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气(中篇小说)

吃晌饭的时候,有人见他倒背着手,牵着牛从村央的大路上慢腾腾地往西走,便私下里嘀咕,一直嘀咕到天黑,嘀咕到望台村活着的、死去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彭老蒯买了一头牛。

彭老蒯真的买了一头牛,一千八买的。早晨在集上,他一眼就相中了这头牛,黄底白花,干干净净,像艳阳天里白云彩飘过刚垦的地,透着一份爽气。虽然有几年没种地了,可彭老蒯知道,相牛和相人差不多,相的是精气神儿。有的牛高高大大,牙口也好,但一眼瞟过去脏兮兮的,不叫人待见。这样的牛看起来能干活儿,可那是虚架子,好生病不说,还会偷奸耍滑,似乎是被人糟蹋久了,学会了一些人的本事。而他相中的这头牛不这样,一看就没什么城府,这样的牛好调教,调教好了是头好牛。

彭老蒯相中了牛就在斜对面不远的石头上蹲了下来,从腰上扯出烟袋锅,装了烟,点了火,吧嗒吧嗒,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抽。他不急着买,早晨刚开市,价钱正高,他要抻一抻,抻差了十块二十,抻好了一百二百。虽然他现在不缺这点钱,可钱就是钱,再少的钱也能派上用场。这是老理儿,老理儿差不了。

日头渐渐高起来,牲口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买的卖的,熙熙攘攘。彭老蒯看得久了,就想起深圳的劳动力市场,那里不卖牲口,只卖人,人自己卖自己,自己吆喝自己,自己拍着胸脯说力气、技术、经验等编造的筹码,自己给自己标价,自己给自己寻找买家。这是一件很智慧的事儿,起初彭老蒯和儿子彭大发不清楚,或者说不好意思,呆了几天也没能将自己卖出去。慢慢地,他们摸到了门道儿,确切地说是彭老蒯摸到了门道儿,他是个机灵人,了解农贸市场的一切规则,明的暗的,真的假的。这样,他杜撰了经验,压低了价格,并对其他的竞争者偷偷地打压,把自己和儿子卖给了一家建筑公司。要不是家里出了事儿,他兴许现在还在建筑工地上做饭呢。想到这些,彭老蒯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人啊,不服命不成。

抻得差不多了,彭老蒯磕了烟站起来,慢慢悠悠走过去,和卖牛的人你来我往,硬是砍下了一百块钱。彭老蒯心里满足,点了十五张大票子递了过去;卖牛的人心里也满足,接了票子一张一张地数,一张一张地对着日头看,边看边和彭老蒯搭着话。

老哥哪个村的?望台的。望台的?恩,望台的。那这个价钱不成。咋,说好的事儿也能悔?!能。咋?谁不知道望台的有钱?那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是掉下来的。那你说多少钱?一千八。少了不卖?不卖。

彭老蒯心里有了气,想跺了脚走,可他实在喜欢这头牛,这牛也喜欢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牛眼水波似的望着他,望得他抬不开腿,挪不动步。没办法,彭老蒯心软了,又掏出三张票子塞到卖牛的手里,夺过缰绳,牵着牛离开了集市。

彭老蒯心里骂,狗日的望台,让老子平白无故多花了三百冤枉钱。

日头已经挂上中天了,彭老蒯还牵着牛慢慢悠悠地在路上走,他不急着回家,家里的人都没了,急什么。所以,他慢慢悠悠地走,慢慢悠悠地让牛在路边啃啃草,在河边喝喝水,他自己则慢慢悠悠地抽上几口烟,看上几眼在天空中飘浮的大朵的云。

远处,一列火车慢慢地开进了十八台车站。彭老蒯知道,火车在站上将停留两分钟,卸下十几个人,装上另外十几个人,并借机喘息一下,再轰隆隆,从站的另一端钻出去,消失在那一边绵延的山的后面。对于这一切,彭老蒯很熟悉。五年前,他和儿子大发就是从这个站坐上火车到南方打工的。那天有三个女人给他们送行,一个是彭老蒯的媳妇,一个是彭大发的媳妇,另一个是彭老蒯的孙女彭大发的闺女。两个媳妇都红着眼,悲切切的样子,彭老蒯的孙女则在娘怀里哇哇地哭,让彭老蒯很不舒服。他知道还有个人也在站上,也是个女人,叫顺英。他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来了,兴许就躲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透过车窗,彭老蒯在小站上扫了好几圈也没看到,但他知道顺英来了,他闻到了顺英身上的香味,这香味他闻了很多年,离得再远也闻的到,辨得清。所以火车开的时候,彭老蒯的眼睛还在小站上找,找顺英。但他没找到,火车扎进山里时也没找到,彭老蒯心里就有些酸,。

再近一些的地方正在修路。推土机轰隆隆,从玉米地的这头开向另一头,玉米便一片一片地倒。这是彭老九的地。彭老九活着的时候,一个麦穗也不舍得扔,可如今玉米熟了却没人收,任由推土机铲倒碾碎,蹦得到处都是。彭老蒯替老九心疼,替老九骂他那个狗日的儿子。他有点想不通,挺好的后生,咋一有了钱就坏了良心,连金灿灿的粮食都扔在地里不管不问,任由推土机糟蹋。

快到村口的时候,彭老蒯遇到了喜鹊张。喜鹊张姓张,可不叫喜鹊,喜鹊是浑名。这也是个女人,长的标致干练,是十八台有名的媒婆子。十八台十八个村,没有几个人不认识她,经她保媒拉纤的姻缘遍布了各个角落,是名副其实的大贵人。望台村招灾后,最忙的就属她,东家跑西家串,把另外十七个村,甚至县城里的红线都往望台村引,弄得村里天天有人相亲,天天有人喝喜酒,天天有陌生女子的俊俏面孔,很红火的样子。彭老蒯不喜欢喜鹊张,原因很简单,顺英就是她保的媒嫁到了照台村,断了彭老蒯的念想。这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按理说早该忘了,可彭老蒯忘不了。喜鹊张也知道彭老蒯恨她,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消除这种恨,在大发的婚事上便格外用心,给大发找了个好媳妇。这样,彭老蒯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但每每见到她心里还是不舒服,有顺英的事儿横在那里,能舒服起来吗?

喜鹊张见到彭老蒯老远就打招呼,老蒯兄弟,咋想起来买牛了?走近了,又拍着牛腚牛肚子说,这牛好,长的俊俏。

彭老蒯哦了一声说,他婶儿来了。

来了来了,天天来,如今你们望台发了,大闺女挤破了头地往这里拱,哪天我也给你挑一个,挑一个俊俏的,让你享受享受。

见彭老蒯没答话,喜鹊张接着说:人有了钱就有人希罕,村东彭瘸子,都六十七八了,不照样找了个黄花大闺女,你老弟就不眼馋?

彭瘸子算什么东西,有俩臭钱儿烧得难受。

见彭老蒯骂上了,喜鹊张话锋一转,说,谁说不是呢,按理说,他那俩钱还不到你老弟的一半,哪能享这艳福?不过现在的事儿说不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跑腿的了。

喜鹊张抚着牛背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少年夫妻老来伴儿,你也该找个伴儿了,老了老了,有病有灾的也要个人照应不是?啥时候有了想法啥时候找我,反正我天天来这儿,千万别藏着掖着。说罢,喜鹊张拨了一下牛尾巴,风风火火地走了。

看着喜鹊张扭动得有些夸张的背影,彭老蒯莫名地烦躁起来。他把牛拴在村口的老柳树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吧嗒吧嗒,一口一口地抽起了烟。

招灾后,望台村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县里出钱修公路,乡里出钱建旅馆,还通了只有城里才有的公共汽车。望台村像蒸熟的一笼大馒头,保险公司的、银行的、旅游公司的、证券公司的,卖砖的、卖瓦的、卖汽车的、卖电视电脑手机的、卖宠物猫宠物狗宠物兔子的,全都涌进来想啃一口。于是,村子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方言,各式各样的商品,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女人。于是,村子里的人在别人一口一个老板的称呼中飘了起来,这些刚刚放下锄头,还没来得及洗干净脚指头缝里的泥巴的农民坐不住了,站不稳了,睡不着了,像一个个肥皂泡被人越吹越大,越飘越高,飘得就快不认识自己了,更不认识他们脚下这片庄稼地了。

村里发灾的时候瘸子不在家,这家伙命大,到集上卖鸡蛋和人发生了口角动了手,用砖头砸破了人家的头,被派出所关了一夜。那一夜村里出了事,村边上一口油井冒了毒气,一下子死了很多人。等他和逃出来的人一起回到望台村的时候,南方媳妇和家里饲养的畜生们都死了,这家伙一下子吐了血,醒了后哇哇大哭。那几天村里到处都是哭声,都是送葬的队伍。彭老蒯得到消息从深圳赶回来后也和瘸子一样,他觉得望台村死了,整个村子都死了,都被哭声掩埋了。

后来上面派人来了,说是赔偿,人命赔,畜生的命也赔,一条人命18万,大牛3000元、小牛1500元,鸡45元、鸭48元、鹅50元,养猪的吃亏,仔猪四块四一斤,架子猪三块六一斤,母猪五块钱一斤。这样的赔偿标准让养猪的骂,说便宜了那些养鸡养鸭的了。彭瘸子不骂,他有他的法子,东边亏,西边补,鸡他多报了近二百只,鸭子他多报了一百多只,一下子多赚了一万多块钱。那些天,村里人抢死鸡死鸭抢红了眼,原本关系不错的人家为了一只死鸡都把祖宗拿出来操,还有的动了手。只有瘸子聪明,他不声不响地到外头转了一圈,一上午就收了好几袋子死鸡死鸭,上面的人清点数目的时候竟比瘸子报的数目多了好几只。这样,瘸子得到了二十多万元的赔偿款,这数目在望台村算少的,瘸子懊悔地说,要是爹娘晚死两年就好了,一条命十八万,到哪里找这样的价钱。

瘸子有钱了,胆壮了,心也野了。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是瘸子。他几乎是在这些女人们第一天抵达便领了一个回了家。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岁数的人在炕上能做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多人都知道瘸子几乎一天换一个女人,重要的是瘸子的做法很快感染了其他的男人们,人们不无憧憬地说,这才是日子。当其他的男人们模仿着瘸子开始把女人一个一个领回家的时候,瘸子却变了招数。他找到喜鹊张说,给我找个黄花大闺女,我给你五千。喜鹊张很快领来了一个,又领来了一个,在领来第六个的时候瘸子把五千块钱塞到了她的手里。

瘸子结婚的时候彭老蒯没去,听去的人说新娘的爹妈比瘸子小二十多岁,拿着瘸子给的五万块钱彩礼笑得合不拢嘴,直叫好女婿好女婿。听到这些,彭老蒯胃里就一阵阵恶心,就为死去的那个南方媳妇叫屈。

2.

彭老蒯倒背着手,牵着牛从村央的大路上慢腾腾地往西走。他知道人们在嘀咕他,得到了九十多万元的赔偿款买头牛做啥?难不成还种地吗?

彭老蒯知道这些钱他一辈子也花不完,可他就是想买头牛,就是想到地里侍弄侍弄庄稼,那让他感到踏实。

杨老师是好人,好人是不该死的,可他死了,彭老蒯想这真不公平。

彭老蒯听人说杨老师本来是死不了的。那天夜里,他听到了油井刺耳的呼啸声。那声音很大,村里的人都听到了,可他们不懂,他们不懂便没在意,就继续在炕上躺着,在屋子里猫着。杨老师也不懂,但他觉得不好,便穿上衣服蹿了出去。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但他没逃,其实他应该逃的,向村外逃。可他跑进了村子,有人听到他喊井喷,喊毒气,喊逃命,没有人知道井喷是啥,毒气是啥,更没有人逃命,好端端地睡着觉,为啥要逃命呢?杨老师便一家一家地拍门,人们知道杨老师的为人,就有人真的逃命,就有更多的人跟着逃命。有的人逃出去了,有的人慢些便死了,逃出去的人没见到杨老师。油井被堵住后,人们在村央的大路上看到了他,他死了,眼镜的玻璃都摔碎了,镜架被人踩成了好几截。听到这里,彭老蒯就觉得心疼,就想杨老师真是个好人。

杨老师是城里人,按照户口,他家赔偿了三十多万元。村里人便有了意见,涌进工作组的办公室哄着闹着也要三十万,说都是爹娘养的,凭啥他的命就比我们的命值钱。这事儿闹得挺大,上来劝说的干部有好几个挨了打,窗户也不知道被谁打碎了,玻璃撒了一地,扎了不少人的脚。

彭老蒯到场的时候闹事儿的人群正聚在院子里推选代表,要和工作组的人谈判,推选来推选去,谁都不愿意挑这个头。这很有意思,起哄的时候都张牙舞爪的,到了正事儿上却没有人敢跳出来。彭老蒯觉得很丢人,很丢望台村的人。他拖了张桌子爬上去,站在人群的顶上,挥舞着烟袋锅:你们这些狗日的没良心,杨老师为啥死的?

他这么一骂一问,底下的人就没了声。

他是为了救咱们这些人才死的!彭老蒯接着说,莫说三十万,就是三百万,三千万也是应该的。人家一个大学生,不来咱们望台村教孩子念书,能遭这么大的劫?闹灾的时候,他杨老师不挨家挨户地叫,能丢自己的命?丢人啊,咱就是这样对恩人的?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滚回去,谁想再闹也不打紧,先把我从这桌子上掀下来,反了你们了。

他这样一说,闹事的人就散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见彭老蒯在这里横着,也没了招数,三三两两地走了。工作组的干部见彭老蒯三言两语解了围,涌过来道谢。彭老蒯没理会,背了手挺了胸转身走了。

这事儿收场后,望台村的好些人看到他还低着头,彭老蒯知道他们有些不好意思,人要脸、树要皮,懂得羞耻就好。也有些人背地里骂他,比如彭瘸子,就到处嚷嚷说工作组给了彭老蒯好处。这话传到彭老蒯耳朵里他没生气,倒呵呵地笑着让人叫瘸子来理论理论,瘸子到底没敢露面,就是在大街上碰到老蒯也远远躲着走。

后来,彭老蒯听说杨老师的爹妈没要那三十万块钱,说是儿子的卖命钱使着心酸,便把钱捐给了乡里盖学校。这学校当然也包括望台村小学,但现在这学校荒着,空着,连个人影也没有。村里的孩子有的死了,没死的家里有了钱却断了上学的念头。彭老蒯就觉得杨老师死得不值,就觉得望台村更加对不起死去的杨老师。

离开学校彭老蒯并没有回家,他把牛牵到了村西的杨树林子。林子里到处是新添的坟,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密密麻麻,像雨后钻出来的毛蘑菇。

彭老蒯走到自家的坟地拴了牛坐下来,这里埋着被那场灾难夺去的他的媳妇、儿子、儿媳妇、孙女和没出生的孙子。他确信是孙子,虽然没出生,但从他知道儿媳妇怀孕的时候起他就确信是孙子。于是在算计着儿媳妇的预产期快到的时候,他叫儿子彭大发在工地上请了假赶回了望台村。为此,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要不是自己逼着儿子走,大发就不会在那场灾难中丢了性命。他断送了儿子,也断送了自家的香火。没了香火,要钱有什么用呢?彭老蒯心里一阵阵揪着疼。

彭老蒯疼得还有儿媳妇肚子里的孙子。在领取赔偿款的时候,乡干部把他拉到一边说,按理说你儿媳妇的孩子还没生出来不能算是一个人头,但乡里考虑你的为人,做了大量工作,还是按人头算,你可要知足,可要配合我们做好其他人的工作。

彭老蒯没说话,一说到孙子他心里就难受。在签字的时候,他不敢看上面的名目,看一眼心里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扎得鲜血直流。

彭老蒯在杨树林子里抽了一袋烟。这里好,安静,没有陌生女人浪浪的笑声,没有推销员喋喋不休的吵闹声,没有大车小车中型车的轰鸣声。在这里,他能感到风含着水汽在树间穿行,能感到泥土和光线,能闻到香。在村里,他是闻不到香的,到处都是尸体的臭味。而在这最接近尸体的地方,他却感到空气清新,浑身轻松。他甚至怀疑,那夜的毒气并没有散尽,或者说有另外一种毒气重新在村里漫起来,这让他不能很好地呼吸。因此,这片杨树林子就成了彭老蒯最亲近的地方,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和地下的人说说话,聊聊天。

老九是在路上死的,不像有的人死在炕上,光溜溜和媳妇缠着死在被窝里。有人描述老九死的样子,他向前趴着,背上压着病秧子媳妇,老九的两只手死了还抱着媳妇的两条腿,掰都掰不开。这样一说,彭老蒯就知道老九是为了救媳妇死的,结果两个人谁也没能逃出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话对老九不合适。

前些日子,彭老蒯到老九家去过,他想问问平安是否还有出去打工的打算,也想给他说说修路的事。修路按理说是好事,可万不能糟蹋庄稼,那庄稼是老九的命根子,是老九的爹和娘,就是修路也要先把爹和娘请回家后再修。

彭老蒯推门进去,见堂屋里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吵吵嚷嚷很热闹。堂屋的正墙上挂着老九和他媳妇的画像,画像下摆了香案和牌位,但里面的香早就灭了冷了,摆放的果品也乌黑腐烂。香案前面摆了张四方桌子,围着一圈人正在玩牌。平安在当中坐着,见老蒯进来叫了声伯,就又低头打牌去了。彭老蒯看了会儿,看不懂,只看到一沓沓钱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就知道这是赌博。他唤了几声平安没理会,便一生气把桌子掀了,指着画像瞪着平安骂,狗日的平安,你爹娘眼巴巴地看着,你狗日的敢耍钱,连庄稼都不要了。这时就有几个生面相的小伙子恶狠狠地拽他。平安制止说这是我伯,没你们的事儿。那几个人便松了手,老蒯再继续骂。平安垂着头不搭腔,老蒯的骂声像撞到了棉花套子,使不上半点力气,也就没了脾气,无可奈何地走了。

望台村招灾后,许多人都耍上了钱,弄得村里乌烟瘴气的。彭老蒯觉得有什么垮了,塌了,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砸得人心里慌慌的。现在坐在杨树林子里,看着一座座新坟,彭老蒯倒觉得平静了许多,也亲切了许多,似乎这里才是真正的望台村,这里才是原来的家。

彭老蒯牵着牛走出林子,见不远的地方正在盖楼。人们看到他纷纷打招呼,问,买头牛做啥,咋不买台车开开呢?彭老蒯没答话,他心里气,这气是没有缘由的。他看到这一夜间呼呼长出来的楼房就有些别扭,一边是新坟,一边是新砖新瓦新梁盖的新楼,怎么看也不舒服,况且在坟与楼中间还散布着一些没有被风吹远的纸钱,让他感到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牵着牛走到自家院门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有站着的,也有在地上盘了腿坐着的,有男的,也有晒得红黑红黑的女的。这些人彭老蒯认识,那是他媳妇娘家的人,有他媳妇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也有他媳妇舅家的表弟。

晚上,彭老蒯随便煮了些面吃。家里冷清清的,吃啥也没胃口。他把牛牵到院子里,拍拍牛背让牛卧了,自己搬了凳子在旁边坐了,看天上明晃晃的月母。

望台村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兴许是村边上来了打井的吧。彭老蒯不知道,那时候他在深圳,不在望台村。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人死了,牛粪味、柴火香也死了,他身上那块癣却急躁地痒起来。这不是丝丝的痒温暖的痒,是灼热的痒烦乱的痒,痒得人心里静不下来,痒得人夜里睡不着觉。这样,连梦都变了,彭老蒯真是失望的很。

彭老蒯偎着牛心里舒服了些,这牛现在是望台村唯一的一头牛,这牛能给他带来过去的味道吗?

正想着,院门一开有人进来,走近了彭老蒯才看清是个女的。这女子年轻,比大发的媳妇还要年轻,也长得俊俏,比顺英年轻的时候还要俊俏。只是这女子身上多了些什么,或者说少了些什么。彭老蒯说不清。

老板,晚上回不去了,在你这儿留一夜吧。

那咋成,孤男寡女的。

嘻嘻,女子笑着说,孤男寡女才好做事的。

彭老蒯就觉得脸上烧得慌。见老蒯没说话,女子向前走了两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五根指头顺顺地捏。彭老蒯觉得那只手带了电,把他浑身都电麻了,把他浑身的血都点着了,烧得他心里难受。这时候,牛“哞哞”叫着站起来,横在彭老蒯和女人中间。彭老蒯一下子清醒过来,对女人说,去找别的人家吧,我老了,不中用了。说完,牵着牛向西屋的牛栏走去。女人走了,到院门口还掉头说,老板,啥时候想了,找我啊,守着一堆钱不花,那不成傻逼了?傻逼这个词被女子轻飘飘地吐出来,彭老蒯听着觉得怪怪的。

3.

早晨很早就有人敲门。

哐哐,哐哐,门被拍的山响。

一般来说,望台村这样拍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彭永福。说实话,彭老蒯不喜欢彭永福。出事儿那夜,彭永福就在家里,他没管老婆、儿媳妇和小孙女,一个人跑了出去,拣回了一条命。这样说他很自私,自私这话不是彭老蒯说的,是彭永福在外打工的儿子说的。那天他们爷俩吵了起来,好险动了锄头。事后彭永福解释说,当时他也蒙了,光知道跑了,就忘了家里还有别的人。等他想起来往回跑的时候,外面的警察拉着他不让回去,他也没办法,最终断送了老婆、儿媳妇和小孙女的性命。不过这样的解释他的儿子不认可,说那是孙女他才想不起来的,如果是孙子他就是丢了自己的命也不能不管的。这话彭老蒯相信,自从儿媳妇生了个女孩,彭永福就没有过好脸色。

彭永福爷俩第二次发生争吵也是当爹的错。彭瘸子把女人领回家后,彭永福也呆不住了,照葫芦画瓢地也领回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闺女。儿子一气之下和彭永福分了赔偿款,一个人到城里打工去了,临走的时候说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彭永福倒无所谓,照样和那胖闺女黏黏糊糊的。儿子的事儿也给他找了个借口,有亲戚来要钱他就说钱都被儿子拿到城里了,愣是一个子也没往外吐,弄得亲戚们闹了好几天,把他家的锅都砸了。

彭永福进了门就嚷嚷说,知道不,彭三宝疯了?

咋疯了?

鬼知道,反正是疯了。

彭老蒯蹬上裤子跳下炕,和彭永福一起出了门。对彭老蒯来说,彭三宝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彭大发小时候在水渠边玩,不小心掉进了渠里。当时,渠里水大,在地里干活的彭老蒯发现儿子消失后再跑到渠边,大发已经被水冲得没了踪影。他沿着渠追了大半天,也没能追到儿子,便嚎啕着回家叫人一起找。他前脚到家,彭三宝后脚就来了,背上背的正是彭大发。当时大发耷拉着手脚,在彭三宝的背上一荡一荡的,彭老蒯还以为儿子死了。可等他接过来才发现,大发只是睡熟了。彭三宝说他从集上回来,在下游的闸上看到水里冲下来一个人,就跳进水里捞了上来,捞上来一看竟是大发。他给大发控了控水,大发就醒了,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好得很。这样,他就把大发背了回来。彭老蒯千恩万谢,让媳妇取了二十块钱答谢,可彭三宝死活不要,湿漉漉地回了家。因为这件事,彭三宝那厉害的媳妇把他好一顿数落,连晚饭都没让吃,说三宝为了救人把从集上买的东西都泡坏了。这话传到彭老蒯耳朵里,便叫媳妇把钱送了过去,又赔了些好话,彭三宝的媳妇才有了笑脸,才放过了彭三宝。

大发长大后愚愚囊囊,做事一根筋,全然没有爹娘的灵气,彭老蒯就怀疑儿子是被那场水把灵气冲走了。但凡有点灵气,那夜闹灾时,他也能跑出去。可他一手抱着闺女,一手挽着大肚子媳妇,背上还背着小脚的娘,结果谁也没跑了,一块死在了路上。想起这件事彭老蒯就骂儿子傻,但骂归骂,心里还是疼得紧,在那个时候,换了他也是不能自己跑的,一个是娘,一个是媳妇,一个是闺女,都连着心,丢下谁能舍得呢?

那夜闹灾时,彭三宝也不在家,他让媳妇支使到县城去找娘家舅讨活计了。可那娘家舅不认他这个穷亲戚,连门都没让进,彭三宝怕媳妇骂他,在县城的大街上溜达了一夜,结果却保住了性命。

彭老蒯和彭永福赶到彭三宝家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有两个本村的,剩下的都是彭三宝的亲戚,其中就有他媳妇在县城的那个娘家舅。自从赔偿款下来,这些人一直住在这里,闹闹哄哄的。前天彭老蒯来过,认识这些人,也曾劝彭三宝拿出点钱把这些人打发了算了。可彭三宝不答应,任凭彭老蒯怎么说,他只是坐在炕上摇头。彭老蒯也没办法,自从有了赔偿款,哪家不是亲戚盈门,都一样,谁有高招呢?

彭老蒯挤进去,见彭三宝依旧坐在炕上,两手握着菜刀,怀里抱着个粗布口袋,哈哈哈哈地笑着。

彭老蒯问,咋回事?

那娘家舅说,这三宝子护钱护疯了,不相信俺们这些血肉至亲,也不相信银行,一个人偷偷摸摸把钱用口袋装了藏在了房梁上。昨下半夜,袋子从梁上掉下来,把俺们这些人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啥鬼东西。俺们刚要拣,三宝就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把袋子抢在怀里,随手抄起了菜刀,对着俺们嚷,说什么,谁要我的钱,我就要谁的命。你听听,为了钱连我这个舅都不认了,寒心啊。

彭老蒯没理会那娘家舅,对着彭三宝说,三宝啊,我是老蒯啊。

彭三宝看了他一眼,举起菜刀嚷嚷说,谁要我的钱,我要谁的命。说完看了看怀里的袋子,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两声。

彭三宝已经是这些日子里望台村疯了的第二个人了。第一个是彭大拿。彭大拿家里赔了三十多万,这家伙觉得钱搁在储蓄所不放心,觉得三十多万元就那么一张折子不过瘾,就自作聪明把钱都取了出来,用塑料布封了,在墙上打了门洞藏了进去,又在洞口贴了年画。他觉得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他瞒得过人,却瞒不过老鼠。老鼠是最贪钱的,钱的香味在夜里能传出去很远,人闻不到,狗闻不到,老鼠却能顺着香味寻过来。结果没几天这钱就招来了老鼠,没几天钱就被老鼠啃得只剩下碎片了。彭大拿在家里的地上发现碎片的时候还没很在意,他以为是风吹进来的,接着他在炕上也发现了碎片,在墙上发现了被咬坏的年画。彭大拿就急了,撕开年画往里掏,掏来掏去,钱没掏着却掏出了数也数不清的碎片。这些碎片花花绿绿,每一粒都是钱身上的鳞。而眼前只有鳞,没有钱。彭大拿一下子疯了,他吐着血,举着锄头一下一下向墙上挖去,挖了一个洞,又挖了一个洞,挖了一堵墙,又挖了一堵墙。没有人能拉住他,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这样,他一边挖墙,一边吐血,没过多久就死了,疯死了,累死了,吐血吐死了。

彭大拿这件事后,原先把钱藏在家里的人也偷偷跑到储蓄所把钱换成了折子,人们怕老鼠,有了贼和强盗可以拼命,可有了老鼠却是想拼命也没处拼的。但彭三宝没换,依旧把钱藏在家里,这个大胆的人啊,如今挥舞着菜刀,高声笑着喊着,这个窝囊了一辈子、一辈子在媳妇面前低三下四的人,如今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骂了。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彭永福带着几个人拿着网来了。又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乡派出所的人开着警车来了。彭老蒯向警察介绍了情况,又说了自己的想法,随后叫人两头扯紧了网,向彭三宝身上兜过去。

彭三宝被警察捆好,连人带钱塞进了车里,领头的警察对彭三宝的亲戚们说,你们商量一下,看谁当彭三宝的监护人,商量好了到派出所去一趟。说完,发动警车一溜烟走了。

彭老蒯他们也走了,只剩下彭三宝的亲戚们为了监护人的事儿在院子里吵,吵着吵着彭老蒯他们就听到了打斗声,但他们谁都没有回头,那是别人的家事,他们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庄稼,庄稼。

庄稼是彭老蒯心里最大的一块病。病能等几天再治,药能等几天再吃,可这庄稼却等不得,等不起。现在,玉米熟了,正眼睁睁地等着人们去收,去请。请回了玉米,还要把麦种请进地里。这样,来年才有了盼头。可现在,赔偿款闹得人们忘记了庄稼,忘记了庄稼的农民还是农民吗?

带着这块心病,彭老蒯吃完了晌饭,套了牛车,一甩鞭子出了门。

望台村的地不多,人均不到八分,而且零零散散,近的出村就是,远的要跑出去好几里。在这些地里,彭老九家的地侍弄得最好,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只是离水渠远点,每当灌溉时,彭老九要提前好几天打沟子,起垄子,一旦接上了水,白天黑夜地不能离人,彭老九就白天黑夜地守在地里。有了这份心,他的庄稼就长得旺相,收的粮食,就比别人的多。可现在彭老九死了,留下个狗日的逆子平安,在爹娘的遗像前耍钱,真糟蹋了那些庄稼。

彭老蒯家的地远,要翻过一道坡儿,拐过一道弯儿,穿过一片林。站在他家的地头上,能看到顺英安在照台村的家。

那天,现在的彭老蒯那时的彭小蒯依旧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们围着疯寡妇唱,他们拍手,转圈,大声地笑,疯寡妇也拍手,转圈,大声地笑。笑着笑着,疯寡妇突然把顺英抢在怀里,嘴里喊着苦翠、苦翠,然后抱起顺英向村后的山坡上跑去。当时没有大人在场,孩子们吓傻了,等听到了顺英惊恐的哭声,彭小蒯才领着伙伴们追了上去。他们追到了崖边,见疯寡妇抱着顺英不停地说,苦翠莫怕,苦翠莫怕,娘在呢,娘在呢。孩子们不敢动了,怕疯寡妇抱着顺英跳下去。要知道,疯寡妇就是因为闺女苦翠从这崖上掉下去摔死了才疯的。小蒯喊,放下顺英。伙伴们跟着喊,放下顺英。疯寡妇很迷惑,说,不给,她是苦翠。小蒯说,不,她是顺英,她不是苦翠,苦翠早死了。伙伴们便跟着喊,她是顺英,她不是苦翠,苦翠早死了。孩子们的喊声连绵,疯寡妇真的疑惑起来,扳着顺英的小脸看,边看边说,你不是苦翠,苦翠呢,我的苦翠呢?苦翠掉到崖下摔死了。小蒯上前一步替顺英回答。疯寡妇明白了,丢下顺英,一回头跳了崖,边跳还边喊着苦翠的名字,那喊声在过了许多年后还在小蒯的耳蜗里响,等小蒯变成了老蒯,那喊声也没有停止过。

那时顺英被疯寡妇吓坏了,脚一落地就瘫了下去。小蒯跑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在伙伴们的簇拥下回到了村里。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知道顺英的身上很香。几天后,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顺英,央求顺英再让他闻闻,顺英依了他,并说啥时候想闻都行。以后的事儿顺理成章,他们慢慢地大了,一直相好着。等到了岁数,老蒯就央求爹娘到顺英家提亲,结果顺英爹娘没答应,说孩子小,再等等吧。谁知道没过多久顺英就出了嫁。

顺英嫁到照台村的时候,彭老蒯就躲在自家的地头上边看边哭。那时候他还是不更事的小伙子,不懂得压着含着藏着掖着,听着照台村清清亮亮的唢呐声和劈劈啪啪的鞭炮声,看着村头上黑压压的嬉闹的人群,他疯狂地在自家的地里冲来冲去,杀来杀去,糟蹋了不少庄稼。庄稼有什么错呢?那时候他不知道,他就是想杀,最终用胳膊砍倒了一根又一根的玉米,把胳膊杀出了血,才停了下来。因为这场杀,爹扇了他两记耳光,骂他不知道庄稼金贵,娘在一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抹眼。

自顺英嫁到照台村后,彭老蒯就有事没事泡在地里,结婚前是这样,结婚以后还是这样。爹临死的时候说,断了那念想吧,和你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娘临死的时候说,娃都这么大了,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了,有的事儿不能在心里拴一辈子。爹娘说的时候,彭老蒯顺从地答应着,可末了,还是有活儿没活儿地往地里跑。媳妇儿起初不在意,后来久了,听了别人的闲话,也品出了一些味道。但媳妇不说开,不捅破,到死也没提过顺英一个字,只是老蒯下地的时候她也下,老蒯打草的时候她也打,形影不离的,倒给两个人落了个恩爱的名声。

彭老蒯和顺英家的地紧挨着,他在地里经常能见到顺英,两人匆匆地看上一眼,竟看出了些心跳,尤其顺英的丈夫病死以后,顺英看他的眼神就更浓了,有时候甚至有些大胆,看得老蒯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大发长大成人后,媳妇儿放松了对老蒯的看管,老蒯老了,老了还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呢?这样,老蒯有时候就能同顺英说上几句话,问她过得好吗?问她孩子咋样?说这些年你一个人带个孩子,苦了你了。顺英则说还好呢,又说那时候对不起老蒯,是爹娘逼着嫁的,想寻死都没成呢。这样,两个人就越谈越拢,越说越近了。后来,老蒯在自家的玉米地里抱住了顺英,顺英呜呜地哭,老蒯慌乱地抚着她的背。外面,风将玉米叶子吹得沙沙响,像无数的小虫在爬。老蒯的身体里也有小虫在爬,爬到腿上,爬到背上,爬到关节上,一直爬到心里。小虫在老蒯身体里爬的时候,顺英的儿子来了,他叫望贵,比大发大三岁,比大发高一截。望贵这小子真有劲儿,一拳就把老蒯打得撞断了好几根玉米。要不是顺英抱着儿子的腰,老蒯那天可能真的跑不出自家的玉米地了。

彭老蒯担心了好几天,生怕望贵来村里闹,损了他的名声。他是一个多星期后才又下的地,又见到了顺英,顺英哭着说,望贵挡着呢,来生再见吧。这话吓了老蒯一大跳,没来由地想起了疯寡妇跳的那个崖,心里便慌慌的。他看着顺英遏制不住的泪水,闻着顺英身体里飘出来的香,想,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看不到人影,闻不到香味的地方去。他就是在这一刻决定外出打工的,之前有人约他,他心里挂着顺英,都一一回绝了。彭老蒯让顺英莫多想,莫苦了自己,又说了自己的打算。顺英说啥时候决定走了,我去车站送你,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老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说有了信儿,我就放在那棵树的石头底下。顺英点了点头,哭着走了。

望台村遭了那么大的灾,顺英的娘家却一个人也没亡,顺英的哥哥,顺英的嫂子,顺英哥哥的孩子全都跑了出去,一家人完完整整的。但如此也就没有了赔偿款,成了望台村少有的穷户。由此,全家平安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因贫穷暗淡了下来。于是他们把地包了出去,一家人灰溜溜地到县城打工了。听说望贵因此很是埋怨了一些日子,怨自己没有摊上家富亲戚,一点油水也没捞到。

彭老蒯来到地头上,把套卸了,把牛拴了。

旁边照台村的庄稼已经收得差不多了,他见顺英、望贵、望贵媳妇儿仨人正一捆捆地往外抱玉米秸。顺英没看到他,望贵也没看到他,他看着自己原封没动的庄稼突然有些自卑,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对着厚得无法穿越的玉米林子竟然不知道如何下手。他想念过去,过去的时候,望台村这边的地也一定一片杀声,望台村和照台村似乎比赛一样,看谁的杀声高,看谁的镰刀快。而现在,望台村的杀声没了,继而响起的是麻将声、扑克牌声、色子的旋转声和女人的尖笑声。这让他在照台村面前无法抬起头来,这让他愧对眼前的这些被他们冷落的玉米,以及更大的秋天。秋天是该忙碌的,是该杀声四起的,是该拼命的。但现在,都被什么淹没了。

在他发呆的时候,望贵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他,并走了过来。

彭大爷,干啥呢?有那么多钱,还贪这些庄稼做啥啊?

望贵的态度让彭老蒯很惊讶,他叫老蒯大爷,说话温和,态度和蔼。这和那个抡着拳头的望贵相比有很大的偏差。

庄户人呢,不要庄稼咋成?

这么大一片,一个人咋忙得过来,等我弄完了,来搭把手。

那咋成,那咋成,你们自家的地还没弄利索呢,再说麦还没种下,忙不过来的。

嗨,客气啥,咱谁跟谁啊,你和俺娘的关系,十八台哪个不知道,都是自家人呢。

望贵这么一说,彭老蒯的脸上就挂不住了,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那边在地里干活儿的顺英许是怕望贵难为老蒯,便喊望贵回去。望贵走的时候笑的很暧昧,让老蒯心里一抽一抽的。望贵走后,老蒯见顺英还在看着他,心里就有了些温暖。刚刚望贵的话虽刺耳,但也说了些实话,这么一大片地,他自己是侍弄不过来的。现在望台村有了钱,劳力却少,人少不成事儿,没人要钱干啥?!他琢磨,是得找几个帮手了,可秋里谁都忙,到哪里找呢?他琢磨来琢磨去,一锅子烟抽完了才想出了办法,雇,雇人收秋。这法子说起来丢人,但总也是个办法吧,总比把粮食瞎在地里的强。

这样想着,他走进了顺英家的地里。

来了?顺英把一捆玉米秸抱进牛车里,抬眼看了看儿子,拍着衣裳问。

来了。老蒯顿了顿,磕磕巴巴地说,我,你看,那片地,我一个人,……

彭大爷,有啥话就说,又不是外人。望贵扭过头,笑嘻嘻地说。

彭老蒯和顺英的脸上都有些发烧。

是不是要我帮忙啊,没说的,只要俺娘点头,我就去搭把手。

不,不是。老蒯更加磕巴了,我,你看,你这里也挺忙,我是想,雇,雇几个人。

雇人收秋?顺英放下脸,弯腰抱起了一捆玉米秸,不咸不淡地说,是啊,你现在有钱了,是大老板了,可不得雇人吗?

望贵一听到来了兴趣,问,咋个价钱?

五,五十吧,就不知道有没有人干。顺英的几句话说得老蒯心里很不是滋味。

咋没人,回头我给你找,明天就开始干,完了事你把钱给我,我来发。望贵很痛快地说。

要你多事?咱自家的活儿还没干完呢。顺英冲着望贵说。

望贵嘻嘻一笑,又不是外人,彭大爷家的事儿,我这个当侄子的还能不用心?

看儿子没正形,顺英一生气走了。望着顺英的背影,老蒯有些后悔,寻思一定找个机会解释解释。

这样,雇人收秋的事儿就定了下来,彭老蒯又套了牛车,晃晃悠悠地回了村,一路上耳朵眼儿里都是顺英那句不咸不淡的话,脑子里都是顺英气呼呼的面孔。他们俩从小就相好,彭老蒯从没见顺英发过火,挖苦过人。可今天这是咋了呢?

4.

望台村的早晨静得让人担心。鸡在那一夜都死光了,没有了鸡叫的早晨是无法把人从睡梦中拎着耳朵叫醒的。所以,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大街上喊了许多声后,也没有人开门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兴许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叫喊,但没有人在意,人们晚上太忙碌了,忙碌得对白天的事情都没有啥兴趣了。

彭老蒯是在那个男人和女人趴在窗户上狠叫了两声后才醒过来的。昨晚他想了一夜的顺英,也顺便想了想望贵,他想不明白这娘俩的态度,直到睡进梦里也没想明白。在梦里,他听顺英说望台村正浸泡在毒气里,所有的人都会被这毒气变成怪物。顺英很着急,急着让老蒯逃出去,说再不逃就晚了。老蒯捂着鼻子向外跑,周围无数的怪物想抓住他。他跑啊跑,终于跑出了村子。他松了一口气,这时望贵冲过来,猛地一拳,老蒯飞起来,又飞回了村子中央的大街上。他想站起来,可晚了,他的四肢收缩,身体膨胀,变成了一个球形的巨大怪物,并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飘进了灰暗潮湿的毒气深处。

这时,窗前响起男人和女人的叫喊声。

推门进来的两个人彭老蒯叫不上名字,但知道是彭学问家的亲戚。闹灾的时候,彭学问两口子都死了,就活下来一个九岁的闺女,叫春儿。彭老蒯不知道那夜彭学问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搞不清为啥小孩子反而活了下来,两个大人倒一起丢了性命。一夜之间春儿变成了孤儿,这样强大的打击在人们的想像里一定无法承受,但春儿这孩子不同。爹娘出殡的那天,春儿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其实也不仅仅是泪,她甚至没说一句话,要知道过去这孩子是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的。她不说话,也不哭,只紧紧地抱着一个掉了一条腿的布娃娃。这娃娃是她爹赶集的时候捡来的,是望台村所有孩子的唯一的一个布娃娃。当时有人看不下去,想让春儿哭几声,叫几声,他们把春儿的布娃娃抢了过来,扔在棺材前,另有人抱紧了春儿,说,春儿,你哭,你叫爹叫娘,就给你娃娃。春儿挣扎着,但还是没有哭也没有叫,反而咬了抱她的那人的手冲了出去抢到了娃娃。于是,人们说这孩子怕是傻了,怕是招了邪了。

起初,彭老蒯怕春儿受委屈,吃不上,睡不上。他去了几次,见那些亲戚们怎么吵,怎么打,对春儿却好得很,做了东西都往春儿的眼前摆,到了晚上都争着给春儿铺炕,有时候为了这点权力,竟不惜打的眼也青了,嘴也肿了,头发也掉了。看到这些,老蒯放心了不少,所以对两个亲戚一大早火烧火燎地闯进来,就有点摸不着头脑。

春儿跑了!那一男一女一进门就说。

跑了?咋跑的?

谁知道咋跑的?早晨我们一睁眼,炕上就没人。

娃娃呢?

啥娃娃?

春儿抱的那个布娃娃啊,缺了条腿的那个?

也没了。

不是你们哪家亲戚把春儿偷着抱走了吧?

那一男一女听彭老蒯这么说立时一愣,没等老蒯反应过来,便你扯我我扯你掉头跑了。

彭老蒯觉得这事儿蹊跷,也跟了出去,赶到了学问家。学问家里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你指责我偷了春儿,我指责你偷了春儿,场面乱得不可控制。

都别打了!!彭老蒯站在门口吆喝了一嗓子。他在顺英和望贵面前调门儿高不起来,在望台村,他的自信心还是有的。随着这一声喊,学问家的亲戚们平静了下来。

你们跟我说实话,有谁抱走了春儿没有?

彭老蒯这么一问,人群里又唧唧喳喳起来。

彭老蒯一摆手说,实话告诉你们,即使你们中有人抱走了春儿也没用,监护权懂吗?见不到春儿全是屁话,不但要春儿在场,你们这些亲戚们也都得在场才成,那得上边一家一家地调查才成,得签字画押,要不然,偷了春儿也没用,不但没用,还得坐牢,吃官司。彭老蒯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乡干部,其实他也不懂监护权,在他的理解中,监护权就是给春儿再找个爹娘,既然是找爹娘,那就不能偷,不能抢,偷了抢了就得坐牢吃官司。

在来之前,彭老蒯确信一定是这些亲戚们有谁偷走了春儿,所以,他不着急。他边说边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想从中找到春儿的下落。但很快,他失望了,他因这种失望而焦急起来。从这些亲戚的表情中,他知道,春儿真的丢了。于是,他让亲戚们分头去找,自己则跑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叫人,不管人们愿不愿意,都走出家门四处找了起来。这样,望台村在大灾之后第一次集体行动,是为了一个叫春儿的女孩。

春儿丢了,真丢了。人们翻遍了四周的田地、林子和山坡,都没找到春儿的影子。在找春儿的这些人中,彭学问家的亲戚们是最积极的、最认真的,因为这些人知道找到了春儿意味着什么。至于村里其他的人,彭老蒯则觉出了一种极冷的应付。他想不通如今的人都怎么了。过去,别说是丢了个孩子,就是丢了头牛丢了只羊村里人也能把方圆几里的犄角旮旯翻个底儿朝天。而现在,人们在一条人命面前走着过场。难道是因为那个灾难他们见到的死人多了,麻木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彭老蒯想不通,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春儿丢了,彭老蒯想像不出这个九岁的孩子和她的布娃娃如今藏在什么地方。她在和人们玩藏猫猫儿吗?过去这孩子是很喜欢藏猫猫儿的,一有空就缠着学问两口子陪她玩。那时候她爱说爱笑爱唱爱跳,说长大了要当歌唱家当明星。望台村的那场灾,不但夺了她爹娘的性命,也把春儿的魂夺走了,这朵鲜亮的花变成塑料花了,不说、不闹、不哭、不笑,只有看到那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时,她的眼睛深处才能有点暖色。彭老蒯想不通,他们这些大活人难道还不如一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吗?

彭老蒯心里发冷,没由头地想到了另一个女孩子——苦翠。

春儿丢了,学问家的亲戚们情绪很激动,不知道春儿没了,那些赔偿款怎么办。他们吵吵着往乡里走去,像群嗡嗡叫的苍蝇。

春儿的事儿让彭老蒯心里很难受,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仿佛感冒了一般,一阵阵地发冷。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感冒了,已经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感冒这档子事儿。他自己心里清楚,好端端地怎么会感冒呢?他没有感冒,只是被村子里的某种气味呛得难受。这样,彭老蒯套了牛车出了村,翻过一道坡儿后才舒坦了些。

前面有一片青草,这节气里,难得这草还能青还能嫩,像逆着日子往回长,看着让人希罕。他让牛停了,卸了套,把牛牵到草里,让它自由地啃,自己则也在草里坐下来,抽出烟袋锅,一口一口地往肺里嘬。嘬了一会儿后,他觉得有啥地方不对劲儿,仔细想想,又想不起什么。

不远处,一条河弯曲过来,水面上懒洋洋地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不知道从哪儿冲过来的。他仔细地梳理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毒气、死尸、哭、赔偿、空空的学校、坟、楼房、遗像、耍钱、女人、喜事、庄稼、疯子,仔细地想着这些日子里的人,死去的家人、杨老师、老九、春儿的爹娘,活着的平安、瘸子、彭永福,疯死的彭大拿和没疯死的彭三宝,抱着布娃娃的春儿,那些密密麻麻的亲戚,忙碌的喜鹊张,还有顺英,望贵。这些人这些事儿随着彭老蒯的烟吧嗒吧嗒一个一个地跳出来,各说各的话,闹哄哄的,闹得让人安稳不下来。彭老蒯想不明白,那场灾难后望台村还是望台村吗?自己还是自己吗?

这样一问,彭老蒯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就知道哪个地方不对劲了。地里的庄稼还没收,他竟闲着心坐在这里吧嗒吧嗒地抽烟,这样的自己怎样还是自己呢?过去,这个时节人心是闲不得的,莫说闲,就是喘口气也得紧赶着,生怕耽误了什么似的。那时候,人人都得做出拼命的架势,跟庄稼拼,跟老天爷拼,跟日头拼,拼倒了玉米,拼翻了土地,拼散了麦子,拼得天底下的大地整个翻了个身。那时候,学校里的老师学生放了假拼,外出打工的人请了假拼,十八台的男女老少都在拼,哪还能坐在这里吧嗒吧嗒地抽烟呢?彭老蒯想自己变了,变得不是自己了,就像梦里顺英说的那样,自己也被毒气毒了,毒得不是自己了。莫说人,就是草也不是草了,腚下面的草还青着嫩着,像逆着日子往回长,今天小媳妇,明天大闺女,日子整个颠倒了。还有那牛,这时节的牛哪还能这样干干净净,哪还能啃一口抬一下头地悠悠闲闲地吃,连反刍都不用了。

这样想着,彭老蒯立即手掌撑地爬起来,掌心里温温的,热热的,仿佛这地下埋着一团不停燃烧的火。

半路上,他遇到了望贵。望贵老远就扬着胳膊,一口一个彭大爷地喊。不知道为什么,望贵这样喊彭老蒯总觉得有些心虚。

彭大爷,是去地里吧?

恩,我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我看您老是不放心吧,望贵笑着说,我正想去找你呢。

咋?没人干?

不是不是,人有的是,正干得红火呢,只是……

只是啥,有难处就说,不行再加点钱也成。彭老蒯说完这句话,觉的自己真的变成老板样子了,他有些警觉,为自己口气的变化而很不自在。

不是钱的事儿,你知道我娘,她那脾气……

顺英咋了?

也没咋,就是不太欢喜,对我爱搭不理的,老念叨,说人有了钱就变了,就变的不是自己了,念叨来念叨去,连饭也吃不下。

听了望贵的话,彭老蒯没言语,他心里很乱,在乱里面还有一点点的酸。

望贵接着说,彭大爷,你看这样子成不成,你和我娘也是老相识了,又都单着身,心里咋想的我们这些做小辈的都知道,她怕你有了钱变心,我看你不如去掏掏心窝子,兴许她就高兴了,我们做小辈的也支持,你们老了老了也有了个依靠,都美满呢。

见彭老蒯没说话,望贵怪怪地问,你不会也想娶个大闺女吧?那能好好过日子,还不是冲着钱去的。

哪里哪里,我哪里有那混帐想法。

没有最好,要不然吃亏上当的是你,到头来绿帽子也戴了,钱也没了,到哪里买后悔药去?望贵见彭老蒯没有表态心里有些不悦,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硬朗起来,彭大爷,话我是说到了,怎么想怎么做是你的事儿,可不能怨我这当小辈的不孝顺,拦着你们。

说完,望贵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彭老蒯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有了去地里看看的心思,便掉转牛车,往家走去。

晚上,喜鹊张扑棱着翅膀闯了进来,一进院子门就一连串地喊着,累死了,累死了,老蒯,快给我口水喝。自她保媒把顺英嫁到照台村后,她很少登彭老蒯家的门,即使来了,也有些收敛,全然不会像今天这般毫不见外地随意。

彭老蒯给她扯了把凳子,倒了杯水。水热,喜鹊张等不及,自己跑到水缸前拿起舀子咕咚咕咚地灌了半舀子凉水,灌完了一屁股墩在凳子上,又把凳子向前拖了拖,贴近了彭老蒯说,知道姐为啥来不?

还能为啥,我可没心娶啥大闺女,作不起那孽,享不了那福。

瞧你说的,当姐的能不知道你的心思,有了大闺女也不敢往你这儿领。可话说回来了,你老蒯可真是个死脑筋,放着送上门来的黄花闺女不要,心里还惦记着旧情儿。不过,当姐的佩服,这说明啥?说明咱老蒯兄弟专一。

啥旧情儿,可莫胡说。

顺英呗,你老蒯这多年的心思,十八台谁不知道?

一提到顺英,彭老蒯不说话了,耷拉了头,不再看喜鹊张。

喜鹊张挺了挺身子,接着说,我知道兄弟为顺英的事儿怨我,可我有啥法子,那是人家顺英爹娘的意思,说是用闺女给儿子换亲,主家儿都瞄好了,我顶多也就跑个腿,结果惹得兄弟怨了我一辈子,我冤不冤啊。

冤不冤的都过去了,还提它做啥?

咋能不提,你老蒯心里的疙瘩解不开,当姐的也不安心不是?这事儿过去不能提,过去你有家,她也有家,隔着千山万水,不敢提,也不能提。现在成了,她寡妇一个,你光棍儿一根,顺理成章了不是?只要你老蒯有心,姐给你提去,全当姐给你俩赔个不是,连跑腿钱都免了。

都这把岁数了,再提该让孩子们笑话了。

笑话啥,许他年轻人放火,就不许咱上了岁数的人点灯,到哪儿也说不出这个理儿去。喜鹊张说着向前贴了贴脸,神神秘秘地问,知道这事儿谁提的?

谁?

望贵。

望贵?!虽然早有预感,可当这名字从喜鹊张的嘴巴里蹦出来的时候,彭老蒯还是有点突然。

可不是咋的,这孩子孝顺,知道他娘心里咋想的。望贵这边不拦着,这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我从年轻那会儿就给人牵红线、做大媒,还从没见过这么开明的孩子,别说十八台,就是外头那些吃公家粮的,你打听打听,有几个孩子给自己的爹娘提红媒,有了望贵这样的孝心,你到头来也有了个依靠不是?

彭老蒯不说话了,没点头也没摇头,喜鹊张说不摇头就算答应了,说顺英那边的事儿凭她去说,让老蒯等好信儿,说完一步三摇地走了。

本来,彭老蒯做梦都想和顺英过在一起,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炕上睡觉,点一盏灯,耕一块地。这梦他做了大半辈子,现在这梦就快成真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忐忑。他打死也想不到让这梦成真的人会是望贵,望贵曾是他和顺英中间的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如今,这山却变成了一座桥,这变化太突然,突然得让人不安。彭老蒯不知道喜鹊张说了这件事后顺英会怎么想,对儿子这样突然的变化能不能接受得了。他想,该找个机会和顺英聊一聊,探听探听顺英的心思,这是两个人的事儿,不商量咋成?打定了这主意,彭老蒯就一心盼着日头早点从村东的水渠里爬出来,他在炕上翻来翻去,一整夜连点困的意思都没有。

5.

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彭老蒯就锁了门,离开了望台村。他没有牵牛,而是步行去的。走在路上,一枚鲜鲜的大太阳湿淋淋地弹出来,照得脚下的土路、路两边的田、田上面的天都年轻了不少。彭老蒯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心跳得很有劲儿,扑通,扑通,像是被重锤擂响的鼓。

他翻过一道坡儿,拐过一道弯儿,穿过一片林,就看到了自家的玉米,玉米大部分已经被放倒了,对此,他很满意。对面顺英家的地里没人,彭老蒯觉得很奇怪,按理说这时候人们都在拼着,地里咋连个人影都没有呢?他一边琢磨一边向照台村走去。

顺英家就在村头上,绕过一棵粗大的垂柳,就能看到她家的院子。这个院子彭老蒯只是远远地望过,从没有到跟前来过。现在站在院子边上,他能听到村子里狗的叫声,能看到院子里四处觅食的鸡,能闻到还没有散尽的柴火的香气,心里便温暖,便亲近,便感动,便羡慕,觉得这才是村的样子。过去望台村也这样,可现在变了,一点生机都没有,有的只是烦乱。望台村被毒气夺走了,夺走了命,也夺走了魂。

顺英不在院子里,望贵媳妇蹲在地上弯腰拿着一块半头砖打磨着铁锹上的泥锈,望贵则立在院子中央,双手掐腰,向屋里高声斥责着:……我看你就是自私,一点不为我们这些当小辈儿的着想,管你吃,管你喝,你啥时候管过我们的死活,年轻的时候不检点,老了老了也糊涂,钱有啥不好,告诉你,这事儿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看俺爹活着的时候打你打少了,毛病!!

望贵媳妇儿也抬头帮腔说,可不咋的,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总比偷偷摸摸儿钻人家庄稼地的强,喜鹊张那边望贵把媒钱都付了,足足八千呢,到头儿来谁能想到在你这里卡了壳,望贵也是为你好,难不成还吭你咋地?!

望贵接茬说:俺们也不废话了,这家还是我说了算,等过了秋就把你嫁过去,不信你能反了天。

很显然,望贵两口子训斥的人是他们的娘顺英。彭老蒯听不下去了,推开院门闯了进去。望贵见到彭老蒯脸上立即堆了笑,说,彭大爷来的正好,俺正和俺娘盘算你老俩的事儿呢。彭老蒯没理望贵,径直走进屋里,望贵急忙跟了进去。

早晨的光进不来,屋里有些灰暗。顺英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啜泣着,泪水填平了满脸的沟壑。这是彭老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见到顺英。那年,顺英被抬到这里时还是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现在她老了,鬓角的头发已经白了。彭老蒯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一阵一阵地疼。他一点迟疑也没有,上前就拉住了顺英的手,像年轻的时候那样。

走,跟我走。彭老蒯坚定地说。

顺英摇着头,向后坠着身子。望贵在身后搭茬说,娘,彭大爷希罕你,嫁过去算了。

听了这话,彭老蒯松了手,扭头对望贵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娘说。

望贵乖乖地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多少年来,他们都梦想着有这么一天,现在真的有了,却没有了想像中的甜蜜。

顺英,刚刚在外边,望贵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些年苦了你了。彭老蒯靠着顺英坐了,重新把顺英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苦啥啊,都过来了。顺英也平静了下来,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已经不再啜泣了。

昨天喜鹊张找我提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你呢,你咋想的?

我咋想的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把你娶过去。

你真不知道望贵的想法?

他不就是贪点钱吗?孩子们穷怕了,贪点钱也没啥。

我就是想不通,当姑娘那会儿,俺爹娘为了给俺哥换亲,硬生生地拆散了咱俩,把我嫁到了照台,现在老了,儿子为了钱,又逼着往回嫁,你说,我啥时候做过自各的主儿,到头来,都是为了人家,我冤屈啊。顺英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彭老蒯怜惜地搂过顺英的肩,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有一肚子冤屈,知道你心气儿高,可咱俩都等不起了,都入土大半截了,你不能让我空等一辈子啊。

我是怕嫁了你就坑了你,你不知道望贵的想法,他可不是要一点半点,这孩子狠着呢,到头儿来你用一家子的命换来的钱,都得让他贪了去。

他再狠能狠到哪儿去,大不了多给他点,咱俩多少留点就够了。你嫁过去咱俩单过,过一年也是福分不是?

顺英还想说啥,彭老蒯没给她机会,高声吆喝望贵进来。这样,他和顺英的事儿就这样定下了。望贵很高兴,彭老蒯走的时候,他一直送出去很远,并答应老蒯把顺英伺候好了。那样子,倒真像一个听话的儿子。

定下了和顺英的事儿彭老蒯一身的轻松,到家门口的时候,见到自己那些来要钱的亲戚们态度也和蔼了许多。他问他们都商量好了,他们说商量好了,并把签了字的分配协议拿出来给老蒯看。彭老蒯对协议不感兴趣,怎么分也是八万块钱,跟他老蒯有什么关系呢?他没进家门就带着亲戚们到了乡里的储蓄所,让他们打了收条,取了钱给了他们。亲戚们高高兴兴地走了,彭老蒯又卸下了一桩心事。

彭老蒯没在乡里多留,买了一瓶酒,切了半斤猪头肉就往回赶。家里出事后,他还没喝过酒没吃过肉,现在他心情不错,就有了喝酒的念头。

望台村里很热闹,离得老远他就听到了尖锐的警笛声,这声音很刺耳,把人扯得紧绷绷的。彭老蒯不知道出了啥事儿,急忙进了村,见大街上站了些人,都一问三不知地竖着耳朵听。这时,大喇叭里有人用很粗的嗓子喊话,叫人们都到村小学的操场上去看公审大会。公审大会?这可是个新鲜玩艺儿,在望台村还是头一遭,人们于是放下手里的牌,松开抱在怀里的大闺女,纷纷走出家门向村小学涌去。

主席台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人群和鬼群开始骚动,随着一句有力的喊声,主席台一侧的警车上押下来两个人,彭大胡子和彭大胡子的媳妇。这两个人望台村的人和鬼都认识,活着认识,死了也认识,烧成了灰认识,剁成了肉酱也认识。

他们终于等来了报应。

那时候彭老蒯觉得彭大胡子两口子很不容易,两个闺女嫁出去了,像泼出去的水,指望不得。老两口独自拉扯着瘫儿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不离不弃的,也算仁义。

听人说,闹灾的那天夜里,彭大胡子两口子听到了动静就动了私心,手拉着手跑了出去,独把瘫痪的儿子丢在了炕上。等他们回来后以为儿子死了,推了推,搡了搡,竟发现儿子活得好好的。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事儿当时在村里传得很神,没有人不知道的。没过几天,上面就派人来说要赔偿,让每家每户上报死亡人数和家禽畜生的死亡数目,说是要核查。有人在交表的时候,发现彭大胡子家的表上填的是死亡一人,就觉得奇怪,说这表填错了,他家没死人。上面的人很重视,便叫人去调查,调查的人来一看,彭大胡子没说谎,他儿子的确死了,死尸还躺在床上。村里的人虽然觉得奇怪,但那时候大家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搭理彭大胡子家的事儿。

本来这就完结了,剩下的该赔多少赔多少。没想到,第二天就来了些警察,把彭大胡子两口子都抓走了,还带走了他们儿子的尸体。这一走彭大胡子两口子就没再回来。有消息说他儿子当时根本就没死,是彭大胡子听说了赔偿的事儿,才和媳妇一商量用被子把儿子给捂死的。传这消息的人说得有根有据的,村里人也就相信了,都骂这两口子蛇蝎心肠。

现在,这蛇蝎心肠的两口子就被五花大绑地押在主席台上。彭老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俩的头向下耷拉着,脖子上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没有半点力气。主席台上坐着乡干部,和其他不认识的更大的干部。随着一个人在高音喇叭里的很有威严的讲话,那个杀子骗赔偿款的消息得到了证实,人群和鬼群一阵阵骚动起来,有的鬼魂按耐不住,飞上主席台扯出了彭大胡子和他媳妇的魂魄,又有几个鬼飞上去,把那两个人的魂魄撕得七零八落。彭老蒯很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两个人没被宣判之前,他们的魂魄已经死了。彭老蒯发现他们丢失了魂魄立即灰暗起来,一点没有了活人的样子。

看到这里,彭老蒯转身离开了操场,之前想喝酒吃肉的兴奋,都被公审大会给搅没了。

回到家里,彭老蒯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甚至在点烟的时候手都有点发抖。那头新买的牛还干干净净地卧在院子里,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自己为什么买牛呢?买了这头牛后,他没有让它干一天的农活,充其量是陪他出去溜溜弯儿、散散步,这和买一条宠物狗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甚至雇人收秋,自己只要出钱,连地的边儿都不用沾,这多气派。他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

顺英来了。这很奇怪。自打顺英出嫁后,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

顺英的突然出现让彭老蒯心里有些慌乱,这慌乱该是一种喜悦,他急忙把顺英让进屋,急忙给她递了毛巾,倒了水,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顺英面前,全然没有了早晨在顺英家的从容。

来了?

来了。

来了就好。

说完这几个字,两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啥话了,都停顿在那里。在这停顿里,彭老蒯再次闻到了顺英身上的香,这香虽然没有年轻时候浓了,却更有味道了。彭老蒯禁不住耸起了鼻子,把那不易觉察的香贪婪地吸进了自己的肺里。那香在他的肺里缓缓化开,融进了血里,他的血狂躁起来,向一个地方冲涌过去。彭老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想法了,他有些尴尬,想要掩饰,于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向顺英介绍着他临时想到的一些计划。

等你嫁过来,这儿,我打算买个柜子,柜子里全是你的衣裳,城里人穿啥咱穿啥,还有,这儿,得竖一面镜子,大镜子,让屋里明晃晃的,炕也不要了,咱买张床,带海绵的那种,软和和的,能陷进半拉身子……

彭老蒯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因为他看到顺英流泪了,两行泪,安静地从顺英苍老的眼窝里流下来。

咋了?彭老蒯走过去,握住顺英的手。

老蒯哥,我不能嫁给你了。

咋又不能了呢?早上不都说好了吗?听了顺英的话,老蒯有些急,一转身站了起来,见顺英还流着泪,心又软了,重新坐下捉住顺英的手,出啥事儿了,是不是望贵那小子反悔了?

不,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嫁。

为啥,咱俩等了大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有个这样的机会,咋又不嫁了呢?

老蒯哥,对不住了,顺英抹了一下眼,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你走了后,我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这辈子不值,当姑娘那会儿听爹娘的,当了娘又得听儿子的,他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拨弄来拨弄去,谁把我当个人?

都这岁数了,还赌这口气干啥?彭老蒯想劝劝顺英,但刚一开口就被顺英截了回去。

我凭啥不能赌口气,凭啥不能自己做回主?放在过去,我做梦都想嫁给你,不图钱,不图利,就图你这个人,就是钻庄稼地让人家戳脊梁骨我也愿意,可现在,我嫁给你心里总是不踏实。

有啥不踏实的,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不一样了,现在嫁给你人家会说我是为了钱。

管人家咋说,咱过咱的日子,我心里清亮就成。

可我不踏实,那钱是你媳妇儿子的命换来的,他们可都眼巴巴地看着呢。

顺英这么一说,彭老蒯就没法劝了。这一天,他一直沉浸在与顺英的事儿上,他喜悦,兴奋,有些忘乎所以,他没有考虑过那些死去的人的感受,即使在公审大会上,他见到媳妇的亡灵时,也只是有些心酸,并没有过多的愧疚。

顺英又说了几句就起身走了,彭老蒯没出门送她,他的心被顺英搅乱了。

彭老蒯离开了家走进了村西的杨树林子,每当心情无法安定的时候,他总会来这里,看看一座座新坟,闻闻一阵阵土香,心里的事儿就能慢慢地放下来。

在这里他看到了平安。平安跪在爹娘的坟前泣不成声。彭老蒯没打扰这个年轻的后生,只静静地听。平安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你们用命换来的钱我都输光了,我再也没有脸在这里呆下去了,我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等我混出个人样儿来,再回来给你们烧纸磕头。说完,平安磕了三个头,爬起来穿过树林,向远处走去。

彭老蒯本来想叫住平安,但最终没有,任凭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子的另一端。

林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风含着水汽在树间沙沙地穿行,把人的神经洗涤得清爽、畅快。上空有强大的光线穿透舒展的叶子射进来,在林中形成了一道道光柱,分隔出一个个明亮的格子。在一个格子里,彭老蒯看到一个缺了条腿的布娃娃,他走过去,在一棵树的后面见到了春儿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彭老蒯拉住春儿的手,两个人缓缓地走出林子。

不远处的望台村罩着灰蒙蒙的雾气,不远处的天边有一些乌云正缓缓地聚集,是该下一场彻头彻尾的雨了。

——发表于《青海湖》2008年8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10期选载;

顾绣的夏天(中篇小说)

天将黑的时候,顾绣从厨房里钻出来,趴在窗台上往外瞧。她先瞧了瞧天,天阴沉沉的,像倒扣下来的锅盔,没有风,也没有鸟的叫声。空气中填满了霉变的臭味,人仿佛活在巨大的腋窝里,喘口气都能呛出泪来。顾绣接着往地面上看,远处看不清,近处的帐篷被光顶着,鼓鼓囊囊,像吃饱的胃。有人从帐篷里进进出出,有浓烈的笑声攀着灯光刺剌剌地钻出来。

没见杜大强的影子。顾绣叹了口气,回身坐在沙发上发呆。这些天,杜大强回家越来越晚,回来了也不说话,脸上仿佛挂着冰刀。顾绣想不通,一个人的脸怎么会冷到这种地步,瞟一眼骨头缝里都会冒凉风。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这张脸很温暖,甚至有时候热得发烫。那时候小川还在,小川在的时候杜大强的脸就是脸,脸上就有笑,笑里就有嘭嘭跳的希望。那时候杜大强跑出租,他跑得很有劲儿,别的司机都叫他公牛,会车时喊:公牛,收车了,回家搂老婆去。杜大强哈哈笑着:不急,不急,小川还没下晚自习呢。如此,杜大强就比别人挣得多,但他还嫌不够,总说小川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日子反而过得比别人紧些。

那时候,杜大强晚上总是先到学校接上小川,父子俩一起回家。家里的晚饭就晚,成了夜宵,顾绣听到门外小川公牛公牛地叫,又听杜大强嘿嘿笑着说“这小子”,就打开门放两张笑脸进来。她很喜欢这样,爹没个爹样儿,儿没个儿样儿,家里才热闹。

小川没了后这热闹就跟着没了,杜大强这头公牛也没了魂儿。有时候顾绣还能听到小川公牛公牛地叫,听到杜大强在门外说“这小子”,她急忙打开门,但外面什么也没有,顾绣呆在那里,泪珠子不由分说地往下滚。生活,顾绣想生活还得继续,小川没了她还在,杜大强还在,他们没有死,没死就得生活,流着泪也得往下走。她把这话说给杜大强听,杜大强不搭腔,吧嗒吧嗒地抽烟,说得多了,杜大强就把烟一摁,恶狠狠地说:死的怎么不是你呢?!

死的怎么不是我呢?顾绣一遍遍问自己。她倒真想替儿子死,她知道自己死了杜大强也会难受,可难受归难受,魂儿是不会丢的,生活也会进行得很好。顾绣没什么怨言,也该如此的。可死这件事最替不了,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谁能替谁呢?孙子死了奶奶还活得好好的,警察死了犯人还活蹦乱跳的,死这件事是不挑人的,老天爷也有搞平均主义的时候。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杜大强还是没有回来。以往他回家晚顾绣不急,习惯了。可今天这日子特殊,顾绣就有些怨。她把房子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又翻出影集,斜躺在床上一张一张地看。

小川小时候胖,坐着肚子上的肉有好几层,这是杜大强的功劳。顾绣怀孕的时候,杜大强想法设法地往她嘴里填大鱼大肉,边填边说:多吃点,让咱儿子壮得像头小公牛。顾绣说:还没生咋知道是儿子,兴许是闺女呢。杜大强就急,脖子上的筋都跳起来:怎么能不是儿子呢,从哪看都是儿子。结果让他说着了,顾绣剖腹产生下了小川,杜大强乐得在手术室外嚷嚷:我说是儿子吧,谁敢说不是儿子。顾绣躺在手术台上都能想象出他的兴奋劲,心里那块悬了八九个月的石头才落了地。

谁知道小川越长越瘦,十五六岁的时候像根竹竿子。相反,顾绣却抑制不住地胖起来,从后面看,腚上的肉都快撑破裤子了。杜大强有时候拧一把,说你这当妈的好,儿子养的皮包骨头,自己胖得跟头母猪似的。顾绣就反过来打他,一腚蹾在他的肚子上,杜大强连声求饶,顾绣这边刚一松,他便一翻身骑在顾绣的身上,像骑着一匹怀孕的母马。

那时候日子真好,顾绣想。她翻着照片就翻出了自己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往影集上砸。今天是小川的生日,虽然人没了,生日还是要过的。为此,她一下午都在忙,忙着做菜,做小川喜欢吃的菜。还买了两盒好烟,她知道小川是抽烟的。去年寒假,她闻着味儿不对,便敲开了小川的卧室门,虽然没找到烟,可里面呛人的味道是实实在在的。过后,她把这事儿告诉杜大强,杜大强一脸的不在乎,说男孩子,不会抽烟像啥。

九点半了,杜大强还是没有回来,顾绣不能再等了。她找了篮子,将菜一样样装进小碗,一样一样用塑料袋扎紧摆好,又取了香取了纸,提着篮子出了门。

外面黑漆漆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连只会打火的虫子都没有。天空似乎整个落了下来,把地面捂得严严实实,一点风都不透。天上的潮气,地下的潮气,这时候都搅在一起,像锅熬糊了的黑粥,人在粥里,怎么动都不自在,都惹出一身的臭汗。

绕过几排房子几棵树就是那些帐篷,帐篷里有灯光,招来无数的虫子飞舞。经过的时候,顾绣听到里面啪啪啪地甩牌的声音,她瞄了一眼,见里面的男人们几乎赤裸地围坐着,嘴里叼着烟,耳朵上夹着纸条,膀子上流着油滚滚的汗。

这些人里顾绣只认得一个,姓巴,叫巴山东。巴山东算是顾绣和杜大强的恩人。去年大地震的时候,巴山东在蓝海网吧附近,那时候他因为偷铁,被单位开除了,天天泡在网吧里。说起来巴山东不是有出息的人,偷鸡摸狗做了许多碎子事儿,知道的人都看不上他,他就破罐子破摔,越发地不务正业,勾结了另一些不务正业的,打架喝酒,成了这一片儿没人敢惹的小混混。那天小川也在蓝海网吧,这孩子迷上了网,好说歹说都没用,有空就往网吧里钻。因为这事儿,杜大强曾找开网吧的段胖子理论,理论来理论去两个人动上了手,段胖子一咋呼冲出来一堆人,眼看着杜大强要吃亏,巴山东这时候插进来,说算了算了,把段胖子塞进网吧,把杜大强塞进出租车,算是平息了一场殴斗。这事儿杜大强耿耿于怀,因为小川就在那些人的后面站着,杜大强想,即使他挨了打,小川也不会站到前面来,这让他伤了心。

说巴山东是顾绣和杜大强的恩人倒不是因为这事。地震那天,巴山东和几个小混混中午喝了酒,一直喝到两点多,才晃晃悠悠地往网吧走。快走到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声爆响,紧接着大地抖筛子一样地抖动起来。地震了!地震了!!小混混们惊叫着,拔腿想跑。巴山东吼道:龟狗日的头——。他着急了,他一着急就骂龟狗日的头。巴山东吼道:都别跑,快救人。小混混就不跑了,就向蓝海网吧冲了过去。

蓝海网吧已经变成了废墟。

那天,巴山东他们在网吧里用手刨出来很多人,大部分是孩子,也有段胖子和给段胖子看场子的混混们。段胖子已经死了,砸得不成样子。小川被刨出来的时候还有气儿,巴山东撕了自己的衣服给小川包扎,可没用,等顾绣哭着喊着奔过来的时候也没了气。这样说巴山东就是恩人了,不光是顾绣家的恩人,还是很多家的恩人。在蓝海网吧救完人后,巴山东领着他的混混兄弟们又跑去了附近的中学,又跑去了幼儿园、医院、敬老院。可以说,这些平日里让人头疼的小混混们是这座小城最早的救援队。日后,有人提起他们不知道怎样评价,有记者想采访巴山东可没成,因为巴山东不接受那个,他不想提地震的事儿,他的家人都在地震中死了,提起地震他就想哭。后来,小城涌进来许多的队伍,巴山东和他的混混兄弟们就被收编了,听说有两个混混后来被开除了,也是因为偷铁,偷工地上的铁,巴山东觉得他们给小城丢了人,给了他们一人一记耳光。

顾绣走上大街。这是条东西走向的街,东边是小川的学校,往西走不远就出了城,那里原本有几亩鱼塘,被山上滚下来的土石填平了,变成小城最大的一片空地。

地震前,这条街是鱼市,一落夜就嘈杂起来,充塞着鱼腥的臭味。这曾是顾绣最常走动的地方,她喜欢看各式各样的鱼在灯光下跳跃,喜欢鱼撩起水声,喜欢裂着怀的男人高声地吆喝。而现在,这里哑了瞎了,路灯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得东倒西歪,有的石头巨大,还没有除去,黑夜里像停在路边的小房子。听说东城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西城这边还没怎么动,还像地震后的样子。

街上有猫,入夏后这里突然间出现了很多猫,一只只鬼鬼祟祟的,仿佛怀了极大的心事。

顾绣坐在地上揉脚,蚊子涌上来,放肆地围着她叫。再大的地震也奈何不了蚊子,而且因为废墟这尖嘴的东西愈发地繁盛了。爬起来再走,顾绣就一瘸一拐了,每一步脚踝都很疼,每一步身上的肉都仿佛又多了几斤。

这样拐到城外的空地,顾绣已经被自己的汗泡得不成样子了。空地空着,黑夜里顾绣看不到什么,但她知道空地已经不是空地,更不是鱼塘,而是一座巨大的墓地。她知道小川的坟在哪里,闭着眼也能找到,于是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有人比她先到,是杜大强,顾绣能听到他低沉的哭声。走到杜大强身后的时候,顾绣闻到了刺鼻的酒气。这很正常,杜大强总是醉醺醺的,仿佛小川的死打开了他身体里酒窖的盖子。杜大强早就不开车了,在这样一大片废墟里,出租车的作用还不如两只脚。按着顾绣的意思,杜大强应该去工地找点活儿,这没什么难的,巴山东他们那里就有,也是司机,不过不是开车,是开挖土机。巴山东找过杜大强,也找过顾绣,可杜大强不同意。顾绣想这地震真怪,巴山东那样的混混震好了,杜大强这样的好人倒震成了酒鬼。

早来了,我还在家里傻等呢。顾绣说着放下篮子,取出酒菜摆了,取出香点了,取出黄纸一张张地烧起来,边烧边说:小川,今天是你的生日,妈给你做了好吃的菜,还给你买了烟,你在的时候妈不让你抽,不让归不让,你偷偷摸摸地也抽了不少,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叨叨个毬。杜大强腾地站起来,要是听我的,小川能死吗?!说完,杜大强气呼呼地走了,一会儿隐入黑暗不见了。

顾绣身子上的肉抖了一下,她没还嘴,也没叫住杜大强,抖了一下后又开始一张张烧纸,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叨。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散架了,连流下来的泪都软软的,凉凉的。

地震那天,顾绣本来也是应该坐在那里的,但没有,她被人叫走了。叫她的人是方红菊,一个车间的同事。方红菊扯着她的袖子说:绣子,你说这日子咋还过得,该死的东西不要脸,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都找上门来了。方红菊说着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泪豆子,掉得顾绣心里跟着酸。在榨菜厂,方红菊是顾绣最要好的朋友,原因很简单,两个人是一同进厂的,又都上了岁数。其他的人,大多是二十郎当岁的小姑娘小媳妇,说不上话。顾绣也认识方红菊的男人,黑呛呛的脸,矮墩墩的个子,不是很扎眼。这家伙不是城里人,在城西包鱼塘,他和方红菊是在鱼市上认识的。那时候方红菊还年轻,也漂亮。顾绣想不通,好端端的工人咋会看上了卖鱼的。顾绣劝她,可方红菊不听,到底去扯了结婚证,惹得父母几年不让进门。以后的日子证实方红菊选择的对,当城里人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时,卖鱼的却卖出了名头,方红菊住进了高档社区,开上了私家车,虽然还在厂子里干着,可也只是记记算算的活儿,不必像顾绣一样,起早贪黑地摆弄菜疙瘩。这样日子长了,两个人的面貌上就不一样,方红菊四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像三十刚出头,腰还是腰,胸脯也还翘翘的。

有方红菊在,厂子里的人对顾绣也另眼相待,要不然能给她这么长的假,又没有别的事儿,监视儿子罢了。所以,顾绣看方红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心里真是跟着着急。

顾绣几乎没有犹豫,跟着方红菊就走了。儿子这两天知道她守着,也不怎么来网吧,所以顾绣走得很安心。

一路上,顾绣都在琢磨怎么跟那个女人说,想想也简单,无非先礼后兵罢了。她提醒方红菊,钱是一定要拿的,拿多拿少的问题。方红菊说钱不是问题,就怕钱解决不了问题。

就这样,四个人对峙着,两个在院子里,两个在对面的楼下。顾绣清了清嗓子,她该说话了。顾绣刚张开嘴,就听到巨大的爆裂声,脚下的地面跟着抖动起来。地震了!方红菊大声喊,那女人也意识到了,手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但晚了,楼顶上那雕花的装饰墙突然间砸下来,在顾绣和方红菊面前,把那个女人和男人一并砸在了下面。顾绣和方红菊抱着头趴在地上,她们像两粒豆子,被抖动的筛子抛起又落下。这是一个很迅速的过程。当一切安定后,顾绣和方红菊睁开眼,看到尘土飞扬,没见那个女人和男人,那两个人消失在瓦砾里了。

顾绣想起了什么,扔下哭喊的方红菊往外跑。她本来是想跑向学校的,经过蓝海网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了下来。那时巴山东正给小川包扎,她跑到并哭出来喊出来的时候,小川已经没了,前后脚的功夫。

事后,顾绣听说小川他们班那天上体育课,没伤几个人。也就是说,如果小川不在网吧就死不了,这怪谁呢?当然是顾绣,她如果在那里一直坐着就不会这样,于是杜大强怨恨她,她自己也怨恨自己。

顾绣在坟地里呆了一夜,她睡着了,杜大强没再回来找她,嗡嗡叫的蚊子也没吵醒她。顾绣睡得很死,在小川身边没有心事,睡得就比一口井要深。天已经大亮,顾绣收拾了东西,挎着篮子往回走,她走得一瘸一拐,脚踝肿得和小腿一般粗,陪儿子睡了一夜,顾绣仿佛又增加了几斤肉。

帐篷里空着,巴山东他们出工了;家里也空着,杜大强不在。杜大强总是不在,小川没了后他忙碌过一阵子,也和巴山东一样四处救人,甚至在无人可救时在高坡儿上动手重建了一所房子。那时候他仿佛还没有意识到小川没了,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就不干了,整天泡在酒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其实,和杜大强这样的人还有很多。顾绣想不通,这座不大的城市到处都在清理都在重建,可恢复得最快的竟是酒馆,虽然都不大,却一股脑地兴旺起来,家家人满为患。倒是那些大酒店大宾馆还破落着,学生也还在操场的安置房里上课。另外还有皮肉生意,也红火着,虽然档次都很低,站街的那种,但也能成为景象,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景象。

顾绣不知道杜大强除了喝酒是不是也找小姐,也许会找的,他现在已经不在乎钱了。顾绣不愿意想这个问题,一想心里就酸。她怕的是另一个问题,离婚。这不是瞎猜疑,现在离婚结婚的人都多,扎堆似的,照杜大强目前的样子很危险。顾绣不想离婚,小川没了,如果再没了丈夫没了家,她就彻底空了,一点支撑都没有了。

顾绣忙活着洗了把脸,饭也没吃就出了门。她一瘸一拐地在烈日下颠簸,肥胖的腰身夸张地扭动着,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榨菜厂没了,可生活还得继续。

顾绣上班的地方是操场上的学校。这里没有菜可榨,可那些从外地来的老师要吃饭,也不光他们,还有没了父母的孩子。这样,学校虽然简易还是有食堂的,顾绣就在食堂上班,不光一日三餐,还管着烧开水。

朱升升?一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怎么会叫朱升升呢?顾绣觉得有意思,几次想问终究张不开嘴。崔黎明不在乎,问了,可朱升升不说。小来也问,说是不是你爸老想让你升官啊。朱升升一边切菜一边说,兴许吧,谁知道呢。从那以后,崔黎明和小来就叫他老升,顾绣不好意思,还是一板一眼地叫朱师傅。不管叫啥,朱升升都应着。

顾绣到食堂时身上扭出的汗已经湿透了衣服,小来跑过来问:绣姐,脚怎么了?

没事儿,崴了一下。

都肿得老高了,还没事儿。小来俯身拽起顾绣的裤子。崔黎明急忙扯了把凳子让顾绣坐了,两个人围着顾绣的脚大呼小叫起来。朱升升在一旁择菜,时不时地瞄一眼。他没说话,也没挪地方,菜择完了,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这个死木头,毕竟在一块干活,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顾绣暗骂着,又对崔黎明和小来说没事,让他们忙自己的活儿去。

食堂是一大一小两个帐篷,大帐篷里盘了灶台,有两口大锅,小帐篷是仓库,堆满了捐助站送来的大米、方便面等。现在是夏天,大帐篷撩着,更像一顶凉棚。坐在这里,能看到外面孩子们跑来跑去,像群调皮的小羊羔。

顾绣边揉脚,边指挥崔黎明往锅里添水。朱升升走过来,手里拿着一贴膏药,呐呐地说:给,贴上,我从老家带来的,专治这个。

自己留着用吧,你那腰还不好。

朱升升没再说话,把膏药往顾绣腿上一撂,转身到灶台边系上了围裙。一会儿,有热气从朱升升前面腾了起来,又听到铲子和锅碰撞的声音,很是热闹。热气消了,朱升升结实的后背渐渐清晰,肩膀上铺了一层小水珠,亮晶晶的。杜大强的后背也是这个样的,顾绣想,不过那是过去,现在杜大强的后背让酒泡软了,即使出了汗也粘歪歪的,浑浊得很。

绣姐,看啥呢看得这么用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来弯腰站在身后,贴着顾绣的耳朵悄声说,语气里充满了调侃。顾绣急忙收回目光,说能看啥,脚扭了,活都让你家黎明干了,怕你心疼呢。小来蹲下来,忽闪着两只大眼睛说:不是吧,黎明有人疼,可有的人就不一样了,孤家寡人的,正需要人心疼呢,对不?看她说着过份,顾绣假装板起脸孔,说:再胡说,姐可要生气了。小来吐出舌头,不说了,小心眼儿,玩笑都开不起。

午饭后,小来把膏药撕开,要往顾绣的脚踝上贴。朱升升慢吞吞地说:不是这样用的。见小来不解,他便把膏药接过来,先用毛巾把顾绣的脚踝轻轻擦净,再把膏药放在火上烤,烤软了,烤化了,两只手捧着盖在顾绣的脚踝上,然后轻轻地按,轻轻地揉,让膏药整个都贴紧了。

朱升升做得很细致,小来和崔黎明看得也很细致,他们吵吵说这东西弄起来这么麻烦,问老升在家乡该不会是中医吧。朱升升没搭腔,只很用心地进行着每一个细节。

整个过程顾绣都很紧张,有几次她想把脚收回来,但看到另外三个人专注的样子,试了好几试都没动,任由朱升升摆弄着。有几个瞬间她感到了疼,有几个瞬间却是非常舒服的。朱升升知道轻重,似乎很了解她的脚,这让她心里多少有点暖,有点感动。

关于朱升升的事儿,顾绣是听小来说的。至于小来是听谁说的她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很灵通,包括那些支教老师的事儿也知道,谁跟谁好,谁跟谁合不来,谁要回家,她都知道,而且每每都准,都可靠。

小来说老升是个老光棍,说这是有原因的。老升年轻的时候犯过错误,耍流氓,定了个强奸。说老升冤枉,那女子本来和老升要好,是主动约着在晒谷场见面的,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捉了,那女子让爹娘一吓唬就反咬老升强奸,结果把老升送进了班房,再出来,老升就讨不上媳妇了。老升坐牢的时候,爹娘先后死了,气死的,也是急死的。可老升不怨那女子,从来没找过那人的麻烦。大地震的时候,县里组织救援队,老升就报了名,一直留到现在。据小来估计,老升可能不打算回山东了,她说老升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租出去了,已经做好了扎根的准备。

方红菊来找顾绣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在操场侧面的一棵大树上挂着,像枚摇摇欲坠的蛋黄。

方红菊说:发什么呆,走,吃饭去。

顾绣回过神儿,扭头看到方红菊喜吟吟的一张脸。地震这东西怪,别人都被震老了震暗了,方红菊却被地震一闹,愈发地年轻明亮起来。她那卖鱼的丈夫在地震中死了。那天肚子大的女人来找事儿时,卖鱼的不在家,在城西的鱼场里。地震把山震塌了,震塌的山石像水一样流下来,把卖鱼的埋进了鱼塘里,连根尸骨也没落着。方红菊的儿子天天比小川小两岁,地震时被埋进了教学楼里,可天天比小川有福,被巴山东挖出来的时候一点伤也没见着,还吵着闹着让巴山东把他新买的游戏机也挖出来。这么说巴山东也是方红菊的恩人,这个昔日的小混混让地震一闹闹得满是光辉。方红菊家的房子也没事儿,就顶上那堵装饰墙倒了,有些小地方有裂缝,可不碍事,毕竟是花了大价钱的。

刚吃过,顾绣说。

那就再陪我吃点。方红菊说着把顾绣拽起来,顾绣脚一着力,哎哟了一声。脚怎么了?扭了一下。厉害吗?还好。走两步看看?没事,能走。顾绣说着走了几步,一瘸一拐的。方红菊说能走就好,那地方不远,我扶你过去。顾绣看方红菊坚持,便同朱升升打了声招呼,一瘸一拐地随方红菊走。少顷,朱升升追上来,递给顾绣一根打磨好的木棍,然后转身钻进了帐篷。看着他的背影,方红菊开玩笑说:这木头看着憨乎乎的,倒挺会心疼人的。顾绣没理她,拄着木棍,身上的重量减轻了许多。

方红菊选的地方是一个鱼馆。城西的鱼场没了,城里的鱼馆倒没少,热腾腾地冒着酸辣的味道。雅座里已经有了人,是巴山东和方红菊的儿子天天。见顾绣进来,他们都站起来,一个叫嫂子,一个叫阿姨。

顾绣知道方红菊和巴山东好,天天也知道。自从巴山东把天天从废墟里刨出来,天天就很敬仰他,先是敬仰,接着就是朋友了,经常钻巴山东的帐篷,和那些光着脊梁的汉子们搞得火熟。对于这一点,顾绣曾经劝过方红菊,说一个半大的小子整天和大男人们搞在一起不好,说那帮家伙啥龙门阵都敢摆,摆着摆着就摆进女人的裤裆里,下作得很。顾绣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不知道方红菊和巴山东好,要是知道她也许不会说的,在她看来,方红菊比巴山东整整大了一轮,照方红菊的傲性,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不可能的事儿让地震一闹就可能了。那天晚上,顾绣去找方红菊,刚进院子就听到方红菊的呻吟声,还有她和男人叽叽歪歪的讲话声。夏天的窗户是开着的,有风吹开窗纱就能看到里面昏黄的灯光里上下摞着的两个人,那时候顾绣才知道方红菊和巴山东好上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乱,还有点酸,回到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竟莫名其妙地酸出眼泪来。

菜已经摆好了,啤酒也斟满了杯子。方红菊张罗着,热热闹闹地碰杯喝酒。期间顾绣有些恍惚,恍惚地听不清另外三个人在说什么,似乎是关于结婚的事,似乎是别的什么。顾绣没注意,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卖鱼的似乎没死,没死的卖鱼的本身就叫巴山东,似乎大地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她恍惚得有些过了头,竟浑浑噩噩地对着天天叫了声“小川”。顾绣的确这样叫了,因为另外三个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方红菊说你喝醉了,巴山东说送嫂子回家吧,天天愣了一下,小声对方红菊说:妈,小川不是死了吗?

这种恍惚是在半夜里消失的。顾绣在床上坐起来,头一跳一跳地随着脉搏疼痛。她仔细地回忆着刚刚消失的恍惚,就从一堆的繁杂中挑出了几个关键词。一个是结婚,是的,方红菊说要和巴山东结婚,这是应该的事,也许他们已经扯了结婚证,这顿饭就是一场仪式。二是小川。她的确把天天当成了小川,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天天穿了一件同小川一模一样的T恤,顾绣能清晰地记得T恤上的图案,一只奔跑的鸵鸟。那T恤是杜大强给小川买的,就是那次打过小川之后,小川就是穿着T恤躺在血泊里的。

顾绣清醒过来。她在黑暗中思考着地震以后发生的事,这不是想,是一种真正的思考,她要找到症结,找到一条对付未来的对策。这样,顾绣就想到了孩子,她要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同小川一样的男孩。只有这样杜大强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家才能不至于在地震之后发生第二次倒塌。

孩子!孩子!!

顾绣兴奋起来,她的眼睛因兴奋而变得明亮,就连周围的黑暗也被兴奋的光线填满了。她身体因此而轻盈,翻身下床的时候竟没有感到脚踝部的疼痛。顾绣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杜大强还没有回来,她要趁机好好地准备一下。她是哼着茉莉花准备的,这首曲子一年多没哼了,现在哼出来还是那样流畅。

顾绣用凉水仔细地洗了脸,很久没有这样的清爽了,每一个毛孔都像摇着清脆的铃铛。在镜子里,顾绣被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她看到一种陌生的苍白和浮肿。顾绣拿毛巾擦了水,用手掌怜惜地在眼眶周围反复地按摩起来,她要把那里沉积的东西揉碎揉散,她要揉出光彩来。

揉着揉着,一些遮挡的东西被揉化了,再睁开眼目光就清澈了。顾绣哼着茉莉花,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澈起来。

夏夜的风穿过窗户湿漉漉地荡进来,荡着顾绣肥胖的身子,荡出浓浓的汗来。杜大强还没有回来,这没什么要紧的,这是他的家,他迟早会回来的。等杜大强回来,她要说出关于孩子的打算,杜大强一定会同意的,他那样喜欢小川,那样喜欢孩子。顾绣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准备好,就像在播种之前,准备好一块地,该翻土的翻土,该起垄的起垄。

这样,顾绣拉上窗帘,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除去,赤裸地走向一盆清凉的水。她相信自己是一块好田,随便播撒几粒种子就能成活就能长大。顾绣抚摸着自己,如同抚摸一块耕耘好的土地。小腹部那道隆起的疤痕,此刻微微泛着光,像道等待开启的门。过去,顾绣厌恶这道门,因其红亮的招摇,而现在,疤痕的存在却让她安心,让她在极黑的夜里看到可以触摸的光线。顾绣舀起盆里的水,让水扬着清脆的响声流经自己所有的细节,她的希望就在这细节里,她要好好地侍弄自己。

夜已散去,杜大强没有回来,顾绣穿着睡衣一直等待着门外的响声。

虽然一夜没睡,顾绣的精神却出奇的好。小来一见面就嚷嚷:绣姐,你今天好靓。崔黎明也跟着喳喳:绣姐涂红嘴唇了呢。朱升升一边在灶台前忙,一边偷偷地瞟,眼神和过去不一样了,顾绣看得出来,心里有了几丝得意。

许是精神的缘故,或者朱升升的膏药起了作用,顾绣的脚踝不那么疼了,肿也消了许多。她是来请假的,更确切地说是来打声招呼,这是情理中的事,跟制度没有关系。

请了假,顾绣离开操场钻进棒棒街。

棒棒街在中城,不宽,却长得很,像弯弯曲曲的肠子找不到尽头,把小城东西分开。棒棒街是过去的叫法,听老人们说街两边住着的人大多都从事一种职业,就是码头上的挑夫,挑夫是别的地方的叫法,在这里叫棒棒,因为他们都扛着一根棒棒,比扁担短,也比扁担圆,实实在在的一根棒棒。至于这条街现在的名字,顾绣记不清了,大概叫什么巷,挺文言的,还是叫棒棒街舒服,土山土长的意思。

地震时,棒棒街是破碎得最彻底的地方,从街头到街尾,没有一堵墙是站立的。街上死了很多人,大部分是砸死的,也有些是被另外的人踩死的,脸都踩平了,比砸死的还惨。那一瞬间,棒棒街消失了,当黄龙似的尘土被一场雨浇散后,人们发现横七竖八的棒棒,有的还捆着绳子,有的绳子还规规矩矩地挽着绳花。但没有人,一个也没有,倒是有条白毛的狗在废墟上呜咽,在雨里寻找着什么。

棒棒街死了,人们以为棒棒街从此被擦除了,以后这里再有什么东西也跟棒棒们无关了。但没有想到的是,棒棒街是小城最先苏醒继而繁华起来的地方,也许它死得太彻底了,没有了牵挂,重新站起来反而轻易了些。棒棒街从死到活仿佛是眨眼间的事。春天的一个夜晚,顾绣和方红菊在江边的高坡儿上听江水流动的声音时,看到黑哑的背景里一带蜿蜒的灯光,细密绵软仿佛游动的蛇。方红菊说,那是棒棒街,是不是挺诡异的?

顾绣没觉得诡异,杜大强更没有,他似乎喜欢上了这条蛇,喜欢在蛇腹里被一点点泡软、发酵、消化的感觉。

棒棒街倒塌的废墟大多已经被清理了,没清理的被人就地取材做了简易房子的地基。顾绣觉得那房子下面一定埋葬着许多还未找到的人,这让她走在街上心里似乎有小虫在爬,鼻息里有一股腐烂的味道,耳朵也出现了幻听,是那种皮肉同骨骼分离然后被持续分解的声音,也像是哭声,低沉的、无息的哭声。

棒棒街的确很热闹,帆布、苇草、塑料布、泡沫板材、灰砖等各种材料搭建的房子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有的还印有救灾的字样。街上大多是饭馆,也有日常百货、茶馆、棋牌室、大众澡堂、放像厅、理发店、洗头房、足疗房、诊所,甚至夫妻用品商店,有面目夸张或冷漠的人进进出出,有施了浓妆的女子,以及缺了条腿的乞丐。

走在街上,顾绣似乎踏进了另外的世界,陌生使她感到紧张,汗也抑制不住地顺着她肥肥的脸往下流。脚踝再次疼起来,顾绣停在街央往两边和街深处望去,她想理出个头绪来,这样,她决定先从饭馆开始找起。

这时候,太阳已经爬到高处,白剌剌的光线毫无遮挡地当头罩下来,把棒棒街变成了密不透风的蒸笼。饭馆里的男人脱掉上衣,女人们扇动裙子,露出白色的大腿。一条白毛狗低垂着头在角落里嗅着,跳起来躲避着泼过来的污水。它的毛已经变成了土黄色,舌头也乌黑着。顾绣想,它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可怜的狗。

顾绣找了很多家饭馆,终于没有杜大强的影子。无奈,她只有在街边的石头上坐下来,然后脱了鞋,揉着重新肿胀的脚踝。朱升升的那贴膏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只留了些褐色的斑驳,像被脂肪撑开的胎记,又像是阴影。坐了一会儿呼吸就有些急促,顾绣太胖了,这样的折叠使她肚子上的肉挤在一起,压迫了腹腔和胸腔。

这时就听到了骂声。对街的人跑出来向左看,他们很乐意这样,像看一场精彩的演出,眉目间挂满欣喜。顾绣坐着看不到,她几乎在地上滚了一下才勉强站起来,刚向右一扭头就看到了杜大强。杜大强刚刚被一只拳头打中嘴角,向后栽倒在地上。拳头属于一个男人,旁边还有女人,大概是那男人的妻子,女人怀里扑着一个孩子,正因惊吓竭力地哭着。看到孩子,顾绣大概知道了原因,她奔跑过去,俯身扑在杜大强的身上,那男人的脚收不住,踢在顾绣肥硕的屁股上。他的力量在瞬间就被顾绣的脂肪化解了,这让他很迟疑,顿了一下,拉着女子和他们的孩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街上响起哄笑声。

顾绣把杜大强扶起来,她忘了脚踝处的疼,更忘了鞋子。她光着一只脚扶着杜大强往家走,一路上杜大强都没有说话,顾绣也没有,她感到杜大强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杜大强瘦了,顾绣不知道这种瘦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当她突然发现的时候心里像被钩子扯了一样疼。在她看来,杜大强是一头结结实实的公牛,但现在,这头公牛连只山羊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连目光都变了,没有了野性,像块腐烂的木头。在家里,顾绣给杜大强擦洗了身子,杜大强没说话,任由她摆布着,四肢都软绵绵的。有那么一刻,顾绣心里害怕,想在他的身上咬一口,但她看到了杜大强的泪水,那泪水浑浊地毫无生息地流下来,顾绣把杜大强揽在怀里,像揽着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找到杜大强顾绣很高兴。她哼起了茉莉花,让杜大强在沙发上躺了,然后喜吟吟地出了门。当然,顾绣是动了脑筋的,她偷偷藏了杜大强的钥匙,出门后又把门反锁了,做这些的时候顾绣有些兴奋,孩子气似的吐了舌头。

顾绣买了很多东西,有乌鸡、有鱼、有菜,还有一些营养品。她要让杜大强尽量快地变回公牛,她有这样的信心。那样,杜大强才有精力耕耘她这块土地,才有机会收获,收获孩子,和小川那样。除此之外,顾绣还买了两瓶酒,她本是不想买的,也是为了孩子,但她需要先把杜大强稳在家里,而要如此,没有酒是不行的。

快到家的时候,顾绣看到了朱升升。朱升升正在一堵墙的后面来回徘徊,额头上布满汗水。他是来给顾绣送膏药的,吃吃地说:脚,该换药了。说完把膏药塞给顾绣,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顾绣稍稍地有些迷离,但只一会儿的功夫,因为她的脚又疼了起来,而没见到朱升升之前,这疼已经被她忘记了。

6.

杜大强是打过顾绣的,只一次,但已经足够顾绣回味的了。那时候他们结婚不久,急切地想当爸爸的杜大强发现顾绣偷偷服用避孕药,便狠狠地打了她。那时杜大强的拳头结实得像公牛的角,顾绣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半个多月过去了还疼。从那以后,顾绣很怕杜大强的拳头,很怕惹这头公牛生气。但现在,顾绣倒怀念公牛的暴躁了,暴躁的公牛是有生命力的。

晚上,顾绣和杜大强躺在床上,外面的风顶开窗帘冲进屋里,屋里便有些许凉爽。顾绣看杜大强的精神比白天的时候好些,眼睛也亮了,便侧身将胳膊搭在杜大强的身上,说:大强,我再为你生个孩子吧。

杜大强没说话,起身坐在床上,点了烟细细地抽,火光一明一灭,照着他赤裸的胸脯。

怎么样?见杜大强没说话,顾绣歪起身子补问了一句。

我看,还是算了吧。杜大强缓缓地说,再生一个也替不了小川,咱们年纪大了,就算生得出来,也养不起了。

看杜大强态度上缓和,顾绣很兴奋,起身说:怎么养不起,咱们也就四十多岁,等孩子长到十八也就六十刚冒头,还不算老。

哦,也许吧。杜大强似是而非地应着。顾绣受到了鼓舞,把身子粘过来,贴住杜大强的后背,顺手把烟捏过来灭了,把杜大强包在自己颤动的肉里。整个过程顾绣都很努力,但杜大强不行,看起来已经营养好的身体,最关键的那块肉却举不起精神,软塌塌地耷拉着。杜大强悲哀地说,我,我不行。顾绣把杜大强的脸摁在自己硕大的乳房上,她的内心也是悲哀的,但嘴里仍说:没事,你的身体还没养好,养好了就行了。

那天,顾绣忘记自己是如何走进棒棒街夫妻用品商店的了,从掀开帘子迈进去的那一刻,她的头皮就一直发麻,而且嗡嗡作响。店主是一个小姑娘,若无其事地问她想卖点啥,见顾绣红着脸不说话,又很自然地笑着介绍起那些仿真的东西,并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买这东西的人很多,老公在地震中没了,女人就得学会自己安慰自己。顾绣解释说:老公还在,只是,只是,那个地方不行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但那小姑娘却领会了,很快拿出几个小盒子,一一介绍说这个是口服的,那个是喷的。没等她介绍完,顾绣便一股脑地把那些小盒子划拉进袋子,然后交钱逃了出去。

在门外,她遇到了方红菊和巴山东。

方红菊用那样一种笑迎着她,巴山东倒平静,眼睛四处张望着。顾绣感觉自己的脸着火了,从里往外地烧。方红菊让巴山东到前面等着她,说要和绣子说几句话。巴山东走后,方红菊挽住顾绣的胳膊,说:老实交代,大强是不是回家了。顾绣微微地点了下头。方红菊咯咯地笑了,并用指头戳着顾绣腰盘上的赘肉,神秘兮兮地说:对,就这样,在床上把他吸干了,看他还跑不跑。顾绣沉了沉,把自己想再生个孩子的打算告诉了方红菊。方红菊听了两只眼夸张地瞪着,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她说:这事你可得想好,你都四十多了,这么大岁数生育是有危险的,再说大强整天醉醺醺的,这最影响精子质量,万一生个孩子有毛病,你下辈子就完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处哭去。

方红菊接着举了很多例子,说得顾绣心里一阵阵发颤。在回家的路上,她反复咀嚼着方红菊的话,越嚼心里越凉。顾绣回到家的时候,杜大强正坐在沙发上,一手捏着泡菜,一手端着酒杯,屋子里充满了新鲜的酒气。顾绣怒了,她肥胖的身子变成了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球,猛地向杜大强滚了过去。杜大强还没有做出反应,手里的酒杯,桌子上的酒瓶就被顾绣抢了过去,然后他听到刺耳的玻璃粉碎的声音,他被这声音吓呆了,看着地板上的碎花,眼睛里竟滚出泪水来。

顾绣也被玻璃的声音刺醒了,她闭上眼,等待杜大强结实的拳头砸过来,但没有,当她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杜大强的泪水,心里的火立即被浇灭了,继而化作了内疚的灰烬。顾绣抱住杜大强,哭着说:大强,你打我吧打我吧。杜大强没有打她,而是紧紧地箍住她的脖子,然后一翻身,把顾绣压在了沙发上。杜大强又是一头公牛了,这突然的变化让顾绣成了痴呆的木头,当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公牛已经挑碎她的衣服,用坚硬的犄角抵进他的深处。顾绣被刺穿了,禁不住叫起来,她的身体从未这样饱满过,也从未这样不受控制。从棒棒街买来的那些小盒子随意地撒在地板上,这些催情的东西花花绿绿,呈现出可疑的色彩。

顾绣是借口买杀虫剂溜出去买避孕药的,之前她在卫生间蹲了很久,想让那些危险的液体流出来。方红菊说的很对,她要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负责,要为自己的孩子负责,这时候她还不能怀孕,她要健康的种子,而不是被酒发酵过的种子,这很重要,对于她,对于杜大强,对于这个家,都很重要。

7.

现在,她要做的事很明确——戒酒,让杜大强戒酒。

戒酒对于杜大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他自己说的,当顾绣提出戒酒这个话题来的时候,他用很恶毒的话来拒绝,他说:你让小川复活我就戒。并且,他否定了关于再生个孩子的事,话也很恶毒,说要生你跟别人生去。听着这话,顾绣突然就矮了下来,杜大强变成公牛的那一刻,对于顾绣的怨恨也变了回来,做爱的时候都像是报复,眼睛里能射出尖锐的利箭。

顾绣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快,一点预兆都没有,就像地震,本来平和的一个下午,树叶和人都懒洋洋的,眨眼的功夫就毁了,毁了建筑和骨头,毁了生活,也毁了一个好端端的人。

但生活还得继续,让生活继续下去的只有孩子,顾绣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在得到杜大强的拒绝后,顾绣采取了迂回的策略。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推行啤酒,在她看来,啤酒总比白酒影响小些。所以,那天顾绣一上班就把崔黎明叫到旁边问:黎明,姐问你,什么牌子的啤酒好喝?

咋地,姐想喝酒?

不是,我想劝你大哥喝点啤酒,喝白酒都把胃烧坏了,给他换换。

姐真会疼人。崔黎明嗓门高调着,惹得朱升升往这边瞧。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朱升升的目光,顾绣竟有些心虚,等崔黎明说出啤酒的牌子,急忙离开了学校操场。

在街上,顾绣刚搬出一箱啤酒,崔黎明和小来就满头大汗地赶了来,顾绣问他们做什么,小来说老升怕你扛不动,让我们来帮你。顾绣让他们回去干活,他们不听,说食堂里的活儿老升一个人包了,小来还挤眉弄眼地说老升懂得怜香惜玉呢,说得顾绣心里一颤一颤的。顾绣折身返回商店买了四瓶罐装啤酒,拿出两罐塞给崔黎明,说犒劳你的。小来笑嘻嘻地问:另两罐呢?顾绣说给朱升升,说用了人家的膏药,总得有来有往吧。小来不依不饶,说是得有来有往,来往来往才好沟通。

顾绣的啤酒计划实施得很顺利,杜大强每顿能喝两三瓶。看着啤酒如雪的泡沫碎碎地炸开,顾绣的心里也有碎花绽放,一朵一朵清清脆脆的。但这是起初,没过几天杜大强就不过瘾了,又抄起了白酒瓶子,又翻出钥匙往外跑,往往是在外边喝白酒,在家里喝啤酒,两种酒掺着喝,两种酒都不舍得撒手。这是顾绣想不到的,心里暗暗着急,但又无奈,看着杜大强布满血线的牛眼珠子,顾绣不敢像上次那样硬抢硬夺,现在的杜大强不再是一只痴呆的山羊,而是一头暴躁的公牛了。

夜里,杜大强喝着喝着哭起来,然后拎起酒瓶子就往外走。顾绣上前拉住他,杜大强胳膊一抡,顾绣肥胖的身子便滚了出去,像一个富有弹性的皮球。等顾绣爬起来,杜大强已经冲进了黑暗。

黑暗像滚烫的水,填满目光无法企及的每一条出路。

顾绣从心里是害怕黑暗的,她觉得黑暗本身比其掩藏的危险更为恐怖。以前,每一段夜路都有人陪她走,小时候是父母,结婚后是杜大强,牵着他们的手顾绣有种温暖的感动。但地震改变了这一切,也改变了她对黑暗的认识。现在,当顾绣一遍遍在黑暗中游弋时,她的心境平稳了许多,如果再能得到一粒虫子般大小的光豆,她就很知足了,并认为这是黑暗赋予的东西,是恩赐。

顾绣是循着高亢的骂声找到杜大强的。在这座小城,类似的骂声每天都有,人们已经不再感到新奇,无非是酒鬼、精神病患者罢了,听到的人往往会说:骂吧,骂吧,骂出来就好受了。

杜大强骂的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还未清走的石头。他骂得很恶劣,很痛彻。他边骂边举着一根很粗的棒棒抽打着石头,像伴奏的鼓点。石头不说话,不反抗,任由杜大强抽打着。这让顾绣想起小川挨打的样子。

顾绣没敢上前劝阻自己的丈夫,她只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并就地坐下,拍着大腿哭起来。慢慢地,她也骂起了石头,不仅仅是石头,还有屁股下滚烫的大地。就这样,这一男一女在黑暗中哭着骂着打着,各自发泄着自己的冤屈,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嗓子再也喊不出声响。

关于戒酒的事顾绣想要放弃了,这让她很低落,在学校食堂的帐篷里眼睛呈现出呆滞的光。崔黎明和小来问不出来,便收敛了嬉闹专心地干起活儿来。他们不在的时候朱升升踱过来,吭哧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这句话让顾绣再次看到了希望。朱升升说:那啥,我听说有种戒酒的药,挺管事的。顾绣猛地抓住朱升升的胳膊,问药的名字,问在哪里有卖的。朱升升被她抓得有些窘,也因想不起药的名字而愧疚,他吭哧着说:城里的药店我都找过了,没找到。顾绣放开朱升升往外走,走了几步回头说:谢谢你,朱大哥,只要有,我就有办法找到。这是她第一次叫朱升升大哥,朱升升被她叫红了脸。

顾绣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方红菊。在她看来,方红菊能办成别人无法办成的事,家里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以前没闹地震的时候,她满城找都找不到的东西方红菊能像变戏法样地变出来。如果运气好,方红菊家里也许就有戒酒的药,那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但方红菊家里没有,她说外面捐进城的药很多,但没有一家药厂捐戒酒药的。顾绣失望了,甚至是绝望,她搞不懂城里有催情药为什么会没有戒酒药呢?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误,这个失误将断送她关于孩子的梦想,那是她今后全部的希望。

方红菊问:生个孩子真有那么重要吗?

顾绣重重地点着头,她把杜大强的变化以及变化的原因解释给方红菊听,她说是孩子让大强变成这样的,也只有孩子能让大强变回来。顾绣近似冷静地描述着杜大强在床上的动作,描述着杜大强对她的怨恨。那仿佛是别人的事,在说到杜大强边做爱边恶狠狠地咒她死的时候嘴角竟挂了丝笑纹。

不能离婚吗?

顾绣摇了摇头。

非得要个孩子吗?

顾绣没说话。

既然他杜大强不行,你就跟别人生一个!

顾绣抬起脸来问:什么?

方红菊被自己的气话提醒了,拢住顾绣的肩很兴奋地说:对,偷偷跟别人生一个,你不说,他杜大强怎么会知道,只要日子能过好,谁的孩子不是养,我看,你们食堂那个姓朱的就成,挺可靠的。

你别胡说。

这怎么是胡说呢,你又不离婚,这可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顾绣不知道方红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荒唐了。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努力驱赶方红菊的话,但这东西很怪,越驱赶越往心里钻,钻得顾绣浑身发烧。顾绣暗暗地骂自己不要脸,并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8.

接下来出了两件事,一件是关于崔黎明的,另一件是关于巴山东的。

其实关于崔黎明的根本不算事。崔黎明要回家了,不是他自己要回的,是有人要他回。那天,学校食堂来了三个人,两老一少,两女一男,分别是崔黎明的父母和未婚妻。据说他们已经找了一两个月,从他们满身的尘土中能够确认这一点。崔黎明不想回家,并且很决绝地对着他的未婚妻喊:我根本就不喜欢你。那一刻,顾绣不知道小来是怎么想的,但她心里非常不屑,对那个千里寻来的女孩子报以深深的怜悯。朱升升没有理会,专心地干着他份内的活儿。小来则捂着脸跑了。崔黎明也想跟着跑,但腿被母亲抱住了。后来,他就不得不回去了,他的父亲从食堂的案板上抽出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不回家就死在这里。操场上老师们、学生们围了来,学校的领导也劝。崔黎明就只得走了,他没能再见到小来,周围是或高或矮的人墙,他的目光无法穿越。

崔黎明走后小来沉默了下来。顾绣几次想劝,可刚一开口就惹得她满脸泪水。朱升升虽然不说话但也是关心的,他更怕出事,小来一出去就使眼色让顾绣跟着,盛饭的时候也多给小来加些荤腥。这些顾绣看在眼里,心里对这个木纳的人多了些别样的感觉。没过几天,小来也走了,南方一个发达的城市来这里招工,小来报了名。这样,食堂就只剩下顾绣和朱升升两个人,活儿也一下子多起来,从早到晚一直忙着,偶尔有点空闲朱升升就收拾那把二胡,空气有些沉闷。

顾绣几次想打破这种沉闷,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每次看到朱升升的时候就想起方红菊说的话,这让她无法从容面对,仿佛两个人真的有了某种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呢?顾绣想,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一直排斥心里想的同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相重合,为此故意把杜大强塞进脑海,但没用,往往过不了几秒钟杜大强便败下阵来,越来越模糊,朱升升却清晰了,每一根皱纹都生动得如同鱼尾。那天早晨,顾绣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多年不穿的裙子,黑底白花,一抖就如清冽的水波在荡。顾绣试图穿上它,她收腹紧臀,折腾出一身的汗,但最终也没能把裙子扯到腰上,这让顾绣莫名其妙地流了泪水。事后,顾绣才发觉自己正下意识地打扮自己,这种打扮当然不是让杜大强看的,她骂自己没出息,再见朱升升的时候就有些怨气,仿佛自己这样全是朱升升的错。

食堂人手不够学校领导就想再招一个,朱升升对顾绣说叫你家那位来吧,在家里闲得久了不好。顾绣没好气地抢白:我家的事不用你管。说得朱升升一头雾水。顾绣发觉自己失态便力图挽回,叹了口气说:人家也许还不稀罕来呢。她说的是实情,杜大强眼里只有酒,他自己都变成一只酒瓶子了,已经装不下别的任何东西。

巴山东出的事大,几乎要了他的命。

天天打饭的时候顾绣问:天天,怎么没回家吃?

老巴受伤,我妈到医院去了,叫我在学校里吃。天天一直管巴山东叫老巴,老巴老爸,巴山东和方红菊都满意。

晚上下了班,顾绣带着天天找到了那家医院。在棒棒街附近的一块空地上,用白蓝相间的夹芯板搭建的病房里,他们看到了缠满绷带的巴山东,方红菊坐在病床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脸。

方红菊说手术很成功,已经没什么危险,剩下的就是保养了。还说等拆了线就回家养,病房里的蚊子很多,好人也是受不了的。方红菊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松,仿佛磕了碰了,不大的一件事。但从她的腮上,顾绣还是看到了泪痕。在病房外,方红菊搂着顾绣哭出来,说他的一条胳膊没了,左小腿也截了肢。顾绣听着心里酸酸的,那样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残就残了。不过在这座小城,伤残不算稀奇,地震留下的缺口还在,街上有,心里也有。

看来,方红菊也是想得开的,因为哭过以后,她的表情再次轻松起来,甚至可以说幸福。她眨着挂满泪花的眼睛说:再偏一点,人就没了。

巴山东是在工地上受的伤。这天早晨,他一上工就先把上衣脱了,露出结实的肩膀。巴山东歪头看了看天,对旁边的工友说:龟狗日的头,老天怎么红得和女人裤裆里的卫生巾一样,血乎乎的。工友们便齐刷刷地看天。东边的天的确殷红着,两三朵黑色的条云让霞光一染,像凝结的血块。大家唧唧喳喳议论起来。巴山东嚷嚷:别看了,回头找自家媳妇看个够。说完,他推起独轮车,向搅拌机走去。

工地热闹起来,人的叫喊声、机器的轰鸣声、汗水的吵闹声,在这个上午同时被点燃了,像点燃大小不一的鞭炮。这是个建筑工地,楼房已经起到四层多高,再有一层就该封顶了。这是小城最早动工的建筑,建成后将是医院,所以,工人们都用与医院有关的名称来确定位置,这边喊给骨科送捆钢筋,那边喊给妇产科送车混凝土,至于建成后到底是不是骨科妇产科则无所谓,他们自己认可就成了。

巴山东在妇产科楼下用吊钩挂好小推车,拇指上扬,钢丝绳吱吱扭扭带着混凝土慢慢升高。巴山东再望就望不清了,他的眼睛被东方红色的光线覆盖了,心里暗骂了一句龟狗日的头。这套吊装系统是他设计和焊接的,其实也算不上设计,只是比着葫芦画瓢。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设备不够用,有些小东西就得自己动手做。这没什么了不起,巴山东挺得意的,他属于无师自通的那种人,拿起焊枪就会使,焊的东西用脚踹都踹不断。

巴山东看着红彤彤的天有些发呆,听到嘎巴断裂的声音时已经晚了,小车落下来,像从红血中突然冲出来的拳头,砸过他的左臂,砸住他的左小腿。巴山东看到了自己身上喷出的红,然后陷入一片黑暗。

顾绣不知道像巴山东这样被施工进度砸伤的人有多少,那不是她的问题。她要关心的是方红菊,看到方红菊脸上对大难不死这一似乎的幸运的满足感,顾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许是羡慕吧,顾绣说不清。

9.

那天晚上顾绣回家很晚。杜大强躺在沙发上睡熟了,屋子里充满了浓烈的酒气。到食堂打工的事,她对杜大强说了,杜大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推开门,顾绣看到了烛火,满屋的烛火,有的蜡烛即将燃尽,耷拉着火芯,瘫软地流在地板上,有的噗噗地跳着。在烛火里,顾绣看到小川的照片一张一张在地板上仰面躺着,在跳动的烛火中生动地对着她笑。顾绣的泪哗啦啦流下来,她没叫醒杜大强,而是坐在烛火里,坐在小川和小川之间。她这样坐了一夜,直到每一根蜡烛都燃尽,直到窗外透进亮来,才收拾了照片和残烛,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杜大强还在睡着,他睡得很熟,晚上的时候,顾绣听到了他梦里的笑声,暖暖的,和地震前一样。

一天顾绣都昏沉沉的。朱升升发觉了,但没说话,只抢着干活,似乎要替顾绣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临近黄昏的时候,顾绣抢先收拾起来,她需要这样,需要把自己从昨天晚上的烛光中拖回来。这样,顾绣收拾了灶台,收拾了盛放碗盆的柜子,把每一件东西都排列整齐。在收拾刀具的时候,顾绣割伤了手,是右手的食指,有浓浓的血涌出来。顾绣没觉得疼,反而有些痒。一旁的朱升升见了,急忙找出创可贴给顾绣包扎。那一刻,顾绣能够感到朱升升呼出的气扑在自己脸上,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想抱住这个男人,好好地哭一场。

当然,顾绣最终没有这样。当一切妥当后,她坐在帐篷外,看操场上跑动的孩子们,继而看到孩子们头顶处的天。天被晚霞染得红红的,如刚刚食指流出的血。顾绣禁不住有些沉醉。让她沉醉的还有乐声,在不远的地方,朱升升拉响了二胡。这把从废墟中捡来的东西,终于发出了它应当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浓,如头顶上还未散去的血霞。有孩子停止跑动,远远地看着朱升升,越来越多的孩子停下来,变成一些静止的耳朵。

耳朵被打碎的时候,顾绣几乎就要被二胡的声音灌醉了。孩子们也惊叫起着散开,散开的地方撕扯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杜大强一手拿着摔碎的酒瓶子,一手箍住天天,小川小川地喊着。

大强,放开他,那是天天,不是咱们家的小川。顾绣站起来奔过去。

胡说!杜大强用手里的瓶子指着顾绣喊,他是我儿子,谁也夺不走我儿子。

杜大强说着想把天天扛起来。天天挣扎着,最终咬开杜大强的手,拼命地跑进人群。杜大强扬起凄厉的尖叫声,像头疯狂的狼,他挥着酒瓶子追过去,操场上孩子们四处奔逃。顾绣晃动肥胖的身子紧紧地抱住杜大强的腰,杜大强嚎叫着,踢打着,他扬起了手里的瓶子,那是一把尖锐的刀,在霞光里闪烁着血色。

最后是血,是真的血,从朱升升身上涌出来。之前,杜大强的玻璃砍断了一把刚刚修好的二胡,现在它又插进二胡背后的身体。那身体微微晃了晃,像是一种安心的微笑,慢慢地,躺倒在夏天浓烈的霞光里。

操场随之安静了,一只不知名的鸟斜飞过来,翅膀上驮着明亮的光线。

——发表于《草原.绿色文学》2010年4期;

《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增刊年末专辑选载;

追逃(短篇小说)

(一)

三天三夜了,还是没见赵三双的影子,雷放的嗓子着了火。他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灌了顿凉茶,冰凉的蛤蟆就在胃里叽里咕噜地叫起来,叫的人心烦。雷放打了个长嗝,两手趴在方向盘上,透过挡风玻璃,细眼瞄着夜色中那个农家院子。

黄刚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一起电缆盗窃案。

那天,雷放布置完预审的事儿,叫上民警方奇,说:“走,咱把赵三双收了。”说完钻进警车,一溜烟蹿出邢警队。路上,他们俩东扯葫芦西扯瓢,不知不觉,高耸的楼房变成了大片的稻田,映的人心里绿油油的。雷放打开车窗玻璃,让原野的触角蔓延进来,整辆车就愉悦了,轻飘飘的。

他们把车径直开进了老村长家。这里在上坡,透过后窗正好能看到下坡赵三双家的院子。听到车响,老村长和蹲点的民警王岳从屋里迎出来。老村长的老婆端着簸箕在院子里拣米,见到警车,老脸上即刻映出粗体的“烦”字,双手一扬,把米弄的山响,嘴里还嘟囔着,“老东西,你就作孽吧”。老村长一边忙活着把雷放他们让进屋,一边斥责老婆,“你懂个球!”

透过窗户,雷放看到赵三双家的院子里有人影晃动。那人瘦瘦的,光着脊梁,正在打水。王岳说那就是赵三双,雷放点点头,回身对老村长说:“这些天麻烦您了,我们这就带人走。”老村长蹲在门槛上抽烟,没搭雷放的茬儿。他翘起拇指摁了摁带着火星的烟叶子,深吸了一口,把烟吐净了,才缓缓地说:“雷队长,你们不会抓错人吧。”

“不会,我们有把握。”

“这村上要说别人偷我信,可要说双娃子偷,打死我,我也不信。”老村长抽了口烟,接着说:“想当初,双娃子媳妇刚得病那会儿,大家伙儿东家凑,西家凑,凑了一千多,送到双娃子手里,可那娃到底不肯要,说大家伙都不富裕。你说,连送给他的钱他都不要,他能去偷吗?”

雷放笑了笑,调侃说:“按您老的说法,我们就不抓了?!”

老村长磕了磕烟站起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队长说笑了,我知道那是国法,只是怕冤枉了这娃子。”

“您老放心吧。”雷放走出屋子,叫方奇开车,自己带着王岳向坡下冲去。

雷放他们冲进院子的时候赵三双刚刚灌满了缸,正拿着条破旧的干毛巾擦汗,见有人冲进来,满脸惊愕。雷放亮出证件,说:“赵三双,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吧?”赵三双一顿,眼里即刻着了层暗灰,低声说:“知道。”王岳掏出手铐,上前铐住赵三双的手腕。此刻,方奇已把车停在了院子门口,雷放一拍赵三双的肩膀,赵三双抖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土坯房,身子软下来,有气无力地向外走去。

“三双,家里……来人了?”土坯房里飘来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象棵没有根的干草,被风轻轻一吹,失去了踪影。但雷放他们还是听清了,赵三双也听清了,他顿了顿,扭头对房子里的人说:“来了俩朋友,我跟他们出去办点事儿,你可要安顿好自各。”说着,眼里就有泪涌出来。“哦,你把盆子……拿屋来,你不在,我使着……方便。”赵三双没再接女人的话,一双眼哀求着雷放,低声说:“我老婆,瘫了大半年了。”见雷放没搭腔,又说:“警察大哥,让我给她拿个盆子吧,不然,她拉的床上满处都是。”雷放被女人的声音搅得有些乱,他不知道发出这种声音的女人有着怎样的虚弱,沉吟了片刻,对着赵三双摆了下头,算是答应了。

走了几步,赵三双又停住了,抬了抬手,囔囔地说:“能先不带铐子吗,您知道,我老婆……,我不跑。”王岳烦了,压着气小声说:“哪来这么多臭毛病,这是你想摘就摘的吗?”赵三双低头怔在那里,雷放说:“摘了。”王岳迟疑了一下,上前打开了手铐。

赵三双从门口拿了陶制的盆子,和雷放、王岳一同进了屋。屋里光线很少,只从门洞里流进来少许,其它的地方则被大面积的昏暗占据着。雷放挤了挤眼,才看清里面的摆设:这屋子里外两间,中间隔着化肥袋做的帘子,对着门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年头久了,已经破败不堪,一条腿不知了去向,用一摞半头砖顶着桌面,另外还有两只方凳,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泥灰。屋子里再没有别的摆设,两只破筐随意地丢在角落里。

屋子里有种难闻的气味,是霉味、汗味、药味、还是屎尿味,雷放说不清,只是有种想呕的感觉。赵三双看看帘子,又看看雷放,站在屋子中央不敢挪窝。雷放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顺手撩开帘子,走了进去,对炕上躺着的人说:“大嫂,我在市里包了工程,想叫三双去干一阵子挣点钱,你不会反对吧。”赵三双拿着盆子站在旁边,向雷放投来感激的目光。与外屋相比,里屋更加昏暗,气味也愈加浓烈。赵三双把盆子搁在炕头上,说:“老板是好人呢,给我活计呢。”炕上一条黑乎乎的影子蠕动了一下,声音踩着臭味飘过来:“是好人呢,三双,我……。”说着,影子嘤嘤地哭起来。“莫哭,莫哭”赵三双边说边把手掏进被子,摸索了一阵,又起身看着雷放。雷放戳了一下王岳,对赵三双说:“你先给嫂子拾掇拾掇,我们在外屋等你。”说完,和王岳走到外面,在方凳上坐下来。

没走几步,就听王岳在屋里大喊:“赵三双跑了!”

赵三双跑了。当雷放和闻声赶来的方奇闯进里屋时,赵三双已经跑了。本来昏暗的里屋如今被一道光柱照着,赵三双就是沿着这道光跑的。在光的进口,雷放看到了一堵早就被碱了个大洞的墙,刚刚堵在这里的被子和席子,在洞口处胡乱堆着。

他们穿过洞口奔到外面,看到的是一座不高的坡,以及其间浓密的竹林子。雷放带着王岳向林子里奔去,方奇驾车到另一边堵截,但已经晚了。刚刚还唯唯诺诺的赵三双跑了,就在雷放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了踪影。

(二)

被黄刚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顿,雷放心里反而清醒了些。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是老村长的话,还是赵三双妻子嘤嘤的哭声,或者是别的什么,让他失去了作为一名刑警的最基本的敏感。他甚至没有怀疑过赵三双有逃跑的动机,甚至听说赵三双只参与了一起盗窃案件而为其庆幸。雷放拍着自己的头,暗自咒骂:“狗日的赵三双,不捉到你,我这个雷字就倒着写。”

追逃方案很快制订了出来,在雷放的办公室里,他们十几个人分成了三组,雷放带一组负责在赵三双家附近蹲点守侯,在雷放看来,赵三双对瘫痪在炕上的妻子是无法完全放弃的,对这一点,他有充足的把握;第二组由方奇领着,重点追踪失窃的物资,雷放判断,赵三双逃跑可能会急于出手赃物,只要盯住有限的几个收购点,不难找到他的行踪;最后一组由老王负责盘查赵三双的亲属及社会关系,防止赵三双藏匿。按照老王的想法,还应该请求大队支援,在主要路口设卡堵截,防止赵三双外逃。这也是雷放最担心的地方,可他张不开这个嘴。别说因为自己的疏忽放走了嫌疑人,就是没有这件事,盗窃这样的小案子也没法动用大量的警力。不是专项行动,谁又愿意丢下自己手头的事来义务奉献呢?

最后,雷放下了死命令:不抓住赵三双,谁也不许回家。

雷放的布置很快有了收获。方奇他们下去也就半天的功夫,就查获了所有失窃的物资,雷放得到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在刑警队里,他见到了收赃者,一个废品收购站的小老板于某。据于某交代,前一天傍晚,有个人急匆匆地来到收购站,问他要不要废电缆,那人匆忙的样子似乎急等着钱用。于某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能够给他带来巨大收益的人,能够给他带来巨大收益的人在于某眼里就多少有点傻。照于某的话说,那人憨憨的。

后来,具体说是天黑以后,于某开着机动三轮和那人一同来到了一个水塘边。那人趟进水里,摸索了几下就甩上来一根绳子,他叫于某在岸上拽着,自己在水里推,不一会儿就有东西露出来,拉近一些才看清是捆电缆。他们割断绳子,把电缆一点点抽出来,又一点点盘到三轮车上。这样,如此反复,他们共从水里涝上来三捆电缆。末了,那人要一千,于某说“就八百,多一个子都不成。”那人也没还价,揣了上钱,一溜烟没进林子里。

雷放没想到赵三双出手这么快,抢在自己的网撒下去之前处理了赃物,后悔自己迟了一步。接着,他向于某详细地询问了那人的面貌特征,清瘦,一米七左右,光着脊梁,右手拇指残缺,这正是雷放的对手赵三双,雷放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的样子。

安排好这一切,雷放叫上技术人员带着于某来到了他们装车的地方。这是个不大的水塘,四周被竹林子密密地拢着,只有一条土路连着外面。如果没有案子,这里该是处不错的境地,满眼的绿,满口清新的空气。雷放想,这家伙藏东西很会找地方,该是个捉迷藏的高手,心里便隐隐有些担心。

在水边,他们很轻易地找到了三轮车的车印,于某和赵三双的脚印,电缆拖动的痕迹,以及几截割断的绳子。技术人员忙着拍照和痕迹提取,雷放则顺着于某交代的方向走进了林子。一夜之前,这里正是赵三双消失的地方,和他家墙上那个洞相比,这里新鲜的植物无疑会记录更多的信息。雷放分明能够感觉到赵三双穿过林子时留下的体温,甚至能够看到赵三双在林间穿过,脊梁上洒满月光和植物的影子,踩着竹叶沙沙的响声。

雷放叫技术人员勘察一下这里,希望能够找到点有用的线索。后来,他又调来警犬,希望凭借它灵敏的鼻子,把赵三双从林子深处挖出来。但这是徒劳的,在林子外面的公路上,一切痕迹和气味都消失了,警犬呜呜叫着原地打转儿,雷放的情绪跌落到了极点。

(三)

三天三夜了,还是没见赵三双的影子。这个狡猾的家伙仿佛在人间蒸发了一样。雷放不相信他真的能撇开妻子,一走了之,那嘤嘤的哭声能在轻易间拉住人的魂,怎么能拉不住赵三双呢?雷放想不通,也不敢想,这仅有的希望一旦破灭,赵三双这个名字将永远在雷放的心里被诅咒,被通缉,即使没有盗窃案,也是如此。

但三天三夜,赵三双始终没有出现,倒是老村长的老婆时常出现在那个院子里。这次蹲点雷放没有选择老村长家,也没有惊动村里的任何人,他对他们无法信任。

东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白,像缺氧的白鲢鱼的肚子。赵三双家的院子一点一点被夜色吐出来,像白鲢鱼吐出的消化了一半的食物,没有一点生的气象。看来,这一夜又白白地耗费了。

这时他看到了一条人影,缓慢地从一簇竹子后面钻出来,蹒跚着向赵三双家走去。雷放一振,直起了腰,但随即又失望地塌进靠背里。那是老村长的老婆,赵三双逃跑后,这个老太婆时不时地就出现在赵三双家的院子里,昨天晌午的时候她还在院子里扯上了绳子,把几床破旧的被子拿出来晒。雷放知道她在照顾赵三双瘫在炕上的妻子——那个嘤嘤哭的女人,看着丈夫抛开她从洞里钻出去,却没有一点办法,雷放想到这些就在心里反复咒骂赵三双,这比他负案在逃更令人愤恨。

这时,事情发生了——

刚刚进屋的老村长的老婆此时冲回到院子里,急急地喊:“救人啊——,不好了,救人啊——”

这喊声此刻变成了发令抢声,随着枪响,雷放和他手下的两个民警跳下车冲了出去。他们冲进院子里时,老村长的老婆已经跌坐在地上,见到雷放,话卡在嗓子里,急急地用手指着屋子。雷放冲进里屋,见赵三双的妻子赤条条地躺在炕上,嘴里溢满鲜血,身上滚着粪便,已经昏死过去。那个陶制的盆子摔在地上,她身上盖的被子也堆在炕下靠里的地方。雷放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试了试,又摸了摸她的脉搏,拿起被子把她裹上,弯腰抱进了院子。

这时老村长和另一个村民听到呼救声赶了过来,雷放没有理会他们,留下了一名民警守侯,抱着赵三双的妻子上了车,直奔就近的市直医院。

在市直医院急救中心,雷放用自己的名字登了记,又交了一千块钱押金,便坐在外面的栏杆上闷闷地抽烟。人马撒出去,却没有一点消息,连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雷放的心情糟透了。现在,黄刚规定的期限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却连赵三双的影子都没见着,而且还要替他照顾媳妇儿。雷放感觉自己被耍了,被赵三双耍了,这个狗日的家伙,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吃吃地笑呢。

在重症监护室里,雷放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个女人。现在,她被医院柔和的光线包围着,安详地昏睡着,仿佛一条深海里悬浮的鱼,没有一丝血色。雷放不知道赵三双是否就藏在她梦的深处,不知道她是否在偷偷地向他哭诉,哭诉这些天来自己的怨恨和委屈。也许她没有怨恨,她的面容竟然略带喜悦,曾经嘤嘤哭泣的嘴向上翘着。雷放希望她永远这样睡着,永远做一条深海里悬浮的鱼。这样,岸上的事就与她无关,她就能在生命最后的一刻,享受宁静。

一切安顿好后,雷放开车离开了医院。

(四)

赵三双妻子的事打乱了雷放的部署,他知道再在赵三双家附近蹲点守侯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意义。这样,他又坚持了一天便把人给撤了回来,撒在医院周围,同时把赵三双妻子住院的细节发布了出去,希望能够钓到这条失去了踪迹的鱼。对于雷放来说,这是他与赵三双的这场博弈中,自己抛出的最后一枚棋子。

坐在车里,雷放回想着这几天两个人的交锋,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个对手。在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中,赵三双处处占尽先机,甚至以抛弃妻子为筹码增加自己的胜算,让雷放等人疲于应付。这样的对手是可怕的,没有感情,更没有人性。在看到那个昏睡的女子后,雷放完成了对赵三双的彻底否定。现在,雷放不仅仅想找到他,而且想亲手枪毙他,但想归想,雷放一点把握都没有。

在雷放面前,赵三双的这个远房表姐默不作声,任雷放和老王说什么都只管自己掉泪珠子。雷放想不明白她那双眼到底有多深,到底能储存多少泪水,自打雷放他们一进院子,她就一直在默默地哭。她的哭是与众不同的,低着头,泪不经过脸颊就垂直掉下来,掉的那样均匀,那样源源不断,掉的雷放的心里越来越急。这样看着她掉了半个多小时的泪珠子,王岳和村治保主任带着她丈夫回来了。

据她丈夫说,赵三双的媳妇瘫痪后,他把孩子送了过来,他们看着可怜,就留下了,这一留就留了大半年。其间赵三双来过两回,头一回是几个月前,说来看看,还说娃的娘怕是不行了,身上疼的厉害,说着还抹眼。第二回就在前几天,是后半夜来的,来了就哭,说自己惹上了官司,说跟着别人偷了公家的电线。他姐听了这话就骂他不争气,他也不还嘴,末了央求他们带大孩子,说自己吃官司坐牢顾不上孩子了。赵三双在这里只呆了一个多钟头,天刚放亮就走了,走前丢下了七百块钱,说让他们帮着给孩子的娘买药吃买东西吃。

赵三双的表姐夫说:“双娃子前脚刚走,他姐就要去照料他那瘫在床上的媳妇儿,是我拦下的。我琢磨她病得那么厉害,别说七百,就是七千也不够使的。再说双娃子惹上了官司,这样的混水咋敢趟啊。自那后他姐想起来就哭,一颗一颗掉泪珠子,弄的我们这家也不像个家样。”

听到这里雷放心里安定了些,他的这个对手还没有踏出雷放给他规定的底线,这是该欣慰的。再有就是,赵三双外逃的可能性在降低,否则他不会只给自己留下一百块钱。雷放甚至在思考赵三双当初逃跑的动机,这似乎更接近于一种后事的安排,如果真是如此,他将很快出现在雷放的视野里。但这是理想化的猜测,雷放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掌握赵三双确切的位置。

老王问:“他没说去哪里吗?”赵三双的表姐夫思量了一下,说:“没有。”老王让他好好想想,又对他说了有关政策。过了片刻,赵三双的表姐夫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哦,对了,他好象说要到爹娘的坟上去看一看。”

雷放和老王交换了一下眼神,起身说:“你领我们到那个地方去看看,有些情况,我们还需要再了解一下。”赵三双的表姐夫点着头,跟着他们走出房子,而赵三双的表姐此时还坐在那里,继续掉着泪珠子。

这时,车的报警器响了,很突然,也很尖锐。

雷放他们冲出去。

警车被砸了,挡风玻璃上砸出了一朵白花。

砸车是一个孩子,此时,正站在车前高举着砖头。

“住手!”王岳断喝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但晚了,那块砖头已经再次落到了挡风玻璃上,瞬时又开出了一朵白花。

在那孩子企图重新拣起砖头的时候,王岳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夹在胸前。那孩子疯狂地踢打着,嘴里嗷嗷地叫着。雷放看了赵三双的表姐夫一眼,走上前刚要说话,一条人影倏地奔过去,从王岳怀里硬生生地抢下了孩子,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那人影是一直掉着泪珠子的赵三双的表姐,如今,她两条胳膊紧紧地拢着,像只河蚌,护住砸车的孩子,眼睛警惕地盯着王岳。

那孩子停止了叫喊,一双眼睛仇恨地扫着雷放他们——目光冰冷,坚硬,像块石头——他在等待时机,等待对手出现破绽,那样,他就可以飞过去,狠狠地咬上一口。

“赵三双的儿子?”雷放问。

“是。”赵三双的表姐夫惶恐地解释:“这孩子野,少管教,您这车……”

“算了,走吧”雷放他们带着赵三双的表姐夫上了车,一加油门,离开了村子。

(五)

在医院,透过门上的玻璃雷放看到了那个曾经嘤嘤哭的女人。她躺在白床单上,嘴巴还是向上翘着,仿佛有着甜美的梦境,这多好。医生已经停止了抢救,他们卸下了所有的器械,等待这支蜡烛自己熄灭。现在,蜡烛的火苗已经很弱了,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彻底地暗下去。那时,该有一缕幸福的灵魂飞出来,摆脱这病痛的肌体。

刑警队员们已经在医院里扯紧了网,等着鱼儿寻饵而来。雷放派王岳到老村长家里去传递赵三双媳妇病危的消息,顺便观察赵三双家里的动静。给爹娘上完坟后,赵三双已经没有了多少钱,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接着,雷放又派老王赶回赵三双表姐家,那里有赵三双的儿子,一想起这孩子,雷放就能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石头一样的目光。

把人都安排好了,雷放就在走廊里静静地等着,透过玻璃静静地看着赵三双弥留之际的妻子。

病房里走出护士,对雷放说:“人马上就不行了,你们抓紧准备一下吧。”

雷放应着,心里突然有了酸楚。他摆手叫了两个女民警拿过来衣服、化妆品、毛巾等物件,又叫人端来一盆清水,嘱咐女民警一会儿好好给那女人擦擦身子。

——发表于《青海湖》2007年10期;

《小说选刊》(2007.11期)选载,并入选《2007中国年度短篇小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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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www.bygzc.com/aplstart/2024/12/04/90403/aplstart/2024/12/04/90403 餐酒搭配建议:其实从风味上讲,腊肉同酒体丰满的干红葡萄酒可以说是最佳拍档,若干红葡萄酒带有浓郁的法国橡木香那就更完美了。不过非常不幸的是,咸鱼、香肠、腊肉等熏腊食品含有大量色素、亚硝酸盐和亚硝胺,大部分亚硝酸盐会被排除到人体外,但是仍然有部分会转化为亚硝胺留在人体,...http://www.bygzc.com/aplstart/2024/12/04/90403
5.www.jxmzxx.com{$woaini}>www.jxmzxx.com{$woaini}有人把“利在当代、荫及子孙、功在千秋”中的“荫”读成一声yīn,是否妥当?谢谢。-——。 {在当代中国,维护国家政治安全集中表现为对外保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对内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民民主专政、社会主义政治制度和社会政治秩序稳定、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 http://www.jxmzxx.com/appnews_20241110/09156538.html
6.朕的后宫全员恶人[穿书]然后就是第二次发酵了,将整形好的面团放在烤盘上,盖上湿布,再静置30分钟。等到这段时间过去,你会发现面团又一次变得蓬松了。此刻,预热烤箱至180摄氏度,把发酵好的面团放进去烘烤20到25分钟,直至表面金黄酥脆。这个过程中,家里弥漫着芝士与面包的香气,真是令人难以抗拒。 http://crm.jinfabang.com/index.php/demoki/3094895.html
7.www.zjmj.cn/ttkll12采用自主加工方式,对原馆藏尚未数字化的32个全宗2500余卷(盒)纸质档案开展集中扫描、修图、打包工作,形成约16万幅70GB的数字化副本,有效提升馆藏档案数字化率。同时,加强年度文件材料归档全过程指导,规范各立档单位档案数字化管理;推行“即归即扫、随归随交”模式,对进馆档案整理质量进行严格把关,逐条逐份清点...https://www.zjmj.cn/ttkll12_04/35912.html
8.宠物市场范文10篇(全文)那养一只宠物,一年花费大约是多少呢?据统计显示,中国养宠物的家庭每年在宠物方面花费1000—3000元的最多,占32%,其次是花费5000—10000元的家庭,花费3000—5000元的家庭占19%,花费10000元以上的家庭占11%,而花费1000元以下的家庭最少,占9%。 东艾宠物医院的医生霍小东介绍,养猫狗的消费主要集中在猫粮、狗粮、...https://www.99xueshu.com/w/ikey66ghf13u.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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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深圳狗市交易市场揭秘,热门犬种价格波动与交易现状一览深圳的宠物市场分布广泛,其中最大的室内宠物市场之一便是位于深圳市花卉世界,深圳市花卉世界宠物市场汇聚了众多宠物店、宠物用品店以及宠物服务店,提供包括狗、猫、鸟、鱼等在内的各种宠物,市场内部环境优雅,设施齐全,成为宠物爱好者和商家的一致选择。 深圳的宠物市场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地方:皇岗花卉世界宠物市场,位于...http://www.hbbyc.cn/4291bc82ddd1.html
11.ak.akvtc.cn/mokieo/cat4495?limit=44&page=2672ak.akvtc.cn/mokieo/cat4495?limit=44&page=2672 《千变的迷宫风来的希炼6 蛇蜷岛探险谭》是一款迷宫探险RPG游戏。月影村的冒险落幕之后,过了数个月……风来的旅人“希炼”与会说话的鼬鼠“库帕”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他们跟随着梦境的指引,来到了一座位于内海的小岛“蛇蜷岛”。据说,这座岛屿除了有...http://ak.akvtc.cn/mokieo/cat4495?limit=44&page=2672
12.www.yczkdm.com/aplstart/2024/12/03/sxj9a1/3073.htm万先生想要开办一家烟酒副食商店,但因年龄较大,行动不便,办理证件成了难题。进贤烟草工作人员了解情况后,迅速启动绿色通道,委派专人上门指导申请、收取办证材料,在5天内就把证件送到了他的手中。 「活动」首次登录送19元红包 204.2MB 版本V1.90.2 下载APK高速下载...http://www.yczkdm.com/aplstart/2024/12/03/sxj9a1/3073.htm
13.www.yuhua11月24日讯据《齐鲁晚报》报道,山东泰山队与崔康熙的合同没包含因成绩不佳而无条件解约的条款,若泰山队与其解约,将支付一大笔违约金。 崔康熙去年5月执掌山东泰山帅印,并在今年1月当选中超最佳教练,但是执教一年半以来,他并未给山东泰山带来一座冠军奖杯,反而连明年的亚冠资格都失去了。 http://www.yuhua-alu.com/ukrknbsbbrdb=.doc118087492278
14.www.chiscientific.cn/mokipome/7307896.shtml该网友发布的贴文称“今年57岁的大冶市农民工董克昌,于2012年3月29日为讨血汗钱,受十堰经济开发区白浪街办马路村村支书王德金等黑恶势力的迫协、恐吓、不幸身亡,暴尸山野。事后,农民工代表家属多次找王德金等人,联系协商,但一直得不到答复。4月6日上午,董克昌妻子江礼喜及两弟媳一同去王德金家协商理论,遭到30...http://www.chiscientific.cn/mokipome/7307896.shtml
15.广州宠物行业协会:超40只宠物狗疑因中毒身亡【广州】宠物行业协会:超40只宠物狗疑因中毒身亡 2024-11-17 21:31 更多 02:07 【关注楼市:深圳】小型三房成“紧俏户型” 年轻人纷纷入市购房 02:51 【关注楼市】11月广州一手住宅网签超90万平方米 市场热度持续 03:18 【关注楼市】185亿!深圳最贵地块出炉 两大央企联手竞得 01:32 【汕头】女子脑出血花费...https://zj.gdtv.cn/tv/25fbe62e73c9c46e120268f76d97716d
16.夫妻卖深圳两套房养百余流浪狗每年花二三十万对于卓玛和扎西在深圳救助流浪狗的行为,老家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一直不能理解,“他们总说,你们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那么多流浪狗干嘛。”为了养狗,夫妻俩还欠家人七八万块钱。卓玛希望,养宠物的主人一定要对宠物尽责一辈子,因为生命同等可贵。 养狗因噪音等问题也招来过投诉,为此两人多次给狗狗搬家,目前这个养狗地点也...https://news.cctv.com/kuaikan/m/a/index.shtml?id=ARTI9WABb3d9unsYvAsQEg6y17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