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mu不只是电商,更是一个有关城市规划与国家发展的隐喻。
特约作者丨王汉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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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两个月后,车库已经装不下等待发货的手机壳了。他和朋友只得另寻他处。最后考虑到美国邮政需要从临街的门面揽件,就用每月1,500美元租了一个合适的仓库。此时王华每个月利润就有上万美元。因为几乎任何中国来的小商品,在美国都便宜。只要能把这些高性价比的产品带到美国,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跨境电商的游戏。
王华原以为TikTok是下一个沃土,所以在去年就提前备好了新仓库。可是事与愿违,TikTok在美国并没能快速崛起。他的仓库最后也就用了10%左右。
Temu之所以热切地寻找王华这样的人,是因为它从“全托管”的模式变成了“全托管+半托管”的混合。
在“全托管”模式下,商家只需要把商品发到Temu在中国的仓库,约等于成为Temu的供货商,剩下就不用管了。Temu会负责流量、物流、清关、仓储等一切原本需要跨境商家自己解决的问题。这让很多原本没有太多跨境经验的商家看到了机会。
Temu没办法等那么久,它只争朝夕。既然自己没有能力去搭建这套体系,那就找有能力的人。所以它在美国物色自己有仓库的商家,“Temu不再负责国内仓储、国际物流、海外仓储、退换货这四个环节。大卖家会直接把货提前备好,运到海外的合作仓库中。平台省下来的费用会被商家加在半托管商品的售价中。”
但他在一开始从没想到Temu的增速能这么快,很快就让他的新仓库不再闲置。
王华只是众多在这波Temu浪潮中的受益者之一。而Temu也的确十分努力的在吸引这些人。Temu之前做到的是用一切办法确保商品比其他人更便宜。现在它希望持续便宜,且更快。
美国游戏里的中国玩家
放在Temu上,平台会压价到16美元。每把椅子的运费差不多是7美元。商家交给海外仓,这50把椅子仓储费用是15美元一个月,并不高。这样一把椅子的利润差不多还是3美元。
虽然是在美国,但这场关于便宜的游戏里,没人能离开中国卖家。
最难的关卡
电商的游戏有着复杂的面向:供货商、供应链、运营效率、产品......都做好的情况下才能被允许参与比赛。但每个版本的赢家都在不同面向中找到了自己最大的优势。在中国,最新版本的游戏里拼多多依靠比其他玩家更精细化的供应商与供应链管理取得了极致的低价。依靠低价它从原本被认为已经结束了的游戏里生生重新开了一局,让所有人再次加入游戏的竞赛。
低价永远是电商比赛的最高目标,在美国也是一样。虽然目标一致,但美国游戏的关卡却和中国不同。在美国,半托管的服务商有多种选择,让Temu无法像控制国内的供货商一样控制它们;更重要的是,美国的问题不是靠卷能赢的。
远在王华租下他的第一个仓库之前,美国就早已经完成了从第二产业向第三产业转移的去工业化。美国并不生产大部分美国人购买的商品,所以美国的电商先天就是跨境电商。在美国的电商游戏里,想要参与就一定要解决物流的问题。但美国需要解决的物流问题和中国完全不是一个。
商品从义乌发往中国绝大部分地区的邮费最低可以到0.5元,所以才会有拼多多全平台包邮。消费者购物时基本上可以不必在成本中考虑运费。对于中国买家来说,从国外买东西运费更贵是显而易见的。这都不需要解释,距离更远还跨国,贵点不是更合理吗?但在美国情况却相反:从中国到美国的物流成本甚至低于美国境内的物流成本。
大家都在利用同样的工厂生产商品、同样的卖家卖货、同样的物流运到美国,这里最耗费成本的关卡也类似:最后一英里。因为美国人可以为了降低成本把一切都转移到境外,唯独最后一英里是实打实的需要在美国境内处理的美国问题。
美国仓库里密密麻麻的叉车托盘
根据YipitData的分析,Temu在美国的客单价在30-40美元之间。这意味着每一单可能有高达10%的成本被消耗在了最后一英里上。Temu认为这都太贵了,合理成本应该是一美元,早期可以再补贴一美元,一共两美元。
大部分本地服务商知难而退,但Temu的单量之下必有勇夫。一家华人创办名为UniUni的最后一英里承包商想了一个主意:最后一英里的成本中一半来自人工成本,所以他们选择不招全职的快递员合作。解决方法是和兼职司机合作,让兼职司机在拉乘客的时候顺便送货。UniUni在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和司机打交道,而是通过一个叫BeansRoute的程序来给司机下订单。
但这不可行,司机根本没办法在拉乘客的同时送货,一小时只能送七到八件。一位司机给朋友展示他其中一天需要送59个包裹,BeansRoute给他规划了一条路线。但实际上如果按照这个路线走,根本不能兼顾载客和载货。所以后来UniUni也只能另想办法。
电商游戏追求便宜,把一切成本剥开后,最后一英里依然屹立在成本中心。Temu无法在这里把全部环节都变成它在国内的供货商那样任其摆布。任何人想要把这个游戏玩的更好,就一定要面对这个问题。It’sallinthegame.
艰难过关
如果一天的任务在150个停靠点之内,那就会是比较轻松的一天。但大部分情况下一个快递员每天的工作量在150-200个停靠点之间。但这并不代表实际的派送数量,因为系统会把挨着比较近的地方合并为一次停靠点。实际的需要送货的地点可能在200甚至300个以上。
这些停靠点之间,是实打实的物理距离。它们中间可能是40分钟的车程、可能是拥挤的街道、可能是没人开门的收发室。一位快递员负责给富人区的大房子送货,这些房子前的车道长达一英里。而大部分车道不允许其他车辆进入的,他还甚至需要擅长奔跑才能拿着快递过去。
人工成本的挑战是送货的效率,但效率无法无限提高。归根结底,挑战的本质是美国城市规划。上世纪理性主义的规划者们,认为城市应该简化降低密度、以高速公路穿行其间甚至居民应该直接离开城市,搬到郊区。所以美国的中产和富裕阶级像是披萨上的香肠一样被平铺洒在城市周边的郊区。
这些市郊的住宅区,加上那些在高速公路上路过了一辈子也不会下来看一眼的广大乡村地区组成了美国的最后一英里。Temu无法像拼多多在国内卷卖家一样的靠卷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最后一英里不是个商业问题,是社会问题。社会问题就像是天气,要面对它。
不过正如拼多多在国内对供应商的控制一样,Temu在海外也沿用了自己熟悉的方法:让更多玩家加入,然后卷价格。现在除了UniUni之外,还有SpeedX、RoRo等最后一英里承运商加入了竞赛。有知情人士透露,目前Temu给华人为主的承运商的运费是一件1.8美元、墨西哥裔为主的承运商是1.6美元,昂撒裔为主的承运商则是2美元。
而压低价格的方法,一是一个司机只送一个邮编,这样更容易熟悉路线并且增加了一个小时内的派送数量;二是许多非法移民作为相对廉价劳力的加入,他们在等待身份时可以通过美国政府发放的工卡打工。有司机表示自己一个小时可以挣到20-30美元左右的收入。
但是这个方法只适用于密度高的大城市,还无法覆盖美国绝对距离间隔很远的的广大郊区和农村。
靠卷赢不了的游戏
这不是说一个城市规划方便送货就是好的,显然现实不是如此非此即彼。但在美国,中产继承了旧贵族的生活想象,既然地有的是,那就一直建。最后城市像富人城堡等比例缩小排在一起。
这么做显然是不可行的。“郊区大House”的生活图景在几十年后最终把美国割裂成了两个地理空间:一半是中产阶级和富人,另一半是中下层中产和贫民。而这个几十年城市规划错误的持续积累,把它的苦果也喂给了Temu在内的所有需要配送的服务者。
美国居民生活的场景可以分为四个:市区(Downtown)、郊区(suburb)、乡村(rural)和Hood。Hood经常被翻译成贫民区,但这并不准确。按照大部分国家的标准Hood里的居民算不上贫民,他们吃得起饭,有地方住。但Hood确实是美国中下层居民所居住的空间。
一个人这样形容自己曾经在Hood里的生活:“你害怕走出户外。你害怕慢行的汽车,因为担心遭遇驱车枪击。由于害怕被抢劫,你不会外出散步或遛狗。总有人在任何时候闲逛,看起来没有工作。你不敢报警,因为担心遭到报复。如果发生了犯罪,你什么都没看见。邻居让你拆除安全摄像头。有人偷了你的自行车或宠物,然后回来提出用20美元将其归还给你。你也不去公园玩。”
还有人以玩笑的口吻给出了残酷却真实的建议:“如果你不确定自己住在Hood、郊区还是乡村,就站在前门廊上小便来测试一下。如果没人看你,那你在Hood。如果有人报警,那你在郊区。如果周围没人注意到,那就是乡村。”
这就是Hood。在这里一切都会变得更难。
美国市场整合营销公司HashMatrix的CEOJennie认为Temu在销售渠道和营销策略上都进行了本土化调整。在美国人眼中Temu不光是便宜,而是定位为一个便捷可靠的在线市场,满足消费者的生活便利需求。
如此,Temu在美国有了丰富的用户圈层。但总体而言在美国低收入家庭更有可能在Temu购物。任何凭借更低的价格争夺市场份额的平台,受众都注定如此。
这意味着Temu的顾客更有可能在Hood里。当Temu还在用标志性的橙色做包装时,一位快递员对着视频抱怨:“每天都是Temu、Temu、Temu,我受够了Temu。它把你买的17个东西放到一个袋子里,又大又沉。为啥要把你买的29个东西全放到那个大橙色袋子里?当他们被偷了,你又来找我说快递员,我的Temu包裹和里面47个东西呢?我不知道!可能被谁偷了吧。”不过现在Temu已经用普通的包装了,所以快递员们也失去了直接的感受。
丢快递在Hood里甚至都不是什么严肃的问题。
一位负责的快递员演示他会把快递放在外层的铁门和房门中间。他说连收发室都不能放,因为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实在不行还能藏在门口的灌木丛里。就在他送快递的时候,有收件人问他要不要毒品。很多Hood里路窄不好停车,还经常有人对着快递员大喊。
甚至发件的商家也会受到影响。一位海外仓的工作人员说他们的仓库不再什么好的区。进来都要走小门,因为有同事在正门被抢过。作为Temu的半托管服务商,他们现在也都发美国邮政。美国邮政每次拿走全部快递后到公司才会扫码,每次都会丢5%的件。这几年的美国阵亡将士纪念日(MemorialDay)更是夸张,几乎每年这天的丢件率都接近100%。他猜测是因为上半年没什么节假日,而去还是报税季大家都比较缺钱。
物流工作人员无奈得说:“我也想帮你,但情况就这么个情况。”(Iwanttohelpyoubutcouldn’t.It’saculturehere.)
美国邮政的邮筒
这就是Temu和所有电商都要面对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妄想靠机器人和无人驾驶来全面解决送货是不可能的。面对如此复杂的情况却依然认为可以靠机器取代人,要么是愚蠢,要么是无知。既然能融到资的创始人并不愚蠢,那就只能说明大部分生活在良好社区的科技从业者从来不知道这个国家另一部分居民的现实生活。
Temu今天依然在补贴用户,但在美国的物流挑战,钱只能解决一部分。
游戏的另一面
虽然送货不易还容易丢快递,但Hood里面的居民可能比其他人更需要Temu。因为Hood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它没有商业。Hood里有被Led灯照亮的支票兑现店、当铺和酒类商店,但它严重缺乏正常的商业。很多Hood里面遑论大型商超,甚至连杂货店和饭店都没有。
新冠疫情加速了Hood本就不繁荣的商业加速消失。美国著名主播PeterSantenello在两年前探访了底特律的几个Hood,在视频里他展示了一个正在重新恢复的街区生态。很多人也想去看看,但肯定会失望:因为节目里提到的每一家店铺都关闭了。
Hood就是美国的五环外。即使今天Temu已经在全美流行,可美国互联网依然还在讨论Temu是不是个骗局,相当多的博主也在劝大家拒绝Temu。大量声讨Temu的内容逐渐再次回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上:美国人不要用中国的应用,也不要买中国低质量的东西。如果单纯看美国互联网的讨论,可能观者甚至会以为美国人根本就不用Temu。
美国有96%的工业空间都被仓库租走了。这是个仓库的国家,密密麻麻的大型仓库、个人仓库出现在乡村、郊区、港口、城市之间。美国有全球最大规模的仓库,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从2007年的14,600个仓库增长到了2023年大约22,000个。即便如此,美国依然面临仓库短缺的问题。
很多大型仓库为了雨水管理旁边还经常会配有池塘,风景如画。在里面工作的,可能是很多连英语都说不好的墨西哥新移民。一位电商从业者感叹自己为了给新仓库招人,只要求有基本技能和不吸毒。结果用了一周收了二百多份简历,就四个人来面试,最后只有一位能招进来,还不确定是否可以留下。
池塘与仓库
这些美丽的仓库仅仅是为了暂存商品,那些可能是来自中国、日本、韩国等的商品。仓库的快速增长伴随的是工业的持续萎靡。而那些原本应该长存的工业已经永远从这里消失了,不会再第二次出现。
失去工业的结果就是大量的人口再也无法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而当年城市规划的恶果在在这里彻底显现出来了:缺乏公共设施、人行道的低密度社区,经济一旦开始下行就会慢慢崩塌。原本还能过上体面生活的中产搬走或沦为底层,这让一个又一个社区变成鬼城或者Hood。
在收入难提高并且体面工作难以获得的情况下,中国制造的商品反而成为了他们对抗通胀的武器之一。
美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威廉·朱利叶斯·威尔逊(WilliamJuliusWilson)在他的著作《当工作消失时》第一章就提出了一个观察:美国的城市从制度聚集区转变成了失业聚集区。在20世纪许多城市中心的居民聚集区首次出现了绝大多数成年人无所事事的情况。在1959年,美国贫困人口生活在大都市中心地区的不到三分之一;但是在1991年,一半的穷人生活在中心城区——这些地方就是Hood,各种本地人或旅游攻略里建议游客不要去的地方。
今天大量美国贫穷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了对工作的想象。如果进不了大厂,很多人宁愿打零工随时搞点钱,也不愿意再去做一份辛苦的工作。因为人人都明白:在这些风云变幻的成本竞赛中,有的只是随时变化随时消失、予取予求的任务。“工作”二字的含义已经被掏空。
原本生产一切的美国产业先被转移到欧洲、日本;然后是韩国、四小龙;再是中国,世界工厂;未来还有一部分去到越南、印度、印尼......而美国的工厂变成仓库、中产社区衰退成Hood。
接住了工业的地方会源源不断的生产,商品漂洋过海和再次回到一切的起点与曾经的生产者汇合。经济对人的抛弃结了痂,成了电商企业报表中一条别别扭扭的、需要解释的成本细项。
Temu作为一款产品,瞥见的是过去几十年这个世界所酿造出来的结果。在一个逐渐去工业化的大市场,Temu依靠供应商无限竞价,比出来的绝对低价冲了进去,但它的进一步成长又将受制于这个环境。
Temu从来不只是一个关于电商的游戏,更是一个有关城市规划与国家发展的隐喻。隐喻所代表的那一切,不止会出现一次,也不止会出现在美国。低价仅仅是游戏表面上最容易看到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