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父亲是个茶农,以种茶、卖茶为生,所得的收入勉强能养活家人,外加供我和弟弟妹妹读书。
②父亲四处卖茶,最常去的地方叫江城。江城离我家较远,凌晨两三点,父亲就得挑上茶担子,摸黑出发。先步行,再坐船,最后坐车。进城后沿街叫卖,如果茶一天卖不完,就得在江城的桥洞里留宿一夜。
③我高考时,还是估分填报志愿,考生需在分数公布前就要把志愿填好。我感觉考得很不错,能上一所好大学,拿着填报表回家,问父亲填哪里的大学好。父亲脱口而出:“江城吧,那里可大,可美了!我每次去卖茶叶,做梦都想留在那儿。”
④说到江城,父亲的眼里闪烁着光,他神采飞扬地跟我描述江城的“大而美”——有一栋挨着一栋的大楼;有跑得飞快的公共汽车;有将夜晚照得如同白天的一排排路灯;还有饭店、商场、电影院……“如果你考到江城去,爸睡着了都会笑醒的。”
⑤我从未去过江城,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读书的县城,县城很小,远没有江城大。父亲的话,让我心动不已,毫不犹豫地填了江城的大学。
⑥我被顺利录取,九月来到大学报名,江城一如父亲口中的模样,美丽繁华,让我大开眼界,愉悦之极。
⑦但这份愉悦,并未长久。当我说出高考成绩时,同学们一个个都惊呆了,他们说,我的成绩完全可以上北京知名的重点大学,学最好的专业!他们的高中同学,分数比我低的,都被录取过去了。
⑧很快,我又从辅导员口中得知,我是当年学校录取到的最高分。“你怎么不填报北京的重点大学,而填了我们这所名不见经传的省属大学?太可惜了!”辅导员惋惜道,“江城跟北京可有天壤之别呀!”我不信,国庆节特意去了一趟北京,去看了那几所重点大学,回来后,我彻底蔫了。
⑨我躺在宿舍的床上,闷头大睡,我感觉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助它开成的人,居然是父亲。
⑩可父亲却以他大半辈的见识和眼界,认为不可能还有比江城更美、更大、更适合我的城市。他说,北京摸不着,看不见的,不是农村娃想待就能待得住的地方,那里开销很大。
我想复读重考,但他不同意,说,弟弟妹妹也在上学,家里已没多余的钱供我了。我只好认命,怀着对父亲的怨恨,对现状的不满,对自身的自暴自弃,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
毕业后,我留在了江城。父亲依旧经常来卖茶,有时会在我家吃顿饭,偶尔也会住上一晚。我们自始至终都闭口不提当年填报志愿的事。
本以为父亲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北京,直到有一年他生了病,江城和省城都无法治愈,我只好辗转带他去北京求治。那是父亲第一次来到真正的大城市,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见到直插云霄的高楼,也是第一次走进漂亮的北京市民的家中——那是我高中的一位同学,高考时考入北京的,事业有成,是我们同学中的佼佼者。
但父亲的病终究难以挽回,半个月后,我只得带他返回江城。在北京火车站,一路沉默的父亲,突然拉起我的手:“爸对不住你,你本可以属于这里,是我们这个穷家,是爸的狭窄眼界和短见,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
那时的父亲,因病痛的长久折磨,已骨瘦如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出心中的那份愧疚。我安慰他说,不怪你!随即转身去了厕所,生怕他看到我止不住的眼泪。
我曾幻想过父亲有一天会向我认错,但没想到竟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是在北京。
我的心结打开了,父亲去世后,我积极充电学习,两年后考进了省城的一家事业单位,离开了江城。
说来也怪,在省城,我反倒常常想念江城,每年都会回去,走走父亲卖茶时曾经走过的街头巷尾,睡过的午夜桥洞。多年后,我儿子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名校,毕业后在北京安了家,也算弥补了我的遗憾。
其实,当我成为父亲后,就已在心里原谅了父亲:江城是他见到过的最好、最美城市,他将自己孩子极力引荐到这座城市里,不就是最好的父爱吗?更何况,他还要为其他儿女着想。
父亲没有千里眼,他的眼界和见识是一把长度有限的尺子。但是,这尺子上的每一格刻度,都是他亲眼看到的,亲自丈量过的,这把尺子可能不会让我鹏程万里,甚至会阴差阳错束缚了我,但在父亲看来,那已经是九天揽月了,是他能给我爱的最美江山,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他的呢?
(选自《思维与智慧》2021年第4期,有删改)
草木的恩典
曹春雷
①回乡下,帮母亲收秋。要到山脚下掰玉米,路崎岖,我骑着电动车,颠簸而上。掰下的玉米装进袋子里,扛着,沿着田垄,穿行在茂密的野草中。几趟过后,裤脚上附着几枚苍耳,还有几根铁叉一样的蒺针。它们想通过我,完成自己旅行的梦想,好吧,我成全,摘下来,随风一扔,它们便在新地方安家落户了。
②植物也是有流浪的梦想的。
③地头有几棵蒲公英,一簇簇白的绒毛,我采下来,如小时候那样,鼓起嘴,轻轻一吹,蒲公英便如一个个降落伞,飘飘摇摇而去,有一些,降落在我家地里。母亲嗔怪我,你不吹远一点儿,这些草种子落在地里,明年春上怕又要荒了哩。我笑说,您不是每年春天都要拔这草,晒起来泡水喝吗?这样省事了,直接从咱家地里拔就是了。母亲也笑了。
④母亲算得上是个草医。每年春天都要拔一些药草,除了蒲公英,还拔小柴胡、益母草什么的,都晒起来,除了自己泡水喝之外,谁家要是身体不舒服,不是什么大病,只需要调理的那种,就来找母亲讨要。母亲就会对症给出。
⑤母亲曾说百草都能治病,就连狗尾巴草也是一味草药,将穗子熬过后喝汤,或者捣碎后贴敷,能治疥疮、皮癣、红眼病。
⑥我小时候,对母亲的这些介绍不入耳,我只对能吃的感兴趣,譬如说甜茄,学名叫作龙葵的,果实如一粒粒微型的紫番茄,很好吃。再就是野葡萄,比家里的葡萄要小一些,但吃起来却更有滋味。还有叫作“狼牙”的,是一种多肉植物,看上去像狼的牙齿,尖尖的,味道酸酸甜甜。
⑦那时,田野对我来说,就是个零食铺子,我放学后急火火挎着筐子去割草,并不是真为家里饥饿的猪着想,而是我听见野果对我嘴的召唤了。
⑧田野是一本关于草木的大百科全书,我叫得上很多草的名字,当然,是它们的土名,就像村里的狗剩、招娣、柱子一样,这些草的名字也土里土气,譬如拽倒驴,这草在土里长得结实,就连驴啃住草使劲,驴倒了草也拽不出来。当然,这是农人有趣的夸张。
⑨当我长大读书,一一知道它们的学名后,就像知道村里的狗剩在城市工作,大名竟然很文雅那样后,就会会心一笑,蓦然更多了一些亲切。
⑩我对草有种复杂的感情,不只是我,每个农人也都这样吧——对生在自家地里的草厌恶,对地外的草却喜欢。因为,荒地的草可以喂猪、喂羊,也可以割了,晒干后烧火。村里人摊煎饼,用野草烧鏊子,火势均匀,摊出的煎饼薄而柔韧。
对草木的好恶,其实是人自私的表现。以对自己是否有价值为标准,去评判草木,这是不公平的。说起来,庄稼也是草木。庄稼喂养了人。我们应对草木感恩。
祖母在世时,如有谁在饭桌。上掉了饭粒,祖母就会啧啧,说粮食金贵着呢,可不能瞎喽——“瞎”,就是浪费的意思,然后直接撮起来自己吃了。如今,我已养成习惯,在桌上也会捡自己掉的饭粒吃。因为我也像祖母那样,始终记得草木的恩典。
走一步,再走一步(节选)莫顿·亨特
①我们穿过公园,进入树林,最后来到一块空地上。在很远的另一边,有一道悬崖,像一面几近垂直的墙突兀地耸立在岩石中,四面都是土坡,上面长着参差不齐的矮树丛和臭椿树苗。从底部杂乱的岩石到顶部草皮的边缘,只有60英尺左右,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严禁和不可能的化身。
②其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在突出的岩石和土层上找到放手和脚的地方。我犹豫不决,直到其他孩子都爬到了上面,然后我开始满头大汗、浑身发抖地往上爬。手扒在这儿,脚踩在那儿,我的心在瘦弱的胸腔中怦怦地跳动,我努力往上爬着。
③不知何时,我回头向下看了一眼,然后吓坏了:悬崖底下的地面看起来非常遥远;只要滑一下,我就会掉下去,撞上悬崖,然后摔到岩石上,摔个粉碎。
④但是那些男孩子已经爬到了距离悬崖顶部三分之二路程的岩脊上,那里大约有五六英尺深,15英尺长。我努力向他们爬过去。我缓慢地爬着,尽可能贴近里侧,紧紧地扒住岩石的表面。其他的孩子则站在靠近边缘的地方,这种情景让我感到反胃,我偷偷地抓住背后的岩石。
⑤几分钟后,他们开始继续往上爬。
⑥“喂,等等我。”我哑着嗓子说。
⑦“再见啦!看你就像滑稽画里的小人儿。”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其他的则哄然大笑。
⑧“但是我不能……我……”这句话刺激了他们,他们开始嘲笑我,发出嘘声,然后继续向上爬,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崖顶绕道回家。在离开之前,他们向下盯着我看。
⑨内德嘲笑说:“你可以留下来,如果你想的话。”
⑩“全看你自己了。”杰里看起来很担心,但是最后还是和其他孩子一起走了。
我往下看,感到阵阵晕眩;一股无名的力量好像正在逼迫我掉下去。我紧贴在一块岩石上,感觉天旋地转。我想掉头回去,但知道我绝对回不去了。这太远,也太危险了;在悬崖的中途,我会逐渐感到虚弱、无力,然后松手,掉下去摔死。但是通向顶部的路看起来更糟——更高,更陡,更变化莫测,我肯定上不去。我听见有人在哭泣、呻吟;我想知道那是谁,最后才意识到那就是我。
暮色中,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空中,悬崖下面的地面开始变得模糊。不过,树林中闪烁着一道手电筒发出的光,然后我听到杰里和爸爸的喊声。爸爸!但是他能做什么?他是个粗壮的中年人,他爬不上来。即使他爬上来了,又能怎样?
爸爸远远地站在悬崖脚下,这样才能看见我。他用手电筒照着我,然后喊道:“现在,下来。”他用非常正常的、安慰的口吻说道:“要吃晚饭了。”
“我不行!我会掉下去的!我会摔死的!”我大哭着说。
“你能爬上去,你就能下来,我会给你照亮。”
“不,我不行!太远了,太困难了!我做不到!”我怒吼着。
“听我说,”爸爸继续说,“不要想有多远,有多困难,你需要想的是迈一小步。这个你能做到。看着手电光指的地方,看到那块石头没有?”光柱游走,指着岩脊下面的一块突出的石头。“看到了吗?”他大声问道。
我慢慢地挪动了一下。“看到了。”我回答。
“好的,现在转过身去,然后用左脚踩住那块石头。这就是你要做的。它就在你下面一点。你能做到。不要担心接下来的事情,也不要往下看,先走好第一步。相信我。”
这看起来我能做到。我往后移动了一下,用左脚小心翼翼地感觉着岩石,然后找到了。“很好。”爸爸喊道,“现在,往右边下面一点儿,那儿有另外一个落脚点,就几英寸远。移动你的右脚,慢慢地往下。这就是你要做的。只想着接下来的这步,不要想别的。”我照做了。“好了,现在松开左手,然后抓住后面的小树干,就在边上,看我手电照的地方,这就是你要做的。”再一次,我做到了。
就这样,一次一步,一次换一个地方落脚,按照他说的往下爬,爸爸强调每次我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动作,从来不让我有机会停下来思考下面的路还很长,他一直在告诉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能做。
突然,我向下迈出了最后一步,然后踩到了底部凌乱的岩石,扑进了爸爸强壮的臂弯里,抽噎了一下,然后令人惊讶的是,我有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类似骄傲的感觉。
此后,我生命中有很多时刻,面对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或者一个令人畏惧的情境,当我感到惊慌失措时,我都能够轻松应对——因为我回想起了很久以前悬崖上的那一课。我提醒自己不要看下面遥远的岩石,而是注意相对轻松、容易的第一小步,迈出一小步,再一小步,就这样体会每一步带来的成就感,直到达成了自己的目标。这个时候,再回头看,就会对自己走过的这段漫漫长路感到惊讶和骄傲。
①春风是什么时候吹起来的?说不清。某天早晨,出门,迎面风来,少了冰凉,多了暖意。那风,似温柔的手掌,带了体温,抚在脸上,软软的。抚得人的心,很痒,恨不得生出藤蔓,向着远方,蔓延开去,长叶,开花。
②春风来了。春风暖。
③一切的生命,都被春风抚得微醺。人家院墙上,安睡了一冬的枝枝条条,开始醒过来,身上爬满米粒般的绿。是蔷薇。那些绿,见风长,春风再一吹,全都饱满起来。用不了多久,就是满墙的绿意婆娑。
④路边树上的鸟多。啁啾出一派的明媚。自从严禁打鸟,城里来了不少鸟,麻雀自不必说,成群结队的。我还看见一只野鹦鹉,站在绿绒绒的枝头,朝着春风,昂着它小小的脑袋,一会儿变换一种腔调,唱歌。自鸣得意得不行。
⑤卖花的出来了,拖着一拖车的“春天”。红的,白的,紫的,晃花人的眼。是瓜叶菊。是杜鹃,是三叶草。路人围过去,挑挑拣拣。很快,一人手里一盆“春天”,欢欢喜喜。
⑥也见一个男人,弯了腰,认认真真地在挑花。挑了一盆红的,再挑一盆紫的,放到他的车篓里。刚性里,多了许多温柔,惹人喜欢。想他,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罢,对家人好,对朋友好,对这个世界好。
⑦桥头,那些挑夫——我曾在寒风中看到他们,瑟缩着身子,脸上挂着愁苦,等着顾客前来。他们身旁放一副担子,还有铁锹等工具,专门帮人家挑黄沙,挑水泥,或者,清理垃圾。这会儿,他们都敞着怀,歇在桥头,一任春风往怀里钻,脸上笑眯眯的。他们身后,一排柳,翠绿。
⑧看到柳,我想起那句著名的诗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把春风比喻成剪刀,极形象。但我却以为,太犀利了,明晃晃的一把剪刀,“咔嚓”一下,什么就断了。与春风的温柔与体贴,离得太远。还是喜欢那句:“春风又绿江南岸。”这里面,用了一个“绿”字,仿佛带了颜色的手掌,抚到哪里,哪里就绿了。《诗经》中有《采绿》篇章:“终朝采绿,不盈一掬”,说的是盼夫不归的女子,在春风里,心不在焉地采着一种叫绿的植物,采了半天,还握不到一把。我感兴趣的是,那种植物,它居然叫绿。春风一吹,花就开了,花色深绿。这种植物的汁液,可作染料。我想,若是春风也作染料,它的主打色,应该是绿罢。
⑨而在乡下,春风更像一个聪慧的丹青高手,泼墨挥毫,大气磅礴。一笔下去,麦子绿了。再一笔下去,菜花黄了。成波成浪。
⑩我的父亲母亲呢?春风里,他们脱下厚重的棉袄,换上轻便的衣裳。他们走过一片麦田,走过一片菜花地,衣袖上,沾着麦子的绿,菜花的黄。他们不看菜花,他们不以为菜花有什么看头,因为,他们日日与它相见,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里,浑然一体。他们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们说,天气暖起来了,该丢棉花种子了。春播秋收,是他们一生中,为之奋斗不懈的事。
我还看见一只野鹦鹉,站在绿绒绒的枝头,朝着春风,昂着它小小的脑袋,一会儿变换一种腔调,唱歌。自鸣得意得不行。
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
——(选自朱自清《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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