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黄玉侍见此,更加不敢触宫尚角的霉头,索性把问题抛给他,“回禀大人,奉花长老之命前来各宫搜索有无受伤的女眷,但上官浅姑娘一直不开门,属下们不敢强闯,所以……”...
几个黄玉侍见此,更加不敢触宫尚角的霉头,索性把问题抛给他,“回禀大人,奉花长老之命前来各宫搜索有无受伤的女眷,但上官浅姑娘一直不开门,属下们不敢强闯,所以……”话还没说完,宫尚角就屈指叩响了房门,“开门。”他的声音不大,但房间内正在掩盖外出痕迹的上官浅还是脊背一寒,她知道倘若再拖下去宫尚角一定会生疑,可今夜的确是她夜探羽宫,因此更加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只好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房间内依旧毫无回应,就好像这里面并没有人在似的,宫尚角捏了捏眉心,最后一点耐心也即将耗尽,他摆摆手,命令道,“将门破开。”几人还没动手,房门却突然开了,上官浅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内,她只披了一件外袍在身上,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众人团团围在她门前,茫然问道,“公子,怎么了?”
宫尚角定定地瞧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上官浅在他的注视下心脏狂跳,但面上还是强装淡定,宫尚角看了她一会儿,问,“敲你房门为何迟迟不开?”
“我今夜觉得头晕体热,想着也许是染了风寒,所以喝了安神祛寒的汤药早早就睡下了,方才隐约听见敲门声,这才清醒。”上官浅说着,还掩面咳了两声。
两人说话的功夫,黄玉侍们已经走进了房间,开始四处搜寻。
只是站在门外,宫尚角便隐隐嗅到浓郁的熏香气味,他走到那尊铜纹双耳的香炉旁边,伸手摸了一下炉子,温度不烫手,打开盖子一瞧,香饼果然只烧掉一点,宫尚角抬眼瞧她,“你睡觉点这么重的熏香做什么?”他在这股呛鼻的香味里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两者混在一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上官浅有些变了神色,她身上还带着伤,又要打起精神应付宫尚角的盘问,整个人只是强撑着,“香料是放得重了些,可能是我近来失眠,总是睡不着觉,所以总想着多添香料。”宫尚角没有对她的回答做出回应,他只是在房间里来回巡视着,仿佛一头正在捕猎的雄狮,一旦猎物露出破绽,就会被他冷酷地咬断咽喉,一点一点地分食殆尽。
香炉旁立着一个架子,那上面放着一个铜盆,空空如也的铜盆,宫尚角拿手指伸进去一抹,却摸到了未干的水渍,烛火一映,立马照出他指尖一点猩红。
“你点这么重的熏香……就是为了掩盖这个?”宫尚角将那滴血渍随意在衣摆上蹭去,望着面色惨白的上官浅,“你告诉我,这是谁的血?”
她不死心,还想装傻,但还未开口,就已经有人将搜出来的夜行衣物呈到了宫尚角面前,那上面还沾染着斑斑血迹,铁证如山,辩无可辩,上官浅站在原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议事厅内,众人面色肃冷。
已经有人将搜宫的结果禀报上来,雪长老问,“如此说来,上官浅就是无名,她为何要袭击雾姬夫人?”
宫子羽摇摇头,“上官浅的目标不是姨娘,是我,”他语气有些懊恼,但更多的还是气愤,“姨娘在我房间中遇害,这么来看,上官浅原本要袭击的目标是我才对……”
“只不过你今夜偷溜出宫门,而恰好雾姬夫人去找你,这才被连累,”宫尚角见他一脸愧疚,忍不住冷笑,“你无视宫门规矩,擅自带着云为衫离开宫门,简直是明知故犯。”
“你难道又能好到哪里去?上官浅是你亲手挑选的新娘,当初你信誓旦旦,派人去核实身份,不是说没有问题吗,真的没有问题,又怎么会半夜三更穿着夜行衣去袭击我姨娘,雾姬夫人遇袭,你也难逃其咎。”
他们二人一打照面就开始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花长老皱起眉,语气有些不耐,又很不痛快,“够了!”他高声斥责道,“你身为执刃,不守宫规擅自出谷,还带着新娘一起,简直是不知所谓,等事情讨论完毕后,还请执刃自行前往长老院的禁闭室领罚。”
宫子羽被这样劈头盖脸一顿斥责,立马不再说话了。
“好了,”雪长老见气氛僵硬,只好出来打圆场,“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重要的是确认上官浅到底是不是真的无名。”他看向宫尚角,眼神中带有询问。
宫子羽听他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由得大怒,“人证物证样样齐全,你居然还要替她开脱?!”他气的额角胀痛,又质问道,“你说行凶之人根本就没有离开房间,当时大家进去,房间里只有姨娘一人,倘若没有离开,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我看你别是被美色迷昏了头脑,妄图徇私。”
宫尚角只是看着他,神情自若,面带讥讽,宫子羽却懂了,“你居然还在怀疑姨娘?”
“角公子,”不久前才仓促继位的月长老道,“虽然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很可惜的是我已经查看过了雾姬夫人的伤口,伤在后背,干净利落的一剑,绝对不是一个人可以单独做到的,一定是他人从后背刺入,而且那伤口极深,切口细窄,是典型的无锋惯用兵器。”
宫尚角却摇摇头,“现场只有一把带血的软剑,那剑藏于腰带中,而腰带却正是雾姬夫人的。”
“那不就更奇怪了吗?怎么会有人傻到用自己的剑刺伤自己。”月长老又道。
“重点不是这个,”宫尚角神色依旧镇定,平静,语气不缓不急,“重点是当初月长老在议事厅遇害的时候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伤口也干净利落,以月长老的武功仍然被凶手一剑封喉,足以说明无名是一个武功十分高强的人,而雾姬夫人武功平平,遇刺时房间内却因为打斗变得一片狼藉凌乱无比,如果上官浅是无名,怎么可能将月长老一招致命,却对付不了雾姬夫人,更何况之前我们讨论过杀死月长老的人一定位高权重,不然长老不会单独接见,上官浅不过一个刚进入宫门的新娘,月长老怎么可能和她单独见面,即便见了面,也绝对不会毫无防备就被她一剑刺死,”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所以我不认为上官浅是无名,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着夜行衣潜入羽宫,但更危险的无名绝对还没有被我们找出来,我说这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替她开脱,况且上官浅此时也已经押入地牢严加审问,我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就有所心软,只是希望大家能够看清事情的本质,以免后患无穷,措手不及。”
听他说完,众人不由沉默。宫子羽心底也明白,宫尚角说的句句在理,从始至终也都很冷静,绝非他方才横加指责的徇私枉法,为谁开脱。但如此说来,事情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仿佛自从父兄去世之后,宫门的平静也从此一去不复返,宫子羽低头望着地板,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的疲惫。
最后,月长老只好总结道,“既然上官浅已经被打入地牢,那么现在还是等她的审讯结果出来之后再说。”
地牢内,潮气湿冷地吸附在人身上,好像要顺着皮肤直直渗进骨子里,上官浅意识有些昏沉,她身上全是血迹,已经受过了重刑,双手双脚都被枷锁牢牢锁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她并不在意这些皮肉之苦,直到一只手隔着手帕掐起她的下巴,上官浅才迟来地找回那种灵魂深处的战栗,甚至怕的打起寒颤,睫毛都是抖的。
“你骨头倒是硬,”他放开她的脸,随手将那块素帕丢在地上,仿佛丢掉一件很脏的东西,宫尚角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惨状,“我先前就警告过你,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你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
上官浅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好沉默,她先前盼望着宫尚角冷静,因为这样他才可能相信她说的话,才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人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又害怕他太过冷静,以至于冷酷无情,似乎这些天里不管她怎么讨好,费尽心思用尽全力,都是没有半点作用的,上官浅看着他幽深晦暗的眼睛,心底甚至有些痛恨——他简直是个冷血的,没有感情的怪物。
不,她望着宫尚角端起桌上的一杯毒酒,忽然又想起宫远徵来,他也许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那感情不会施舍给她罢了。她回想起宫尚角当时抱着宫远徵的表情,那样睚眦欲裂,好像倘若他失去怀里那个人,全天下都要给他陪葬似的。上官浅有些不懂,天底下没有哪一对兄弟是像他们两个人这样的,亲密得毫无底线,仿佛早已长成彼此生命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她又有些懂了,这并不是能用正常人来衡量的情感,因此它扭曲,疯魔,甚至隐隐有些隐晦的,不能为外人所道破的一部分藏在暗流汹涌的水面下,而她不知死活地接近了这个漩涡,妄想着横插一足,所以要付出代价。
都是疯子,上官浅在心里狠狠啐道。
十六、
他走到万花楼门口,还有些犹豫,抬眼却看见拐角处几个尾随已久的宫门玉侍,他们已经暗中跟了许久,只不过先前有云为衫在身旁,宫子羽不想去挑破。他从怀中摸出执刃令牌,冲那个方向高高举起,片刻后,几个侍卫知道躲不过,都推推搡搡地从暗处走了出来。“执刃大人。”宫尚角的贴身绿玉侍金复领着其他几个人冲他行礼,神色都很尴尬。
宫子羽语气冷冷,“执刃对你们来说恐怕也不过只是个称呼,我并没有叫你们来,你们却跟了我这么久,是在监视我吗?...
宫子羽语气冷冷,“执刃对你们来说恐怕也不过只是个称呼,我并没有叫你们来,你们却跟了我这么久,是在监视我吗?”
几个人面面厮觑,都不敢回话。
他心里记挂着云为衫,不欲和他们多纠缠,转身就要踏进万花楼的大门,却见那几个侍卫也转身,竟是要回去复命的架势,宫子羽面色更冷了,低声斥责道,“既然还叫我一声执刃,那么就听我的命令,我没有出来之前,你们哪儿也不许去,就在门口守着。”见他们终于安分下来,宫子羽这才又转身踏进了万花楼。
寒鸦肆听见另外一个魅的名字,微微皱起了眉,“她自己怎么不来?”
“她出不来。”云为衫没有解释太多,只是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两份折叠在一起的纸包,将它们递给了寒鸦肆。
寒鸦肆接过纸包,将两份解药丢在了桌上,他还想说些什么,帷幔外垂挂着的铃铛却突然响了,他神色一凛,立刻从窗户飞身跳了出去,落到了对面的屋顶上。
云为衫也有些紧张,她一直担心宫子羽会找过来,因为不知道寒鸦肆会选在万花楼接头,她此时还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然而此时要从窗口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朝楼下望去,一眼就能看见听见声响已经在四处张望的宫门玉侍,他们都是时常跟在宫尚角身边的,并不是轻易就能应付的草包,倘若她从窗户翻走被这些人抓了现行,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她只来得及将桌上的解药收进袖子里,宫子羽熟悉的脚步声就已经停在了门外,然后推门进来。
“紫衣姑娘……”宫子羽开门的时候其实有些意外,他不过只是想着碰碰运气,却没料到云为衫真的在这里,惊讶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心虚,三个人面面厮觑,似乎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云为衫站起身,余光却瞥到紫衣已经握起了茶杯,寒鸦肆的弩箭已经蓄势待发,她知道这茶杯一旦反扣下去,宫子羽今天就活不成了,她向前一步,挡在敞开的窗户与宫子羽面前,心乱如麻。
“你们认识……?”良久,宫子羽看向紫衣。
紫衣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轻声答道,“当然不认识啊。”
于是,宫子羽又看向了云为衫,“云姑娘,你,你认识紫衣?”这语气里有愧疚,也有挣扎,平心而论,他是想在云为衫面前隐瞒这段过去的,即便从前他来这里,也不过只是听紫衣弹琴,从来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但一旦牵扯到万花楼三个字,似乎再风雅的事情也会蒙上一层暧昧的轻纱,他害怕云为衫会误会,更害怕她生气,伤心。
“我听紫商姐姐说,”但云为衫在他愧疚不安的目光里,却好像忽然找到了应对之策,“公子过去经常跑出宫门,来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见的最多的人就是紫衣姑娘,就算老执刃经常因为这件事情对你发脾气,也不能阻止你来这里,我想,她一定很了解你,了解许多事情,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公子,也对这样一个公子常常来见的人感到好奇,所以,我便不请自来了。”
紫衣笑了笑,将杯子里的茶喝尽,接着云为衫的话说道,“是啊,所以方才听侍女说有女客来找我,我还有些惊讶,后来听说是羽公子今夜带来逛灯会的女伴,我就明白了,于是请她上来坐一坐,和我聊聊天,”她看着宫子羽无措的表情,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我和姑娘说了很多我们之间的事情。”
宫子羽急得耳朵都红了,“我们之间哪有很多事情,”他冲云为衫解释道,“我平常来只是听紫衣姑娘弹琴,其他的什么也没做。”
紫衣见他实在窘迫,轻笑着捻起了桌上另外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我同公子开玩笑的,公子何必这么紧张,我这地方,云姑娘一个清白女子不好多留,公子还是快些将她领回去吧。”说着,她将那茶水通通倾倒进回流槽里,云为衫见她将茶都倒掉,一身冷汗才慢慢消退,终于松了一口气,扯过宫子羽的衣袖就要转身,恨不能一步就踏回羽宫似的。
等他们回到约定好汇合的地方,金繁和宫紫商已经等了许久了,“我刚刚看见宫尚角的绿玉侍了,”金繁看见他人,远远就迎上来,“他派人跟踪你们了?”宫子羽摆摆手,语气有些无奈,“跟了一路了,刚刚叫我都先赶回去了。”他又问道,“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人去楼空,”金繁摇摇头,面色有些凝重,“贾管事一家在腊八节,也就是老执刃遇害之前就已经搬走了,不过我们问了他的邻居,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个人也来找过贾管事。”
“父亲遇害之前就已经搬走了……这其中必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宫子羽沉思,“还有什么吗?”
“那人还说贾管事的儿子两年前得了重病,棺材都打了一半了,却被宫门的大夫治好了,只是病好了之后这孩子变得十分古怪,力大无穷,突然之间就有了一身蛮力,小孩子玩闹间经常控制不住力道,把人推得一脸包满头血,大家都觉得是中邪了,一来二去,也就都疏远了贾管事一家人。”金繁想了想,又说道。
“宫门的大夫……”看来出来查一查是对的,果然有了线索,宫子羽眼神亮了亮,“什么重病是治好了还有后遗症,且这后遗症还是力大无穷的,这不太像是宫门一般的医官能做到的,回去看看医馆的出诊记录能不能查到。”
灯塔再次变成了红色。宫子羽一行人回到宫门的时候,换岗巡逻的侍卫比以往多了两成,一队队负责戒严,搜寻的黄玉侍正快速地穿行在各宫之间,有人见宫子羽回来,向他行礼道,“执刃大人,还请速速前往长老院。”
“发生什么事了?”宫子羽问。
“回禀执刃,雾姬夫人遇袭,正在医馆内急救,无名再次出现了。”
宫子羽脸色当即变了,他吩咐道,“金繁,你送云姑娘回房间里待着,紫商姐你去医馆看看姨娘,等我从长老院回来。”他说完,立刻匆匆往长老院赶去。
羽宫庭院里此时正喧闹,许多佩戴着黄玉的侍卫正在院子里巡查,其中一个见金繁护送云为衫回来,回禀道,“我等奉花长老之命前来搜寻,我们要搜查各宫女眷,看看其中有没有受伤之人。”
闻此,云为衫有些紧张,她怀里还揣着那两包半月之蝇的解药,但好在这些侍卫并没有现在就搜查她,但出于谨慎,又或者是出于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云为衫问道,“为何要搜寻受伤的女眷?”
“回姑娘的话,那刺客刺伤雾姬夫人逃走时碰上了长老身边的侍卫,两人交过手,确定是女子,那刺客还受了伤,所以搜寻受伤女眷。”
而此时,另外一队黄玉侍也已经叩响了上官浅的房门。
十五、
“公子,”金复推门进来,宫尚角仍然握着宫远徵的手,伏在榻前守着。他听见金复的声音,转过头来,那双眼睛里全是纵横的血丝,“找我有事?”宫尚角声音有些沙哑。即便是侧过身同金复说话,他也不曾松开握着宫远徵手腕的手,金复将声音放的更低,“今夜当值的侍卫来报,说宫子羽出宫门了。”
宫尚角对此没给出什么反应来,他摩挲着弟弟冰凉的手心,试图将它捂得更热些,“声色犬马,纵情享乐,这对宫子羽来说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么?”
“但...
“但他这次一行四个人,其中还有他的那个新娘云为衫。”金复继续道。
“派人盯紧云为衫。”宫尚角终于转过头来,吩咐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今夜定然有所行动,我这里走不开,你速去安排。”
“哥……”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榻上宫远徵出声唤他,因此那几句话也就变得无关紧要,宫尚角立刻转过身去,“远徵,”他将弟弟的手贴到额前,语气里带着十二分庆幸,低声道,“你醒了。”宫远徵艰涩地眨了眨眼,他虽然意识不清醒,但昏昏沉沉间能感受到身体里一直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内力涌进来,护住他的心脉——他知道除了宫尚角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
“哥,你去吧,我没事的。”他又在操心,哪怕将将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竟然仍是替宫尚角操心。“哥不走,”宫尚角望着他濛濛的眼睛,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地方软软地塌了一块,又酸又麻,且痛且心疼,诸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因此连语气都舍不得再重一点,好像那也会将宫远徵弄疼似的。“哥哥就在这里守着你。”他替宫远徵将被子掖好,像对待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那样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伤口疼么?”那当然是很疼的,宫远徵其实很怕疼。从前宫尚角告诉他,疼是可以流泪的,因为流泪代表着痛苦,这样才能让在意你的人知道你痛,知道你的心受伤了,可他如今躺在榻上,却不愿意掉一滴眼泪,这痛来自于伤口,这伤口来自于哥哥,以至于宫远徵不敢披露半分苦痛——他害怕宫尚角看见他的眼泪会觉得愧疚。
他舍不得。
因此宫远徵只是摇头,“我不痛的,哥哥。”他抓住宫尚角的衣袖,好像害怕他不相信,又软声重复了一遍,“真的不痛。”宫尚角牵住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却想起昨夜宫远徵在梦里哭着流眼泪,要他别走,也是这般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小骗子。”他知道宫远徵没有说实话,但他此时已经能够读懂那些言不由衷了。
“昨天晚上是哥不好,”宫尚角将那盏在榻边小桌上放着的花灯拿过来,捧在掌心里,“远徵这盏花灯是给我的对吗?哥哥很喜欢,以后就把它挂在我床头,好不好?”他神色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地看着他,宫远徵被看得眼底发酸,但却笑不出来,“哥,”他面色愈发惨淡了,虚弱得好像一捧即将燃尽的木柴,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你……你是在可怜我吗?”这话说出口似乎宫远徵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可一旦涉及到那个人,他又觉得再难以置信的事情也变得可以理解了,宫远徵盯着那盏花灯,眼圈渐渐有些红了,“那本来就是赔给你的,”他说着,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好像只是说一句较长的话对于现在的宫远徵来说也很困难。
“你想怎么样都没关系的,我知道在哥的心里没有任何一盏灯能够比得上朗弟弟那盏,但是我只能做成这样了,”宫远徵呢喃道,“我……我真的尽力了。”
“我不是在可怜你。”宫尚角打断他,语气郑重得仿佛赌咒发誓,“远徵,你是不一样的。”他此刻并未意识到这样的誓言已经超出了世间所有兄友弟恭的范畴,变得不再纯粹,不再是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就可以理清的,清白的兄弟情。但宫尚角没有意识到,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急于要让宫远徵明白,他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不可替代的。他握住宫远徵的手,紧紧地握住,“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不需要和任何人做比较,哥哥向你保证。”宫尚角甚至有些愧疚,他心思太重,心里装了太多或轻或重的琐事,以至于过去这些年里时常忽略宫远徵的感受,而他在自己面前从来不说,竟然真的叫宫尚角自以为是的以为他将这个小孩已经养的很好,鼎铛玉石,钟鼓馔玉,那是他沉默无声的体贴关心,但如今看来,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光“做”就行,有些事情还需要开口“说”。说出来,才能让在意的人清楚明白,说出来,才不会让人患得患失的反复猜忌,说出来,才不会让陈年旧事再度成为彼此共同的伤口,哪怕碰一下都是禁忌。
他终于学会要“说”。
“如果哥喜欢,那就挂着。”沉默良久,宫远徵只是笑,他的情绪向来很好读懂,喜怒嗔痴都挂在脸上,但此时,宫尚角却分辨不出来他是否真的开心,又是否把他这些话听进心里,宫尚角想问,但看着弟弟疲倦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学会了表达,却依旧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只说一次就能够让人相信的,哪怕誓言最初许下之时就已经足够瑰丽,但若不时时记在心上付诸行动,日久天长地暴露在空气中,也迟早会褪色,最后相信是痛,不信也痛,反而失去了意义。
山谷内的小镇上,正热闹非凡。宫子羽牵着云为衫,在人群中缓慢穿行,街道两旁有许多摊贩,卖糖葫芦的,卖泥人玩偶的,还有表演杂耍的,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云为衫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起不知道溜到哪去的宫紫商和金繁,“大小姐可真能跑,一路上都没看见人影,金繁也是,两个人到底跑哪去了。”她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但宫子羽没有注意,他点点头,“她偷溜的已经够久了……我心疼金繁。”
“公子能看出来么?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云为衫笑了。
“她那点小心思,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公子还是成全了大小姐啊。”
“也不全是为了成全她吧,”宫子羽嘀咕道,“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不知道这时金繁有没有找到贾管事家里去,他心里有些没底,倘若真的有问题,金繁过去也许早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两个人继续这么漫无目的地逛着,直到擦肩而过有个男人撞了一下云为衫的肩膀,将她撞得一趔趄,宫子羽将人扶住,有些自责没把她牵好,他回头打量那个人的背影,他穿的很普通,丢进人群里就很难再分辨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人走路走得极快,仿佛是为了躲避些什么。为了躲避什么,宫子羽马上就知道了。“公子,我的项链不见了,”云为衫突然伸手一摸脖子,那里原先挂着一根坠着戒指的红绳,她急得要哭了,眼圈红红的,“那上面有我妹妹的戒指,对我很重要。”这下,宫子羽总算知道那人为什么走得那么快了,他嘱咐道,“你就在原地等我回来,不要乱跑,我去替你把戒指拿回来。”说完,他转身大步向那小偷方才离去的方向追去。
但宫子羽没看见的是,他一转过身,云为衫的眼泪就已经收了起来,面色不再焦急。
他七拐八拐跟着那窃贼拐进一条偏僻小巷里,终于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宫子羽没有用内力,只是单纯地摆起外家功夫,但这个小偷看似笨拙,身形竟然滑如泥鳅,几次都从他手中脱险,宫子羽来了兴致,运起内功来,掌下带了罡风,又要和他交手,那人却突然停手,似乎知道打不过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将项链捧到宫子羽面前,“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小的就是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吧,”他跪在地上,冲着宫子羽连连作揖。
“算你识相,”宫子羽检查了一下项链是否完好,冷哼道,“今天是个喜庆的好日子,我不想坏了兴致,你赶紧走吧。”他拿到项链,转身就走了,回到方才他和云为衫分开的地方,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云姑娘?云姑娘人呢?”宫子羽在人群里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云为衫到底去哪了,无奈之下,他只好飞身踩上高处的屋檐,终于远远看见云为衫的背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她手上还提着方才两个人猜灯谜赢来的兔子灯。
云为衫沿着街道走了许久,终于在前方看见寒鸦肆疾走的背影,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面上只能装作不动声色,时不时东张西望一下,仿佛是迷了路的样子,她紧紧跟着寒鸦肆,她的身后,宫子羽也远远跟着她。
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拐进了万花楼——那是选亲之前宫子羽常来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十四、
越来越多的天灯将湖面照得更加辉煌。
上官浅身旁有一口石锅,里面似乎是粥,加了药材,锅里热气腾腾,有草药的清香不间断溢出。她一边将粥盛进碗里,一边同宫尚角道,“我今日去医馆取了些药材,用老家那边的药膳方子熬了粥,最近不知为何我总是心火燥热,这方子清热去火,温补身体,味道也不错,我特意加了红枣,桂圆,花生在里面,想着这样就能不那么苦,公子要尝一碗么,我炖了一个下午呢。”上官浅将那碗盛满的清粥捧到宫尚角面前。
宫尚角...
上官浅愣了一下,但依然面不改色地捧着滚烫的碗,“上官家世代行医,小时候我爹爹就总训练我拿秤称药,他说大夫的手一定要稳,不能哆嗦。药材重量差之毫厘,可能就是关系别人的身家性命。”她语气认真,眼底映着湖面隐隐晃动的烛光,笑容很璀璨。
宫尚角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伸手接过粥碗,就要送到嘴边。
宫远徵远远便闻到药膳的气味,他心急如焚,然而还隔着一段长廊的距离,宫尚角却已经举到唇边。情急之下,他将随身携带的袖箭拔去毒囊削平箭头,用力射了出去,短箭一路划过寂夜,终究抢先一步打碎了那只瓷碗。如若放在往常,这枚短箭根本近不了宫尚角的身,今夜,他心里装着事,一时不察,竟对周遭放松了警惕,那汤水溅了他一手,宫尚角眼神变得阴沉,抓起碎在桌上的瓷片向远处迸射而去,他内力深厚,速度疾如闪电,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来人便已经痛哼一声倒在地上。
听见那声音,宫尚角却神色一僵,手脚慢慢发凉起来,他胸腔处的温热褪去,整颗心像是要撞破肋骨摔在地上。
是宫远徵。
“哥……”他奔向宫尚角如奔向火源的扑火飞蛾,哪怕翅膀溅上火星,从此焚作灰烬也在所不惜,因此那瓷片远远射来时,宫远徵甚至没反应过来要挡,毫无遮拦地正中命门,他几乎一瞬间便感到胸膛撕开了个大洞,然后是鲜血喷涌,瀑布一般溅了他满身。“远徵!”那声音撕心裂肺,宫远徵躺在地上,睫毛都被呛咳出来的血糊住了,看东西看不真切,只是远远瞧见有人影飞奔而来,到了跟前却不敢碰他——他还是生平第一次瞧见宫尚角如此肝胆俱裂,手足无措的模样。
“远徵,”宫尚角双手有些发颤,“金复,快叫大夫来,”他把宫远徵松松地揽进怀里,厉声喝道,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几乎不复一宫之主往日的冷静自持,“把医馆内所有当值的大夫都叫来!”宫尚角还要嘱咐什么,怀里宫远徵却咳得更加厉害,他脸上全是血,几乎要呼吸不上来,却还是挣扎着抓住兄长的衣袖,“哥……哥,”宫远徵提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他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血沫从身体里往外涌,堵在喉间呼哧作响,“有毒……那药方有毒……粥里有毒……”宫尚角抱着他的身体,好像抱着一具逐渐冰凉的尸体,甚至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生机正飞快地从弟弟身体中流走,他几乎是在哀求,“哥哥知道了,”他身上渐渐被宫远徵的血打湿了,冬日寒冷,宫尚角却好像被那血烫的面孔扭曲,心底发痛,痛得难以自持,痛得忍不住流泪,“哥哥都知道了……你不要说话了,”宫尚角将他抱到榻上,“不要说话了,会没事的……”他已经分不清是在安慰宫远徵还是安慰自己了。
金复带着一队侍卫,几乎是一人一个将大夫从医馆内掳过来的,但这些医官们围在宫远徵床边,却都不敢动手,“伤口太深了……又在经脉命门处,稍有不慎就……”众人面面厮觑,神色都十分凝重,“能拔吗?要不要请宫二先生进来定夺,还是将月长老找来……”那人话还没说完,榻上宫远徵就强撑着睁开了双眼,“直接拔……”他喘了一口气,想起门外的宫尚角,事已至此,他体内那点微薄生机如同最后一点残存的火苗,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他可以死,但绝不能以这种方式,死在这个人手里。宫远徵咬牙命令道,“拔,不要犹豫……我会运转内力,自行护住经脉……你们只管取。”他自身本是天纵奇才,医术卓绝,大夫们好像一下有了主心骨,纷纷定下心神开始处理伤口。
一名大夫在他伤口处撒满止血药粉,而后另外一名经验最为老道的医官往宫远徵口中放了一块切开的野山参,替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徵公子,准备好,我要拔了。”说罢,医官将瓷片用力取出,鲜血登时喷溅出来,将药粉冲得一干二净,替他拔去瓷片的医官脸上全是血。
宫远徵合上双眼,面色惨白地昏了过去。
“公子……”金复捧着一盏花灯走到宫尚角面前,神色有些复杂,他将那盏崭新的龙灯递给宫尚角,“这是我在宫门口看见的,听传膳的侍女说,徵公子不久前提着灯要来找公子用膳,”他说着,似乎很不忍心,语气逐渐低下去,“听下人说公子在和上官姑娘用膳,徵公子就放下花灯走了……”
宫尚角接过那盏小小的龙灯,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怀里。他摩挲着这个并不精致的花灯,将它合拢在掌心——他知道宫远徵为什么要做这盏灯,他那时不应该对远徵说那样的话的。他将他接回角宫时,明明有好好承诺以后要保护他。
但是他没有做到。
“角公子,”医官们推门出来,见他守在门口,轻声叮嘱道,“瓷片已经拔出来了,”他神色有些犹疑,似乎即将要说出口的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因此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宫尚角的表情,“但那伤口太深,伤的位置又极其致命,因此,因此徵公子能不能熬的过去,就看今晚了,熬的过去,自然就没事,熬不过去就……就……”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却还是不敢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就什么?”宫尚角站起身,他声音沙哑,眼神阴鸷地盯着那医官。
“就要准备后事了。”说完,周遭所有人都惶恐地低头跪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如果远徵死了,”静默良久,宫尚角轻声道,“你们所有人都去给他陪葬。”他这么说着,一颗心却痛得瑟缩,事实上,宫尚角比谁都更明白,倘若真到了那一刻,该给宫远徵陪葬的不会是别人。
他转身踏进那房间里,将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屋子里血腥味很浓,宫远徵上身缠着厚厚的纱布,安静地躺在榻上。宫尚角坐到床边,伸手握住宫远徵的手腕,确认脉象暂时没有问题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而来的却是愈发汹涌的后怕,这情绪几乎要将宫尚角淹没搅碎了,他握住弟弟冰凉的手,将脸埋进宫远徵的掌心,“对不起,远徵,”榻上睡着的人并没有半点反应,但宫尚角并不在乎,“哥哥错了——”他伏在榻边,反复呢喃道。怀里宫远徵却忽然全身都在发抖,像是滚进了一场石破天惊的山洪中,又如同跌断了双翅只能在原地哀鸣的幼鸟,似乎是被噩梦魇住。宫尚角用被子将他裹住,把人轻轻揽进怀里,那发丝如水般流了宫尚角满肩,“远徵?”他轻声唤宫远徵,却唤不醒,他只是从喉间囫囵出歇斯底里的哽咽来,在梦里也声声唤他,“哥哥,哥哥……”,于是明白宫远徵又梦见他,那泪珠似滚油,一滴一滴溅到宫尚角手背上,烫得他心口颤动,几乎喘不上气来,“哥哥在,”宫尚角低声应道,“不哭了,我在呢。”宫远徵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就像是雷声般大小的鼓点,落在他的耳廓里,几乎要震耳欲聋。
“哥哥……”宫远徵又抽噎了一下,痛苦地蹙起了眉,好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在昏沉中喊出声来,“哥,别走……别不要我……”宫尚角将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接在掌心,被这透明的液体烫得瑟缩,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似乎此生最复杂的情感都尽数杂糅到一处去了,最后只有两个字具象化地烙印在心口——心疼。他望着宫远徵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愈发感到了无以复加的疼痛。“不怕,远徵,”宫尚角涩声哄道,“哥不走,我就要你这一个小孩,别怕。”他说这句话时很难不想起故人,他的亲弟弟,因此宫尚角语气有一瞬间的犹疑,但不过须臾就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今日才迟迟领悟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注定难以两全,而他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囹圄于过去了。
他只要眼前这个人。
“远徵,永远都不会不要你。”他将掌心覆在宫远徵单薄的后背,触摸到薄薄一层皮肉下的骨骼。宫尚角用平生最诚恳温柔的语气说道,“我保证。”尽管知道宫远徵此时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回应,宫尚角还是揽着他,痛苦且惶惑地又重复了一遍,“哥哥保证。”
十三、
即便是上元节,角宫也依旧如往常一般死气沉沉。
宫远徵提着一盏龙形花灯,正要去找宫尚角,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他和哥哥吃过饭,还可以一起在院子里看看天灯,宫门内每逢节日都有放灯的惯例,那是一年中旧尘山谷里少有的繁华盛景。他快要拐进门口时,正撞上端着托盘从回廊里出来的侍女,“徵少爷。”她福了福身子,冲宫远徵行礼,“好漂亮的花灯啊,”那侍女瞧见他手里提着的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宫主属龙,少爷这灯是给宫主的吧。”
“...
“我哥不喜无用之物,但我想着今天是上元灯节,哪怕只是放在房间里热闹一会也是好的。”他脸上少见地带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见此,侍女又问道,“是少爷亲手做的么?”宫远徵没有再回答她这个问题,但依旧笑盈盈地,“我哥呢?”他此刻似乎认出这正是角宫平日里专司传膳的婢女,想来哥哥已经等着用膳了,因此他道,“我来陪他一起用膳。”
“宫主正在和上官小姐一起用晚膳,方才奴婢见下人们在后院廊亭处生了些炭火,想来他们应该是在那儿,那里地势高,适合观赏天灯。”
宫远徵的笑容忽然停住了。
不知怎么,他回想起前几日宫尚角捏着他腕骨蹙眉时的神情,仿佛很心痛,讲他太瘦,要多吃点,以后每顿饭都来角宫他看着自己用。他原以为这是一个约定,可如今看来,这或许只是昨日旧雪,而并非海枯石烂的承诺,哪怕见不到阳光,也会在掌心慢慢消融。宫远徵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步子向前,他垂眸,望着手中细看之下仍有些粗糙的花灯,感到指尖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正泛着隐痛,却疼的他胸腔颤动,有些站立不住。他一个人躲在徵宫,熬了许多个夜晚,从不曾假手于人,比对待棘手难养的毒草还要用心,一点一点将这只花灯扎出形状——那是他准备赔给宫尚角的。
“赔”,宫远徵之所以用了这么一个字,不过是为了将功补过——宫尚角有一盏旧花灯,那是从前上元灯节时,泠夫人扎给宫尚角,而他又转赠给朗弟弟的。不过后来,却被他擅自拿去修补,抹去了宫尚朗在那灯上所留下的痕迹,因此宫尚角朝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宫远徵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是记着有关兄长的每一件事,总是惦记着要再扎一盏新的花灯送给他,可现在看来,宫尚角也许都不需要了。宫远徵慢慢转过身,又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的确,哥哥说的没有错,新的又不一定就比旧的好,这句话如同一根经年累月卡在他咽喉正中的骨刺,一遍又一遍地将宫远徵刺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既不能相提并论,又何来赔偿一说。
他从来赔不起的。
“徵少爷,”侍女见他半天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要一起用晚膳吗?我现在去通报一下宫主?”
“不用了。”宫远徵回过神,将那盏花灯轻轻放到地上,他喃喃着,有些苦涩地,又重复道,“不用了……”宫远徵慢慢转过身,往徵宫的方向去了。
九曲回廊横跨过水面,连接起湖心一座廊亭。
湖面上飘荡着各色花灯,将水面映照的波光粼粼,在浓墨般粘稠的夜色里,这小小一隅仿佛人间仙境,温馨得有些格格不入。廊亭四周熏着炭盆,将亭子里烘得暖如春日,望着桌面上各色精美的菜肴,上官浅显得有些意外,“公子平日里都和徵公子一同用膳,怎么今夜忽然邀请我一起,”她语气里还夹杂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又问道,“徵公子呢?”
听到上官浅提起宫远徵,宫尚角倒酒的手微微一顿,他今夜自然不会带上宫远徵和她一同用膳,鸿门宴与家宴又怎能相提并论,只是不知道弟弟一个人有没有好好吃饭……宫尚角微微摇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这一桌饭菜上,他将酒杯斟满,只是回答她前面一个问题,“今天是上元灯节,本应该喜庆热闹,只是我宫中寂寞冷清,不比你在大赋城,你往日里这时应该正与亲朋好友逛灯会,对么?”
“我小时候其实身体不好,很少出门,冷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公子不必替我担忧,”上官浅笑了,也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我知道角公子不喜热闹,我也不喜欢,冷清一点也很好,只要有公子常伴左右,浅浅在这宫门中便永远不会寂寞。”她说着,举起酒杯冲宫尚角遥遥一敬,那笑里浸满了风情万种,只是,宫二先生仍然不为所动。
今夜,徵宫似乎比角宫还要冷清。
宫远徵回到房中,从书案上翻到前几日那两张医案,他这几天忙着做花灯,将这件事情暂时搁置了,但此刻他已经无所事事,索性找出来看看。不管怎么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他从来都是把哥哥的事情放在头一位的,从前有人戏说他是宫尚角豢养的一只恶犬,也有人说他是宫尚角的软肋,弱点。他不愿意成为哥哥的负累,也不想做一个对哥哥来说毫无用处的弱点,因此宫远徵更愿意接受“恶犬”这个说法。他在许多瞬间里也曾经认真思考过,对于宫尚角来说,是否养他真的就只是等同于在路边捡起一只流浪的幼犬,不必许下那些郑重其事的诺言,只是招一招手,他就心甘情愿跟他走,开头不够郑重,往后态度也可以有恃无恐。无他,怜悯罢了。
因此,宫远徵过去数年里时常自我矛盾,仿佛身体里血淋淋剖出第二个自己,最后察言观色的本事日渐精进,患得患失,一再自轻自贱,被兄长捡回家的第一天起就注定在宫尚朗的阴影下苟延残喘,仿佛兄长的疼爱要他躺上祭坛,割肉放血来祈求,只因为早就有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这一切了。所以他这些年里所能够拥有的这些,从来不过是浮华泡影,是从他人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残缺碎片,哪怕紧紧攥在掌心,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随时都可能因为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脆弱不堪一击。仿佛多年相互依靠不过鸠占鹊巢,始终不够名正言顺,永远理不直气不壮。因此每每提起故人,他们就再也没办法像一对真正的兄弟一样彼此亲密无间,不,宫远徵苦笑,本来就不是亲兄弟,又谈何真正。
因此,他自从被捡回角宫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敢松懈。他不要做“软肋”,也不愿意成为“弱点”,他要做宫尚角手中那把永远锋利的刀刃,他要变得对宫尚角“有用”。
这永远是不被抛弃的前提。
宫远徵将那两张药方上的每一味药材都单独誊抄到另外一张纸上,这正是上官浅和云为衫在医馆所配的药膳配方。只不过二人所抓药材并不相同,云为衫的药方上赫然写着石豆兰、地柏枝、大山玄参、棕心山栀、黑米、银杏、钩石斛、井泉水,而上官浅抓的药却是柏木、青蒿、光裸星虫、金果榄、炙甘草、冬虫琥珀、独叶岩珠、秋石、糯米、鸭血、丝瓜。宫远徵反复思量着这些药材,分明是普通药膳的配方,但他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亮起来,将那两份药方中的几味药材拆解出来重新排列组合,“石豆兰、地柏枝、钩石斛、光裸星虫、独叶岩珠……再加上……”宫远徵一边在纸上圈画的同时,一边又忍不住念出了声,“再加上……棕心的山栀、发芽的炙甘草、内有冬虫的琥珀……只要另外找到朱砂和硝石……这就是剧毒!”宫远徵再也坐不住了,抓起那两张朱笔涂改过的药方,往角宫的方向急速掠去,他要去告诉哥哥,上官浅配的不是药膳,是杀人于无形的剧毒,她要下毒!
十二、
同羽宫近来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不同,角宫依旧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即将过节的迹象。宫子羽走进来时忍不住搓搓手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宫里不住人呢……”
他被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婢女领到会客厅,宫二宫三两兄弟正对坐饮茶,宫子羽知道他们二人不待见自己,因此开门见山,质问道,“你当初夸下海口,说十日之内找出无名,如今十日期限已到,按理来说该是由你来羽宫向我汇报,但我怕你是找不出线索,没有脸来见我,所以特意过来询问一下角公子你的...
他被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婢女领到会客厅,宫二宫三两兄弟正对坐饮茶,宫子羽知道他们二人不待见自己,因此开门见山,质问道,“你当初夸下海口,说十日之内找出无名,如今十日期限已到,按理来说该是由你来羽宫向我汇报,但我怕你是找不出线索,没有脸来见我,所以特意过来询问一下角公子你的进度如何,找到无名了吗?”
“你有多大的面子让我哥去向你汇报,”宫远徵冷笑一声,“我哥早就找到线索,正要去长老院汇报,你就来了。”
宫子羽显得有些意外,好像又不是很相信,“是么?”
宫尚角低头喝了一口茶,仍旧从容不迫地,“无名的身份基本已经排查清楚,我原想着先向长老们汇报,但既然你如此急不可耐地找上门了,先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只是不知道你能否承受得住……”
他见宫子羽只是沉默,于是继续道,“最开始可疑之人一共有三,一是黄玉侍卫的首领金云峰,二是长老院的管事胡海,仔细排查后,证实这两人都是旧尘山谷里时代居住于此的居民,背景干净,身世清楚,不会是无锋之人,那么只剩下第三个人……”
宫子羽见他一直卖关子,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雾姬夫人。”
听见这个名字,宫子羽的脸色难看了一瞬,很快又冷笑起来,“无故攀咬,你没有证据就空口胡来,是在记恨那天我姨娘没有帮着你说谎么?”
“我们分别审讯了那天晚上当值的所有侍卫,最后得知月长老出事那天晚上,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行踪无人能证实,雾姬夫人说她年纪大了喜欢清净,不允许任何下人靠近她房间,夜晚又说怕冷,将门窗全都关死,没有人可以证实她那天晚上到底去干什么了,”宫尚角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看着一只在陷阱里无助挣扎的猎物,一字一句道,“然而前二人的身份背景干净透明,你的好姨娘却查无可查,她根本不是姑苏人氏,进入你母亲娘家杨家做丫鬟之前她的身份来历以及家世背景没有人知道,甚至她入杨府当丫鬟那一年,也正是你父亲在杨家附近遭遇无锋袭击的一年,”他猛然停下来,冷冷笑了,那目光锋利如刀,“宫子羽,如此多的巧合撞到一起,即便是三岁小儿也该知道不对劲了吧。”
宫子羽咬牙,“说了这么多,都只是猜测,臆断,你找到实质性的证据了么?人证,物证,缺一不可,否则你这和污蔑又有什么区别,难道相同的戏码你们兄弟还想演第二次吗?”
“证据早晚会有的,只要继续查下去,难道还会没有证据么?”
他这就去闯第一域试炼。
羽宫里,下人们热热闹闹地忙碌着将一个个灯笼挂起,烛光透过蒙在骨架上的红绸,映出一团团温暖的光晕。宫子羽和金繁刚从后山回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仍然在商议之前在角宫的那件事,“以宫尚角的性格,他对姨娘的怀疑不会打消,只不过他如今没有证据,但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金繁,你要继续盯紧他们。”
“是。”金繁点点头。
“姨娘,”宫子羽从一路退至回廊两旁行礼的下人们中间走过,正瞧见提着竹篮的雾姬夫人,“姨娘这是要去哪里?”她篮子里盛满了香烛冥纸,见到宫子羽,神色变得温柔,“今日十五,我去后山祠堂祭拜故人,为他们添点香火,也为你父兄诵经祈福。”
听雾姬夫人提起逝去的父兄,宫子羽神情有些失落,但心底却仍为她如此记挂着家人而感到温暖,只不过他最近总是变得很忙,没有办法和她一同前往祭拜,“姨娘有心了,”他扯出一个笑来,关心道,“怎么不带上几个随从侍奉你。”
雾姬摇摇头,语气如水般宁静,“触景生情……子羽,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还能和你父亲说说心里话……”
宫子羽心里有些难受,只好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后山寒冷,姨娘要保重身体,别着了风寒。”他还未替雾姬夫人披上,就被她制止了,“你从小就怕冷,自己多穿点才好,”雾姬拍拍他的手,将那大氅又替宫子羽重新系好。
他只好目送她渐渐走远了。
雾姬夫人走后,宫子羽转过身来,又同金繁继续道,“宫门之内你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看来我们只好想办法去宫门外查一查了。”金繁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难免有些诧异,“出去?”
宫子羽点点头,道,“宫二宫三两兄弟一直针对羽宫,如今又将矛头指向了姨娘,但我不相信贾管事之死没有隐情,他在山谷中采买药材,也许会留下什么线索,倘若我们能找到贾管事和他们勾结篡改百草萃的证据,就能在和角宫徵宫的对决中抢占先机。”
“你的意思是你想出旧尘山谷,去镇上查?”金繁还是有些犹豫,“可这些年宫门对外事务一直都是由宫尚角来打理,他在这山谷中一定眼线众多,我们要出去,一定会被他发现的。”
“所以说我们要想出一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来。”
话音未落,远处宫紫商看见他们二人,提着裙摆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云为衫,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宫子羽,宫子羽!”宫子羽有些头疼,他这个姐姐总这样跳脱,没有片刻是能安生的,“姐,你小声点,”他忍不住扶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内力有多深厚……能够千里传音呢,喊的这么大声。”
金繁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补充道,“最近院子里的鸟都少了,被大小姐吓跑了吧……”
宫紫商不理他们,她在二人身前站定,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们俩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宫子羽不以为意,“不就是上元灯节么?”
“没情趣,真不知道云姑娘怎么看得上你,”宫紫商撇撇嘴,她说着扫了一眼抱着刀站在一旁的金繁,“本来是这样没错的,但不过鉴于你刚刚闯过了第一域试炼,我们决定替你庆祝一下……”宫子羽听她提起第一域试炼,竟然笑不出来,“别提了,紫商姐姐,”他神色有些别扭,“早不过关晚不过关,偏偏在十日之期刚截止之后就过关。”
“别管那什么赌约了,反正你又不亏,”宫紫商摆摆手,“恰逢上元佳节,你又闯过了第一域试炼,难道不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同游灯会吗?”她撞了撞一旁云为衫的肩膀,朝她挤眉弄眼。
宫子羽和金繁听她提起去镇上逛灯会,二人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微妙,方才还愁找不到理由出宫门,眼下这不正是来了瞌睡送枕头,但他面上还是装作为难,“啊?这种时候我们还出宫门,不太合适吧……”
宫紫商又将云为衫轻轻一推,“云姑娘也想去。”
宫子羽刚要顺水推舟地妥协,金繁却踌躇道,“云姑娘作为外来的新娘……长老们怕是不会同意她和我们一起出宫门。”
云为衫心底一紧,面上还是强装着淡定,她善解人意地摇了摇头,“如果会给羽公子带来不便,那就算了,我其实也可以一个人留下来过节……”她语气放的软,却是在以退为进,宫子羽被她那温柔的眼神盯着,有些招架不住,“我们又不一定非要请示长老,”他当即决定道,“偷溜出宫门的密道我还是知道的。”迎着他有些狡黠的笑,云为衫的心跳却更重了。
十一、
“远徵少爷,”日上三竿,纱帘后终于有了动静,被特意吩咐过的侍女已经在榻前安静守了许久,她轻轻上前打起帘子,服侍宫远徵梳洗过后将一个小碗捧上前来,“这是宫主吩咐要您喝下去的姜汤。”她将汤汁从壶里倾倒出来,还腾腾冒着热气,宫远徵接过碗,这才反应过来,他昨夜是在宫尚角的寝殿睡下的,但怎么睡到这榻上来的,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见他只是捧着碗发呆,那侍女欲言又止,还是轻声提醒道,“小少爷,您醒了就尽快喝下去吧,宫主说您昨夜睡...
见他只是捧着碗发呆,那侍女欲言又止,还是轻声提醒道,“小少爷,您醒了就尽快喝下去吧,宫主说您昨夜睡在石阶上,受了寒,要我一定盯着您喝下去。”宫远徵知道她是害怕哥哥罚她,但并不拆穿,只是顺从地将那碗姜汤仰头灌进肚里,“我哥呢?”他将喝空的瓷碗放回桌上,问道。
“宫主正在书房和金复大人议事,少爷,”她后半句宫主吩咐您先用了早膳再去找他,不准饿肚子还没说完,宫远徵就从床上蹦起来,一下不见人影了。
书房内,昨夜迸溅一地的碎瓷片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宫远徵进去时,正听见金复道,“公子,上官浅拿了您的令牌,今日一早便去了医馆,应该是去抓药。”
“哥,”他有些咳嗽,好像昨夜当真受了寒,“你怎么把令牌给上官浅了,”宫远徵来得急,连件厚点的披风也不曾披在身上,“医案就是她搞砸的。”
“叫你用完早膳再来,你用了吗?”宫尚角皱起眉,将一旁叠放在椅子上的大氅捞过来替他披上,“姜汤喝了么?”他语气有些重,宫远徵立马将领口处的系带绑好,乖乖摇头,“没有,但是姜汤喝了。”他见宫尚角似乎心情有所好转,自己也带了笑意,终于不再愁眉苦脸了,“哥也没吃吧,我等下和哥一起吃。”
宫尚角点点头,继续同金复吩咐道,“你到时将她抓了什么药都记下来,把药方抄过来给我。”金复领命出去,将书房的门关上。
“令牌给她自然是有我的用意,”他瞥了宫远徵一眼,“这么大人了,在石阶上也能睡着。”宫尚角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无奈,“远徵,你不要叫哥为你担心,平日里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说着,他伸手捏了捏宫远徵那腕骨,只是肌肤相触,昨夜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在心头狠狠一颤,但不过转瞬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便摸到弟弟腕间凸起的骨头,于是再顾不上想别的,宫尚角眉头蹙得更深了,当即决定道,“这样瘦,想来平时自己在宫里也不好好吃饭,以后,每顿饭都来角宫,我盯着你用膳,哪怕在制药练毒也不能例外。”
“哥,”宫远徵却笑了,他眼神渐渐亮起来,“你对我真好。”
医馆外的长廊上,隐隐有人影走近。
上官浅刚刚踏进医馆,便看见云为衫被侍卫拦在医馆外。“云小姐,没有徵公子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入医馆,您还是请回吧。”
“生病了,想找大夫看病也不可以么?”云为衫显然不死心,还是问道。
“看病可以,但是请云姑娘先回羽宫,稍后医馆会派遣大夫前往您的住处为您诊脉,诊断清楚后,药材会打包送到羽宫供姑娘煎服,现在是特殊时期,宫门上下都在戒严,还请姑娘见谅,若无手令的话,还是不要为难我们。”
云为衫无话可说,只好转身,却正好撞见面带微笑的上官浅。
那侍卫立刻冲她行礼,态度显然与同云为衫讲话时不同
,“上官姑娘,您来了。”
上官浅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没有徵公子的手令,但宫二先生给了我令牌,让我来取药,”她亮出手中的令牌,若有似无地瞥了一旁的云为衫一眼,浅笑着问,“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的,”见到令牌,那侍卫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让开了路,“上官姑娘请自便。”
她走进医馆前,回头望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云为衫,有些挑衅地笑了,那笑容里藏着诸多情绪,明显还记恨着医案的事。云为衫显然不甘心,却没有办法,角宫徵宫现如今同羽宫势同水火,她想要到宫远徵的手令,简直难如登天。
上官浅挽着药蓝,来时空空如也,现在那里面已经装满了她需要的药材,她刚踏出医馆拐上小道,没几步,便瞧见了云为衫摆在地上的指路标志,她四下望了望,转身快步走进那剪头所指的方向,那是一条十分偏僻的小巷子,就算白天宫门内也少有人经过,几乎照不进光。
走进小巷,云为衫正在里面等她。
上官浅忍不住笑了,“烈火灼心的滋味不好受吧,偏偏姐姐却取不到药材缓解。”她走近前去,挽住云为衫的手臂,“我可以分你一点,不过……”
“你想知道什么。”云为衫见她停顿,冷淡地问道。
“真是亲生的么?”
“对。”
“你内力如此紊乱,半月之蝇的毒将你折磨的不轻吧,姐姐。”上官浅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地。
云为衫并不吃她这套,她冷笑道,“我的内功是极寒的至阴功法,与灼热之毒此消彼长,彼此桎梏,最多也不过内力紊乱,而你却是极阳刚的心法,怕是连最基本的内功运气都不敢吧,你同我争论谁更难受,不觉得很可笑么?”
“可现在药材在我手上啊,”上官浅歪头浅笑,神色自若,“你得乖乖听我的哦。”
云为衫见此,笑容更盛,她轻声道,“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替你去拿解药,我已经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你什么意思?”上官浅望着她,神色有些半信半疑。
云为衫走近前来,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
上官浅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她很快调整好了,笑起来,“那我就先谢过姐姐,但这药材两个人用不太够,姐姐再陪我回一趟医馆取药吧。”
两个人结伴回了医馆,再次出来,又拐回那条小道上,上官浅将药材还有另外一个小布包交给云为衫,道,“你帮我把这个给寒鸦柒。”
云为衫接过,打量了一下,“这是什么?”
“宫尚角的令牌拓印图纸啊,拿着这令牌可以在宫门内畅通无阻,这样一份图纸难道还不够换解药么。”她说着,又笑问道,“姐姐你呢?你地图画的怎么样了?”
“还缺很多,不过这并不是重点,无锋之前的方向全弄错了,宫门最重要的地方,是后山。”
二人整理好表情,一左一右从巷子里拐出来,各自回自己的住处了。
她们才从医馆离开没多久,就有医馆的下人去了角宫,宫尚角和宫远徵正在煮茶,那人行过礼之后,小心翼翼地向宫远徵捧上两张药方,“徵公子,这是上官姑娘方才在医馆抓的药。”
见到药方有两张,宫远徵略挑眉,懒洋洋问道,“怎么两份?”
“她还帮云为衫姑娘抓取了一份。”
“哥,”宫远徵回头看着宫尚角,有些不明所以,宫尚角不动声色,只是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等那人把门带上,他才说道,“你先看看这方子有什么问题。”
宫远徵凝视着手里一式两份的药方,皱起眉,“这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好像是两份清热去火的药膳……”
“药膳?”宫尚角有些意外。
“但并不绝对,”宫远徵将这两张纸收入袖中,沉思道,“不同的药材搭配起来有不一样的效果,这里面或许并不是所有的药材她都用得上……”他只是暂时没看出来上官浅和云为衫二人配这服药的用意是什么。
就这样。
十、
书房里依旧是一片漆黑。
宫尚角没有点灯,今夜他情绪不好,角宫的下人们不敢擅自进来侍候,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墨池旁边,胸腔里好似有一把火在燃烧,并不是痛恨棋差一招,一败涂地,而是一种软弱的无能为力,好像又回到十年前那个夜晚,因为不够强大而失去一切的夜晚。那仿佛已经成为缠绕宫尚角一生的诅咒,逼迫着他这些年以来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逐渐成为旁人口中只是提及便心生畏惧的宫二先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松懈。他回想起大厅里雾姬夫人那胜券在握的眼神,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过于轻信,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又或者说,低估了对方同宫子羽的感情。宫尚角很少犯这种错误,也绝不希望再犯第二次,这世上还有他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他绝不能因为自身的弱小,而再度失去点什么。
“公子……”金复在门外唤他,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惊扰了什么,那语气欲言又止,并不寻常,宫尚角拉开门,望见蜷缩在石阶上的宫远徵。
他好像已经睡着了。
宫尚角了然,吩咐道,“我知道了,”他轻声说,“你先下去吧,吩咐厨房煮一碗驱寒的姜汤,随时热着,远徵醒来要喝。”金复点头称是,离开时谨慎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似乎在这守了许久,久到睫毛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霜,久到坚持不住地睡了过去,好像只要宫尚角不开门,他就一直这么执拗地守着。宫远徵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都微微蹙着眉,似乎总有那么多操心不完的事情,可他这个年纪本不应该思虑过多,只需快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宫尚角用指尖去抚他的眉,心底软的有些发痛,又很愧疚——他方才也许不应该推开远徵的,哪怕只是叫他留下来,两个人不说话,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外,仿佛他依然是从前那个没有人要的小孩。
可他已经养了他许多年了。
宫尚角将他抱起来,好像抱起一片轻盈的羽毛,宫远徵一个人在徵宫时也许又不好好吃饭了,他总是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身上一点肉都没有,捧在怀里都叫人觉得硌手,仿佛他只是一把嶙峋的骨头,随便一阵风吹来人就能飞走。“哥……”也许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宫远徵只是在睡梦中模糊地呢喃了一声,便将脸埋进宫尚角胸膛,仿佛一只全心全意依恋着他的幼兽,又抓住兄长的衣袖沉沉睡去了。宫尚角望着弟弟半掩在怀抱里苍白的面颊,宫远徵长了一张极漂亮的脸,用漂亮来形容也许不太合常理,但他每每笑起来,神色却是极秾丽的,因此宫尚角想不到别的形容,此刻他抱着他,心底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逐渐蔓延疯长,仿佛干枯了许久却逢雨露的花种,须臾片刻便可以枝繁叶茂,深深地,牢牢地扎根,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撼动。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似痒非痒,痛又痛快,仿佛是对某些东西的渴求在血液中翻滚着沸腾。
宫尚角有些呼吸不上来。
角宫中并没有夜间侍候在内殿的宫女,那些贴身的事情,宫尚角并不喜欢假手于人,因此他替宫远徵掖好被角,又亲自将重重帷幔放下,这才重新回了书房,他今夜并不打算休憩,宫门内仍有居心叵测之人伺机而动,况且他与宫子羽尚有十日之约,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宫尚角都认为应该尽快找到可疑之人。
书房外,上官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她站了许久,屋内没有点灯,好像连人也没有,黑沉沉的,她轻轻推开门,唤了一声,“角公子?”没有人回应,上官浅试探着走了两步,踩到碎瓷片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夜里格外清晰,她蹲下身,将瓷片拾起来。“你来做什么?”黑暗里,宫尚角语气沉冷,如霜似雪,她被吓得一颤,将手指划了一条浅浅的口子,但她并没有出声,只是顺从地站起身来,望向身后,“公子,”上官浅好像有些意外他刚从外头进来,她轻声解释道,“今夜下人们都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敢进来侍候,害怕惹怒了公子。”
宫尚角面色仍旧冷冷地,他越过她走到桌前坐下,“他们不敢来,你就敢来?”
“我害怕公子生气,但也担心公子房中无人侍奉,而且公子看着吓人,其实心肠并没有那么硬。”她走近了些,身上有女子香粉的味道,宫尚角有些戏谑地笑了,“哦?”他好整以暇地望着上官浅,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形容自己。
“倘若公子真的半点不心软,又怎么会允许我留下那些杜鹃花。”上官浅笑了,语气轻轻的。
“我留下那些花并不是因为你……”宫尚角皱了皱眉,却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从一旁的小几上翻出一个药瓶,“你自己上药吧。”
“公子怎么知道我的手划伤了?”听见那未完的半句话,上官浅的眼神颤了颤,但她并没有多问,只是乖顺地用那只完好的手去拿药瓶,接过药瓶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上官浅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宫尚角的,但那触感似雪化,只一瞬间便再也察觉不到什么了。
“血腥味,”宫尚角把手收回来,“我常在江湖走动,对血腥味最是敏感。”
他抬眼瞧着正在为自己上药的上官浅,又道,“明日你去医馆。”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上官浅笑起来,似乎十分受宠若惊,面上绯红一片。
“我说的不是这个伤,”宫尚角打断她,“你的手很烫,不像正常人的体温,要么生了病,要么……”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似乎要把人看穿,意味深长道,“中了毒。”
上官浅涂抹药粉的手不自觉一顿。
她表情微微变了变,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有些发热,但自从长老遇刺后,出入医馆都需要徵公子的手令,领取药材十分严格,我因此没有吃药,也就好的慢了些。”
宫尚角将腰间一块令牌摘下来递给她,“拿我的令牌去,让大夫按需求给你抓药吧,”他顿了顿,又道,“这令牌,在宫门内畅通无阻,但你最好别叫我知道你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他语气只是平静,却叫上官浅听了脊背发寒,但她接过那令牌,心还是跳得有些快——无论如何,这对于她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寒夜深重,睡不着的却不止宫尚角一人。
云为衫穿着衣衫,沉入装满冷水的浴桶内,房间里没关窗户,也没点炭火,呼吸间仿佛能吐出冰碴,但这对她来说仍然不够——半月之蝇近来发作的愈加频繁,她胸腹中仿佛烈火烹油,血液都沸腾起来,所见之处好似都燃起滔天火焰,令人痛不欲生,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
她想起临近出发之前寒鸦肆对她的提醒,强撑着运转内力,与身体里那股燥热之毒相互对抗,但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随着半月之期越近,哪怕运转内力也只能勉强压制,要想彻底缓解,只有拿到半月一次的解药……她应该怎么做,或者说,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顺利度过这一个半月……
九、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
三位长老方才都已经翻过那本医案,雪长老点点头,“的确是荆芥大夫的笔墨和落款……只可惜他早已去世多年,无法求证。”
雾姬夫人看着神情肃冷的宫尚角,却笑了,那是一个阴谋得逞的笑容,她轻声道,“角公子这话当真有趣,当年宫门不止一位夫人,荆芥大夫也并不只是单单给兰夫人一人看诊,就算这医案是真的,又如何能证明这就是兰夫人的医案,我看公子简直是在强词夺理。”
宫尚角看着她成竹在胸的表情,隐隐意...
宫尚角看着她成竹在胸的表情,隐隐意识到了那张早有预谋的大网似乎即将收紧。
这一次,他却成了鱼死网破的鱼。
“你怎么敢这么说我哥,”宫远徵紧紧攥着拳,指尖甚至陷进肉里,他狠厉地望着雾姬夫人,那目光如刀刎,语气因为激动而沙哑,“是你自己告诉我们老执刃改了医案,这本医案就是从你房间里找出来的,上面已经写了孕妇是姑苏杨氏,如何不是真的!”
雾姬迎着他凶恶的眼神,神情坦然又无辜,“徵公子何出此言,你们拿出来的这本医案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宫门当年来自姑苏又姓杨的夫人并不多,她下面要说的话,宫尚角已经隐约猜到几分,只是这伎俩实在恶毒又刁钻,直击他痛点,因此他不愿去回想,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雾姬夫人,任由她继续道,“长老们可以派人去医馆查看一下,是不是少了哪位夫人的医案,被角公子拿来滥竽充数,诬陷执刃。”
三位长老思考片刻后,派去了一队黄玉侍。
“禀告长老,”没过多久,为首的黄玉侍卫就回来复命了,他走到众人中间行礼,随后说道,“医馆内少了泠夫人的医案。”
只是听见这三个字,宫远徵的脸色一瞬就白了。
即便强大如宫尚角,也有旁人所不能碰触的软肋,他甚至不敢想象,此时他身后的兄长会是什么表情,随后而来的,是宫远徵对雾姬夫人以及羽宫众人愈发汹涌的厌恶与反感,这些人怎么敢拿泠夫人来算计哥哥,泠夫人,正是哥哥的亲生母亲……宫远徵不敢回头,只是后退一步,紧紧握住了宫尚角垂在身侧的手掌。
“你母亲泠夫人与兰夫人都姓杨,都来自姑苏,当年也都是由荆介大夫看诊,所以医案上的字迹、墨迹完全一样,你认错也情有可原。可你拿此医案来伪造证据,行不义之举,实在有失角公子威名。”雾姬夫人理了理衣袍,全然已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良久,宫尚角望着她冷冷笑了,“雾姬夫人好算计。”
雾姬并不反驳,仿佛也不屑再与手下败将争论,棋差一招,愿赌服输,宫尚角再不服也得服。她转过身,突然跪了下来,“这么多年,宫门内流言蜚语一直不曾断过,而宫子羽也被人戳着脊梁骨怀疑唾弃了二十多年,今日既然闹了这么一出,雾姬还请各位长老为子羽正名,今后不要再让有心之人抓着这莫须有的事情来抹黑子羽了,他就是宫家血脉,清清白白,绝无半分虚假。”
宫远徵望着她跪的笔直的背影,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替兄长感到难过与不值——宫子羽那个废物,明明什么都比不上哥哥,却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兄长替宫门殚精竭虑,在外奔波,这些人却专挑他的痛处戳。但这失落只持续了片刻,他重新握紧兄长冰凉的指节。成群结队的从来都只是弱者,宫尚角的身边,有他宫远徵一个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为哥哥做到的。
然而事已至此,再没有什么好争辩的,花长老点点头,将雾姬夫人从地上扶起,对众人说道,“此事就到此为止,有关宫子羽的身世,我往后不希望再在宫门内听到质疑他血脉的闲言碎语了。”他摆摆手,“都散了吧,回宫中做该做的事情。”
宫尚角书房里有一方墨池,一方平静无波的墨池。而此时,一只茶杯被掷到水池里,水花四溅,甚至溅到那扇华贵的屏风上,宫远徵望着摇摇晃晃沉入水底的碎瓷片,以及不再平静的墨池,仍然不解气,“她竟然敢骗我们,”他语气凶戾,“我要她付出代价。”
“远徵,”宫尚角神色有些晦暗,他不管弟弟如何在他房中打砸,“这次我们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就已经是万幸了,仔细想想,我也想的有些理所当然了,她看着宫子羽长大,怎么会轻易背叛。”
宫远徵有些委屈,又很不甘心,“哥,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
“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不算,输了,就是输了。”宫尚角撑着额头,神色有些倦怠,他一向不是会说出这样丧气话的人,宫远徵顿了一下,望着哥哥的眼睛,轻声道,“哥,你怎么了?”他见兄长只是沉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方才医案的事情,让你想起了泠夫人和朗弟弟……”宫远徵坐到他身旁,像方才在大殿上一样,伸手去握宫尚角的手掌。
“远徵,”宫尚角打断他还没说完的话,他将手抽出来,语气有些冷淡,“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一直以来,这好像永远都是一个不能被旁人所提及的禁忌,是宫尚角只能独自舔舐的伤口,是所有人都没资格为他分担的苦痛,甚至就连宫远徵也不能例外。
宫远徵望着兄长,望着那熟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有些失魂落魄。他终于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他能安慰到他的。
“角公子是不是心情不太好?”上官浅等在门外,她见宫远徵出来,有些担忧地问道,“我见他从长老院回来神色就不太对,想着过来看看他。”
宫远徵看她一脸不知所谓,甚至妄想推门进去,冷声警告,“我要是你,我现在就不进去。”他不想和上官浅多作纠缠,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说道,“我哥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上官浅仍然不肯罢休,据理力争道,“也许有个人陪着他,他心里会好受一些呢?”宫远徵望着她不依不饶的神情,语气如霜冻,“我哥连我都不想见,你觉得你算老几?轮得到你去陪他。”
上官浅面色有些难看,但她还是不愿意离开,只是跟着宫远徵一起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那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宫远徵将她的话重复一遍,忽然伸手扼住她的脖颈,冷笑起来,“你还敢问发生了什么?你被云为衫给骗了,那医案有问题,你这次把我哥害惨了,你居然问我发生了什么。”他力道逐渐收紧,似乎真的打算将上官浅活生生掐死在这里。
“所以,你最好不要去碍我哥的眼。”最后关头,宫远徵还是将手放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正因剧烈呛咳而伏在地上的上官浅,“好好想一想你该如何请罪吧。”她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因此最后并没有还手,只是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后,依旧执拗地坐在宫远徵身旁,“你说角公子想静一静,那你为何还不走。”
宫远徵见她实在赶不走,也不想再白费力气同她计较,他望着冷清的院子,低声呢喃道,“这是我家啊……我为什么要走。”不知道为什么,上官浅却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一丝悲伤,她想起方才门缝中一闪而过的情形,又问道,“那你刚刚出来的时候,我看房间里角公子一直望着他手中的老虎刺绣出神,这又是为什么?”
“那是他弟弟的。”
“就是你方才提到的朗弟弟么?”
“你怎么又在偷听我们说话?”他有些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不该你问的事情你别问,我之前就警告过你,你不要一犯再犯。”
上官浅问到一半他却不再答了,她有些着急,佯作无所谓道,“你若是不说,那我回头就自己去问角公子。”
“你别去问,你不是自称很替我哥着想么,”宫远徵看着她的眼睛,神色十分认真,头一回在上官浅面前服软,“问了,又要让哥想起伤心事……”
“什么伤心事?”
宫远徵害怕她真的去问,犹豫片刻还是缓缓道,“哥哥曾经有一个亲弟弟……他最疼爱的亲弟弟。”
上官浅显得有些意外,但宫远徵的神情不似作伪,她又问,“角公子最疼爱的弟弟不是你么?”
“我?”宫远徵摇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我怎么比得上朗弟弟,”他将目光投向头顶的天空,望见那独一无二的月亮和月亮旁边小小的,不起眼的,不计其数的星子,“在哥哥心里,没有人比得上朗弟弟……”
他怎能与皓月争辉。
“那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朗弟弟?”
“十年前,他与泠夫人都死在了无锋手里。”宫远徵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似乎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他面色又冷下去,“总之,不该问的你以后别再问了,我不会再提醒你第三次,如果你哪天触了我哥的霉头,我一定会让你死的尸骨无存。”见他语气决绝,上官浅只好起身离开。
她今夜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八、
角宫内,宫尚角和宫远徵正在下棋。
“公子。”上官浅走进来,双手将医案奉到他面前。宫远徵接过那半分残页,和摆在桌上的那份对接,两份残卷刚好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你怎么拿到的?”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有些好奇,“你难道也跑去和金繁打了一架?”上官浅微微笑了,她看向宫远徵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说了傻话的小孩子,轻轻道,“徵公子和我交过手,我打不过公子,又怎么打得过金繁。”
“哦?”宫尚角终于开口,他漫不经心地将棋子点在棋盘上,...
“哦?”宫尚角终于开口,他漫不经心地将棋子点在棋盘上,“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见他提起兴趣,上官浅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曼声道,“智取,”她伸手替宫尚角把方才被宫远徵随手一丢所打乱的棋子摆好,“和对手实力相差过大时,光靠蛮力不行,那自然就要动脑子。”她意有所指,说话时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宫远徵。
“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智取的。”宫远徵撇撇嘴,冷笑一声,棋盘之上败局已定,他挥手将上官浅刚刚摆好的棋子又重新打乱,一颗一颗放回瓷翁中,正大光明地耍赖,“我下不过哥哥,不下了。”
“自然是找个能接近金繁的人去替我拿东西,他会防备角公子,防备徵公子,也防备我这个公子亲自选定的……”选定的什么,她并没有说完整,只是温柔地望向宫尚角,“但他却不一定会防备别人。”宫尚角若有所思,问道,“你找了他不会防备的人,宫紫商?”他想起那个整日里只知道追着一个绿玉侍跑的商宫宫主,神色有些冷淡。
“是云为衫。”
这倒是令他有些意外,宫尚角挑起眉,终于正眼看她,“云为衫愿意帮你?”
“最开始自然是不愿意的……”上官浅低头浅笑,“但每个人都有害怕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不是么,”她收紧手掌,又回忆起云为衫的脉搏在她掌下突突跳动的感觉,“而我恰好就知道云为衫的秘密。”但关于那个秘密,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威胁云为衫说,她要是不肯帮我偷这个医案,我就把她早先在女客院落时衣衫不整裸露身子,被侍卫们看了个遍的事情告诉羽公子,倘若再稍微添油加醋两句,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上官浅仰起头,终于不再是那副永远柔弱无辜的表情,她眼神有些得意,“她如果还想继续做她的执刃夫人,就必须帮我。”
宫远徵在一旁笑了,这一次,却不是在笑上官浅,“她如果知道,帮了你,她执刃夫人的位子才是要保不住了,不止执刃夫人,连宫子羽的执刃之位保不保得住都另说,还不知道什么表情呢。”
上官浅故作无知,仍然好奇地追问道,“是这样吗……原来这医案竟然关系到宫子羽的执刃之位。”
“你做成了这件事情,想要什么奖赏吗?”弟弟不小心说漏了嘴,宫尚角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上官浅摇摇头,这时,她又变回那副仿佛一心只为宫尚角的模样了,言辞凿凿地拒绝他,“这本就是我应该为公子分忧的,”她直起身子,替宫尚角和宫远徵添茶,“公子愿意让我帮你,对我来说已经是荣幸了。”依旧是那样无怨无悔,情深不寿的眼神,上官浅眼底水波荡漾,脉脉地看着宫尚角冷峻的侧脸,“况且,我只是将功补过而已,公子的奖赏,我没理由接受。”
“你何过之有?”宫尚角挑眉。
“先前自作聪明,对公子心意妄加揣测之过。”
他的确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快就将医案拿回来,沉默许久,宫尚角看着她道,“你并不是自作聪明,你是真的聪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面前这个女子从来不似她所表现在众人眼里的那样柔弱无害,某些时候,她甚至和远徵是有些相像的,都是美丽,却又危险的事物,倘若不加以防备就伸手碰触,十分容易跌入万丈深渊,唯一不同的是,上官浅也许会对他有所不利,宫远徵却永远不会。只不过……宫尚角沉思着,她的目的是什么,所求之物又为何,这对他来说,仍然是有待商榷的问题。
但现如今,万事俱备,好戏即将开场。
执刃大厅里,雪,月,花,三个长老,还有四宫之主都到齐了。雾姬夫人被请进来的时候,还没有闯过第一域试炼,匆忙回来没多久的宫子羽坐在执刃的位子上,眼神自她进来起便没有再离开过她,他风尘仆仆地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上首,不知道为什么,雾姬却觉得他很孤独,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抛弃他了。
她垂下眼睛,不忍心再与他对视。
雾姬入座后,宫尚角拿着那份重新拼凑完整的医案站起身,开口继续提起了他们方才正在讨论的话题,“刚才你们说没有人证,现在人证来了,雾姬夫人是羽宫的人,当年更是侍候兰夫人待产,她说的话,总归可信吧?”他将那本医案递给三位长老,说道,“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宫子羽还有没有资格坐在执刃之位上这个问题了。”
宫子羽死死盯着长老手中那本医案,不知道在想什么。
“事关重大,角公子可知不可肆意妄言。”雪长老翻看着手中的医案,表情渐渐凝重。
“雪长老,”宫尚角看着他,“宫门内这些年有关宫子羽身世的闲言碎语就没少过,如今我拿的出物证,又有雾姬夫人这个人证,如何称得上肆意妄言,长老若是觉得我妄言,不妨问问雾姬夫人是怎么说的,她和兰夫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自是不会妄言。”
众人齐齐看向雾姬。
“三位长老,”她站起身,表情淡定地朝长老们行礼,“我虽然嫁入宫门已有二十余年,但我终究不过一介妇人,此事兹事体大,不容得马虎欺瞒,不知道我今天站在这里所说的话,能否算数吗?”
花长老温声许诺道,“夫人实话实说就是,至于具体如何,我们自然会判断。”
终于,雾姬夫人仿佛有了勇气,她抬眼望向宫子羽,眼底隐隐闪动着泪光,语气却坚定有力,“我雾姬在此发誓,宫子羽确实是宫鸿羽和兰夫人的亲生儿子,”雾姬看着一脸激动,从座位上站起身的宫子羽,慈爱地笑了,那笑容仿佛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孩子,那样温暖,她不去看大厅内其他人的反应,继续说道,“自从兰夫人怀孕之后,我就一直寸步不离地贴身照顾,夫人心情郁结,身体欠佳,还有晕眩之症,孕期一直都不间断地在服药,因此才导致了早产,而这些症状与缘由在医馆的医案里都有明确的记录,我不明白角公子为什么要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医案来说宫子羽不是宫家血脉,兰夫人的医案只有一本,从始至终都存放在医馆里。”
宫远徵站起身到兄长身边来,二人的表情都有些难看。
雾姬夫人没给宫尚角打断她的机会,继续说道,“前几天,子羽入后山参加试炼,角公子就曾私下拜访过我,旁敲侧击地向我打听兰夫人当年生产时的细节,他说要我与他合作,放我自由,要我在长老们面前颠倒黑白,承认宫子羽不是宫家血脉,羽宫无人主事,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只得假意与角公子合作,以此来周旋,但今日宫子羽已经结束试炼,那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必然不能说那些诛心之论,”她情真意切,眼圈渐渐红了,哽咽道,“兰夫人去世这么多年,我早已将子羽视如己出,不仅仅是因为朝夕相对的情分,更多的,是因为他是故人之子啊……”
七、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自己就去了?”寝殿内点着淡淡的熏香,宫尚角将宫远徵的里衣拉下来,露出后背,一大片淤伤狰狞地盘踞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看上去极其骇人,宫尚角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伸手替他上药。
“哥哥在书房里和上官浅一起,”他抓住床边垂下的帷幔,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委屈似的,“哪里顾得上我去干嘛了。”宫远徵将脸埋进被褥间,觉得自己被金繁打成这样很丢脸,他不愿意抬头,声音透过被子闷闷地传出来,“区区一个绿玉侍,武功怎么可能...
“哥哥在书房里和上官浅一起,”他抓住床边垂下的帷幔,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委屈似的,“哪里顾得上我去干嘛了。”宫远徵将脸埋进被褥间,觉得自己被金繁打成这样很丢脸,他不愿意抬头,声音透过被子闷闷地传出来,“区区一个绿玉侍,武功怎么可能如此高强,他有问题。”宫尚角上好了药,又将弟弟的里衣拉的更开了些,方便药酒晾干,他拍拍宫远徵陷在床褥间薄薄一片的后腰,沉思道,“哥回头去查一查他。”他想起方才宫远徵提到上官浅时咬牙切齿的语气,又笑了,“这么爱生气,小心气大伤身。”
宫远徵终于抬起头,正经起来,“哥,”他语气沮丧,更多的还是自责没能帮上兄长什么忙,反而打草惊蛇,眼圈渐渐有些红了,愧疚道,“医案我只拿到了一半,我们还怎么指证宫子羽啊……”话还没说完,宫尚角却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阴冷地望向门外。门只是虚掩着,缝隙处却透不进光,宫远徵看过去,立刻意识到,门外有人。
宫尚角替他将被子拉过肩膀,盖住裸露的后背,迅速推开了门。
汤汁飞溅,碎瓷片砸了满地,上官浅被人用力扣住手腕,忍不住痛呼,眼泪盈盈地,“角公子,您弄疼我了。”她把手往回拽了拽,想要宫尚角放开,“你偷听了多久,”他不为所动,并不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眼神阴沉,宛若择人而噬的野兽,“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药油……”上官浅皱着眉头,眼泪很快顺着脸庞淌了下来。宫尚角却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你果然在偷听。”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安静地掉着眼泪,轻声辩解道,“我只是方才见徵公子来时身上带着伤,就想着拿瓶药油过来,却没想在门口无意听到了一些……”
“无意?”宫远徵披着外袍倚在门边,讥笑地着看她。
“你每一次都是不小心的,无意的,不是故意的,无辜的,”他冷嗤道,“这么说,都是我们冤枉你了?”
上官浅咬着唇,不再继续解释她为什么站在门口,只是抬起头直视宫尚角的眼睛,语气果决,神色坚毅,“角公子,我有办法把东西拿回来。”
宫尚角依旧冷着脸,却把手松开了,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女子泪水涟涟的眼睛,她在他面前强撑着身体,明明很害怕,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就是不知道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究竟是为了脱罪,还是真的胸有成竹。他感到事情变得逐渐有趣起来。宫尚角似笑非笑地,问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擦干眼泪,已经不再否认自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只是决绝地迎着宫尚角的目光,“我入住角宫以来,做了很多想要讨公子欢心却不得要领的无用之事,但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为公子做点什么,公子既选了我,我就要对得起这个身份,对得起公子。”上官浅说到这,却轻轻笑起来,仿佛即使宫尚角方才那样凶狠地对待她,她都甘之如饴,没有半分怨言。
“如果你失手了,下场会比你想象的还要惨烈。”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她。
上官浅并不退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么上心?”
她看着宫尚角明显不信任的目光,好像有些受伤,但那眼神却依然无怨无悔,仿佛一汪深深的湖水,眼底满是柔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之命大于天,不是么?”她轻声说道,“角公子……就是我的天。”
宫尚角迎着她毫不退缩的目光,神色有些复杂。“远徵弟弟已经上过药了,”良久,他低声嘱咐道,“这药油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上官浅低头,婉转一笑,转身走了。
“哥,”见他好像默认了,宫远徵感到难以置信,他指着上官浅离去的背影,十分不解,“你就这么相信她?”他不小心牵扯到后肩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她偷听我们说话,明显就是没安好心,别有所求……”宫尚角打断他,“有所求才好,远徵,”他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轻声道,“这世间,人人都有所求,为此才会生出弱点,有所求才能放心,她若是别无所求才可怕。”别无所求……才可怕么?宫远徵怔怔地,不再反驳了。或许的确像宫尚角所说,这世间,人人都有所求,也为此生出弱点,长出软肋,过去很多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别无所求,但如今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他也有所求。
他是扎根在哥哥的爱里的怪物,一旦失去,就此枯萎,因此宫远徵好像恨不得替他斩却所有拦路之徒,他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对宫尚角来说毫无用处的人,甚至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愿意挖出来为哥铺路,将自己逼得太狠,仿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为哥哥,才是真正的赴汤蹈火。
而她上官浅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这话。
云为衫回到羽宫的时候,天色还很昏暗。她踩着晨露,推开房门,纱帘下,上官浅静静坐着,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托着下巴,语气懒懒地,“姐姐,你怎么了?”上官浅伸手替云为衫倒了杯茶,“脸色看起来这么差。”在云为衫面前,她似乎连装都懒得再装了,虽是关心,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那只是客套一句的假话。“刚从后山回来,受了些风寒。”云为衫坐到她对面,唇色依旧发白。
“这个时候受寒多好啊……”上官浅握着已经被她体温捂热的瓷盏,半月之期愈近,她小腹那团火就灼烧的愈加猛烈,每时每刻,无时无刻,都在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伸手拂过桌面上已经摊开的画卷,似笑非笑地,“看来姐姐你一定在后山收获颇多,有底气向你的寒鸦交差了吧,不然,怎么还有闲心画这些。”那画中多是宫门花草景色,偶尔夹着几副人像,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正是宫子羽。
云为衫皱起眉,将画卷从她手中拿回来,“你不要随意乱翻我的东西。”她表情冷冷地,上官浅却并不生气,只是凑的更近些,饶有兴致地问道,“宫子羽对姐姐这么上心,那你和金繁的关系应该也不错吧……”云为衫将卷轴收好,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注意,语气有些冷淡,“和你有什么关系。”
“以前没关系,”上官浅随手勾起她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着,“但现在有了。”她凑到云为衫耳边,呵气如兰,神态亲昵,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我要你帮我拿到金繁身上的一样东西。”
云为衫将她的手拍开,语气更冷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帮不了你。”
“是帮不了,还是不想帮?”上官浅好脾气地坐了回去,她歪头看着云为衫,笑嘻嘻地,问道,“姐姐上次还欠我一个人情,是不打算还了吗……”
“还人情可以,但你这个要求我做不到,”她迎着上官浅隐隐透着压迫的目光,平静道,“你要我去偷金繁的东西,金繁和宫远徵昨日才交过手,你不是去送药了么,他身手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她不等上官浅回答,又继续说道,“况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昨日金繁离开后,她特意去拜访了雾姬夫人,这二人在雾姬房间外打斗,言语中又提到宫远徵偷窃羽宫的东西,很难叫人不联想到一起,宫远徵从雾姬夫人房间里偷走的,正是兰夫人怀宫子羽时期的医案记录。
上官浅眼神微变,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不动声色,立刻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姐姐的消息倒是灵通,我还没开口,你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
“你想要金繁手上那半本医案。”云为衫语气笃定,再一次拒绝道,“我若真偷给了你,宫子羽当不成执刃,我的任务不就失败了?”
“你的任务?”上官浅讥笑一声,神色陡然冷下来,不近人情道,“魑魅魍魉阶位不同,尊卑有别,你不过一个小小的魑,失败了,就失败了。”她突然冲云为衫出手,须臾之间二人过了几招,云为衫不敌,被上官浅扣住咽喉命门摁在桌上,“你的任务,怎么能比的上我的任务呢?姐姐。”她用另外一只手挑起云为衫的下巴,语气又软下来,在她耳边呢喃道,“你若助我成事,我回到无锋也可多帮你求情,但你要是拒绝我,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片刻后,上官浅放开她,微笑着推门离开了。
六、
今夜,角宫灯火通明。
上官浅推门进来的时候,宫尚角正在翻看宫门的管事名册。他皱着眉,极专注的模样,见是她来,他不动声色地合上了名册,眉头却皱的更深了。
“有事?”宫尚角捏捏眉心,略有些疲惫。
“没有。”她站在屏风一侧,纤细的影子摇曳着映在画屏上,很有几分旖旎,宫尚角并不抬头看,“但我有事。”他声音刻意放得轻,却是在赶她走,上官浅这才注意到,屏风的那侧,宫尚角书案旁边,宫远徵枕着大氅,已经睡着了。
她愣...
她愣了一下,心底有些鄙夷宫远徵这种每时每刻都要缠着哥哥的行径,仿佛没断奶,面上却装作善解人意地将声音放低,还是不肯走。她走上前来,想替宫远徵将已经有一半滑落到地上的大氅往上提一提,“徵公子怎么在您这睡着了,要我吩咐下人收拾房间,把他叫醒回房间里睡么?”上官浅还没走近,就被宫尚角警告的眼神钉在原地,他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和自以为是,“远徵在角宫有自己的房间,”他似笑非笑,“你若吵醒他,我不保证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宫尚角不允许她来,自己却伸手将他盖在弟弟身上的大氅轻轻往上提了提,语气变得温和,好像带着笑意,“他脾气可不好。”
上官浅被他噎了一下,转而低头道,“是我莽撞了,”她垂着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的长睫,柔美的面容在烛光下有些昳丽,全然无害的样子,“我来,是看夜深了,公子还不睡,”说出口的话好像令她很是害羞,双颊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但上官浅望着宫尚角,还是勇敢地说下去,“我想陪着公子,为公子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有些羞怯地笑了,“公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我。”
宫尚角低头拿起名册,并没有再赶她走,像是默认了。
他态度常常冷漠,心思难测,情绪从不外露,但上官浅并不气馁,水滴石穿,她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等。而那层冷硬的外壳,似乎已经有了开始软化的迹象……她兀自走上前去,动作轻柔地开始替宫尚角磨墨,“我听闻公子喜爱月桂的香味,这是我自己用月桂花叶调配的精油,也许没什么作用,但倘若公子闻着舒心,那也是值得的。”她入角宫的这些天里,总是变着法的想要讨好他,宫尚角清楚她也许别有用心,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有所求很正常,别无所求,才是最可怕的……因此他抬起头来,注视着上官浅那只正替他研墨的腕子,那手腕雪白纤细,似乎轻轻一握就会折断,沉默良久,他低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月桂。”
那香气在砚台中辗转,被一旁的烛火一烘,飘了满屋。
上官浅停下转动墨条的手,笑的旖旎,“教我礼乐的先生偶尔也教我辨别花草,他说,月桂是一种恐怖,但又有魅力的植物,它所代表的花意,是蛊惑。”说着,她望向宫尚角,眼底水意盈盈——这是宫尚角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喜好,而不是像往日一样,要靠她小心翼翼地去猜。
宫尚角却顿了一下,用笔锋沾了墨,在名册上勾画起来,似乎和她无话可说了。
“是胜利,”宫远徵不知何时醒了,他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依旧冷冰冰地,讥讽道,“折桂作冠,祝君凯旋,月桂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胜利,你不懂就不要乱显摆。”他似乎很意外上官浅此时会在这里,转念又意识到这定是宫尚角所默许的,闻到房间里飘荡着的香气,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去看宫尚角,只是将那大氅掀到一边,“你香味调的太浓,把我熏醒了。”他对这些东西一向敏感,又或许不是对香味敏感,是对别的什么东西。他站起身来,余光瞥见上官浅正在磨墨的手,那身影依偎在兄长旁边,二人之间和谐得好像再也插不进任何一个人,总之,宫远徵不再回头去看。
他出门时,正迎上晨光破晓,只是角宫屋檐飞角重重掩映,从来透不进光。“徵公子。”金复也一夜没睡,他守在门口,见宫远徵出来,低声道,“宫子羽方才返回后山继续试炼了,”他望向书房重新合起的门扉,将声音又放低了些,“他这次还是一个人,没有带绿玉侍。”
“知道了。”他摆摆手,“上官浅还在屋里,这件事你晚些再告诉哥哥吧。”
宫子羽去了后山,羽宫清冷了许多。庭院里,最后一片落叶也打着旋儿落到地上,金繁持刀路过,却突然在一扇窗户外面停住了。
这是,雾姬夫人的房间。
他屏息敛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衣料摩擦的声音微不可察,但宫门玉侍常年训练,听觉十分敏感,金繁推开窗户,屋子里空荡荡的,一览无遗,没有半个人影,但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雾姬夫人?”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在屋内四处打量,屏风后,宫远徵侧着身子贴在墙壁上,手中暗器已然蓄势待发,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泛着幽光。“看来雾姬夫人不在。”片刻后,金繁却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将支起的窗栓重新放下,带上门出去了。
良久,宫远徵闪到窗前,透过缝隙看着金繁的背影逐渐走远,他放下心来,有些得意地暗斥一声,“蠢货。”
他从怀里摸出那本医案,那封面的角落果然画着一瓣花瓣,只是年岁久远,墨迹模糊,看不真切了,宫远徵翻开医案,册子上记录着一名孕妇从怀孕至生产期间的各项信息,“身体康健,足月生产……”他翻到最后,看见大夫的署名落款——荆芥。
这便是兰夫人真正的医案了。
宫远徵将医案重新收好,难免冷笑,“瞒天过海,颠倒是非,羽宫的人还真是一等一的情种。”
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此地也不适合多待,于是推门出去,“徵公子,”金繁抱着刀,神色难看地站在庭院里——原来他根本就没走,一直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落叶又在庭院间飞舞,只不过这次不是风吹,而是内力碰撞,刀势激烈所致。宫远徵武功不差,可令人意外的是,金繁居然完全不落下风,他持刀劈砍,刀气激荡,织罗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宫远徵被笼罩其中,见招拆招,却显得有些狼狈,“你一个绿玉侍,竟敢以下犯上和宫主动手,”他分心护着怀里的医案,越发力不从心,斥责道,“反了你了!”
宫远徵打不过他,已知纠缠无益,他将那半本医案收入袖中,掠过屋檐飞走了。
“金繁,”金繁还想再追,却被听见声响从房间里出来的云为衫叫住了,她目光落到他手里的半本残页上,“怎么了?你和谁打起来了?”
金繁不回答,将刀收入鞘中,只是嘱咐她,“没什么,云姑娘,”他转身往外走,脚步匆匆,“还请回房吧,外面不安全。”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今天双更一下
五、
月长老死了。
宫门内,丧钟响彻天际,惊起了栖息在山谷中的飞鸟,金繁面色肃冷,带着一队侍卫到处巡逻,安排人将点亮的白色天灯放飞。
夜色如泼墨,宫尚角披着大氅站在静谧的庭院里,仰头注视着空中星星点点的天灯,他注视着它们在黑暗里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仿佛在目送离去的故人。他站在阴影里,感到透骨严寒将血肉一寸一寸冻结成冰。
宫门之内,还有无锋。
“公子,”金复提着一柄铜灯过来,“宫子羽回前山了。”...
“公子,”金复提着一柄铜灯过来,“宫子羽回前山了。”
“蠢货,”宫远徵从他身后走出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上了那副薄薄的金丝手套,已经穿戴整齐,讥讽道,“他知道他回来,就没有资格再去试炼了么?”
显然,宫子羽是知道的。
他赶到议事厅时,人基本上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大厅中央的空地上,是月长老已经盖上白布的尸体,尸体正对的墙上是一大片腥气淋漓的血字,一眼望去,令人不寒而栗。
“你来的太晚了。”宫远徵和他对视,冷笑道。
宫子羽不和他争辩,他看清墙上“弑者无名,大刃无锋”八个字后,眼圈发红,狠狠地盯着宫尚角,“我早就说了,贾管事是被人栽赃陷害的,无锋另有他人。”
“谁说宫门只有一个无锋细作。”宫尚角抚平方才因疾行而凌乱的衣领,反驳道,“若真势单力薄,无锋定不会轻易暴露。如今留下血字,兴风作浪,目的是为了搅乱宫门,以无锋的作风,如果只有一人,他们会如此嚣张么?”他将目光落到那行血字上,“月长老仅有喉咙处一道剑伤,伤口很窄,干净利落,死于近距离的一剑封喉。能够让这个人走近自己身边而不做任何防备,月长老一定非常信任他,甚至毫无防备地遣散侍从,深夜单独接见。”
宫尚角望着宫子羽,慢条斯理道,“月长老位高权重,不会单独接见身份低微之人,所以当务之急是对宫门内所有管事以上的人进行彻底排查。虽然内务向来是羽宫职责,但此刻子羽弟弟正在进行三域试炼,调查无名之事就交由我来负责吧。”
他看着宫子羽,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汹涌,即将呼之欲出,“说起三域试炼,子羽弟弟,你这时下山来,是已经通过第一域试炼了吗?”
宫子羽面色有些发白,低声道,“还没有,但因为事态紧急——”
“宫门祖训,试炼一旦开始,中途停止视为放弃,试炼失败。”宫尚角打断他后面还未说完的话。
“按照祖训,的确是试炼失败了,但事出有因……”雪长老看着宫子羽尚且年轻稚嫩的脸庞,又想起他尸骨未寒的父兄,沉吟道,“子羽在明知道中途停止视为放弃的前提下,还能坚定地选择抛下试炼回到前山,这正证明了他将族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他转过身看着身旁的花长老,“因此我代表后山雪宫,决定破例让执刃回去继续试炼,花长老,你同意么?”
花长老尚未表态,宫尚角却抢先同意了,“雪长老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但宫门今日为宫子羽破了规矩,那么我也有一件事希望长老们同意,”他语气里有着势在必得的坚定,“十日为期,我定能查清无名身份,若失败,那么从此角宫上下对执刃的身份绝无质疑,但如果十日之内我查清了,宫子羽依旧没有闯过第一域试炼,那我希望宫门内能够在我和宫子羽之间重选执刃,生在宫门,纨绔草包比烧杀淫掠更可怕,宫门执刃,誓死护佑宫门族人,执刃之位理当能者居之,绝不能让一个连第一域试炼都过不去的草包来坐。”
大厅里,血腥味愈发浓烈了。
风声萧索,竹林沙沙作响,夜晚的宫门仿佛一头蛰伏在旧尘山谷中的庞大野兽,宫尚角和宫远徵从议事厅出来,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重选执刃一事,长老们还是同意了。
宫远徵心情雀跃,走起路来都有些跳脱,“我看你不是宫三公子,是宫三小姐才对,”突然,宫尚角停下脚步,他俯下身去,织金的墨袍在寂夜中闪着微光,如水一般在地板上铺开,“怎么这么爱漂亮,嗯?”宫尚角将从弟弟发尾脱落的流苏重新替他缠上,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笑。宫远徵也笑了,“这是哥送我的呀。”他晃晃脑袋,将满头银饰晃得叮当作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很远。
“角公子。”
来人提着一盏孤灯,款步从黑暗里走出来。
“老远就听见远徵的铃铛在响了,”雾姬夫人面带微笑地走到二人身旁,宫门上下此时正在戒严,她不好好待在房里,等在此处,显然是专门来寻他二人,“宫子羽的身世,我想起来了。”果然,宫尚角轻轻勾起嘴角,“夜深了,夫人随我回角宫详谈吧。”
雾姬却摇头,她伸手将灯芯捻暗一些,低声道,“人言琐碎,隔墙有耳,我随公子走走就好。”
“那我们送夫人回羽宫。”宫尚角了然。
“每位夫人从怀胎到生子,都会从医馆调配专属大夫全程看护,医馆也会留有档案记录。”她望着石砖路上,三人参差不齐的影子,轻声问,“你一定已经看过兰夫人的医案了,对吧?”宫尚角点点头,“早就看过了,上面清楚的记载了,兰夫人是早产。”
雾姬夫人却低头笑了。
“那医案是假的?”一旁的宫远徵忍不住插嘴。
她抬起头来,看着空中零星几盏尚未飘远的天灯,目光幽幽,“医案是真的,但老执刃偷天换日,改了几页……”早产并不能算的上什么了不得的证据,被换掉的那几页,才是最重要的。
宫尚角神色微妙地抬眸,“我明白了,”前方就要到羽宫了,他停下脚步,“被换掉的那几页在夫人手里,是么?”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我猜,夫人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交到我手上。”宫尚角顺着雾姬的视线看向远方,月色当空,天地浩大,置身其中,只觉自身渺小,不过一粒微尘。
“我可以将医案交给角公子,也可以替公子作证,”直到最后一盏天灯也不见踪迹,雾姬才将目光收回,她这半生都困在宫门之中,如同断翅蝴蝶,不得于飞,然而岁月蹉跎,沧海桑田,这里值得她留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在这里困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感到厌倦,老执刃已经去世,宫门多遭变故,已经不再平静,”她低头抚摸着衣袖上精致的兰花纹样,语气中隐隐透露着对自由的渴望,“我只想找个远离是非的地方,安静地过完余生,不愿意再日夜担惊受怕了。”
说完,她将手中铜灯递给宫远徵,转身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四、
宫尚角和宫远徵路过庭院时,上官浅正在院子里和下人们一起整理院落。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丝毫看不出午膳时被晾在原地的不愉快,她指挥下人们来回松土,在花坛里栽种了许多色彩艳丽的花草,迎面走来,清香扑鼻。宫尚角却停下脚步,面色冷冷的。他并不干涉上官浅在角宫的下人们面前寻找存在感,她初来乍到,急着立足,建立未来角宫女主人的威严,宫尚角可以理解,但他喜静,也喜净,望着院子里一阵阵尘土飞扬,他忍不住皱眉,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宫尚角和宫远徵路过庭院时,上官浅正在院子里和下人们一起整理院落。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丝毫看不出午膳时被晾在原地的不愉快,她指挥下人们来回松土,在花坛里栽种了许多色彩艳丽的花草,迎面走来,清香扑鼻。宫尚角却停下脚步,面色冷冷的。他并不干涉上官浅在角宫的下人们面前寻找存在感,她初来乍到,急着立足,建立未来角宫女主人的威严,宫尚角可以理解,但他喜静,也喜净,望着院子里一阵阵尘土飞扬,他忍不住皱眉,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他所到之处欢声笑语立刻冻结成冰,下人们停下手中的活,都吓得跪伏在地,不敢说话。
离得近的一名花匠朝二人行礼,回答道,“种花,”他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地:“上官小姐说羽宫的兰花开了,很是好看,所以张罗大伙儿一起种上了杜鹃,说等到春天,杜鹃开得定会比羽宫的兰花更美更艳……”不远处上官浅看见他来,放下手中的花盏,提着裙摆跑来,她脸上的笑更明艳了,眼睛里仿佛闪着快乐的光,好像能见到宫尚角一面是一件十分值得她开心的事情,只是她刚刚站定,还未开口说话,宫尚角便厉声质问道,“你又在擅自揣度我的心意了?”
他望向她的眼神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上官浅看他神色冷峻,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消失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咬着唇立在周围跪了一地的下人们中间,眼里蓄满了泪水。“我看这角宫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烟火气,就想着……”她看着宫尚角愈发冰冷的神情,语气踌躇,有些畏惧,“就想着多种些花,供公子观赏,也许心情也能好些。”
宫远徵笑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上官浅,慢声道,“我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都不敢对哥哥的心思妄加揣测,”他随手摘了一朵开的正娇的杜鹃,当着上官浅的面,一点点将花瓣在指尖捏碎了,“你不过一个才来几天的外人,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不管心里是如何想的,宫远徵始终对她所做种种展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姿态,仿佛他是如此笃定上官浅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动兄长冷硬的心肠,尽管前一天他还在惴惴不安地向兄长寻求答案。宫远徵还想说什么,却被宫尚角抬手的动作打断了,“把脸擦干净,”宫尚角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没有再追究她,意味深长道,“年轻姑娘最重要的就是干净——家世干净,面容干净,手脚干净。”说到家世与手脚二词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上官浅佯作没有听懂他话里暗藏的机锋,只是乖巧地接过那方素帕,点头应道,“角公子教训的是。”
宫尚角面色如水般平静,他似乎从来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旁人与他说话,相处,常常有很大的压力,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因此难免令人望而生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拔了……”他低头注视着这些脆弱娇艳的花儿,又望向女子洁白秀美的脸庞,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最后又神色莫测地加上一句,“只要白色的。”
宫远徵面色陡然变了。
等到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跪了一地的下人们才敢起身。
上官浅擦干眼泪,已经收起了那副柔弱委屈的表情,她看着那些终究还是被留下来的花,捏着宫尚角递给她的手帕低头笑了。姿态放低一些,她总会赢的,不是么。
“哥,”他追上往羽宫方向去的宫尚角,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不喜欢花吗……”他看着兄长冷峻的侧脸,觉得那座空中楼阁离坍塌的那一天好像也不远了,宫远徵对他情绪变化十分敏感,他不知道开口留下那些白花时,宫尚角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对上官浅也许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是不是因为……”因为什么,宫远徵终究没有把话说完,那是哥哥的逆鳞,他不愿轻易触碰,害怕宫尚角想起往事又要伤神。
他于是不再问了。
他再也不问了。
夜逐渐深了。雾姬夫人抱着一盆兰花推开了房门,纱帘背后,两个人影正端坐桌前,看起来静候多时了。她有些不悦,但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撩开帘子将兰花放到桌上,“二位公子来就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我好提前准备热茶,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失礼。”她望着宫尚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夫人见谅,”宫远徵起身行礼,他在长辈面前总算懂得收敛脾性,至于其中有几分是因为有求于人就不好说了,他轻声道,“我和哥哥这次来是为了宫子羽的身世。”兄弟二人都直盯着她,也不拐弯抹角。
雾姬低头剪去多余的花枝,屋子里烛火有些暗了,她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神色有些复杂难辨,“子羽的身世对你们来说就这么重要么?”她放下剪子,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似乎有意提起她的身份,“我可是羽宫的人,是宫子羽名义上的母亲。”
“这也不妨碍我们合作。”宫远徵替她拨顺杂乱的花枝,他种药养毒,在徵宫也常常侍弄花草,因此动作熟练,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合作?”雾姬夫人看着他的动作,语气软下来,“你们想从我这得到子羽的身世,可你们能给我什么呢?”她望着已经修剪好枝叶的兰花,它囹圄在这小小一方土盆里,却仍然香气清幽,枝繁叶茂,仿佛带她回到了过去那些逝水难追的美好年华,只是物是人非,而她已不再年轻了,“在宫门的这些年,我什么都有了……”她并没有直接拒绝,似乎只是在等待一个值得她背叛羽宫的筹码。
“自由。”宫尚角终于开口了,他的话,一言九鼎,很有分量,他承诺道,“我助你离开宫门,承诺你一生无忧,宫门族人永不追扰。”
那株兰花在夜里静静绽放着。
二、
“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宫尚角正在泡茶,见他一个人回来有些意外,“上官浅实在可气,”宫远徵坐到他身边,满脸不高兴,只有在兄长面前,他才会真正像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样有些孩子气,“我领她回来,叫她安分一点,别做不该做的事情,她却反问我都是一家人,什么才是不该做的事。”他捧着那茶盏,回想起上官浅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被刺痛了,突然问道,“哥哥,”似乎觉得这话不该说出口,宫远徵犹豫良久,却还是小心翼翼问道,“上官浅来了,哥哥待我还...
“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宫尚角正在泡茶,见他一个人回来有些意外,“上官浅实在可气,”宫远徵坐到他身边,满脸不高兴,只有在兄长面前,他才会真正像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样有些孩子气,“我领她回来,叫她安分一点,别做不该做的事情,她却反问我都是一家人,什么才是不该做的事。”他捧着那茶盏,回想起上官浅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被刺痛了,突然问道,“哥哥,”似乎觉得这话不该说出口,宫远徵犹豫良久,却还是小心翼翼问道,“上官浅来了,哥哥待我还能像从前一样么?”宫尚角被弟弟逗笑了,只觉得他张牙舞爪,急着捍卫地位的样子很可爱,因此拍拍他脑袋,语气算得上温和,“说什么傻话,难道她来了,你就不是我弟弟了吗。”
宫远徵却并不能放下心来,他抓住兄长的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又好像是想从宫尚角这里得到什么保证,语气很不安,“她还叫我远徵弟弟,哥,我不喜欢她这样叫,只有你能这么叫我。”他仰着头,急切地望着宫尚角,想从兄长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但宫尚角只是替他将喝空的茶盏斟满,“等成亲了,自然就可以叫了。”他语气淡淡地,好像只当是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并没有将那句不喜欢放在心上,宫远徵渐渐松开手,眼神里好像有什么熄灭了。
“我知道了……”他用力捏住发尾坠着的银饰,喃喃道,“哥哥,我知道了……”
外面金复在敲门,“公子,”他在门外轻声道,“上官姑娘来了,说要来见您,给您请安。”宫尚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望着桌面沉思不语,他眼神里总是有很多宫远徵也没办法读懂的东西,复杂的仿佛能装得下整个江湖,宫远徵不愿打扰他思绪,自作主张道,“叫她先回房休息吧,哥哥晚上不见客。”
金复听见是他,应了一声,就要转身走了,宫尚角却叫住他,“让她在会客厅等我吧。”宫远徵斟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浇到手上了也没有反应,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去看已经站起身的宫尚角,突然有些泄气,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仿佛他之前明里暗里向上官浅所炫耀的“地位”都只是一座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看似唬人,实则外强中干,一碰就散架,根本经不起考验,也受不住风雨。
“哥,”宫远徵语气有些酸涩,觉得他一颗心都是扭曲的,对上官浅羡慕又嫉妒,甚至是恨,“你对她真好,我从来没见过你对别人这么上心,让我去接她回来就算了,现在她说要见你,你就见了。”他不能确定兄长对上官浅所展露的种种不同是否也只是深思熟虑后的曲意逢迎,男女之情,也能拿来算计么?也许宫尚角自己都不清楚。宫远徵没有等他回答,或者说,他不敢等他回答,就狼狈地推门出去了。
他原本是要留下来用晚膳的。
“徵公子,”迎面却撞上上官浅,她好像已经把自己当做角宫的夫人,一副理所当然的主人家姿态,“这么晚了,你找角公子是有什么事吗?”她浅浅笑起来,仿佛很是善解人意地,说道,“要是你有事,我就晚一些再去见公子。”宫远徵不想见她如此故作姿态,别过头去,恶狠狠地,“少来管我。”
他想做些什么,又想到正在会客厅等待的宫尚角,最终还是收回了已经按在暗器囊袋上的手,只是冷冰冰地警告,“我不是我哥,会有耐心同你打太极,你最好祈祷没有真的惹怒我了,在我面前收起你那副姿态,”宫远徵俯下身看着她眼睛,语气阴沉如吐信毒蛇,“一次两次,看在我哥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但你不是次次都能这么幸运的。”他愿意在宫尚角面前让步,并不代表他就是天生好脾气,更不可能存在什么爱屋及乌——他甚至不愿意这个女人同兄长牵扯上半分关系,一再退让,也不过是害怕哥哥生气,宫远徵最后剜她一眼,踏出了角宫大门。
再不走,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宫尚角负手站在窗前,似乎已经有一会了。上官浅走近一点,行礼时刻意露出腰间的玉佩,“冬日风寒,公子还是注意一些,不要吹风。”他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问道,“刚才又惹远徵不高兴了?”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不过几句口舌之争而已,宫远徵也要兴师动众地告状,可宫尚角好像也很乐意替他出头的样子,“远徵弟弟年纪小,说的却没错,”他有些意味深长,“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不该说的话,也别说。”上官浅不答话,只将玉佩从腰间解下来,神色好像很意外,“公子不问问这玉佩吗?”她感到事情有些脱离掌控,因此又补充道,“这玉佩……是公子的。”
他却笑了,“一个玉佩而已,若是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值得再提的。”宫尚角似乎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她脸上,仿佛这样丢了就丢了的东西指的并不是玉佩,而是上官浅。他并没有她预想中的好奇,甚至上官浅准备的那套羁绊说辞都毫无用武之地,如此这般,再强行说下去难免显得生硬。
她不得不感到有些挫败。
她的寒鸦告诉她宫二先生很难对付,她起先以为她已经足够小心,但如今看来,她仍然低估了宫尚角的戒心,他要她搬来角宫,也许并不是因为好奇玉佩的来历,也更加不可能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只是为了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严防死守,仿佛从一开始就认定她别有用心。上官浅忽然有些喘不过气。离半月之期越近,这种如同跗骨之蝇一般阴魂不散的窒息感就越发沉重地扼住她的脖颈,死亡的阴影如乌云盖顶,她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急切地意识到——如果再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她也许活不下去。
“自然不值一提,”上官浅转念却想起寒鸦柒口中宫尚角唯一的“弱点”,仿佛绝处逢现生机,因此她不再与宫尚角纠结玉佩的问题,只是温和且顺从地附和道,“但公子的东西,总归还是交还给公子比较好,我不敢私自占有。”她眼中似乎常有泪光,睫毛总是湿漉漉地,好像能够轻易地叫人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之言,绝无欺瞒,也绝对无辜。可实则虚情假意,每一句都只不过是上官浅可以随口拈来的假话,就连眼泪也不能例外——“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武器。”寒鸦柒曾经这么教导她。
一、
外头风雪渐渐停了。
地牢常年阴冷,湿气重,宫远徵下来时忍不住皱眉,他对这里其实很熟悉了,但以收押待审之人的身份进来还是头一遭。
石廊处左右值守的绿玉侍见是他来,立马要上前行礼,“徵公子。”宫远徵并不应,只是张开双臂,语气沉冷,“卸掉吧。”前因后果,通传侍早已陈述清楚,只是这位小少爷面色冷冷的,二人面面厮觑,不由得有些犹豫了,徵宫掌药制毒,徵宫主脾性古怪乖戾,宫门众人一向敬而远之,二人见...
石廊处左右值守的绿玉侍见是他来,立马要上前行礼,“徵公子。”宫远徵并不应,只是张开双臂,语气沉冷,“卸掉吧。”前因后果,通传侍早已陈述清楚,只是这位小少爷面色冷冷的,二人面面厮觑,不由得有些犹豫了,徵宫掌药制毒,徵宫主脾性古怪乖戾,宫门众人一向敬而远之,二人见他神色不虞,诚惶诚恐,把腰弯的更低了,并不敢上手碰他,“使唤不动你们了,要我自己来么?”宫远徵语气更冷了,他在长老院吃了亏,心情不好,耐心少得可怜,但比起生气宫子羽诬陷栽赃一般的指证,更多的还是被哥哥轻易推出来审问的委屈。宫尚角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这一点他从不质疑,只是,太干脆利落了,宫远徵难免有些不安。
“公子,都检查完了,您可以进去了。”那绿玉侍将他的外袍和琐碎杂物都收在托盘里,只留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身上,宫远徵拢一拢衣领,感到有些冷了,他常年练毒,五感尤为敏锐,近来宫门动乱频频,地牢里充盈着还未散却的血腥气——是之前那个无锋刺客留下的,人是宫远徵亲自审的,只不过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没有有用的东西,只是他们没有抓到有用的人。
酒囊饭袋,废物一群,想起宫子羽信誓旦旦的“诱敌”,宫远徵不由冷笑一声。
“徵公子。”不知过了多久,金复来叩他的门,“公子在外面等您。”宫远徵站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终于笑了,有些雀跃的样子,“哥哥来接我了?”他起身时仔细抚平凌乱的衣摆,奈何布料沾了水,不论宫远徵如何整理都只是湿哒哒地贴在腿边,他这才作罢,快步拐出了昏暗的长廊。
宫尚角正立在石阶上等他。
常年与草药毒物作伴不见阳光,宫远徵的肤色一直有些异于常人的白,在烛光下更如透明的玉石,泛着冷而莹润的光泽,只是一夜未眠,此时他脸色苍白得甚至有些憔悴,宫尚角蹙眉,将手中大氅抖开替宫远徵披上,“冷么?”宫远徵捏住两边毛领,烛火摇曳下浓且密的眼睫湿润如鸦雀软羽,他漂亮的总是叫人觉得脆弱,仿佛只是上位者掌中娇养无用的鸟兽,任谁都可以伸出手去抚摸他华贵的羽毛,可一旦真伸了手去招惹,那下场必定是极惨烈的。宫远徵若是鸟雀,那也一定是每根翎羽都带着剧毒的,即便沾染分毫,也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他目光定定望着宫尚角,语气有些故作的可怜,“冷,”他这时又将昨夜满心委屈都抛诸脑后,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宫尚角身后,“哥哥都查到了些什么。”
宫尚角替他将压在大氅下的头发捞出来,“回去跟你说。”
“已经定好的亲事,快也好,慢也好,又有什么区别。”宫尚角并不看他表情,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回答,从来如此,好像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他也照样面不改色,没有什么事情能令宫尚角失控。
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一下,宫远徵看着哥哥,几乎就要问出口,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们之间很少有商有量,大多是一件事情,宫尚角吩咐下去,宫远徵便这么做了,因此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又觉得无论什么样的回答也许都不能令他满意,于是起身走出门去,往女客院落的方向去了。
上官浅得到消息,很早便候在门口等,她不知道来接她的会是谁,但抬眼见是宫远徵,很快便笑了,那笑里好像带了些势在必得的得意,只是融雪一般转瞬即逝,很快又只剩满目顺从,“徵公子,”女人垂首行礼时露出白皙的脖颈线条,十指纤纤,弱柳扶风,那是一种很柔软的美,显然她十分懂得该如何展现自己身为女子得天独厚的优势,只可惜宫远徵并不懂得欣赏。因为他从医馆见这个女人第一面起,就觉得她不怀好意。
她眼神里有对什么东西的渴望,很隐晦,叫人捉摸不透,因此对她这个人也有些捉摸不透,仿佛雾里观花,难以窥见其真面目——他想他也许知道哥为什么选择她做新娘了。
“徵公子似乎话很少?”上官浅跟在他身后,好像只是随口一问,“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只需记住进了角宫,就给我安分守己,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不该问的东西别问。”宫远徵对她没有多少耐心,但并不想让这个女人给哥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什么是不该做的事情,”上官浅快走几步赶上他,语气里似乎带着挑衅,好像又只是无辜一问,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角公子选了我,他便是我未来夫君,虽然还未成婚,但我们以后早晚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什么是该做的事情,什么又是不该做的事?远徵弟弟,我不太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你也说了,还未成婚,”宫远徵停下脚步,目光定定地望着她,良久,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语气冷冰冰的,“若是做不到安分守己,那下场你不会想知道的。”他最后只是丢下一句别高兴的太早,便把上官浅丢在原地,独自甩袖离去了。
天地之间一片暗色,狂风裹挟着雪,像是把某朵云彩嚼碎,只剩下残骨。宫远徵被罚跪雪中,已整整两个时辰。第一个时辰,他被无尽的冷吞噬殆尽,痛自膝盖蔓延,不断地流过全身,如千万根针扎过,一秒胜似一年。第二个时辰,宫远徵已开始熟悉这样的痛感,开始麻木。
这场雪不肯停歇,像是要落几百年,将他彻底吞噬,变成一座无人问津的雕塑。宫远徵抬起头,望向角宫方位。角宫融入夜色,灯火微微,在长夜里保持着缄默,始终寂静无声。宫远徵知道,兄长还未归来。于是他又收回目光,依旧垂头,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一小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从这处脱身,才能得到赦免。但宫远徵知道,没有人会为他求...
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从这处脱身,才能得到赦免。但宫远徵知道,没有人会为他求情。宫门上下看似和谐,彼此都是宗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但内里却各人自扫门前雪。宫远徵人缘一般,自小深居简出,与宫尚角最为亲近,但此刻宫尚角不在宫门,任凭他有心也无力。
即使宫尚角在宫门,宫远徵也不敢猜测他是否会前来此处见自己,是否会为了自己去求情。宫远徵想了很多,他不敢奢求,也不敢妄想,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还要在这跪很久。
有人从远处走来,风雪模糊他的身影,一盏孤灯割破暗色,撑起一方天地。来者步伐很快,孤灯摇晃不停,他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消散。宫远徵望不真切。不消一会儿,那人就走到自己身前,宫远徵看清他,怔怔喊道:“哥……”
烛光映亮彼此的脸,宫尚角满脸急切,平日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仿佛金漆脱落,显露真容。宫尚角一手掌灯,一手去扶他:“远徵,快起来。”
宫远徵还未回过神,动作僵硬,顺着他的话说道:“长老们还未松口,我还在受罚。”
宫尚角急道:“我方才去为你求情,他们已经同意饶过你这一次。”他搀扶对方的手并未收回,仍搭在宫远徵的胳膊上,俯身盼对方顺着他的动作起来,“我听闻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天寒地冻,远徵快快起来吧。”
借着对方的力,他终于站起来。双膝麻木瘫软,站都站不稳。宫尚角在旁充当拐杖,供他倚靠。宫远徵血色全无,凄然一笑:“哥,我犯下大错,你不应该为我求情的。”
孤灯笼罩,僻开一处新天地。宫尚角凝望他,轻声说:“明知你受此重罚,我不能放着你不管不顾。”他又说,“你定是无法行走了,我背你回去,徵宫不远,很快就能到了。”
宫尚角背着他行走在雪地里,光线微弱,孤灯随风而摆,烛光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天地都太安静,除了风声以外,宫远徵还能听到兄长的呼吸。为了不让宫远徵这幅狼狈模样被人发觉,宫尚角来时并没有携带任何侍从与侍卫。雪天路滑,北风呼啸,他们这段路走得太慢,太难。
宫远徵伏在他的背上,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宫尚角的身上。不知为何,此刻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愧疚之意。兄长不该出现在此处,不该在风中疾行,不该与他一道淋雪。是自己害了他。宫远徵忽然想起宫尚角的归期本应是在两日后,为何今夜就返回宫门?风声不断,宫远徵声细如蚊,声音被不断吹散又重组:“哥,你不是应该两日后才回来吗?”
宫尚角怔了十几秒。要编造一个借口并不难。宫尚角在外历经许多事,说谎早已信手拈来,毫无破绽。可那毕竟是外人,宫尚角骗起来得心应手,毫无愧疚之意。一旦面对宫远徵,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们相处的这段年岁里,宫尚角极少说谎。就算有,那也在宫远徵幼时,他为了骗对方吃药,为了骗对方安心,偶尔讲一两个谎话。如今宫远徵长大成人,不再是幼时跟他在身后的小孩,只怕骗不过去。
听得对方又问一声:“哥?你在想什么呢?”
宫尚角这才说道:“方才风声太紧,我听不清。”宫远徵重复一遍,他便顺下去说,“本来在外多留两日,之前你托我为你找的东西我还未找到,我好为你多留意留意,但听闻你受罚之事,我便回来了。”
宫远徵不常出宫门,不知此地路途有多远,不知归程多久,因此他全然相信,不起疑心。宫远徵轻叹一声:“我应该受此惩罚,是我制药不当,险些害了旁人性命。”他将头颅贴在宫尚角的背上,声音似乎要被风雪淹没,“徵宫从来不可出任何错漏,毕竟关乎许多人的性命。此番是我粗心大意,实在该罚。”
宫尚角稍稍回头,留下一个被风雪模糊掉侧脸:“若不是我赶回来,还不知你要在雪中跪上多久。”
此前宫远徵虽然也犯过不少宫门规矩,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顽劣任性的人,但多数很轻,不过抄书或是禁足,像这样的罚跪少之又少。
有些时候,宫远徵会隐瞒下这些事,并不与宫尚角提及。兄长在外多日,归来时也不必听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他们之间大多的相处都沉默寡言,宫尚角伴着宫远徵,茶炉里的药茶在沸腾,雾气顺着壶嘴飘出来,遮盖他们的面容,像一层薄纱。
宫远徵幼时过得并不太好,父母严苛,宗亲疏远,并无知心好友,一腔情感都倾注在毒虫草药上,却又被人暗地讥讽。宫远徵是一壶正在沸腾的药茶,他将所有都困锁在内部,不断蒸发,不断干涸。
此刻,他开始发热,陷入病痛里。他的双膝仿佛被一千只毒虫啃食,他浑身时冷时热,像是许多年前他被罚在廊下迎着冷风背药方的冬日。宫远徵思绪渐远,意识模糊,很想求饶,想说:父亲,请你原谅我,我已记得那只虫子的作用,我已认出这株草药的功效。天气太冷,请你……请你……
他喃喃自语时,已被送回徵宫。宫尚角让侍从递灯盏与炭火到居所门前,不要进来。由他去将所需之物送进来。烛光澄黄,将居所的每一寸都吞没,恍如黄昏。宫尚角在他房中很熟练地找出药物,旋转瓶身,从宫远徵贴上的字条上认出它的功效。
一碗热茶灌下肚,炭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声音。宫远徵的呓语停止,他短暂回神。睁开双眼,他已躺在烛光的包围之中,似乎陷入一团不断燃烧的火焰里,他浑身发热,汗流不止。宫远徵下意识想要掀开锦被,手刚刚搭在边沿,就被另外一只阻止,不容拒绝的意味传递过来,令他怔愣片刻。
“远徵,你风寒发热,不能再受凉了。”宫尚角这样对他说,也不知道宫远徵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去,他又说,“我在你房中找到一些伤药,应该对你的膝盖有所帮助,我就为你涂上了。我也让侍从们去煎药,等一会儿就能喝了。”
“哥,我几岁了?”宫远徵沉默片刻后,忽然这样问。他的双目紧盯着宫尚角,面无血色,憔悴不堪。
“十七了。”宫尚角眉眼里藏一丝微微笑意,似春风融雪,“很快就要及冠了。”
见他长久不语,宫尚角很是担忧。一只手掌轻柔地抚上宫远徵的脸,想让他与自己对视。宫尚角轻声询问:“远徵,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
宫远徵轻轻摇头,幅度很小,始终在那只手掌里摆动:“哥,不用了。”他想起来了。十七岁,是宫尚角接纳他的第十年,是他待在宫尚角身边的第十年,也是他作为礼物的第十年。宫远徵的记忆逐渐清晰。他说道,“我并没有受什么伤。”
是的。那年飞雪下,兄长第一次拥抱他时,说他是礼物。宫远徵一直都清楚明白。他看上去冷心冷肺,但很容易对在意的人的上心。对方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他都可以记很久。因此,他记得宫尚角曾多次提及宫朗角,也记得这把匕首真正的主人。宫尚角不想提的时候,他就不提。宫尚角当他是一份礼物,那他也可以是最好的礼物。
这么多年来,宫远徵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十分幸运的。哪怕他这一条路仿佛是鸠占鹊巢一般,有了宫朗角的逝世,才能成全宫远徵的今日。他享受着宫尚角带来的一切,却也明白在兄长心里的排序。因此每次受罚,他都不奢求宫尚角会出现。
他的身体过早地感受过各式各样的痛苦,因此后来宫远徵对很多惩罚都表露出无所谓的态度。长老们对他时常高抬贵手,不太计较,或是以抄书禁足为罚。宫远徵以为长老们已经将他抛弃,认定他是朽木,不可雕也不必雕。却不知每一次的高抬贵手背后,都有宫尚角的求情。
宫远徵极少知道宫尚角在这方面的用心良苦,也不知道宫尚角可以因为听见自己受罚,就缩短日程,冒雪归来,只为在长老们面前说尽好话。宫尚角从来都不忍宫远徵受到太重的责罚。他知道宫远徵不会开口求饶,他的弟弟带着一股莫名的傲气,被打到血肉模糊都不会讲出半句求饶的话。因此,他必须开口。
宫尚角甚至安插了自己人在宫远徵身边,对方一旦被长老们召去,宫尚角都会知道。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及时赶来,好说歹说,才让长老们收回过重的惩罚,改为禁足。很多时候宫尚角并不知道宫远徵在想什么,比如他们最初相处时,闲坐庭院,却沉默寡言。
十年一瞬而过,匆匆来到今朝,宫尚角还是无法将他猜透。此刻,他只能稍稍叹息,轻声说道:“远徵,好好休息一夜吧。不要多思,不要多虑。”
第二日金复前来徵宫寻找宫尚角。宫尚角昨夜未归,还有些事务需要他来处理。侍从敲响门扉,惊醒守在床榻旁浅眠的宫尚角。他起身开门,露出一小条缝隙。侍从将金复前来的事情告知他。宫尚角片刻后才说:“你让金复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到。”
这一刻,他想到逃离,逃离宫门。广阔天地之间,他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地方,只需要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也只需要一个唯有他们的地方。可惜很难。守护宫门的责任落在他们的肩上,就注定无法逃脱。宫尚角自知自己可以做到的很少。倘若宫远徵的双亲还未逝世,那么他连庇护宫远徵这件事都做不到。
他们如同两只蝴蝶被困在茧里。这只茧由百条规矩,千条责任形成,一丝一缕,天罗地网,死死将他们囚困于此。唯一得以喘息的是,待在他身侧的人是宫远徵。他离开前吩咐侍从:远徵这两日的饮食需要清淡,不要让他多行走,不要让他费心,静养为主。侍从应承下,宫尚角方才离去。
经过几日的休养,宫远徵的伤势逐渐好转。宫尚角抽空来看他,发现他又在药园里,正弯腰查看一株草药。草药长势不太好,这让宫远徵有些许发愁。
宫尚角隔着远远地喊他:“远徵,身体好些了吗?”
他一向关心徵宫,半颗心都留在这边,宫远徵近来状态是好是坏他尽收眼底,但此刻见面,还是想亲口再问一次。
宫远徵站起身来迎接他,说道:“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痊愈了。”
宫尚角知道宫远徵有时不听话,让他静养,他总是跑去药园,又或是坐在案几前研究药方。对于宫远徵的谎言,宫尚角尽收眼底,却不打算揭穿。尽管宫远徵的确是旧伤未愈便开始奔波操劳,但宫尚角知道在他的意志下,宫远徵会守住一条线,不会跨过去,不会触碰它。
气温还未回暖,风吹来仍是冰冷刺骨的,像是要穿透衣裳,将血液都凝固。宫尚角说:“不消一会儿又要下雪了,你不太宜在此处停留过久,我已让人炖好了汤,随我一道回去吧。”
宫远徵停顿片刻,稍显犹豫道:“可是这里……”
宫尚角的声音传来,不容置疑地:“走吧,远徵。”
宫远徵没有令宫尚角等太久。他挥剑斩断那一丝丝犹疑,最终迈出药圃走向宫尚角,一如往昔。这是宫远徵的习惯,他已万分依赖宫尚角,有对方在的时候,他只想待在对方身边。宫门苦寒,一丝火光珍贵无比。商宫阖家团圆,羽宫兄友弟恭。唯有他们始终残缺了一块,依靠对方来填补。
天还未彻底暗下去,那轮残月就已升上来,嵌在天边。宫远徵抬头望,残月薄薄,如一片初春正在消融的冰。月也有残缺,月也要修补。
宫尚角发觉他未跟上来,便停下脚步,回身望他:“远徵,怎么了吗?”随他的目光一道望去,只见逐渐黯淡下去的天空,“在看什么?”
起风了。云海翻涌,将那一片残月遮掩,彻底消失不见。宫远徵收回目光,走至宫尚角身边,轻声说:“哥说得对,是快要下雪了。”
宫尚角覆上他的手,冰冰冷冷,令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触碰宫远徵的那天。宫门的夏日仿佛并不存在一般,以至于深藏他们记忆里的许多时刻,都是飞雪融融的冬日。
很想跟他说,远徵,多添两件衣裳。又或是与他说,远徵,小心又惹风寒。但话到舌尖,真正说出来的,却是:“许久未帮你添置新衣,我过两日有要事要离宫门一趟,此行定要帮你挑几件。”
他心知肚明宫远徵的冷不是单单依靠衣物炭火能化解的。宫门唯一的火源,似乎只有在彼此身边才会燃起。多少年来,分别的那一刹仍是会太过不舍。今日他提及要出外务,使得宫远徵稍稍垂眸,几分情绪正在发酵,只是被他始终锁在沸腾的壶中。
宫尚角的手稍稍用力,将宫远徵的那只手圈在掌心里。他的掌心干燥温暖,拼尽全力想要将宫远徵捂热,过程漫长,但值得。宫远徵将手放下来,却始终离不开宫尚角的手。兄长环绕着他,正如这么多年来一般。他已经给予自己太多,多到此生都无法报答,无法偿还。
宫远徵凝视他的侧脸。微风拂过,额带飘飘,好像永远都抓不住。几滴泪漫上来,又被风扑灭。好想永远守在宫尚角身边,生也好,死也好,骨头烧成灰都要挨在一起,随风飘去也要落在同一个地方。他忍不住地想,带着一点怨恨:你让我无法离开你。这是你花费十年精心制造出来的结果。
但随之弥漫上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爱。
写在前面:宫远徵有自己的亲生小孩。能接受就看,不能接受别点进来就行。
可能会有后续。
春雾迷蒙,远山淡影。不远处有人踏马而来,形单影只,若隐若现。守门人不敢懈怠,单手扶上腰侧兵器,很大声地问了一句来者何人。无人应答,只能听见马蹄声逐渐靠近。每响一声,守门人的心就紧一分,手便更加紧握兵器,仿佛下一秒便会刀光血影。
穿破层层迷雾,如揭开面纱,来者露出真容。守门人松开兵器,朝他行礼作揖,毕恭毕敬地唤他,迎他入门。宫尚角数年不归,本以为对宫门的记忆会逐渐消散,但踏入此处他才明白,宫门早已是他的一部分,此生都无法忘却。
归后不久,宫子羽前来探望,架起红泥小炉,煮一壶药茶,与他谈起许多近年来宫...
归后不久,宫子羽前来探望,架起红泥小炉,煮一壶药茶,与他谈起许多近年来宫门发生的事情。大事小情,一一奉上。宫尚角期间不语,只静听。最后,宫子羽停顿片刻。雾气在半空飘飘渺渺,凝成一张网,不消一会儿便无影无踪。
宫子羽说:“你此次回来,想必还没去看过远徵弟弟。”对方话语一停,几秒后方说,“以及他唯一的血脉。”
繁雨急落,山路泥泞。宫尚角撑一把纸伞,走至徵宫。乌灰色的天透不出一丝光,周遭阴阴沉沉,雨水裹挟着山间清凉,朝他扑面而来。此刻,春日的暖意全都消散,只剩无边无际的冷。宫尚角在门前踌躇,不敢叩响山门。
徵宫门开,半人高的身影从里窜出来,身披蓑衣,不惧雨水。侍从在后面追着他,一边追一边喊道:“公子别跑,快回来。”
那人慌不择路似的,撞到宫尚角,方才停下。他揉了揉额头,稍稍抬头,问一句:“这是谁呀?”
伞下露出一张面容,双目停落在幼童身上。幼童年方三四岁,粉雕玉琢,但看上去也是个顽劣任性的主,在徵宫里待不住。他小小年纪便也开始戴抹额,几乎占据半个额头,穿的也是镶金丝边的黑衣裳,与宫远徵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胸前戴一块长命锁,下边坠着四个铃铛,跑起来的时候叮当作响。
宫尚角稍稍弯腰,扶着他的胳膊:“慢点。”
侍从追上前来,朝宫尚角行礼:“见过角公子。”随后弯腰对眼前幼童说道,“公子,雨天路滑,请您别疾行,小心摔跤。”她又说,“快,见过你的二叔。”
他们此前从未见过面。宫尚角听说过他,在一封家书上。宫远徵先是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的日常生活,最后一页方才写,妻子有孕,徵宫有后,是上天庇佑,也请兄长万事小心,爱惜自己,尽快回来相见。宫尚角回信,将一块长命锁寄回去,并说后有空定会回宫门探望。
现在,他爱惜自己,并未伤及分毫,平安健康地回到了宫门。但本应与他相见的人,成了祠堂里的一块牌位。新做的牌位摆在高处,永远沉默地俯瞰前来祭奠的众人,包括宫尚角。
宫尚角与牌位对视,一秒,两秒,三秒,直至长久。身侧小人有些不耐,歪七扭八地站着。宫尚角为他上香,三支香飘起烟雾,稳稳当当地插在香案上。还想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宫尚角一时无言。
离开祠堂,彼此坐在廊下。幼童脱下繁重的蓑衣,坐在他的身侧,双腿不着地,便晃啊晃的。宫尚角的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别动,晃得我眼花。”他笑了笑,“你这点很像你的父亲,你父亲小时候也是有这样的坏习惯,被我教好了。”
“你见过我爹吗?”幼童如此问道,“我还没见过我爹,也没见过我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他们没有不要你。更何况你还有我呢。”宫尚角轻声说道,“我会陪着你长大成人的。”
很久之前,宫远徵痛失双亲,坐在长阶上任由风雪吞噬。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被乱雪淹没。宫尚角也如这般,坐在他的身边,跟一道墙似的,替他挡下许多风。此后,他们形影不离,直至宫远徵大婚后,他们第一次这么长久的分别。
此刻,命运似乎又轮回,如同一个圆圈,有始有终,却永远是同一个点。宫尚角仿佛正在重复他那无法更改的命运,不断地行走在同样的轨道上,直至天荒地老。宫尚角又开口:“你刚才跑什么呢?”
幼童情绪更换很快,方才还有几分伤怀,如今由宫尚角抛出新的问题,便把之前的情绪都扔掉了:“我听闻每逢雨季,后山都会有一株药草开花,花期很短,雨停花落,因此想去看看。”
宫尚角不由得想起宫远徵,幼童与他并无二致。宫远徵有一半心思全扑在花草上,成日在花圃药圃里,长久不归,将他冷落在徵宫。宫尚角常去找他,在花圃里看见他忙碌,要么蹲在那松土,要么施肥,要么就捧叶观看。总之,他总是在那处地方,几步路可以走完的地方,困住宫远徵的半生。
他还是无法忘记。那年春末夏初,花圃里的花开了一大半,宫远徵的心血没有白费。宫尚角前去找他。他出外务回来,自集市上买了几样新鲜东西,打算送给宫远徵。他去居所不见人,直奔后院,看见宫远徵正站在花丛中。
宫远徵被千朵万朵花围绕,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花做的河流。宫尚角凝望他。暮色磅礴,落日余晖停在宫远徵身上,他半张脸由橙红色的夕阳染就,像是夜半三更,点燃一支蜡烛,长久地坐在它的身边,直至烛光染上脸颊。
万物失色,花也失色。宫尚角眼里只看得见他。他轻唤一句:“远徵。”
宫远徵将目光停在宫尚角身上,眼底几分诧异惊喜,由花圃里出来:“哥,你怎么回来了?角宫那些人说你大概还要两三天呢。”
如何跟他说。说我匆匆赶路,是我风餐露宿,是我马不停蹄,只为早一日,早两日将礼物赠予你,只为见你一面吗。宫尚角自然不会把这些说出口,他只是笑道:“事已平定,我待着也无聊,还不如早点回来。”他又说,'“给你带了点礼物,摆在你的居所,回去看看吧。”
宫远徵走到他身边,与他面对面,眼对眼:“哥,你没休息好吗?我看见你眼底青了。”
他朝前凑近两步,身上缠绕着花香,由太阳烘烤过,一丝一缕飘出来,在空中发酵。宫尚角叫不出来这些花的名字,他从来不感兴趣。但香气袭人,他的呼吸被花香侵占,有几分晕眩。
宫尚角轻轻抓住宫远徵的胳膊,无声拒绝他再靠近,彼此保持一小段距离,十分安全。宫尚角顺势开口:“在外太过忙碌,回到宫门里会好好休息的。”
宫远徵没挣脱出他的桎梏:“那我给你配一副安神的药茶,请哥哥一定要服用。”
宫尚角确定他不会再向前后,方才垂下双手,笑道:“远徴专门为我配制的药茶,我自然要用的。”顿了顿,宫尚角说道,“你为了这些花草药草,也费了太多的心思,往后还是以你的身体为重,量力而行。”
宫远徵扭头望了一眼花圃药圃,又回过头来,几分得意:“哥,你就相信我吧,我可是徵宫的宫主,这些东西难不倒我的。或许正因为我是徵宫的,所以我才会对这些东西如此感兴趣吧。”
他们并肩离开花圃,宫远徵与他说起许多事。暮色拉长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雨滴飞溅,落在宫尚角的脸上,无端添上一滴雨,像是谁情不自禁落下的泪。宫尚角被这滴雨唤醒,终于意识到此刻细雨飘飞,不再是暮色四合的春日。他抬眼望天,仍旧是乌云蔽日,这场雨仿佛要落千万年,永不会停。
天气不似当年,身旁的人也更换。宫尚角捡起散落在地的蓑衣,对幼童说道:“来,我给你穿上,我领你去看那朵花。”
这次没有人拦着他们,很顺利地抵达后山。狂风暴雨都折不断那株花草,绵绵不断的细雨里仍自盛放,仿佛是阴沉的天地间唯一颜色。他松手,幼童扑上去,双手捧着,与宫远徵如出一辙。他很想告诉幼童,你知道这朵花是谁养活的吗。是你的父亲宫远徵。
当年,宫尚角热衷于搜寻各种奇珍异草,皆赠与宫远徵。每养活一种,宫远徵便欣喜若狂,来角宫见他的同时,还拉着他一同前往观看。无数药草经他的培育存活,不负盛名。
后山的这株花,也是宫尚角带回来的。他还记得宫远徵为了养活它,曾不眠不休翻看古籍,又日夜守候,一颗心全扑在它身上,这让宫尚角有几分爱怜。他曾阻止宫远徵,但未果,直至某场大雨,将这朵花浇灌出来。
就在此处,就在此刻,世间万物不变,花开依旧。那场大雨似乎延绵至今,雨滴如刀,直插入世间万物。宫尚角撑着伞,雨落不断,滴滴答答,像是透过伞,透过骨骼血肉,落进他的心里。
从那日之后,宫尚角主动照料徵宫幼童的起居,一如当年。不同的是,他这次有了经验,照料起来得心应手,也发觉父子二人有许多相似。因此他总有应对之策,倒让幼童十分苦恼。
春日渐暖,宫尚角决定教授他刀术。朦胧的雾还未散去,宫尚角便让人将幼童带过来,不顾他睡眼惺忪。廊下,宫尚角端坐在旁,已等候多时。幼童朝他抱怨:“二叔,您回来之前,我都不用这样。”
宫尚角问道:“那时如何?现在又如何?”
幼童絮絮道:“大家都可疼我了,我想要的都能有,也不用每日早起,更不用练这个,学那个的。”
这点倒是与宫远徵大相径庭。当年徵宫上下对宫远徵并不太服气,言语间带有讥讽,行事上也常冷落他。是宫尚角的出现,才使这一切好转起来。他常对宫远徵说,徵宫众人若有不好,都可以与我说,我来解决。
天长日久,他的话锋变了,由告诉我,变成你自己解决。徵宫只会有一个主人,不会是他宫尚角。任由宫尚角再怜爱疼惜,也得让他开始打理徵宫。宫远徵逐渐上手,真有几分宫主架势。
宫尚角仍然记得,他离开宫门前两年,宫远徵行事作风已雷厉风行,众人信服。因此,他放心离开。宫远徵追来送他,直至旧尘山谷,宫尚角说:“远徵,不必相送了。”
宫远徵泪眼婆娑,万分不舍,双手攀上宫尚角的小臂:“哥,你一定要早日归来。我明白对于世间来说,宫门不过沧海一粟,十分渺小。但请哥哥记着,我永远会在宫门里等候你。”
宫尚角扯出一个笑,低头拍了拍他的手背:“都要娶妻成亲的人了,遇到一点儿小事还要哭。”他轻叹,“你回去吧,不必再往前了。”
宫尚角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宫远徵待在原地目送。宫尚角远走一段,忽回头相望,只见到宫远徵渺渺身影。没想到遥遥一见,是此生最后一面。
幼童见他长久不语,于是问道:“二叔,您在想什么呢?”
宫尚角抬眼望他,语气平缓:“想起一些往事。”他又说道,“我也想起你的父亲,当年也是我盯着他练功的。他可比你勤奋多了,时常在这亭台楼阁处练习,风雨无阻。”
也因如此,宫远徵的刀术并不纯熟。为了让他有自保能力,宫尚角给他带回了暗器,宫远徵很是喜欢,又往上加了各式各样的毒,将它完整。但时至今日,宫尚角却有些悔意。若当初再逼迫一下宫远徵,让他将刀术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是否就能保他一命,不必殉门。
只是世间没有如若二字,任凭宫尚角再如何追忆,如何模拟,都无法扭转既定事实。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人是幼童,是宫远徵唯一的后嗣,是徵宫的血脉。幼童的眉眼有几分太像宫远徵,有时看久了,会致使岁月模糊。宫尚角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他坐在此处,是在看谁。
幼童说:“您再多说两件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吧。徵宫的这些人都闭口不谈,我也不敢问。”
宫尚角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你的父亲,很好。刻苦勤奋,赤子之心,他曾与我并肩作战,抵御外敌入侵。”
这把匕首又回到宫尚角的手中。他抚摸刀柄,上面刻着远徵二字。某一年,宫尚角赠与他新的匕首,并在上面刻上名字。宫远徵喜不自胜,双手捧着匕首,眼底亮晶晶的:“哥,我一定好好保存,死也不放手。”
是宫子羽告诉他的,宫远徵死时,手里就握着他。血渍弥漫,他已清洗干净,还给宫尚角。宫尚角接过它。一把匕首能有多重呢。这匕首的重量压不弯他的手腕,但可以压碎他的心。
宫尚角摩挲上面的刻痕,又笑了:“你的父亲是一个很好哄的人,一点小玩意儿他就会高兴很久。有时也没有主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总是不反驳。”他似乎长陷旧事,很难脱身,“他很爱跟着我,我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总是如此。久而久之,我知道他在学我,我也并不反感,他身上有我的影子,是一件好事,至少在外人看来,就不会有人欺负他了。”
幼童问道:“那您身上有我父亲的影子吗?”
宫尚角回答不上来。从来都是宫远徵学习他,他不知道是否有过那么一刻,又或是天长地久的相处,让自己也有可能染上几分宫远徵的习性,成为他的影子。
当日回去,宫尚角照镜子,企图从样貌里找寻蛛丝马迹。他们是兄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总有血缘。宫尚角对镜抚上自己的脸颊。有过那么几次,他也抚摸过宫远徵的脸,不如此刻仔细,但指腹已记下宫远徵的骨骼。
他想,我会是宫远徵的影子吗?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却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那是一双拿惯刀剑,沾满鲜血的手,此刻已清洗干净,又在暖炉前将水珠烘干,变得温暖干燥。宫尚角坐在床边,替宫远徵摘下缠绕在头发上的铃铛。对方陷入漫长的昏迷,他怕宫远徵被铃铛硌得不舒服,便想帮他取下。
宫门之中,只有宫远徵喜欢在发上缠绕铃铛当作装饰品,有时疾行,可以听到铃铛相撞发出的细微响声。宫尚角总是能听到。宫远徵每次来寻他时,都是一路小跑来的,发丝飞舞,铃铛作响。隔很远的距离,宫尚角都知道是他来了。宫尚角看见缠着铃铛的柔软头发伏在宫远徵的肩膀,它垂下来时,像世界上最好的缎带。
无论宫远徵此番前来是否为了正经事,宫尚角都是愿意见他的。宫远徵年岁小,万事都稀奇,一......
无论宫远徵此番前来是否为了正经事,宫尚角都是愿意见他的。宫远徵年岁小,万事都稀奇,一会儿说那边有一片没见过的园子,一会儿说昨天徵宫里飞来了一只没见过的鸟。
宫尚角一边处理事务,一边听他说话,偶尔回应,偶尔沉默。宫远徵趴在窗台上,发丝垂落至宫尚角的书案上,离他的公文很近。铃铛也发出响声。
许久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倒让宫尚角觉得奇怪。他抬起头,对上宫远徵的眼睛,轻声问道:“怎么了?”他搁下毛笔,“师父罚你了?”
宫远徵轻轻晃动脑袋,躺在书案上的发丝也跟着晃动。他说道:“哥,我想换一群侍从。”
宫尚角说道:“胡闹。宫门的侍从哪能说换就换。”他询问,“他们惹你不悦了吗?”
宫远徵歪着头看他:“他们帮我戴发饰的时候太用力了。”他眼底流露出一点点委屈,“我很疼。哥哥。”
宫尚角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发尾,摸到一串小铃铛。他笑了笑:“你已经长大了。远徵,不许动不动就喊疼。”
宫远徵仍用那样的神情望着他:“哥,你会帮我吗?”隔了十几秒后,他又一次问,“你可以帮我吗?”
此刻宫尚角正在帮他摘取铃铛,摘下来的小铃铛都被他放进首饰盒里保存好,包括宫远徵摔下来时破碎掉的铃铛碎片。宫远徵走过一趟鬼门关,终于又回到他的身边,使他的心脏归回原位,重新跳动。
帮他系铃铛这件事,宫尚角也是曾经做过的。在他撒娇喊疼之后,宫尚角有一回早起,去徵宫帮他系铃铛。宫远徵有一小盒铃铛,远看一样,近看却不同,铃铛样式不同,铃铛响声不同,铃铛花纹不同。许多铃铛堆积在一起,任由宫尚角选择。
很久之前,宫尚角笑他像个小姑娘,爱漂亮。宫远徵反驳他,这是我母亲要我系上的。宫尚角说,我是在夸你。从此他就再也没有提过铃铛这件事,怕勾起宫远徵伤心往事。
失去双亲时,宫远徵年纪尚小,人人都说他未必记得住这份伤痛。但宫尚角知道,这份伤痛会永远跟着他,直至生命尽头。宫尚角对此十分能感同身受。因此他对宫远徵越来越好,带有很强的偏爱意味,也不顾长老院曾经提醒过他,对宫远徵不能太纵容。他想,我并没有纵容宫远徵,我只是顺从他。
就如此刻。宫门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宫尚角也会做这种事。侍从都被屏退,能见到宫尚角这一幕的,只有他的弟弟宫远徵。
宫远徵在半夜醒来。灯火晃眼睛,使他紧皱眉头,他想抬起手遮一遮光,却发现他的手正被紧握着。宫远徵稍稍偏过头,看见已经惊醒的宫尚角。
“哥。”宫远徵率先开口,声若蚊蝇,微小得几乎融在火光下,“粥里是否有毒?”
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件事,以至于昏迷之中,他甚至梦见宫尚角饮下毒粥,与他父母一样,早早地离他远去了。
宫尚角用最轻的声音安抚他:“没有,我找人验过了,你放心。”他声线有些颤抖,“远徵,你差点就没命了。千万千万不许再这样。”
宫尚角想,宁可自己被毒死,也不愿宫远徵死在他飞掷的瓷片下。他对宫远徵虽然偏爱过头,却也立下很多不许,多数是玩笑话,并不是真的想要制造一个牢笼困住宫远徵。但这一刻,他凝望宫远徵的脸,他要求对方不能再拿生命冒险,要求他必须好好的。
宫远徵听了他的话才彻底放心。他们的手仍然牵在一起。室内太温暖,宫尚角手心里沁了一点薄汗,已不如从前干燥。宫远徵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抽离,也没有打算提醒宫尚角。
每次换药,宫尚角都必须要直视他的伤口,直视他犯下的大错。各式各样名贵的药用了很多,宫远徵逐渐好转,可以下床行走。他走在前面,宫尚角走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
缎带一般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却没有熟悉的声音。宫尚角这才想起来,宫远徵的没有系铃铛。
“远徵。”他开口,“我来帮你系铃铛。”
这次是他自愿。他们如同上次一样,坐在铜镜前。宫尚角避开碎掉的铃铛,挑选了一些完好无损的,小心翼翼地系在宫远徵的头发上。
宫远徵看了一眼首饰盒:好多都碎了。
宫尚角说道:我赔你。他伸手进去,又取了一个,继续说道,我会把最好的都赔给你。
宫远徵问他:那你会帮我系上吗?
宫尚角凝望铜镜中的宫远徵。他点点头,抚摸着宫远徵的发,轻声说道,我当然会帮你系上。我会永远帮你系铃铛。
宫尚角×宫远徵
1.3w+(分上下),一些大型哥弟互相掉马现场
*史密斯夫妇AU
*在外人设经商奇才哥和乖巧种花弟,实际上偷偷瞒着彼此大杀四方
*铺垫挺多的,走闯荡江湖剧情+哥弟谈恋爱
*一堆私设(与原剧不同,主打一个合杀无锋)
9.
江湖中近来纷传,与宫门一向交好的三大势力,日前与宫门闹掰了。
有知道细情者说起因是无锋截了送往宫门的货,宫尚角前去归元堂问责,随后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一品客栈内,说书人说得正是此事。
众人囫囵围了个圈细听,待听到归元堂、悯天观和无相寺今日发了不再与宫门交易的布告后,有人开口啐骂一声白眼狼。
"...
"按说这三大势力丢了货有错在先,怎么还如此硬气?"
"早都不满宫门了呗。"一旁嗑瓜子的人一身粗衣,随口应和:"这货丢没丢都不好说,没准就是个幌子。"
"这时候跟宫门叫板?我看这三大势力是蠢到家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谁愿意一直把江湖第一拱手相让?三大势力一向同气连枝,看来日后这江湖第一,便该易主了。"
"这第一之位有命当也得有命守啊,无锋还虎视眈眈呢。"
"担心这个之前不如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小命吧。"一把扇子抵上嘲讽者的脖颈,扇头处藏有短刃,而持扇人,正是归元堂少堂主元鑫。
上次在宫尚角处吃了瘪,而今家中势力都与宫门闹掰了,他自然认为是角宫式微,便无所顾及道:"宫门早已不是从前的宫门了,纵他宫尚角有经商之能,也不过而而,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被抵了脖子的人面色谄媚,连连应是。
元鑫继续大放厥词:"没了三大势力的支持,我看这宫门,怕是要亡了!"
"是吗"
"那当然。"元鑫笑容得意,等回过神去瞧是何人发问时,那人已经凑到面前。
宽大的斗篷将身形尽数遮掩,半副面具掩面,露出的红唇泛起诡异的微笑,骇得元鑫掉了扇子。
"你你你..."
"既然说不出话,以后也不必再说话了。"
语气轻柔,话语内容却是狠厉的盖棺定论。众人没看清楚面具人的动作,只见他挥了挥袖,元鑫便面容扭曲的倒在了地上。
他不住地张口,甚至用手指去扣自己的喉咙,却还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元鑫的侍卫见状拔剑就刺,却被那人轻松躲过。烟雾四起,众人闭眼再睁眼,那人已经不见踪影,只余阵阵轻笑。
"今日我心情不好,所以要看你倒霉,只当寻乐子了。"
而元鑫躺在地上,心中愤愤。
为什么每次提起宫门就没有好事发生
10.
城东旧宅。
宫尚角把带着信卷的雀鸟放飞,回身询问:"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金复回话:"那说书人讲当日客栈内有一人身披斗篷,弄哑元鑫后消失在烟雾中。"
"元鑫那个归元堂少堂主"
"是,听说那日他又对宫门出言不逊。神秘人心情不佳拿他寻乐子,反倒是大快人心。"
"教训教训也好。"宫尚角闻言一笑,"归元堂医药世家,想必疗愈他并不难。"
"可属下听闻,那毒,至今未解。"
宫尚角眼神一凛。
"你说那人消失在烟雾中"
"说书人称是如此,属下后来又问了几个当时在场的江湖中人,口径大差不差。"
"烟雾。"宫尚角轻声呢喃,"烟雾,瘴气。"
"公子是说..."金复反应很快。
"看来这位神秘人,十有八九便是当初在虚宁谷道对寒鸦下手之人。既出现在第一客栈那等鱼龙混杂之地,此前无锋举动,他应该已经知晓。"
"那公子的计划"
宫尚角勾起唇角,吩咐道:"秘密传令给三大势力,就说棋,可以走下一步了。"
11.
隔日,无锋中,点竹掀了面前掩面的帘帐,朝跪地的寒鸦命令:"你再说一遍。"
寒鸦低头不敢直视,战战兢兢道:"昨夜悯天观的清扬道长私下去寻了宫尚角,并递给他一个盒子。他说,那盒子中是..."
"是什么"
"是月...月华..."
"月华盈玉。"另一个寒鸦从旁补充,"我听到了,那人说的是月华盈玉。"
点竹闻言捏碎了手中茶盏,重新放下的帘子后不多传来大笑声。
"好好好,月华盈玉。我寻了这么多年,终于是让我寻到了。"
"月华盈玉"作为四魍之一的紫衣开口,"那个传说中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灵草"
万俟哀抱臂倚柱,泼了一盆冷水:"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还真是事事唱衰,对得起你那个名字。"寒衣客出言调笑,不待万俟哀反驳,作为四魍之首的悲旭下了命令。
"噤声。"
三魍于是不发一言。
帘后点竹还在轻笑,语气中充满不屑一顾。
"我与风清扬那老道也算是旧相识,若说此人能干出与归元堂无相寺勾连又暗中投奔宫门这种表里不一之事,我倒是不奇怪。"
紫衣挑起一缕青丝,缱绻的打了个结。她疑惑:"可月华盈玉此等奇物,他就真得甘心交给宫尚角?"
"宫尚角虽然武功不高,但多年经商,识货的本事还是有的。"点竹心情极好,费了诸多口舌也并不在意。
"江湖中人只知宫门经历过十年前的那场乱战,却并不知晓究竟死伤几何,对于宫门,自然还有所忌惮。那老道精明着呢,此举也不过是为自己留后路罢了。宫门兴盛,他如鱼得水。归元堂无相寺得势,最终也亏待不了他悯天观。"
"那我们..."寒衣客迟疑道。
"我们给他添一把火,你找人想办法把那老道送月华盈玉的消息告诉归元堂和无相寺。"
万俟哀插嘴:"那岂不是太乱了。"
"乱中才能取胜。"点竹语中带笑,"况且寒鸦不是已经打探到那杀人者的踪迹了吗?听说宫尚角与其他势力所做交易的货物近日也齐备了,想必不日就要返回宫门。"
声音到这里就止了,但悲旭会意俯身,替她补充完整。
"宫尚角启程宫门之日,就是计划行动之时。引出杀人者,截获月华盈玉,活捉宫尚角。"
其余三魍齐齐应是,四人互相对视,行礼后便要退下。
点竹这时又开了口:"去好好准备吧,我也会亲自前去。"
"您?"
"外人不知,我却是知道,十年前乱战,宫门之人几乎已被屠戮殆尽。除了他宫尚角,便只剩下那个徵宫的幼童,这都不足为惧。至于那个杀人者,我相信凭借四魍之能,必能将其留下。"
而只要得到月华盈玉,这江湖,便会永远属于无锋。
12.
虚宁谷道终有一战。
宫远徵披着斗篷隐于树梢,面具下脸色冷峻。哥哥昨日让苍苍传来的信中说,若是顺利,戌时便能到达宫门。
但这情况看起来不像是顺利的样子。
归元堂,无相寺,再算上无锋,狭长商路旁便已经埋伏了三波人。
对于三大势力敢齐齐跟宫门撕破脸的事情,宫远徵心中是存疑的。可事关宫尚角,他也只能做好万全准备。
上次的毒下在入谷处,瘴气一起便被引发。但此次涉及车队过多,甚至还有宫尚角的车队。下在环境中的毒与瘴气都属于无差别攻击,宫远徵不敢拿宫尚角冒险,自然不能效仿先前方法。
于是只能在暗器上下功夫。
藏有二十枚淬了剧毒袖箭的箭筒被斗篷完美掩盖,特殊设计的肩侧和鞋底又分别收纳了十枚银针。子母刀挎在腰侧,因为这是哥哥熟识的武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宫远徵并不打算动用。他现在握住一把弯弓,眼神正紧紧盯着远处行来的车队。
旗帜上的"宫"字很明显。
宫远徵定定看去,一眼扫到高头大马上头戴笠帽人的同时,还留意看了周围其他人。其中有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宫远徵见过,是曾经替悯天观来宫门送过信的。
悯天观不是和宫门闹翻了吗?怎么还会在车队里
他皱眉思索,再仔细观瞧,在一众着绿玉侍卫服的人中却没有看见金复。
事态有些不对。
只是没等宫远徵往深处思索,便已经有人提刀提剑的冲到车队前了。看装扮,是归元堂与无相寺。
三大势力内斗?悯天观顺承宫门?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哥哥所设的局?
宫远徵一边理着思绪,一边又居高临下,去看更远处埋伏的无锋的反应。整齐蹲守的人应该是寒鸦,至于那四个藏于树后的,大抵是有名的无锋四魍。这样的阵仗,真得只是来截车队中那些虽然贵重但决计称不上稀世的货物的吗?
疑虑无解,他将弓箭垂下,决定暂且不动。
车队处的战争很激烈,但看样子是归元堂和无相寺处在下风。尽管如此,宫远徵悬着的心也并没有放下。他知道无锋没有动作是想要鹬蚌相争鱼翁得利,可是他哥的意图,他猜不透。
绿玉侍和悯天观的人都因为战斗有所消耗,照这样下去,接下来再对上十二寒鸦和四魍简直必败无疑。究竟是他没猜出,还是他猜错了。
手心慢慢沁出冷汗,宫远徵想,不能再等了。
他扯弓搭箭,对准一名正在厮杀的无相寺弟子。破空声响起,那名弟子应声倒地,不是中箭,却是被一柄短剑甩中了后背心。
是无锋出手了。
现场所残留的侍卫几乎立刻全军覆没,万俟哀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挥手一甩,铁索一端的弯刀便绕了几圈,缠在了笠帽人的脖子上。
"角宫主,将月华盈玉交出来吧。"
四魍身后,面带红色面纱的女人缓步行出,看得宫远徵瞳孔一缩。
是点竹,那个无锋背后的掌控之人。
虽然看不见面孔,但能让四魍听令的,除了点竹不会有别人。
竟然连点竹也来了。
宫远徵眼神渐寒,出手带了十成十的狠戾。淬毒羽箭朝她射去,最终却命中了被拽来当做掩体的一只寒鸦的左胸。
那是离点竹最近的寒鸦。
不带犹疑,接下来是不间断的箭海。背后箭篓中一共二十二只箭,除去最开始那一箭,他三只齐发发了七次。等空箭篓被抛下树时,十二只寒鸦已经全部毙命。
但接下来是一场苦战。
13.
宫远徵纵身一跃,落地之时周身弥漫起浓浓烟雾。待到烟雾散去,他人已经到了最近的紫衣面前。含了内力的绣花针刺透紫衣身体时,淋漓鲜血也泼溅而来。
紫衣怒笑:"淋了我的毒血,你必死无疑。"
但宫远徵只是嫌恶的用手将脸抹净,眼睁睁的看着紫衣逐渐面容扭曲的化成一摊浑浊液体。在人听力还尚且存在之时,他轻声告诉她。
"同我比毒,你还要差得远些。"
解决了魍中最弱的紫衣,麻烦得还在后面。
点竹举手挥退其余三魍,眼瞳中并无怒气,开口说话,反而带了隐隐兴奋。
"阁下究竟是何人?"
"与其询问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不如还是选一选,你们打算怎么死吧。"宫远徵舔了舔干裂的唇,呼出一口热气。
他体质特异,紫衣的毒对他的效果被大大削弱,但却并非毫无影响。如果判断没错,现在他应该是发起烧来了。
宫远徵优势并不在内力与武功招式上,而今既然已经现身,再想达到出其不意就非常困难了。若只有一魍在,他凭借暗器周旋尚可应付,可是如今三魍齐聚,再加上甚少露面有些看不透的点竹...
那女人大抵是个疯子。
可他也不能弱了名头。
宫远徵抬眸看了看远处还被万俟哀控住的人,心想,就算死,他也要死在哥哥前面。
而既然如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宫远徵咬牙掀起斗篷,露出了腰侧的子母刀。
这子母刀刚一出现,笠帽下的人便颤了一颤。宫远徵扬刀起势,迎上寒衣客的同时手腕一抖,甩出三枚袖箭。
寒衣客的武器里有陨铁,但袖箭还是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射中了他的左肩。
"特意为你备下的。"宫远徵勾唇一笑,在寒衣客身形被阻时用短刀狠狠刺进对方腰际,同时长刀对准其心脏的位置。
只差一点,因为悲旭动了。
铮鸣之声不断,刀剑交错,宫远徵借力拔刀横翻,稳住身形后又恢复了双手架刀挡于身前的姿势。
他重新盯住寒衣客,在瞧清楚眼前情况后不由得暗暗咂舌。
原本中箭的左肩下已经空空如也,想必寒衣客已然知晓毒素会顺着经脉输送全身,所以干脆自断一臂。
不愧是魍,若不是早早针对陨铁做出了能克制的暗器,宫远徵只怕今日便要栽在他手里。
意识有些混沌了,状态不佳的宫远徵只能凭借本能躲闪袭来的长剑,只是却疏忽了隐于箭后蕴含内力的手掌。一个不察,最终还是被一掌击中。
接连的剑招来得很快,眼见寒光将至,他心中存了死志,不躲反迎,准备在被刺中的时候一刀捅进悲旭的心脏。
高烧有些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宫尚角的脸。
14.
来人的确是宫尚角。
他本来率领着一众侍卫埋伏在旁,安安心心的打算做最后的得利者。
上次灯下黑让那个神秘人做了第三盏灯,那么这次,便由他宫尚角来做最亮的第四盏灯。
车队里的人都是三大势力的人乔装打扮的,唯一一个真正的绿玉侍卫,就是戴着笠帽假扮宫尚角的金复。
至于什么和归元堂无相寺的人拼杀,那更是演给无锋和神秘人看得一出好戏。
一切都按照计划好的在进行,直到那子母刀的出现,方才乱了宫尚角的心绪。
那是宫远徵的惯用武器。
是他十岁的时候,宫尚角领着他亲自去武器库挑选的。
而之所以选了子母刀,也正是因为宫尚角送给宫远徵的第一个礼物,是一把短匕首。
远徵的武器怎么会出现在神秘人的身上
宫尚角不敢细想缘由,行动快过脑子地下令冲上战场,刚刚赶上抵挡下悲旭的攻击。
熟悉的药草香涌入鼻腔,这也让宫尚角终于确认了怀中之人,这个让他提防、怀疑、猜忌和利用的神秘人,是他的弟弟宫远徵。
是那个捧着花却比花更漂亮的宫远徵。
是那个爱哭爱笑爱撒娇的宫远徵。
大脑一瞬有些宕机,在悲旭下一波攻势到来时,还是宫远徵率先行动,扑倒宫尚角就地滚向一旁。
思绪一片空白的当然也有宫远徵。
本就烧得糊涂的意识现下更加幻灭,他有些不明白怎么笠帽人突然变成了金复,而真正的宫尚角现在被自己压在身下。
他当然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刚刚在内斗中死去的尸体都站了起来,而一瞬间以一敌四的局势就变成了对面以四敌...他也有些数不清了。
脱了力的身体异常发软,他撑了半天手臂也没能从宫尚角身上起来。好在宫尚角没有宕机多久就恢复如常,双手扶着宫远徵肩膀把人由趴变坐。
这姿势实在是奇怪,两人顿了顿,都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随后宫尚角施力站起,将宫远徵抱到了一旁。
在那之后,宫远徵坐在旁边围观了他哥大杀四方的全程。
那个据说不擅武功的哥哥,三刀了结了断臂的寒衣客。
那个被他认为在宫门外面只能依靠侍卫保护而举步维艰的哥哥,双掌同时击退万俟哀和悲旭,甚至转身后还扬腿给了点竹一脚。
就算有诸多侍卫从旁协助,但这,怎么看怎么和只会经商四个字不大沾边。
15.
点竹落败前还在笑。
"那几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肯跟你联手设局,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面纱被挑后摔在地上,腹部的伤口缓缓渗血,一同流逝的还有她的生命。
"今日最讽刺之事难道不是你吗?"宫尚角冷笑一声,"视人命如草芥之人竟然败在了追求长生的妄想上。"
"在场之人谁不想要长生?"
点竹说这话时脸色已然灰白一片,质问耗费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于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声音轻到极点的,他人之命与我何干。
人死了。
可为着她那一句与我何干,有太多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再也回不来。
宫尚角面无表情挥刀就颈,寒光闪过后点竹便身首异处。
死状一如当初那十二只寒鸦。
16.
江湖因无锋而掀起的风浪就此告一段落,残局留给三大势力的人和绿玉侍卫收拾,宫尚角长舒一口气,偏头盯住了仍然坐在一旁的宫远徵。
江湖事处理完,有些家务事也该要理一理。
宫远徵注意到宫尚角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心虚地吞了下口水,动了动手用斗篷遮住腰侧子母刀。
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
他闭上眼忙着自欺欺人,丝毫没意识到他哥已经行至他身边。等到重新睁开眼,身侧人已经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
"咳..."宫远徵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的压了嗓音:"既然...既然无缝首领已死,我便先行离去了。阁下救命之恩,我定当报答。"
话音落,他手一撑地站了起来,不顾两眼发黑迈开步子,只可惜还是没有躲过去。
"远徵。"
宫尚角在身后喊他,语气里听不清楚什么情绪。
宫远徵本就乱跳的心现下更慌,他回头看见他哥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脱口而出:"哥哥在喊谁?"
这问话实在是蠢得可以。
一不小心把原本想说的阁下错叫成哥哥的宫远徵倒吸一口凉气,在看到宫尚角嘴角更深也更危险的笑意后果断倒地。
装晕大法好,装晕大法妙。
他的头在撞地前先一步被宫尚角的臂弯接住,宫远徵如愿顶着烫得吓人的额头被他哥抱上马,紧闭双眼演得兢兢业业。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上马前被哥哥凑近耳朵威胁回去再收拾他的宫远徵如是想。
17.
角宫内两个人的追责大会上,宫远徵是有过挣扎的。
他小声反抗:"那哥哥不也骗我说,自己不擅武功吗?"
宫尚角老谋深算:"我可从未对远徵说过,我不擅武功。"
那倒是的确,不擅武功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江湖传言,因为每次宫尚角经商走货,遇到冲突从来都是身旁侍卫出手。而宫远徵之所以这么认为,也是因为偷偷出门杀无锋时的见闻,再加上从未见过他哥练武的缘故。
但他还是在挣扎。
"可是我也从未对哥说过..."
宫尚角没有出声,一个略带深意的眼神便让宫远徵没有勇气再说下去。
没有说过吗?他还真说过。
就是在那次虚宁谷道杀寒鸦之后,算好了时辰比宫尚角早溜回来半日的宫远徵迎回哥哥的第二晚,宫尚角问了他一个问题。
远徵可知道有什么毒需要配合瘴气才能有腐蚀之效?
当时他心中咯噔一下,以为宫尚角瞧出了什么端倪在试探,于是矢口否认。
"哥知道我对于医毒并不擅长,钻研也只限三天两头的捧捧书本,如此奇毒定是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现下宫尚角一字一句的笑着提醒他,让他有些哑口无言。
接下来宫远徵遂彻底放弃,听之任之。
宫尚角说,骗人是不好的行为。
宫远徵垂头丧气。
宫尚角说,骗哥哥是更不好的行为。
宫远徵连连点头。
而来自宫尚角的最后一句教训,是宫远徵被他哥亲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听到的。
宫尚角说,拿性命冒险,让人担心,这是最最不好的行为。
宫远徵眼尾飞红,嘤咛着嗯了一声。
18.
角宫的苗圃最近迎来了一株新植物,翠绿之色在一众洁白的出云重莲间尤为显眼。
那是月华盈玉。
悯天观的清扬道长赶在宫尚角回宫门前将此物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此物世间唯此一株,一人服食,能得长生。"
"清扬道长为何将其给我?"
风清扬甩了甩拂尘,身形在此时反倒真有了些仙风道骨。
他说,江湖有宫门宫尚角,是幸事。而若一直能有宫尚角,则是万幸。
不过那月华盈玉长成后还是被封存进锦盒中,由金复亲自送回了悯天观。绿玉侍卫带去宫尚角所说的"不求长生",然后又带回风清扬的一句慨叹。
"他比我通透。"长须老者捧着锦盒坐在椅上,想起那日三大势力合谋,宫尚角所言一句。
他说,江湖太平千秋万载,一人之力犹不可及。
所以他不求长生,行事只顺心意。
外人如此解读,而至于宫门内,搂着怀中少年的宫尚角,想得却是另一回事。
逆了因果天道的仙草只得一株,一人服食而下,一人可得长生。
长生不老,却也孤独此间。
有人毕生所求而不得,有人唾手可得终放弃。
19.
他和远徵都不要一个人的长生,那是诅咒。
他们要一起白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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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最后:
另外虽然文中断断续续的写了但是还是再提一遍,设定和剧里面很多不太一样
比如文中宫门内只剩宫尚角和宫远徵两人,后山剩月公子和雪重子
比如文中哥不知晓弟在医毒上有如此之大的造诣,他心里他弟是个柔弱的爱种花的阳光少年
比如弟也不知晓他哥那么能打,以为他哥在外面经商总受无锋钳制要不是一众侍卫护着就是个脆皮的精明大脑
再比如这里面开篇哥弟就在谈恋爱,宫门里就他俩没什么长辈的阻力,而且哥杀无锋一是为了报仇二就是为了让弟能在家安心种花,他对宫门延续没什么执念,想着把无锋都杀完后就跟弟待在宫门里一起种种花养养草亲亲嘴上上床(咦混进去两个奇怪的东西),所以世俗也绑架不了他俩
写了许多原创角色,设定非常多,所以描述也有些冗杂。文笔有限,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下去,但是还是写出来了,并且写得很开心,算是圆满了我对剧中宫门外江湖的期待与想象。
最后的最后如果你看到这里了,我由衷得表示感谢。感谢你们喜爱角徵并对我的文字也一并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