“我一直在等待沈梦瑶口中的那个春天的到来,只是之后我才醍醐灌顶,原来说到底,被困在这无穷尽的寒冬的人只有我一个罢了。”
袁一琦解开安全带,拎起放在副驾上的无人机,然后看似潇洒地甩着关好车门,回头瞥了一眼地面上扬起的灰尘。
玻璃门可以直接望进建筑物内里,前台的值班者正在无聊地四处张望,她握着金属门把,走进去后拆封一个从容的笑。
“你好,请问许杨玉琢在吗?我有事情想找她。”
店员应该才刚来不久,对她感觉面生,狐疑地皱起眉头问道:“不好意思,见副站需要预约,您有预约吗?是要收养宠物还是…?”
“哦,好,行,”那人随便瞥了一眼,无精打采地打起哈欠,指指二楼,“许副站在楼上,需要带路吗?”
“不用。”袁一琦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几秒后又顿下来回头。
“谢谢。”
上海啊,她感慨地摸着楼梯扶手,好久不见。
许杨玉琢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袁一琦发了好几条消息都没收到回复,各种办公室医疗室的门也紧闭着。她站起身打量了下室内的摆设,果不其然发现增添了好几个新的猫爬架。
许杨工作的地方是个形式新颖的宠物救助站,二楼是救助站本身,一楼则在运营四年后被租下来作了猫咖。很多康复了又没人收养的小猫咪会在一楼和匆忙的职场工作者消磨上一段悠闲的时光,总而言之这样的经营方式能给救助站带来一定的收入,至少有些好处。
猫咖的合作经营者同样也是爱宠物人士,据说是个拍vlog的B站博主,姓张,自己也养了一条狗,叫什么她忘了。这些年救助站站长总是要和一些动物保护组织东跑西跑,繁忙的事务便交到了许杨玉琢手里,平日张店长好像也会帮她分担些东西。
袁一琦坐在猫爪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往后陷,居然生了点困意。她离开上海半年多,一直在为新的纪录片拍素材,今天跑云南明天奔西藏的,有时候饭都吃不饱,路虎卫士的轮胎也换了一个,人和车都快到达负荷极限。好在她要的东西终于七零八落地拍全了,于是便风尘仆仆地直走国道回了上海,首先投奔好久不见的发小许杨玉琢。
她运气不太好,刚闭上眼十几分钟等的人就从弯绕的走廊踱了出来。许杨玉琢和身旁高出一点的女孩侧头交谈,还没注意到沙发上多了个不明物体。
倒是那位镜片略厚的白大褂女士先抿起嘴,生怕吵醒了睡着的袁一琦那样小声地问:“许副站,那是你朋友吗?”
许杨玉琢一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哎——袁一琦?!”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完蛋,我忘了她今天回上海。”
“抱歉啊沈老师…”
那位医生只是在一旁笑着。
现在刚入冬,今天又是休息日,二楼没开空调,袁一琦身上只披了张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平常动物打滚的毯子,窗没关紧,一阵裹挟着灰尘味的风把她吹醒。
忙于奔波眼底微青的摄影师扯开毯子——她眼睛才刚睁开就看到许杨玉琢一脸“丢死人了”的表情,随后发现发小身边站着一位看着很斯文、很漂亮的医生小姐。
这是她和沈梦瑶的第一次见面。
“这位是沈梦瑶,站里合作兽医院的负责人之一,临床兽医学研究生。上上个月万老师工作期满她才调过来,所以你不认识。”
许杨玉琢往热气腾腾的火锅里下了一碟虾滑。
“袁一琦,我发小,职业是到处乱跑练习生,技能是突然消失又出现。”她向沈梦瑶介绍道。
研究生点点头。
“拜托,你正经一点,”袁一琦拧了拧眉头,随后带着笑看向她,“我主工作是摄影师,有时候拍点纪录片,职业比较自由,昨晚刚回的上海。”
她向沈梦瑶伸出手:“初次见面。”
沈医生回握:“请多关照。”
除了第一工作,许杨玉琢还有个闲职就是录某站vlog,她懂些不专业的剪辑,有时候也会上传和小动物的日常。许杨大学专业是播音主持,袁一琦以前总觉得她会去当电台主持人,没想到她居然跑来做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职业。
“这也不是你剥削我帮你片子录人声的理由。”许杨无情拆穿。
袁一琦调着酱料:“我这叫帮你复习大学知识,你应该感谢我。”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对你三跪九叩了。”
“你要是想这么干我也没意见。”
许杨玉琢无奈地借着升腾雾气隐蔽着同沈梦瑶解释:“我朋友就是这样的性子,比较懒散爱开玩笑,你别介意。”
沈医生也无奈地摇摇头:“她挺可爱的。”
和沈梦瑶相处的日子不长,许杨玉琢每天看着她对着资料、猫咪、手术床皱眉,便以为她是个不苟言笑的铁板医生。尤其是有次无意听到沈梦瑶和弄错药剂的小徒弟讲道理,语气虽好但实在有一股穿彻的压力扑面而来,更是加深了她对沈梦瑶“不好惹”的印象。
沈梦瑶已经习惯了,懒得去更正别人的奇怪的想法。只是没人知道她下班后其实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在一楼的咖啡店点一杯拿铁,然后抱过一只很重的脸黑黑的猫咪慢慢抚摸。
她以前也有一只很像它的猫。
沈梦瑶祖上十八代都是上海人,她安安分分读了十几年书,安安分分养过几只猫狗兔子,安安分分地考上了研究生,然后安安分分地上班、下班,唯一没有很安分地大概是在二十岁那年和家里人出了柜。只是这事除了父母和亲近的朋友都不再有人知道,可能连当事人自己都因为太久没恋爱而忘记了吧。
她和万丽娜交接工作后就搬到了救助站三楼的员工宿舍住,其实也不算员工宿舍,更多应该说是许杨玉琢自己的家,因为这层真的只有许杨玉琢、张昕和她在住。
就是现在多了个袁一琦。
沈梦瑶在上海有房子,一百多平带车库,不算小。只是一个人住总觉得有些空——她没有那么多内容能够把生活填满。
工作,养猫,出外援助,私下不喝酒不抽烟不泡吧,休息日要么回家和妈妈吃饭要么和挚友王奕出门,日子过得并不乏善可陈,但依旧有些太过平淡如水。所以当许杨玉琢问她要不要搬来这里时她只考虑了一天就做出了决定。
她习惯了孤独,但如果有机会能够不孤独的话,也可以试试吧?
许杨玉琢很好相处,楼下的咖啡很好喝,救助的流浪动物康复后很可爱,新住处很温馨,刚认识的袁一琦也很有趣。
生活忽然间没有那么死气沉沉了。
沈梦瑶作息规律,八点钟已经在一楼咖啡厅坐好用早餐——张昕和许杨玉琢约定九点开门营业,在此之前装潢简约漂亮的咖啡馆都只是救助站的员工食堂。
她看见袁一琦头发乱糟糟穿着睡衣跑下楼来,口齿不清地问她:“沈医生,看到羊姐了吗?”
“没有啊,”沈梦瑶问,“怎么了吗?”
“啊,我让她给我买套新的洗漱品来着,半年前的肯定都用不了了,”袁一琦捂着自己的嘴,“结果卫生间东西没有,她人也不见了。”
“这样吗,”她咀嚼完面包后慢慢吞下,“许杨好像有什么急事出去了。上次我过来的时候多拿了一份牙刷牙膏,你要吗,我可以拿给你。”
“方便吗?”袁一琦眼睛一亮。
她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回盘子里:“嗯。走吧,我去找给你。”
“啊,也不算吧,”她身子后仰,靠在电脑椅上,“睡车顶帐篷和打地铺比较多,有几次睡在树上,不过习惯了就好。而且那些地方环境好污染小,其实总的来说也过得去。”
袁一琦笑了笑:“就是有时候日用品用完了找补贴有点麻烦,你知道的,不刷牙的一天都会很狼狈。”
“嗯,早上的事不用太感谢我。”沈梦瑶很幽默地答。
她停了停,又问:“你很喜欢豹子吗?你下面好像还有金钱豹的素材。”
“……算是吧,你居然还认得出这是什么种类的豹子,”袁一琦挠了挠头,“以前我朋友都觉得我像,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我是兽医啊,怎么会分不出,”沈梦瑶推一下眼镜,端详女孩的面容,“好像…是有一点像。”
“别,我觉得我好看多了。”
打趣过后,她又转过头看电脑屏幕。
“哎——等一下!刚才那段,能不能回放一下?!”突然瞄到了某个画面,沈梦瑶眼眸中的惬意一下转化为不可置信,“对,就是那里,能放0.5倍速吗?”
袁一琦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沈梦瑶神色认真地盯了几分钟,每一帧都不放过的态度让她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袁一琦想,她拍的时候也没有破坏到动物的栖息地啊。
沈梦瑶却忽然笑了起来,空气又重新开始流动,溪水的冰也逐渐融化。她有些偏过头去,嘴边挂起一抹笑。
“袁一琦,我们还真是有缘。”
沈梦瑶的职业常常要求她和一些动物保护组织一起去救助由于人类捕杀或意外受伤的野生动物。她专业成绩好,大三就开始接触这样需要高信任度的工作。沈梦瑶知道贵州某个山区的金丝猴尤其爱吃鸟蛋,在印度见过奄奄一息的孟加拉虎,也听过松花江边上的丹顶鹤引吭高歌。只是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六盘山待过的那三天两夜。
“嗯,很倔强的一只豹子。已经救了五六个小时,大家都很累,觉得救不活了准备放弃。我年轻嘛,就说不行,然后坚持要手术,最后他还是硬生生睁开眼睛了。”
“大概是以前偷猎的人干的吧,”她叹了口气,“但是现在国内的安保工作已经做得很好,违法情况也少了很多,但愿以后能完全消失吧。”
她说:“喏,你看,他右侧边那块皮肤长不出毛发来,就是因为那里是我们动手术的地方,我们用了一点点特殊的药物。走的时候有个前辈还给他取了名字,叫`小疤头’”
袁一琦听着,笑了笑:“那如果下次我还去那里的话,有缘还能再碰见他的话,我也可以叫他小疤头吗?”
沈梦瑶思考了下,缓慢摇头:“不行吧。他应该已经恢复野性了,还是别离太近,小心你小命不保哦。”
“你不能救我?”袁一琦挑眉。
“袁老师,你清醒一点,”她像教育小孩那样无奈地说,“我是兽医。”
“而且……”
“而且什么?”她问。
“没什么,”沈梦瑶把话咽回去,抬头看了看挂钟,“到点了,该回去睡觉了小屁孩,不然小心长不高。”
“不是吧沈梦瑶,”袁一琦低头笑笑,“你也就比我大两岁。”
“大两个小时也是大。”她一本正经。
“可是我现在这个年龄也长不了啊,再说我都一米七了也不用长了。”
沈梦瑶抬头咬牙切齿地笑:“听话。”
“好的沈医生。”她自知不妙,马上夹着笔记本跑了。
沈梦瑶看着书桌上刚刚放过袁一琦电脑的那个位置,微微叹气。
……
而且我们也没有熟到能一起出去旅游的地步吧,小袁同学。
【还好你没说出这话,不然我感觉只要袁那个谁一天不走,你接下来的工作生涯都会很尴尬】王奕把消息发出去。
【那其实我也没说错嘛】
【你这性子怎么说都改不掉,不熟可以慢慢熟啊】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做一些没有必要的社交】
王奕出神,微不可闻地垮了垮腰。
她和沈梦瑶同个大学不同系,分宿舍时莫名其妙被凑到了一起,就做了好几年的朋友。毕业后她成了小有名气的插画师,而沈梦瑶继续读研,两个人都觉得彼此之间相处的方式很舒服,渐渐的就成了快餐时代中少见的挚友。
她动着修长手指。
【算了,还是你开心比较重要。你工作的地方都不怎么固定,今天出差明天援助的,交太多朋友以后也不一定见得到】
【嗯】
身边的周诗雨扯一下被子,王奕以为自己吵醒了她,慢慢俯下身看了两眼。
【你和周周怎么样,今年打不打算带回江苏见爸妈】
【已经见过了】她答。
【?】
【上次我爸来上海看我俩,就见到了】
【情况怎么样,没打起来吧】沈梦瑶总是在某些时刻展现出奇怪的幽默感。
【就那样咯,我早就和他们出柜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周诗雨她家那边比较难,她一直被管得很严,现在也只有她姐姐同意了】
【总会好的】
【…嗯】
王奕透过昏黄的夜灯灯光,用无声的眼神描摹睡着的身边人的轮廓,最后还是笑了一下。
【总会好的。】
冬天天黑的早,人也容易昏沉。沈梦瑶免疫力有点低,尤其睡得多。夜里十一点多,在别人开始夜生活时,她已经步入梦乡了。
沈梦瑶以为是谁来邀请她出去玩,做撸串唱歌喝酒那样的事,于是爬起来的速度便慢了些。从前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她有张漂亮的皮囊,在陌生人前习惯保持一副礼貌疏离的神态,唇边却又挂着点笑,久而久之的在大学里有了点小名气,甚至有小娱乐公司的星探来找过她。想和她交朋友的人多了去,时不时就有人向她抛出“一起玩”的橄榄枝。
“好像谁都走得进她的心,又好像谁都走不进她的心。”王奕曾经这样评价过。
无所谓,沈梦瑶觉得。小时候她经常搬家,时常刚认识了一些朋友又要离开,年岁稍长些就学会了不再去做那么多交往,免得割舍不下,心里难受。
选择做兽医也是因为家里曾经养过宠物,后来都一只一只去世了。她朋友不多,有许多心事都常常同小动物们倾诉,宠物在她心里的地位和家人无二。沈梦瑶依旧记得徐汇最好的兽医医生摇头的那一刻,心里最后的玻璃罐子好像一下子被打破,再也粘不回来。
她深呼吸一下,然后皱着眉头起身。沈梦瑶半跪在靠近床头柜的地方,揉着高度近视的眼,被角从身上滑下,露出只穿了短袖的上半身。
“……喂?”听不出一点被吵醒后的不耐烦,汉语博大精深,简单的一个字能表达出很多意思。
你好,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尽管担心吵到她的休息,但许杨的叙述没有一丝不清楚的地方,那只狗的伤势应该很严重。
“可以,等我两分钟。”听到一半她就差不多明白了,救助站刚被调走一批老员工,现在在干医疗的是几个刚毕业的小女孩,要是遇见棘手的事件确实容易出意外。
“是怎么回事?”她扎起头发,转头问道。
“我回来的时候发现的,在草堆里,血一大片,可能是被撞了然后又被人拖到路边的。”袁一琦还是低着头。
沈梦瑶没说话,还没戴手套的手摸了下她的头。
“刚刚里面小林说好像是怀孕的母狗。”许杨玉琢有些担忧。
“没事,我去看看,”她利落地套上手术服,又转过头向两人笑笑,“不会有事的,我尽力,我保证。”
沈梦瑶不知道自己在急救室里待了多久,推开门时脚步都是虚浮的。她摘下口罩想对门外的人点点头,却忽的眼前一暗。
“沈梦瑶——”
完全闭上眼时还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她脑子没停,还在想这次大概会摔出点淤青,回去得多抹点活络油。
只是有人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张昕在交警队那边查到了监控,那是一条“定居”在那条路已经差不多一个月的流浪狗。那里偏僻些,站内的员工平常不怎么往那走,也就没发现。
许杨玉琢发信息告诉她那条狗有孕时张昕心一沉,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五个半小时后收到一切平安的消息时她有惊无险地松了口气;而沈梦瑶晕倒的事又让她悬起一颗心来。
张昕本来想直接去医院看看沈梦瑶,但袁一琦说没什么大事,倒是她一晚上没睡也要好好休息,所以她只能做罢,乖乖开车回咖啡馆。张昕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越想越不对劲。
你不也一晚上没睡吗?
“劳累过度,有点低血糖,没什么大事,挂点葡萄糖就行了,”护士的声音隔着口罩传出来,“平常要多注意休息。”
“好,我知道了,谢谢。”袁一琦点点头,看了眼沈梦瑶正在扎针的修长右手,庆幸自己没给她选黑色的针头。
她没让许杨玉琢跟来,后续事务总要有个人处理。袁一琦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能抱着沈梦瑶从三楼跑到一楼,再从一楼跑到车库。
从狗妈妈被送进急救室到她带着沈梦瑶来医院,已经完成了从半夜到清晨的转换。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袁一琦止不住地打哈欠,天知道她有多困。
沈梦瑶裤兜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袁一琦即将沉入睡眠的动作。
【一一妹妹】
“喂?姐?!沈梦瑶!?”隔着网线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但那人的焦急却并不失真。袁一琦跑到了厕所隔间。
“不好意思,我是沈梦瑶的朋友,她现在还没醒。”袁一琦中规中矩地先解释自己的身份。
“还没醒吗!?”“不会有事吧?”两个人的对话声。
“抱歉啊,这么早打扰到你。许副站说瑶瑶晕倒了,我们就有点急。”又换成了开头的那个声音,“那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们在哪个医院,要我们过去看看吗?”
袁一琦试探道:“请问你是…?”
“王奕,沈梦瑶朋友。”
“好,”她笑笑,“我叫袁一琦,我一会儿存你号码。”
“可以,麻烦你了。”
沈梦瑶摇头。然后费力地抬起手勾住她脖子,把人柔柔地按下来。
袁一琦愣了下。
“抱一会儿,”她说话都还在用气声,“好累。”
她安静了两秒,说好。然后调整了姿势,让沈梦瑶能抱得更舒服些。
她“嗯”了一声,呼吸平稳。
袁一琦像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她的背。
“下次顶不住就别逞强,羊姐会给你调休的。”
沈梦瑶笑:“没逞强。我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
“那才更要注意。”
她微微睁眼,勾着袁一琦脖子的手往下滑了点,软软地捏她的耳朵,好像在用肢体语言告诉她不要太担心。
她无奈又认命般道:
“我运气不好,不能怪谁。”
袁一琦带人回站里时已经快要十点半。张昕看她眼底两片乌青,让她快去睡觉。许杨玉琢则问:“你不会疲劳驾驶了吧?”
“我又不是法盲。”她微恼道,“叫了代驾。”
“你不是过两天得去趟成都,东西收拾好没有,收拾好了赶紧去补觉。”许杨玉琢又问。
“差不多了,”她打哈欠,“困死了,先睡它十二个小时,别的再说。”
袁一琦扶着扶手又回头:“对了,医生让沈梦瑶好好休息,站里要是没啥事的话你给她批个小长假呗,让人家喘口气。”
“我是那么不体恤员工的人吗?”她怒道。
袁一琦懒得理她,慢悠悠回房间去了。
说归说,回成都这事儿也不能耽搁。袁一琦土生土长四川人,在那认识了不少朋友。早前夏天的时候就有人想托她帮忙拍婚纱照,不过那时她在贵州,只能推了。现在有了假期,那朋友也一直在等着她,总不能一直鸽着人家吧。
左婧媛挑眉:“不介绍下?”
沈梦瑶自下飞机后就没怎么说话,除了刚见到她那声“你好”。袁一琦心一抽,这人怎么还是那么不正经。
明明已经叮嘱过她有朋友一起别乱说话了啊,不靠谱的家伙。
“沈梦瑶,羊姐那边合作的兽医,放小假过来旅游放松,我们顺路就一起来了。”
这事也说来话长。她要回成都的事昨天一下子传遍了整栋楼,昨晚沈梦瑶来敲门问她,说她想散心放松一下能不能和她一起走,到时候自己能去找酒店不会麻烦她。
袁一琦听完就笑笑,回了句:“没关系啊,我们可以住一个酒店,有照应也好。”
于是沈梦瑶当晚就收拾好了行李,效率高得离谱,今天八点就准时带着箱子在楼下吃起了早饭。
左婧媛边打方向盘边问:“你带了什么设备过来啊。”
袁一琦头也不抬:“佳能5DMAXⅢ和佳能15-85,说了你也听不懂。”
“行行行,你厉害行了吧。对了,你那个新动物世界拍的怎么样了?”
“左婧媛,”她微笑,“那叫AboutAnimal。”
“四舍五入嘛。”
“我怎么不把你给舍了呢。”
后座的沈梦瑶笑了一声。
第二天晚上,在沈梦瑶用房间大屏看蜡笔小新看得快要睡着时,袁一琦终于扛着她的高级设备回来了。
其实现在不算是旅游高峰期,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家酒店只剩下了双人房。袁一琦本来想换,但沈梦瑶嫌麻烦,说两个人一个房间也不是不行,反正不睡一个床。于是她就同意了,麻利地拎包入住。
嗯,一个房间有个照应也好嘛。
沈梦瑶被袁一琦开门的声音吵醒,睡意渐渐褪去,问她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袁摄影师瘫在隔壁床上,头埋进被子里,喉咙溢出一串叽里咕噜意义不明的哀嚎。
“杀了我算了,”她翻过身来,“左婧媛把我几千块钱买的镜头摔坏了。”
“我心好痛啊。”她捂着胸口。
沈梦瑶静静听着,看她捶胸顿足,一字一句讲出自己认为的解决方法:“要不,我再给你买一个?”
袁一琦一下子从床上直起身来。
“啊?”
“我有钱,”像是证明自己没有在画饼一样,沈梦瑶又补充道,“我在上海有房子。”
袁一琦眼睛瞪的更大了些。
僵持了一会儿,她突然笑了,不好意思地揉揉后脑勺:“沈医生,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关系好的话,有什么不行的。
“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袁一琦憋着笑,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我去洗澡,早点睡,明天带你去看熊猫。”
袁一琦裹着羽绒服举起相机:“你笑一个嘛,笑一个好看。”
“不要,我戴牙套呢!”沈梦瑶坚决拒绝。
“笑着好看,真的!”
“我不!”
“你不是说镜头坏了吗?”沈梦瑶试图转移话题。
“另一个又没坏,”袁一琦调了下光圈,“快点,笑一个,听我的。”
拗不过她,沈梦瑶只能摆出两个剪刀手配合僵硬的笑容。
袁一琦咧开嘴查收成果,顺溜地往她怀里揣了个东西:“饿了没?吃饭去?”
她看了眼手机时钟:“还行。”
“你给我塞了什么啊?”感觉到她的动作,沈梦瑶仰头问。
“自己看呗。”她耸耸肩。
她掏出来一看,呦呵,熊猫玩偶啪啪圈。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啊。”沈医生疑惑。
“你猜,不告诉你,”袁一琦皮的很,“我呢,作为东道主,当然要有点表示。”
“那你应该送我一头熊猫。”她狮子大开口。
“那可不行。”她哄骗沈梦瑶,“大熊猫只有我们四川人能领养,你们外地人只能看着干巴巴流口水——到时候呢我们就会人手一匹熊猫坐骑,羡慕不死你们。”
“真的?”
“童叟无欺。”
沈梦瑶侧过头笑,正经答话:“那你领养了再送我也不是不行,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允许你迟到一会儿啦。”
“好吧,看我心情咯,心情好就送你。”
“成都水好土好,特别适合养人。”
袁一琦酒量差,在清吧又非要喝点,不小心喝醉了就一直向她宣扬成都的好,嘴里来来回回嘟囔的无非就是那两句话。
沈梦瑶好不容易把她拖回来,刷卡进门后直接把人扔到床上,咬牙切齿道:“袁一琦你喝不了能不能别乱来,我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回不来怎么办啊,我们俩睡大街吗?”
她眨巴眨巴眼睛:“可是百利甜真的很诱人嘛。”
“而且我相信你的,”她闭眼,头一歪,小声道:“沈医生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沈梦瑶叹了口气,熄火:“你难受吗,要不要吐。”
袁一琦摇头:“不吐,不难受,就是有点…热。”说着便伸手要去拉拉链。
“别闹,”她握住她乱动的手腕,“一会儿着凉了。”
“…房间有暖气。”我就要脱。
“不行,真的容易受凉,”沈梦瑶说,“我是医生,你信我。”
袁一琦闻言,慢慢睁开眼起身靠近她,鼻尖快要碰着鼻尖。
她发什么酒疯。沈梦瑶想。
“我才不信,你是兽医,我是人。”她忽地轻笑道,又一下瘫回床上,“我袁一琦是人啦!”
“好好好,是人是人,你是人,别闹啊,”不知道酒店隔音怎么样,她连忙去哄这位小祖宗,生怕因为大半夜吵醒了谁而被投诉,“先洗个澡再睡,行不行?”
袁一琦不答话。
沈梦瑶耐心讲道理:“不然明天会臭掉的,小琦同学。”
“…好吧,”袁一琦撇着嘴,任身子被她揪起来,“衣服,衣服在箱子里。”
“乖,你先自己找,我去帮你放水。”担心她手劲控制不好,把自己变成冰块或者熟肉,沈梦瑶只能尽量全面地伺候着这位祖宗。反正就伺候这么一会儿,到睡觉时就万事大吉了。
花洒调好后她转过身,袁一琦的脸赫然出现在门口。她左手拎着衣服浴巾,上身吊带下身牛仔裤,乍一看还以为现在是夏天。
“你怎么这么快?”沈梦瑶吓了一跳,缓过来后目光没挪开,打量着她的脸。
袁一琦有时会面瘫,面瘫的时候无论情绪如何看起来都让人很难以接近。可能酒精的作用有些大,她不仅耳根子,嘴边也一直挂着笑。
“我有效率嘛。”
“好,你有效率,那效率姐你先洗。”正中她下怀。速战速决最好。
她正准备出浴室,路却被人挡住了。沈梦瑶只觉得腰被人一揽,抬眸看过去,袁一琦皱着眉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要干嘛?”别乱来。
“不准走。”幼稚又霸道。
靠得太近了,沈梦瑶抵着她的肩,有些呼吸不上来:“我不走你怎么洗。”
沉默了两秒,袁一琦把左手的东西扔到洗手台,手肘往后一磕,极其熟练的召来黑暗。
“一起。”
威士忌的酒香裹挟着奶油味,铺天盖地般困住沈梦瑶。
她想推开袁一琦但完全没有力气。动作莫名其妙地就从抗拒变成了顺从。
到底谁醉了。
“啊?”张昕满头问号。
“呃。”许杨玉琢欲言又止。
袁一琦不安地坐着,像孩子等着大人的批评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画面静止五分钟后,许杨玉琢扶了扶额头:“所以你和瑶瑶道歉没有。”
“…”
“她先和我道歉的…”
袁一琦硬着头皮:“她说我喝醉了她清醒着,怎么算都是她错的多。”
“那你怎么答的?”左婧媛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我我我能说什么,”她皱着眉,然后又捂住脸,“我又没有过和别人睡觉的经验,我那时在口吃吧好像。”
张昕抱着膀,觉得有点难处理。
许杨玉琢又问:“第二天瑶瑶什么反应?”
“…我觉得很淡定吧,反正,比我淡定多了。”
“啊,没意思,我还以为你们睡醒后又干柴烈火去了么。”左婧媛颇有些遗憾。
袁一琦定着没动。
张昕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左婧媛抢答:“睡都睡了,肯定……”
“嘟——嘟——”
张昕看一眼她。
袁一琦又看回去。
“你喜欢瑶瑶吗?”
袁一琦没回答。
张店长开启情感bot模式:“你要是不喜欢人家,就好好道个歉,可能还能做朋友。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和沈梦瑶试试看的想法,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为了负责强凑一对,路没走对,分手了对你们都不好。”
“喜欢吧。”袁一琦突然开口。“应该喜欢的。我觉得。”
许杨玉琢表情微妙,张昕揉了揉眉心。
“怎么说?”
“就,感觉沈梦瑶很可爱很漂亮啊,然后很想接近她保护她,呃,想要剥开她身上那一层厚厚的隔膜…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啧,你们自己体会吧…”
平日口才很好的袁一琦忽然说得磕磕绊绊起来,许副站和张店长对视一眼,觉得事情棘手了起来。
王奕把铅笔放到一边:“所以,你把人家睡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我们彼此被对方睡了。”沈梦瑶更正道。
她还搞不清要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和袁一琦单独相处,索性直接来找王奕倾诉很久没遇见过的感情苦恼。
“行,你们彼此睡了,”她懒懒散散附和,“所以你要和她谈恋爱咯?”
沈梦瑶眼眸一亮,瞬即又暗下来:“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下星期我就得去非洲援助,估计春天才能回来。”
王奕一下子没说话,两分钟后才换了种语气答:“那边还是有点危险。”
“嗯。”
尽管如今动物保护的法律执行力度已大大加强,人们的意识也不断提高,但在物种丰富又相对贫穷的非洲地区,偷猎情况依旧比亚洲欧洲严重得多。非洲有的国家持枪合法,真正的亡命之徒为了钱不会顾及那一条红线。
沈梦瑶又说:“我尽量好好照顾自己和动物们。”
王奕点点头。
“别骗人,拉勾。”她说,伸出小拇指。
沈梦瑶笑了下:“嗯。”
“我给你写了信,塞在你门牌后面了,”袁一琦从背后环住她,“你看了吗?”
沈梦瑶咬着下嘴唇,手微微发抖,却还是没推开她:“看见了。”
“只是我还没看。”
“为什么?”袁一琦问。
她低头笑笑:“我高度近视,袁一琦。”
“…那我念给你听?”
沈梦瑶摇头,袁一琦有点困惑。她不知道沈梦瑶在想什么,如果喜欢她的话为什么不看那封信?但如果讨厌她的话现在又为什么不直接走掉。
“我得离开上海一趟,去非洲,许杨和你说过了吧。”沈梦瑶垂着的手往上,最后握住她的手。
她浅浅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喜欢我。”
泡泡被戳破,袁一琦心跳如擂鼓般响着,“咚咚咚咚”的频率在血液流经的各处呼应起来。
袁一琦咬牙,说是。
沈梦瑶微微笑着:“既然这样的话,那封信还有什么看的必要呢?”
她又跳回另一个话题:“我可能明年春天才回得来。”
“到那时,我们一起去格陵兰岛看极光吧,”
她靠着袁一琦,然后试探着侧头微微蹭蹭她的肩,“我查过了,那里看到极光的几率也很大——冰岛的游客太多,我们两个应该都更喜欢清净的环境。”
“而且,那里可以看得到北极狐。我记得你还没有拍过北极狐吧?”
袁一琦没答话,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等我明年春天回来,我们就正式在一起,好不好?”
“你抱瑶瑶的时候说了什么?”送沈梦瑶出发回来的路上,许杨玉琢如是问道。
“啊,我让她多拍点非洲大草原的美丽风情,”袁一琦捣鼓着新的内存卡,“还有让她好好照顾好自己。”
“没了?”司机张昕问。
“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许杨玉琢八卦:“什么?”
“记得想我。”
“……你好烦啊。”
“…阿姨,您说什么?”
复工后的第二天,许杨玉琢就拿出了336的备用钥匙。
沈梦瑶妈妈说话同样也很温柔,只是神情比以往憔悴了不少。她把沈家的户口本和沈梦瑶的身份证都带了过来。许杨玉琢手抖着接过来看,身份证是三年前办的,照片里女孩还很青涩,如果不是被剪了一个角的话,这张卡片应该会更完美。
“…怎么会?”她沉默了很久,问。
一旁的王奕抬头,声音喑哑,说话的感觉和平常大相径庭:“阿姨,你先去把瑶瑶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我和许站长说。”
沈梦瑶从纳米比亚转到博茨瓦纳的路上,用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了很多很多风景。
博茨瓦纳是非洲经济较发达的地区之一,钻石业和养牛业发展良好,物种也丰富,几乎五分之二的土地都是动物保护区,景观很是独特。
但这里也是很多违法行为的红灯区。博茨瓦纳艾滋病横行,死亡率高,偷猎现象也严重。隐藏在波光粼粼湖水之下的怪物,一般都无比凶狠。
那晚她巡夜。
偷猎者用的枪械并不高级,子弹也是一些自制的铁砂弹。沈梦瑶被攻击的次数太连续,而分散的铁砂弹在距离近时又威力极大。她在开对讲机的时候被防不胜防的弩箭射中了左腿大动脉。
那里是非洲,物资少又处于偏远地区,随队的医生紧急处理后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等来救护车,只是她在那时就已经撑不住了。
上车后的第33分钟,凌晨1:24分,沈梦瑶死于失血过多和细菌感染。
偷猎者最后被她的同伴抓住,另一个志愿者被子弹击中了手臂,但巡防检查后他们发现没有一只动物受到严重的伤害。
即使是最近的航线,从上海到非洲也隔了一个印度洋。沈家人无法把沈梦瑶的遗体带回中国,只能在那里的殡仪馆作最后的处理。
她留在非洲驻扎地的东西很少,只有几套换洗衣服、需要的设备资料和一个手机加相机。相机上贴了标签,上面有几个字。
王奕把它从黑色背包里拿出来,低沉着开口:“请帮忙转交给袁一琦。”
袁一琦在四川待了很久,久到柳树开始发芽,久到棉袄换成短袖,久到她的纪录片正式上映。
她只在收到沈梦瑶离世的消息时去过一趟上海,飞机落地的第二天就要举办葬礼。她一晚上没睡,在沈梦瑶房间里发了十个小时的呆。
袁一琦没想到春天的上海也会下雪,就像她没想到沈梦瑶回不来一样。她看着花圈和雪融为一体,心想老天真是会开玩笑。
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拿,只带走了沈梦瑶留给她的那个相机和那封沈梦瑶没看过的信。
像要逃离人间一般回了成都,背影瘦削又孤独。
她说不打算回了。
“…真不打算回了?”
袁一琦笑笑,看了眼电脑屏幕,视频里的风景和人都很美。
“嗯。”她垂眸。
许杨玉琢揉揉干涩的眼睛,觉得上海的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了。
“那你想去哪?”
“去哪都行,”袁一琦说,“随便走走呗。先去趟格陵兰岛。”
“不回来见见好运?”
好运是她们给那只狗妈妈取的名字。好运好孕,喜庆。
“它又不记得我。”它要记也应该记得沈梦瑶。
许杨玉琢叹气。
“那你保重,照顾好自己,别想不开。”
“知道,”她喝了口水,“我没那么傻。”
她还有回去的必要吗?
时钟再转又能怎么样?上海再也不会有她所期待的那个人,而沈梦瑶口中的那个春天也永远不会再到来了。
我和你之间,永远隔着一个印度洋。
沈梦瑶,袁一琦把那封信投入炭炉中,自嘲地笑笑,冬天是不会有尽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