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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崽子一直磨蹭到放假前一天才给出答复,说想了想还是决定跟骆闻舟一块儿去露营。露营当天,骆闻舟准备了大箱小箱的食材和烧烤的调料和工具,这些食材都经过他认真细致的处理,该洗干净的洗干净,该腌好的腌好,除了食材之外他还塞了满满一箱零食和果汁可乐。

骆闻舟和费渡一大早就先把锅总抱去了穆女士家,然后才一起朝郊外的露营地进发。费渡一上车就打瞌睡,摸出耳机刚塞进耳朵里就被骆大爷不由分说的扯了下来。

“睡觉的时候戴耳机,你不要耳朵啦?”他边开车边说,“叫你早点儿睡早点儿睡,非不停。昨天是不是偷摸着在被子里打游戏了?嗯?”

“没有,我脑袋刚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骆闻舟“嘁”了一......

一听他要开始念叨成绩了,费渡立马捂住耳朵表示抗议:“哥,今天国庆假期第一天,你能不能别说考试的事。”

“行行行,不说就不说,但我不说你心里得有个数。你……”话还未说完,费渡已经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骆闻舟哭笑不得的瞥了他一眼,心想这混小子是越来越难管了。

陶然和姑娘早早就到了露营地点,姑娘名叫常宁,不仅长得好看,气质也很温柔大气,一看就知道是陶然喜欢的类型。姑娘倒是大方,三言两语就和骆闻舟、费渡聊熟了,几个人互相配合下来很快就把帐篷给搭好了。

“费渡,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之前还担心你会不会有其他安排来不了。”

“陶然哥,无论什么安排在你面前都得靠边站,”费渡给了陶然一个微笑,“要知道,你在我心里分量可是很重的。”

骆闻舟不轻不重的咳嗽了几声,心想这死小孩嘴巴怎么长的,什么胡话张口就来。陶然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傻乎乎的抓了抓头发后说:“你说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这么说你都不好意思,那……”费渡悄悄瞥了一眼远处的常宁,“常宁姐要是这么说,你怎么办啊?”

“啊?啊……她、她还不会这么……这么说吧……”

骆闻舟在心里暗骂一声,抬手就给费渡的后脑勺掴了一掌:“臭小子能不能别胡说八道,赶紧过来帮忙,把这牛肉给我穿到竹签上。”

小孩冲他吐了吐舌头,骆闻舟那声“啧”还没啧出来小孩就拍拍手往河那边跑了,他忙又冲着费渡的背影喊:“你慢点儿成不成,还有在河边看着就行,不许下去,明白吗?”

“明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好啰嗦!”

“我不啰嗦有用吗?每次说什么都给我当耳旁风——!”骆闻舟大声说完,远处的费渡就回头冲他又吐了次舌头。

陶然看着这样的费渡不由得展颜一笑,边把牛肉往竹签上穿边说:“费渡果然还是跟你比较亲,在你面前多活泼啊。”

“这算哪门子活泼啊,这根本就是调皮捣蛋……”骆闻舟语气无奈的纠正道:“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说东他偏要往西,净知道折腾自己,迟早把我给气死……”

“怎么会呢,费渡其实很乖的,他可能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啊?”骆闻舟的手抖了抖,他感觉得出在陶然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确实有些心虚。

后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骆闻舟边忙着手上的活边想,好像不知不觉费渡就开始不听话了,开始从打商量变成提要求,开始学会任性闹脾气,像只猫似的,高兴就翻肚皮让骆闻舟摸摸,不高兴就张牙舞爪的炸毛,每次都要骆闻舟哄,顺毛顺舒服了才可怜巴巴的承认反思自己的不对,然后下次还敢。

骆闻舟虽然嘴上说着下不为例,可每次费渡再犯,他又拿他没办法,照样不厌其烦的边哄边教育。他想费渡之所以在他面前越来越肆无忌惮,很大程度也是自己惯出来的。

“费渡!”

常宁的叫声蓦地把骆闻舟从思绪中抽出,他立马停下手里的活,连一次性手套都没摘下就往河边跑,俨然一副要扎进河里的架势。好在费渡没有危险,他只是脚下一滑不慎踩到水里,导致裤子湿了一大片。

“刚刚都跟你说了只在河边看看就成,谁让你下水的,知不知道多危险?”

帐篷里,骆闻舟铁青着脸,一边教育费渡一边翻找他备用的外裤,等找到了便将裤子递过去,又继续说:“你待会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不许离开我超过五步。”

费渡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还未等骆闻舟背过身就直接把裤子脱了,被水浸湿的外裤顺着白皙修长的双腿往下滑,他用脚随意踢开,坐下准备穿新裤子时衣摆下的风光隐约露了出来。

骆大爷的呼吸骤然紊乱,他急急挪开视线看向别处,心里气呼呼的暗骂小兔崽子又开始故意撩拨。

他看到了,藏在衣摆下黑色的系带,不算久远的回忆撞入脑海,被晒在阳台上的轻薄布料,明明已经失踪了好些日子,这时候居然被费渡穿上了。

mhy你为什么3.4才出海哥卡维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现在就开始造谣

充满对人物的猜想和个人化的解读。我觉得卡维会是喜欢看电影的类型(打脸了当我没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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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弥有的是可怜人,甚至整个提瓦特都如此,你难道能拯救所有人?」

「在所有人之中,艾尔海森,你是最需要拯救的人。」

艾尔海森转动门把手。那扇由大建筑师亲自设计并不顾他的阻止换上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木门打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后便死死卡住,他艰难地挤进家门,玄关处散落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箱子,他的妙论派天才室友、须弥鼎鼎大名的卡维先生正在客厅组装一个他不曾见过的机器。...

艾尔海森转动门把手。那扇由大建筑师亲自设计并不顾他的阻止换上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木门打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后便死死卡住,他艰难地挤进家门,玄关处散落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箱子,他的妙论派天才室友、须弥鼎鼎大名的卡维先生正在客厅组装一个他不曾见过的机器。

对于这幅光景他已经习以为常。从卡维搬进来后,他的家里开始被卡维的东西无限地填满,卡维的图纸、尺具、模型、稀奇古怪的工具、琳琅满目的零件,还有维持那身毫无必要的优雅装扮所需要的一切用品。每次他出长差后再回到家,常常疑心走错了门。

艾尔海森是个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的人,正因如此,他的房子多出许多空间给建筑师尽情堆放。当然这并不是说卡维是个十分重视物质享受的人,只是他的完美主义与强迫症从精神延伸到了物质,从而给他物质世界的人带来痛苦。他从不允许艾尔海森碰自己工作室里的任何东西(艾尔海森不知道自己的书房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工作室),否则艾尔海森就别想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了。

因此,尽管艾尔海森对眼前的一切颇有微词,进门时仍然小心地不去碰到地上的任何组件。

“哦?看来这趟枫丹的公费旅行似乎很顺利。即使对须弥的学术建设不会产生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帮助,但至少让我们的大建筑师尽情享受了采购的快乐。不过,还是容我好奇一下,这东西你准备怎么报销?”

卡维抬起头赏他一个白眼:“报销?为什么要报销。报销了就要拿去院里,我这是自己买来玩的。”

艾尔海森给自己倒了杯水:“……我让你多带一点摩拉,是以防旅途出现意外、应急用的。”

“谁说用你的钱买的?你以为我们妙论派和你们知论派一样穷酸迂腐又抠门吗?学者个人精神世界的扩展同样意义非凡,学院会给我们发这方面的补贴的!”

“那我给你的钱呢?还我。”

卡维噎了一下,又理直气壮地说:“买完放映机之后没有路费了,拿你的钱应急一下怎么啦!你不是说让我应急用吗!”

过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还有,什么叫公费旅行啊!注意你的措辞艾尔海森我不会警告第二次,我这是学术访问!!要交报告的你懂不懂!”

“所以,放映机是什么?”

晚饭后艾尔海森和卡维并排坐在沙发上,保持着一人宽的距离。卡维手忙脚乱的操作了一番,墙上悬挂的白布上出现了模糊的画面。他匆忙地拉上窗帘、关掉灯,又调整了机器的位置,白布上的画面变得明亮、清晰,随后画面飞快地变动起来,组成了具有连贯意义的镜头。

“这是枫丹最近流行的机器,可以用来放电影。”卡维难得平静地和他对话。

“电影是什么?”

“听起来有点像虚空的运行原理。”

“大错特错。艾尔海森,对你不了解的东西闭上你那张臭嘴。还有,看电影的时候请保持安静,这是基本的素质。”

艾尔海森还想说点什么,但电影已经开始了。放映机旁还连接了一个小小的音箱,但声音和画面似乎有一点不同步。卡维小声嘀咕道:“这个不太好调,凑合看吧。”

电影的开头是对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由外至内的全方面展示,故而艾尔海森以为这是某种动态的图书,卡维做专业参考用。但很快画面里出现了人物,他意识到这些人在演一个故事,就像大巴扎里的表演一样。电影讲述了一个旅店老板卷入一场豪门谋杀案、被诬陷入狱后逃出生天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叙述似乎过于拖沓,艾尔海森甚至在播到1/3的时候就推理出了后面的全部情节。

电影结束了,卡维久久地坐在沙发上。艾尔海森打开灯,客厅顿时明亮起来。

“是不是很精彩?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杰作?”

“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缺乏艺术细胞的可怜家伙。”

“那么,你有什么高见?”

卡维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必要向你这样冷酷无情的实利主义者解释艺术的含义?这无异于对牛弹琴。反正你没有美感,也不懂浪漫,更缺乏想象力。艾尔海森,你不会做梦吧?”

“须弥人本来就不做梦。”

“小吉祥草王回来之后就会了。我最近就经常做梦,当然,梦里没有你,这也是我睡眠质量高的原因。”

“和你聊天真够扫兴的。”卡维起身,“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看电影了。”

艾尔海森的确不做梦。他是彻底的理性主义者,思绪无时不刻在活跃着,因此,在夜晚他的思维需要彻底的休息。而梦是毫无逻辑的思维碎片,某种意义上是思维的低效活动,且无法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思考结果。既然这样,不如晚上好好休息,白天再集中精力思考。所以,艾尔海森不做梦。

可是智慧之主也会做梦。艾尔海森将其解释为神明的精神力是无限的,小吉祥草王的思维不需要休息,在梦境中也可以全力运作,普通人是不能效仿的。

他不是典型的教令院学者,他会去城里的酒馆、咖啡店和居民闲聊,会帮年迈的船夫介绍工作,会自掏腰包资助一些异想天开的项目。比起一般的学者,他要更受到普通须弥人的喜爱和欢迎。

“为什么要做这些无谓之事?为了自己充好人而干涉世界的运行起落?”

“智慧原本是为了让人类更好地生存而诞生的,如今它却将一些人拒之门外,让一些人的生活变得困难,你不觉得这一切很荒谬吗?”

“智慧拥抱一切愿意接纳它的人。”艾尔海森说,“教令院的确有许多不合理的规定。不过,即便所有人都在教令院修习,你也得承认,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到智慧之神同等的眷顾,对吧?有人研究,有人实践,有人探索真理,有人纵情享乐,有人开创时代,有人被时代抛弃,这是世界运行的法则。”

“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很可怜。”

“须弥有的是可怜人,甚至整个提瓦特都如此,你难道能拯救所有人?”

卡维从堆叠的图纸中抬起头来,那双上挑的赤色眼眸流露出一丝不屑和怜悯:“我想在所有人之中,艾尔海森,你是最需要拯救的人。你作为智慧之主忠实的信徒,却对智慧的本质没有一点点深刻的认知。不过幸好你遇到了我,就像拯救那些船夫的生活一样,我也会拯救你的。”

艾尔海森忍不住笑了,略带讽刺的:“你拯救不了那些船夫,他们要么努力学习新知识,要么花光你的钱后继续落魄。无论哪种,你的行动都没有带来有益的结果。当然,你也拯救不了我,因为我不需要。”

一个月后,卡维拉着行李箱站在艾尔海森家门口。

艾尔海森倚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玩味地在卡维渐渐气得发红的脸上来回扫视。

怎么会有人累死累活做完工程反而倒欠雇主钱的……从某种意义上,艾尔海森都要佩服卡维了。

“看起来,我的卡维学长在拯救世界的路上把自己丢下了。”艾尔海森慢条斯理地、飘飘然地,向卡维宣告自己的胜利,“除了我,没有人打算拯救你吗?你的那些关于智慧本质的理论,似乎并不能帮助你找到今晚的容身之所。”

卡维气得像一只圆滚滚的风史莱姆:“就住一晚!我明天就走!简直受不了和你这种人相处哪怕一小时!”

“我才是要说这句话的人。限你住一晚,明天立刻搬走!”

时至今日,卡维仍然住在艾尔海森家里。

那台放映机在艾尔海森家的客厅已经驻足了一月有余。卡维隔三四天会启动一次,鉴于卡维表示不想和艾尔海森一起看电影,又鉴于卡维不允许艾尔海森碰自己的东西,所以艾尔海森自第一天后一次也没有看过。不过横竖他也不感兴趣,在卧室里听着外面的声音,便能推理出这是怎样的故事,有时他能完全猜中下一句台词,准确率大概能有30%左右。这倒是还不错的消遣方式。

「我的村庄被烧毁,那些想办法活下来的人只能逃亡。我是因为战争才离开。」

“我明白了。所以某种程度上,你其实是个难民?”

「没错。」

「我想我最好收回刚才我说的一切。」

“我真是个大傻瓜。可悲的笨蛋。该死的自私鬼。”

艾尔海森突然发觉今天的准确率高得有些惊人。他稍稍回忆,想起这正是第一天他和卡维一起看的那部电影。他打算出去冲杯咖啡。到客厅看到卡维像一只幼年长髯虎一样蜷缩在沙发里,放映机的光反射到他脸上,光怪陆离。

“这部你看过了。跑工程让你的记忆力下降了吗。”

卡维按了一个按钮,放映机和音箱同时停止下来。

“我不知道这东西还能暂停。”

“我改装过了,现在它的声音和画面不会错位了。”

“我前天让你洗碗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可以暂停?”

“别烦我。”卡维把脑袋靠在膝盖上,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在青蓝色的光下他的红色眼瞳异常鲜亮,不仔细看去,似乎眼角也有些微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艾尔海森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站在沙发边:“我听你们院的人说,你的项目被腰斩了。”

“腰斩?都快竣工了突然叫停,简直是凌迟。”卡维气鼓鼓地骂道,“教令院那群家伙,除了碍事什么用都没有!包括你这个书记官在内!”

“事实上,我看了那份叫停你的工程的申请书。我不得不说,那份意见是非常合理的。你该改改你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建筑的首要价值是它的实用价值,并不是展示你那些小聪明的玩具。”

“哦,我不知道我们的艾尔海森书记官什么时候也在妙论派拿到一个学位了,可以在我的领域教育我?”卡维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觉得我是那种把作品当作玩具的建筑师吗?我说过你对艺术与美学没有一丁点认知,你不过以为艺术是毫无价值的、锦上添花的、无足轻重的东西,哪怕为了仅仅一百万摩拉就可以轻易地舍弃掉!你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傲慢、无知、狭隘、充满偏见!”

“又开始了……”艾尔海森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认可艺术的价值?不要用你臆想的观点攻击我,你该去修一门逻辑课了。”

“够了艾尔海森,别在我面前玩你们知论派那些无聊透顶的文字游戏,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和你在一间屋子里住了这么久,没人比我更了解你是个多讨厌的人!!”

“哈,似乎并不是我要求你住下来的吧?这么讨厌我,何不搬出去呢?”

卡维气得说不出话来。艾尔海森适时地补充:“……还有,尽管我认可艺术的价值,但我想你的艺术应该的确不值一百万摩拉。”

“你……!”

卡维一下子没站稳,猛然向身后跌去。艾尔海森下意识冲过去扶他,忘了自己还端着咖啡,热气腾腾的咖啡大半洒在了放映机上,机器滋滋响了几声,幕布上闪过一阵七彩的光,迅速变得一片漆黑。怀里卡维惨叫:“艾!尔!海!森!”

“……我是为了接你。”

卡维完全失去了理智:“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早就看它不顺眼,制造这样的小意外对于你这样的阴谋家是信手拈来吧?你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反正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在你家借住的、可有可无的、讨人厌的家伙!你知道吗,我并不是没有你接济就活不下去了。我现在就走!!”

“卡维!”

艾尔海森想拉住他,但不知怎么的没有伸出手。是自己说要让他搬出去的,不是吗?那扇美丽而脆弱的木门被恶狠狠地摔上,卡维大约是第一次这样粗暴地对待自己的作品。艾尔海森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那杯残余一小口的咖啡变得冰凉,他抿了一口,酸涩难以忍耐。

由于咖啡的缘故,那个晚上他没有睡着。他想卡维应该很快会回来,但直到第二天早上卡维也没有出现。他去了教令院,得知卡维也没有来院里。

卡维能去哪里?他的工程被叫停了,工期供他临时居住的棚屋业已拆除。兰巴德酒馆和普斯帕咖啡馆不见他的身影。艾尔海森以工作为由去了一趟奥摩斯港,同样一无所获。

“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他有两天没来教令院了,想看看你这个大风纪官有没有线索。”

“我们是风纪官,不是跟踪狂,不会毫无理由地调查学者。”赛诺扶额,“他不是你的室友吗?你都不知道他去哪,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都知道他是我的室友?”

“是。”

“……”

赛诺平淡地说:“卡维是个成年人,又是工程师,在外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硬要说的话,他的野外生存经验没准还比你这个久居教令院的书记官要丰富些,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并非在担心他,只是……”艾尔海森罕见地词穷了。他也有些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找卡维,以前卡维不在家的时候,他不都是享受难得的清静时光吗?

艾尔海森去借了妙论派的馆藏,尝试自己修理那台罢工的放映机。他实践能力很强,研究了一个下午,把浸坏的零件换掉,所幸核心的部分没有坏,清理掉污渍后又能重新运作了。连他这半吊子都能修好,对卡维来说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但卡维还是气跑了。艾尔海森很快推理出这是因为卡维生的是自己的气而不是坏掉的放映机的气。

他头一次有些厌烦自己如此迅捷的头脑。

电影接着上次暂停的地方播放。艾尔海森坐在卡维常坐的位置,静静地观看这部他已经看过的电影。或许因为已经知道情节,他头一次去看镜头里的景观、布局、人物,看演员微妙的表情传递出的情绪。他发现这部电影的确拍得近乎炫技的非常漂亮,难怪卡维会喜欢。

在那些虚实变换的镜头中,在鲜明与黯淡交替的光影中,他感受到一种表达,一种很难用语言具体概括的表达,但的确存在。幕布上老人说:“我想他的世界早已消失殆尽……”

剧终。客厅陷入一片漆黑,在死一样的沉寂中,艾尔海森久久沉默着。他陷入了思考。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并做了他平生的第一个梦,梦里卡维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观看电影。卡维安静地望着幕布,漂亮的眼眶里有泪水在转动。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在两人之间徘徊。

忽然传来敲门声,艾尔海森快步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赛诺。

赛诺低头看着玄关处摆放的一箱酒:“你难道在借酒消愁?”

“……没有。”艾尔海森表示自己很清醒,“这是卡维之前预订的。”

“哦,”赛诺并不关心艾尔海森的心事,“长话短说。我来是告诉你,卡维这些天一直在提纳里那儿休息。提纳里明天有事会来城里一趟,正好把他也带回来,我们准备晚上在普斯帕咖啡馆玩会儿七圣召唤。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过去。”

赛诺转过身去:“是提纳里让我来告诉你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点也不想和你一起打七圣召唤,如果你不想扫兴的话,最好不要来。”

艾尔海森当然会去。他到的时候提纳里正在和赛诺打牌,一旁柯莱照顾着醉趴在桌子上的卡维。

提纳里微微抬眼:“我那里可没有酒喝,这些日子他估计憋坏了。”

“在咖啡馆喝酒,这家伙真是闹够了。”艾尔海森一把将卡维从桌上拉起来,“辛苦柯莱小姐了。”

柯莱慌忙摆手:“啊——没关系的,因为我也不擅长玩七圣召唤,在旁边看着就好……”

“那我先带他回去了。”

赛诺说:“但是卡维说他不要……”

提纳里:“赛诺!”

赛诺:“好吧。再见。”

艾尔海森朝三人点点头,又向代理店长恩忒卡小姐致了歉,扶着卡维离开了咖啡厅。

打开家门,没有开灯的客厅却透出白光。卡维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见到那台放映机完好如初地摆在那里,画面定格在他走之前的那一幕。艾尔海森按动开关,画面开始流动:“我想你应该想要看完它。”

「初见她时,荒原上的第一束光,让我折返,」

「日复一日,如痴如醉,你的活力浸满我心…」

艾尔海森和卡维并排坐在沙发上。这一次他们的距离有一些危险的近,或许是因为卡维喝了酒,多少有些随意。

艾尔海森说:“我把理性与智慧置于人之上的位置。但你或许才是对的,人是智慧的载体,对人的探索本身就是对智慧的探索,如若不然,无法解释为何须弥的神明、智慧之主会对人类如此感兴趣。缺少对人的关怀,自然无法触及智慧的本质。而艺术是人类情感跨越时空的连结,它与智慧本就是诞生于一体之物,轻视艺术亦是一种轻视智慧。在本质上,这都是轻视人类存在本身。”

卡维不发一语,迷离的双眼望着幕布上的影像,像是没有听到艾尔海森在说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一开始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梦到发生过的事情,难道我所经历的现实生活就是我所期待的一切吗?但后来,它的确发展成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艾尔海森把卡维按倒在沙发上。卡维的脸颊微醺,眼睛里像蒙着一层水汽,建筑师的脸就像他的作品一样精致美丽,他的眼睛也似乎总是在诉说着某个命题。

男主角死去了,镜头不断在回忆和现实间回旋,但已经没有人关心电影里在发生什么事情了。艾尔海森感到一种难以战胜的欲望正在控制他。那天晚上他应当陪卡维坐一会儿的,而不是和他大吵一架,他缺席了卡维的某个「时刻」。

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凑近卡维的脸颊,却迟迟没有吻下去。或许是在道成林住了几天的缘故,卡维的皮肤透着一股草木的清香,混杂了一丝酒气,十分好闻。这个时刻不知维持了多久,直到卡维突然贴上来,在他下唇狠狠咬了一口。

“呃——?!”

“你到底要不要……继续啊!”卡维抓狂地大叫。他白皙的脸已经红成一片,现在艾尔海森意识到那似乎并不是酒醺。

“你没醉?”

“我当然没醉了!那点酒怎么会让我喝醉!我只是想让你把我带回去,结果你突然开始说这一堆话!这根本不是艾尔海森会对我说的话!!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答复你!!我都怀疑你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卡维捂住脸绝望地说,“我没法忍受这种气氛了!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啊!!”

“正常一点?”艾尔海森稍稍回味了一下这个略带疼痛的吻,“的确。尽管我刚刚说的话都是我真实的想法,但面对一个清醒的你,我确实不太想把刚才的场景重复一遍。”

“还有,你能不能控制一下……”

“……你该请提纳里给你上几节生物课。你也是男性,你能控制吗?”

“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我记得你说过要拯救我。”

“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啊?……唔……”

这个晚上艾尔海森再也没让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从所有意义上,他拯救了艾尔海森,身体力行地。让我们向这位勇敢的学者致以敬意。

海维,但卡维是兰那罗。

(一)

七岁的艾尔海森做了一个梦。

他原本没想做梦。他只是学累了语法,打算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可他前一秒才刚趴下,后一秒就有个小小的力气拽了拽他的呆毛。

艾尔海森睁开眼睛。

“你就是那菈艾尔海森?”一个头顶金色叶片,小萝卜头模样的奇怪生物站在他面前,看起来有点儿恼怒。

我招惹他了吗?艾尔海森用两秒钟检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得出结论:没有。

所以他重新趴了下去。

“喂!”可头顶的呆毛立马被揪住了,“我跟你说话呢!你的丽娜莲哭得好难过,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丽娜莲?艾尔海森顿了顿,这才对上了号,他指的应该是窗台上摆放...

丽娜莲?艾尔海森顿了顿,这才对上了号,他指的应该是窗台上摆放的那盆多肉植物。

“我不明白你对'欺负'的定义是什么。”艾尔海森直起身来,“它是我一年级的暑假作业,植物观察日记的一部分。现在作业完成了,我当然不会再养它。”

“倒是你,”灰发的孩子有着锋利的青色眼睛,“你就是兰那罗吧。”

“是又如何?”萝卜头叉腰。

“不如何。”艾尔海森说,“只是很好奇,你们整个种群都喜欢多管闲事吗?”

“哈?!”兰那罗大怒,“当然不——不对!我也不——等等!什么叫多管闲事啊?!”

他情绪激动地冲将过来,差点被笔袋绊了一跤:“丽娜莲都要死了!你窗外的爬山虎都哭了!”

“不知道。不关心。”艾尔海森无动于衷:“我在做梦对吧,让我醒来。”

“醒来干什么?”兰那罗瞪他,“把她丢进垃圾桶吗?”

“啊?!!”兰那罗简直暴跳如雷了,“你!你?!”

“我?”

“你紫莲!!!”

“闭嘴!我不要跟你说话了!”兰那罗搂过丽娜莲的花盆,吭哧吭哧地开始挖土,“我要带她回桓那兰那!”

“请便。”艾尔海森说,低头将书往后翻了一页。果不其然,没看过的页码全是空白。他捻起书页,正打算往前翻,却忽然感到一阵柔软的疲倦。那疲倦飞速膨胀,一口吞没了他。

艾尔海森在温暖的冬日午后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垫在手下的语法书翻开在第三百八十七面,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有窗台空荡荡的,那盆快要枯死的丽娜莲不见了。

(二)

自我介绍是第二次会面的事了。更准确地说,兰卡维是为了自我介绍才跑的第二趟。

听起来可能有点儿丢脸,但兰卡维没法不介意:他可是一个很漂亮的兰那罗啊!那个臭屁的小兔崽子,却连名字都没有多问一句!但当时边上还有颗奄奄一息的丽娜莲,显然不是为这个赌气的时候,所以他暂时放下了兰那罗的骄傲,先把虚弱的丽娜莲带回桓那兰那,精心照料了很多很多个太阳,又很多很多个月亮。

丽娜莲萌发出第十六片新叶的时候,也掉下了最后一片枯死的老叶。那老叶弯弯的,勾着他想起某人头顶的呆毛——和自己姗姗来迟的自我介绍。

那么,是时候了!

兰卡维从艾尔海森楼下的菜地里蹦出来,抖抖身上的浮尘,又就着窗口遗落的灯光和雨后地上的水洼清洗了头顶的叶片,直到每一根叶脉都璀璨夺目,每一片飞行叶都红润亮泽,这才飞上了银色那菈的窗台。

艾尔海森果真在挑灯夜读。不过,比起初见时圆乎乎的小脸蛋,他好像若有若无地变尖了那么一点——不对,应该叫变长了——也不对,人类管这叫什么来着?

他坐在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从“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开始,回忆到声泪俱下的“汐哥哥,你变了!”——他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但他还是在想。是啊,他原先好像有个什么目的,但不知为何,他现在还坐在这里,观测……观察……观赏艾尔海森。

他观赏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则心无旁骛地读着书,直到月亮慢悠悠地走到头顶,他才夹上书签,合上书页——然后径直向他看来。

兰卡维的心脏——或者说种核?——微微收缩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艾尔海森问道。

“……兰卡维。”兰那罗说。懵懵的。

你在灯下读书的样子,像极了月下的昙花。兰卡维本想这么说,可先前抛诸脑后的来意此刻如回旋镖一般飞了回来,正中他的脑壳,于是什么夸奖什么赞美通通被敲了出去,兰卡维生气了。

“你知道你的丽娜莲有多厉害吗?”兰卡维指责道,“她长了十六片新叶子喔,十六片!”

“十六个月长出十六片新叶,很厉害吗?”银色的那菈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别管丽娜莲了。你除了种花,还做了些什么?”

“我?我做的事,说出来你也不懂。”兰卡维倨傲地抱起胳膊,“我在四处收集'固态的梦'。懂吗?”

“懂,意思是到处乱管闲事。”

“胡说八道!”兰卡维气得直咬牙:“小坏蛋!坏!”

“是吗?”小坏蛋故作诧异,“那你为什么要坐在窗口,看我读三个半小时的书?”

“我!”兰卡维张口结舌,用力跺了下脚,“你,你紫莲!”

他似乎不会骂人。艾尔海森想。明明气得叶子都翘起来了。

“——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兰卡维原地蹦了一下,把气飞的叶子蹦回原位,没好气道,“听着小那菈,不许挖苦我,也不许说奇奇怪怪的话!我问你,你知道'固态的梦'是什么吗?”

“不知道。”艾尔海森说。

“哼哼~”兰卡维满意了,得瑟得瑟地扬起小脸:“告诉你,记住了喔。是你们的屋屋。”

屋屋。艾尔海森有点无奈。这又是跟哪个小屁孩学的措辞。

“是人类的建筑。”艾尔海森纠正。

“人类的尖竹。”

“建筑。”

“剑竹。哎呀!”兰卡维学得不太像:“不就是屋屋吗?”

(三)

兰卡维是屋屋的行家。

据他说,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寻访世界各地的漂亮屋屋了。他四处旅行,从须弥跑到璃月,又从璃月跑到枫丹,见过很多很多片颜色各异的天空,也有过很多很多位性格各异的旅伴。其中陪伴最长的一位,是一只总是向往远方的暝彩鸟。说到这里,兰卡维稍微偏了偏头,好向艾尔海森展示他头上插着的那根蓝绿相间的翎毛。

“这根羽毛就是她送给我的。”兰卡维骄傲地扭了扭脖子:“是她最漂亮的飞羽,只送给最要好的朋友。”

“那她现在呢?”艾尔海森问:“还在旅行吗?”

兰卡维摸了摸头上的翎毛,有一会儿没说话。

“没有喔。”

然后他这样回答道。

“她飞累了,就落进土里,变成了两棵野香茅。”

(四)

兰卡维的拜访没什么规律,往往是悄无声息就出现在他的余光里,短短的腿悬在案边,忽忽悠悠地荡啊荡啊。如果艾尔海森不理他,兰卡维就只安安静静地陪他坐上一会儿,然后从案头一跃而下,扑的一声消失不见。

而如果艾尔海森愿意搭理他,兰卡维的话匣子可就打开了。他会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在桓那兰那的新工程,他是如何利用有限的材料给新生的兰那罗做屋屋,又是如何被迷路的小蕈猪撞倒在地,进而带着小家伙满森林找妈妈。

你的归类不合理。艾尔海森说。带蕈猪找妈妈不属于工程的范畴。

呜哇!兰卡维瞪他:怎么就不算了?你咬字吃字!

是咬文嚼字。艾尔海森说。

呜哇!!兰卡维即将爆炸:我再也——起、起码五分钟不要理你了!

工程以外,他也讲自己的旅行见闻,讲他遇到的屋屋与建筑师(不是屋屋师。他对“建筑师”的发音准得出奇):他们精心地筹备每一座屋屋,就像蘸着白露认真梳妆的草木——他们规划墙体,正如玫瑰规划花萼;他们雕梁画栋,正如银杏雕琢叶脉;他们望向城镇的目光是如此热切呀,授粉的豆花就是这样望向日渐饱满的子房;他们掰开鼓鼓的豆荚,里面就躺着三五个圆润可爱的月亮。

“那叫'明天'。”艾尔海森说:“他们在屋屋里看到的不是月亮,而是明天。”

“圆润可爱的明天,”兰卡维学舌道:“那菈的名词,像唱歌。听不懂。”

不,你不能用圆润可爱来形容明天。艾尔海森很想这么说。但他看着兰卡维欢欣鼓舞的模样,即将说出口的话又烟消云散了。

圆润可爱又有什么关系?艾尔海森的语法意识稍微有些动摇:难道明天还有个具体的模样?

(五)

“艾尔海森,艾尔海森!”今夜的兰卡维听起来格外急切。他匆匆爬上窗台,朱红的飞行叶立得笔直:“酒馆里有人读歌了!”

“…读歌?”兰那罗的词汇储备有限,但艾尔海森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有人念诗吗?”

“对的对的!艾尔海森聪明!”兰卡维连连点头:“就是念诗!一个男那菈,站在大——大——的舞台上,给一个女那菈念诗。女那菈好高兴喔,眼睛里掉出咸咸的水,其他的那菈也好高兴,还鼓掌了。”

“所以,”艾尔海森问,“你想做什么?”

“我也想让你高兴呀。”兰卡维的这句话说得稍微有点扭捏,但他旋即严肃地拽下嘴角,清了清嗓子:

“这首诗,送给我久未谋面的白鸽。”

似乎是他临场记住的诗段。

“我喜欢的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经远去。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藉你的沉默与你对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呃……”

“简单如指环。”艾尔海森提醒。

“喔喔,简单如指环。”兰卡维说。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艾尔海森说。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兰卡维跟读。

“你的沉默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艾尔海森说。

“你的沉默…是……”兰卡维的声音随着每一个字越来越小,慢慢就听不见了。

“呜!”然后他突然捂住了脸。

“怎么了?”艾尔海森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想去拉他的手。

“——我好高兴呀!”却不料兰卡维一把抱住他的手掌,边蹭边啵噗啵噗地跳,“原来给人念诗也会这么高兴!——你呢艾尔海森?你开心吗?”

他怀里的指节如过电般轻轻一收。

“……开心。”艾尔海森的回答如枫叶般飘落下来,殷红地盖在他身上。

“真的?”兰卡维抬起脑袋,有点怀疑似的:“看不出来。”

“认真看。”艾尔海森说。

兰卡维就乖乖瞧着他的眼睛,一秒,两秒,三秒。

兰卡维扑地笑了出来。

“艾尔海森的眼睛,绿绿红红。”小精灵把脸贴在他的手指上,脸蛋就稍微嘟起了一点,“像熟透的枣椰。”

(六)

偶尔,兰卡维会碰上些除他以外的访客。

他们都是教令院的学生,而且大都十分憔悴,哭诉着各式各样的“写不完了”和千篇一律的“求求你”,譬如:“小组作业写不完了,艾尔海森,求求你帮我写一段吧!”或者“论文要赶不完了,艾尔海森,求求你帮我改一版吧!”

很偶尔很偶尔地,兰卡维会碰到些不太友好的访客。

“这就是你的解释?”长发的女生抠住门边,紧跟着艾尔海森进了书房:“'没什么好说的'?!”

“赫诺丝教授向我提问,我自然要如实回答。”艾尔海森头也不回,兀自在桌前坐了下来。

“……就这样?”茫然、痛苦和愤怒纠集在一起,刺得墙外的兰卡维一个哆嗦,“你的第一篇开题是我教你写的,第一个中期是我教你填的,组里边没人待见你,倒是有几个铆着劲儿要整你——你都知道,对吧?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从来都没有那样做过,对吧?!”

她的声音悲哀地颤抖起来。

“……我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兰卡维终于听明白了,这个女生应该是艾尔海森的师姐,师从同一个教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对我的看法,跟你论文抄袭的事实之间毫无关联。”艾尔海森却没有犹豫哪怕半秒,“赫诺丝教授明显已经察觉了不对,不然她不会问我。”

“你应该隐瞒啊?!”师姐的吼叫忽然间撕心裂肺,“这也要我教你吗艾尔海森?!赫诺丝已经六十多岁了,而你是她的得意门生!你只消推说几句'没见过',她绝对会相信你的!”

“……而你呢?你又是怎么说的?”师姐的咆哮里带了哭腔,“'出自1063年《语音学季刊》第57卷第二期'——这是人话吗?啊?!这是人话吗?!!”

师姐在半米之外声嘶力竭,艾尔海森却敏锐地注意到了窗外的一簇红色叶片。旋转着,有点儿想升上来——但顿住了——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悄悄冒了个尖。

“笑什么?你笑什么?!”师姐吼破了音,狠狠将手中的文稿摔在桌上,“你当着系里七个教授的面把我毁了!”

艾尔海森不答。唯有她尖利的嘶吼在四壁间嗡然回响。

“……艾尔海森。”

愤怒最终坍塌成一地废墟。原本为开题报告精心打理的头发散落下来,让她狼狈如落难的野狗。

“你肯定觉得,毁了我的是我自己,一切都与你无关吧。”

“……保不齐还真是这样。”她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我抄了罗德兹学长的毕业论文,这就已经错了;居然还指望你能通人性,简直大错特错。”

一声门响过后,书房内归于平静。

又过了两分钟,兰卡维才缓缓探出头来,轻手轻脚地跳上书桌,跑到了他的手边。

艾尔海森捏了捏他的后脑勺。

“…好可怕。”兰卡维好似被这一捏打开了某个开关,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心有余悸似的:“那是什么?”

“一场毫无意义的宣泄。”艾尔海森回答道。

兰卡维坐了下来,好一会儿没吭声。

“那菈艾尔海森说话,很干净,很残忍。”然后他开口说道,“我见过那菈拿着那样的东西来到森林里,对着树木挥舞下去,树木就发出很痛很痛的哀叫,哭着倒在地上。”

“那是斧头。”艾尔海森说。

“斧头。”兰卡维学会了,“那菈艾尔海森说话,就像斧头一样。”

他抱着膝盖坐在散乱的文稿里,破天荒地显得有些孤独。于是艾尔海森再次抚上了他的头顶,金黄的叶脉温凉柔顺,丝缕分明。

“那你为什么总是回来见我?”艾尔海森听见自己问,“你喜欢斧头吗?”

“……”兰卡维想了想,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喜欢。”

小小的兰那罗圈住了艾尔海森的手。他最近似乎迷上了这个动作,逮着机会就往艾尔海森手心里贴。

“兰卡维喜欢疯子。”他把脸埋在艾尔海森手中,讲话就呜呜噜噜的:“和疯子呆在一起,很自在。可是和艾尔海森待在一起,不仅自在,而且…还有点……”

“有点什么?”艾尔海森追问。

“有一点……不自在。”兰卡维别扭地一缩脖子,现场表演了一个不自在:“唔,你、你还小,长大就明白了!”

(七)

艾尔海森出任书记官的第一年,领到了一笔丰厚的安家费。加上他先前积攒的各类奖助学金和勤工俭学的收入,正好够他支付一套黄金地段房产的首付。

金色?锁匠推了下眼镜:那可就要用黄铜啰,小伙子。价钱得翻五倍。

没关系。艾尔海森心平气和地说。

用黄金都没关系。

“——哇,金灿灿!”兰卡维接过那把有他一半高的金色钥匙,兴高采烈地贴了好几下,又把它当成舞伴,优雅地转了个圈:“兰卡维认识这个喔,这是'钥匙'!”

“但!是!——艾尔海森笨!”兰卡维趾高气昂,“兰卡维会飞,兰卡维不走门。”

“我知道。”艾尔海森说,“这只是一种仪式。”

“仪式?”

“好比兰那罗会给人类朋友献花。”艾尔海森解释道,“这把钥匙就是人类的花。”

“不,不对。”兰卡维笃定地摇了摇头:“那菈的花和兰那罗的花一样,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有很多那菈给兰卡维送过花哦,别想糊弄我。”

“……”艾尔海森不说话了。

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兰卡维敏锐地察觉到。虽然没到生气的地步,但毫无疑问,他不如上一刻那样开心了。

兰卡维犹豫了一下,刚想询问,却见艾尔海森伸手向他抓了过来,吓得他抱起钥匙后退了几步。

“不喜欢就还给我。”艾尔海森说。

“不行!”兰那罗把小脸贴在钥匙上,立刻被冰冷的金属冻得打了个哆嗦:“送我了,就是我的。”

“你不是喜欢花吗?”艾尔海森轻轻掐住了他的后脖颈:“钥匙还我,我换些花来送你。”

“不换!”兰卡维踢他:“走开!”

“为什么不换?”艾尔海森步步紧逼。

“呜…就不!”兰卡维急了,“礼物是不可以收回的!你贝比!”

“是'卑鄙'。”艾尔海森将他拢到面前,威胁意味地搓了搓他用来飞行的红色叶片:“为什么不换?”

“噫…!”兰卡维吓得叶子都卷边儿了,然而还是死死扒着钥匙,一点劲都没松:“你,你……食言会变成大肥猪!”

……这又是从哪听来的食言而肥的变种。

“我再教你一个成语:事不过三。”艾尔海森凉凉地下了最后通牒:“为什么不换?”

“呜……!”兰卡维缩成了一个坨坨。

“三。”艾尔海森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叶子上:“……二。”

“——因为我喜欢!”兰坨坨顿时落花流水:“我就要这个!”

紧闭双眼的黑暗中,揪着叶片的手指松开了。

兰卡维摸了摸怀里的钥匙,冰冰的,还在。这给了他慢慢睁眼的勇气——始作俑者居然已经在继续读书了。

不过他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兰卡维眨巴着眼睛观察了他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异常”的根源:他脸红了。

红脸那菈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甚至有点可爱。但兰卡维思来想去,终究也没敢撒手,而是抱着他的宝贝疙瘩,磨磨蹭蹭地向前挪了几步:“送我了?”

“送你了。”红脸那菈说。

“不反悔?”

“不反悔。”

兰那罗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卑鄙!”然后勃然大怒了。

(八)

收到钥匙以后,兰卡维每次到访时携带的东西就多了一样。他还是走窗户,所以沉重的黄铜钥匙对他的行动除了拖累以外别无他用,但兰卡维执着地带着它,一次都不曾忘记。

用兰卡维的话说,这样看起来比较“正式”。

在他带着钥匙第五次“正式”来访的时候,艾尔海森领着他去了主卧旁边的客卧。房间的四壁贴着不同于客厅的淡绿墙纸,上面用鲜嫩的鹅黄画着些藤蔓植物。地上堆着不少建材,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一物。

可这不妨碍兰卡维感到震惊——他在进屋的瞬间就被某种暂时还不存在的“美”攫住了,大睁着眼睛呆立了半天,忽然跳起来,在空旷的客卧里撒腿狂奔,一下扑到了那堆建材上。

艾尔海森看着他,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嘴角。

“这,这些……”兰卡维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用力回过头来:“都是我的吗?”

“都是你的。”艾尔海森说。

“哇!!”兰卡维心花怒放,“我,我能装修吗?!”

“请便。”艾尔海森说:“整间卧室都送给你了。”

“艾尔海森!!!”兰卡维高声咏叹。艾尔海森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简直有点儿蒙德赞美诗的调了:“艾尔海森!啊——艾尔海森艾尔~海森~!”

“既然如此!”然后礼赞戛然而止,兰卡维快步跑到艾尔海森面前,踢踢他的拖鞋,居然是要把他往外撵。

“做什么?”艾尔海森顺着他的力气被“踢”出了门。

“等着瞧吧!”房门贴着他的鼻尖关上了。

屋里在沉寂了一天一夜后,叮咣叮咣地响了起来。艾尔海森不记得自己有给他准备榔头——就算准备了,兰那罗的体型估计也用不了。

不过兰卡维身为建筑师,有些工具也并不奇怪。如此想着,艾尔海森打开了耳机的降噪,心安理得地继续读书。

第二天,抡完了榔头的隔壁嘎巴嘎巴地劈了半天的柴,又呼呲呼呲地刨了一晚上木板。

第三天,刨完了木板的隔壁上午挖土,下午拌水泥,啪叽啪叽,一刻不停地干到了凌晨一点。

第四天,拌完了水泥的隔壁一大早就开始敲墙: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东西南北各敲两下,似乎判断出最后那面是承重墙,兰卡维转到了倒数第二面,梆,扔了榔头,滋——开了电钻。

是的,电钻。

不过兰卡维身为建筑师,有些工具也并不奇怪……吧。如此想着,艾尔海森翻了页书,把降噪拨高了一个等级。

(九)

兰卡维在屋里独自捣鼓了一个星期。

艾尔海森当然有他房间的备用钥匙。但既然兰卡维只想让他见到屋屋最完美的模样,那他就只去见最完美的模样。

一周后的某天晚上,艾尔海森正在卧室看书,隔壁咯吱咯吱的怪声突然停了,十秒后,一声巨大的摔门紧接着啵噗啵噗的脚步声奔袭而来。艾尔海森将书本扣在桌面,刚刚起身,兰卡维已经激动地冲进卧室,一头撞到了他的腿上,顺手就给了小腿一个大大的拥抱。

“完工了?”艾尔海森拍拍左肩,示意他坐。

“完工啦!”兰卡维揪着他的裤子噌噌噌往上爬,三两下就骑到了人类肩头:“走吧!我特许你做屋屋的第一个——哇啊啊啊!走慢点走慢点!”

艾尔海森推开房门,满室苍翠便裹挟着草木酸涩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总是听兰卡维谈论建筑与艺术,此刻才算是第一次见证他的实力:

他的卧室已经完全不是一周前的模样了。一座圆溜溜的白色小房子耸立在左手边,顶儿上扣着捆硕大的桫椤叶,地基是用沙土堆起来的,约莫有半米高,给原先方正的空间赋予了错落的格调;小瓦罐里种着些鲜嫩的花草,从天花板上高低有致地悬垂下来,环绕在他的小屋周围;地上铺了条干净的细沙,细沙中间用鹅卵石垫出了一条小道,小道两侧是贴合曲线的两个大玻璃盒,里面种着些蜷曲的蕨类植物;白炽灯被换成了四根暖橘灯管,镶嵌在天花板的四条棱上——是的,他还自己重走了电路。这家伙的知识面堪称邪门。

小屋的斜对角,鹅卵石的道路尽头,放着一只树根模样的圆桌,周围栽种有高高低低的蓝花鼠尾草,桌上照例铺开一片翠绿的桫椤叶,上边零散地摆着些原木削制而成的餐具。

艾尔海森自问对艺术算不上敏感,此刻也不由屏息:兰卡维的艺术造诣大概能秒杀一部分妙论派教授,只不过妙论派不知道,而兰卡维不在乎。

站在门口很难一眼看清桌上的餐具,所以艾尔海森缓步走到了跟前。他刚才就觉得这些餐具似乎有些特别,走近一看果然如此:桌上的餐具分为两套,一大一小,样式完全相同,尺寸却天差地别。餐盘、杯子、刀叉,都是如此。

艾尔海森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支小小的木叉,肩上的兰那罗旋即发出了一声“小子懂行”的哼唧。

“这是我的。”兰那罗洋洋得意地伸出手去,比了比那支餐叉:“你看,刚好。那个大叉子是你的!——上面的花花都一模一样!厉害吧?”

“厉害。”艾尔海森由衷地说。

“嗯嗯嗯!”兰卡维被他夸得通体舒泰,“我们可以在这儿吃饭,我还可以陪你喝辣辣的水。”应该指的是酒,“不过我只能喝五滴。而且…唔,”略带尴尬地停顿了半秒,“喝完会发疯。”

“喔,还有这个!”但他的声音随即大了起来,并且骄傲地抖了抖叶子:“怎么能忘记它呢!我的大作——改制版4058号兰那罗小屋!”

他一把揪住艾尔海森鬓边的头发,用灰色的发尾指向小屋,仿佛那撮毛发是他啪啪作响的马鞭:

“如果你再惹我生气,我就钻进这里!”兰卡维大将军昂首挺胸,挥斥方遒。

须弥的大建筑师当然不会止步于改造客卧。竣工之后,兰卡维也给客卧以外的房子做了些翻修,又添置了不少摆件,其中的一些即便以人类的眼光来看都称得上精巧:固定好的蒲公英标本,即使掉在地上也不会散架;被流水打磨成“H”形状的一块鹅卵石,背后刻一个小小的“K”;一串挂在床头的小吊篮,每只篮子都只有两指粗细,里头种着几颗纤细的三荚草。等等。

兰卡维对这串三荚草格外用心,因为用他的话说,“有了香香草,就有香香梦”。每次到访,兰卡维都要给三荚草们唱上几首歌,哪怕刚跟艾尔海森吵了一架,睡前也要别别扭扭地从他的小屋里跑出来,坐在床头为它们哼唱几句。

曲调是即兴的(有时甚至是跑调的),歌词也是非常直白的赞美,但兰卡维唱得十分投入:

“须弥山上最最香是谁呀?是你呀三荚小姑娘

“屋檐底下最漂亮是谁呀?是你呀三荚小姑娘

“胜过雨露甜美,胜过桃李芬芳是你呀,是我的三荚小姑娘”

也不知是不是歌的原因,这几株三荚草长得又高又挺;淡淡的柠檬香味飘散下来,将艾尔海森的梦浸泡得又软又甜。

(十)

装完他就走了,徒留艾尔海森忍受隔壁漫长的哼哼。开窗通风它哼哼,有人走过它哼哼,甚至艾尔海森只是帮忙给花圃浇一下水,这个过度灵敏的小玩意儿也要哼个不停。

“到底为什么要驱赶猴子?”兰卡维终于回家后,不胜其扰的艾尔海森抛出了这个疑问。

“因为桫椤树的叶子很甜,猴子会吃掉它们。”兰卡维叉起一小粒蘑菇丁送进嘴里,这是艾尔海森给他准备的晚餐。

“那又如何?”艾尔海森抿了口酒,“你们的建筑顶部是封闭的,不需要额外的树叶遮雨。”

“这是遮雨的问题吗?!”兰卡维抓着叉子就蹦了起来,难以置信般:“屋屋会秃的呀!”

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总而言之,兰卡维对艾尔海森“干涸如皲裂河床”的审美痛心不已,并时常被他的评价气得嗷嗷大叫。但叫归叫,他总会根据艾尔海森的意见调整自己的发明,就拿“猴子驱赶器139”来说,兰卡维就下调了灵敏度参数,免得它刮风下雨都要哼哼唧唧。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两人给凤尾蕨松完了土,兰卡维坐在工具箱上,看艾尔海森磕掉铲子里附着的泥巴,忽然很郑重地喊了他的名字。

“艾尔海森。”

“嗯?”锵锵。人类敲打着花铲。

“我死掉之后,屋屋就还给你了。”兰卡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可以把它改回去,但是,不管屋屋是什么样子,你都要照顾好它。”

艾尔海森磕哒泥土的动作顿住了。良久,才说:好。

“你在伤心吗?”兰卡维问。

“是的。”艾尔海森将两把花铲叠在一起。

“凤尾蕨告诉我,你的眼睛苦苦的,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问。”兰卡维的叶片转啊转啊,“但你还是先说了'好'。”

“……是的。”活已经干完了,但艾尔海森还是没有回头。

“那么,为了报答你,”兰卡维说,“我会回答你的所有疑问。”

“首先,关于生死。”兰卡维开门见山,语调并不沉痛,“你应该知道,所有兰那罗都是种子,而所有种子都要发芽。我们会在生命的末尾化作莎兰树,从地面消失,再从泥土中升起。所以,兰那罗的'死去',其实也是一种'出生'。”

“我们和那菈的婴儿是相反的。”兰卡维解释道,“那菈的胎儿蜷缩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是静止的,是'空'的。他们长啊长啊,然后才开始说话,开始奔走,与世界相见,并因此日渐'圆满'。但我们不同。种子会在生根之前说很多很多话,去很多很多地方,在那之后,我们将眼耳鼻舌身意还给泥土,自此不再开口,也不再远游。”

“先没有,再有,是那菈的诞生。”兰卡维总结道,“先有了,再没有,是觉王的度化。”

“但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和那菈的婴儿又是相同的。”兰卡维宕开笔墨:“胎儿一旦出生,对于记得胎儿的、肚子里的世界来说,胎儿就消失了,死掉了。但对于不认识胎儿的、肚子外的世界来说,大家只会围在摇篮边上,高兴地欢呼:哇!一个小那菈!”

他似乎很喜欢小那菈的话题,晃腿的速度都变快了。但他旋即控制着自己慢了下来:

“我也一样。”兰卡维话锋一转:“我一旦投身泥土,对于记得我的、你的心来说,我就消失了,死掉了。但对于不认识我的、心外的森林来说,甲虫和松鼠只会围在树根边上,高兴地欢呼:哇!一棵新树苗!”

“所以你看,胎儿的出生之所以被视作一件纯粹的好事,是因为肚子不会伤心。”兰卡维说着,不由得面露向往:“这样多好呀。如果你也像肚子那样不会伤心,我的死就是一件纯粹的好事了。”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

兰卡维晃了晃腿,也没有立刻提问。

“可是你会伤心的,对吗?”他终究还是问了。

“对。”艾尔海森说。

兰卡维眨了眨眼睛。

“那也不要紧。”然后他这样说道。那一瞬间,艾尔海森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个在兰卡维口中,干净而残忍的自己:

“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

(十一)

林中的一片湿地上,站着四个小小的兰那罗。那是兰卡维和他的三个朋友:兰毗留提、兰悉达和兰罗颇。

“就是这里吗?”他的朋友们问道。

“就在这里吧。”兰卡维抬头嗅了嗅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缓步走到了空地的中央。他恋恋不舍地亲了亲怀里的钥匙,这才将它交给了对面的朋友们。

“在我长出来之后,请把它挂在我的枝条上。”兰卡维说。

“放心吧。”朋友们说,“我们会把它挂在你最高处的枝条上。”

“谢谢你,兰毗留提、兰悉达和兰罗颇。”兰卡维说:“不过,还请挂得低一些,稳一些。这把钥匙是独属于我的宝物,谁都不可以将它夺走。”

“放心吧。”朋友们说,“我们会把它挂在你最稳当的枝条上。风不可以将它摇落,雨不可以将它锈蚀;霜雪不能叫它开裂,烈日不能使它斑驳。”

“——不过,'钥匙'是什么?”兰悉达问。

“是那菈用来打开家门的铁棍棍呀,兰悉达笨。”兰毗留提说。

“那菈的家门?”兰罗颇捂嘴吃吃地笑:“可是兰那罗会飞,还可以从地里'扑'的一下冒出来。那菈朋友笨。”

“那菈朋友不笨。”兰悉达摇头:“兰卡维的朋友,没有笨蛋。”

“对的,兰罗颇不是笨蛋。”兰罗颇说。

“对的,兰毗留提不是笨蛋。”兰毗留提说。

“兰悉达也不是笨蛋。”兰悉达总结道:“所以,兰卡维的那菈朋友一定也不笨。他只是很喜欢很喜欢兰卡维,喜欢得不能用花花来衡量了,只好把自己的家送给他。”

“是这样啊!”兰罗颇说。

“是这样啊!”兰毗留提说。

“是这样啊。”兰卡维说。

“那你喜欢他吗?”朋友们异口同声。

“当然喜欢。”兰卡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我也想把家送给他。可是兰卡维家没有钥匙,所以我只好尽量多地送他花花了。”

“我们可以把他叫来这里呀。”朋友们提议,“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他们本以为兰卡维会满口答应,可事实上,兰卡维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直到太阳沉入溪水,月亮荡上树梢,夜莺啁啾着唱过第三支小调,他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听艾尔海森说话,就像斧头砍伐心脏。但见到艾尔海森难过,比斧头砍伐心脏更痛。”

兰卡维呢喃着,声音几乎要消散在芬芳的夜气里。

“……何况,他已经长大了。”

他本来也快要看不到我了。

朋友们虽然方才也没有说话,但此言一出,场面就明显地清冷下去了。

长大意味着什么,在场的兰那罗都很清楚:谁没有几个一朝长大,便再也杳无音讯的那菈朋友呢?

第二轮朝阳升起来的时候,森林中多出了一棵葱郁的莎兰树。莎兰树立在水边,树身纤细笔挺,在一根贴近树干、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的枝条上,挂着一把金色的钥匙。

(十二)

四月的森林花团锦簇,引来了不少小那菈在林中扎营。兰毗留提、兰悉达和兰罗颇也披着甜润的水汽,前来拜访他们的老朋友了。

“抱歉啊兰卡维,我们想了很久很久,还是去找了那菈艾尔海森。”

三个小萝卜头,团团围绕在莎兰树面前。

“你开出第一朵花了,开得多好呀。我们觉得,应该让艾尔海森过来看看你,夸夸你。”兰毗留提说。

“但是请放心,兰卡维。”兰悉达说:“我们最终没能告诉他任何事情。”

“因为他根本看不到我们。”兰毗留提说。

“我们在他面前又叫又跳,但他只是皱着眉头——就像这样——往这边看了一眼。”兰悉达说。

“咿……!”兰毗留提仿佛想起了什么灾难性的景象,蓦然打了个激灵:“艾尔海森,好凶。像生气的大鳄鱼。”

“不可以这样说,兰毗留提。”兰悉达拍了拍他:“兰卡维喜欢艾尔海森,我们不可以说他坏话。”

“喔……是哦。”兰毗留提低下脑袋,声音小小:“兰卡维对不起。”

“你的那菈很高、很美。和你一样。”兰悉达摸了摸莎兰树笔直的树干。

“嗯嗯,和你一样。”兰毗留提也摸了摸。

“不过,兰卡维。”兰悉达问,“你的那菈看不到我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熏风中,莎兰树默然不语。

“对呀,说明他并不是真的相信兰那罗。”兰悉达自问自答,“他相信的只有兰卡维。”

“他假装这世上有兰那罗,就像假装海里有枣椰树,天上有罗非鱼。”兰毗留提说,“但他坚信这世上有兰卡维,就像坚信着海洋与天空。”

“所以,他是不会忘记你的。”方才一直安静的兰罗颇此时也开口道:“兰那罗之所以会被遗忘,是因为兰那罗很小很小,那菈的梦一旦受伤,我们就会从梦的伤口里跌落出去。”

“但海和天无穷无尽,”兰悉达接话道:“即便他的心伤痕累累,他的梦千疮百孔,你也依然是他的海洋和天空。”

(十三)

自那之后,春风吹过一个月,夏风吹过三个月,秋风再吹过两个月,就吹尽了兰卡维消失的第一年。艾尔海森一直尽职尽责地打理着他的花圃,园艺水平突飞猛进,不仅没有制造出额外伤亡,甚至还让小径旁边的蕨类植物更加茂盛了。

可花圃的主人再也没有出现。

兰卡维的死讯比起噩耗,更像是一粒种子。艾尔海森亲手栽下它,看着它破土而出,和花圃中的凤尾蕨一道发芽、滋长,最终开出花朵,结出了果实。

果实裂开的那一天,清甜的汁水滴在地上,死讯也随之掉了出来。

他挑了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下午,找出了所有兰卡维送他的花。每一朵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须弥古文字拾遗》中有一朵黄水仙,《蒙德语言文学基础》中有一朵石榴花,不常用的字典里夹着三朵婆婆纳,笔筒里放着四颗风干的小蛇莓——对了,还有兰卡维此前挂在床头的吊篮。一年生的三荚草死去之后,艾尔海森就把它们收了起来,夹在某本语法书的第三百八十七面,现在已经变成了金黄挺直的十小支。

他把这些花草都拿出来,和兰卡维陆陆续续送他的其他花草归到一处,居然凑出了满满一整篮,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兰卡维送了他这么多花。

艾尔海森拣出一枝干燥的尤加利叶,开始编织一个花环。兰卡维说过,他们会给参加无忧节的那菈伙伴编一个花环,作为情谊的见证。现如今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他就只能自己编了。好在艾尔海森并不觉得寂寞,因为他既不想参加无忧节,也不想认识一大群聒噪的兰那罗朋友。

他只想再见他一面,再见一次那个金色的、瘦瘦的建筑师,一点就炸,一摸就顺,吵起来可以很吵,静下去可以很静。

他戴上花环,合眼趴在了书桌上。和二十年前,他某次小憩的姿势一样。

(十四)

艾尔海森降落在一片湿地,身边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森林。他站起身来,足底就陷进了松软的沙土。他沿着溪流走啊走啊,走过了足足三千大千世界,多如恒沙的树在他身边流淌,头顶的日月辗转更迭,足足一千个一千个一千日夜,他才终于找到了这片森林的主人。

那是一棵莎兰树。树身纤细笔挺,安静地立在溪水的尽头。在一根贴近树干、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的枝条上,挂着一把金色的钥匙。

在见到他的刹那,梦的重瓣开始凋落。身旁平凡的、沙砾般的树影次第消散,脚下低矮的、烟帷般的草色逐渐破碎。每进一厘,便要散去一百个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所以在他走到莎兰树面前的时候,三千世界已经所剩无几,唯余一条溪、一棵树,和一个“我”。

艾尔海森张开手臂,拥抱了莎兰树。一个眨眼间,树竟也拥抱回来。

拥抱?艾尔海森心神一晃,树的身相便也随之一晃。他定下心神,树便也随之定下了身相。怀中的躯体柔韧温热,略微卷曲的金发刮蹭着他的脸颊,触感和兰卡维的叶边相差无几。

他揉了揉卡维的后脑,后者便松开了环住他脖子的手臂,直起身来。他有着明媚的五官,耳环磕碰出叮咚的轻响。当他看向他时,金红的星星就从身后广袤的“空”里析出一滴,落进他的眼里。

“……卡维。”艾尔海森低声呼唤,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面前的美人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掌,没有作声。他已经没有声音了。但那双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似的,亮亮地望向他。

这样的注视也曾来自于过去的卡维。或者说,兰卡维。那时他坐在工具箱里,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尔后将色与空、生与死悉数剖明。可现在,无论艾尔海森胸中烧灼着怎样的苦厄,他也不能再说出哪怕一个字了。

卡维却不似悲哀的模样。只是扣着他的五指,一遍遍摩挲,一遍遍挨蹭,最后捧起掌心,在其中珍重地落下一吻。

这一吻很轻,却仿佛慈悲的虚空藏屈指一弹,将艾尔海森弹出了那层平静的恍惚。他的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疼痛起来,也清明起来。哪有卡维的影子?他分明还站在最初的那片湿地,天地草木悉皆静默,而他远涉三千日月与三千世界,所历不过区区二十载,所见亦不过一颗芥子。

被熟悉的困倦吞没之前,艾尔海森攥紧了那个吻。那一吻便在他手心死去,又重生了。

二十七岁的艾尔海森在温暖的冬日午后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垫在手下的语法书翻开在第三百八十七面,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摊开原本空荡荡的手心,那里正躺着一枚晶莹的、被称作恒素果的果实。

要开学了所以不能给大家更新了

可能也就零零碎碎的发一些东西(?

【花夫妇情书企划||预告】

“原来旅行的意义,是遇到一些人,再与他们告别。”

p2-p5为试阅部分

欢迎各位前来支持——!!

Summary:

她涂了唇彩。

达米安·德斯蒙笨拙地爱着阿尼亚·福杰。

Notes:

原文刊载于archiveofourown原作:sincerelysamedt翻译:退票要付手续费校对:亦奇SpecialThanks:AllofmyfriendsAndYou

这很可能是布莱克贝尔干的。那个白痴十四岁的时候,还任由父亲打扮。他曾经见过福杰一家在校内活动中穿着颜色相配的套装出席。那个女孩毫无时尚感或是内在的自我意识。

布莱克贝尔了解她,他承认这一点。它尝起来应该像花生糖,颜色像草莓果冻,而标签上甚至贴着一个愚蠢的......

布莱克贝尔了解她,他承认这一点。它尝起来应该像花生糖,颜色像草莓果冻,而标签上甚至贴着一个愚蠢的戴着眼镜的小花生。对像阿尼亚·福杰这样头脑简单的人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到此为止。达米安为什么要去关心阿尼亚·福杰在她那张巨怪似的丑脸上涂了些什么东西呢?她完全可以把泥巴涂到自己身上,这或许也是一种明显的进步。

主要是——他拒绝称之为问题,因为他,显贵德斯蒙家的儿子,才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感到困扰,明明是那样愚蠢、没有意义、令人讨厌,就因为——因为——

——因为阿尼亚·福杰伸出她和唇彩颜色一样的粉色舌头舔起了下嘴唇。

“噢,真适合你!”布莱克贝尔愉快地低声说。“我就知道你是粉嫩那一款的。我眼光真不错。”

“阿尼亚就是阿尼亚,不是粉嫩。”阿尼亚一边纠正她,一边又把舌头伸了出来。又舔起了嘴唇。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一直在那样做。

一整天都是。

在教室里的时候。在实验室里的时候。在午餐的时候,布莱克贝尔一边坚决而又大声地重申着每次饮食后重涂一次的重要性,一边帮忙在阿尼亚的嘴唇上重新涂上一层唇膏,像在开裂的劣质木头上涂清漆。

真是讨厌。她的舌尖上沾了亮片,每次说话的时候就会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她的下嘴唇时而鼓起来,时而被咬着,脱了皮,而这一切恰好被他看到。粗俗。却又优雅。

(它尝起来应该像花生糖。)

“你想尝尝看吗?”

他如芒在背。他的课本落到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血液涌上耳朵的声音轰鸣着。

“什——什么?”

这个白痴——笨蛋,蠢货,短腿女人——漫不经心地捏着那一管唇彩,滑稽的卡通花生在它的阴影下对他眨着眼睛。

“你一整天都在看它。”阿尼亚说道,她的眼睛像半月似的弯着,咧着嘴笑起来的时候能看到牙齿上沾着闪光的亮片。

“我可以把它借给你。只要你让我去你家玩。”

这个女孩的无礼本应不再让他惊慌失措,沾沾自喜于确信着认为他有求于她,认为她有他所需要的东西,在他面前晃荡着那样闪闪发光、散发着甜香的东西,好像他是一条狗,一只绝望的宠物,因她的心血来潮而手足无措。

(它尝起来应该像花生糖。她的门牙上有亮片。)

“除非地狱结冰。”达米安啐道,捡起他的书离开了,一眼都没留给阿尼亚,她那新月形的笑脸,还有粘在她脸颊里面的亮片。

事情本应在这里结束。对于阿尼亚·福杰来说,时不时地恢复正常并不罕见,在那些短暂的时刻里她也会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常的伊甸学生那样。对她来说,不正常才是常态。就算是一个坏掉的钟,一天当中也会有两个时刻是正确的。但这仍然不能改变它损坏无用的事实。

不久之后,阿尼亚·福杰就会开启下一个转折、计划或是阴谋,来证明自己正如达米安一直以来所了解的那样蠢笨,而宿舍的厨师将会在他们的晚餐上浇上花生酱,他的胃也终于能够停止蠕动。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这里本不应产生问题。大厅十分宽阔。能够入学的精英们数量有限。大厅本没有理由如此拥挤。

但今天是帝王生甜点日,而下周有考试。

至少达米安还能够镇定的反应过来,在学生们开始如潮水般涌入的时候把身体贴到窗户上,背靠着玻璃。

不幸的是,阿尼亚·福杰既没有被赋予和他转得一样快的脑筋或是任何自然的、与生俱来的人类生存所必须的自保本能。

因此,她仍旧在拥挤的人潮即将到来的路上摇摇摆摆地走着,头上戴着耳机,应当是在听邦德曼有声书的磁带。

达米安虽然冷心冷性但并非冷酷无情,当他的身体已经早于思考能够跟上的两秒钟之前伸出手去时,他这样告诉自己,阿尼亚跌跌撞撞地被拽进他的怀里,此刻学校里四分之三的人正好涌进来。

“你真的有这么傻吗??”他冲着她大喊道,暴怒的程度相比得了第八道雷的学生的绝望还要强烈。“走路不看路,你难道对自己周围的环境一点都不注意——”

她的手抓住了他制服的前襟。

“做什么?你是想再打我一次——”

她的发梢拂过他的下颏。痒痒的。

像是一道发着光的闪电,像是有人一巴掌甩到了他的指关节上,像是晚餐的花生酱和作为甜点的花生酱芝士蛋糕,达米安突然,而又深刻地意识到了他们目前是什么状态。

周围的学生们所发出的刺耳的嘈杂声变成了白噪音,达米安终于知道了——阿尼亚的身高,准确的数值,刚好在他的下颌处。她的手……真是……小,把他崭新的制服都弄皱了。光是金边肯定就能需要她父亲至少一年的收入。

她的呼吸温暖又急促,喷在他衬衫的领子上,而达米安立刻意识到他的手一只落在她的背上,而另一只则在她的腰上,把她拉得很近。

“阿尼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窝在他的颈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嘴唇擦过他的脉搏。有点闷热。

这是回报,因为阿尼亚以前曾经无意(有时是有意地)帮助过他。在某种程度上。德斯蒙家的人从不欠别人人情。

这只是单纯的报复,补偿,无论是轻轻地把下巴放到她的头顶,或是不理会她的嘴唇落在他下巴上时的触感,还是直到现在都背靠在窗户上,直到玻璃吱吱作响。

他们都没有提及这件事。

人群终于散开,而达米安终于放开了她,努力不用手去碰被她那俗气的唇彩弄脏的皮肤。

“你鼻子里有鼻屎。”阿尼亚说道,不再笑了。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你看我以后还会不会帮你的忙!”他的脸,仍然,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感到确实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鼻孔,正在抗议。德斯蒙家的人就连卫生都要无可挑剔。

阿尼亚抓住他的衣袖,把他的制服弄得更皱了。他应当给她开张发票。她知道他的制服熨一次要多少钱吗?

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做事不经大脑的女孩,把她潮湿的额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汗浸湿了他的外套。

“谢谢你,次子。”

他们之后都没有提及这件事。

因为并没有什么提及的必要。他们现在都很稳重了,或者说至少比以前要稳重了,而且现在达米安的注意力可以被用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拿到剩下的星星。

阿尼亚看起来也有同样的想法。

“你教不了的。你连及格都很勉强!”

“不是有句谚语叫‘不能者教’吗?”

“还有句谚语,叫‘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但我知道怎么出拳!”

获得星星的方法有很多。学术成就。艺术贡献。见义勇为。

还有更简单的,为学生上课。

“谁会报名这种课?”达米安一边问,一边胡乱摸索着报名表。一堂入门级别的防身术选修课不可能那么受欢迎——

“为什么名单上有二十个人??”这一定是搞错了。是不是阿尼亚用什么办法骗了他们,让她的课看起来比较正规有效?还是说布莱克贝尔收买了他们,免得让她唯一的朋友伤心?

“而且为什么都是男的。”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男生报名。”阿尼亚耸耸肩,挂起沙袋,又把垫子铺好。

“你甚至都不问问为什么的吗??”

“为什么要问?”阿尼亚迷惑地冲他眨了眨眼。“我为什么要问别人‘你为什么要锻炼身体’呢?”

难以置信。荒谬至极。他为什么还在这里?他不应该去学习的吗?他到底是怎么莫名其妙被绑进阿尼亚这周安排的这个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把戏里的?

“我不知道。”阿尼亚又耸了耸肩,随后把装着水瓶的箱子搬到桌子上。“如果你想要我跟你一起玩的话,只需要邀请我去你家就好啦。”

他要走了。他会走的。他绝对要离开这里,然后回到他在图书馆那个舒服、安静、平和,而且没有阿尼亚的学习间里去。

马上。再过一会。

男孩们在他们的垫子上整齐地坐下来。他没注意到格鲁曼也在登记表上。

达西·史密斯。约书亚·威廉姆斯。佩皮托·桑托斯。卢西奥·巴尔塔扎。卡莱布·马修斯。他们中的所有人,每一个,都富可敌国,权势煊赫。

但,也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德斯蒙家。

“大家,下午好!”阿尼亚高高兴兴地跟他们打着招呼,挥舞着举得高高的手。

“阿尼亚希望你们都能为今天的课做好准备。我们先从伸展运动开始。”阿尼亚催促他们站起来,脱掉了她的运动外套,把它丢到了地上。

他的嘴张开了。

她底下穿着普通的运动套装,一件白色的棉衬衫,心口的地方有一个手绘的伊甸校徽。那件衬衫的短袖被卷起来,露出了她的肩膀。

她有雀斑。

“说到这里,有谁愿意上来参与今天的演示吗?”阿尼亚把她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她的头发什么时候长得那么长了——又把刘海撇到一边。“阿尼亚需要一个搭档。”

“我来。”

他的身体不能再抢在他的大脑做出反应三秒前就擅自出动了。

“次子?”她转过身看向看台的方向,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永远都是那么直直地注视着他。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

“你确定吗?上次我差点把你打晕过去。”

“而你差点在一年级的第一天就被开除。”他讥讽道,顺便脱掉了制服的外套。要是看到他这些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制服的,他们的女仆可能需要请上一周的假去环游世界才能抚平心伤。

“如果你真的把这群傻瓜里的其中一个打晕过去了的话,你这次肯定会被开除。”

“你再说的话,我就要重新考虑要不要下手轻点了。”

“不要因为对面是我就手下留情。”

她是个小姑娘,而他已经到了生长的高峰期了。既然他们已经不再一样高了,阿尼亚又能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呢?当时她让他大吃一惊,是因为可爱又害羞的小女孩为了她没规矩的新朋友挺身而出,但现在的达米安比以前要聪明得多,也强壮得多,所以如果阿尼亚觉得他那么容易就能被撂倒,绝对是错——

她没有选择打他的脸。

她选择的是他的手腕。

她的冲劲很强,使达米安的手臂以远超其自然应有的度弯过去。这次对他极限的测试使他失去了平衡,两个人都摔到垫子上,一个倔强的十六岁女孩的体重像阿特拉斯[1]那样压在他的背上。

“如果够不到对方的要害部位的话,四肢会是你们最好的选择。”她用膝盖压住他的脊柱,一定是失败的羞辱才让他的脸像着火了一样热。

他的脸被压在地上,看不到阿尼亚,但是可以朦胧看到被眼睑红晕笼罩的学生们。

“我下手没有太过分吧,次子?”他骨头上的重量被卸掉了,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翻了过来。

体育馆的窗户透进来的光在下方制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光环。

她的头发没扎紧。有几缕粘在了她的脸上。她的一只袖子松脱了,落下来,而另一只仍在原位上。他能数出她的左肩上有十颗雀斑。他又轻声数了一遍。

她的嘴唇是草莓果冻的颜色。她的下嘴唇下面刚好就有一小块。它尝起来应该像花生糖。

“老大!”

有人在恐吓她会被开除,会被记雷,埃米尔和埃文一人一边就着胳膊把他抬了起来,而阿尼亚仍然在笑,新月似地弯着眼睛。

“别担心,老大。我们送你去医务室。”

“庶民的猪猡在想什么,居然用她的脏手碰您?!”

手。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腕里侧留下粗糙的触感。(会像上次一样留下两个星期才消掉的淤痕吗,这次是由她的指尖代替了她指关节的骨头——在他的身上?)

“老大!不要死在我们面前啊,你还中暑了,我们会给你多拿一个冰袋的!”

没有人被开除,也没有人被记雷。

所以,现在所有人正在上亨德森老师的历史课,被要求完成今天的任务。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家里,你希望会有什么?

他们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的被叫到名字。他们谈论遗泽,期望,增长和进步。不可避免的,无法触及的,将来。

他们都是有天赋的演说家,一张嘴就能扭转局势,成长于手腕、妥协和被微笑粉饰过的冷酷无情之中。他们是征服者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唯一的未来就是进一步的征服。

更多。永远都是更多。

然后,轮到阿尼亚·福杰了。

对她说光是被叫到的时候还能保持清醒,站起来时不是因为在课上睡觉而被责骂就是奇迹了。他所坐的位置没办法看到她的脸,而埃米尔和埃文已经开始窃笑,不管阿尼亚·福杰将用什么办法拼凑出怎样可笑的答案,至少这不会让她受到惩罚或是通知她父亲。

(阿尼亚·福杰没有可供托付的遗泽。她没有既定的命运。对于她这么一个,既没有家世也没有背景的庶民女孩来说,她能期望什么样的未来呢?)

“我期望什么?”阿尼亚的手指绞着她的短裙。而亨德森教授只是点了点头,作为让她继续的鼓励。

或许是花生。足够吃一辈子的花生。一部新的邦德曼电影。数学考试被推迟到其他月份。这不就是头脑简单的人一般会想要的吗?些许微小的欢愉,些许更大的可供自由活动的空间?

“我希望……”他发誓他能听到,她短裙上的拉扯,她的指甲抠进丝绸里。

她终于抬起头。她的嘴唇是草莓果冻的颜色。眼中的湿意反射着清晨的熹光。

“我希望未来所有的家庭都不必分离。”

“非常优雅的回答,福杰小姐。”亨德森教授点了点头。“你可以坐下了。”

他没有等埃米尔和埃文。

像他这样在大厅里奔跑或许会受到传唤,但他不关心他不在乎他无所谓。

他只想回到他的房间,要尽可能地早,尽可能地快,最好是在那堂愚蠢的历史课开始的半个小时之前。他本可以称病的。他本可以直接翘掉的。他本可以在十年前把入学考试搞得一塌糊涂,或许这样他可能就根本不会遇见——

所有的家庭都不必分离的将来?真是个笑话,引人发笑,多么——

(——的未来啊,如果不受到政治和表层因素影响的话。)

他抓住他的枕头,它的坚固和质量让它不至于因为一个男孩的骚动就受到损坏。她以为她是谁,说出这样的话,做出那样的行动,他想让她离开他的学校,他想让她离开他的生活,他想追寻藏在阿尼亚·福杰颊内、齿间、舌尖上的亮片里的未来的所有可能性,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它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我想要知道,我需要知道。

它尝起来应该像花生糖。

[1]古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神。

"Loveisnotforeveryone.There’sacertainkindofcourageinallowingyourselftofall."―NeilGaiman,TheSandman#16:LostHeartsDamianissuchamassivesimp-in-denialandwheneverAnyaseemstoocoolorputtogether,pleaseknowit'sbcosyou'reviewingitthroughDamian'slovegoggles.

[工程师咻x飞行员露]

见到前男友是件坏事。

见到境况糟糕的前男友是件美事。

适用于一切人的两个定律,即使严谨理性如ShuYamino也赞同这是个真理。

但假如你的前男友境况糟糕到堪比地狱笑话、如果忍不住笑一声就可以直接丧失上天堂资格的程度呢?呃,定律需要重新斟酌一下了,因为这就是Shu入职阿姆斯特朗飞行研究中心第一天、步入实验室第一秒所看到的景象:

——浑身上下百分之八十都被绷带缠绕的、一只脚打着石膏的、坐在轮椅上像个他妈的弗兰肯斯坦的、仿佛被大卡车来回碾了十八遍的——Lucakaneshiro......

——浑身上下百分之八十都被绷带缠绕的、一只脚打着石膏的、坐在轮椅上像个他妈的弗兰肯斯坦的、仿佛被大卡车来回碾了十八遍的——Lucakaneshiro,AKA他的前男友。

说实话,光从外表来判断,就算是曾经的恋人Shu也认不出这是Luca。他身上露出的皮肤加起来没有一张脸大,金发从绷带缝隙间垂下来几绺,看着滑稽又可怜。Shu之所以能在一秒内确定那位残废先生是他的前任,是因为他正绕着研究中心管理层的顶头老大NinaKosaka上校转圈,同时以全大厅都能听见的分贝哀嚎着什么。

是的,那熟悉的声音,那混乱颠倒的语序,那学前班水平的词汇,是的——百分之一百零一是他那高中时期的倒霉前任。

他为什么能把轮椅飙成F1赛车啊。

这就是ShuYamino在十八岁结束他的第一段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段恋情后、面对过去的恋人,所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Shu发誓当初他跳槽来阿姆斯特朗飞行研究中心时可绝对没有盼着遇见Luca的心思。他二十四岁一拿到硕士学位后,便进入肯尼迪航天中心开始实习,由于他研究生时期主攻电动机械控制,六个月后便被调到了更适宜的爱德华空军基地,作为工程师参与进最新项目的研究之中。

也就是说,距离他上一次在现实中见到Luca,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他们在小学生时期就认识了,Shu搬到新家后遇到的第一个同龄人就是在花园里钻洞的Luca——金头发的小孩儿有一张会让人误判性别的脸蛋,那时他满身泥土、眼泪汪汪,正在给自己心爱的玩具飞机挖坟墓。素来内向的Shu不知为何就走到了他身边——大概是男孩发红的眼眶看着太可怜了吧——他用螺丝刀和一枚小小的钉子修好了那架损坏的飞机,小小善举的回报是Shu得到了他在新社区的第一个朋友。

接着就是小学、初中和高中——他们做了大半个学生生涯的损友;直到十七岁的末梢,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心照不宣朦胧暧昧后他们终于确定了情侣关系,天知道Shu在这件事上曾有过了多少琐腻隐秘的心思,他青春期的妄想几乎十中有九和Kaneshiro那混蛋挂钩。只可惜,少年时期的夏日总是烈日旋风般灿烂而短暂,他们的故事没等高中结束便不了了之,成了回忆里一罐泛着略微苦涩的加冰苏打。那时Shu刚满十八岁没几天,通过测验的Luca突然就拎起行李加入了空军,于是失去舞伴的Yamino先生翘掉了六月的毕业舞会。

其实也不算是不了了之——明确清晰的分手提议也是有的,甚至是后来由Shu本人提出的。

参军并非Luca临时起意,严格的素质要求需要长期准备,成为空军是为了成为一名飞行员——Luca几乎是刚上高中后就有了这个想法。Shu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认真地想要去做一件事,他也当然持赞成态度,毕竟那时他是金城全肯定君。他陪着他训练,每天放学后拿本习题册就在球场边一直待到黄昏、待到Luca结束体能特训后甩着金发上的汗珠朝他走来,Shu会给他带瓶冰镇过得苏打汽水。他还和他一起查阅过无数资料、准备过态度测试、设想着万米高空飞行的感觉……一切都美好虚幻得如同阳光下上升迸裂的晶莹气泡。

直到Luca真的拿着他入伍通知书跑向并紧紧拥抱住Shu时,Shu却觉得事情不再想他以为的那样完美了,有什么东西悄悄而又不可挽回地逃出了他的掌控。

恭喜你,Luca。面对那双在欣喜中闪闪发亮的浅紫眸子,Shu这么说,想要撑起一个笑容却觉得好困难。

喂?你好啊,话说,我们分手吧,好不好。Shu在某个晚上轻描淡写地抛给刚刚接通的Luca一句,那时正是最最燥热的时节,Shu攥着冰汽水却依旧觉得好热,他的掌心贴在铝箔上而变得湿漉漉的,水珠从指尖一直滑落到地上。

Shu在忙音中独自站了很久,久到汽水在夏夜热风中被蒸暖,接着他将手机塞回口袋里,还剩一半的苏打汽水被扔进垃圾桶。

他们的联系几乎微弱得接近于零,普通人大概还会去视奸前任的社交媒体吧,他俩可真是将井水不犯河水做到了极致。Shu的日子挺累也挺充实,大学生活就是无数学术比赛、奖学金、实验项目、硕士毕业和成功加入航空航天局。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Yamino先生都有着一个成功而卓越的人生,学生阶段便在权威杂志上发表了论文、成为NASA最年轻的一批研究员之一、薪金足够在洛杉矶的中城区租一套商业公寓——他甚至还有个倒霉的前男友,世上还有什么比前男友看着很倒霉更幸运的事情呢?

Shu不知道,因为此刻,当下,那双不能再熟悉的紫眸越过人群凝固在了他身上。Luca刹住了他的轮椅赛车,他就这样缠满绷带、翘着石膏腿、以不能再愚蠢的样子盯住他。有太多回忆与过往情愫在片刻间涌入他的脑海,Shu感觉自己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似乎是想要让矛盾冲突更进一步,人事部的负责人领着他们几个新工程师径直朝Kosaka上校走去,Shu双腿机械性地摆动着,一步又一步不可抗拒地朝Luca走去——他会不会上来就给他一拳?谁知道呢,Shu承认自己这几年表现得有点混蛋,但Luca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们就是两个互相推离的混蛋。

“新人们,嗯?”

Kosaka上校转身说,她的声音利落而有利,Shu非常庆幸她的开口是如此及时以至于他可以装作在认真听她讲话、而不用去考虑视线是否能落在一米远外的Luca身上。

她简单地朝他们吩咐了几句,接着大踏步离开了。“Kosaka上校是个大美人,但可千万别觉得她很好说话,她不会因为你们是菜鸟就手下留情。”人事部的领队望着她的背影颇有感触地说,其它人附和着笑了几声,Shu却无法把注意力放到他们的谈话上,因为Luca并没有跟着Nina一同离开,而是停在原地——就在Shu身侧,他都几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温度了。

Hey,Shu.

他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声音很轻,夹杂在周围人的谈话声中几乎被淹没。

但Shu知道事到如今可不能再装作没看见了。他僵硬地扭过头,强迫自己去直视那双绷带间的眼睛:“好久不见,Luca。”

Luca没有回答,只是缓冲一般地卡在原地。那是极其、极其漫长的五秒钟,漫长到Shu已经在脑海里模拟起Luca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可能会装作他们只是以前认识的熟人,轻松而自然地打个招呼,然后他们就能够把这平静的假象维持下去,在接下来的五年十年二十年里躲着彼此;他也可能会突发恶疾,大喊大叫声泪俱下爬到天花板上(如果他可以的话)开始向全研究所的员工控诉ShuYamino犯下的恩怨情债,如果是那样的话Shu会立即开始查询机票、飞到亚马逊雨林、从今往后作一个与世隔绝的野人,或者干脆把自己绑在火箭上逃离地球……

很难说这两种反应哪个的发生概率更高,毕竟他面对的是LucaKaneshiro,Shu过去总是自认为是最了解他的人——最了解他的电波、跳跃思维和不可理喻的奇思妙想。

答案是,Luca两者都没有做,他只是驱动轮椅轻轻地撞了Shu的膝盖一下。“好巧。”他说。

“呃——所以,你怎么了?很抱歉看到你,呃,略有小恙。”

“喔,我坠机了。”Luca用某种稀松平常到恐怖的语气回答,“飞行事故,我从天上掉下来了。”

他该说什么?在Shu大脑即将宕机的最后一刻,领队招呼着他们往下一个地点去了。Shu悄悄舒了口气,他朝Luca露出那种"抱歉但是无能为力"的无辜表情,然后跟着人群溜走了。

之后几周里Shu都没有再见到Luca,或许是他太忙的缘故吧,又或许是Luca作为飞行员的工作区域和研究员有所差别,所以他们才少有碰见。

今天又他妈迷路了。Shu抱着一叠图纸,看着眼前幽长的陌生走廊。这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Shu一想到他接下来的珍贵十分钟可能都要浪费在漫无目的绕来绕去后就心情烦躁。他得尽快把文件送到技术部门,然后再赶回实验室里协助完成三个测试,无数份数据等着他记录,他大概率会被Tatsuki前辈臭骂一顿,这真是太棒了。

左手侧的玻璃墙壁外是飞行区,V形跑道一直延伸到原处广袤的平原深处。滑道上没有人,也没有飞机。Shu忽然很好奇Luca驾驶着飞机慢慢滑行进入停止道、跳出舱门时会是什么样子,他打赌那家伙会穿夹克,或许还有墨镜……最近Kaneshiro先生在他脑子里出现的频率有点太高了,不知道为什么。

加利福尼亚的夏季很干燥,蓝天无云,灿烂的日光透过玻璃在快步前进的Shu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Shu推了推眼镜——阳光照得他眼睛发疼——继续朝前方不知何处走去,他希望能碰见个什么人,好让他能够尽快走回熟悉的地方。

眨动眼睛的某个片刻,太阳似乎更为强烈了一瞬,接着Shu看见一个人坐在走廊尽头——他的绷带什么时候已经拆了这么多了?金发在光芒下闪耀着,比过去还长了些,松松地垂在肩头。

……逃跑的话,就显得太不算男人了。抱着这样的念头,Shu扯回下意识后腿的脚跟,往前走去。和前男友在无人走廊中门对狙还能怎样呢?反正现在残疾先生不可能打得过他。Shu给自己打气。

等到Shu走近后,Luca才想发现他似地将轮椅转过一些面对着他。“Hello.”他说,“你迷路了吗?这里不是文职的地方。”

是的。Shu回答,声音有些磕磕绊绊。

“想要我带你回去?”Luca问,歪过头,几缕金发滑落肩膀。他的嘴角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一闪而过,但也可能只是Shu的眼睛被刺目阳光欺骗了。

“谢谢。”他快速地应道,“当然,如果不麻烦你的话。”

Luca笑起来,他的笑声依旧很畅快,即使这没什么好笑的。“我现在是一等一闲人!你没看见我的腿吗?石膏厚得能防弹。”他说,炫耀似地给Shu展示他僵在石膏里的伤腿。

他说完,开始用手推动轮子朝前驶去。Shu跟在他身侧偏后一些的位置,余光打量着Luca轮椅上的把手,考虑是否要帮他推一把,但最终还是选择作罢。“所以……”Shu斟酌着字句,想要打破尴尬的沉默,“你的事故,怎么回事?”

“呃——机械系统的环控问题,你大概比我更清楚吧,总而言之,飞机失控了。我尽力让她迫降在草地上,但结局还是很糟糕,飞机从尾翼撞碎到起落架,我的脚断了一只,但Dr.Pandora说我是大难不死的男孩。”他起先还想严肃认真地解释,但在小小地开了个玩笑后自己就嗤嗤笑起来,“火没有烧到机舱,我身上大部分表皮伤口是安全气囊炸出来的……”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然后就被塞进轮椅赶了出来。按道理我现在应该被送去疗养处,但那里太无聊了!所以我就求Nina让她允许我留下来。我还想让他们帮我修修我的夜隼来着结果失败了,我真不忍心那架美人就这样报废……”

无需Shu回复他,Luca就这样剧情跌宕情感丰沛地讲了五分钟。他们过去总是这样——Shu从来不需要烦心他究竟应该说些什么,因为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时,即使他一言不发,Luca也会用他无限的热情活力来填满所有空隙,和他待一起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然后我竟然看见了你!不敢相信,Shu,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要当我的同事了。”Luca略带抱怨地说。

你也没跟我说过你后来去NASA当了飞行员。Shu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但考虑到当初Luca考上ATPL执照后、他才是那个没有回复的混蛋,Shu便乖乖承认道:“因为不知道你在这里,而且感觉突然见面会很尴尬。”这是实话,坦诚过头。

Luca似乎为此看着挺伤心——不是"似乎",他已经把SADGE写在了脸上。“我被伤到了,说实话。”他夸张地说,语调浮夸宛若歌剧里中箭濒死的骑士,“受到了EmOtiOnAlDaMAgE!”

Shu轻轻笑了一声,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要张开嘴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因为他知道他会回复他。这时远处Tatsuki前辈的声音传来,带着怒气打断了他的半截话头:“Yamino,你最好给我拔腿快跑——”

啊喔,大事不妙。Shu赶忙捧着拿沓略微迟到的图纸朝恐怖Tatsuki魔头小姐跑去,Luca朝他挥挥手,“下次还会迷路吗?新来的?”他问,带着恶劣微笑眨眨眼睛。

“我会找到你的。”Shu把这句话抛给他。

Shu没有食言,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并非他找到了Luca而是Luca找到了他,因为残废先生近来格外频繁地出现在研究部的茶歇室里,他跟所有路过他旁边的人聊天、打扰清洁工拖地板、用轮椅帮忙运送饮用水、每十分钟就要蹭走一块榛仁曲奇……他的热情让他轻易就跟所有人熟起来,即使是刚刚上任的文书也会在第二天跟他打招呼。

按道理LucaKaneshiro中尉作为军官人员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但就如同他当初软磨硬泡让Nina把自己从疗养所里捞出来一样,他同样奇迹般地得到了四处乱窜的许可——或许整个研究中心只有他胆敢在Kosaka上校面前耍赖扯皮吧,又或许是强迫活跃到堪比ADHD儿童的他躺在床上实在太残酷了些。他能犯什么错呢?无非是撞翻了咖啡机或者轮椅碾到了别人的脚趾,这都无伤大雅。总而言之,Kaneshiro那个金毛脑壳成了茶歇室里的固定存在——类似于某种吉祥物。

听说Luca今天跟在Kosaka上校尾巴后面大半天就为了求她派人修好那架夜隼——他过去驾驶而又在事故中损坏的喷气式战机——直到Kosaka上校威胁要把他完好的那条腿也打断后才作罢;听说Luca今天忘了有伤口缝合线拆除手术,Dr.Pandora为此特地跑来把他教训了一顿;听说Luca今天和警卫部的Sonny在走廊里进行了人类VS轮椅的竞速大赛结果被骂了……

好吧,好吧,他承认,他不仅仅把太多心思花在了关于他前男友的二手情报上,他确实也有点在避着Luca。他只是,只是……Luca总是出现在茶歇室,大概是因为他的缘故——这个想法让Shu感到一丝沾沾自喜,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怯懦。他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终于在某一天,矜持无比的Yamino大小姐在完成第十四份计算机模拟飞行全动平尾偏角数据检测报告后,终于做好了心里建设,决定去茶歇室来一杯单份意式浓缩。

咖啡机发出平稳的嗡嗡声,深棕色的冒着香气的液体渐渐平了Shu手中的小瓷杯,但他没有看见Luca。随着可乐汽水拉环打开的气泡涌窜声,和他同期入职的研究员Ike走过来倚在一旁。“Ayo,难得啊。”他朝Shu举举手中的可乐罐。

Shu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咖啡,抿嘴舔掉上面的油脂和泡沫。他和Ike闲扯了几句,接着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话说,今天没看见Luca啊,他不应该经常在这里晃荡吗?”他不知为何有点做贼心虚地用指甲抠起瓷杯边沿。

“你也认识Luca?我以为你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都没见过他呢。”

“啊,是,之前聊过几次……”Shu更加心虚地把弄着空瓷杯——不仅聊过几次,还可能是初恋兼前男友。

“他最近确实经常待在研究部——不过,如果不在这里的话,大概会在机坪吧。”Ike摸着下巴思考,“那家伙很喜欢待在维修仓库里呢,就跟你一样。”

怀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心绪,Shu来到了一排低矮的仓储间前,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进去。

“……Shu?”Luca转过轮椅,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语气里透着点困惑,“你又迷路了?”

呃——Shu莫名其妙地开始感到慌乱,他冷静理性的头脑里出现了许多突如其来的紊乱,让他像个初中生一样手足无措。“呃,或许是的。”他磕磕绊绊地回答,语气中的心虚完全暴露了这个小小谎言的蹩脚。

Luca没有戳穿,或者说在他直来直往的思维里不存在这些别扭琐碎的心思——真是个令人艳羡的混蛋。他像看到奇怪事物的金毛那样皱着眉头晃了晃脑袋,然后说道:“你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吗?我可以带你看看我的飞机。”

Shu点了点头,他跟在Luca身后朝不远处的夜隼走去。半损毁的飞机孤零零地置放在角落,周围凌乱地散落着些修理工具。Luca给他展示了那个"从尾翼碎到起落架"的巨大损伤。显然这确乎是场灾难,也显然LucaKaneshiro每天泡在这仓库里小半天却没有完成任何有效的修复工作,虽然他似乎也没有这个能力,毕竟他现在仍是位残废先生。

“……我真的很喜欢她,她几乎可以算是我的第一架飞机。”Luca伤感地抚摸着被火焰焚烧焦黑的舱门,老奶奶一样絮絮叨叨地讲着,“九十年代生产,block40/42已经算是老型号了,她退役后才到我手里,专门用来进行研究中心的实验。我跟她一起飞上天有几百次了!Nina不肯批准维修申请……可怜的Shubert……”

“……什么?”一旁站着的Shu呛了一声,“你给你的飞机取名叫Shubert?”

他可不会忘记当年Luca给他取得那些古怪昵称绰号,"Shubert"算是他最青睐的之一。

“……”Luca没底气地挪开眼睛。半晌后他小小声的冒出一句:“大家不都会给自己的狗取前男友的名字吗?我不敢养狗,我只好叫我的飞机,呃,Shubert。”——其实他的宝可梦也叫Shubert,但Luca现在可不敢说。

好吧,至少比一条叫Shubert的狗强。Shu这么安慰自己,却又因为Luca提起他们过去的关系而有些心烦意乱,他不安地捋着自己的发梢,某种不好的预感开始悄悄探出脑袋。

“你生气了?”

“没有。”Shu回答,或许只有一点点吧——这好歹证明了LucaKaneshiro没有在这七年里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Shu发现Luca正偷偷拿眼瞧他,他浅紫色的眼睛透过几缕金发凝视着Shu,那种眼神几乎让他背后发凉。

“话说,你当初甩开我时还挺轻松的,huh?”Luca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口了,但他轻松的语调深处隐隐流露出一丝攻击性。

可怜的ShuYamino被这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控诉攻击得原地宕机,混蛋Kaneshiro总是这样,从来不遮掩自己的情感与想法,所有隐秘念头在他面前都会丧失应有的效力。Shu的聪明脑袋空前地飞速运转,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他可以开个玩笑遮掩过去?拜托,这也太像个混球了,而且他的幽默感不够支撑他在如此绝境中生造个笑话。他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听见?拉倒吧,他很清楚Luca会对此刨根问底。或者他可以真诚恳切地道个歉?以表达自己当年突然离开的歉意?

……等等,凭什么他才是那个说对不起的那个人?凭什么总得他来当这段感情里更成熟的那个人?凭什么当初要他来作提出分别的那个人?在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蛋独自踏上旅途、只留给他这个选择之后?

明明他才是飞得太高太远的那个。

我不想说这件事,Luca。

Shu抿紧唇。

为什么?

Luca转过头直视他。

不为什么。

Shu居高临下地看着轮椅上的Luca。

你在愧疚吗?这么多年之后?

Luca往前靠近了些,话语里冒着火药味。

……

Shu感到某种类似于怒火的情感在他心底升腾起来——他怎么敢来责备他?他狭长的紫眸眯起来,这让他向来温和的面庞变得蛇一般充满危险。他上前一步,Luca因他不寻常的模样怔了怔,下意识地后倾,紧贴到轮椅靠背上。

“需要我提醒你吗?Luca,我是你的前男友。”他再次朝前迈进一步,Luca相应地后退了些。Shu继续以他少见但并不意味着不熟练的威胁口吻说道:“你现在断了条腿,落单在这狗屁仓库里,只有我和你。而且,我相信你明白我会是"危险的"那一类前男友。”

Luca的轮椅轮子碾过散落在地的螺丝钉上,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已经退到了他的飞机边,瞳孔缩小像是受惊的动物。

——他在做什么?Shu忽然醒悟般地收回前倾的上身,他懊恼地轻轻啧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火,甚至于恐吓一只受伤的病号,简直太低级了,更何况这根本不是他当初走进这里的目的。

“抱歉…我没想着要吓到你。”他嘀咕着,匆忙甩下一句道别后便转身朝门外大步走去。

“……嘿!你知道走回去的路?”Luca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知道还是不知道,无所谓。Shu感觉事情实在是糟透了。

连着几周的加班加点终于拿下手头科研项目后,Yamino工程师终于得以迎接他难得的双休日。他在傍晚搭了同事的车回洛杉矶——在大学实验室里度过了大半个人生的他仍算是个职场新人,LA的房租已经够离谱了,他可暂时负担不起车贷。

真是潦倒的社畜生活啊。Shu环视着昏暗的室内——他甚至懒得开灯——装修现代的高档公寓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家具,原谅他吧,房租真的很贵,而且他一个人居住也不需要什么家具,连那唯一一张床都太大而显得空旷。他工作日全都睡在空军基地的职工宿舍里,或者干脆在试验室的办公椅上凑合一晚上,这本就不是个常回来的地方,"家"的味道寡淡至极。

所以为什么要花高昂的租金租这样一套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双人卫浴的、配备开放式厨房的甚至有专门健身房的公寓呢?Shu不能给出答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人生从某个时刻开始就有些晕头转向缺乏方向感起来——明明他总是懒得亲自做饭、也死也不会在连续加班二十一天后早起做有氧运动。

至少这里有不错的外景。Shu这样想,企图盖过薪水被房租占去大半的悲哀。他把视线挪到身侧的窗外,正是落日西沉、华灯渐起的时分,这座璀璨而冰冷的天使之城正要披上夜色华服,展示出她最为蛊惑动人的模样。

广厦千间的内透光将洛城装点成圣莫尼卡湾怀抱中小小的水晶球,远处圣安东尼奥山在随着天色渐晚从橙粉金红变成了深沉的蓝紫色,像是相片的底板。这儿甚至离联邦银行大厦都不远——Shu曾去OUESkyspace上玩过一次,在那上面能看见太平洋,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千英尺,他想,那作为城市之颠的高楼也不过一千英尺。而LucaKaneshiro,他过去的恋人,他的小飞行员,曾在五万英尺的高空飞行。Shu忽然很好奇Luca在五万英尺之上所看到的风景与他是否相同:他是否也能看见灰蓝色的太平洋、看见圣盖博山变成大地绿色的褶皱、看见这整个灿烂夺目而又无处栖落的繁世。

Shu回忆起那天下午他们不算愉快的相处,他一边思索一边将啤酒喝尽,墨西哥菜外卖还没有送到,他的啤酒因为走味而有丝酸涩。Shu感觉头脑晕眩,明明他的酒量再差劲也不会被一瓶干啤灌倒。

你应该再去见见他。他对自己说。

抵达研究中心后,Yamino工程师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两罐品客薯片,奶酪味,它们摆在他满是仪器报告的办公桌上显得有些许违和。

Luca看到他时眨了眨眼睛,没展现出什么特别的情感。“嗨,Shu,别告诉我你又迷路了。”他闷闷地说。

“……这次不是。”Shu讪讪地摸摸鼻子,把两罐品客扔到他怀里,“给你。”

“这是什么?”

“……道歉礼物?”

Luca摆弄着圆柱形的包装,他似乎在思索,表情变得严肃,“你觉得两罐薯片就能收买到我的原谅?”他慢慢地说。就在Shu张着嘴不知道回复什么时,Luca露出一个笑容,紫眸中闪着顽劣的光芒,他凑近用拳头轻轻打了他一下,“——当然可以!听着,Shu,我没有生气,确实,我不该说那些话。”

Shu松了口气,看来Kaneshiro先生也没有那么棘手。

“你在午休,对不对?在我这里坐一坐?”Luca邀请他在飞机边一把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得小椅子上坐下,那大概是维修时用的矮凳吧,Shu的两条腿弯曲着简直无处安放。

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讲身边的事情、共同认识的人、琐碎无比的生活……Shu好奇他们的话题究竟什么时候会绕回过去上,他刻意避开,似乎又想再次去谈及去回忆。在他来之前Luca似乎在打盹,因为他的声音因为困意而有点黏糊糊的,午后阳光落在他的金发上闪出些斑驳的影。

Luca身上已经没什么绷带了,只有手臂上几个创口贴和半条腿的石膏。或许是病号的缘故吧,他总是穿着宽松的衬衫和短裤,在这全是军装与科研白大褂的严肃场所里像个混进来的游客。Shu一直很好奇这家伙穿着正式会是什么样子——那场他们都没有参加的毕业舞会可能是最后机会。他所拥有的只是他成年前的那些日子,令人伤感的青少年时期。

“你穿夹克吗?飞行的时候。”Shu突然问。

“……什么?喔!当然,我还有一副超酷的墨镜。”Luca回答,“第一份薪水买得!”

真是个幼稚鬼。Shu心想,又觉得很好笑,他开始在脑子里模拟一个戴墨镜并且自以为帅上天的臭屁Luca像素小人,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你在笑耶,Shu,你在想什么?”

Luca的话令Shu像做小动作被抓包那样慌张无措地收敛起笑意,想起高兴的事情,他胡乱地回答着,随手拿起旁边的螺丝刀开始旋下飞机尾翼上松动的螺钉,企图通过转移注意力而掩盖自己发烫的后颈。

他努力把思维集中到眼前的机械装置上,而非那个金发像素小人Luca或者身后那个看着他的金发真人Luca。嗯,让他来看看——垂直尾翼已经不见踪影,水平尾翼的升降舵后缘铰链也已经松动了,指示吊舱需要更换……Shu尝试着用专业类的枯燥知识压过心中慌乱,想想你的研究生课题、想想你的数据记录、想想Tatsuki前辈——

勉强感觉平静一些后,Shu悄悄用余光看斜后方的Luca,结果两道视线在半空相碰,Shu触电般地晃动一下,将目光僵硬地挪回手中螺丝刀上。

天哪,他为什么总是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从来没在派对上跟辣妹搭讪过的高中男生?好吧,虽然他确实没有过,毕竟Kaneshiro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辣妹也不需要他去搭讪。

他继续拧着钉子,一颗,又一颗,大有拧到天荒地老的势头。“喂,”Luca忽地喊了他一声,“帮我修好她吧。”

这算是什么要求啊,太不切实际了。“我工作很忙,而且没有新的配件啊,起码要换半个机身。”Shu回答,垂眸盯着地上的几枚螺钉。

“那种事情不重要吧,我会替你找到的,帮我修好她吧。”

不行。他回答。

求你了?他问。

求你了。他说。

“不行,Luca。”Shu站起身,将螺丝刀放回工作台上,他拍拍衬衫上的灰尘,“不行,抱歉。我要回去上班了,下次再见吧。”

他转身朝仓库外走去,没走几步就被一只手扯住了白袍角,Shu停下脚步,无奈地轻轻叹口气。怎么了?他问。

“这是你欠我的。”一个略微颤抖的声音在背后说,“你在当初弄坏了它们,现在你要负责把它修补好。”

Shu半侧过身,他看见LucaKaneshiro就这样无赖又执拗地扯着他的衣服,这动作算是挽留么?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紫罗兰色里闪烁。

好吧。他回答,别开眼睛。

Luca真的给他找来了一台新发动机——或者说旧发动机,八十年代的意大利公司型号,比起在天上飞更应该被送进航天博物馆里展览品。天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这样老爷爷古董,Shu对着那增压泵除了叹气外什么都做不到,估计他的黑眼圈又要再深一层了。

可无奈身边有一只眼睛亮晶晶盯着你的大型犬,在那种可怜兮兮的期待眼神下任何拒绝都是过分的残忍。

于是乎,他的珍贵午休全都花费在了那间仓库里——卡环钳、焊枪、仪表螺刀和一只负责加油鼓劲闯祸破坏的Kaneshiro,他的手上沾满机油,白袍被焊接液烫出四五个黑洞。Shu一边将滑落的眼镜推上鼻梁,一边无声哀叹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这门苦差事,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只能埋头于拧螺钉了。

“喔,大帅哥,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身旁的Luca还时不时地凑上来犯贱,金发男人的脸贴到他手边,恶劣的笑容让人看着实在想狠狠教训一顿。他腿上的石膏拆了,装备从轮椅升级到了拐杖,这只是让他的捣乱能力翻倍了而已。

Shu垂眸睨他一眼,啧声,也不客气地就上手推开,在Kaneshiro中尉脸上留一个黑漆漆的手印。后者惨叫着后仰,一副被欺负了的丧气模样,为自己惨遭摧残的帅脸唉声叹气,滑稽的样子把Shu逗得嗤笑出声。

虽然这只是每天中午的短短一小时不到,但Shu觉得他的日子逐渐开始被LucaKaneshiro填满了——他在早晨会偷偷溜进文职办公区给他捎来杯橙汁(照他的话说是"答谢");他在茶歇室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Kosaka上校都懒得理他;他们两人的消息栏里逐渐有了对话,没营养的日常对话一条接着一条,逐渐盖过了几年前那些冷淡疏离的对话。

一切都像是过去那样。

这个想法突然在Shu脑子里诞生——他们现在的相处和过去那么像。

Shu眼前枯燥晦涩的自主舵机操作系统报告模糊起来,他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他想起今天中午,由于他过度专注于手头的维修事务,被有些忽略的Luca在一旁嘀咕着嘀咕着就睡着了。他想起南略偏西的阳光是怎样落在他脸上,将睫毛拉出长长的阴影,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刚刚十七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畏惧。

可是他们现在……

“嘿,老兄?”

Ike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游。

“怎么了?”Shu用手背撑起镜框揉了揉眼睛,假装自己刚才只是不小心犯了点困。

“没什么,看你一副卡机的样子。”Ike回答,绿金眸子中闪过一丝揶揄,“话说啊,你不会有女朋友了吧?”

“……什么?没有,完全没有,百分百不可能。”Shu飞速地否认道,开始煞有介事地整理手头的报告册。

“最近走神有点多喔,我还以为你在想谁呢,那种怀春少女的气质。”Ike打趣道。

他们你来我往地聊了点废话,忽然Tatsuki前辈的声音从她的办公室里传来——“Yamino!请过来,最好用跑的,我需要在三秒内看到你的报告。”

啊喔,不妙。Ike朝Shu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手势,坏笑着目送Shu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一叠数据图表朝恶龙的魔窟跑去。

Tatsuki前辈的锐利目光扫过每一页报告,漫长的三分钟后她将纸放到桌上,“可以,小子,过关。”她总结道。

Shu暗自松了口气,正要往外走时又被她叫住了脚步。

“听说你在捣鼓那架F-16C/D?”她问。

Shu慢慢地转过身,他感觉他的胃有点痉挛。“呃,学术研究。”他回答。

那能揪出报告中任何一点小错误的锐利目光现在落到Shu的脸上了,天哪,真是令人心惊胆战。半晌后她开口了:“好吧,如果你真的有这么认真的话书呆子。”

他倒确实挺认真的,毕竟他实实在在地是在修飞机,大有一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风范。

“不过它估计没什么余地了,说实话。Nina让我看过,尾翼碎得太严重,整个系统都得换过,这批次block40/42生产量太少,找不到合适的发动机,它已经到了退役的时候了。”

这样么。Shu低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的皮鞋尖上,那里因为粘上机油而变得黏黏的。“……总而言之,请让我试试吧,反正只是,呃,学术研究。”他说。

Tatsuki前辈叹了口气,“好吧,”她妥协道,“不过它马上就要被回收拆卸了,你还可以最后折腾它一个月。”

一个月——没关系,他还会很多个"一个月",事情会是这样的,他希望。

明天休假,要来我家吗?

Shu在周五的中午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他没有回头看Luca,只是固执地盯着手里的定位钳,挽到手肘的衬衣下露出两截小臂。

几秒钟的沉默,“当然愿意!”Luca大声回答,他热情地凑到Shu身边,叽哩哇啦着开始表达他的快乐心情。

Shu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刚刚答应自家金毛去狗狗海滩的狗主人,这个想法在傍晚他和Luca上了好心同事Ike的便车后更加强烈——显然有些兴奋过头的Luca一个人在后座却热闹得像轰趴,他犬类一般地热衷于把脑袋伸出车窗,让风把他的金发吹成一个鸟窝。

“我的车通常是禁止宠物的。”Ike握着方向盘跟副驾驶座上的Shu打趣。

Shu从后视镜里偷看那个迎着风的金色脑袋,他傻乎乎的笑容和加州夏末落日一样干燥、温暖、金光熠熠。

抵达公寓楼下后他们跟Ike道了别,上电梯,钥匙打开门锁,Shu推开房门,侧身让Luca先进去,接着拎起被他忘掉的背包跟在他身后进了门。Shu从玄关边的鞋柜里取出拖鞋换上,又拿出双新的一次性拖鞋朝已经赤脚在客厅里四处游逛的Luca扔去——“记得穿鞋,我几百年没有扫过地了。”

“看出来了,你真是个邋遢鬼。”Luca伸手一下就接住了,他坐在地上把脚套进拖鞋——他腿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不再需要轮椅与拐杖,只是有些跛。他席地而坐小心翼翼穿鞋的样子真像个幼儿园小班生,Shu笑着微微摇头,也走进客厅,把Luca装行李的双肩包扔到沙发上。

那晚Luca睡在沙发上——天可怜见Yamino先生的死贵公寓里只有一张床,而且跟前男友再次同床共枕什么的,呃,虽然也不是说Shu介意,总归有点怪异。Luca对此倒是没什么怨言,他是那种在地板上都能睡成美容觉的人。在Shu搬出备用枕头被子给他铺好临时小床后,他还发出了"你真贴心!"的由衷赞美,搞得Shu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所以他答应明天吃什么都由Luca来决定,以示补偿。

他们睡得挺迟,因为两个人都有点兴奋——无非是一个显性一个隐形而已。那种感觉就好像学生时代,他们还是两个没到合法饮酒年龄的傻瓜的时候——半夜Luca爬进Shu卧室的窗户,然后两个人叽叽咕咕笑作一团又生怕吵醒了家长,挤在一张床上聊天聊到困得睡着。这种小小的违纪并无什么特别的目的,他们只是觉得好玩而已,那是个活着毫无顾忌只为了快乐的年纪。可惜今晚他们没能四肢纠缠到几乎打结地蜷在同一个被窝里,Shu记得Luca总是热衷于把腿搁在他腰上,或者试图把他闷死在自己胸里。

即使是一个人居住,Shu也习惯在夜里锁上卧室的门,大概是他一贯的控制欲作祟吧。但这天夜里他选择将门保持半开的状态,因为如此一来睡在不远处客厅沙发的Luca的声音就能传进来了——他在漆黑一团中用夸张的气声跟房内的Shu道了晚安。

明天见,Luca。Shu回答。

第二天Shu醒来时,闹钟已经指在了八点四十二分,阳光从半开的门外照进来,尘埃于光束中静静沉浮着。

毯子被简单折叠成一个方块,压在枕头底下,略有老旧的二手沙发座垫上有个浅浅的凹陷,那是昨晚他曾枕着睡过的地方,但上面不见他的人影。Shu感到心中有一丝难受的空落感——那家伙去哪儿了?

“终于醒了,奥萝拉!我刚打算如果你九点还不起床我就给你一个真爱之吻。”Luca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活力满满几乎就如同这敞亮的早晨一般。

啊喔,那他实在应该再赖一会儿床的。Shu朝Luca露出一个略带困惑的笑容——后者将他的金发扎成一个乱七八糟的小马尾,领口略大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上,拎着一把连屋主人Shu自己都不知道当初放在哪儿的扫帚。他看着……像是某种辣妹女仆和家养小精灵的结合体,Shu在心中如此评价。“你在做什么…打扫?”他问。

“什么——喔,是的,因为你起得太迟,我又没什么事情做。而且,”Luca用扫帚指指角落里的一堆杂物垃圾,“你真的有够懒的,小舒。”

呃——他倒也不是那么不爱干净,只不过Shu总觉得一个人独居实在是没必要保持百分百整洁。“你可以来帮我打扫,是不是,亲爱的妹抖小姐?”他朝Luca耸耸肩,嘴角笑意里带着点恶劣。

Luca真诚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本来想随便弄点早餐的,但你的冰箱空得和山顶洞人一样,我就在晨跑的回来路上随便带了点东西。”他说着将扫帚搁在一旁,转身到厨房洗干净手,拎着两个纸袋出来放到餐桌上,他从里面拿出食物一样样摆在桌子上,后脑勺的马尾随着轻快的动作而一晃一晃的。

——天哪,他有点太喜欢那个马尾了。Shu忽然觉得喉咙发干,所以他走进厨房一口气喝完了半瓶水。等他出来时,Luca已经满嘴食物地招呼他一同坐下了。

他买得是再简单不过的三明治和咖啡,三明治夹得煎蛋有些焦了,咖啡也因为买得太早而半温不冷,所幸他们都不是特别挑食的人(除了某人在蔬菜方面),凑合着也能填饱肚子。Luca一边吃早餐一边讲话,他叽哩哇啦地讲着今早的见闻,这令Shu想起高中时期和Kaneshiro同学每天中午在学校餐厅吃饭的时候——Luca总会在Shu的逼迫下点来西兰花然后又偷偷把它们扔掉,为了报复Shu的淫威他总是偷偷往他的午餐盒里挤上一大堆黄芥末酱。

回忆和现实交叠,这种体会Shu再熟悉不过了,但这一次他并没感到那惯有的淡淡失落。Luca还在唠里唠叨地抱怨Shu极简艺术的冰箱,在他看来双开冰箱没有填满五分之四就是一种暴殄天物。“我们等会儿可以去附近超市采购,如果你想的话。”他说,一连串的pogpogpog回答了他。

快速解决完早餐,勤勤恳恳Kaneshiro妹抖桑在奥萝拉先生的帮助下完成了他的清扫,接着他们就朝几个街区外的缺德舅出发。鉴于Luca仍是个可怜跛子,所以他们走得很慢,夏末秋初的爽朗天气适宜漫步,街道上步履匆匆的行人似乎都不如他们俩快活。

逛超市确乎是件有意思的事情,高大强壮的Kaneshiro中尉推着购物车在所有没有人的过道冲刺,他上蹿下跳活泼过头,哀求Shu再买一罐奶酪味品客的可怜语气简直和不远处那个六岁男孩一模一样。为了让都市男子Yamino接下来几周都不至于周末吃外卖或者饿死,他们在超市里买了一大堆适合存放的食物,从杂粮谷物麦片到即食苹果派——还有半打福佳白啤。

他们在附近的餐厅吃了午餐,放了奇怪香料和大蒜蘑菇的比萨,Kaneshiro先生厚颜无耻地靠狗狗眼从招待那儿蹭来了一个开心果味的冰淇淋球。“他们自己说所有带小孩的顾客都能免费拿到冰淇淋!”他狡辩道,无视自己明明比"爸爸"Yamino还要年长一个月。

Shu无奈而又纵容地朝他点了点头,被迫接受了这个从天而降的父亲身份。Luca一边舔着小银勺上浅绿色的冰淇淋一边和Shu讨论晚上该吃什么——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吃过午餐若无所事事便开始筹划晚餐。Shu半是无心半是有意地提议要不要去吃烤肉,但最终听从了Luca的提案:Kaneshiro大厨要亲自动手给他做顿大餐,哇喔,听着真是好期待。

于是乎他们又绕回了缺德舅买晚餐要用到的食材,Shu发现Luca显然是在乱买,因为购物车里的食材三分之一属泰国口味三分之一属中餐三分之一属意大利菜系,但看到他那种信心满满的表情,Shu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他胡闹。最后Luca又买了一盒麻薯冰淇淋,Shu义正言辞地警告他他今天已经吃过了,“你知道我在军营的时候多少年才能吃一次冰淇淋吗!”金发男人夸张地哀嚎着,搂着盒子好像寡妇搂着亡夫的骨灰盒,好歹要脸并畏惧社死的Shu只好同意,以此堵住他的嘴。

他们买得几大袋东西确乎够塞满冰箱了,导致搬运回公寓成了一件苦差,所幸有LucaKaneshiro这位冰箱本人一起来拎。Shu起先还担心提重物会伤到他刚刚康复的小腿,可看他拎得卖力又起劲,便也让他拎了。

回到家后两个人都宽慰地叹了口气,一同倒在沙发上回血疼痛的双脚和肩膀。把买回来的食物收拾好归类放进冰箱里又是一件大工程,但看着那些包装色彩明快的瓶瓶罐罐一点点填满空荡荡的隔层实在是异常治愈且富有成就感。即使只是一个冰箱,Shu却突然觉得这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却又诺大空旷的公寓有了一丝归属的感觉。

“……玩这个?”Luca嘀咕着打开游戏,然后他盯着屏幕上浅蓝色的乌波陷入了沉默,几秒钟后他转过头面向Shu,“你管你的宝可梦叫Wuca?”

呃,忘了这茬了。给宝可梦取前男友的名字应该是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吧?Shu决定假装没有听见他说话,开始故作轻松地吹口哨。

他们玩了一个小时游戏,等日影愈渐偏西时Luca起身伸了个懒腰,他精壮的腰从宽大的衬衫下摆露出一截,Shu似乎看到了一些纹样,但随即又被衣服遮住了。“'It'sshowtimenow!”Luca走进厨房,围上Shu那洁白如新的围裙,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炸飞厨房)的样子。

他将早些时候拿出来解冻的牛肉摆在砧板上,拿刀的姿势不像主厨倒有点像黑帮,Shu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他做饭,希望他今晚能平平安安吃到饭吧。

傍晚六点半,一大碗热气腾腾然而外形又难以言说的——呃,物体,摆在了Shu面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道菜堪称卓越:它的包容性是如此之广、内涵是如此之丰富多样,Shu敢说他至少在里面看到了十八种食材。

他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戳了戳,随即抬头微笑着问一脸期待的Luca:“这他妈是个什么?”

“英式炖菜。”Luca笃定地回答。

喔——原来这一大堆泰国香米麻婆豆腐布拉塔奶酪的混合物是道英国菜,多么奇特,多么新颖,多么别出心裁。

Shu抱着赴死的心情品尝一勺,令他意外的是这玩意儿竟然没有难吃到无法下咽,它甚至还奇迹般地不错,他们的晚餐于是就这样在令人愉快的气氛中得以解决。“话说,谁教你的?这道菜。”Shu还是忍不住问。“喔,Mysta,MystaRias,我参军后认识的朋友。”Luca兴高采烈地回答,“他说以前他自己经常这样做着吃,味道很赞。”

那想必是位猛士,Shu心想。

晚餐吃过,Luca去冲澡了,Shu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半小时后Luca用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从浴室出来,“你不用吹干吗?”Shu问,悄悄将目光从他当作睡衣的T恤那过于松垮的领口挪开。

“不用,天气还很热呢。”

“过来。”Shu朝他招手。

Luca听话地跑到他旁边,盘腿坐在沙发上,将毛巾扔给他,低下头。Shu自然地接过毛巾,在他脑袋上揉搓起来,柔顺的金发隔着布料在他手掌底下摇来晃去,他湿漉漉的、冒着热气的身体蒸腾出沐浴露的植物香味。他很熟悉这一工作,他也很熟悉,他们都一样,心照不宣而又默契万分。

“你什么时候纹身的?”Shu轻声问,毛巾和碎发遮挡住了Luca的眼睛,他的视线因此能够直白而赤裸地顺着他的颈脖一路滑到那片青黑的繁琐花纹深处,就如同金发发梢滴落的水珠。他身上的图腾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性感但无耻,Shu讨厌那种陌生感,他习惯于对他了如指掌。

“两三年前吧,之前和Mysta休假的时候出去鬼混,喝醉了打赌谁敢纹最蠢的纹身,等我第二天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大堆东西,因此我还被长官罚了处分…”他哧哧笑着说,浅色的上扬的嘴唇在几绺湿发下一开一合,“…但我得承认那次打赌最后是他赢了,你敢相信吗?那家伙在屁股上纹了只捣蛋鬼狐狸……”

——他也需要一点酒精。

拉环拉开发出清脆的金属碰响,他们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碰碰铝罐,冰凉的酒液入喉,舌尖留下一片气泡破裂。

他们喝完第一瓶,接着是第二瓶,然后是第三瓶,一边用冰啤酒驱散夏末最后一点暑气,一边随意地聊天,讲无意义有意义的事,将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事,一直讲到落日被山峦吞没、深蓝黑色一点点淹过绮丽绚烂的晚霞余晖。他们将上面的窗打开,让海风从圣莫尼卡湾穿越整座城市吹进来,只为撩动发丝。

Shu的酒量欠佳,三瓶白啤就会上脸;但Luca的酒量更糟,并且一如既往地差得要命,三瓶白啤就能干倒,上脸还上头。Shu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男人正因为酒精而迷糊起来,他说话更加语序混乱,拖着黏黏糊糊的尾音,时不时爆发出滑稽的大笑。Luca的话愈发多,Shu的话愈发少,他沉默地听他颠来倒去地讲没有逻辑的故事,那望向他的紫罗兰色眼眸能粘腻得扯出丝。

酒精麻痹理智,酒精模糊界限,但到底那也只是半打啤酒,再怎样也不会改变某些曾经做错的事情。短暂的朦胧后他们都清醒几分,那稍纵即逝的晕眩感确乎能被称之为快乐——“我还想要再来点。”Luca说,他笑眯眯地朝他眨眼,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已经没有存货了。”Shu无奈地笑笑,他起身从冰箱拿回两瓶苏打汽水,递给Luca一瓶,“只剩这个了,爱喝不喝。”

Shu捧场地为他没营养的笑话弯弯嘴角。他们又继续肩并肩地坐在落地窗前,窗外高楼冰冷璀璨,离他们那么远又那么近,今晚海雾浓重,天空压得很低。

“喂,来跳舞怎么样。”

Luca忽然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说着,Luca站起来,朝Shu伸出一只手。他的手慢慢落在他掌心,Luca将它用力攥住,然后将他拉起来,拉近自己。

一支舞,一支舞就好。

他们两个男步女步跳得都糟糕,间杂着时不时踩到对方的脚,所幸是赤脚跳舞,足尖踩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轻响。Luca因为腿伤而肢体有些不协调,总是歪向一边,Shu小心地扶着他,轻轻搭住他的腰,洗旧了而柔软宽松的衣料裹着他温热的身体和一些飘荡的空气。

一支舞吧,作为所有的弥补。

他们跳得很慢,谁也不说话,呼吸声被窗外风声掩盖。他们或许根本不是在跳舞,只是在夜色之中搂住彼此,步履慌乱,情感克制。

如果能有一支舞的话……

Luca身子一歪,连带着将Shu也扯得摔倒在地,就算是这支舞的结束。他们重新坐好,Luca端起汽水瓶饮尽,他轻轻咋着舌头,体会着那并不甜蜜的回味。

他的指尖在黑暗中慢慢靠近Shu的手,后者似乎在指尖相碰时轻轻颤动一下,然后他将他的手指包进自己的掌心。Luca侧脸看Shu握住他的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微小的笑容。他凑近他,Shu并不后退,只是垂眸看他黯淡月色下他的面庞,瞳孔莹光闪烁。金色碎发下浅紫的眸子眨了眨,似乎在询问,似乎在邀请。Shu朝他低下头——

铃声突兀地响起,Luca下意识扭头去看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他的唇似乎滑过他的面颊又似乎没有。

操。他轻声骂了句,然后站起来去拿手机,接起,随意地喂了句,几秒后Luca的表情严肃起来,但他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Shu等待着,他的胃部忽然有种焦灼的痛感,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但他不愿去想,他只想让Luca回到他身侧,立刻、马上。

我要被调职到洛杉矶国际机场了。

他说。夏天结束得总是这样快。

Shu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些什么,那架飞机就算再给他十年他也不可能修好,因为那玩意从一开始就毁坏得无药可救了,他只是——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离去,再次离去。或许所有事情本就没有意义。

Luca说培训结束后他可能会被分配到美l国航空公司,负责一些国内航线,从洛杉矶到迈阿密或者洛斯卡波斯。Shu嗯了句,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尽管他的午休总是泡在维修仓库,但他和Luca遇见的次数愈发少了——恢复健康的Kaneshiro中尉的休假自然也一并结束,他不再有空溜到文职区域,这会Shu也算见他穿空军制服的模样了,他看着脱去了孩子的稚气,又大概早已如此。

成长是最为残酷的事情。Shu盯着眼前没了外层金属壳而裸露内部构造的战机,怒火在一瞬间内吞没了他——为什么?凭什么?他突然很希望Luca能再也无法飞行,事故也好受伤也好,或许那样他就能回到他身边、他就能永远待在他身边……他握住线钳的力度如此之大几乎要折断手指,许久之后他慢慢松开手,从发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叹息。

但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他,他对他的情感如此强烈足以使他放手让他离开。

Luca要走那天飞机还没被拉去回收站点,至少他不用看着自己的飞机被销毁了,Shu在心里这么想,他下定决心这一天都要待在实验室里不踏出一步。

傍晚,就在Shu忙得脚不点地时,手机叮得一声响了——Shu知道那是Luca给他发来的消息,因为只有Luca一个人的消息他没有设置成静音。手机在口袋里震动,Shu想要忽略它,但它紧接着又响了几声,再也无法忍受的Shu拿出手机,点开消息栏:

[我要走了]

重复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发来,似乎只有Shu回复了才会停止。

-[知道了,如果回LA了再一起玩吧]

他想想,只回复了这么一句。

[……sadge!]

[虽然长期都得待在飞机上或者机场里面]

[但应该可以经常回来的]

[不至于一去就几年!]

[……:(]

[:(]

或许吧,那又怎样呢。

-[okay]

-[一路顺风]

Shu无法想出其它回复,他的感情已经无法靠几个小小的冰冷的字符叙说了,他厌恶这样的道别,厌恶在这时怯懦的自己,但又能怎样呢。他明知道自己回复了让人接不下去的话,但他还是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很久,希望Luca能再说些什么——可他那端的消息气泡闪烁了几下后再也没了后文。

Shu叹口气,将手机放回白袍口袋里。放了太久的汽水没了气泡,只剩下苏打的涩留在舌根。他本该明白的,他想起他没有修好也不可能再修好的飞机,这一次他要让他失望了。

在他的指尖抽离口袋的最后一刻,铃声响起,Shu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联系人一栏显示着一只傻气的狮子emoji——是Luca。

“……怎么了?”他感觉他的声音在轻颤。

ShuYamino你这个混蛋——

他听见他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说,谈个异地恋会死啊?

Shu在原地呆滞了几秒,然后他开始像倒垃圾一样滔滔不绝地倒出一大段话:“…我在市区的公寓可以住得下两个人,双人卫浴有健身房可以给你用,虽然就一张床但如果你介意的话我这周就去宜家买第二张,公寓附近就有地铁站坐绿线到洛杉矶国际机场里敦道海滩只有七站当然以后我们买辆车也可以我保证我以后会负责一半的家务甚至三分之二也可以……”

“以及,”Shu顿了顿,声音不受控制地变轻,“以及,我爱你。”

Luca似乎被他的一大段话给怔住了,几秒后他的轻笑顺着电流声滋滋传来,“……天哪,你真疯狂。”他说,“我在第一滑行道,Shubert。”

他冲出研究区域,正式进入秋天的加州天空蓝得一望无际,风干燥而强烈,日光刺目,是适宜启程航行的日子。他看见远处滑行道尽头那个小小的人影:他的头发在落日下迸裂出比整个莫哈维沙漠还要灿烂的金色光芒,夹克的下摆被风吹起,墨镜推到额头上——他朝他奔来。

LucaKaneshiro是一个勇敢的飞行员,他不会因为曾从五万英尺的高空坠落而畏惧再次飞行;LucaKaneshiro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不会因为曾错失珍贵的事物而畏惧再次去爱。Shu明白这一点,他从未如此明白——Luca的脚边放着行李,他即将远去,但Shu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他仍会飞回他身边。

#一些废话:

起因是看了那个露噶关于飞行员梦想和舒仔没能去舞会的切片ww所以想要让Luca实现成为飞行员的梦想,也想要让shu得到那一支舞。

感觉舒君会是那种很变扭的人吧(^^)聪明仔会自己想太多结果反倒做出了愚蠢的决定…而更加神经大条的露也不能及时察觉到他的心理和想法。即使相爱,两个人也会在不成熟的年纪做出错过彼此的蠢事。年长一些后开始明白当初明明是想要和对方继续相伴的,这时只需一些小小契机来唤醒感情,比如说一场坠机事故,比如说一罐苏打汽水。

感谢阅读!

summary:人鱼露和人类鞋。提前预警,比较扭曲。

Shu第一次见到L004时刚刚从实验室里钻出来,他熬了个通宵,拿浓缩咖啡粉当饭吃,现在胃里还在泛着酸水,让他几欲作呕。院长领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防爆门,越往里走温度越低、光线越暗,Shu仅仅穿着件皱巴巴的T恤,实验室外套没有保暖效果,此刻凉飕飕地贴着他的胳膊激起了一层鸡皮。院长走在他前面,熟门熟路地一遍遍扫虹膜。

“你在学校读过人鱼吗?”

“呃、如果您指的是儒艮的话…。”

“哦不、我是说真的人鱼,漂亮的、富有魅力的,能唱歌迷惑水手的那个。”

Shu顿了顿,他在斟酌该怎...

Shu顿了顿,他在斟酌该怎么回答,这看起来是个闲聊的话题,像是在看到某一事物后激起的联想,由此散发出的天马行空的对话,但是对于他们这些生物学家而言,讨论人鱼就显得很没有水准。院长最后扫开了最后一道防爆门,锁舌弹跳的声响中,从缓缓开启的门缝里一股冷风率先溢出来,扑了他一身。

他打了个哆嗦,迈进了黑暗。这里的光线很微弱,人类的肉眼只能分辨出栏杆模糊的黑影,Shu扶着冰冷刺骨的铁杆往前走,他听见细微的水声传来,拍打在周围的隔音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很远又很近。

Shu顺着栏杆往下瞟了一眼,他什么都没看见,腿却软了一点。院长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Shu犹豫着,他不知道把他带到这里来是干什么,但总归不是观光这么简单的事,他想回去看看那些培养皿,这种秘密事务他不是很想介入。

“人鱼,“他喃喃着,像是怕惊扰到他们脚下的隐藏着的东西,“那不是真的,对吗?”

他看不清院长的表情,但觉得他好像是笑了笑。啪的一声,两枚巨大的探照灯直直地射出两道光柱,Shu闭了闭眼,好让自己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银色的墙壁一直向下延伸,他在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水池,探照灯把其中的一半照得雪亮,但即使如此那些刺眼的光线也逐渐被吞进了更深处的黑暗。院长随手往池里扔了条鱼,那条生腥的东西噗通一声摔进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而随着水波一圈圈蔓延,从光与暗交接的暧昧之处,Shu远远地看见闪过了一抹金色。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或者是潜意识造成的错乱,下一刻他听见了破水而出的声音,金发的、苍白的人鱼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从童话里游出来的梦。

Shu在这一瞬陷入了失声的沉默,他看着混身湿漉漉的人鱼抓着生鱼转过身去,那条巨大的、迤逦的尾巴在水下荡出柔软而有力的弧度,两三摆便重新消失在黑暗中。他凝视着,直到最后一点金色都消失殆尽,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抓住它可不容易,重伤了三名队员,力气大得像是怪物,但是长了一张能火爆全球的脸。”

院长瞥了他一眼,接二连三地又扔下去几条鱼。

Shu点点头,他知道这是个机会,秘密等级是SS,如果能从这条奇异的生物身上挖出什么东西,那他将一步登顶,诺贝尔奖都会向他倾斜。但是这个机会太好了,好到让他感到警惕。按理来说,无论如何这个项目都不会落到他头上,他们实验室不乏资历深厚、又富有经验的学者,而他初出茅庐,虽然发表过几篇为人称赞的论文,也太过年轻。

“你在想为什么会是你,对吗?”院长瞅了他一眼,他和他一样穿着两件夏季的薄衣物,背着手的样子却气定神闲。那条人鱼在他们脚下扑腾,水花声溅起又落下。Shu往下瞥了一眼,人鱼正把三文鱼剖开,猩红的血染了满手,埋头撕咬鱼腹。它吃饭的姿态很豪放,豪放到有点儿对不起那张脸。这一刻他像是被人当头一棒,重新拉回冷冰冰的现实,人鱼、即使是存在的,长了副人见人爱的好相貌,它们也只是动物。他那点童话般的幻想被撕碎了,没人会和其他物种产生爱情,这条人鱼只是富有研究价值的实验体。

Shu长了张嘴,他想说点什么,但是脑子拼凑不出得体又合理的句子,因此又闭上了嘴。院长仔细观察着人鱼进食的样子,那条健壮的金色鱼尾在水中摆动,它平躺下来,像是水獭在胸前用石头敲贝壳一样捧着它的鱼肉,半透明的尾鳍柔软地舒展。它自然是美的,Shu想,能研究这样传说中的生物,他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他问。

“你想拒绝吗?”院长说,他从兜里掏出来个小型遥控器交给他,Shu默然地接过了,他知道这是「没有选择」的意思。

“上面想从它身上找出点童话里的东西,延长寿命、预言未来、能影响神经控制的声波,总之无论哪一个都足够改变局势。这件事很大,选个好控制还有希望的人很难,别太有负担。”

院长指了指他手里那个遥控器,“我们在他的皮下植入了电击芯片,防止他暴动伤人,虽然建造水池采用了AM-III,即使如此也不能确保它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一尾巴砸穿。”

Shu闻言笑了笑,“它脾气很好吗?”他刚问完就后悔了,显然是想起了抓这位大爷的时候损失了三位研究人员。

“哦,平时还可以,吃饭的时候心情最好,别惹它甚至不会对你呲牙,比很多人类好说话,但也可能它压根不明白我们在干什么。”

院长说,他把视线从水池里移开了,这是结束对话的信号。

“它是L004号,实验室已经录入了你的虹膜,别太有压力,”他顿了顿,慢慢地按了按Shu的肩膀,“说到底,也许只是童话而已。”

Shu微微颔首,L004号吃完了它的晚饭,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它指缝里的血洇进水里飘散了,长长的金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开来。Shu挪动了一下鞋尖,然而下一瞬,那条人鱼抬起了眼,于是他们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视线相对,Shu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它能听见如此细微的声音变化,但他发现,L004有一对烟紫色的瞳。

他们的目光仅仅交缠了几秒,或者更短,人鱼用那双海洋养育的纯净眼瞳盯着他看,这让他有点儿狼狈地移开了眼。

第二天他抱着记录本穿过层层关卡,进入实验室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为了还原深海环境探照灯只把水池的一半照得透亮,但他没见到人鱼,可能还藏在另一半黑暗里睡觉。如果是他他也不会喜欢被人看光,Shu想,他冲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同事颔首,这些人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他们叫他博士,向他阐明研究进度。Shu记录了几个数据,又把他列的表交给助手。

“今天先给它做个体检,抽血先别做了,三文鱼送到了吗?”

“已经到了,都是要现捞的,今天刚送过来。”一旁等待的助手忙说。Shu点了点头,他顺着铁质的楼梯往下走,二十五米高的水箱越往下走越呈现出一种幽深的蓝。他原本低着头下楼梯,蓦地余光中闪过一线金色,Shu转过脸,和浮在水中的人鱼看了个正着。他顿住了。

L004离他很近,隔着层玻璃静静地跟他对视,他在此刻感到心神被震了一下,那两只紫色的瞳泡在水里变得更漂亮了,像是两颗玻璃珠。Shu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游过来的,又跟了他多久,他觉得L004没有对他产生负面情绪,它甚至愿意主动游过来。它看着他,他没能从中发现属于高等动物的、智慧的光,那更像是捕猎者的眼睛,冷得像冰。他在这时才发现那条鱼尾有多长,金色的鳞片紧紧覆盖在修长的、紧实的肌肉上,粼粼地闪着光。

Shu笑了笑,他屈指轻轻敲了敲玻璃,人鱼静了一瞬,也伸出了长着蹼的手,学着他的样子敲了敲。

好吧,Shu想,建立信赖关系的第一步。

tbc.

summary:人魔情未了。

“今天我的梦会是什么味道的?”

“你还没睡呢,但Luca希望是什么味道的呢?”

Luca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两只胳膊牢牢抱着狮子玩偶。他已经困得找不到边,然后对这个问题格外执着,努力用那颗小小的大脑思考着。他打了个哈欠,只能想到一些又甜又好吃的东西,他希望是冰激淋味儿的,因为他喜欢冰激淋。但是Shu告诉他晚上吃凉的对肚子不好,他不想让Shu半夜肚子痛,因此放弃了这个念头。

“巧克力,我希望是榛果碎巧克力味的。”

他黏黏糊糊地说,眼睛已经闭上了。他在梦...

他黏黏糊糊地说,眼睛已经闭上了。他在梦魔的身边团成一团,枕着柔软的羽绒枕陷入了沉睡。Shu把床头的灯调暗,于是他们被柔和的、昏暗的灯光笼罩了。他靠在床头,腰侧缩着一团温暖又柔软的小小躯体,掌下的脊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在这恬静下借着昏黄的光读书,权当做等待开饭的消遣、他本可以不开灯,非人的眼球给予他不同于人类的构造,这双被恶魔赐福的眼睛瑰丽又可怖,但他还是学着人的样子把灯开开,这是他一直所坚持美学,又或者说他以此为乐。

当整座城市陷入昏睡之中,便像是等了很久的拉面店开门营业,各种食材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从方圆百里的公寓中飘散。Shu还坐在床上,他觉得肌肉有点酸痛,Luca一直紧紧贴着他,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小狗窝在脚边。他又拍了拍小孩的背,漫不经心地对着数百个梦挑挑拣拣,布朗尼已经吃腻了、猪排太油、柠檬糖太酸、松露巧克力热量太高…总之没有一个梦是合乎他的口味的。

他等待着、等待着,直到身侧弥漫开榛子巧克力的坚果香,Luca的梦已经成熟,他梦中的世界已经全部构架起来,像是天空中的城堡。Shu满意地揉了揉男孩柔软的金发,他双标得光明正大,全然忘记自己刚刚批判过巧克力,俯下身去沉入了Luca的梦中。

Shu捡到Luca时正处于游历世界的途中,他几百年没出家门,靠着邮寄的包裹了解世界发生的一切,又紧跟时代潮流开始网购,把各种电子产品堆满了储藏室。他不需要出门,只要躺在床上就能借着一个又一个的梦横跨大西洋,他在梦里游览世界,又在梦里经历各种人情冷暖,因此也算是博学广知。那些梦有的味道很好,有的味道不好,最开始他喜欢口味清爽甘甜的,后来吃的梦多了喜欢层次丰厚一些的。

但是几百年了,他吃过的梦能堆成一座山,最后的最后Shu对那些重复的梦不再有兴趣。人类在这几百年内毫无长进,做的梦反反复复,无非就是那些东西,他已经很厌倦了。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卷进麻烦里?他在信里问。

这只恶魔年纪比他要大许多,风流韵事也数不胜数,仿佛只要没被干掉一天就要享受魔生。Shu不想与人类产生过多的人纠葛,一直以来人魔之间互不干扰,他知晓人类的忠贞和热忱,也知晓那些贪婪和卑劣。和人类扯上关系总没有好结果,他们寿命太短,留下的痕迹却太深,即使肉体脆弱、但灵魂永存。很多魔忌惮着这个,死神的镰刀无法割裂他们的喉咙,但人类制造的伤害却能长久地灼伤心脏。

Vox在他们的世界里很有名,作为曾在人类社会统治一座城的领主,那些往事的细节早已无人知晓。他曾在人类身上吃了不少亏,但他乐在其中,好似那些卑鄙的手段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他在对人类事物的研究上称得上是权威,家里甚至有一个洗碗机。

为什么不呢?他在信里回复道。

Luca撞上他时他正在吃冰激淋,小孩像是冒失的小狗,把他的冰激淋一下撞脱手后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Shu为他没吃几口的甜品沉默了几秒,而后才把目光转向了地上那个脏兮兮的男孩。他发现他正在发抖,金色的头发蒙着灰,身上还留着乌青。男孩抬起头,他露出来一双罕见紫眼睛,像是水晶、又像是阴霾的霞。他快速地低头,却没能躲过梦魔的眼睛,Shu蹲下身,他抬起男孩的下颌强迫性地露出来那双眼睛,年幼的孩童还不知道如何隐藏情绪,因此那股还未散去的狠戾混合着恐惧便全然呈现在眼前。

Shu仔细打量着,他觉得有趣,虽然他没有Vox那种看透灵魂的能力,但这一切冥冥中似乎亦然注定。他是魔,魔比人类更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规则,人类什么都察觉不到,迟钝的像是乌龟。

“你叫什么?”他问。

男孩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蹲下来的男人无论是捏着他下巴的手还是隐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都告诉他他没有别的选择,即使他问的漫不经心、唇角还带着笑。

“Luca,”他说,顿了一顿,把后面的词吞掉了,“我叫Luca。”

Shu没有管他想要隐藏的小心思,他不在乎那个,只是想知道一个男孩自己愿意被称呼的代号。他把只到腰际的Luca拉起来,那只脏污的手幼小且柔软,被他裹在掌心里不适地动了动,又在Shu隐隐加大力度时安分地不动了。

“你想跟我走吗,Luca?”

Luca仰起头,他的手被牢牢攥着,男人的手相比起他的来说宽大且干燥,他无路可退,即使前面是未知的深渊,也得往下跳。

“我愿意。”他大声地说。

于是这趟单人旅行变成了两个人。Shu把Luca带回酒店好好洗了个澡,又置办了几身衣服。他对他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活了几百年的梦魔对苛待人类小孩没有兴趣,更何况Luca在最初表现的懂事又乖巧。然而几天之后,很快熟悉了新环境的男孩显露出自己的本性来,上蹿下跳拉着Shu到处跑。他像是从伤痛中走出来的幼犬,把一腔感激化成了忠诚和喜爱,热烫烫地放在Shu的手中。他无比地依赖着这个捡到他的谜一般的男人,愿意跟着他到处游历,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Shu拜托Vox给Luca搞到身份证和护照,恶魔在信里试探性地打探Luca的消息,却全都被他充愣装傻给忽略了过去。

他不想让更多的人了解Luca,他们只需要知道他正在被他养着、被他所庇护。他活了好久,心里早就无波无澜,就算是品尝人类的食物也只是觉得好吃而已。然而Luca吵吵闹闹,他笑起来像是阳光,手脚并用攀在他身上,把柔软的脸蛋和他的贴在一起,分吃一个双球冰激淋。Luca喜欢软曲奇口味,他喜欢一切除了蔬菜和鱼之外的肉和甜品,一个人能吃下整条肋排。Shu每每和他一起吃饭,都会觉得送进嘴里的料理变得美味。

“许个愿扔进去,神会听到你的愿望。”他两手插在兜里,虽然说着虔诚的话,眼里分明是毫无信仰的冷淡。

Luca握着那枚硬币,Shu的眼睛被藏在墨镜后面,透过黑黑的镜片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因此他使劲地把硬币远远地扔进去,仿佛这样就能向神明表明自己的衷心。硬币再溅起一朵小小的波澜后沉入了水底,Luca闭上眼开始许愿,他那么的虔诚,紧紧攥着双手。Shu冷眼看着,神明不会回应他的祈祷,因为他是魔饲养的孩子,他不信仰那些存在,因此他的孩子也不会得到祝福。

但那又如何,只要他能够做到,他会亲自实现Luca的愿望。Shu把目光投向远处,在那地平线与天际相交之处,隐秘的暗纹流动着,那是世界的规则。

我希望,Luca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我希望Shu能够幸福。

他们相携而去,Luca在回酒店的路上把自己的手塞进Shu的手中。Shu捏住了他,他感到自己正在因Luca而品尝喜悦和满足,在这个饱腹后的温暖午后,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中倾洒下来,形成一块块的光斑。他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风吹过的声响,天空如同洗过了一般蓝,他迎着久违的阳光都在浓荫路上,手里牵着他在人世中遇到的惊喜。

正如神话中所言,梦魔以梦为食。梦总能反映出一个人真实的精神状态和所思所想,他们的大脑在梦中是毫无防备的、是全然坦诚的,那些瞒天过海的手段在梦里都不会有用。Shu在捡回Luca后尝过他的梦,男孩坚持要和他一起睡,抱着枕头在他身边缩成一团。他虽然再平日表现的欢快又健康,然而梦却是苦的。Shu搂着他轻柔地抚过他的脊背,一口接着一口把意式浓缩咖啡似的梦吞进肚子。放在平时他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吃这种品质的梦,然而当他看见他的男孩在梦中紧皱着眉头,他便忍不住要为他把那些噩梦都吃掉。

Shu没有向Luca隐瞒他的身份,他那双非人的眼睛已经明晃晃地昭示着他是不同寻常的存在。彼时Luca正躺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他给他买的狮子玩偶,完完全全一副听睡前故事的模样。Shu给他讲关于品尝梦的细节,他之前甚至出过一本书,在梦魔之间非常畅销。Luca看着他,那双颜色浓郁的紫眼睛里面闪动着隐约的荧光,那不是人类能有的,更像是某种磷粉融化进去。他不害怕Shu,并且在这个幼小的脑袋里,他隐约地察觉到了两人年龄的差距。Shu已经活了几百年,以后还会再活另外几百年,他往Shu的身边挪了挪,男人紧致的腰侧即使隔着层毛绒睡衣也很硬,但他靠在那里,感受着Shu随呼吸时肌肉的起伏,却觉得安心。

“我的梦好吃吗?”

“你的梦尝起来像是没加糖也没加奶的咖啡。”

“那听起来很糟糕,一点也不pog。”

“确实,但也不能说难吃,有的梦魔很喜欢这种口味。”

“但是你不喜欢,你喜欢喝橙汁而不是咖啡。”

Shu没有吭声。Luca是对的,他不喜欢苦涩的梦,他没法欺骗他。Luca有着敏感的内心,虽然他不谙世事,也不懂的那些隐藏在话语下的深意,但敏锐的直觉能让他感受到他人的情绪,这是在童年时留下的创口。长久的沉默后,Luca动了动,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皮已经阖上,低声呢喃着像是自言自语。

“我会努力做个好梦的。”他说。

Shu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他坐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盈盈发亮。他想说梦是不会被人为所操控的,如果你不幸福怎么能做出幸福的梦。但他又想到Luca从未跟他提起过的过去,他幻想着那些痛苦该是如何的沉重,才会在他的梦中反映出如此苦涩的模样。人类的情感总是这么麻烦,即予人幸福又予人痛苦,他早早就应当发现他对Luca的重视早已过界,又或许是他自己蒙上了自己的眼睛,掩耳盗铃般放任自己沉入这潭深渊。他独自活了那么久,在寂寞之中、在平淡之中,人类的寿命只有短短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他再次孑然一身,还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之中么?

Shu闭了闭眼,他把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都扔出去,今天的Luca依旧做着苦涩的梦,他毫不犹豫地把那些噩梦吃掉了,Luca展开了眉头,像是温驯的小兽。

好吧、好吧,Shu囫囵嚼了嚼咽进肚子里,苦涩的味道停留在口腔的感觉很不好受。最起码我会一直陪他到做出来好吃的梦,他想。

当Shu打开房门看见远在伦敦的好友站在门前时,他第一反应是关门。Vox赶忙把门缝抵住,他不停地保证自己没有跟踪也没有动用私权,只是Shu当初买机票和酒店用的是他的账号,Shu从十公分的缝隙里和Vox对视了几秒,最后还是放他进来了。Luca从卧室里探出头来,Shu让他叫叔叔好,他即没介这位奇怪的叔叔是谁,看起来也不打算介绍。Vox笑容满面地跟男孩摆手,他看起来优雅又俊美,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族风范。

Vox打量着这只金毛小狗,他挑剔的眼光从上到下把这个男孩扫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极佳的容器。他喜欢好吃的灵魂有个好看的肉体,这就像是把5A级牛排放在手工烧制的高档瓷盘里,即使再好的食物,如果没有仪式感的摆盘也会让风味大打折扣。

Shu让Luca回房间去玩电脑,他给Luca下载了很多动漫,好在Luca看不懂那些深刻的内涵,不然要被EVA和魔法少女小○荼害童年。他把Luca送回房里,恶魔自来熟地往吧台边一坐,从冰柜里挑了瓶酒出来。Vox熟练地用雪碧给自己挑了一杯,他干过很多工作,什么都会一点儿,主要都是为了调情。他浅酌了一口,Shu把剩下的半瓶雪碧倒进了杯子里。

“Luca的梦没让你吃饱?”

Shu掀起了眼睑,他从鸦色的睫羽下露出来那双流火般的紫眼睛,Vox能看见其中慢慢渗出来的一点绿。于是他闭了嘴。他没想到自己能一句话把Shu的火气挑起来,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屋里那个看动漫不亦乐乎的小孩。他从来没为哪个人类动过情,就算是被出卖也只是一笑了之,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予。但Shu不同,他真的把Luca放在了心上,愿意把他做的噩梦都吃掉,只是为了能让他睡个好觉。

Shu盯着雪碧逐渐泛上来又碎掉的气泡,其实梦也是气泡,气泡里面装满了各种情绪,他把气泡戳破,里面的情绪就会涌出来,像是切开了热巧克力拉瓦。有的梦流出来的是幸福和快乐,有的梦流出来的则是恐惧。

“我会让他做个好梦的。”Shu说。Luca还那么小,站起来刚刚到他的腰部,看人都得努力仰起脖子。他的手脚都还很柔软,浑身散发着奶香,单纯得像是一张纸。而他,魔从来不做慈善买卖,从根本上他们就是邪恶的,和神对立的,无论是他还是Vox,即使表面再如何光鲜亮丽、性格良好,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Shu笑了笑,他的眼睛形状像是花瓣,笑起来的时候既甜蜜又柔软,而非人的瞳色让他看上去更加惑人。

“梦和灵魂是一样的,”他说,Vox能感受到他悄然间的变化,Shu从来不只是一副可靠温和的皮囊,鲜少有人或魔见过他另外一张冰冷的面容。“基调无法改变,但后期的处理可以有多重选择。咸奶油还是甜奶油,柠檬还是百香果,松露还是松茸。”

但Shu毕竟是Shu,如果他不这样也不会和Vox做朋友,他们都不是循规蹈矩的类型,各自的美学和各自的坚守虽然大相径庭,但在彼此之间却能寻找到相安无事的平衡点。Vox没再多说,他不想让Shu觉得他要插手他和Luca之间的关系,这会得不偿失。但是、他想,如果就此收手,他也不会是他了。

“如果你成功了,”他笑了笑,把杯里的酒喝尽了,“可以把灵魂分给我吗?”

Shu蓦地抬眼,然而Vox在他发作之前先越过了他朗声开口,做足了热情叔叔的做派。

“嗨,Luca,动漫好看吗?”

Luca站在门边,他悄悄打开了一条缝,如今被发现也只能一步一挪地走出来。Shu没有看他,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Vox一眼,同时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和Luca解释。他在现实中除了长生没有其他任何魔的力量,只有到了梦里他才如鱼得水,梦里的世界是他的王国。Vox显然没有蒙蔽好友的愧疚,他是个十足的愉悦犯,情话说起来不要钱,只要能对他有利他可以对任何一个人宽衣解带。

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Luca,这个人类小孩明明单纯的像是只幼犬,却有着属于猛兽的眼睛。他看着他、即使自己手脚短小,力气也不够,还只是个牙齿钝软的幼兽,也能露出来那种几位透彻的眼神。Vox微微眯了眯眼,他起身拍了拍Luca的脑袋,在走出房间时还在回味那个眼神。干净的、透彻的,但正因干净和透彻,才会显得可怕,那会是一口咬住猎物绝不松口的狂热,把对方咬死时不会顾及溅自己一身血。

Luca在沉默中往前挪了挪,他抓住了Shu的手臂。他不在乎他们像谈论商品一样谈论他,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做出来让Shu满意的梦。他想让Shu幸福,幸福对于他来说就是吃好吃的东西、睡好觉、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Shu从来不睡觉,所以Luca希望他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吃美味的食物。他的梦不好吃,但Shu每次都会吃的干干净净,他怕Shu会因为这个抛弃他,对于梦魔而言人类的价值只是食物加工器。

他喜欢和Shu待在一起,这些日子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幸福的时刻。虽然他还很年幼,见过的事物也不多,但已经把这位梦魔放在了一等一的重要位置。他想让Shu喜欢上他的梦,这样他们会一直在一起,Shu会只吃他的梦,而他也只有Shu。

“你会离开我吗?”

Shu垂首。Luca仍然用那副全然信任的眼睛看着他,如今却因为惶恐而变得揣揣不安,像是犯了错而耸拉起耳朵的小狗。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可以回答任何其他问题,如果Luca问能不能给我买个热狗他会毫不犹豫说Yes。语言具有魔力,承诺会把两个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他不敢轻易许下诺言,神赋予了语言无上的优先权,即使是魔也太不脱规则的束缚。他害怕被抛弃,害怕被扔在一个人的回忆里,人类的寿命只有百年,他陪伴了Luca百年,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完全没有头绪。

未来那么漫长,他不是人鱼无法窥探未来,也不是恶魔无法看透灵魂。他只有漫长的、该死的寿命,堆成山的手札和世界上千千万万个梦。但当他被Luca握着手,那双柔软的手未来会变得修长,也许Luca会长得比他还要高,肩膀更加宽阔,摆脱掉一身奶味儿的稚气。他只是想象着这些,便对未来产生了期待,那些未来是有Luca的,未来正因为有希望才能称之为未来,否则只是死亡前的等待。

Shu的嘴唇轻轻地抖了抖,他反手握住了Luca的手,在那双不安的、期盼的紫眼睛下,他虔诚地、郑重地,第一次对某个人许下了诺言。

“我不会的。”

他不相信那些流传在魔之间的传言,他只相信自己。自己所见到的、自己所经历的,人类的情感也许会毁了他,但也会重塑他,未来如何演变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关心的,但无论如何,明天依旧会到来。

Luca一如既往缩在自己的被窝里,Shu坐在他身边。他希望自己能做个好吃的梦,并且冥冥之中,他在还没睡着之前,已经确定了今晚会是个好梦。

此条倡议只对事不对人。

一些分歧:

有的人所想的花夫妇是独伊和伊独,在外网可能会显得更多,独左独右更无法彻底区分边界立场。

2泥不泥的各家都有,属于理不清的纠纷,并不能作为攻击的点。也没有人真的可以控制写于与画的自由,我们所捍卫的自由应该反思是否有伤害到他人。

以上仅代表我个人观点,不代表圈子。如果阅读到这里的你也赞同,请转发代表同意并且愿意落实行动。

在民间流传着一个特别的故事。

当然,民间流传着很多很多故事,为何这个故事如此特殊?因为它不是用来哄孩童入睡的,而是用来吓唬小孩的。

故事说的是什么?

其实这故事不算长。

————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很可怜,有许许多多可怕的怪物和人类生活在一起。怪物们强大、凶残又贪婪,哪怕只是随手一捏,就能取走人的性命。

人们提心吊胆的和群怪物生活,但无数个日夜中,人们还是会被自己的噩梦吓醒。在那黑暗的梦境里,怪物屠杀了无数的人类,并在最后留下一个血红色的笑容。

终于,人类下定决心要进行反抗。智慧的人类设下...

终于,人类下定决心要进行反抗。智慧的人类设下妙计,准备用结界永远的禁锢住这群凶蛮的物种。但他们中间出现了一个叛徒——他名叫特里亚。特里亚在结界上动了手脚,让只能封锁怪物的结界出现漏洞,某些怪物便因此寻找到了结界的漏洞,便从那边过来,对人类进行了泄愤,大肆屠杀。

特里亚成了人类的罪人,被钉死在结界外一颗大榕树上。

人类们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勇敢与怪物们对抗,最终也能想办法解决一些钻空子溜过来的怪物。王国看起来越来越祥和宁静。

可是这谁又能说的清呢。

如果小孩子不听爸爸妈妈的话,在夜晚哭闹不止,说不定就会吸引从结界中偷跑出来的怪物,最后变成怪物的腹中餐。

变成一个红色的哭脸。

小孩子们当然不会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在心灵迷宫建成的那一年,就是亚历1年,那是人类亲自争取到光明未来的一年,也是一位功臣和罪将的死期。

这个故事不是虚构的,特里亚确确实实的被钉死在了那棵大榕树上,甚至没人愿意为他收尸。他的尸骨随着风吹日晒而腐化,也有一部分被野兽撕扯吞食。

如果没有特里亚,心灵迷宫是不可能被建成的。可是如果特里亚不在心灵迷宫中加入了互通的部分,也不会被处死。但是如果说到为什么要建造心灵迷宫,在最开始的最开始,也就是亚历前的那几百年,正如故事中所说,人类和魔族生存在一起。人类只想设置一个单向禁制,只往结界的另一边赶进去魔物和罪人,可是没想到这个单向的禁制被设置成了双向,通过某些规则另一边的魔物也能达到这边来。

威胁,明明可以完全消除的威胁,为什么要自作孽的再将他们迎接进来呢?

有人说特里亚咎由自取,当然,其实并没有人为他伸张正义,几乎人人都恨他。人人都认为他擅自主张更改了结界的禁制,就是在自找死路罢了。

不仅仅是人类,被他囚禁住的另一方,那些魔物们,也同样对特里亚恨之入骨。

可是特里亚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已经过了三千多年,没人会再执着于这件事。只是亚特兰蒂斯最大的行刑场,还以特里亚命名。

jc

涉及芋兄弟黑鹫主从初恋组花夫妇独伊神意普独普神罗基尔伯特费里西安诺神圣罗马

“xxx奶粉,富含20种蛋白质,德国人用了都说好,隔壁意大利人都馋哭了”

救……不是故意的,但这个杯子真的很像……

-字数:17k

-cp:棘境棘

-警告:普通人paro;很ooc;次要人物慑砂;作者本人并没有学过编程

-备注:正好又到了毕业的时候,就想写一写这样的故事;有非常多的百变小樱私货,我喜欢魔法少女

-梗概:笨拙又认真地。

“棘刺同学。”极境说,“我喜欢你。”

棘刺眨了眨眼。

风轻轻吹过,他们站在操场边缘,气氛刚...

风轻轻吹过,他们站在操场边缘,气氛刚刚好。棘刺听到极境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用每周能从广播中听到的轻快声音说,棘刺同学,我喜欢你。

他站得很直,话说得很漂亮:“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了,可意识到这份感情后我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快乐,并在试图搞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你’的时候越发清晰地感到——你是一个很好,很值得被喜爱的人。”

棘刺心里如果有鹿的话,早就撞破心脏了。

“棘刺,我喜欢你每堂实验课戴护目镜和手套的样子。你站在实验台后面时从来不急,就算试管爆炸了也能很冷静地扫掉碎片再继续。”极境说这话时可能是想到了被棘刺炸飞的十几根试管,被自己逗得笑起来,放松了些,“那个样子真的很酷!在爆炸里佁然不动,显得很有把握,很有计划!”

我有吗?棘刺茫然地想了想。爆炸倒是真的,可他回忆中的实验课全是想着怎么以最快速度做完实验,然后借“帮助其他同学”的名义,去偷偷看站在后侧方的极境头上翘起的红毛。

“还有那次社团展示的时候,你到剑术社帮忙表演,那时候引起的尖叫很夸张,我在广播室都听到了。可你刚下台汗都没擦就匆匆往化学社教室赶,明明你是化学社的,却宁可少休息去给别的社团帮忙,还表现得那么好,真的很厉害。”

因为我缺学分,所以一直在剑术社挂名,每年只在招新时去帮忙。棘刺挠挠头。极境讲得那么坦然又真诚,让他受宠若惊得想避开视线,又不敢,只想好好地看极境絮絮叨叨地加快语速,耳羽一颤一颤。

棘刺得承认自己有一小会儿走神了,他在心里催促极境快些说完,能让他也说出自己的心声,以一场意料之外而令人欣喜的恋爱为毕业季添上完美的一笔。

等一下。

棘刺突然皱起眉,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一会儿向他表白,是不是也要这么说一大串?

完了。

怎么办?我没准备啊?我该说些什么?什么才是合适的?这些话是不是很重要,如果说得不好会被笑话几十年?

棘刺郑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缺乏文学知识的智慧大脑顷刻疯狂运作起来。他无比庆幸自己刚考完语文,还能想起几句诗,几句话,他可以做到的。

可为什么,高中不教情诗。

智慧的大脑在一片家仇国恨壮志难酬悲悲戚戚归隐山林中死机了,棘刺绞尽脑汁也只想到米兰昆德拉写过《爱你就像爱生命》,还有再被极境这么看着,自己的心跳可能被要破两百。高中男生能拥有的全部急中生智之力都凝聚于此,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凑表白的句子,并由衷希望极境能再多说一会儿,再多给他五分钟打腹稿。

猝不及防地,极境说完了。

亮闪闪的黎博利把自己说得脸红,舔舔嘴唇,甚至从肩膀那儿透出点红。棘刺的思绪瞬间清零,刚想开口就紧张,先清了清嗓子。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间隙,极境紧跟着又开口:“我也知道,棘刺,我所说的,我喜欢的你和真正的你可能有出入,甚至你会觉得完全不一样。突然被这么告白,是不是还有点尴尬?哈哈哈哈,我现在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可我们都要毕业了,我不想把这些话埋着,给自己留一个天大的遗憾。”

“你不用回复我。”刚向棘刺表白了的,棘刺三年的暗恋对象穿着白衬衣,在阳光里笑得坦然,“毕竟喜欢你是我的秘密,只是我的事情而已。”

嗯?等一下?

“可我也喜欢你,极境。”棘刺的大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迅速地重新启动,支撑他又努力吐出后半句,“还有,呃,你穿这件校服真好看。”

##

“然后呢?”慑砂问,“为什么我没有等到你请吃饭,而是要和你在这个完美暑假的开端坐在麦O劳?”

“因为我要学编程。”棘刺庄重地说,“我要做黑客。”

邻座的中年妇女不由侧目。慑砂吃薯条的手一顿,沾着番茄酱画了个问号。

而极境只是眨眨眼,礼貌且高兴地道了谢。

“谢谢你喜欢我。那么,祝你毕业快乐啦。”他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话语间无比大方,台词功底扎实,在微风中实在是毕业季美丽的景色,除了毫无恋爱的意向。“可我不想在暑假里谈一段短暂的恋爱,又在开学季分开。以这作为高中的结尾也太不美好了。”

穿白衬衫的黎博利继续解释:“我喜欢你,但我也知道——我喜欢的这些都是在我的漂亮脑袋里后期处理过的结果,或许在你眼里的我也是一样。虽然被欣赏、喜爱很好,但如果你认识我更多一些,可能会失望于我并不是那么优秀的人……但我穿白衬衫是挺好看的。总之,幻灭的感觉可太不好了,我可不希望以后你记得的我,和我记得的你变得平庸而讨厌。”他冲棘刺略略展开手臂,微笑间像展开了翅膀:“因为你可是我最美好的高中记忆之一啊。”

极境有个习惯,说话会看着聆听者的眼睛。于是眼睛里那种糖炒栗子一样的情意无处躲藏,让棘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我是他最美好的高中回忆,他默默想,这句话我会写在第一篇发表论文的致谢里的。

但我想写更多,我想直接感谢他。不,以后的事怎么都好,我想亲他,我这辈子亲不了他就会失去至少百分之二十的意义。不对,三十。不对,现在我得仔细思考!我该说点什么才对?

化学组老师最青睐的大脑今日注定要超载运作了,鉴于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大的危机,也从没有这么一刻这么希望自己能言善辩。如果还能短暂失明就更好了,极境靠得越近,棘刺的大脑CPU升温越快。

他的大脑在彻底宕机前回光返照,为棘刺展现了虚拟的美好四年大学生活,林荫路,推自行车的极境在他身边走,考试周一起泡图书馆,还有各种在体育场边、在教学楼下、在又一个毕业季的操场边即将亲吻的幻想。

等等,大学!没错,大学!棘刺在大脑死机前立马握住这条线索。极境已被罗德岛大学的新闻系提前招录,而他自己则报考了罗德岛的化学系——谢天谢地他不用太担心落榜问题——

“极境,那如果是大学呢?我报考了化学系,我们都会去罗德岛,如果我们分到同一间宿舍,那么有缘分,你能和我谈恋爱吗?”

从棘刺慌不择路地问出的,上文这句毫无逻辑的话来看,我们知道他的聪明大脑彻底拒绝了访问。这个英俊的、有金色眼睛的,完全理性和冷静的高中生屏住了呼吸,看起来特别的严肃,并认真地同手同脚,往前迈了一步。

极境眨眨眼,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棘刺希望他不是在憋笑。

“他肯定在憋笑。”大声笑得不能继续喝可乐的慑砂评价。

“那他憋笑的样子也很好看。”棘刺中肯地说,从背包里把笔记本掏出来,打开,向慑砂展示新装的Thonny,“我们什么时候开始Python的学习?我要在这两个月里黑掉罗德岛教务处的电脑,把我们的宿舍安排到一起。”

慑砂翻了个白眼:“我觉得你的需求用outlook就能达成。你发个诚恳的邮件给教务处不就行了吗?再说了,极境真的答应你……这个提议了?”他差点又笑出声。

极境确实答应了,可棘刺完整且真实阐述原因与需求的邮件目前尚未有回复。他毫不气馁,一个优秀学生的科学精神体现在求实,创新,永不言弃与集思广益。而高校网站的粗糙程度也给予了棘刺莫大的自信。就像著名的魔法少女小樱所说的那样:“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

“写作文疯了吧。”慑砂说,老实地点开Thonny,尽到被请客应尽的义务。他可不会告诉棘刺自己心痒痒,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大脑分给棘刺。毕竟现在他毕业了,即将成为一代前沿程序员之王,如今更已经成为一名私人黑客导师。成熟稳重,理性果敢,这样比较酷。但在做程序员之王前他是棘刺的好朋友。

成熟稳重的慑砂真切地劝棘刺在毕业派对上好好和极境说清楚是自己一时脑子死机。“你好歹要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吧,派对上和人家多聊聊天,最好还能约他去——呃——总之出去玩。”

“我不去派对了。”棘刺又从包里翻出本厚重的教材,“我一定能做到的。”

眼前的人展示出标准的本末倒置,慑砂为之悲愤:“极境也会去派对的啊!真人!说不定见一次少一次哦!见到真人不比待在麦O劳里值得一万倍?别跟我说还可以去图书馆和肯O基!”

棘刺艰难地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天哪,他竟然还要犹豫。慑砂看见他思考和衡量的全过程,只觉得悲凉:爱情毁了又一个天才,造出了又一个傻瓜。哦,即使他们只是高中生,说爱可能不那么妥当,只敢重重地说一句喜欢;但难道这还不够吗?爱的魔力已经全然体现,并或许,能再创造一个奇迹出现呢。

“慑砂,这里为什么会报错。”

或许不能。慑砂想,企图二十一天,或者两个月速成编程不是爱能搞定的。除非棘刺天赋异禀,又遇到一个像本大爷一样聪明、耐心、优秀且精通各种程序语言的天才。

在“去毕业派对该穿什么”这一话题上,慑砂和棘刺都没有发言权:前者的衣柜里只有挂了三斤铁链的各色破洞牛仔裤,后者的意识中没有打扮这个概念,根本没有衣柜,所有衣服一个床头柜就能塞满。

但两个人都有很多彩色格子衫,并意外地发现重合率很高。

刚毕业了的男高中生们对派对上该穿什么颜色的格子衫进行了讨论。讨论毫不激烈,几乎只有慑砂在单方面的推荐红黑相间的经典款式,或者黑白相间,或者红白。为研究到底哪件衬衫的好评程度最高,两个人又各自拿电脑检索“哪种格子衬衫最受欢迎”“格子衫怎么穿好看”“格子衫配色”,并逐渐搜索起“经典格纹”“格纹的大小是什么意思”,最终颤抖地搜索起“格子衫真的很土吗”“如何挑选格子衬衫”。

万能的网络说:越大的格纹越粗犷,而小格子更斯文。男生既然选择了格纹衬衫,还是更斯文些吧!

他念到这里沉默了一下,慑砂大气不敢出一声,攥着红黑的布料意识到自己可能踏入了什么难以企及的领域。如果是他们自己选衣服可简单了,穿得舒服和开心最重,但现在不行,现在的服装搭配是有别的意义的,是要给别人——要给极境看的,要好看,要非常好看。

棘刺关掉网络穿衣攻略,想了想:“我还是穿校服吧。”

“……嗯。”

“毕竟我好歹知道有人能把那件白衬衫穿得很好看,那我穿应该也不会太糟。”

“……哦。”

“而且。”棘刺把校服举起来,那件并不精致的白衣服被头一次这么打量,“它的扣子、领子、颜色居然都挺符合条件。”

“……确实。”

“你怎么了?”慑砂听起来垂头丧气的,棘刺一边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塞回床头柜一边问他。

“没什么。”同样在叠衣服的慑砂连尾巴都耷拉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突然觉得留在麦O劳和你研究一暑假的编程是那么简单且美好的选项。极境真的会在意你穿什么吗?”

极境会在意吗?可能并不会?毕竟这三年里棘刺一直头发乱糟糟地卷着一只裤脚,一床头柜的粗犷大格子衫混搭校服外套从冬穿到夏,而极境的描述中棘刺只是那么令人高兴地走了过来,眼睛是金色的,手里捏着资料,身后是走廊的窗和整片簇拥着的云团。

棘刺开心地笑了一下。

“重点是我想让极境看到更好的我。”他说,没有留意到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停一停,棘刺,停一停。”慑砂说,“拜托说点我能听懂的吧。不不不,我现在要去研究罗德岛大学的官网结构了,你先忙着,我随后就来!”

极境会穿些什么呢?棘刺埋在枕头里想,又偷偷地勾起嘴角。不得不说一些人的反射弧是比他人要长,在被告白时光顾着紧张,在告白后就紧锣密鼓地筹划黑客计划,表情凝重严肃,直到现在,在猝不及防地迎来从未想过的挑战时,在敲定了下装(黑裤子和黑靴子)和研究发型的间隙里,棘刺才真切感到被所爱之人喜欢的欢悦。

夏日羞红了脸,悄悄松了手,从窗外落下去,藏进看不见的地方了。

在人人都矜持却明显地打扮了自己的毕业聚会上,穿校服不是那么瞩目,而棘刺站在大厅门口往里张望,心里半悬块石头,看到极境在和别的同学聊着什么,看样子早到了不止一点。他说了一些话,引得穿白色裙子的女孩轻轻笑起来,装作不经意地擦擦眼睛。

“唉,是呀。”女孩子这么说,“终于不用穿校裤,能穿裙子啦。之后还能毕业旅行。”极境又说了点什么,目睹她真正高兴起来,和自己的几个好朋友凑到一起去拍合照。他就站在原地,一个人,还没有再几个人来找他聊天,于是一转头就看到了棘刺。

棘刺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和他点点头,看见的是极境穿着与自己无二区别的白衬衫。前几日刚研究过穿衣技巧的阿戈尔敏锐地察觉到原来极境一直不扣衬衫顶端的两颗扣子,又听极境说你把头发扎起来啦。

“嗯。”他的心里突然放松下来,说了声毕业快乐,又问,“我一会儿能坐你边上吗?”他们班仅剩的班费不够在餐厅包场,只找到间连桌子椅子都没有的俱乐部一层,号称要把钱用在刀刃上,点了许多的小吃和披萨,买了很多卡牌游戏,呼吁大家到点席地而坐,以可乐代酒共庆毕业。

这时候谁与谁坐就是高中的最后一点念想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混着坐在一块又分出明显的界线,大家会纷纷假装老练和轻松地喊着玩真心话大冒险,匆匆略过谁的侧脸,匆匆地庆幸不必再与谁打交道,匆匆与谁一同大声约好暑假计划,再匆匆地,用更大的声响欢笑,欢笑,欢笑。用几个小时的喧闹来告别,是高中生为避免自己显露失落,不约而同的选择。

棘刺并不喜欢这种热闹,就像不喜欢这些声响很大的欢笑。这也是他本想不来派对的部分理由。他不太明白这时候该怎么聊天,该和谁聊天,他平日也不了解这些。可他也明白没有悲伤的毕业派对,每个人都只是尽力为自己和他人留下快乐的收尾。

就像极境刚才悄悄安慰了白裙子的班长,现在点点头,静静陪他站在墙边,和他一起看他们的同学们来回地走,坐下又站起,是真实,又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极境这次真的笑了出来,灯光下棘刺看到他眼睛有点红,没说什么,只又点了点头。如果是任何一个别人看到了,都会觉得他不很“极境”,怎么这样地安静,怎么不站在人群里,甚至怎么不笑得傻乎乎的,不让人想跟着笑起来。还好这一刻别的人都忙着匆忙,没人会赶紧把极境推进人群,让他也高兴起来,只有棘刺站在那,假装和他在聊天,两个人行为艺术般地站着,给彼此的安静打掩护。

前路漫漫,棘刺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头皮被发绳扯着有点痛,早知道就不把头发梳那么高那么紧了。

“棘刺,你在想什么?”这时候极境侧过身来问他,眼睛不再红了。

他下意识就回答了:“在想头发扎太紧了。”还有希望新闻系和化学系在一个校区。

“你呢?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的派对会什么时候结束呢。”极境说,轻轻快快地补上一句这个发型很好看,“虽然场地是租到九点,但没人会在九点就走吧。”

本来想着踩点离场的棘刺只能嗯了一声,听他继续问:“棘刺,你一会儿急不急着走?”

“不急。怎么了?我可以留下来帮忙打扫。”

“哈哈哈,不是打扫的问题,大家会一起把垃圾都打包好的。但是,如果你不急着走,能不能就和我一起在这里留到最后?”极境问前半句时眼睛还看着棘刺,但随着后半句说出口目光就渐渐移开,多少透露出些不好意思。

棘刺猜他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却觉得自己猜得不对:极境是很勇敢、直白的一个人,想说的话总会说出口,想做的事马上就会去做,又有什么话会留在最后再说呢?不可能是另一次的告白,难道是一句再见?

他突然为这个猜测而难过了一下,又想留到最后也不错,最后就没有别人,也没有笑声了。热闹散去后至少他能认真地、安静地拥抱极境一下,再等他说这句再见。再然后,他会以这个拥抱为动力牟足了劲去学习编程。

棘刺想了想,单手打字:“一会儿九点到了你走吗?”

回得很快:“啊?为啥啊?你别老想着编程啊,互动啊,聊天啊!”

但即便如此,离别总是会发生的。极境想,和班长挥挥手,看着女孩退到门口,大声提醒同学们到点啦!我们已经没有班费来续时啦!大家可以之后暑假再见面,我们来日方长,我们班永远不散。

她说完这话以后,又补了一句装得不耐烦的“好,散了散了。”于是又引起一阵更轻的笑声。极境也笑起来,坐在大富翁的游戏盘边上,感到身边的棘刺在看他。

在周围缓慢变少的人群中极境道着别,和一个个人挥手,也用余光悄悄留意棘刺一直坐在他的左侧,如他之前说的一样在帮忙收拾棋子和棋盘,被轻轻嘟囔一句怎么收拾得这么快。

棘刺莫名会在奇怪的地方认真,极境对此深有体会。比如他今天时不时扯一下衣角,悄悄确认衣摆上只有五条褶皱,又比如对极境说出“我也进了罗德岛”,认真地好像在计算被奇迹点中的概率。多好啊,在所有人避及现在谈论过去的时候,棘刺认真地在和极境说未来。

还有现在,他们故意拖着脚步最后走到俱乐部门口,不出意外地在门口空地上看到逗留着不愿散去的同学们在聊天的时候,棘刺突然就抓住了极境的手,又把他带回了俱乐部门里面。

慑砂远远地看到了,欣慰地点了点头。

极境本来想抱他一下的,很浪漫主义的事情。他也是高中生,满腔关于毕业啊,分离啊,各奔前途和夏日美好的伤感,原本即将溢出胸怀,想讨个完美结局,却硬生生被棘刺的一拽弄懵了。他心里一整瓶气泡水正在翻腾,又看到棘刺悄悄扯了一下衣角,仔细地数了一遍,一二三四五。

极境笑了出声,伤感的气氛彻底垮台。棘刺还拽着他的手腕呢,听到他笑疑惑地嗯了一下,就被抱住了。

高中生的拥抱还是很生涩的,像炮弹撞进怀里,咚地一下,很快、很沉,撞得棘刺也有点懵。他还攥着极境的手腕,这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松手,就闻到披萨味和很淡的香味,还有极境闷闷的,在他耳边的轻笑声。

我的衬衫下摆乱了,棘刺想,手上微微用力,想把极境推开。

原来打扮还包括香水吗,学到了。棘刺想。

嗯?怎么回事?不应该是我抱他一下吗?怎么反过来了?棘刺想。

啊,我们在拥抱。棘刺终于意识到了。

他赶紧松开手,想去把极境更近地拥抱住,感到自己心脏砰砰直跳,里头的小鹿开始第二次撞破心房的挑战,又想深呼吸又想屏住呼吸,还觉得头发扎得太紧了头皮发麻。等等,再等一下,再抱久一点,让我记录一下我现在的状态,之后可要靠这个拥抱的记忆作为编程的动力呢!

猝不及防地,极境后退了一步。

棘刺的大脑感到一点似曾相识,他的经验告诉自己必须在这一刻说出什么,不然很有可能迎来自己无法预料的转折。

于是他听到自己说:“极境,我们一定会有缘分的!”

沉默大概持续了三秒,足够满室披萨味的忧郁连夜出逃,换来第一缕新鲜的月光晒暖的风。

极境的轻笑止不住,好像这本就该是这么快乐的夜晚。“好,知道了。我们一定会有缘分的!”他的眼睛眨了眨,灰色的眸子比什么星星都好看,“棘刺,毕业快乐。”

题外话,此时的大学生们正在痛苦地复习迎接期末季。

慑砂不是大学生胜似大学生,背着书包穿着新买的细格纹红黑衬衫推门进了星O克,环视四周,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卡座里走。

穿回了格子衫的棘刺冲他点了点头,点开桌面上一个程序,把电脑推往慑砂面前。

“超大杯可可碎片草莓奶油星O乐多奶泡多巧克力豆加巧克力酱不用加盖子。”慑砂说,“还要一个蓝莓玛芬谢谢。”

棘刺果不其然拒绝了他。慑砂刚熬夜补完《教父》,还没出戏,捧着咖啡杯仍是半个马龙白兰度,心说我会开出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条件,并再度开口:

“好吧,反正后天我已经安排好了,极境约我玩桌游。”

确有其事,只不过句子的主语和宾语要互换个位置。慑砂毫不心虚:他平时就这么和极境约出门打球,放假了凭什么不能约打牌,顶多就是提了一句最近和棘刺在一起捣鼓机密编程大项目,所以会多来一个人。

棘刺皱起眉毛问为什么极境约你出门那么频繁。

已经用同样的理由搪塞过四次的慑砂熟能生巧:“所以你去不去?”他看着棘刺就像看一个有自主学习功能的程序,满意地看他比上次更快地点了点头。

天衣无缝,慑砂想,既不暴露棘刺的黑客计划,又缩进了他和极境的距离,还能让我享受正常的假期。啊,本大爷果然是个天才。

极境翻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对着五条一模一样的邀约挑了挑眉毛。棘刺身上有很淡的古龙水味,坐在桌对面和他在聊罗德岛大学,不知为何对各色数据侃侃而谈,比如新生人数构成和各专业所在校区的特点。

现在他们已经能这么随意地聊天了,不再像在校时只能在课间说上寥寥几句,也不像前两次带“毕业”字眼的大事件上演缺了背景音乐和大特写的偶像剧。虽然暑假第一次见到棘刺的时候极境很是尴尬——毕业快乐他们都说了两遍,结果转天就又一起打3V3,情绪上冲击力很大。但是从打完球去吃饭的路上他们就开始聊天,从球赛聊到音乐节,话题一个接一个怎么也聊不完。一群男女一路说说笑笑,尴尬忽地消失不见了。

其实还是有的。毕竟散伙时棘刺每次都会拒绝掉别人的邀请,说有事情要忙,极境却一次次又看见他站在慑砂身边,冲自己点点头打招呼。好巧,极境好几次想对棘刺说,用于评价他们俩生硬凑出来的缘分,又开不了口,只能自己憋着笑和秘密,感到点没法说明的羞涩和得意。

但他们聊得更多了,从喜欢的乐队聊到谁也不知道的宇宙星系,再到今天中午吃什么,像两本互相展开的书。在蝉不知疲倦的叫声里,他们认真又随便地互相说声下次见。

总而言之,这是个适合欢笑和贴近的暑假。

今天玩桥牌,慑砂和棘刺还叫上了温蒂,三个理科生摩拳擦掌,用三种方式给极境介绍怎么算牌什么是自然叫牌法。极境听得云里雾里,但老老实实地连坐了三局庄,牌运好到慑砂怀疑牌没洗好。于是第四局慑砂亲自洗牌,极境翻完牌表情纠结,问他十三张黑桃是不是直接赢了。

“这比麻将天胡还天胡。原来奇迹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我太会洗牌了?”慑砂对新手的牌运感到震惊。

“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棘刺冷不丁插上一句。

慑砂的表情一瞬间很复杂,看起来硬生生把很多话憋了回去:“……算了,今日不宜打桥牌,我们打斗地主吧。棘刺,把电脑收下去,别以为极境坐庄你就可以这么放肆地玩电脑!”

棘刺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把笔记本合上。温蒂侧过身看了眼,惊奇地咦了一声,“化学系也要学Python吗?”

“没有。”棘刺说,迅速把电脑塞回包里,又抬头快速地看了极境一眼,清清嗓子,“就最近想学一下编程。”

“你最近在忙什么吗?”极境忍不住问。

棘刺的表情刹那看起来很纠结,是他人生(不到二十年)里的第三次,也是极境见到的第三次。他的眉头紧皱起来,抬得高高的,很好玩。但更值得描写的是眼睛,被他很长的睫毛挡住,像要藏住从里面不断冒出的思绪却失败得一塌糊涂,于是露出点假装沉思的慌张。还有就是像前两次一样,被抿成一条线的嘴巴,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些惊人的话来。

只有高中生才会如此仔细地端详一个人,而从把普通的纠结形容得流光溢彩这一点看,这个高中生要么语文水平很好,能被新闻系提前录取,要么就是自己陷在流光溢彩、眼花缭乱的爱里了。

毕竟慑砂坐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庄重地等待棘刺悲剧性的遣词造句。棘刺不会说谎,就算会这时也早忘个精光,可百分之二百他也不会说出“我在攻克罗德岛教务处防火墙以便能和你分到一间宿舍”这种听起来就很奇怪的发言。

温蒂不明白为什么三个男高中生突然同时沉默了,她只觉得空气中思想无形地吵闹。

棘刺吸了一口气,开口了:

“……对,我是在忙。”他的表情坚定,“在忙着学习。”

他收获了三道敬畏的目光。

慑砂在此之后蔫了一个多礼拜好好编程,不敢再找极境出去玩,辜负了整整七天的阳光。一周后他在咖啡店里实在闲得无聊,于是游说棘刺自己约极境出去玩,美其名曰现在这样太刻意,反而会引起反作用。

棘刺狐疑地抬起头,手还在键盘上盲打:“每次不都是极境约的你吗?为什么会有刻不刻意的问题?”

“那极境就没找你去玩过?”慑砂没法正面回答他,赶紧转移话题。

棘刺沉默了一下。还真没有过,他们的聊天记录虽说不是一片空白,但也差不了多少。他的沉默让慑砂惊了一下,又追问真的吗?你真的没和他聊过天?也没人找你出门玩?

“你为什么在笑。”棘刺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头却低了回去,“我不太用这些软件。”

“也就是说,你和极境,还有我们出去玩了这么多次,在外头有说有笑的,回家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为什么要在网上聊天呢?”棘刺显然非常不理解,“我也没和你聊过天啊。”

啊,确实,每天都是几点在哪见,习题做到第几页,跳了什么bug。慑砂想了想棘刺极其功能性的手机使用方法,心下了然。要是棘刺突然约人出去玩,不管是谁,那都显得更刻意,还不如维持现状——

可刻意又有什么不好呢?棘刺都学会衬衫的三种穿法,很刻意地喷古龙水,哪个不显得刻意?那发个消息又怎么了?

啊,或许棘刺终于领悟了电子世界的美好,想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愧是师从本大爷的学生,慑砂自豪地想,好说歹说把桌面摊着的资料收走,让棘刺摸出了手机和极境发消息,问他最近在干嘛。店员上咖啡的时候就看到两个脑袋凑在台手机前,不由感慨当代年轻人的网瘾之重。

极境回复得不快,两人盯着手机好一阵子才收到回信,说最近被堂哥叫去罗德岛大学帮忙了,在教务处整理资料。

“你要做什么啊,破解官网吗?”极境跟他开玩笑,“真要查数据等我堂哥回来,我只是个编外人员,坐在教务处不敢造次。你最近还在忙着学习?”

棘刺打了个“嗯”,刚要发被慑砂握住手,求求他好好思考,不要把对方发言当成是非题,请按简答题形式作答。

“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怎么聊天?”棘刺问他。

“因为本大爷在研究怎么写出能通过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编程天才仰着下巴回答,大口地吸了一口冰沙,被冰得说不出话。

棘刺想了想,打下一段字:“挺忙的,因为学习的进度不是很快,我怕学得太慢,赶不上死线。而且现在有点学不进去。”慑砂讲得太抽象,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不是显然易见”。化学领域的天才顽强地学了半本书才意识到一些知识的理解并不相通,他只觉得慑砂吵闹罢了。

“嗯。因为在这个暑假学会编程对我非常重要。”

这条消息极境反复看了好几遍,忍不住笑,又实在觉得喜欢。这时后面才堪堪冒出一句“但也不是不想出来”和个面无表情的动物表情包。哎呀,这反倒让他有点为难,极境在教务处开得很足的空调风里叹一口很热的气,把手机盖到桌面上。

“这也是通过图灵测试的一部分吗?”棘刺点开慑砂发给他的一串表情包。编程天才握着手机,眼神上下闪烁一下就是不看棘刺,模棱地嗯了两声,十足地没谱。

极境还没回复,棘刺顺手拿了张纸巾叠小青蛙,不时扫一眼手机,直到叠成他才发现纸太软,青蛙跳不起来,挠挠头把纸重新展开。纸巾上杂乱的线条就像他的心情:一幅看似对称的几何图案,不叠起来却失去一切意义。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极境回复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做法不对,或者——不够对。

连咖啡厅都开始放抒情的悲伤音乐了,闻起来那么苦涩。

整点报时。

“不好意思,刚刚我堂哥回来了,在理东西。哦对了,如果不耽误你学习的话。”极境回复了,“棘刺,你想不想出去旅游?”

这才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毕业旅行是个重要的事,限定词为两人,摇晃的绿皮火车,人山人海的景点和必不可少的夜间聊天,面对面,第一次开了酒的那种。而在向月光借胆,把一切吐露的时光到来前,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值得诉说。嘘,此刻就当是我们提前得知的一份坦诚。

揭开这个小插曲要从一个问题开始:极境的堂哥是谁?

有人在门框上敲两下,走进教务处,胸前还挂着学生卡,上面的序号属于电子信息学院,入学年份是四年前。如果慑砂选课得当,还能在公共教室的最后一排经常见到他,并从授课教授口中得知他是这门课的助教。上一届的学长学姐会悄悄告诉他:送葬人助教打分很死板,严肃得像个通不过图灵测试的机器人,而且从不开玩笑,说你会挂科就是会挂。

极境冲送葬人打招呼,跟他汇报资料理得差不多了,又想起之前棘刺问他的那些数据。

送葬人在夏天仍穿长袖,不可免俗地也是件格子衫。他接过手机仔细浏览一下,开口了:“极境。他问你要这些数据,是要破解我校的官网吗?”

送葬人从不开玩笑。

极境一下僵住了,接过自己的手机。一些大胆的想法在他的漂亮脑袋里串联起来。关于棘刺,机密编程大项目,宿舍分布,罗德岛官网和学习。小鸟的耳羽忽地蓬松起来,随着摇晃的动作一颤一颤,又眼睛亮亮地辅以更多的细节去证明了这个假设。

“也太狂了吧。”高中生小声地赞叹,和堂哥示意自己出去一趟。站在楼梯口他仔细想了想,点开了慑砂的聊天界面。

彼时的咖啡厅里慑砂正在发送小黑猫表情包,突然指尖一顿。

[翱翔于光明天际之白:慑砂,我突然有个想法。]

[翱翔于光明天际之白:机密编程大项目?]

咯噔。

慑砂镇定自若地一边看极境阐述案件还原,一边听到棘刺在问他,表情包是否也是通过图灵测试的一部分。

“嗯嗯。”他回答,指尖颤抖地打字。

[宇宙一番魔焰の龙吟:这是你猜的,我什么都没说过。]

极境在楼梯间里笑了足足三分钟。

他笑得送葬人从教务处探头侧目,笑得自己直不起腰,顺着墙角坐下,肩膀一点一点,脑袋也越发地低。蓬松的洁白羽毛透露出过于好的心情,又忽地整团缩起来,随着那颗红透的漂亮脑袋一同被埋进胳膊里。脸闷在胳膊里极境还是想笑,又不好意思,还有点被感动得想哭,感觉这一瞬间全世界的可爱都被塞到他跳得过快的心里了。怎么办呢?棘刺笨拙又天才地想出办法要告诉他缘分存在,唉,可极境也是第一次接受如此热烈而傻气的喜欢。他也刚满十八岁,也是个笨拙的、满怀欢喜和畏惧的少年人啊。

极境看起来挺勇敢的,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但他也胆怯。他羡慕又格外喜欢棘刺这种直来直往的思绪,就像棘刺能在高中之前就认定自己喜欢化学,并在这条大道上一心向前一样。

而这样的直白并不属于极境。他不知前路该去向哪(虽然他才是被提前录取的人),他心里想的东西很多,害怕的更多。极境是个聪明的人,很善于聊天,成为被人群依赖与喜欢的对象,可是,人们究竟为什么喜欢他?或者他更关心的,棘刺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他值得依赖吗?因为他总能安慰别人吗?他害怕是这样的原因,为此也害怕棘刺展现出的那种笨拙又浓烈的喜欢。值得依赖、善于安慰、乐观勇敢,它们是极境的优点,也是他的伪装,把他不那么好的特质掩盖起来。比如,没有人知道极境不喜欢人群,过分自恋,是个脑子里不带现实的浪漫主义者,还特别精力旺盛。

唉,他渴望能够在喜欢的人面前全然坦诚——不然怎么称得上是喜欢呢?却又害怕棘刺讨厌他小心藏起来的缺点。这种矛盾让他不敢发消息去约棘刺出门,快乐中总有一根不安的刺。

唉,爱情是不是又毁了一个快乐的人,让他老是叹气?

可极境是勇敢的小鸟。他又切回了和棘刺的聊天界面,深吸一口气(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猫咪表情时,极境的嘴角忍不住轻轻地勾了一下)。他决定要在旅行中和棘刺好好聊一聊,讲明白他担心的问题。

好啦,这个插曲就到此为止了。勇敢的极境问棘刺要不要出去旅游,棘刺说好。

棘刺真没预料到极境的旅游计划里只有两个人,但按鸟儿本身所说,从高一开始他就想一个人出去玩,可惜家里迟迟不肯,毕业与成年后两个人的毕业旅行已经是最大的容忍了。

不知道为什么,极境说到家庭的时候眼神飘忽了一下。

他们坐在绿皮火车上,本来一人掏了一本书在读,《夜航西飞》和《深入Python》。但有人先把脑袋从书里露出来,清清嗓子以天气展开了话题。于是书籍和知识被塞回包里,直到暑假最后才会被想起,两个人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

极境特别开心,棘刺看得出来。他们从城市的缝隙中蹿出去,沿着不知哪条没路标的小路走到山脚,停下一条连极境也叫不出名字的溪水前。远离人山人海,一座山自就是一场盛大的风景。他们出的汗几乎是一场雨,终于坐下来,买了水,半猜半问地点了几道菜,也可能是面。

老板转身去了厨房,正午的太阳把除自己以外的世界搞得一团糟,逼迫蝉、蛐蛐和躲在树里的黑鸫即兴演奏。棘刺摸了摸身下热乎乎的木椅子,又看到一小张纸巾被汗黏在极境脖子上,忽然腿边有东西轻轻蹭了他一下。

棘刺吓了一跳,猫也吓了一跳,喵地一声跑进厨房了。

然后他听到极境问:“怎么样?好玩吧。”

“和我想得很不一样。”棘刺给他指指脖子上的纸巾,“我不太旅游,以为就是逛逛景点,拍点照片,很热闹。”但和你一起挺好玩的。他把后半句话吃掉。

“那好玩吗?”极境又问了一遍。

“我们不是还没开始玩呢。”棘刺说,“连饭还没吃。”这或许不是一个好的答案,但他就这么回答了。

逛了景点,拍了照片——没什么合照,甚至没有单人照,更多的时候他们用眼睛看风景。自由的旅游往往很累,劳累也让人暴露出一点更生活化的本质。棘刺告诉极境想多去看点博物馆,也发现两个人其实都不喜欢挤在人群里去凑热闹。极境甚至会下意识绕开人群,去一些危险又荒僻的地方。

这种了解很有意思,也让人惊讶。对他们两个人都一样。但旅行总体不错,他们在山边找到了小瀑布,认识了很多人,甚至第一次在一家酒吧里坐下,点了两杯啤酒一起看球赛。

棘刺很不擅长喝酒。极境拍了他胡言乱语的视频。

即将返回的最后一天,天下起了暴雨。这注定是发生事情的一天,连天色都如此令人忐忑。吃过午饭他们同意了今天干脆睡一天,再把行李理掉。而半个小时后极境敲了棘刺的房门,声音轻快地说,棘刺,晚上能和你谈点事情吗?

棘刺刚沉痛地发现自己出门压根忘了要学python的事实,正坐在床上发呆,被敲响房门后第一反应是整理着装。

“什么事?”他问。

他听到极境叹了口气,说是可能还得再喝点酒我才有勇气说出来的事,晚上要不要点外卖。门背后的黎博利抿抿嘴,正打算就此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装几个小时的鹌鹑,最好再写一篇长长的演讲稿为自己补足底气。

房门被猛地打开,棘刺穿着整齐的衣裤,头发乱糟糟地问他:“很重要的事吗?如果很重要,我们可以现在就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现在听起来像是……有什么很坏的消息要说。”

计划赶不上变化,极境看着棘刺,忽地就有了一点完全不必要的勇气。这点勇气支撑着他慢慢地让自己的笑容消失,尴尬又紧张地又抿住了嘴。棘刺的表情没变化,只是吸了一口气,去捉住了极境的手,把他拽进房间里。

没有草稿,没有准备,小宾馆的单人间甚至没有额外的椅子,他们盘腿坐在床上拆了最后一包薯片,屋外闪电劈下,夏季的紫色。

这要如何开口呢?要从哪里开始问第一个问题?要怎么袒露一份真心?

雷声轰隆而响,极境犹豫着开口了。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想找机会说这些话……又总是没那个勇气。今天下暴雨的时候我还很高兴,感觉是连天空都逼着我要好好和你说清楚这些话。棘刺,你还记得我向你表白的那天吗?就……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个劲在眨眼,拍照那天。”

棘刺刚要开口,被完美地截住了。

“好!你先不要开口,我怕你开口以后我就说不出了……唉,果然好难啊。那天之前我写了很长的稿子,里面这么说的,‘虽然被欣赏、喜爱很好,但如果你认识我更多一些,可能会失望于我并不是那么优秀的人’。我还说了,喜欢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想和你发展很短暂的恋爱关系。”

果然有稿子,棘刺想,手悄悄背到身后攥住枕头,手心全是汗。

“后面这段话其实只是幌子,是我编出来的。谁不想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呢?特别是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玩了那么多次,我越来越喜欢你。”他说到这里脸又开始红,显得更加英俊和可爱,棘刺的大脑开始处理困难了,“但是我很担心,呃,担心你喜欢的可能只是我显示出来的那些优点,比如长得好看啊,很会聊天啊,聪明啊。”

极境夸自己的优点是毫不含糊的,夸完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人明显放松了下来。他顿了顿,又抿了抿嘴,再次开口,说话的速度放得慢了些:

“可我也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我只是把好的部分展现出来了而已,因为我喜欢被人喜欢,也希望被喜欢的人喜欢上。但我又相信要对喜欢的人真诚,完全地把缺点都暴露出来的那种真诚……所以我很害怕今天和你聊完天,你听完我自己说了自己一大串缺点以后就开始讨厌我了。”

他这样真的很耀眼,棘刺想,看着极境与他对视的灰色眼睛。极境没有移开眼神,耳羽垂在脑袋边上安安静静,接着讲了起来,把自己好好数落了一通。“我不喜欢毕业聚会,或者那种大家都装得很洒脱的氛围;我也不怎么喜欢人群,更希望哪天一个人什么都不带地消失掉,到——南极,或者去非洲的草原,去一切没有人却充满自然的浪漫地方流浪;呃,我之前挺想约你出来玩的,但我非常肯定如果你答应了我肯定会放你鸽子的,我估计自己没勇气去……”

这一幕对棘刺来说很眼熟,尤其极境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他有很多这样白色的衣服,很好看,棘刺很想这么告诉他,就像在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极境一点点剖白着自己,说得磕磕绊绊,远没有六月流利而抒情的表达,可这一次棘刺知道了该怎么回答他。一种很奇怪的柔软充满了他的心,让他松开攥紧的手,并在床单上把汗蹭干净。

这些是极境眼里自己的缺点吗?棘刺听得很认真。尽管他觉得有些根本称不上什么问题,但他知道说出这些对极境很重要。能听到这些更是珍贵的。

而且他等待着,知道极境会突然猝不及防地停下,然后在那个瞬间棘刺握住了极境的手,他开口了。

“等一下,我也有话要和你说,极境。我很不擅长说这些话,如果说太快容易说错。”他顿了顿,“但这一次我不想说错,所以我会说得很慢,你不要急,听我说。”

他把视线挪开了。棘刺不擅于和极境对视,特别是要讲到自己丢脸事的时候。他从表白时的思绪讲起,埋怨了高中不教的情诗,说出更多的赞美,又提到毕业聚会前漫长复杂的准备,挑衣服,在聚会当场绞尽脑汁地找话题……

笨拙又认真地。

但棘刺实在没好意思提自己的黑客计划,他的大脑执着地认为只有完成了这件事情,让他们分到了一个寝室,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吻。现在他们只是好朋友。

他们一边聊一边吃完了最后一包薯片。没人留意到窗外的雨小了。

“棘刺,其实我很羡慕你。”极境说,意识到这些话本来都不敢说出,“能够这么明确自己的方向,想学化学就学化学,什么别的都不考虑。我就不行,虽然进了新闻系,但实际想要的可能并不是去采访谁。说不定我该报考古系的,但当时又不敢,怕一两年就腻了。”

“还好你没去,考古系在另一个校区。”棘刺下意识地回答。

极境眨眨眼,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又意识到自己还没戳破的小小秘密,笑得差点掉到床下去。棘刺看起来太认真了,他没办法就这么告诉他——这样太好玩了,棘刺有个多浪漫多疯狂的想法啊,怎么能在这里揭穿呢?

于是极境说,“那我就等着九月份你的好消息啦。”

棘刺看起来很苦恼,但还是点点头。

雨停了,他们去玩了。

编程并非易事,不可造次。只有一心一意之人才能掌握其中诀窍,独孤求败,达成一切需求。切记,一心一意,切记。慑砂曾严肃地捧着麦O劳的圣代这么说过。

同样也是慑砂三天两头催促棘刺出门见见美丽的世界。

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棘刺拿到宿舍号的那一天还没能成功找到安排宿舍的内部程序。慑砂本来摩拳擦掌,意图向他展示大师之道,结果震惊地发现学校内部好像有高人升级了防火墙,一时难以破解。

咖啡店里的气氛一时非常凝重。慑砂颤抖地拿图形计算器计算两个随机学生分到同一宿舍的可能性,得出的结论是毕恭毕敬地给棘刺买了杯店里最贵的咖啡,劝他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或者相信的心是你的魔法。”慑砂硬着头皮这么补充道。他试图通过短信问极境的宿舍号,却被一句“你们不应该已经知道了吗”堵了回来。没有办法,新大学生们只能寄希望于古老的魔法少女。

棘刺提着三个箱子,悲伤又郁闷地从楼梯爬到了七楼。他推开宿舍门,里头空无一人,只有未散去的灰尘和阳光满屋。还挺漂亮。他拿出手机,先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极境,伤心地想好歹能约上一顿饭。

手机声在他身后响起,伴随着宿舍门的吱呀一声。棘刺屏住了呼吸,过于震惊地转过头去。

他熟悉的那个高、英俊、勇敢而被他深深喜爱的人推着箱子,见到他时露出惊喜而得意的笑容,在这个平凡且灼热的午后,把奇迹带进了这间即将拥有所有故事的空屋。

“罗德岛是一个守护学生梦想的地方。”教务处的负责人这么说,“我们虽然效率慢,但邮件总是看的。”

咕咕老师想看的缺德整活

cp28会和源氏缺德小马一起出无料明信片

summary:费里西安诺喝醉了,他买下了去萨尔茨堡最早的一班航班。现在他得处理两张价格不菲的机票和一些其他事情。

等下,他真的喝醉了吗?

路德维希醒来时发现手机上有二十多条消息和一个未接来电,发自谁不必多想。他叹气,因为屏幕发出的强光而眯起眼睛。费里西安诺乱七八糟的拼写字里行间述说着慌张。他的用词让路德维希觉得事态十分严重,然而他知晓这也不过是那一套流程:失恋,派对,酒醉(这是必然),嗑药(不得而知),乱xing(希望没有)。一时糊涂,犯下蠢事。只是这次和以往稍显不同,他买下了去萨尔茨堡最早的航班,两张机票。啊哦。路德维希甚至不知道那有没有机场,他只关心费里西安诺是怎么输对付...

路德维希醒来时发现手机上有二十多条消息和一个未接来电,发自谁不必多想。他叹气,因为屏幕发出的强光而眯起眼睛。费里西安诺乱七八糟的拼写字里行间述说着慌张。他的用词让路德维希觉得事态十分严重,然而他知晓这也不过是那一套流程:失恋,派对,酒醉(这是必然),嗑药(不得而知),乱xing(希望没有)。一时糊涂,犯下蠢事。只是这次和以往稍显不同,他买下了去萨尔茨堡最早的航班,两张机票。啊哦。路德维希甚至不知道那有没有机场,他只关心费里西安诺是怎么输对付款密码的。他站起身去洗手间,小心地不要触到回拨键。他还不想在这么早的时候打给费里西安诺,清晨和午夜一样,都不适合说话和做决定。他举着电动牙刷,忍不住附身去看手机屏幕。意大利男孩的头像悬在那一片消息中,眯着眼睛对他笑。路德维希从中看出些幸灾乐祸。他对此并不太惊诧,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教训费里西安诺喝酒时要上交手机,但后来他意识到那孩子就是会干那种事的人。

哦天哪,看这个。费里西安诺把手机屏幕转过去。那是张老照片。30年代,德国制造。戒指里藏着可弹出式的刀。他皱着眉,费里西安诺总对这种奇怪的小玩意儿格外感兴趣。

“路德,听听这个:只要在戒面上镶一颗方形的宝石,便是可以躲过安检的暗杀利器,”费里西安诺声情并茂地念着手机上的文字,“比如,装作替人整理头发或衣领时,猝不及防地划过对方的颈动脉——”他怪声怪气地尖叫起来,挥舞着银叉子。停留在他们桌上的鸽子应声飞走了。他佯装遗憾地耸耸肩,开始搅拌马克杯里的酸奶,往里面倒入干草莓粒和麦片。路德维希越发觉得不对劲。费里西安诺向他展示自己新买的蓝色眼线笔,这使他分神。它们栖息在费里西安诺的眼角,仿佛一群群蓝色火烈鸟在琥珀川边安营扎地,吸引着他的嘴唇和欲望。男孩盯着远处的建筑物和山脉目不转睛,仿佛把萨尔茨堡忘到了脑后。他看起来也不像宿醉的样子,路德维希想着。说不定他输错了付款密码——说不定这是个恶作剧,昨天是四月吗……

“你会去的吧,路德?”火烈鸟飞走了。路德维希眼前闪过笑容,水族馆和盐树枝。费里西安诺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抛出一个问题,而那语气就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他拨了一下头发,三个路过的女孩因为这个动作而对他侧目,一个女孩掏出手机想要拍照。想想期中考试,路德维希的心中怒吼着。想想实习和绩点,想想推荐信。他那坚硬得像岩石的肌肉此刻软绵绵的。费里西安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把抽了四分之三的香烟按灭在蛋糕顶上的奶油里。

他期待地看着路德维希。他头顶四月的天空蓝得像zoom会议的虚拟背景。这一切都像模拟现实中的场景。路德维希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会去吗?费里西安诺停下了脚步,使得路德维希也跟着他停下。他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就好像一个否定答案会把他摧毁似的。费里西安诺转过头来,但不敢看他。他的视线刻意越过了路德维希,看向远处灰色的天空。原来他也在害怕。路德维希想。他们站在早春的艳阳天里,各怀心事。费里西安诺在口袋里掏了两下,路德维希知道那是他在找香烟的动作。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烟递给他,还替他点上了火。他险些把周天晚在夜总会的香艳邂逅说漏嘴。费里西安诺鄙视人们为了满足肉欲而放纵自己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的行为。酒精。哼。派对。哼。唯有此时他脸上才会出现那种路德维希只会在罗维诺脸上看到的鄙夷。而那令他不寒而栗。有时候路德维希很想质问他又如何看待自己为爱情赴汤蹈火的傻逼举动,但费里西安诺会回嘴说那是不一样的,爱情是不一样的。爱情没有办法控制。和情欲不同,它在真心实意地发展的全过程中处处都体现着美*。

那明天在机场见。路德维希最后这么说,搭在费里西安诺肩上的手隐忍地攥成拳头。而意大利男孩只是很轻快地挥了挥手,先前所有的怀疑和胆怯消失不见。

去之前记得把红与黑看了。费里西安诺用发号施令似的语气说。这他妈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我没看过红与黑吗?但费里西安诺已经走了。一只鸽子落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现在那里有一滩深灰色的雨水痕迹。

他们来到一个公园,那里薄雾笼罩。费里西安诺这会儿也没了白天那会儿蹦蹦跳跳的劲头,只是跟着路德维希亦步亦趋。他们的手背偶尔擦过,通常是他们中的一个在这种触碰演化成尴尬前谨慎地收回手。那本红与黑还躺在他的背包里,中间被折了个角——实际上是很多个角。费里西安诺的头每挨到他的肩膀一次,他的大脑就会忘掉那一页书里讲的所有内容。风响得怕人,再加上凌晨的公园黑峻峻的,仿佛沉睡的某种动物。他们一致同意要找家酒吧消磨时光,但谁也没再提起,更没有什么特别的想去的欲望,最终也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绕公园第三圈时费里西安诺开始喊累,于是他们不得不寻个背风处坐着。他们最终坐在一座天使喷泉背面,而在看到费里西安诺从包里神色自若地抽出一瓶伏特加后路德维希差点掉进喷泉里。

哪里来的?他质问。

刚刚在机场酒吧买的!他听起来理所当然。

你可没成年啊!他不敢置信。

费里西安诺掏出罗维诺的身份证。路德维希一下没气儿了,他现在只能祈祷费里西安诺忘记买开瓶器。

与其说是火光吸引着飞蛾,不如说是它们互相吸引。路德维希回过神来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可挽回地近,而在豆大的雨点落下之前他明明听见费里西安诺的嘴唇吐露字眼“爱”。

天杀的,下雨了。起先他们慌乱了一阵子,试图保护电子产品不受雨水的侵袭。然而他们很快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挣扎,因为,他妈的,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费里西安诺的衣服因此贴在了他的身上——该死的。路德维希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他前二十一年人生里看过的所有色/情/片,然而没有一部能与他眼前的费里西安诺相比。意大利男孩在笑,手拉路灯旋转摆出雨中曲的姿势。他在笑,天呐。费里西安诺简直苍白得像个幽灵,他明天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然后因为高烧不断而错过回美国的航班。路德维希上前几步,试图抓住男孩的手臂将他带到避雨处。但费里西安诺打开了他的手。费里切你喝醉了,他谨慎地措辞,却没想到这句话带来的作用。费里西安诺突然站定,不动了。

在他后来的人生里,路德维希总是会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刻。事实证明,如果那天的雨能小一点或者那天压根不下雨,如果那天他们选择一些温和的饮料而不是两大瓶伏特加,如果路德维希可以不要那么谨慎,事情会变得容易很多。

我喝醉了?费里西安诺重复一遍,冷静得有些吓人。路德维希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生气了,因此只好站在雨里,伸手也不是,沉默也不是。

我在那么多的场合向你说过爱这个字眼,次数多到我觉得反胃。他提着空酒瓶,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像个标准的为情所伤的醉汉。然而当费里西安诺的眼睛望过来时,他看起来却很平静。

路德维希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但费里西安诺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在哭吗?

他慢慢地抬起头,然后开始说话,流利程度简直让路德维希怀疑他是不是早就背好了台词并每天都在练习。

路德。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有点儿颤抖。路德维希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脸颊,心开始疯狂地跳动。他感到地动山摇,三百公里开外正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一颗彗星正以七百千米每秒的速度冲向地球,而他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费里西安诺就站在他面前,赤手空拳,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也许你没有意识到,又或许你错把这当做高尚的友谊,”他自顾自地说着,语速因为太快而有点咬字不清,“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是。”

“在一个相遇的故事里,开头总是千篇一律。你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我对俗气的厌恶。在这个年代没什么东西比爱情更俗气了。真是令人难以启齿,但爱总使我想到你,即使这种想念叫我的整颗心都抽痛起来。记得高中的毕业舞会吗?我们两个都没去,而是用罗维诺和基尔伯特的身份证混进了酒吧,那天晚上我还喝醉了吐到了你的西装上。记得吗?你想吻我。不,不是想,你试图吻我。”

他妈的。路德维希哑口无言,他脑海中无可避免地浮现费里西安诺熏红的脸颊,干枯玫瑰一样的嘴唇。那的确很富有吸引力,特别是当你的弱鸡高中生脑子被酒精灌得上下颠倒时。他们在酒吧门口拉扯了一阵,分不清谁比谁更醉。费里西安诺彻底放弃了说英语而开始用意大利语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词语,到最后他们蹲在路边,比赛谁先把自己的胃吐空。一定是有认识他们的人在酒吧通风报信,因为三十分钟后基尔伯特风风火火地开着他的货车过来接他们时,副驾还坐着弗朗西斯和安东尼奥。他们倒是坐在车上幸灾乐祸,而基尔伯特显然不觉得这很好笑。唯有此时路德维希能从他身上窥见一丝他平常只会在罗维诺身上看见的作为兄长的无奈。前座坐满了,基尔伯特把费里西安诺抱到后排,路德维希也挤了进去。他们挨得显然是有点太近了,费里西安诺带着浅淡酒精味和薄荷漱口水的吐息现在正打在他的脖颈上。他忍不住了。基尔伯特压根没回家,他正狂笑着绕着货运火车站一圈一圈地开着,显然弗朗西斯和安东尼奥对此脱不了干系。他们肯定是抽了什么东西,但路德维希没空再想。他和费里西安诺如同两位小说中虚构的爱人,意大利男孩的嘴唇就在他面前,等待他的攫取——

“这多有意思啊。为索取一个吻,你说你醉了。我对你说爱这个字眼不下百次,这次你却说,我醉了。”费里西安诺梦呓似的说。路德维希羞愧地低下头。他几乎想捂住耳朵,但费里西安诺的声音就没断过。

“没有关系,我没有怪你。也许这就是爱,路德,而爱你就是最重要的事。即使你从未意识到。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你怎么想,你可以走过来拥抱我,也可以现在就订回美国的机票。如果这让你不舒服了,我们随时都可以结束。我们可以再不联系,去不同的学校,只在圣诞节时寄明信片。但这些话我一定要说,因为这毕竟关乎到我那愚蠢的感情。”他咽了下口水,路德维希听出来他在拼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我讨厌爱情。有些人觉得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和一堆孩子。你读了司汤达,你应该知道他觉得爱是什么。他觉得爱是萨尔茨堡的盐树枝*,只是情人眼中荒唐可笑的盲目激情。性也好盐树枝也好,或许爱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觉得爱是什么吗?我觉得爱是在夜晚的公路上饮酒,是你上学期用35mm胶卷拍的乏味纪录片,是你那蠢得要死的蓝色连帽衫上的洗衣液味道。这他妈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而我仍要冒这个险*。怎么样,很笨吧?哥哥总是抱怨我太笨,担心我吃苦头。但爱情的痛苦是无论如何都要承受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他知道他在劫难逃。

我将要得到费里西安诺的爱。路德维希想着,我将要得到他的爱。而我在这一刻想的全部是要如何拒绝他。太轻佻,太笨拙,太漫不经心,太卖弄风情——

费里西安诺上前吻了他的嘴角。路德维希在心中破口大骂。太缠人,太特立独行,太叽叽喳喳——

“但你,哦,你会像在一月的雨中那样爱我吗,路德?”

费里西安诺的皮肤微微发亮。他的衣服被淋得湿透了,贴在身上,仿佛全身赤裸。他就好像路德维希十四岁时在苏格兰荒原上看到的那枚深秋的月亮,悬挂在枯枝败叶之上,牵动了他内心从此以后所有的潮汐。

太无可救药。他想,绝望地加深这个吻。

后记

继路德维希在高三被罗维诺拉入黑名单后,费里西安诺也踏入了此行列,理由是他偷走了罗维诺的身份证搞得他没法和安东尼奥开房。

一个保证:他们没变态到为了报复而在费里西安诺的床上干那事儿。

*出自司汤达《论爱情》

*法语,“新潮”“时尚”之意。

*化用自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萨尔茨堡的盐树枝:司汤达爱情论,即把爱情比喻为结晶,树枝在盐矿层掩埋了两三个月后再次拿出来,上面缀满了像钻石一样闪亮的结晶,完全认不出来是粗糙的树枝了。爱情就是能让人陷入虚假的想象,从任何事物中都能发现所爱之人的优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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