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小狗的推荐LOFTER(乐乎)

录完综艺回家,又到了凌晨三点。九九跑过来蹭我小腿,越摸脑袋越粘人,最后被拎着后颈丢进窝里,喵喵叫了一会儿,打着小呼噜睡过去。

今年冬天又冷又干,月初下的雪已经化得干干净净。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没有十几二十岁时那么扛冻,关节发酸。手机冻关机了,充上电才收到贺峻霖的消息,说“刘耀文离婚了”。

端着手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回他什么。最后决定假装明早起床才看见,洗漱后就闷头钻进被子里。

我已经不怕黑了。黑夜质地厚重,包罗万象,让我觉得安全。

不巧的是,就在刚才等手机开机的几分钟里,我偏偏刚好在想他。每次特别冷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

刘耀文有个不为人知的卓越技能点:抗寒。当年队里一起活动,同样十几岁,同样在接近零下的露天场地穿一层缎面衬衫,他手心总是热的。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避嫌”为何物,我在跨年舞台候场时冻得发抖就跑去找他,他捧着我的脸跟我说话,脸热了就暖脖子,暖完脖子接着暖手。贺峻霖站在旁边,捂着腮帮子说“真酸”,我抬脚赶他。

那时候我尚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想靠近他,也没有深究为什么看他和别人互动就会别扭。或许友情里也有占有欲,但现在回想,没什么可辩白的,我从那时起就心思旖旎,开始蓄意引诱。

那段时光太纯粹、太美满,除了快乐什么都没有,刘耀文是完美的,享受着他的特别对待的我也是完美的。我知道这种回忆一定掺了假,抹去坏的、夸大好的,一遍遍描粗彩色线条、擦去灰色的阴影。但我不想还原真实,因为人类只有怀抱着这样过度美化的记忆,才能承受离别的悲苦、生活的重担。

我真爱过他。也许,也许,也许现在也爱着,但想起他时的感受实在是很难分辨,心好像是痛了一下又好像是动了一下,情绪之间边界模糊,变成无数种不确定状态的叠加,像波纹似的,扩散去遥远的虚空。

唯一确定的是我仍然希望他好,这无可指摘、绝不逾矩、引不起我的羞耻心。我希望每一个老朋友好。

02.

我没能睡着,一方面是在想事,另一方面是我的消息提示音响得没完没了——很多人竟然来问我他离婚的内幕。和两年前他结婚时问我怎么回事的,差不多是一批人。

不明白这群人是怎么想的。前队友真的不会如团粉想象那样时时联系、动辄聚会,逢年过节或是颁奖礼遇上了才会说几句话,互动频率和社交网络上呈现的差不离。真相是真是假,都谈不上,生活又不是非真即假的二极管,多的是雾里看花。

当时更有甚者,不知道从哪听说了我和刘耀文有过一段,上来就问我刘耀文是不是同性恋骗婚。我杀心顿起,连骂三条60秒语音,然后双删了。

刘耀文哪会骗人,他一说谎就不停摸鼻子,骗一次翻车一次,从小恶作剧成功全靠我配合。

他也用不着骗人。性取向多数时候是个伪概念,在这道复杂的光谱上,你爱的人落在哪你就在哪。合宿的时候团里出于猎奇看过一次GV,我和刘耀文对换了看恐怖片时的角色:他坐在我旁边手脚蜷缩、倒吸冷气,最后彻底把脸埋在我肩窝里,拒绝看两个肌肉虬结的猛男在床上打架。

他偶然喜欢过我,不妨碍他以后喜欢任何人。刘耀文是自由的,我要他比任何人都自由。

刘耀文结婚的时候,TNT已经解散五六年了。女孩子是圈外人,清秀娇小,据说两个人从小就认识。我看了一眼请柬上的名字,又看了看照片,倒是真没想起他提过这个人,大概是某次相亲才重新熟悉起来的。

这样好,彼此知根知底,不会为圈子里的名利利用他。只有这种时候我才终于摆出一点哥哥的心态,操这种家长里短的心。

我因为档期而没去成婚礼现场,但搭了很多彩礼。贺峻霖坚持认为我是怕自己当场抢婚所以没去,我怎么也无法说服他我是真心为刘耀文高兴,没有丝毫复杂情绪。刘耀文的原生家庭让他很早就认出了生命中的暗礁,能找到港湾安定下来,是再好不过的事。

更何况,就算他不结婚,我们也没有可能。这是种微妙的心理:我宁愿他找个女孩结婚生子,也不愿意看见他牵着哪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站在我面前。我希望我们尽可能地越走越远,就像两条线刹那相交后应当彼此不断偏移、远离,以免再次动心起念,人生脱轨。

03.

贺峻霖嘲笑我是“爱情里的自然原教旨主义者”,起因他是有一次问我,如果有一种超能力可以让你爱的人也爱你,你会不会用。我想也没想就说不会。

很多人以为单恋是指追求——不是的。单恋的本质是等待,等待下一次分房间,等待下一个合作舞台,等待下一次独处,等待明天。生活很有盼头,也很有节奏感,尽管节奏有时会因一次等待之外的热忱眼神而被打碎,但通常会在等待中重建。

唯独不是等待对方爱回来。这是最严峻的不稳定态,爱情一旦产生交互,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果然,在结束的后台,我被成年人堵在墙角问,要不要在一起。我一直记着他那天的眼睛,为表演戴了海蓝色的美瞳,清澈的、期冀的、温柔的,像一片不真实的湖泊或是不祥的沼泽,会轻易让人陷落进去。

我没答应他。

很早之前我就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相爱的代价。我的家人、他的家人,都非常传统,以子女的幸福为毕生志业,而刘耀文那边更严峻一点,他很小开始就以顶梁柱自居。在这个衣香鬓影、酒绿灯红的地方,爱情是一种和丑陋一样,近乎奢侈的罪恶。一旦跨出这一步,我不是我、他不是他、我们不是我们。

丘脑分泌出多巴胺,让你在看到某个人时莫名地脸红、快乐、心跳加速。爱是一阵管不住的眩晕,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我所能做的所有,不过是以功利计算去补救这样的无可奈何。

刘耀文适合做一个遥远的、镶着金边的图腾。对他、对我都好。

04.

刘耀文没想到我会拒绝他。他很震惊,近乎悲愤,问我是不是他理解错了,我只能说是。这个回答让我良心不安了很多年,直到他的婚讯传来才真正如释重负。

此后我们交往如常。没有人觉得尴尬,或者说没有人表现出尴尬,我们只是各自在字典上加上了一些早就该有的词眼,比如“安全距离”。这是人间千万个失散故事中的一个,就连失败也失败得毫无新意,甚至还要更怂、更懦弱一点,我不会也不配为之自怜多久。

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并排窝在酒店被子里写作业,他物理刚学完光学,我们从小孔成像聊到平行宇宙。他想了想,说:“宁可信其有,因为平行宇宙里,所有遗憾都会被弥补。”

这句话我记了很久。

在那些无法触及的平行时空里,一定会有一个我,望着他的眼睛,勇敢地点了头。还会有更多的我,也许不做艺人、也许更早或更晚认识他、也许虽然没点头但真的去抢了婚,一万种开始,一万种结局,同样在爱他。

我唯独想象不出一个不爱他的平行时空。这是来自五行三界外的神性感召,像基因片段一样具有排他性、决定性。别的心动、偏好、执迷多多少少有所替代,但刘耀文,没有,没有。

我头一次爱人就爱了他,至今也没有第二次。不爱他,我就不是我了。

05.

平心而论,快乐远比遗憾多。他结婚时我很老派地给他包了红包托贺峻霖送过去,钱是从银行新取的新崭崭一沓,但红包没来及买,最后用了从宋季轩房间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刘耀文早年给他送过的红包。

不管刘耀文三十岁时会娶谁,处心积虑垄断了他十四岁到二十三岁全部温柔的人,是我。他再后悔、她再吃味,都没用,这是既定事实。

我边塞钱进去边狡猾又得意地这样想,把边沿折进豁口里时,还是流了眼泪。

我认为流泪的主要原因是那天嗓子太痛。我顺利度过了变声期,但后来准备艺考时跑了太多通告,差点声带小结,变得容易用嗓过度。队内活动时每次和刘耀文抱怨,他都会跑去拿两个纸杯接水,一杯温一点,接好就可以喝,另一杯烫一点,喝完第一杯时就差不多晾得温度合宜。

解散之后,我一个人上个唱,一个人开发布会。也会有助理察觉我面色不对,劝我“多喝热水”,贴心一点的会端水过来,但再也没有人递给我两个纸杯了。

类似种种温柔碎片,长年扎在我的心口上,不敢拔,拔了就会当场喋血而亡。我在钝痛里猜想,嫁给刘耀文,一定是一件幸福的事。

上小学时有篇课文叫《最后一课》,法国人写的,讲普法战争。主人公叫小弗朗士。班会课开展活动,主题是“和小弗朗士比童年”,通过对比感受生活在和平年代、强大国家的幸福。我那时就觉得不可思议,不幸就是不幸,怎么可能从别人的不幸里提炼出自己的幸福。

同样的,想到有人会幸福,我也只会感到宽慰。

这些年工作、独居、养猫,以琐碎的物件和习惯,慢慢建立一套接近永恒的秩序。有时路过和他一起去过的蛋糕店,橱窗里恍然还能看到十几岁的刘耀文伸长了手往我脸上抹奶油。也心动神摇,下车买上一块芒果慕斯,但没人兜圈子逗着喂了,就感觉食不知味。后来不买了,径直转过脸等车经过它,每次都带着永不回头的气势。

已经不是那一块慕斯的事了。红尘滚滚,人人自有安放身心的归处。我们都得自己找。

06.

爱人这件事,分成意愿和能力两部分,前者看缘分,后者可以习得,但主要凭天赋。我是意愿不强、天赋不足又懒得学的人,堪称寡义薄情。所以说是爱刘耀文,也就这么寡淡地爱着,不近不远不冷不热,不开始不结束,无可无不可。

刘耀文在我眼里是世界上最会谈恋爱的人,虽然我们没谈过恋爱。他会离婚——我百思不得其解。

贺峻霖肯定知道为什么,而且在好整以暇地等我问他。他就是个人精,手里掌握着所有人的秘密,待价而沽。他抱有整体的爱情观,相信任何人的爱情变故都会影响全世界的人,至少会影响他的,因此始终对我的懦弱行径颇为不齿。

我辗转反侧,开始担心刘耀文对家庭生活的信任会一扫而空,从他深夜买醉想象到他孤独终老。越想越来气,我本以为自己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打定主意离他远点,结果刘耀文闪婚闪离,貌似陷入了什么了不得的苦难深渊。

闭上眼,仿佛真的能看到一个苍老的、被孤独摧毁了的刘耀文。

明早就去问贺峻霖。被他嘲笑就被他嘲笑吧,这种时候谁还要脸啊。

07.

刘耀文头发蓬乱,眼睛又亮又疲倦,抹了一把鼻血,花着脸问方不方便进来。

他像一颗不自知的定时炸弹,坐在沙发上自顾自逗九九玩。九九也是个颜控,平时踩着六亲不认的猫步,遇见他骨头都没了,软趴趴瘫在他膝头。我坐在一边,像个局外人。

刘耀文几乎净身出户,但还是被前小舅子揍了。原因他不肯说,鼻青脸肿地挑了一下眉,扯到挨了一拳的颧骨,龇牙咧嘴喊痛,和十几年前练舞时劈叉那次一模一样。我突然觉得自己白白担心,这家伙才不会老。

家里什么也没有,只能给他煮碗方便面,还打了俩鸡蛋。刘耀文风卷残云之后自觉地去洗锅,我坐在餐桌旁边看着,从系围裙的高大背影里寡廉鲜耻地咂摸出一股过日子的滋味。

开车从医院回来,到了中午。刘耀文倒在沙发上就要睡,我踢他也没反应。他哑着嗓子告饶:“宋亚轩儿,我三天没睡觉了。”

我语塞,道:“睡吧。醒了再说。”

“要说什么呀。”刘耀文笑呵呵的,半梦半醒。

“说说你到底干什么了,净身出户还挨一顿打。”

刘耀文吃吃笑了一阵,昏厥般睡过去。我取出龙猫靠垫里的薄毯给他盖上,坐在一边琢磨着中午点一人份还是两人份的外卖,划拉半天从历史订单里随便选了家盖浇饭,并最终在份数那里点了加号。

他睡得不清醒,趿拉着拖鞋三步并作两步窜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没反应过来,被他炽热的手心烫得一缩。他问:“你干什么?”

刘耀文比我高半头,眉头紧锁地俯视我,除了脸上留下的靠垫压痕之外,很有压迫感。我说:“我去取外卖……?”

“……哦。”他松开手,“我以为你又要走。”

他笑了一下,低头踩了踩没穿好的拖鞋。我张张嘴没说出话,客厅里突然哐啷一声,九九被卡在猫爬架的枝节间,肥滚滚的身子扭来扭去,咪咪呜呜地求救。刘耀文走过去把它抱下来,九九刚落地就窜进里屋去。

他转身看向我,手不知往哪儿放似的插着兜。见面的第五个小时,我头一次从他眼里看见昨夜梦里那种颓败又苦楚的神色。

“宋亚轩儿,”他说,“求你。别再走了。”

08.

什么叫“别再走了”?上一次走是哪一次,是成年礼的后台,是我趁他军训时搬离合宿公寓,还是我冒着误机风险在他婚礼酒店外转了一圈但最后没进去?

我从出门开始大脑当机,在寒风里拎着外卖袋愣了好久。

然而家不能不回。我同手同脚走进门,看见刘耀文神色如常,晃着逗猫棒和九九玩得不亦乐乎,一人一猫显得岁月静好。他抱起九九凑到餐桌前,打趣“这就是伤员的伙食啊”,看起来浑然不觉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给我造成了多大压力。

刘耀文像一团正午时降临的迷雾,出现得不合时宜而遮天蔽日。他总有这样的能力:轻易使我的世界打一个超自然的寒战,一瞬间平衡倾塌,玻璃鱼缸碎在地上,水泼了一地,水里有慰藉也有悲苦,比例恰当,原本可以使水里的我平稳呼吸。

我们面对面坐着,喝茶,温和地叙旧,不开口时反复对折手里的餐巾,抬起头来就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刘耀文语速一向慢,怕扯到嘴角的伤而小心翼翼,像那个毛茸茸动画片里的树懒。九九从我膝头跳到桌上,又跳上他腿面,来来回回好几次差点撞翻茶杯,都被刘耀文眼疾手快地扶住。它伸出带肉垫的爪子拍刘耀文的脸,他大笑着往后躲,带到伤口又“哎哟哟”地皱眉。

这间房子少有生气,但他带着伤坐在那里,像某种暴雨后蓬勃生长的绿色植株,如同希望本身。

她如此轻易地原谅了我,挣扎着退到那条“只要你找个伴”的最后底线上,却不知道一生只能爱一个人,而我在懵懂不自知时就用掉了那个名额。

刘耀文伸手在我脸前挥了挥,不满又委屈地问我为什么走神。我恍然回神看着这个罪魁祸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我明天有通告。”

他像没听懂逐客令,也不看我,挠着九九的下巴:“好啊,晚上回来吗?想吃什么,我给你露一手。”

“……你不回去?”

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回去再挨一顿打啊?我还得靠脸吃饭呢。”

我噎了噎:“那你去别人那儿待着。”

“不去。你看九九多喜欢我啊,是不是?”他弹着舌头逗九九,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直往他怀里扑。

他永远游刃有余,要谁爱他谁就会爱他。准心十足,从不失手。

“我在和你说话,你看着我。”我冷了脸,站起身两手撑住桌子盯着他。

刘耀文动作一滞。他松了松手,九九从他怀里跌到地上,喵呜一声跑开了。他也站起来,扬着下巴眯了眯眼,两手撑在我手边:“看着呢,怎么了?说。”

我被他阴恻恻地盯着,虚张声势,口不择言:“我们很熟吗?”

“不熟吗?我觉得还行啊。”他邪笑一下,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宋亚轩,我他妈因为你挨的揍,我哪儿也不去。”

我愣住了。刘耀文突然凑近,眼里血丝猩红,伸手卡住我僵冷的后颈。他捏猫似的捏了捏,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不是喜欢我吗,嗯?”

太近了。我甚至闻得到纱布覆盖下的血腥气,只能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强迫我和他对视,像极力忍耐什么似的连吞了几下口水,片刻后狠狠砸了一拳桌面,松开手瘫坐回椅子里。

他低着头,兀自笑出声来:“你是真心狠。”

09.

鬼知道他听明白了多少,反正没漏掉核心主旨。他晃晃悠悠回家,一个人抱着马桶昏天黑地吐了一遭,大清早酒还没醒就被人揍了一顿。

“……所以你为什么离婚啊,”我试探着问,“她哥为什么打你?”

“没必要维持就离了。反正也是随便结的,我俩爷爷是老战友,急着完成他们的遗愿。”

我打断他:“那你为什么净身出户?”

刘耀文歪了歪头,笑:“你宋亚轩是什么人?我不说净身出户你早就把我赶走了吧。”

我一时气结,只能瞪他。他浑不着意,接着说:“上个月月底我收了一批乐高送给我侄子,一个旧日记本掉在装说明书的袋子里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时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机械地接话。

“我侄子拎起那个日记本的时候,从夹页里掉下来一堆拍立得。”刘耀文面无表情地撩了一把头发,“全是你。背面写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全是我?”我惊得差点下巴脱臼,“哪来的?”

他毫无羞耻心:“合宿的时候偷拍的啊。你一睡着就和猪一样,做什么都不会醒。”

地暖把房间里的空气蒸得干燥,烫人脸颊。我觉得自己没了遮拦,像浑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哑口无言。

沉默灼烧着我的内脏。

他抬起头来,眼角有泪光闪动:“你怎么想的?宋亚轩儿,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应该喜欢谁啊?”他不断逼近我,并连续抛出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婚礼?我怎么跑都研究好了,你赏赏脸露个面也不行吗?我以为你恶心死我了。”

我退无可退,一把推开他,试图挽回颜面:“你也有病吧,谁会用婚礼来刺激人啊?你就问了我一次,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想想!你天天偷拍我还夹日记本里,你是不是变态?”

刘耀文余怒未消,听完这一连串辩白反而笑了。他高而挺拔,一身戾气居高临下地压制着我:“我的错,是吗?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死缠烂打还是找一天晚上把你办了?我他妈的为你浪费了多少年,我活该,我傻逼,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眼泪应声而落。

在那些执迷于自己为他设定的“美满人生”的瞬间,在苦读情诗的不眠之夜,在离群索居、蓄意自闭的精神荒原上,我曾经靠近过我想象中的平静人生:远远注视着他,等他结婚、生子、办满月百日周岁,不要脸地混个干爹当一当。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真正探问过——这个人和我在同一座城市里,习惯性地被动承受并努力满足他人加诸己身的愿望,与不爱的人结婚、分居,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同世上每一种表里不一的郁结相伴度日。

爱情对我而言,是一种崇拜牺牲的宗教。我想当然、感觉良好、自鸣得意,想象的自我繁殖本可以哺育我无爱无欲的余生。我从未想过刘耀文有一天会带着深渊站在我面前,质问我为什么不够勇敢。

“你就是活该,你才睡得和猪一样。”我听见自己难听的哽咽,“我偷偷亲了你那么多次,你一次也没发现。”

10.

我们并排坐着,抽烟。他先点燃了,把打火机递给我,我没理会,叼着烟凑上去,拉住他的领子对火,然后坐回原位。

我们早该这样一起抽烟,在青涩的少年时,在更早的青年时。但身处全景敞视的水晶囚笼,我们在“增长勇气”这件事上与普通人背道而驰,小时候心思一个比一个重,非要无端折磨这么多年,在别处寻找类似爱情却又没有爱情之悲戚的东西。

我们气息奄奄,全然放任时光流逝,保持着正确的光鲜和堪称典范的克制。偶尔才去记忆中回顾唯一的生命支点:和彼此有关的日子。

遍寻不获,才挣扎着开口。就这么错过了好韶光。

他熄灭烟头,穿过袅袅烟雾碰了碰我的脸颊:“太瘦了。不能少工作一点吗?看你总是在飞,脚不沾地。”

我反驳他:“你不也一样。”

他笑了:“是。我哪有资格说你。”

刘耀文问我他可不可以明早再走,近乎祈求。我点点头放弃抵抗。

我们去了一趟楼下的超市,买菜做饭,假装伴侣。菜色家常,但手艺都比对方想象中更好。晚上喝了几杯伏特加,窝在沙发看黑白电影。假日结束,公主最终还是离开了罗马,不会流一滴眼泪,也不会煎熬自己的余生。

刘耀文毕竟是伤员,被我强行推进卧室去睡床,自己睡沙发。熄了灯靠在软垫上,九九从地上跳到我怀里,眯起眼打量头一次见到的泪眼朦胧的我,好奇的样子逗得我笑起来,眼泪便落在它温热的皮毛上。

九九原本是只流浪猫,前年去成都拍MV时在酒店花园里捡到的。小母猫,洗干净了也算是只漂亮的狸花。起名字时一筹莫展,突然想起“九寨沟的仙女”,就叫了九九。

我抱起它,蹭了蹭柔软的耳朵:“九九——我输啦。”

11.

一夜无眠,生生盯着太阳从楼宇间升起。刘耀文倒是好精神,吃早饭时罔顾我沉重的黑眼圈,讲他醒来前在做的梦。他说他梦见自己是个大魔头,而我是他的魂器之一。

我没睡够,冷冷呛他寓意不好,哈利·波特最后把伏地魔杀了。

他用指节敲了一下我的头,笑呵呵地说是啊,我也差不多得死你手上。

听得我不明所以。

他不让我送下楼,裹着大衣摆摆手就走了。我悄悄趴在窗口看他的背影。

北方的冬天,一切风景都显得凄苦无助,物业安置的红色灯管盘绕着干瘪的枝头,不伦不类。他在凋零的万物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一次都没有回头。

12.

病急乱投医,没想到刘耀文非但没骂我一通,还很有兴致地接下这桩差事,约定第二天去机场时顺路把九九送到他住处。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太空包背在胸前,拎过猫粮和窝。我急着走,来不及客套,倚在车门上给他一股脑地嘱咐九九的生活习惯,被他不耐烦地塞进车里。车开出很远,回头看时他还站在原处,像一棵挺拔的行道树。

回程机场的候机室,我被密集的活动搞得心力交瘁,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手机在兜里振动,是刘耀文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周围没人,我摸出耳机接通,九九气鼓鼓的圆脸盘子出现在屏幕里,脖子上套着伊丽莎白圈。刘耀文单手把它拎回去,露出半张气得直笑的脸:“你赶紧回来管管吧,九九快把我折腾死了。”

他伤势痊愈,理了个清爽的短发,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好像没经历过狼狈。我恍然不知身在何年,茫然地胡乱点头。

他放开九九,给我展示他手臂上那道刚结痂的血痕:“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小白眼狼。真是谁养的像谁。”

我听出他含沙射影,但广播播报航班可以开始登机,只能从简回应:“我登机了。”

“好。想你了。”他笑着移开视线,摸了摸九九的脑袋。

……谁想我了?九九想我了,还是他想我了?

我慌乱地关掉视频,险些因为脸热得像发烧而被滞留在机场。

落日灿烂辉煌,舷窗内疲惫的眼睛映在火烧云里,泪膜透亮,看起来像要落泪。机翼轰鸣着划破霞光,在它身后,云雾、尘埃和水汽不声不响地合拢如初。肉眼无法察觉它们缥缈的变动,只有当月亮点起徒然的明灯,再看窗外,才会发现风和云早已变换了颜色和形状。

耳机里的人低吟浅唱:“有时清醒,才是错误的开始。”*

回家后囫囵补了个觉,整夜做梦,累得不如不睡,最后被闹钟吵起来。突然想到要刘耀文要来送九九,被雷劈中似的凛然清醒,一点困意也没了,焦虑地连喝两杯凉水。

我把又胖了一点的狸花接过来,机械地道谢,问他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他说楼下有车在等,我只能垂着眼粉饰失望,准备阖上门。

“宋亚轩儿。”他撑住门框,歪过头找我的眼睛。

眼神交汇,又别扭又胶着,心悬在半空。我预感他终于要审判我,但也只能等着——忽然泪盈于睫。

真的是吓哭的。

他叹了口气,拇指擦过我眼角,笑得很无奈:“你怎么还哭了……”

重音在“你”上,我一时更觉得愧怍,不敢放声,一哽一哽地后退着道歉:“对不起。”

他拉住我看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再追你一次?”

就在刘耀文深情款款地直视我瞪圆的眼睛时,好死不死——起床时喝太多凉水,我打了个哭嗝。

他愣了一下,像十几年前站在扶梯下一样,眯着眼皱着鼻子笑起来,伸手刮了刮我的鼻梁:“别哭啦,小麻烦精。”

13.

解散之后,我慢慢变成一个在命运中随波逐流的人。有限的动力和野心被用来打点事业,其他事上懒得违抗情绪,顺水推舟。

少年时的爱慕如早熟而疯长的藤蔓,过早把我托举到了天穹。我自知再也捧不出一颗健康完整的心,便任由日子无动于衷地过去,生活被外部强加在我身上。

直到这个人重新出现。

14.

夏天来得很快,万物在艳阳和雨水中生长,秘密无所遁形。刘耀文从机场一回来就去浴室洗澡,我打开行李箱往衣柜里挂衣服,无意中从夹层里翻出几张拍立得。

十六岁。我趴在训练室角落的软垫上睡觉,手臂垫在脸下面,嘴角流了点口水下来,睡得浑然不觉。

十七岁。合宿寝室的沙发上,我倚着半人高的龙猫抱枕,仰着脸睡得好丑,拍照的人伸了一个指节放在我两排门牙间。

十八岁。成人礼后台,我靠在他肩头补觉,脸埋在领子里,发顶蹭着刘耀文抿嘴笑的半张脸。

十九岁。唯一一张清醒的,戴着金色的生日帽吹蜡烛,侧脸被刘耀文抹了几道奶油,像九九的胡须。

没有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没有之后的每一年。剩下几张是海边的日落、南滨路的自行车道、嘉陵江的夜景——

还有一块摆在桌上的芒果慕斯。

我翻到慕斯的背面,看见他一笔一划的、笃定的字体:

“一年年过去了。风暴止息。世界走向它的路。

我爱你,以所有的变化,忠实于你。”*

他带着刚出浴的潮气从背后抱住我,浴袍蹭着我的手臂,发梢的水滴在我颈窝里。我转脸看着他背光的轮廓,金边勾勒,像一位年轻的神祗。我看到那些晦暗的因果,如何最终雕刻出他的温柔、诚恳和英勇。

忽然就不愿再回溯那些各自走入人潮的曾经,不再憾恨于那些愚昧的告别。

15.

“刘耀文儿。”

“诶。在呢。”

一直在呢。

END.

*出自北岛《一束》

*出自林宥嘉《傻子》

*出自勒内夏尔《编年史》

补档多有打扰在一个逗号里

ID文第一人称非典型现背4k+

一切属于他们

“爱和毁灭:从永恒的太古时起就互相伴随。”*

*引言出自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2022年6月写《扑热息痛》之前,我已经16个月没有写任何故事。但写得异常顺利,而且当时就在文末notes里讲明会有番外。然而正文很快被屏蔽下架,我的个人生活亦乱作一团,总之动笔的契机直到2023年的2月才真正出现。

之所以讲“契机”,是因为写故事讲求“天时地利”,时机到了它便必须在文档中落定为方块字,如爱和喷嚏一般不可抑制。《药石罔效》的“地利”是我离开了时刻都在摇晃我、蹂躏我、催逼我的北京,“天时”是我结束了一段快三年的恋情。倒没有多么伤感,因为本人自幼深受浪漫爱叙事所害,人生里散落的破镜已不胜枚举;其中也有的曾经重...

之所以讲“契机”,是因为写故事讲求“天时地利”,时机到了它便必须在文档中落定为方块字,如爱和喷嚏一般不可抑制。《药石罔效》的“地利”是我离开了时刻都在摇晃我、蹂躏我、催逼我的北京,“天时”是我结束了一段快三年的恋情。倒没有多么伤感,因为本人自幼深受浪漫爱叙事所害,人生里散落的破镜已不胜枚举;其中也有的曾经重圆,但实难维系,沿着旧的纹路又碎一遍。因此,这个故事成了所有故事里最最私人的一个,写作的过程是我在自问自答:怎样的两个人,才能说“永远”和“无条件”?然而,直到敲下“END”的那一刻,直到现在,我都不觉得我给了足够好的答案;或者说,如果我有足够好的答案就不会将感情生活过成泼天狗血,正如那些股票博主要是真有能耐早该自己做成股神。但我尽力写了——对此我赌咒发誓,日月可鉴。因为写作时如此努力,因为这大概率是我写给碗盆的长篇孤本,所以决定破“作者已死”的戒,写这一篇后记。

世界的本质是熵增,我的野心是反其道而行,写一个从复杂走向简单的故事。不论《扑热息痛》还是《药石罔效》,这个故事里几乎没有什么外部性的事件,主角外所出现的所有人都是纯粹的工具,只有两个人在一片狭隘的空间里鸳鸯缠斗。这样写当然是受篇幅和笔力所限,但更重要的考虑是蒸馏一定要在烧瓶中进行,提纯“爱”时概莫能外。正如亚伦·索金所言,故事的基本要素是“意图”和“障碍”,在这六万字里前者明确不变,因此能使情节有所推进的方式只能是让“障碍”显出层次。《药石罔效》是在拉扯中渐进:最开始我们以为这是爱或不爱的问题,后来发现其实是人性博弈的问题,最后发现是阶级格差的问题——然而逼退障碍的还是爱,只是爱。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故事的主旨是所有爱情故事的主旨:爱是超越的、革命的、颠覆的,爱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

说说两个人物。

刘耀文毫无疑问是个坏人,这无须讳言。终章里那封匿名邮件当然是他发的,在接送上下班、出差后接机的情节里宋亚轩都对二人关系的公开极度排斥;而且刘耀文找人拍的照片也不可能完全看不清宋亚轩的脸,否则酒店里的同事也不会议论纷纷。然而他坏就坏在他是前一天晚上发的邮件,第二天早上才问宋亚轩喜不喜欢上海——换言之,在宋亚轩回答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带人走了。用这种办法离开上海可以说是一举多得,既给自己撂挑子走人的时机,又能抹黑前任,还可以利用宋亚轩由此产生的断了他事业的愧疚。总之写这个人物时我把自己的八百个心眼子都用了。

但这个人物的缺陷也让他迷人(至少我希望我写出一种迷人)。宋亚轩讲的那个小时候等怕了的故事,对刘耀文而言也适用,他是等宋亚轩等怕了。“霸道总裁”应该是他身上肤浅的属性,这个人物最显著的特质是极度脆弱。从小缺少爱的人本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他在宋亚轩那里尝过点甜头又彻底失去,从此成为被置于高台上雕刻精美的镂空花瓶。更不幸的是,对宋亚轩之外的一切养成的“赢家通吃”的信条深入骨髓,因此他的扭曲在于他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在支撑自己的脆弱。这是一个除非生病高烧而不可能示弱的人,也是这段关系里离开对方更没法活的人。

而对宋亚轩,我不希望写成一个“小太阳”般的形象,他有自己的暗面。从一开始他就在极其努力地从泥泞里往外爬,搭上刘耀文时也的确只是图快钱,只是年纪太小,而吸引不可抵抗。《扑热息痛》几乎全是他的视角,讲的就是一个小孩怎么玩脱了把自己搭进去又拼命逃出来;但那时就已经写到他给自己报了语言班。刘耀文和他的逐利是两种类型,前者是在名利场的秩序内与人交手,后者却是街头生存的智慧,因此宋亚轩不会给自己立牌坊。他很明白做什么会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而且也真的可以过得更好。

不巧,洗过一次牌,又抽中同一个危险人物。他在除了年轻一无所有时选择了离开,六年后回来难道就势均力敌?刘耀文拆了摄像头、戒了烟、与他说一些之前不可能说的心里话,就是另一个人了?我不认为宋亚轩不明白。甚至如果刘耀文真成了另一个人,成了身家惊人版本的周扬,他对宋亚轩的吸引力必定消失,因为宋亚轩所怕所爱的是同一种感觉:被人扼着脖子接吻的感觉。直到最后回到刘耀文身边,仍有一种薛定谔的“拎不清”在宋亚轩身上作祟:他不愿意直接束手就擒,却也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言行举止,只好迈出最后一步。有时人的意志在人之外,不可能说散就散。好在不论人有没有自陷风险的自由,宋亚轩在一定程度上驯化了这种风险。这是他的高明。

人们常说关系需要磨合,这话有种俗不可耐的意味,好像在暗示人和人总能凑合过下去。但我认为有一种“磨合”能通往真挚的爱,那便是磨去伪饰、磨去假面、磨去社会化、磨去防撞条、磨去缓冲带,暴露自己最本质的不可磨去的棱角,然后彼此嵌扣。“扑热息痛”是退烧,讲病痛之人如何获得幸福的短暂幻觉;“药石罔效”是判词,讲病人过去现在将来都会是病人,与其彼此改造不如成为病友。这个故事试图写的,正是人们如何胆战心惊地揭示自我,最终竟严丝合缝。圆滑的人可以与任何人般配,但那也意味着与任何人都不般配;而我要我写的两个人天上地下仅此一对,空前绝后,至死方休。

我喜欢这样的焦虑。韩炳哲在《爱欲之死》里说:绩效原则统御了包括爱和性在内的所有生活领域,爱和性被简化成纯粹积极的可消费的体验,必须被免于受伤害、攻击、打击,这种对爱欲的贬损前所未有。对“幸福”的执迷是一种积极病、一种精神障碍,幸福只能被追求而不能被获得,幸福是与随时会遁逃之物的游戏。这种审美一贯迫使我与“小甜饼”划清界限。

好了,关于故事,要说的都说完了。同人文是一对CP的瞬息全宇宙,我把碗盆装在口袋里versejumping,而这个故事里的宇宙离我们所在的宇宙很远很远。如果要回答什么是这两个宇宙间的联结点,我觉得是刘耀文说过的那句:“有些东西,想留的留不住。”明白世间好物不坚牢的人是早慧的,但也会因此珍惜一切。

相比故事,也许现实才是稀薄的。但仍祝愿你们在每一个宇宙里,都享受这场幸福的游戏。

2023.06.06

平安夜已敲过钟,宋亚轩结束连轴转,机械性和同事道别挥手。站在风里时才意识回笼,想起还没给刘耀文发消息。刚...

平安夜已敲过钟,宋亚轩结束连轴转,机械性和同事道别挥手。站在风里时才意识回笼,想起还没给刘耀文发消息。刚摸出手机点亮屏幕,有人步履急促地穿过人流、喊他名字,惊得他险些脱手。宋亚轩看清来人后强忍着没翻白眼,因为周扬挟了一身寒气,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

“圣诞快乐啊。”他比他高半头,俯视的眼里笑容洋溢。

宋亚轩没回以问候,只应了一声。客套几句后问有什么事,周扬提议吃个便饭叙叙旧。宋亚轩推辞说工作忙,周扬顺势接话:“那工作要紧!我最近也找到教职了,就在上海。”

宋亚轩的反应不咸不淡:“恭喜。”

“那等你忙过这阵再约?”

“周扬,”宋亚轩终于抬眼直视他,“我跟别人在一起了。”

那笑脸如遭冰封。“……谁?”周扬半晌说,“你回国才几个月啊。”

“旧相识。”宋亚轩顿了顿,“之前我跟你说我出国是有好心人助学,其实不是。我跟了个老板,从他那儿拿钱攒的。”

“哦……其实我猜到一点,你连助学金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周扬的神情有片刻释然,但很快被不解取代,“你现在,跟他在一起?”

宋亚轩点点头。他紧了紧围巾,下半张脸都埋在驼色羊绒里,只露出一双让周扬异常陌生的眼睛。

周扬往前逼了半步,又退回去,问得小心翼翼:“你缺钱吗?是不是欠债了?我也有工作了,我陪你还啊。”

“是正经谈恋爱。”宋亚轩看向他身后节日午夜的密集车流。

“能正经吗?”周扬拔高声音,“出国之前你他妈才几岁,那个时候包养你那他妈不是畜生吗?”

宋亚轩的眼神移回他脸上时像刀剜过:“你嘴巴放干净点。”

“好,好好好……他有家庭了吧,啊?他能对你好吗?他不可能看得起你的。你跟别人在一起没关系啊,你起码找个好人,你……”

“好人?”宋亚轩打断他,“那我呢,我是不是好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你好不好,你应该心里也有数。”

周扬怔住了。

“什么锅配什么盖。我现在挺好的。”宋亚轩总结。

周扬声音涩哑:“我们那三年多,你没有开心过吗?”

“有。谢谢你。”讲到这个份上于心不忍也没意义,“但也只到开心而已。”

“那不就够了吗,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个坏人啊。”宋亚轩迎着他的目光,“或者按你的说法,‘畜生’。”

僵局被身后传来叩击玻璃的声音打破。劳斯莱斯幻影的车窗降下来。路灯下明暗的交界沿下颌而落,领口里半枚可疑的红痕在亮处尤为显眼。

一只手搭在窗沿,轻轻勾了勾:“上车。”又换上亲和的语气:“小周,又见面了。”

周扬不可置信,脚步却先于思维向前。他终于看清那张脸,那是一张在黑色衬衫和黑色头发之间显得格外苍白的脸,无框眼镜下眼尾微弯,却毫无笑意,像蝎子般蛰了他一口。周扬的目光在他和宋亚轩之间惊愕地往返,两张脸皆阴暗。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宋亚轩身上那种青涩的残忍自何处脱胎,他在刘耀文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残忍彻底长成后的形态:不是厌烦,甚至不是冷漠,而是目光看向你时径直穿过,好像你的身体是全然透明一般。

宋亚轩坐进副驾驶前叹了口气,说:“周扬,应该找个好人的是你。”

到底要慈悲些。

电台里MariahCarey正献唱AllIWantForChristmasIsYou,车窗锁闭,暖意融融。宋亚轩为忘了发消息道歉,刘耀文置之一笑,摸了摸他的脸。宋亚轩抓住他的手,往掌心里贴自己冰凉的脸颊,又按捺不住问:“你不想知道他找我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刘耀文心里发笑,目不斜视道:“如果你想告诉我,你就会说。”

宋亚轩不乐意:“如果你想知道,我才告诉你。”

刘耀文看他一眼:“那我想知道。”

宋亚轩松开他:“他说你畜生。”

“啧,”刘耀文笑出声来,“这是我听他说过的最有洞察力的话。”

“我的天……”宋亚轩捂住眼睛,“你太刻薄了。”

“谢谢。那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就想要个畜生。”

车内一时只剩女歌手抒情婉转的歌声。宋亚轩身上在满屋甜品里浸出的气味随温度爬升而弥散,在空气中拉出丝丝蜜糖。刘耀文伸手摸向他腰际:“哪种想要?”

宋亚轩打开他的手——好像刚才用人掌心取暖的人不是他了——笑骂:“先开你的车。”

他望向窗外,路人皆成双成对,笑容渐渐淡下来。对周扬他不能不说有愧,是真的曾经开心过。事实上哪怕一个人,宋亚轩也不会让自己不开心,苦日子经不起太细腻的感知。他缺少的是天真,而他最接近天真的时候是被刘耀文养成金丝雀时。他的天真从一具特定培养皿里滋长起来,一脱离便衰竭消退——那具培养皿自此横亘在他和正常世界之间,要寻回天真,只能回到培养皿中。

圣诞过后紧接着是跨年。三十一日上午闹钟响起时宋亚轩几近崩溃,把脸蒙进被子逃避现实,然而闹钟声却被人按停。他探头看,刘耀文好像已经醒了好一阵,撑着脸看着他。昨晚刘耀文吸取平安夜前的教训,坐怀不乱,然而宋亚轩现在还是困得起不来床。

他打了个哈欠贴向他,严丝合缝把自己嵌进怀抱里,迷迷糊糊地开口:“你醒好早……”

刘耀文亲亲他发顶,没说话。

宋亚轩掀起一边的眼皮看他神色:“想什么呢?”

困倦时只睁一只眼,宋亚轩美其名曰“省电模式”。刘耀文被他的表情逗笑,答:“想你。”

“我不就在这儿么。”

“那也想你。”刘耀文默默收紧手臂,问,“你喜欢上海吗?”

这问题来得突兀,但刚醒来的宋亚轩无知无觉,诚实回答:“嗯?上海有你啊。”

“只是有我哦?”

“对啊……”

到酒店后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工作餐草草果腹。宋亚轩在料理台前时通常专注得对无关事项充耳不闻,休息时才恢复一点听觉,抬眼看到走廊里经理正和几人围着一部手机凑作一团议论,目光受某种引力牵扯似的时不时移向他,又匆忙移走。宋亚轩不动声色坐在原处,等人散开后径直向其中一个学徒走去,扯住她问怎么回事。

学徒转脸看见是他便面露难色,要跑却也来不及了,四下张望后凑向他耳边。听罢宋亚轩挑了下眉,定定看着她。学徒勉强挤出一点笑来,反来宽慰他应该不会怎么样,别想太多。宋亚轩面无表情“嗯”了一声,打发她回去工作。

“什么会?”

“部门年终汇报啊,最近都是这些会。”

“哦……”宋亚轩咽了一下口水,“我刚听人说,昨天晚上公司高管那边都收了一封匿名邮件。”

“哦,那个事儿啊。照片拍得不清楚,没你正脸。有人议论你了?”

“没有……但是你那边没问题吗?”

“你会跟我分开吗?”

“什么?当然不会!”宋亚轩站起来得太快,眼前的血色漆黑一片。

“那就没问题。”刘耀文的声音里有笑意,“你要是想上班就安心上班,不想上班今天就休息吧,是不是该喂金鱼了。”

“刘耀文……”攥着手机的手心里浸满冷汗。

“晚上我可能没法接你,在家等我,好吗?”

“好。”

“有空的话给花猫起个名字吧,好不好?”

宋亚轩仰着脸盯白炽灯,把眼泪逼回去:“好。”

“乖。先不说了。”

会议长桌两侧的人神色各异,垂着眼偷瞄主座上面色铁青的前董事长。刘耀文关了免提挂断,将手机甩在他面前,从次座站起扫视众人:“不是都问我什么情况吗?就是这个情况。”

“有啊。”刘耀文插着兜,“说没有也行,但确实有。”

“你找了个什么人搞在一起,这都不适合在这个场合说。”他恼火得连眼珠都要凸出来,“但现在的经济形势,多少部门裁员裁成什么样子,你为了一点私事动公司的投资,你拎不拎得清?”

“你也说了是经济形势,我这一笔不投裁员裁得就少了?小李,酒店业务的财报拿过来。”刘耀文接过文件夹拍在他面前,“是赚是赔你自己看清楚,别想趁机折我面子。还有没有人要看的?”

满座沉默不语,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刘耀文坐回位置,在“禁止吸烟”的标志下方拨动打火轮,点了根烟。他知道宋亚轩会体谅这点破戒。

见报表翻到末页,他优哉游哉道:“你今天还坐在这个位置,只是因为我还认你这个爹。当然,如果在座各位觉得这公司在我手里你们不满意、不放心,那正好,我也累了,请刘总你举贤避亲、另请高明。刚好要新年了,图个新气象。”

看场面实在太僵,一位部门主管陪着笑解围:“也别这么说,您这十几年的努力大家都有目共睹,您对公司肯定还是有感情的。”

刘耀文一笑:“其实没有,只是因为我之前对什么都没感情,让大家产生误会。”他转向主座道:“但我是真不想干了。我不想像你一样,六十岁不到心脏里四个支架,回家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你知不知道培养你多不容易?”

“我知道。是够不容易的,”刘耀文敛了眼神苦笑,“我妈不就是受不了了才走的吗。”

他起身正了正领带,向会议室里鞠了一躬,又向主座鞠了一躬,穿上大衣转身离开。身后死寂一片,他确信这死寂将持续许久,但刘耀文并不在意——因为某个念头已经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像一件被系在水底的轻盈之物忽然摆脱了重物的束缚,浮上水面。

离开上海。

赶回家时离新年只有不到十分钟。刘耀文两手拎着东西,正考虑着怎么腾到一只手上,门却自己打开了。宋亚轩踩着棉拖、裹着珊瑚绒质地的睡袍站在玄关里,一双泪水洇红的眼睛痴痴望着他。

刘耀文的心一下子软了。与此同时他的胃猛地抽紧,他意识到自己自早餐后就没吃过一点东西,微微皱了皱眉。却还是笑着问:“拦着门干什么,不让我进去啊?”

宋亚轩恍然地挪开一步。刘耀文阖上门、放下袋子,问:“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

“我能听出你的脚步声。”宋亚轩说。

刘耀文没有机会再说话,他被人撞了个满怀。宋亚轩环住他的脖子,顾不上一圈圈解开围巾,只来得及拨到两边,吻是甜蜜、泪是苦涩,一并温热地铺满那张英俊萧肃的脸。他整个人都在抖,好像刘耀文带进来的那一点寒气让他冷透了,呼吸间颤出急促的哭音。

他的下巴被微凉的手卡住,没有章法的迷乱的亲吻于是变得深而绵长。宋亚轩攀着他的肩膀,像渴得濒死一样,被吻得直往后倒也不肯放开。刘耀文捞住他的腰,搂进敞怀的大衣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不哭了哦。”

上一次如此主动尚有醉酒为借口,这一次完全是清醒时发癔症。但宋亚轩已经不在意了。他埋在刘耀文衣领间,嗅到一点消失多时的烟草气味,渐渐平静下来。

刘耀文抱着他轻轻摇晃:“想没想好花猫的名字?”

“挞挞。”

“真可爱。哪个字?”

“‘柠檬挞’的挞。”

十六岁时宋亚轩在甜品店见习,因为刚刚过期而坚持丢掉、不肯卖给刘耀文的“柠檬挞”。宋亚轩倚在他肩上,心跳得快飞起来。

你说你第一次见面就记住我了——那你还记得吗?你像我一样,记得所有细节吗?

刘耀文松开手臂,捧起他的脸看了一阵,轻轻笑了:“那你这次还要把柠檬挞丢掉吗?”

“不会了,”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再也不丢掉了。”

二月份,他们已经带着一只猫和两尾金鱼迁居云南。刘耀文在古镇盘下一家民宿,宋亚轩曾说相比在酒店做主管他更愿意自己开店,于是民宿一楼的大半面积遂他心愿做了改造,等完成后一并开业。

宋亚轩对装潢巨细皆有要求,每天早上一睁眼便亲临现场。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刘耀文会坐在后院的门廊里,长久凝望洱海粼粼的波光。挞挞已经和镇上新认识的猫猫狗狗打成一片,在他怀里窝一会儿便跳出去,傍晚才回来。宋亚轩的目光随着挞挞迈向后院的猫步,看到刘耀文在木质靠椅上,只露出后脑勺和肩膀。几分钟后他的身影融进渐浓的暮色,和远处暗下来的雪山连成一片。

宋亚轩端着两杯热茶走过去,递给刘耀文一杯,在他脚边的蒲团盘腿而坐。他的头发又长了,白天监工时扎成小揪,扯下皮筋后在刘耀文腿面上散成乌黑柔顺的一片。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是不是快过年了?要置办点年货。”宋亚轩划着手机上的日历,“本命年诶!本命年快乐。”

其实刘耀文不喜欢本命年。和坊间“本命年诸事不顺”的说法无关,凡是会提醒他宋亚轩比他小了整整一轮的东西,他都平等地反感。但因为宋亚轩这样祝福,他便要勒令这一年快乐起来。

他摸了摸宋亚轩的头发,说你也快乐。宋亚轩牵住他的手,一眼看见食指指腹上贴着一圈创可贴,问:“手怎么了?”

“切水果划了一下,没事。”

宋亚轩隔着布料吹了吹,却忍不住数落:“少爷命。”

春节时古镇上游人如织,除夕夜两人没有外出,在后院挂上灯笼、拉了插排,年夜饭准备涮火锅。天冷得很,但夜空晴朗无垠,值得为它冻红鼻尖;汤底一滚起来热雾氤氲,连这点不足也消弭。平板搁在一旁转播春晚,两人肩抵着肩把每个语言类节目都批判一番,乐不可支。

《难忘今宵》响起时刘耀文忽然拉过宋亚轩的手,好像决意要让今宵之难忘名副其实。等宋亚轩反应过来,一枚银戒已经恰好地圈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什么装饰也没有,素净的莫比乌斯环。

城市灯光里蒙尘的星星在此地破除雾障、亮得惊人;比星星更惊人的是宋亚轩的眼睛。他被惊喜砸得滞了片刻,才开口问:“什么意思?”

“结不了婚,总得找个东西把你圈住。”刘耀文有点不好意思,“但有瑕疵,我去银器店自己打的。”

宋亚轩关心的第一件事是他的手是不是因此受伤,得到肯定回答后“哼”了一声。他把手伸在灯笼水红的光底下打量了好一阵,问:“这是不是你送我的最便宜的东西啊?”

“好歹花了几百呢。”刘耀文含着笑看他,“最便宜的是我,我不要钱。”

宋亚轩噗嗤笑了,眼角有泪光闪动:“我是不是也得给你打一个?”

刘耀文吻过他的手指:“你在这儿就是圈住我了。”

这是农历新年,春城之春将来,所有的花都会开好。两个各有秘密的人不被见证地接了这一年中的第一吻,还有无数个吻等在后头。

其中一个人不会告诉另一个人,莫比乌斯环早被自己视为这段关系的隐喻,而在游乐园漫天的金色烟火中,他许下的愿望就已经是“等你追到我,我会缠你缠到死”。

而另一个人不会告诉他,那封在他看来断送了年长一方事业的匿名邮件,并不来自他所以为的那个由爱生恨的前任。亲密关系从未改造任何人,短程或长程咨询精进了掠夺者的掠夺,而自上帝将他投掷进此人的生命的那一刻起,那支淬满诅咒的爱情的箭矢已注定深深插在他的心口,金光璀璨、不可摧折,比他的骨灰存在得更久。

然而秘密有时并不重要。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出自《子夜歌》

希望还有机会再写故事。

刘耀文等在国内到达出口,一眼在人群里拣出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孔。那人的眼神却只在他脸上拂过,低头发消息给他:“我和同事一起呢,等下停车场见。”

刘耀文撇撇嘴,转身乘电梯下去。如此见不得人,心里不能没有不快,但等人小鸟般飞进副驾驶座并献上一吻,天大的气也消了。宋亚轩的刘海长了些,胡乱搭在睫毛上,却遮不住笑盈盈的眼睛。刘耀文给他理了理额发,心甘情愿下车去抬行李。

宋亚轩到底是活泼的天性,出差几天没累着似的,上了车就眉飞色舞开话匣子。刘耀文纵着他,听得认真,连住宿酒店自助餐里的柳橙酸一天甜一天都知道了。

讲到他终于告一段落、开始喝水,刘耀文才有机会说刘翊文送了两张周六的演出票,问他有没有空。宋亚轩满脸迷茫。刘耀文补充:“我弟。”

宋亚轩反应了片刻:“哦,那个谁——Dylan?他叫刘翊文啊。”又皱着脸问:“什么演出啊,不会要穿燕尾服才能看吧。”

刘耀文失笑:“不是,他们高中音乐节。他在搞乐队。”

宋亚轩大为震惊:“啊?他搞乐队?民谣还是摇滚?”

“呃,挺……嘶吼的。我去听过一次,站音响前面,回来头疼了两天。”

“……感觉他不是那种人啊。”宋亚轩缩了缩脖子,“他小时候那么严肃,那什么运动会都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了。”

刘耀文打趣他:“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还知道他是哪种人啊?”

“那当然,俗话说‘七岁看老’。”宋亚轩摇头晃脑,“你们现在关系不错?”

“这两年还行吧。他天天瞎混,动不动要请家长。”

宋亚轩噗嗤笑了,又说:“但他搞乐队我还是很难想象,像你要搞乐队一样。”

刚好遇上红灯,刘耀文伸手掐他的脸:“去不去一句话,别又在这趁机说我。”

“去去去去去!”宋亚轩求饶,“我说你什么啦!”

“你意思是我没意思呗!”

“过度解读。一把年纪了这么玻璃心。”

“是啊,你得呵护我啊。敬老爱老。”

“行,那这次咱们离音响远点,别给你弄耳背咯。”宋亚轩忽又凑过去亲他的脸,“今晚呵护一下你?”

他穿了件浅褐色呢子大衣,牛角扣系到最上面一颗,中学生似的。刘耀文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在犯罪,却捏住他下巴,压了声音问:“刚回来不累啊?”

宋亚轩一点不怯,反而在他指节上亲昵地咬了一口,嘿嘿笑:“想你嘛。”

周六下午刘耀文要去和生意伙伴打高尔夫,和宋亚轩约在学校门口见面。仍是宋亚轩去过的那座校园,寄宿制国际学校,刘翊文从小学一路念到高中。宋亚轩心境已经和以往不同,反而对他感到一阵微妙的可怜:生在罗马的人终生为罗马所困,最出格也不过玩玩摇滚而已。转念一想,他于刘耀文的人生也起了类似功用,是一枚彰显叛逆的挂件。

刘耀文卡着点才到,但过了会儿才等到刘翊文跑出来迎接。人青春期时模样变得快,但宋亚轩却马上认出他那头蓬勃的卷毛。他远远喊了声“哥”,宋亚轩忽然有些不自在,往后缩了缩。刘翊文却不给他装不在场的机会,紧跟着中气十足的一声:“嫂子!”

周围纷纷侧目,宋亚轩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比起接受良好刘耀文更像根本没听见,抽了张纸拍在刘翊文脑门上,嫌弃道:“擦擦汗!像什么样子。”刘翊文“哎哟”地叫,自来熟似的转向宋亚轩,说自己手太脏就不握了,欢迎他来。宋亚轩点点头说你好,又赶紧说谢谢他邀请。

刘翊文大步走在前面带路,合成器在背上一颠一颠。宋亚轩还在头皮发麻,接到刘耀文一个含着笑的眼神:“要牵手啊?”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拽住了刘耀文的袖子,赶忙放开,小声念叨:“他刚叫我?”

刘耀文佯装思索一阵:“应该不是叫我。”

“……你教的吧!”宋亚轩后知后觉地恼火。

“真不是,”刘耀文笑眯眯,“孩子自己懂事。”

进场后宋亚轩环顾亲友票区,发现落座的多是中年夫妻,也有些男士的女伴年轻得不对劲,但就数他和刘耀文最格格不入。找座位时刘耀文陆续经过几个熟人,握手、寒暄,无一不夸他是个好兄长。宋亚轩在一边束手束脚。当然没人会不识趣到直接问他的身份,但探照灯似的打量在所难免,直到演出灯光亮起他才松一口气。

冠以音乐节之名,其实是上流社会文艺汇演,甚至有人往台上搬竖琴。刘翊文他们上了台才有点青春活力的样子——虽然有点活力过头,叮呤咣啷结束后周围的叔叔阿姨一个个面有菜色。宋亚轩正忍着不笑,忽然被人抓住手,可怜兮兮在他耳边用气音说想抽烟。

散场后乐队小孩们兴奋劲还没过,吵着要去吃夜宵,拽着哥哥买单。刘耀文转脸问宋亚轩想去吗,刘翊文在一旁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他就点头说好。刘耀文越让他别勉强他越是吓得直摆手,还说自己也有点饿。

周末晚的烧烤店里人声鼎沸,刘翊文得到他哥的默许,点了半提啤酒。宋亚轩本来就比高中生大不了几岁,喝过几轮后本性暴露,竟然袖子一挽聊得挺起劲。刘耀文好奇这人酒品如何,坐在一旁边喝水边观摩,拿餐巾纸默默给他擦铁签尖儿上的碳灰。

然而宋亚轩很快两颊绯红,非要教中法混血的刘翊文说法语绕口令,拦都拦不住。刘耀文赶紧去前台买了单,打发小孩们各回各家。挨个道别后宋亚轩仍坐在椅子上,左手撑着头呆呆地望他,水红的嘴无意识张着,隐约露出一点白牙。刘耀文走过去亲他一口,半搂着人出门。

宋亚轩路都走不直了,却乖得要命,一上车就自己系好安全带,两手搭在膝盖上放好。刘耀文盯着他看了片刻,问:“怎么了?”

“没怎么呀。”宋亚轩咬字都含混了,态度却很坚定。

“不开心啊?结完帐回来你就不对了。”刘耀文摸摸他的脸,烫的。

宋亚轩用力摇头:“没有嘛。我喝醉了,好累哦。”

一路无话。快到停车场入口,宋亚轩指向仍在营业的便利店:“我要喝酒。”

“不能再喝了哦。”刘耀文说,“已经喝很多了。听话。”

宋亚轩忽然张牙舞爪地撒泼,大有抢方向盘的架势:“我要喝酒!我有事要说!”

刘耀文连声告饶停在路边,去提了一袋花花绿绿的易拉罐回来。宋亚轩取出一罐眯着眼研究片刻,委屈得带了哭腔:“这个是饮料,你骗人。”

刘耀文强行解释:“不是饮料哦,新出的。甜的。”

宋亚轩将信将疑,最后还是把袋子抱进怀里:“我一个人的,你不许喝!对胃不好。”

进家门时花猫正在客厅里跑酷,看见醉醺醺的两脚兽一跃躲上了猫爬架。刘耀文把人扶到沙发上安顿好,洗了个手出来宋亚轩已经坐在了地毯上,并喝光一整罐鲜橙多。刘耀文想笑又有点头疼,宋亚轩突然指着他颐指气使:“你,过来。”

刘耀文言听计从,手上拿着热毛巾给他擦手擦脸。宋亚轩被他弄得脸都皱起来。擦完一看,竟然又两眼汪着泪,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刘耀文心都化了,丢开毛巾把他抱进怀里:“怎么这么委屈呀?谁惹你了,我收拾他去,好不好?”

“没有谁惹我……”宋亚轩脸在他肩上埋了一会儿,小声说,“就是想起一件事。”

刘耀文牵着他的手摩挲:“嗯。”

“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逛街,我把新衣服换上了,把旧的装起来拿走。你当时说,”宋亚轩抽一下鼻子,“你说我‘臭美’。”

“……我说过这种话?”刘耀文哄得毫无原则,“太过分!我道歉好不好?你天生丽质,不是臭美。”

“哎呀不是!”宋亚轩捶他一拳,“你听我说呀!”

“好好好,你说。”

“我小时候有年夏天,我妈去夜市上摆摊烤鱿鱼,赚钱了,给我买了一条牛仔裤。蓝蓝的,有两个大口袋。我说,妈妈你为什么现在买这个呀,好热呀穿不了。她说,”宋亚轩忽然笑了,“她说她要是拿着钱肯定就打牌输掉了,就赶紧买了。她说等过年的时候穿。”

“我就把那条牛仔裤叠得特别好,放在衣柜最上面一层。等啊等终于等到过年,我取下来试,发现已经短了一截。小朋友长个子那么快,我妈她好像,好像没想过一样。但是我又不舍得不穿,后来脚腕上就起冻疮,特别特别痛。”

“那之后我就想,我再也不要等了。买了新东西我要立刻就用,新衣服我要立刻穿,迟一秒都不可以。”

巧舌如簧如刘耀文,忽然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把人搂得更紧了,像是往身体里揉。

“你明白吗?刘耀文。”他扬起脸来,酒精滚热的指尖点在刘耀文鼻梁上,“其实有好多好多时候、好多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刘耀文吻他的手指、睫毛、混着橙子味和酒气的嘴角:“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只喜欢你。”

“我知道。”宋亚轩忍着喉咙里的呜咽。

“而且我们不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刘耀文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在你之前我没有自己的世界。我什么都没有。”

宋亚轩将他胸前的衣料一点点揪紧:“你不要后悔。”

刘翊文从浴室出来,手机在床头震动不止。看清联系人后他仿佛拿着烫手山芋,苦着脸接听:“喂,哥?我刚洗澡呢。”

刘耀文不跟他废话:“你有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对不起哥……”刘翊文迅速认错,“我当时真的有点喝上头了,确实是说错话了……”

“你干什么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刘翊文抓耳挠腮:“啊你还不知道啊……哎呀,就是……”

“你知道晚上宋亚轩说什么吗?人都喝晕了,临睡的时候还迷迷糊糊问我,要是他没回上海他那张票是不是就是潘喻的。”刘耀文冷笑,“你提她了?你提她干什么?”

“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就当时你去买单嘛,本来都聊得挺好的,然后他跟我说下次见面能不能别喊嫂子,也喊哥。我当时真的没过脑子,就开玩笑嘛,说小潘姐我都没叫过嫂子。说完我就觉得这个话不对啊!但我看他没什么反应就立刻换话题了……”

“你有病吧?!”刘耀文破口大骂,又压低声音,“换话题了我还得夸你?”

“哥我真错了,我说完自己酒都吓醒了……要不我去跟他道个歉?”

“怎么道歉?你抽自己几耳光吧。十几岁的人长了个脑子没用过是吗?”

“哥我真的错了你揍我一顿也行……他是不是跟你生气呢……”

“没有。”刘耀文揉揉眉心,“他要是生气还好办。”

刘翊文欲哭无泪:“那现在怎么办……”

“他睡了。我有空再收拾你。”

刘耀文阴着脸从客厅回卧室,一推门险些心脏骤停。好不容易哄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床头直勾勾看着他。刘耀文被他盯得发毛,快步走上去:“怎么醒了?不舒服?”

“你去哪了?”宋亚轩问。

宋亚轩猛地掀了被子站起身,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得他连连后退,脊背结结实实撞在衣柜门板上。刘耀文还没反应过来,宋亚轩已经像流体一样顺着他淌下去,好像全身筋骨都软了,手却翻飞地解开他裤子的抽绳。

一块冰捂化了,就成了温热的水。宋亚轩没熟练到能顺着含下去的地步,脸颊被顶得鼓起来一块,流泪的眼睛却一直望着他。那眼泪刚开始是被生理性的不适逼出来的,后来却交融在热切得近乎病态的神色中。刘耀文很少在宋亚轩脸上看到这样直白的剔透的迷恋——这比宋亚轩的行为本身带给他更强烈的刺激。他咬着牙、浑身紧绷,连心脏都在发抖。

没有哪次比这次更快。宋亚轩被呛得咳了两声,喉结却往下一滚,然后张开嘴、吐出一截被磨得艳红的舌面。刘耀文把他提起来,手臂在腰上箍着,抱得宋亚轩脚都没法点地,跪得发麻的小腿不住乱蹬。他笑了,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

在一个以为那句“有话要说”是要分手的夜里,他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爱溺毙了。

TBC.

好长好长的一章。这章的BGM真的很好听,请听!

下一章(或下下一章),这个故事就算写完了。有时我意识不到自己更新得快或慢,对我而言他们像在另一时空里的两个真人,哪怕我不写,他们也在相爱并生活。因此完结也只意味着我对那个时空的观察要告一段落。

9.

黑色轿车洗得锃亮,灯光雪白,宋亚轩晃了下眼才入座。边系安全带边揶揄:“不停路边,学低调了?”

“来早了,找个地方补觉。喏,你想喝的那家。”刘耀文扬下巴示意他。

驾驶位杯托带加热功能,宋亚轩把奶茶捧在手里戳吸管,不忘凑过去瞧他:“怎么了这是,这大黑眼圈。加班了?”

宋亚轩坐在身边,实在而可感。刘耀文心里安定下来,点头说是。

驶上道路时刘耀文瞥到酒店门口某一熟悉身影,在路灯下孤挺。他踩油门加速经过,直到路口红灯。静了片刻,右手从方向盘上移离,忽然抓住宋亚轩毛衣袖口里细白的手腕。

宋亚轩吓了一跳,却回握过去——因为这人像刚离开冰窖,哪怕车里暖气开着。下意识说:“你手好冷啊。”

信号灯转黄又转绿,刘耀文仍不松手,反而调整成十指相扣:“是啊,你给我暖暖。”

宋亚轩满心可怜他,任凉气从指缝掌心递给自己,说:“最近忙就别接送了,我又不是小孩……你多休息。”

“嫌我老啊?不会比你早死的。”刘耀文轻轻笑。

宋亚轩一眼瞪过去:“好端端的胡说什么呢!”说着就要挣开他。

“别乱动,开车呢。”刘耀文把立即卸了力的暖融融的手贴向自己心口,哄道,“哎呀,没事。我有数,真的。”

宋亚轩脸往衣领里缩,嘴上还在数落他:“神经病。”

广播里音乐流淌,是蓝调。刘耀文手上逐渐回温,理智也基本回笼,在温情气氛里独自心怀鬼胎。

他自然拒绝了周扬的请求,理由是不便介入员工私事。君子做派果然劝服了对方,周扬立刻表示理解,反为自己冒昧打扰而道歉。但刘耀文明白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猜他只能顺着唯一掌握的信息来找,所以才在密集日程里剥削自己换出个接人的空当。果不其然。

之后怎么办?明天、后天、大后天?无法可想。

到宋亚轩家时相握的手心已经渗出细汗。车停下熄火,手还叠在一起。

“喜欢什么车?”刘耀文突然问。

宋亚轩茫然:“干嘛?”

“有车通勤更方便些。”

“我不会开啊,你不来我就坐地铁呗。”宋亚轩看着他,眨眨眼,“当司机当烦啦?”

“……没那意思,就想给你送个礼物。这不是欠了好几年的礼物么。”

“哪谈得上欠啊,那好几年我们又没关系。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还算是出国偷人去了。”

刘耀文攥着他的手猛一下紧了。宋亚轩吃痛,哀叫一声。刘耀文醒悟般放开。

“干嘛啊?”宋亚轩质问,又有些底气不足,“开玩笑的……”

刘耀文又将他的手牵回来,捧着轻抚,声音却沉下去、有威压:“过去的事我们以后都不提了,好吗?”

宋亚轩点点头,却还是委屈:“捏痛了……”

“对不起。”刘耀文望向他,目光是有欺骗性的柔和,“亲一亲会不会好一点?”

宋亚轩意味不明地轻哼,好像花猫讨人爱抚时喉咙里的呼噜。刘耀文听得懂。于是吻依次落在他的指节,轻却郑重,好像只是纯净的安慰。

到早上刘耀文又亲自送人上班,目送他从地库乘电梯上去。如果做得到,他会把宋亚轩的世界抽成真空。

傍晚时周扬出现在路口人潮中,往酒店方向走。刘耀文一眼看见他昨天那件军绿色飞行员夹克,毫无品味可言,全靠年轻高大拔群。刘耀文起身穿上大衣,与他一街之隔站着。

古话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昨晚他给经理去电询问经营如何,格外提到要重视酒店安保,大堂和前门多注意逗留的闲杂人等——是时候看看这些话被听进去了多少。

周扬没站多久,果然有工作人员上前和他交谈,看起来谈得并不愉快。刘耀文适时横穿马路,又扮偶遇:“诶,小周?”

周扬见他如见救星,主动上前握手,寒暄一阵。刘耀文说:“我路过看看。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又打发周围的员工:“都凑在这儿干什么,都忙去。”

“哥,就是我前几天跟您说的那个事……”

“哦,来堵人了。”刘耀文了然。

周扬急急解释:“哥,我也不想这样,真没办法了,他是所有社交软件都把我删了,他新号我也不知道……我就在这儿站着行吗?不会打扰你们营业。”

“噢,你在这等人肯定是没问题啊,天这么冷去大堂里等也行。”刘耀文按下他要合十的手,“但是你说他把你给删了?不会见了面闹什么矛盾吧。”

周扬面露难色。刘耀文接着说:“这要是在门口出什么事,我这生意就有点不好做了。”

看到来电提示,刘耀文又走远几步。宋亚轩用司机用惯了,劈头问得理直气壮:“我提前下班了,你到哪了?发消息也不回,路上呢?”

“嗯快了,再十分钟吧。你在里面等等?今天挺冷的。”

“我去马路对面吧,省得你调头。”

刘耀文只好再劝:“真的冷。”

“哎呀我透透气嘛!不说了,你先开车。”

他驾车绕到合适的方向,比约定的晚了一点。宋亚轩如期站在路边,两手揣兜、头垂着,看不见表情。

周扬已经不知所踪。

刘耀文靠边停在他面前,放下车窗看向他。宋亚轩终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只消这一个眼神刘耀文就明白了。

他转过脸看向前方。仿佛只要他不直视,就能躲过那双眼睛里捕兽夹似的尖利的失望。他说:“先上车。”

宋亚轩没有动、没有讲话,但也没有走开。后方有车鸣笛,刘耀文又说:“先上来再说,行吗。”

他拉开门坐下,又狠狠把门甩上。

天已经黑了。一个湿而冷的风雨欲来的夜晚,在上海的初冬里毫无任何别致。城市是一座水泥浇筑的监狱,轿车是其中流动的钢铁监室。路灯下投影摇曳变幻,一对狱友在末路上疾驰。

宋亚轩抱着手臂先开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要这样。”

这甚至不是个问句,而是看穿后的陈述。认识到这一点对刘耀文的自尊没有好处。他说:“哪样?”

“你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打算怎么处理,你都不告诉我,也不和我商量。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刘耀文回答,“而你明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宋亚轩。你连这个也要我直说吗?”

“在你之外我还有精力跟别人纠缠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上班。你对我连这一点信任也没有?”

“我是对自己没有信任,你可以换人纠缠。”刘耀文捏紧了方向盘,“因为我知道我不如他。”

宋亚轩瞠目结舌。然而某种程度上他知道刘耀文说得不无道理。

刘耀文进一步判决自己:“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生活里的错误。”

宋亚轩沉默不语。刘耀文忍不住问:“所以你们谈什么了。”

其实周扬仍蒙在鼓里,只是表衷心时提到自己为了找他甚至差点惊动他上司。宋亚轩本在不耐烦,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是谁、怎么认识的。周扬以为在航班上偶然结识对方老板的故事也能作为两人缘分未尽的佐证,于是和盘托出。宋亚轩简直不知道该先发怒还是先发笑:怎么世上净是被刘耀文骗得团团转的人?

“没谈什么。”宋亚轩不愿意摆出合作姿态,“你本来要对他怎么样?”

“我要对他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刘耀文笑出声来,“宋亚轩,我是个商人,不是黑社会。”

“说不准哪个更可怕。”

“他怎么甘心走的?你答应他再联系?”

“少管我。”宋亚轩烦不胜烦,“停车,我要下去。”

“你这样真的让我很难办,明白吗?”宋亚轩说,“没有情分也有礼貌,周扬不是我的仇人。”

此时该说的所有词句都在脑海里,但它们挤作彼此滞涩的一团。刘耀文知道这种感觉,和当年他身处那间招待所的昏暗房间时如出一辙。然而现在比当年还不如,宋亚轩不再在他怀里心碎,只是红着眼盯着他——好像他才是他的仇人。

不远处有地铁站,宋亚轩快步走过去乘下行扶梯。有冷风从隧道深处吹来,他在风里站得笔直。有好几次他感到自己的脸颊不可自抑地一抖,在外人眼里是那种极异常的搐动、当众痛哭的典型前兆,正如任何瓷像的开裂都始于几道细纹。

如果刘耀文道歉或挽留,他也许会告诉他自己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给周扬,然后心软。缠斗太久,心软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哪怕在他觉得感情已经要耗尽时。但刘耀文只是为他解开车门锁。

我要挣开,你就真的不抓紧了吗?我要挣开是要你抓得更紧、要你今后对我坦白,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也觉得累了?

宋亚轩维持着镇定,摸出手机研究该如何换乘。他定睛看清了地铁站名,再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淌下来,却笑了。六年前刘耀文豢养他的那间公寓正在这一站旁边。

他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泪痕被风强行掠走。行人一簇簇经过他,似动物迁徙,无休无止地漠然移动。再起身时他因双腿发麻而一趔趄,却向出站口走去。

头脑里的部分理智向他叫嚣:这有什么意义?宋亚轩拒绝回答,一路蹭人门禁,站到公寓门前。电子锁的指示灯亮着,需要密码或指纹。

他梦游般将食指贴上去,解锁声灵敏刺耳,自异度空间传来。记忆里最初的牢笼漆黑着敞开,他将自己砸进去,像水溶于水,猝然解脱。

选这首BGM只是因为那句:Hello,welcomehome.

8.

说是从头开始,便当真把这场电影当第一次约会来对待,规规矩矩看完。这自然经不起细究,没有人第一次约会是选在一方家里、穿家居服完成的,幸...

说是从头开始,便当真把这场电影当第一次约会来对待,规规矩矩看完。这自然经不起细究,没有人第一次约会是选在一方家里、穿家居服完成的,幸好两人对范式如何开展也头脑空白,此前的人生真是各自白活。

片尾女主角带着半年后再会的约定独自踏上返回巴黎的火车,刘耀文问他觉得两个人会不会真的赴约。宋亚轩中途一度感动得泪意涟涟,此刻却斩钉截铁回答最好不要。刘耀文暗示他这只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他一下子大失所望,叹息道美感要大打折扣。刘耀文诧异问怎么会,等到圆满未必和美感冲突。宋亚轩也意识到在这语境中自己的态度多有不祥,转而回答:“人在现实里当然不能追求文学性,幸福的人谁在乎文学。”

刘耀文不置评,起身去拉窗帘。夜色幽幽漫入房间,雨珠打在玻璃上颗颗迸裂。宋亚轩瞥了一眼,雨势不大,往沙发上一躺:“哎呀,好饿。”

于是又出门去吃宵夜。宋亚轩指了一家广式粥铺,刘耀文声称自己尚能胜任开车,被人探了探额头温度后得到许可。路上莫名又争辩起剧情与审美趣味,引述其他对白驱动型电影和一些半吊子戏剧理论,一直延伸到粥铺桌上才止住。

店面里除了他们都是刚结束加班的西装或格子衫,刘耀文不常来这种地方,被烟火气蒸得束手束脚。一上菜便把身份忘了,姜丝、葱花、鱼片、叉烧、虾仁裹在稠得看不出米粒轮廓的白粥里,香气氤氲扑鼻,让人食指大动,只顾埋头享受。

他有轻微近视,白天里不要紧,到晚上出行总戴着无框眼镜。囫囵吞下几口后镜片起了雾,于是取下来放在一边。一抬眼却被正专心致志研究肠粉酱汁的宋亚轩吸引,他正拿起筷子蘸着尝,说调味不如以前。嘴上惋惜,筷子翻飞得却毫不客气,两腮鼓动,森林里藏食的小动物似的,眼睛也亮起来。察觉到刘耀文在看他,还好心地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在刘耀文的诸多怀念中,宋亚轩吃东西的样子要排进前三位。年轻时他为自证本领、甩脱“二代”身份,一顿饭排一场饭局,满桌珍馐除了隔离胃腔和酒精之外别无他用,暴殄天物换来不尽人意的功效。他进食,齿关凭本能机械开合,头脑却忙于分辨席间所有人的神色言语,飞转不迭。正因此,头一次和宋亚轩坐在一张餐桌时,那种专注咀嚼的幸福神态几乎是震慑住了他。

原来只是再次看到他吃饭就会觉得感动。别处的爱情故事如何发展自有其章法,但到了以食为天的地方,爱一个人的含义好像就是一起吃很多很多顿饭。宋亚轩被他盯久了,忍不住问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刘耀文摇头,笑着夸他:“只是觉得你吃饭看起来好香。”

宋亚轩也忽然怔愣,但并非因为这句话的内容。他甚至没怎么听清。只是刘耀文笑得明晃晃,很少见,像暗夜里陡然擦亮一根火柴。

宋亚轩进电梯、开门、站在玄关,一路像踩着云,飘飘然。靠在门上捂着心口,要尖叫又觉得夸张过头,极力抑制自己。手机在口袋里一震,刘耀文发来城郊某场雕塑展的信息,问要不要去看。宋亚轩想了一会儿,洗漱时才回他:“想去游乐园。”

看展是钻石王老五追艺院女学生的手段,或者说是当年刘耀文收买他的那一套附庸风雅后的版本。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宋亚轩决心要占据主动,带刘耀文补全他该玩的年纪里没有玩到的东西。话虽如此,真的看到这人卫衣牛仔裤的大学生扮相时还是不大适应,忍不住上下来回偷瞟他。刘耀文开玩笑问是不是被迷到了,宋亚轩思忖一下说确实很帅,反倒弄得提问的人不好意思。其实宋亚轩嘴有多甜他未尝没有领教过,但当时听和现在听是完全不一样的受用。

宋亚轩显然没少来游乐园,扯着刘耀文的袖子穿行于各个项目,种种惊险都不在话下,唯独在走近幽灵公馆时略显踌躇。*刘耀文捕捉到这点犹豫,登时涌起一阵恶趣味,发出盛情邀请。两人坐进轨道车时仍保持着体面的社交距离,一阵妖风拂过宋亚轩便已经手脚并用挂在他身上了。返回起点时刘耀文先在月台站定,伸手去拉他触到一手冷汗,被拽住走到室外才放开。路灯大放光明,宋亚轩虚张声势瞪他,却没开口讲话,否则声音一定要抖。他泛泪的眼角圆而钝,刘耀文却像被猫咪挠了一爪,哄他:“下次不玩这个。”

“你故意的。”宋亚轩小声埋怨。

刘耀文摸了摸鼻子,伸手去牵他:“走,去坐旋转木马。”

宋亚轩甩开他,往前跑了几步,回过头冲他吐舌头:“不要牵手,进度太快了!你乘人之危,坏家伙。”

经过礼品商店,宋亚轩立刻抓他进去,给他套了顶草莓熊头套。刘耀文跟他商量能不能换个别的色系的,被拒绝,理由是“反派才适合你”。陪年轻男孩来游乐园对他而言没有道德压力,但对着镜子,他开始暗暗祈祷别遇上任何携妻儿出行的生意伙伴。

走到旋转木马时,他已经把这回事忘了。《幻想曲》华丽而梦幻,宋亚轩在他右前方的白马上晃悠悠。看背影就知道他心情大好,因为那顶星黛露的帽子正随着音乐的节奏被他一捏一捏,毛茸茸的耳朵上下跃动。

刘耀文打开手机摄像对准他。回头看一眼吧,他想。好像心灵感应作数一样,宋亚轩真的转过脸来,见了镜头也不回避,笑得眉也弯眼也弯——刘耀文被击中的同时不可抑止地想起另一个人的屏保,于是进行报复式的连拍。

游乐园里的餐厅不值一尝,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让人甘愿挨一顿宰的地步,便也就找了窗边的位置坐进去。刘耀文倒是无所谓,他尝不出什么好坏,但宋亚轩却在吃到餐后提拉米苏时终于忍不住大翻白眼,开始向刘耀文悉数眼前这道基础法甜的数宗罪行。刘耀文半懂不懂,点头应和。宋亚轩沉痛地总结:“还不如回家我给你做,这一份成本价不超过二十五。”

“这么好?我记下了。”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留在园区吃晚饭……”

“问对了。”刘耀文神秘一笑,撇下半句话去结账。

宋亚轩不明就里,被人领着一路疾行,登上酒店的露台。晚风冷冽,他把手揣进衣兜,看着眼前的城堡,有点明白过来:“看烟花?今天不是工作日么,周末才有啊。”

刘耀文站在他身后,握住他肩膀:“等一下。”

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宋亚轩恍惚有所知,不确信,近乎晕眩,要往他怀里倒。

他在他耳边小声地倒数:“五,四,三,二,一。”

整点钟声响了,应声升起的是不远处的焰火。水洗过般的温润的藏青色夜晚被猛烈扰动,像石子投入平寂池水,特别的是那涟漪呈现出金灿灿的燃烧着的光泽,一朵朵幻化为瞬间的永恒。但人们来不及注意那倏然的崩塌和毁灭,因为金色的焰火接连不断,几乎将半扇夜空铺满了。

辉煌的火光映在宋亚轩扬起的脸上。那焰火的材料一定有着高得异乎寻常的燃点,才会隔那么远依然炙烤着他的眼眶。

“再不许愿要放完了。”身后刘耀文轻轻说,在爆裂声中震耳欲聋。

宋亚轩如梦初醒般转过身,看着他,突然捂紧了他的耳朵。他深深凝视他的眼睛,含着笑含着泪说了句什么,像在施摄人魂魄的咒语。刘耀文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又转了回去,目光重新落回渐渐疏松的漫天金箔。

夜空最终沉寂下来。对这世界上的多数人来说,这场不期然的焰火曾否发生的确无关紧要,但他们不在这多数人之中。

刘耀文问:“你刚才说什么?”

“在许愿啊。”宋亚轩目光澄明,反问他,“怎么想起准备这个?”

“你不是喜欢这个么……”

宋亚轩笑了,却笑得有点咬牙切齿:“我是喜欢这个吗?”

刘耀文心里一动。

宋亚轩接着说:“其实这样许愿不灵的,我那年三个愿望只实现了一个。”

“啊……”刘耀文的笑僵在嘴角,一时接不上这句话。

“但还是谢谢你。”宋亚轩忽然凑上前,柔软的唇擦过刘耀文的脸侧,“人对愿望最忠诚的时候就是许下它们的时候,我喜欢许愿。”

刘耀文无端承诺:“会实现的。”

宋亚轩哂他:“你都没听到是什么。”

“会的。”刘耀文语气真挚,像在讲平常又容易的话,“你要月亮吗?我摘下来。”

余烟袅袅,拂过遥挂中天的银白弯钩。俗世里有情人多如草芥,许下上天入地的妄言,鲜有人烧掉那座金阁。月亮并不当真,自顾自淌下清辉,隽永得像一句安慰。

“哎呀——”宋亚轩跳开一步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亮晶晶的,“肉麻死了!你真是昏了头。”

再多说一句,宋亚轩就要羞愤地跳下露台了。刘耀文只好在心里小声回答:怎么不是。

热络散了场,各自返家。刘耀文在玄关换鞋换到一半就发怔。过一天像嚼一段甘蔗,一千多分钟里能咽下的甜水有限,再咀嚼只会被纤维刺得满嘴血泡。

花猫仰倒在地毯上,见他回来喵了一声打招呼。天冷下来,它不再重温流浪的日子,整日在家作威作福。刘耀文走过去蹲在它面前,抓着两只前脚捞起来,越拉越长的一条猫,咪咪叫着龇出尖牙。

“你来说,他许的是什么愿?”刘耀文觉得它可爱非常,以脸偎住它的脑门,“你跟他关系好,你去问问。”

花猫养得很好,皮毛油光水滑,脸上带着冷淡骄傲的神气忍受他的爱抚。手一放开就蹿到别处去。

刘耀文倒也不觉得没趣,进了书房处理工作。白昼里游乐当然靠秉烛伏案来补,助理帮他过滤了多数信息轰炸,留下要靠他定夺的已寥寥,但要花的心力却不可能少——集团上上下下牵扯多少门多少户,早就不是他一家的万丈楼。

一条好友申请夹在工作消息中,尤为显眼。不知哪冒出来的动漫头像向他恭敬问好:“打扰哥了,我是周扬。”

哦,周扬。说是在上海有事联系他,竟然真的来了。

刘耀文关掉界面,逐条回工作消息。两小时过去,又以手虚握成拳抵在下巴上,指节叩了几十下。最终点了通过。

他对周扬单向屏蔽了自己的朋友圈,却立刻点进对方的。当代人要坦诚到什么地步才会设置全部动态可见,但周扬就是这种人,甚至像几年里没删过一条,留下前任的许多倩影。刘耀文逐一鉴赏并存进私密相册。再退出朋友圈时周扬已经热情洋溢发来问候,看来年轻人熬夜确实是普遍现象。

对话很迂回,刘耀文以退为进,只等着看他说什么。直觉不是内推之类的事。周扬当然不是他对手,几个来回便图穷匕见,说是从朋友那里听说到自己前任去了他旗下一家酒店工作,所以来找他问问。

刘耀文回他:“这么巧,他叫什么?”

屏幕上很快跳出回复,饱含希望的三个字。宋亚轩。刘耀文念一遍这名字,把手机往桌上一撂,兀自冷笑。门窗皆紧闭着,但他像被穿堂风剐过,脊背发冷。

*游乐园的原型是上迪,严谨来说上迪并没有幽灵公馆。但这是同人文所以我说了算。

7.

宋亚轩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便起身离开卧室。刘耀文坐在床上发愣,片刻后被人迎面丢来一方打湿的毛巾,让他敷脸。刘耀文没反应过来,随手贴在脸上。宋亚轩问打的是这边吗,...

宋亚轩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便起身离开卧室。刘耀文坐在床上发愣,片刻后被人迎面丢来一方打湿的毛巾,让他敷脸。刘耀文没反应过来,随手贴在脸上。宋亚轩问打的是这边吗,他才“哦”了一声,换到另一边。一触到冷水才意识到刚才确实是对自己下了狠手。

“鸡汤还在火上,”宋亚轩回避他的眼神,“你再睡会儿吧。”

“好。”刘耀文顿了顿,“手痛不痛?对不起我不应该着急……”

宋亚轩哽了一下,问:“你在着急什么?怎么了?”

刘耀文迅速权衡后选择了扯谎:“不知道。生病了就胡思乱想。”

“……再睡会儿吧。”宋亚轩又退出去,顺势要带上门。

刘耀文拦他:“不关门行吗?”

“……那你盖严实点。”

他侧躺着缩进被子,毛巾搭在侧脸上。卧室外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病情本应钝化人的五感,每一步打在他的耳膜上却清晰异常,填满了空荡的房间。快陷入昏睡时有东西被碰倒在地上,一声脆响惊得他一下子清醒——待惯了野外的花猫常在夜间飞檐走壁,眠浅的人在家养这种活物是自找精神衰弱。

刘耀文心率狂飙,眼皮闪了闪,却重得抬不起来。忽然又听见有人走过来,压低声音训“乖一点”。花猫不满的喵喵叫声伴着脚步远去,大概是被拎走了。

然而那人很快走回来、走近他,停在床边。刘耀文没有动,仍闭着眼。

微凉的指尖落在他紧蹙着的眉心,轻轻几下给揉开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刘耀文很快睡过去。起先睡得很安稳,渐渐地全身每一道骨头缝里都渗出发烫的痛,昏昏沉沉坐起来去摸水杯,被抓住手腕时才完全睁开眼。宋亚轩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将差点被打翻的水杯递进他手心。

我在做梦吗?刘耀文一瞬间想。听到沙哑的声音时才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话问出口了。

宋亚轩已经学会无视他的胡话:“你不是说你烧都退了?”

“白天确实退了……”

“……把药喝了。有没有胃口?有的话再喝点鸡汤。”

刘耀文爬起来洗了把脸,回来时懵懵的。发热让他脸上泛红、反应木讷,平日里板正的发型乱成很傻气的一团,看起来好像小了好几岁。宋亚轩看他端着空碗呆坐着,忽然觉得很想笑。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转脸看着他:“宋亚轩。”

“嗯?”

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慢慢说:“能不能陪我躺一会儿?”

“现在不怕传染给我了?”

“哦……”刘耀文躺回去,把被子拉到鼻尖,只露出一双病得毛茸茸的红眼睛,“对哦。”

“行了,要传染早传染了。你睡吧。我坐这儿。”

“那你陪我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刘耀文闷声求他。

如果这是病毒性感冒,那么他所感染的可能是一种会使人特别不要脸的毒株,可惜这只是风寒,因此剥去伪饰后暴露出的只能是他的本性。但宋亚轩还是将他连人带被窝往中间搡了搡,躺在边上。

刘耀文身上发冷,将自己裹得很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但数次他试图伸出手臂去揽宋亚轩,都被人毫不留情地塞回去。于是他只是面对着他,不说话,好像看得很专注,但眼神却雾茫茫没有焦点,不一会儿就又阖上了。

宋亚轩猜他又睡着了,准备悄悄下床。甫一动身却被扯了回去——刘耀文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来一点,拽紧了他的衣角。

“这些年你梦到过我吗。”他仍阖着眼,梦呓似的。两个人贴得更近,宋亚轩隐隐感到他滚烫的鼻息。

“其实我知道不是做梦,因为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一次都没有……这也是惩罚吗?”刘耀文继续自言自语,“可是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什么时候会原谅我呢。”

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宋亚轩几乎是攥着拳忍耐着吞下了这句回答。他不能确信刘耀文已经烧到了第二天会断片的地步,而他仍直觉这一点责怪是自己仅有的筹码。

爱与恨不在光谱的两端,而是被他扭成了一个完整的莫比乌斯式的闭环,刘耀文钉在那个不该有的衔接点上。他反复地巡回,反复地经过那一衔接点,反复地发现一切犹疑都是因为心动,而不是心软。

刘耀文却是真的睡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拜退烧药和鸡汤所赐,醒来时他神清气爽,于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怀里正抱着什么。他半睁开眼,看到一个柔软的发旋。脑海里嗡地一声,立刻松开手。

这下宋亚轩也醒了。这一幕本应非常暧昧,然而对视的一秒他的脸上显出一种懵懂的幼稚的情态,让他更像一场六年前穿越而来的幻觉。但那情态随即消散。

“不记得了?你让我陪你躺一会儿。”宋亚轩说完便起身下床,离开温暖的被窝。

谢天谢地,两个人都衣着体面。刘耀文僵硬地躺在原处。片刻后他也爬起来,问:“家里是不是没有洗漱的东西?”

“我拆了个新牙刷头,不介意吧。”宋亚轩从洗手间门口伸出手,向他晃手里的电动牙刷。

“哦,好。”他走过去,看着宋亚轩站在盥洗台前挤牙膏。

“你怎么连自己家有什么都不知道?”宋亚轩自问自答,“也难怪,你那冰箱都是空的。”

刘耀文拨拉两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不怎么开火。”

宋亚轩轻哼一声:“设备倒是挺齐全,什么刀具什么锅都有。你要看着我刷牙啊?”

“你去干什么?”刘耀文问。

宋亚轩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老板,我要上班。”

“你完全不记得昨天说什么了?”宋亚轩临走时问。

“记得一些。”刘耀文回答。

宋亚轩沉吟一会儿,说:“备餐都冷藏起来了,吃之前微波炉叮一下。走了啊。”

关门时他身姿潇洒,刘耀文很难问出他是不是还回来。房间忽又安静下来,只有花猫吮食罐头的声音。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是酸软的,像逼近使用年限的电子产品,整夜蓄满的电量迅速又耗尽。于是从玄关往卧室走,被客厅落地窗映进来的慷慨辉煌的日出刺得眯眼。外部世界忽然又向他挤压过来,而宋亚轩在的时候他对这一切明明毫无知觉。他失去自己的墙垣。

倚在床头回了几封电邮,给下属远程布置工作。合上电脑时感到内脏因饥饿绞得死紧,按平时的解决办法是倒头睡觉,但想起宋亚轩临走说的话,不忍拂他好意,慢吞吞晃进厨房去。

漫长的午睡醒来,窗外已经是星夜。喝水、吃药、将自己收拾得清爽了些,准备找些具体的事脱身。身体性的动作一旦停止,又实在没有睡意,就只会想起那双惊慌的伤痛的眼睛——他不能忍受再看见,所以在那一刻俯身去吻的眼睛。吻得还是太迟,记忆自创生着新的想象,无声无息地向他射击。

知道自己蛮横而狼狈,所以也不期待他再来。门铃响起时才尤为惊异。宋亚轩拎着两大袋东西自然地跨入他家门,袋子上超市的标志浮夸而鲜红。他看他一眼说看起来好多了,然后径直走进厨房,往冰箱里塞碧绿的灯笼椒、橙黄的胡萝卜、粉里泛白的反季节草莓。桩桩件件,好像镀着金边。

“什么片子?”宋亚轩边整理边问。

刘耀文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暂停电影。他回过头看电视屏幕,男女主角坐在维也纳的小巷里,她正对他说:“Ibelieveifthere’sanykindofGod,itwouldn'tbeinanyofus,notyouorme,butjustthislittlespaceinbetween.”

“《爱在黎明破晓前》。”刘耀文说。

“没看过。”宋亚轩合上冰箱门,在水池洗手,“你介不介意从头看?”

“……不介意。”

莫名其妙地并排坐下,进度条从头开始。为放映效果只有一盏落地灯开着,适合掩藏刘耀文全不在此的心思。他们腿面上盖的是同一条薄毯,他快要碰到宋亚轩的左膝,但他无法挪动,因为他不明白眼下这是什么意思。他瞟了一眼,宋亚轩窝在沙发里,专注而放松。

于是他也试着专心看荧屏。阳光普照、金童玉女、无虑无忧。他们刚刚合谋甩脱了计划中的旅途,正轻快地跃上电车。男主角提议两人互相问些直接的问题,随后是大段狡黠的对话。这电影基调如此,话多得在毁坏浪漫的临界点上。

宋亚轩忽然说:“我们是不是没有过这种环节?”

“嗯?”刘耀文原本还在思考“对话占比对浪漫性构成一种倒U型曲线”。

宋亚轩很没有观影礼仪地直接够到桌上的遥控器,按了暂停。他转过脸:“我们了解彼此的程度跟这两个人的可能差不多。我们也需要一个问答环节。”

刘耀文忽然紧张起来:“啊……好。”

“可惜你吃过感冒药了,”宋亚轩惋惜道,“这个环节应该喝酒的。”

挪了个方向,两个人面对着面。刘耀文不由得想要正襟危坐,宋亚轩却斜倚在沙发靠背上。他问:“谁先开始?”又说:“我年纪小,你让着我。”

刘耀文说好。宋亚轩眼珠转了转:“说说你第一次的性体验。”

这也是电影里的第一个问题——但刘耀文还是噎了一下。宋亚轩挖苦他:“你好像在回忆上世纪的事。”

刘耀文只得赶紧开口:“大一的时候,和当时的女朋友。”

“有没有诚意?具体点。”

“新生周认识的,香港人,短头发,别的没印象了。一大帮朋友开车去SantaMonica度假,分在一个房间,我们好像都感觉不干点什么会愧对自己成年人的身份,算是受到了peerpressure……体验其实也没印象了。感觉结束得很快。”

宋亚轩大笑:“啊?很快?”

“天啊,那时候我才几岁……”宋亚轩撑着脸想了想,“好了,你问我。”

刘耀文面不改色:“说说你第一次的性体验。”

“……你还要不要脸?”宋亚轩作势要掐他脖子,“我在十七岁之前还能有什么体验?”

刘耀文迅速躲开:“那就说说你和别人的性体验。”

宋亚轩沉痛地摇头:“我以为我们会进行更深刻的话题。”

“这不是你开的头?”

“好吧。就那样吧!”宋亚轩摆摆手,“也有不错的时候。我那个前男友……也是中国留学生。当时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一个人租房太贵了。但他人很体贴,脾气也好。有时候无聊了点。”

“哦?”刘耀文挑眉。

宋亚轩大叫:“我是说生活中无聊了点!”

刘耀文深谙要见好就收:“好!你问我吧。”

宋亚轩坐直了,看着他:“我们先说好不能骗人。”

他睁圆眼睛认真讲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好亲。刘耀文情不自禁凑近一点,连声音都轻了,保证得却很郑重:“嗯,不骗你。”

“为什么是我?”他问。

“我以为你还会再问几个别的问题。”刘耀文勾起嘴角笑了。

“我原本打算的,”宋亚轩有些懊恼,“可是我也很着急。”

“我回答过了,那次送你回家的时候。”

“但最开始是为什么?”宋亚轩也向他靠近了,睫毛迎着灯光颤得很可怜,“我是说最开始,我们最早见面的时候。”

“你知道自己很漂亮吧?”刘耀文不可置信。

“我知道。但没有人能漂亮到……能漂亮到是‘最好的’。”

近得连呼吸都要缠在一起。刘耀文头晕目眩,冲动烧得他又要发热了,耐着性子解释:“你是傻瓜么……你当然不是一开始就是‘最好的’。不是因为你是最好的我才喜欢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才是最好的。”

“哦……”宋亚轩反应了片刻,轻轻推他一下,“你才是傻瓜。”

“嗯。我是最傻的傻瓜。现在轮到我问你,”刘耀文攥住他的手,把自己的五指紧紧扣进指缝,掌心相贴,“傻瓜能和傻瓜回到过去吗?”

宋亚轩静静地望着他。那目光让刘耀文恍惚觉得自己成了某种永恒之物,月亮或是石像,连呼吸都停止。他忽然歪了一下脑袋——又或者是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倾斜了——笑了。

“回不去了。”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把手抽走,说,“试试看,看能不能从头开始。”

韩炳哲说:对爱的忠诚是对抗个体性遗忘的方式。

6.

距离登机口开放还有几分钟,刘耀文悄悄离开队列绕到侧面,在远处盯着那人看。片刻后乘客向廊桥鱼贯而入,刘耀文将头发拨乱了点,看准那年轻人快排到检票时向他疾步走过去。

“麻烦借过一下。”他抬手作势要横穿队...

“麻烦借过一下。”他抬手作势要横穿队列,却碰掉了半搁在兜里的机票。

“哎,”那人在身后喊,“票掉了!”

刘耀文停下脚步摸了摸兜,转身从他手里接过,连声道谢。他没有立刻又走,而是站在原地检查是否是自己遗落的那张。年轻人瞥了一眼,指着自己手里的票面提醒他:“去上海的话登机口就是这个。”

“是吗?”刘耀文看着两人手中的票,又抬头看指示牌,才作恍然大悟状,“我以为还要往那边走。太感谢了!”

他往队伍末尾走去,同时默默记住了那票面上的名字和座位号。

多好,善心的不设防的年轻人。刘耀文本以为待会儿还要亲自去经济舱里找这张脸。

“周扬先生是吗?”空乘小姐微微俯身问。

年轻人刚点了头刘耀文就闪身出来,径直握住他的手说真是帮了自己大忙,问不知是否方便请他升舱以示感谢。周扬下意识说不客气,只是举手之劳。刘耀文却很坚持,说错过行程可就麻烦了,又解释道刚好同行的助理没赶上飞机,已经订好的座位空着也是白费,认识一场多么有缘,聊聊天。

周扬在法国生活几年,一回国就遇上这番热情,一时不知道怎么推拒。说来也怪,公务舱和经济舱之间只有那么一道轻飘飘的藏青色隔帘,但他此前从没想过另一边是什么,忽然就被人架着穿过,和身后的嘈杂隔绝。

只要需要,刘耀文可以比任何人都健谈。飞机开始滑行前的二十分钟里两人已经聊得宾主皆欢,大有相见恨晚之势,连广播也充耳不闻,空姐只能来提醒他们将电子设备调成飞行模式。刘耀文冲她抱歉地笑一笑,停了话头去取包里的手机。周扬也摸出来调整设置。

“你弟弟?”刘耀文忽然问。

“啊?”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的屏保:“刚好看到了,没冒犯你吧?我以为你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了。巧了,我家也有好几个弟弟……”

周扬神色一滞,在刘耀文讲的家庭故事里应了几声,却显然已兴致缺缺。犹豫半晌才说:“其实那不是我弟弟。”

“……哦,”刘耀文顿了一下,换上了然的口吻,“啊,我明白了。我还说谁家兄弟感情这么好呢。抱歉啊,没往那方面想。”

“嗯。”反应消沉。

刘耀文劝慰他:“啊呀,我理解我理解,个人自由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不是担心你产生什么印象,”周扬对着手机苦笑,“这也不是我男朋友,已经分开了。”

“这样啊……”刘耀文给宋亚轩发完汇报行程的消息关了手机,才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唉。谁年轻时不吃点爱情的苦?”

甚至都不用他主动问“怎么回事”,周扬郁结在心,早就想一吐为快。航班上偶遇的陌生人是很好的倾诉对象,更不必说刘耀文演出一个十足的成熟男士、知心大哥。为他人的感情生活出谋划策者在自己的亲密关系里一塌糊涂,这已是当代常态——但像他这样另有所图到一种极致,应当也是罕见。

到航程后段,刘耀文不得不主动引向其他话题:哪怕周扬讲的是宋亚轩如何难以取悦,他听得也快把牙咬碎了。然而谈论其他事的结论则更为可恨,因为年轻不是眼前这个人唯一的优势,论人品或前程也一样不差。妒火尚未焚毁刘耀文的识人之明。如果宋亚轩不是和他识于微时,或许会是一对无忧的眷侣。

也难怪他旧梦残存。

临别时有司机来接,刘耀文又问是否需要送他一程,周扬连连摆手,说跟他聊天已经很有收获。刘耀文笑一下,把名片递过去,说在上海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系他。

坐进车里看手机,消息栏充满未读红点,唯有置顶那栏静止不动。宋亚轩偶尔才回他消息。这本是如今的常态,谈不上挫折,刘耀文却忽然身心俱疲。

把花猫从宠物店接回家里,刘耀文转身去了阳台。一场秋雨一场寒,在气温骤跌的户外连抽几根烟并不明智,但现在家里多了一条命,他有责任不产生二手烟。

一句句地回想飞机上的对话。问周扬是不是还会去找宋亚轩,他敷衍着没正面作答,却笑了。那笑同样疲惫,却年轻而磊落,仿佛是特地要与他的阴暗和衰弱形成鲜明反衬。那笑隔着烟雾在他眼前摇曳,笑着笑着变成宋亚轩的脸,对他说:“我们真的不合适。”

不合时宜的,他想起宋亚轩有两粒虎牙——分开后他想起的无数个细节之一——一般人的虎牙长在上面的齿列,宋亚轩的却长在下面,小而尖,讲话时上下唇微启、隐隐闪着白光。大笑时则会明晃晃地露出来,更像某种小动物。然而这回再遇见后刘耀文没有见过他开怀的样子。

越想越觉得一切全错了。一开始他就不应当招惹宋亚轩;而他在宋亚轩之前的人生,纵然不算是人生,也具备了人生的所有基本功能,本不值得遗憾。

洗过澡后隐隐觉得头疼,侥幸猜测只是时差所致。临睡前还是给宋亚轩发了消息,表示明早接不了他。这次宋亚轩很快回复,说赶了个急活才看到,又补了句好好休息。

刘耀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你后悔吗。犹豫很久没发出去,倒头昏睡。

这一消失又是几天。宋亚轩抹不开面子主动去找他,也就这样僵着。实在捱不住时终于耍了个心眼:转了张小猫的表情包,等到撤回不了时又发了条“不好意思错屏了”。然后立刻把手机放进储物柜投入工作。

下班时惴惴不安地取出来看——刘耀文回复了,第一条评价表情包可爱,第二条解释说自己这两天感冒,怕传染给他。宋亚轩舒一口气,又紧张起来,问还严重吗。这只是礼貌,他试图说服自己。

刘耀文拍了张照片给他,是卧在床上的视角,花猫在他胸口卧着,配字说“陪着我呢”。

不出所料,刘耀文嗓子完全是哑的。没说两句,宋亚轩听他忍咳忍得艰难,隔着电波都感受到他胸腔破风箱似的发颤。他问:“家里就你一个人?”

“不然呢,孤寡老人是这样的。”

“……你这样几天了?发烧了吗?”

“三天吧?烧都退了,快好了。”

宋亚轩闭了闭眼,还是没忍住:“地址发给我。”

“干什么?要来啊?”刚有笑意又猛咳了一阵,缓过来才说,“你不怕我是故意把自己弄病的吗,就是为了让你可怜我。”

宋亚轩骂他:“那你早该给我发消息了。”

进门时看到门边外卖盒里竟然还有麦当劳,宋亚轩毫不留情对病号狠批一通,拎着东西进了厨房。很快飘出香气。

刘耀文缩在床头窝着,一勺勺喝粥。宋亚轩抱臂站在门边。花猫倒是很喜欢他,绕在他脚边喵喵叫。没白养活,刘耀文想,还知道来缓解气氛。

“喝不下了,”他放下碗,“吃完药真的没胃口。”

宋亚轩冷脸:“麦辣鸡吃得下?”

刘耀文默默又捧起碗,进食动作缓慢而机械。宋亚轩一下子又不忍心,说实在喝不下就算了。

“你不能这样,”刘耀文笑了,“你心太软了。”

宋亚轩一怔,没好气地走上去收他手里的碗。刘耀文却不松手,仰着脸问:“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你什么意思啊?”宋亚轩皱起眉看他,窄窄的鼻梁在暖灯下显出浅纹。

“你那个前男友,”问出这句话时刘耀文也觉得自己在借病发疯,“你还喜欢他吗?”

宋亚轩愕然。

刘耀文把碗搁在床头柜上,攥住他的手腕:“要是他来找你,你会心软吗?”

瓷碗在他手上留下余温,可他的手本身却凉透了。裹着冰的火熨烫在宋亚轩的脉搏上。他看着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他指向厨房,“我下了班来给你煮粥炖鸡汤,你问的这都是什么问题?”

刘耀文索性不依不饶:“那你后悔过吗?”

宋亚轩迎着他祈求的目光回答:“后悔。”他坐到床边,平视他的眼睛:“但不是后悔当时和你在一起,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是为了离开你。我后悔的是自己有错在先,我动心了。本来很纯粹的买卖,有人动心了就毁了。”

刘耀文盯着他半晌,终于敛了眼神松开他手腕。他顾不上什么二手烟,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打火机和烟盒,迅速地甩出一根。

他烟瘾很重。宋亚轩给他凿出一道极深的欲望的口子,全靠别的去补。家庭医生警告他再这么抽下去要短命,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所谓,阳奉阴违。

“别抽了,”宋亚轩蹙眉,“咳得还不够啊。”

他不用也的确没有伸手抢什么,刘耀文就又把打火机撂了回去,桌面脆响一声。但烟还衔在嘴里。

宋亚轩看气氛不好,转而逗他:“叼着干嘛,狗啊。”

刘耀文没笑,含混地应一声。

“总之,”宋亚轩坐直了,“有一点我真的学会了,笑贫不笑娼。”

刘耀文垂着眼:“我没有那样看待过你。”

“不是说你,”宋亚轩安抚他,“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吧,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不是的。”刘耀文说,“你是最好的。”

宋亚轩整个人震了一下。随即又笑,好像很轻松:“三十多的人了说这种话。”

下一秒天旋地转。刘耀文不知什么时候把烟丢开,忽然向他压过来,两个人倒进乱作一团的床褥里。宋亚轩来不及反应,两只手腕都被钳住钉死在两侧,被人用额头抵着额头。他正要挣扎,视线却对焦出刘耀文泛红的深陷的眼眶。一切的动作骤然卡壳。

犹豫间那人压得更低,宋亚轩本能地猛吸一口气要迎接疾风暴雨,对方的唇却颤巍巍落在他紧闭的眼皮上。开始是干燥的吻,好像至珍至重;吻着吻着成了舔,重得简直要把睫毛剐下来。

天花板上忽然下起雨来。一滴滴,落在他的颧骨、鼻梁。

咸的。

宋亚轩闭着眼,一下子要笑出声了。喉咙口却死死堵着。

他妈的,你哭什么?你哭什么?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他觉得荒唐,但那些眼泪却径自往他心里倒灌,灌得他心酸。他动了动手腕想去搂刘耀文的脖子,被会错意,反将他锢得更紧,不知道病中的人哪来的力气。他叫起来:“疼,疼!手筋扭了!”

刘耀文终于放开他、直起身。宋亚轩也弹起来。他不再开得出玩笑了,在自己被这煽情氛围感染得一起落泪前抬起手抽对方的脸。掌风凛冽,落过去却泄了劲,不轻不重掠过。

刘耀文眼都不眨,攥住他仍在发麻的手腕将那耳光给落实了——指印立竿见影。

“你干什么!”宋亚轩抽开手惊呼。手心里全是刘耀文的眼泪,他狠命地往干里甩。

“真的,我当时不知道。”刘耀文笑着哽咽,“你是最好的。”

5.

念高中时班里组织观影会,选了一部讲人工智能的爱情片,女主角是个语音助手,从始至终只用一道娇慵的声线就把男主角迷得神魂颠倒。*刘耀文当时对情情爱爱没任何概念,看罢后不觉得伤感,却因为对片中位于上海的取景地越看越熟悉,而开...

念高中时班里组织观影会,选了一部讲人工智能的爱情片,女主角是个语音助手,从始至终只用一道娇慵的声线就把男主角迷得神魂颠倒。*刘耀文当时对情情爱爱没任何概念,看罢后不觉得伤感,却因为对片中位于上海的取景地越看越熟悉,而开始怀疑周身的世界:这世界其实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善于交互的人工智能,较女主角而言只是多一重肉身,而他们的个性不过是设定参数上的差异。刘耀文不好分辨自己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缸中之脑当然不被允许得知自己是缸中之脑,但这并不困扰他,关键在于这一世界观让他能和自己对他人的低感知力和平共处——如果周遭的一切本就是一面面同质化的镜子,那么只能在他者身上看到自我的倒影就不是缺陷。

从此,至少在刘耀文的体感中,与人相处变成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因为算法运作无一不有目标函数,而多数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人的心思像玻璃一样透明,打眼一看就知道那个逻辑终点落在何处。商人图钱,市侩图势,朋友亲戚图靠山,家族父母图面上有光,单刀直入给一个博弈的方案,双赢则俱佳、零和则缠斗,算无遗策,颠扑不破。

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是看不出这套处世办法,但只有宋亚轩,六年前指控他对自己的喜欢如同喜欢一只名牌表,六年后质问他什么时候能把别人当人看,把他给点破了。相比心虚刘耀文更觉得好奇,他在宋亚轩这里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无能为力,因为宋亚轩不在他那套逻辑的射程范围中。

如何才算以非恋物的方式喜欢一个人?这真是全新的功课。刘耀文能从宋亚轩松口接受他去送他上班这件事里确定的是,只要他想学,连这个他也学得很快,原来只是任由那些话脱口而出就好。他很久没跟别人讲过那么长的一段话了。

然而这一个多月不能不说是多事之秋。先是婚约上的遗留问题。刘父看他时隔多年又陷入没有意义的执拗,术后恢复的进程不进反退,刚有了点力气就叫他到病床前去挨骂。刘耀文起先好言相劝,后来听到“你还想不想在集团里待了”终于忍俊不禁,问这话到底应该谁跟谁说,还以为今年是什么年份呢。刘父这才想起许多实权都已经落到长子手里,气结。刘耀文进一步知会他这一季又发生了些股权交割,大股东的位置也已经易主。此言一出任谁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刘父半晌才骂出一句“畜生”。刘耀文换一副笑脸说“龙生龙,凤生凤”,劝他好好休息,享几年清福。

后是酒店的事。所谓“商业决策”,讲起来轻飘飘,落到纸面上又是另一码事。当然不只是因为宋亚轩,集团上下都知道这几年扩展版图早有布局新业务的打算,但至于为何进度一日千里,则确有力主此事的刘耀文的私心。纵然他在新功课上不无天分,留住一个人的方式在他身上有惯性,用宋亚轩的话说是“当老板成瘾”。生意场上的事刘耀文杀伐果决,佯装不知道这是与生意全无关系的不安全感在作祟。

回家路上他扫一眼后视镜里自己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这一阵子似乎真是又瘦了。想起刚才在陵园里宋亚轩站在风中,也是一贯的身形清减。两个人都是一副薄命相,也算般配。

开进车库里,他开始挑明天开哪辆去接人。就算如宋亚轩所揭示的那样,往日温存全是技能,其实也无所谓。曾经刘耀文能支付的和如今比不过是沧海一粟,怕只怕那技能是有时限的孤品。

宋亚轩上楼进了家门,同样站在镜子前,心情却不平静。意识到一场在他目的里用来一刀两断的见面竟如此发展后他简直要破口大骂了,如果这是一场竞技比赛刘耀文应以犯规被罚下场并至少禁赛半年,然而事实是他将在十小时——此时已经是九个半小时——后再次出现在那盏路灯下。现在再反悔无疑需要充分的理由,宋亚轩拿着手机编造半天,心乱如麻,一个字也敲不出,却收到刘耀文问候他晚安。

这问候收效甚微,入睡不久就不安稳,诡谲的梦境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梦见一场衣香鬓影的宴会,交响乐团在演奏,而他却攥着一把匕首闯进去,对人群无差别地捅刺,然而竟无人觉得不对,继续推杯换盏。到地上血淋淋躺满人时刘耀文忽然出现,从礼堂尽头飞快地移向他,鬼魅一般,攥着他的手要往自己胸口刺,宋亚轩挣动不过,刺进去的那一刻他的脸却变了。

宋亚轩冷汗涔涔地惊醒,捂着脸在床上坐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最后那是周扬的脸。

一瞬间哑然失笑。

认识周扬时他们在同一家咖啡馆里打工,亚裔面孔之间天然更容易亲近。家境也和他相似,周扬是拿了国家奖学金才勉强来读工程的。巴黎作为“流动的盛宴”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一来二去宋亚轩明白他的示好,默许式地进入这段恋情,也是为了搬离93省那处被枪击抢劫案包围的住所。冬天被人牵着手看爱情片时也有动容,走出影院冷风一吹,清醒大半,默默将手抽回来。

注定是要无疾而终的,在宋亚轩通知他自己准备回国、以后还是朋友时兑现。分手时周扬说跟他恋爱像穿着一件湿透的羽绒服,不能抵御反而加剧寒冷,沉甸甸这几年是靠他一个人在撑。宋亚轩默默收拾行李,连辩驳也没有。他从刘耀文身上学到一种镇定,被他加倍施与别人。一对一的公平不存在,但这世界自有办法达成它的均衡。

要理论谁更好,一点意义也没有。人更容易为特定的人陷落,这是器质性的,宋亚轩早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设法躲开刘耀文,但回到上海的选择本身是一种先决性的自投罗网。事到如今,他无可否认。

第二天刘耀文果然注意到他眼圈发青,随口问睡得怎么样。宋亚轩没好气答道一直做梦。刘耀文没有细究,等红绿灯时打开手套箱,让他取走几个薰衣草蒸汽眼罩助眠。宋亚轩没拿,补充说是梦到前男友了。别的情节全略去不谈,故意的。

刘耀文“哦”一声,不以为意似的,代他将一些眼罩放进包里,继续开车。宋亚轩置气置得没有结果,反而像吃了亏,窝在座位上愤愤不平了一会儿,又被困意拽进睡眠中。

刘耀文给他调出和经理的聊天记录:“问过了,今早没什么需要你亲自做的事。你是主理又不是学徒,那么逼着自己干什么?”

“刚才没事又不是一直没事,你快点让我下去。”

他越急,刘耀文越是好整以暇:“没梦到前男友?我看你睡得挺好的,在我边上。”

宋亚轩被他的无耻惊到,但一时无从反驳,只能又求他。语气一放软刘耀文便大发慈悲地解了车门锁,宋亚轩立刻就要冲下去,被伸手拦住,给他解了被他忘记的安全带。

刘耀文借机凑近他:“不谢谢我?”

宋亚轩向他拱手:“谢谢,谢谢。”右脚已经踏出车门去。

他却按住他的肩膀,好声好气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要考验我也行。但别气我,好吗?”

宋亚轩像被捏了后颈的猫一样僵住,慢慢点头:“……好。”

“去吧。”刘耀文松开他,摆手,“晚上来接你。”

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安排好了。宋亚轩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才去等电梯。

他至今都没问过宋亚轩在巴黎时过得如何,主要是不敢问那个所谓的“前男友”。纵然已成过往那也应当是宋亚轩自始就真心以待的人,刘耀文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矮人一截。但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要更进一步就要知道失去的六年里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事——他自己是一潭死水、乏善可陈,但宋亚轩却真是长大了。

他正思索,排在前面的年轻学生通话结束了,打开社交软件上下滑动。刘耀文并非有意窥屏,但就在他切换界面的间隙,刘耀文在屏保上看到一张他不可能认错的脸。

比十八岁时成熟一点、比现在幼态一点的宋亚轩,站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方形树下,对着镜头微笑。眉眼弯弯,好像没有忧愁。

*是2013年的美国科幻片Her

悟已往之不谏!

3.

走进酒店旋转门的一刻,宋亚轩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仍未清醒。过去几日里蔚为壮观的婚礼盛景几乎清空了,一众侍者正踩着梯子将镶金边的洁白窗幔换回之前的墨绿丝绒样式。有两人合力架起那幅合影从迎宾台处走过来,招呼他抵着点侧旁的玻璃门。宋亚轩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帮了忙,照片中的刘耀文静静注视着他,微笑意味不明。

那幅合影被抬进路边货车的尾箱,扬长而去。经理结束指挥见宋亚轩茫然地站在门口发愣,上前向他问了声早上好。

宋亚轩一时连礼貌回应都忘了,直指着空荡荡的大厅问:“这是什么意思?”

昨晚宋亚轩把那个群聊的设定了免打扰。他的心忽然被某种猜测提起来,问:“为什么?”

确实是挺忙的,宋亚轩心想。他从兜里摸出包纸巾:“您擦擦汗吧。”

“谢谢谢谢。”经理抽出一张又还给他,说,“不过吧听说他们这婚期老是改,也许下次定了还选咱们,你那蛋糕的设计思路没准还能用呢。总之辛苦你了!”

经理看他脸色变了又变,以为他是为自己白费心思而不快,拍拍他的肩。宋亚轩勉强扯出笑来,摇摇头。

经理走开后宋亚轩仍在原地站着,不动。他低头看,发现出门前才擦过的鞋尖在积雨里又踩出一串泥点来。他俯身用纸巾去擦,借潮气两下就擦净了,手上却继续用力,直到纸巾边缘被卷出纸屑,落在灰木纹石地板上很是显眼。

“你在想什么啊?”他问自己,“不自量力。”

后厨里有几人早早到了,正在备一天要用的原料。一个学徒见宋亚轩换了衣服走进来,上前去请他尝刚做好的卡仕达酱。宋亚轩瞥了一眼那托盘里的瓷碗:“浓稠度高了。”

学徒问得小心翼翼:“您先尝一下?”

“不用尝。”宋亚轩看到面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面露窘迫,又补充,“冷却用的是凉水?”

“啊……”

“知道了,谢谢您!”

宋亚轩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操作,说:“没事,卡仕达是不好做。”

不算为了安慰人才说的,这是他的心里话。刚到巴黎时他去上蓝带的初级课,语言上仍很费劲,但猜想自己在国内有基础,不至于学得太狼狈。然而没几节课就栽在卡仕达酱上,刚开始是做完了自己尝就觉得不对,后来是自己觉得好像对了但老师每次都直摇头,也不作解释,讳莫如深。连续半个月,每天他晃回合租房,整夜睁着眼琢磨问题到底在哪。93省标志性的烟草烧焦的气味从玻璃窗渗进房间。

直到最后,宋亚轩都不知道那些细节里哪个是最终让老师点头的关键。也许一切的技法叠加后抽象出了某种不能被掰开揉碎讲解的手感。更妙的是这手感好像通行无阻,自此任何繁复的工序都在他手中自如地展开,于是后来的一路他都没再遇到什么难题。临回国前他被老师请去跟新入学的后辈交流,被问到“你认为最具挑战的是什么”时,所有人都期待他至少说出个修女泡芙来,他却只能想起卡仕达酱。

是不是很多事都是这样?宋亚轩想。如果人的情绪过了许多年还能被某些物或人牵扯,并不是真的因为仍无法胜任或抵抗,而是因为第一次的受挫留得太深太深,不啻于一枚趁人青涩无防备时打下的钢印?

他忽然产生一种冲动:他想去找那张名片,他想去问刘耀文。在意料之中地看到大厅里所有烟灰缸都被清空过后,再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找到经理面前,问刘耀文的联系方式。

经理犯难道:“我只有他秘书的。”

“……那不用了。”

见不得光的身份在他身上留下惯性,他还没有那种胆量。

感受到膝关节被湿寒侵袭的刺痛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晨曦没有驱散渐渐笼罩他心脏的阴云,但宋亚轩把一直攥着的手机放进兜里,决定去顾自己的现在。

铃声恰恰在此时与他作对似的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也许是快递或什么,宋亚轩随手接起来:“喂?”

无人应答。信号是满格,于是他又问了几遍,仍没有声音。

正要挂断时,另一端的人开口道:“怎么没有联系我。”

随即后悔了。这对刘耀文来讲易如反掌,问出这个问题除了露怯没有别的意义。

刘耀文果然也没有回答,转而问:“去上班了?”

“……嗯。”

“哦,那看到了吧。”

“……所以呢?”

“没有,只是想告诉你我不结婚了。我是说以后也不结了。”

“那她怎么办?”

“谁?”刘耀文好像觉得他莫名其妙。

“潘喻。”宋亚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哦,”他很无所谓,“管她干什么。”

按俗套的剧本,宋亚轩此时合该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两人重归于好。但他突然陷入了一种泥泞般的平静。他感觉自己正从很远的高空俯视着这一切,这一切是如此渺小而荒谬。

“刘耀文,”他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别人当人看?”

“……哭了?”刘耀文立刻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没有……确实是我提的,但她答应了,我没逼她。”

原本只是哽咽而已,对面语气里的那点慌乱却一下子让眼眶盛不下泪水。“当然了,你的决定永远是对的,”宋亚轩有气无力地指控,“你什么时候逼过任何人,不都是别人自愿受你折磨?”

宋亚轩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然而人骨子里就是有三分贱。但凡刘耀文不作解释,他就会渴望得心痒而不动声色;但要是刘耀文把这样典型的他的偏爱摆上了台面,宋亚轩又伤心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撕毁婚约的人。刘耀文的可恨之处正在这里,自私到察觉不出自己自私,但又坏得——至少对宋亚轩——并不彻底。

此后的几天里宋亚轩绷着一股劲准备被纠缠,然而竟真的连一条短信也没有收到。如果不是那一分多钟的通话记录赫然在列,他会怀疑那场争执只是发生在他脑海里的精神事件。

刘耀文再去找他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此行可谓光明正大,刘家砸钱砸关系收购的酒店集团股份,自然要一进驻董事会就来视察经营状况。较上次来时刘耀文身份已经转变,更是颇受了一番礼遇,但他的敷衍有增无减,表示不必面面俱到打扰各部门的工作,只点名要去甜品部,却得知主理刚好休假。

刘耀文脸色很不好:“周五休假?我看今天客人不少啊。”

打到第二遍时宋亚轩才接,听上去正站在风中,一片呼啸的杂声。经理催他赶紧过来,宋亚轩以为品控出了问题,忙问怎么回事。经理说:“今天有集团的新股东来指导工作,哦你们认识,就是刘总。”

宋亚轩半天没说话,幽幽道:“今天休假是我很早就调过的,也跟师傅们都交代过,不会耽误工作。你请他放心。”

“不能调整一下?”

“今天真的过不去,有事。”斩钉截铁。

经理看向他,尴尬地赔笑。刘耀文冷着脸拿过手机:“有什么事?”

“老板好,实在抱歉啊。”宋亚轩听出他的声音,莫名笑了,“我去看看我妈,今天是她忌日。”

“……对不起。”

“没什么。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傍晚太阳正要冷却,将天空映成一片橙红的火海。刘耀文走出酒店,站在暮色中难得地自我反省。他将这归结为“不细致”:只查到陈英去世的消息却没有注意细节,所以才触了霉头。

短信提示音响了一声。他看见联系人,点开详情。宋亚轩发了陵园的地址给他:“如果你想看看她。”

目前的三章里只有第一章两人见面了,什么水平?

2.

刘耀文坐回车上,秘书从后视镜里偷偷瞄,见他面若冰霜,打过腹稿的一系列问题又咽回去。沉默是这辆车上的常态,但今天的似乎格外煎熬人,秘书对方才那场重逢并不知情,只在心里连叫苦差。又开过一个路口,刘耀文用指节敲了敲隔屏:“掉头,去潘家。”

自家姑爷登门拜访实属罕见,虽然空着手,也足以让潘母惊喜一阵。正要命人去沏刚下的龙井秋茶,刘耀文连连摆手:“胃不行,喝热水就好。”...

自家姑爷登门拜访实属罕见,虽然空着手,也足以让潘母惊喜一阵。正要命人去沏刚下的龙井秋茶,刘耀文连连摆手:“胃不行,喝热水就好。”

潘母一时怜爱不已,坐下来拉着他的手寒暄一阵。刘耀文心里隐隐有愧,不由极力施展哄人开心的本事,逗得她哈哈笑。没一会儿潘喻便回来了,一推门见其乐融融的场面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嘴快道:“嚯,稀客啊。”

潘母起身点她脑门:“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又笑眯眯说:“你们聊啊,我去厨房看一眼。”

潘喻装模作样抚着前额扮可怜相,看她一转身便放下手,转脸看着刘耀文。刘耀文坐直身子。

她警惕地压低声音:“干什么?”

刘耀文站起身:“阳台聊吧。”

潘喻不得不把刚挂好的外套又穿回身上。刘耀文侧身给她让路,然后阖上阳台门。远处是都市夜景,暗夜里一片片碎密的灯花,望不到边际,仿佛天地相连。

潘喻无心赏景,又问:“你干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

刘耀文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来:“不介意吧。”

“给我一根。”潘喻摊开手掌。

“你妈不管啊。”

“怎么了?问起来就说是你抽的呗。”潘喻直接伸手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根来,粲然一笑,“有事说事,别告诉我你是好心来看她。”

刘耀文笼着手给两个人点烟,随后是长久的沉默。半根烟燃尽。

刘耀文任由烟雾在肺腔里周转,深深呼出,说:“结不了了。”

潘喻撑在围栏上的手肘一抖,烟从指间滑落,火光熄灭在半空。刘耀文毫不躲避地同她对视。潘喻看着他,搜肠刮肚后却只能直率地发问:“你有病?”

“什么?”潘喻一头雾水,“谁回来了?”

“你见过他,”刘耀文说,“我知道。”

潘喻缓缓回过神:“哦,那个小孩儿?宋什么来着……”顿了一下,语气更加不善:“等等,你不会这些年都以为是我胁迫他走的吧?我发誓我什么也没干。”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干,我只是说你见过他。”

“所以你现在要?”潘喻扶住围栏以防自己惊得跌坐在地,“你别告诉我你要,呃,要追求他?或者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啊。再看看,再说吧。”刘耀文把烟灭了,垂下眼,“可能反而是他已经结婚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潘喻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失笑:“刘耀文,我认识你快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你像现在这样。”

“哪样?”

“像个人似的,”潘喻端详他,很有兴致,“在你脸上看到人类的情绪,真是陌生得有点恐怖。”

刘耀文哑然,问:“别骂这么狠行吗?”

潘喻越发乐不可支:“天啊,刘总……我真的没想到。当时你爸让我帮个忙去一趟我就去了,以为是你万千风流债之一,真不知道是这么个宝贝。五六年了吧?天啊,你竟然有今天。”

刘耀文不得不阻止她发感慨:“所以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你也不是来跟我商量的吧?我不答应你也会逃婚吧?”潘喻正色道,“这几年资金周转、应付家里,你都帮过我,我把你当朋友看。何况我们这种人,能做点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够难得了。”

“……行。谢谢啊。”刘耀文说,“那你家里?”

“我去说呗,再说我行情好着呢。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行。进去吧。”

“诶,”潘喻拦他,“我八卦下,那小孩儿什么来头啊?”

刘耀文斜她一眼,拉开门走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潘喻当他是小气,在身后狠狠翻了个白眼。

潘母在餐厅招呼两人洗手吃饭,她越热情刘耀文越芒刺在背,托辞说临时有事,匆忙告辞。折腾了这一番到家时已经快十点,饥肠辘辘直奔冰箱,以维持生命体征为宗旨凑合了一顿。

进门时花猫在地毯上呼呼大睡,直到他开始收拾碗筷才悠悠醒来,踱步到他脚边打转。

“干嘛,要抱?”刘耀文把手擦净,低头说,“我手冷。”

花猫歪了一下脑袋看向他,继续贴着他绕圈,温热的皮毛蹭在他脚踝。刘耀文蹲下身想抱起它,手刚一触到它便“喵”了一声跑远了。

刘耀文无奈地看着它轻盈跃上沙发,自言自语:“我就说我手冷。”

前年的梅雨季,他和家人之间的相看两厌终于达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于是离家独居。不久后他在回家路上偶遇一只黑白黄三色的花猫,通了灵似的一路跟着他,单元门廊、电梯间,直到家门口。刘耀文打开道门缝问它要不要进去,话音未落,花猫已经移形换影般站在客厅里,湿淋淋抖落的雨水全滴在价值不菲的地毯。刘耀文拿了条毛巾裹住它,它一点不挣扎,好像冻坏了,只是在他怀里不断地发抖。

刘耀文无端想起曾经有人也在他怀里这样发抖。

花猫被他留在家里。驱虫、打疫苗,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但却一直没起名字。刘耀文想不出任何一个和那个人没有关系的名字,但也不能接受给它起任何一个和那个人有关系的名字,于是花猫一直只是花猫。

名字只是代号,但命名的过程却是一种权力叙事;花猫没有名字,因此除去头一个雨夜里显得狼狈可怜,两年来未曾褪去不与人亲近的秉性。甚至许多次它趁着关门不及时的空隙逃出家去,防不胜防,消失几天后又回来。有天夜里跑出去跟流浪猫打架,回来哀叫连连地挠门,肚皮上新添一道血淋淋的抓伤。刘耀文半夜开车送它去宠物医院急诊,护士安抚他:“毕竟是只野猫。”

随它吧,刘耀文心想。养不熟有养不熟的好处,以后大家都少伤心。

手机在茶几上响了一声。潘喻发消息给他:“办妥了。”

这么顺利?刘耀文一挑眉,坐进沙发里打字回复:“谢谢。”

潘喻问:“你猜我怎么说的?”后面跟着一个吐舌表情。

他预感不妙,果然紧接着收到一条:“我跟我妈说你婚检查出来有毛病,要不了小孩。”

花猫跳上他膝头,探着脑袋和他一起看对面发来的一串哈哈大笑,铺了半个屏幕。他无语半晌,回她:“挺好,一劳永逸。”

他放下手机,把花猫抱进怀里。这次它没有挣扎,自己挪了个角度舒舒服服窝下来,喉咙里咕噜噜的声音像在发嗲。

人在情绪催化下很容易犯错误,刘耀文庆幸自己今天没有错过时机,就如此草率地放任错误发生。产生外向性的情绪需要燃烧自己,常年来刘耀文身体里没有燃料,或是曾短暂有过但已成一地死灰,那种超乎常人、让他无往不利的镇静不过是病态的表征。直到宋亚轩重新出现的一刻,观念与现世重叠为一,火焰逆着雨水汹涌地燃起来,他听到鞭子抽打空气一般的清脆的响声。

当然,他没有期待那张名片产生任何具体的作用。宋亚轩不会因为见了他一面——何况是在那样的场合见了他一面——就甘愿联络他,更遑论甘愿回到他身边。而恰恰是因为不会,刘耀文才进一步确证了他的存在,确证了自己在他的存在上留下的刻痕。

可惜,这样的确证非但不足以饱腹,反而连锁反应一般勾出他更深的欲念。有时刘耀文怀疑拥有又失去宋亚轩这件事是否一定程度上重塑了他的人格,今天他得到彻底否定的答案。十七岁的宋亚轩、二十三岁的宋亚轩,对他来说只会触发同一种偏执:见到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把能发生的不能发生的、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一遍。

闭上眼,他回想今天水晶灯下的崭新的故人。两人握手时宋亚轩的袖口往回落了几寸,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白皙到可以看见皮肤下的静脉。那纤薄的绿影像是烙进了他的视网膜,冷冰冰地发烫。

“不是我不放过你,对吗?”他阖着眼,手轻轻搭在怀里花猫的脊背上,“是你自己又出现了。”

亲密关系不可能改造任何人,一切只是相遇的时机。

7k+现背发生在2030年冬天

努力是否有爱情?真诚是否就幸福?

爱情是否有憧憬?幸福是否要有天赋?

爱情多美好多悲伤,爱情多美好多悲伤。*

A.

上机场高速时,车载电台里正在播相声。为免寂寞听个响而已,刘耀文本来没上心,耳朵里偶然传进清晰的一句: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路上呢。十分钟。”

回答里的微妙情绪被电波磨损殆尽,宋亚轩无所察觉,口无遮拦:“先说好明早再搞啊!这航班颠得我腰疼。”说完了又顿一下,问:“你车上没别人吧?”

“……没有,”刘耀文忍不住笑,“谢天谢地。”

他们是在一起的。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这是当然。

没有改变的是宋亚轩走在他身侧,抽条儿长高,手腕偶尔擦过他手腕。

“刘耀文儿?”葱白似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宋亚轩侧过脸找他的眼睛,“发什么呆呢。”

刘耀文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或是他梦中的场景,但他渐渐产生了留住些什么的冲动,尽管尚不确知何所失去。“童年的消逝”是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之一,十岁出头就被置于探照灯下的童年则消逝得更快,因此哪怕小猪佩奇不过尔尔,也在刘耀文的播放列表里一直留到他升高中时。

再后来他出国念书,队友们也四散,影视歌多栖活动。公司暗示解散演唱会在他回国后办。刘耀文接受得很坦然,到那时年纪最小的自己都快要本命年,千里搭长棚,哪有不散的筵席*。何况成员们个人活动之多,已经像是早就散伙。

也许是因为刘耀文在加州公寓连上无线网后的第一条消息发给了宋亚轩,他们在颠倒昼夜的时差下保持了颇密切的联系。刘耀文不是没有新朋友,大洋彼岸的新锐制作人、编脏辫镶金牙的说唱歌手、经常招呼他去街球场的亚裔同学,但宋亚轩逐渐成为他和往日时光的唯一联结。

细却坚韧的蒲苇,被他死死攥在手心。

轿车停泊在航站楼前,扣着羽绒服帽子的人拖行李箱跑出来。上半身裹得挺暖,腿上却穿了条破洞裤,膝盖骨跟初雪一样明晃晃的白,在烈风里打了个摆子。刘耀文解开后备箱的锁,把空调往上调了几度。

宋亚轩拉开门坐进副驾驶,大叫:“北京怎么会这么冷!”

“有没有人跟?”刘耀文往他身后望,用掌心去捂他在两步路里冻得冰凉的膝盖。

“有人我还敢上车啊。”宋亚轩白他一眼,刚落的雪化在睫毛上。

刘耀文犹豫一下,仍说:“坐后面吧。”

宋亚轩警惕地看向他。后排空间太小,上次两个一米八的人挤得要死要活,做完一轮他快要落枕。刘耀文读懂他的眼神:不是说好明早再搞?

他拍他脑门:“想什么呢?怕有人拍。再说了刚洗过车。”

“噢——”宋亚轩吸吸鼻子,“闻出来了。一股味儿。”

他解了安全带移到后排。刘耀文看他一眼:“你好像挺失望。”

“去你的!”宋亚轩笑着搡他肩膀,摘掉帽子就往横里一躺,“路滑开慢点啊。我睡会儿,真不行了。”

到公寓楼下时已不再下雪,只有黑夜泼墨般淋在车顶。刘耀文从后视镜里注视他:残留着定型胶的头发乱蓬蓬,昏黄灯光下的睡颜却安静而纯美,像一具侧卧的瓷像。

“宋亚轩儿?”他回过身,手指梳过他额前的发丝,“下车,到了。”

本想说“到家了”,但不妥。中间那个字被他硬生生吞下去,一路割伤咽喉。

怎么解释他们现在的关系?

两年前的夏天,刘耀文毕业回国。即将转为前队友的队友们为表欢迎频频举杯,被欢迎的对象远离酒场数年,被首先放倒。

次日早上他勉力撑开酸涩的眼皮,看见思念已久的人像一只小猫般从自己身上轻盈越过,伸手在床头柜上取烟。

刘耀文的眼球差一点脱眶而出。

“哦,醒了。”宋亚轩瞥见他的眼神,开口时嗓音微哑。他又伸手去够床边衣兜里的打火机,光洁滑腻的脊背毫无顾忌地从酒店纯白被单下剥离,露出腰际青色的指痕。

打火机扣了三响,微弱的火苗才蹿出机身。刘耀文看着他,终于想起点什么,撑着身子坐起来。

烟雾徐徐吐到他脸前。哪怕是在加州公路上飙车时,他的心脏也没有跳得那样快。

“你看看你,”宋亚轩点了点自己锁骨上的印子,几乎是娇嗔的口吻,“真过分。”

一开始,刘耀文说服自己的口径是“我们都喝醉了”。这一口径在他们于解散场后台滚作一团后作废。场馆是刚翻新过的,更衣室里却遗漏了一面公共画布似的旧墙,留有口红抹蹭、油笔写画。前队友后背抵着墙面、两条细腿挂在他臂弯,细细地不敢出声地喘。刘耀文的视线越过他肩膀,满墙摇晃的脏字眼和无意义的符号。

跟多年老友发展出皮肉关系无疑不明智,但刘耀文很快适应了新角色。没有尴尬可言,仿佛他们只是共同开辟了一款双人游戏,一如既往是最默契的玩伴。

除了醉酒那次他们从不接吻——宋亚轩定的规矩——意乱情迷时彼此的唇齿擦过,不动声色避开。一般都在他或他的住处,除非直接昏睡,否则总会有一人自觉起身去客房。

怎么解释他们现在的关系?不需要解释。

无从解释。

“你把什么人给带回家了?!”

刘耀文拉紧所有窗帘,在客厅边踱步边回消息。他答复团队说再等等、再等等,原因实在很难说出口:不想催宋亚轩起床。

被守住睡眠的人不负他好意,快到正午才拖着步子从客房出来,冲他摇了摇手机:“现在这些营销号怎么都跟台媒似的。”

那张照片刘耀文已经看了多次:他站在车旁一手拖行李,一手搂着半梦半醒、被围巾挡住脸的宋亚轩。配字倒是没见过的:闪亮保时捷雪夜追爱,刘耀文拥高挑美女度良宵。

宋亚轩伸了个懒腰往厨房走:“有没有吃的?饿死我了。”

“怎么办?”刘耀文在他身后问。

宋亚轩从冰箱门边探出头,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办?”

绯闻主角冲他挑眉。

另一主角这才反应过来,惊掉下巴:“你不会还没告诉工作室那是我吧?”

“没有。我不确定你愿不愿意……”

刘耀文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转移话题:“吃点什么?”

“不想吃,饿过劲儿了。”

正要说这样伤胃,宋亚轩忽然来了精神似的坐直,眼睛亮晶晶望着他,一开口惊世骇俗:“搞吗?”

喘息连绵,最终在浴缸里平伏。宋亚轩背对着他盘坐,枕骨搁在他肩头,双手仍在水下紧紧掐着他的腿。空茫而近乎虚脱的感觉在刘耀文脑中盘桓。

宋亚轩先站起来,颤巍巍湿淋淋踏出浴缸。刘耀文的眼神落在他左耳垂两枚摇晃着的纯金耳环上,然后是蝴蝶骨,一寸寸滑下去,最后留滞于下凹的腰窝。

爱是不是恒久忍耐?如果爱在忍耐中逝去,怎么办?

刘耀文觉得自己已经忍了很久。箭在弦上,不敢松手,无法不松手。

水波荡湿的发尾被吹干,宋亚轩在餐桌前埋头吃挂面。煮面的人措辞良久,最终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宋亚轩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嬉笑:“真把我当高挑美女了?”

刘耀文无可奈何:“宋亚轩。”

没有儿化音的意思就是说正事。宋亚轩抬头看他,触及炽热目光,又避开:“我们一直在一起呀。”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刘耀文说。

宋亚轩不得不放下筷子。

在他们之间,沉默不像金,像剑,在头顶高悬。

“我不敢。”宋亚轩索性承认。

刘耀文和他对视片刻,点点头,开始收桌上的碗筷。

不饶人的成了宋亚轩:“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其实刘耀文已经明白。但还是停了手,顺着他意思:“为什么?”

“因为我不够豁达。到了分开那天,哪怕我知道你我已尽全力,还是会恨你、恨我自己。

“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宋亚轩身上有种无睹一切的漫不经心、事事拎得清的自在,让人又爱又恨——却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他注视着他,放任自己狼狈地哽咽。

刘耀文走过去,蹲下身给他擦眼泪。红眼眶好像会传染。他保证,声音很轻:“我明白。我不问了。”

B.

助理驱车来接宋亚轩。经纪人也在,先忍不住又数落一番,才开始交代接下来的行程。宋亚轩无意识地向窗外望,雪后初霁,沿途银装素裹在他凝滞的目光中急速流失。

相比于没有想到解散后的首次同框是桩乌龙绯闻,宋亚轩更没有想到刘耀文真的会问他要不要让绯闻成真。对他而言,这个问题无异于一句咒语,一旦被念出,就已经形成灾厄。

他开始反省这一切:尽管他们差了两岁,看起来却一直是在同步生长;生活里,刘耀文打小给他剥虾、拌饭、剥瓜子,好像会从照顾乃至管束他当中寻得无上快乐——凡此种种,或许都给刘耀文以错觉,以至于没有领会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必须止于肤浅。

暖融融的车载空调再度拂面。风光无限的行业,连吹冷风也不自由。

在这一悲剧性的结构中,宋亚轩比刘耀文先明白的一件事是:留住一个人很难,而恋爱更是下下策。做朋友只要肯留一份体面,最不济也是渐行渐远渐无书;但恋情告终却有分手的明确节点,从而给人以回忆甚至仇恨的素材。尤为可恨的在于,恋人身份对一段关系的改造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青涩的过去将不再是过去,而成为附件式的预备阶段,为了最终被连带性地摧毁而暂时存在。

相爱时自然是纵情燃烧,但谁又能许诺恋情永不终结?谁试图贪婪攫取,谁就被彻底掠夺。今日之火即为明日之烬。

宋亚轩本以为这会是他们的默契。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生气了:他以无与伦比的神圣之心供奉这段关系,刘耀文却逼他直视这段关系的荒谬性。

房间里的大象被看见,宋亚轩一时无法再面对这个人。刘耀文似乎也如此。从认识开始,他们从没有这样几个星期不说话的记录;两家工作室倒是被迫频繁联络,以对乌龙事件掀起的腥风血雨展开公关。宋亚轩难免被要求拿主意,他反问那边怎么说,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回答:说是都按我们的意思来。

他烦不胜烦,全权交给经纪人,告假回了广州。鼠标在父母家过得滋润,见到他时活泼得直往人腿面上蹿,但不一会儿就怏怏卧在他脚边。父母跟他解释:医生说它什么指标都好,只是老去。

宋亚轩点头,说待会儿要包饺子,去洗手。他关上门,眼泪失控如身外之物般猛然地、不断地跌进盥洗池里。

为什么留不住?凭什么留不住?为什么这一切,会疲惫、会解离、会锈坏,甚至包括他最好最好的小狗?

无论如何,他已经快二十七岁,不可能突然改造自己为一个因目空一切而免于心碎的人。只得先回到北京,尽力收拾好心情以重新开工。

嘀声规律响起时,他连话头都已经想好:问刘耀文知不知道小狗年龄大了容易积食该怎么办。这问题并非凭空编造,但宋亚轩仍觉得自己像那种离了婚又后悔的怪人,企图用孩子去牵前任的心。

然而没有人接听。

“公益演出”。

宋亚轩想起出门前无意刷过的微博,整个人震悚,接着听见:“本次公益演出是近年规模最大的一次,集结多位当红明星,宣发名单中包括刘耀文……”

后面的名字他一个也听不清了。愣了数秒,点开通话记录重拨。

播报声仍在继续:“据悉有一人伤势较重,暂未脱离生命危险。”

仍无人接听,宋亚轩的手开始发抖。他把没用的手机撂在一边,又拿起来,从新闻现场图片中认出那家急救医院。他拍打驾驶座的靠背,开口时声音不像自己:“师傅,师傅,掉头去这里。”

很快到医院门口,他没等彻底停稳就开门跑下去。急诊室前的通道里围满了人,根本没法挤上前,宋亚轩退了几步呆站在大厅里。一个挂着场馆工作证的人匆匆经过身边,他一把拽住他胳膊:“对不起,请问受伤的都有谁?”

他出门时戴了口罩墨镜,没被认出身份,得到一句“现在不接受采访”就被甩开。

宋亚轩的后背湿漉漉浸在汗水里。他转身往门口走,头脑里空白一片,想不出别的办法,又摸出手机来机械式地重拨。

周围太吵了。他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鬓角的冷汗沁在屏幕上,黏得让人恶心。

隐约有铃声在他身后响起,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是熟悉入骨的声音:“宋亚轩儿?”

他猛地转过身去。这一秒钟在他的意识里被无限拉长,像一部电影中最最揪心的慢镜头,直到那个人拨开人群跑到他眼前,画面重新定格。刘耀文还未站定,先握住他无意识伸出的手,湿冷如化了一半的冰。宋亚轩晃了一下,死死攥住他手臂。

温热的,完好无损。头发好像乱了一点。

喃喃自语:“哦,你没事。”

刘耀文没听清,扶着他问:“你怎么在这儿?你来这儿干什么?”

“刚在送受伤的人……”被质问的人慌乱解释,才摸到口袋里发烫的手机。

做过彩排妆发的人极显眼,引来周围好奇目光。宋亚轩放开他,极力维持声音的镇定:“现在怎么样?”

“都还好,都没什么大事。”刘耀文俯身拾起宋亚轩刚刚失手摔落的手机。背板呈蛛网状裂开。

“小心割手。”他递向他时提醒,又说,“刚才太乱了,真没听到……”

宋亚轩没有反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片刻后才回过神去接,摆摆手:“没事。我先走了,晚上还有活动。”

他想走,身子刚转过一半,被某种外部力量拧住了似的又猛转回来,狠狠捏了一下刘耀文的手腕。确认这个人还存在着,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回去,剐得胸腔里血痕斑斑。他艰难地说:“你不要……”

他没能说完,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不要走?不要消失?都是什么傻话。只有眼眶藏在墨镜下热得发涨。

最后留刘耀文一个人在原地错愕。

这不是宋亚轩第一次产生濒临失散的感觉,但却第一次如此强烈。或许是因为曾经试图分裂他们的不过是流言蜚蜚,而这次却掠过一道生死天堑的虚影。

持续的心悸。到新片见面会的后台时造型师忍不住关心他的脸色,他撑着精神勉强笑一下。

人与人之间能做的只有“拉扯”,更高意义上的“聚散”,是不是全仰赖命运的轮盘?无法自抑地,他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是刘耀文,怎么办?

见面会上宋亚轩好几次险些没接住主持人的互动,导演主动找话替他解围。他看着台下的人群,指尖反复摩挲口袋里手机背板上的裂纹。

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这些波光粼粼的灯牌和手电,让我们幻觉缠身,让我们献祭自己的纯真年代,错以为自己是这场宗教的神祇,而非信徒本身?

宋亚轩回到住处,卸妆洗澡,睡倒在床上。一夜无梦,快醒时隐隐看见鸽羽灰天幕下那幢大楼,旋转门是一道关停的记忆装置。忽然有小孩擦着他肩膀跑过,推着门转起来,西南口音脆生生喊他:轩儿,你怎么不跟上来?

他向他转身,面容却隐没在一片朦胧的泪光中。

其实在赶往医院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如果就这样失去刘耀文,他一定会后悔。

每个做偶像的人都想要很多人、所有人的爱,宋亚轩也一样。但爱与爱是异质的、冲突的、有差等的,光年外的恒星再明亮也不能被抛掷进壁炉取暖,意欲挽留一切的人顾此失彼,血本无归。有时,我们需要的爱只能找那一个人。

在不可避免的与命运的对决里,要比命运更快出手。像刘耀文有次打球时和他说的那样:“最好的防守永远是进攻。”

“我想去重庆。”他说,又改口,“我想回重庆。”

“现在?”

“现在。”

“我去接你。”

C.

落地是傍晚时分,天阴沉,雾中的城市陌生而不真切。江北机场不见晚霞,不是出行的好日子。宋亚轩说要来,来了又说不出做什么,刘耀文也不问,搭计程车到市区。

一座城市所包含的水域,海港、湖泊或是江河,对行人永远有引力,无目的的漫步迟早会到水边。天空开始飘雨,刘耀文去便利店拎出一把黑色长伞,指向码头:“去坐船?”

江上的湿冷比陆地更甚。不下雪的城市是没有冬天的城市,被重庆遗失的季节顺着裸露在外的脚踝移转到他们体内,静默地繁殖。两岸灯火连缀着起伏的建筑,在江面无头无尾地倒映,犹若星河落满。

十二月是旅游淡季,本地人不坐游船,甲板空旷。他们站在同一面伞下,不交谈,看两舷推开江水,直到黑夜更凉。

细雨霏霏。船向码头返航,广播里呼叫游客准备有序下船。

“走吧。”刘耀文换一只手撑伞,转过身。宋亚轩没动,拽住他袖口。

船上的灯盏只照亮刘耀文被淋湿的一侧衣袖和半边脸。他只有单侧耳洞,也是在左边。应该是出国时打的,但从没见他戴过什么,一直空在那里。残缺不被填补,就沦为一道没有意义的创伤。

鬼使神差般,宋亚轩伸手去捏那只耳垂。

“干嘛?”刘耀文本能地一震,偏头躲开。

伞却被他移到宋亚轩头顶。

只有现在了。他想。于是盯着刘耀文的眼睛:“你还敢不敢?”

刘耀文笑了,志得意满。宋亚轩对此很熟悉,他在使坏前通常是这副表情。但那笑容只是一瞬,取而代之的是落泪之际极力克制的复杂,几乎扭曲了他的五官。

他说:“我一直在等。”

宋亚轩垂下眼睫。广播不遗余力催促他们登岸。

他上前一步,摘下自己的两枚耳环之一,戴给他。那耳洞因长年闲置而快要愈合,圆针戳进去时一阵刺痛。刘耀文一激灵,被喝住:“别动!纯金的,掉水里你赔给我。”

他听话地定住,又笑,轻轻捧他的脸。

晦暗的无情的风波里,共我漂流的,终究是你啊。

我儿时的玩伴,我最好的朋友,我周旋已久的爱人。

*引言出自张光天《爱情不堪一击》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出自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六回

写在后面:

夜航船是南方水路苦旅的意象,也是这篇故事里见不得光的复杂关系的隐喻:他们不是简单的朋友,也做不成纯粹的恋人。这一年来,我好像越来越不敢碰现实向的东西,因为不知道浪潮会把我的两个小孩推向何处,字字句句像是不自量力地与命运猜牌。所幸,就像这篇故事里的宋亚轩所醒悟的那样,“爱有差等”,不论我如何去猜,他们都并不在我“近身的世界”当中——要说没有对现实的揣摩、参照、解读,当然是假的,但我的故事仅是故事,一切仍属于他们。

七夕快乐,好孩子们!若你们成为有情人,不必告诉我。你们有幸福的天赋,我一直相信。

第三十四章:唐志

白色肥猫自来熟地围着小女孩转圈,黑色的小猫也在一旁追着。小姨赶忙过去,生怕这只不知道哪里来的猫会把诗月抓伤了,想将她们隔开。可是猫和人打闹地紧,小姨下意识地想用脚去隔开白猫,虚虚伸了一下。

白猫像断了电,突然不动了。

刘耀文就是这时候冲上来的,他把短腿儿一把抱起。小猫的表情像......

刘耀文就是这时候冲上来的,他把短腿儿一把抱起。小猫的表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身子顺势缩进刘耀文怀里,下巴和爪子耷拉在他胳膊上。

“哎,还挺乖,还给你抱呢”,小姨惊讶地说,“估计也是别人带来玩的,还挺好看。”

“好看你踢人家干什么”,刘耀文摸摸短腿儿的头,“把人家搞伤心了。家养猫不会抓人吧,这毛光水滑的,一看就是家养的。”

小姨自然是当玩笑话听,可仔细一看白猫的神色,还真被她看出几分委屈来。

“我哪有踢它啊,它停不下来,诗月又疯跑,我想让他们停下来而已,这么可爱的猫咪,姨姨哪里舍得踢呀?”她尝试着伸出手摸着短腿儿的头顶,可短腿儿头一避,埋进刘耀文的胸肌,只留给小姨一个后脑勺,“嘿,成精了这只猫!”

“耀文哥哥,这只猫猫好像你养的!”诗月大喊。

“是吗”,刘耀文捏着短腿儿的头顶迫使它转头,短腿儿又奋力一甩埋回胸里,“诗月,你说这只猫猫像短腿儿呀?”

“是的!你还记得吗,我上小学之前去过你家一次,我一直记得你有一只白色猫猫!但是我忘记它叫什么名字了,原来叫短腿呀。不过,不过,短腿儿好像没有它胖!”

刘耀文的笑声从胸腔共鸣贴着传进短腿儿的耳朵里,短腿儿被震得抬头去看他,毛绒绒的长尾巴一动不动地垂着,当真是一点好心情也没有了。

刘耀文立刻不笑了,抱着短腿儿转身,“我和这只小猫玩一会,一会来找你们玩哦。”

小姑娘立马抱着她的小黑猫又跑去别处了。

“生什么气呀”,刘耀文在长椅坐下,把短腿儿放在自己大腿上,他轻轻地捏了捏短腿儿的腮帮子,“生什么气呀小猪腿儿?”

短腿儿没反应,可是刘耀文就是读懂了,它没有说话。

“没生气,伤心了啊?”

短腿儿的尾巴摆了一下。

“真的伤心了啊?”

短腿儿的尾巴又重重摆了一下,这次抬起下落的幅度很大。

“不伤心,小姨又不知道是你,而且她说了呀,说没有踢你,她只是被你吓到了。毕竟我们小猪腿这么威风,看着就比普通猫猫强壮,你多厉害呀?”刘耀文一边抚着短腿儿背上的毛,一边说,“而且刚才你去变猫猫了没有听见,小姨还说他喜欢你呢,说你长得又好看对诗月又好又有礼貌,让我周末的时候多带你去她们家玩,你说小姨好不好?”

短腿儿终于抬头看着刘耀文,一动不动地,似乎是让他多说点。

“诗月那么小的时候见过你,它哪里记得你胖不胖呀,她就是乱说的。而且你看她那么瘦,胳膊和蚂蚱一样,她肯定觉得你胖呀是不是?其实我们家猪腿儿不胖的,就是毛长,爸爸都知道。”

短腿儿又把脸埋进刘耀文肚子,脸塞在里面打转,身子也扭着蹭,听见刘耀文说撒娇精,却也不管。又踩着刘耀文的胸肌向上攀,把头塞进刘耀文的肩窝,去蹭他耳侧。

这是受了一分的委屈,要在刘耀文身上讨要十分回来。恃宠而骄,难缠得可爱。

刘耀文予取予求地配合着,把短腿儿抱的的很紧,不断地顺着它背上的毛,捏它的肉垫,偶尔也戳戳它的肚子。后来刘耀文干脆找了片庇荫在草地上仰躺睡下,让短腿儿头搁在他腿上睡。

这画面也引得小姨小姨夫和沈林意又都围了过来,树下围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刘耀文回应的少,他是真的犯困。不知道是谁给他披了一件衣服,或许是小姨,也有可能是沈林意,实在困倦懒得推拒,说了句谢谢,拉过去盖在短腿儿身上。

小孩的精力是最旺盛的,当诗月又跑来刘耀文身边的时候,刘耀文认真地回忆自己小时候是否也这样磨人。“耀文哥哥,我可不可以带小白猫一起玩?妈妈妈妈,可以吗?”

许是发现白猫在刘耀文身边乖得异常,小姨也放心下来,点头应允。

“你问问小白猫,它愿意的话就带它去玩吧”,刘耀文说。

“可是它听不懂我说话呀!小猫哥哥不在,他在就可以和小猫说话了。”

“是啊,小宋怎么还没回来,我还以为他去上厕所了”,沈林意说。

“他遇到同事,上他们那边玩去了,没事儿”,刘耀文把短腿儿身上的衣服拉开,一只手把睡得热乎乎的短腿儿捞了出来,“诗月,你再问问它。”

“咪咪”,诗月自作主张地取了个名字,“咪咪,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玩吗?”

满满也适时叫了一声。

刘耀文知道,短腿儿再怎么闹脾气或是犯懒,满满一叫,它准得去。

果然,白色大猫抖了抖周身的猫和碎草,抬步朝它们去了。

这一天本该就这么完美过去,等刘耀文睡醒,把玩野了的小孩叫回来,再一起吃顿晚饭,便可以各自回家去。哪怕要多绕些路送送沈林意,他和宋亚轩也不过是晚几分钟,就能回到自己那个小家。现在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他还可以趁着睡意舒服地打个盹。

可小诗月却突然哭着跑回来,满满被人抱走了。

刘耀文立马清醒。他比任何人反应都快地问诗月,在哪里被抱走的?诗月拉着他往前跑,其他人跟在后面,刘耀文的视野里始终没出现一团白色。

跑了大概一百多米,停在了一片泡沫拼图底垫上,全都是高高矮矮的滑梯和跷跷板。被姨父抱在怀里的诗月哭着说,她们刚才在这里滑滑梯。可是满满滑下去的时候,就被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抱走了,小诗月紧跟其后滑下来要去追,却被那人推了一把,再爬起来已经不知道往哪追了。

“那另外一只猫呢?”刘耀文几乎是在吼。诗月哭着说不知道。

刘耀文茫然又急切地环顾四周,大喊短腿儿的名字,可是没有小猫出来。他又喊宋亚轩,也没有人应。

小姨和小姨父也一时乱了,只会一个劲安慰受到了惊吓和伤心过度的诗月。

沈林意过来拉住刘耀文,“耀文,别急,去找老板看监控。”

前台的两台的电脑一台用来看监控,一台正放着甄嬛传。前台小哥津津有味地追剧,旁边屏幕上不同区域的十二宫格监控显然被冷落了很久。

老板把监控视频倒回诗月刚进入滑梯区域的那一刻,刘耀文看到一团白色出现,刚才凝固的血液这才缓缓涌回大脑。

一切都和诗月描述的一模一样,只是她被推倒爬起来之前,那个黑衣男人已经勒着满满快步跑出了监控区,后面紧跟着一只白色的猫。

老板调出另一格监控,男人抱着猫的正脸出现,刘耀文周身一僵。就在不久前,他在卫生间遇到了这个人。他和他朋友两人在前面洗手,刘耀文不得已排在后面。

黑衣服的人被他朋友问,“这还挺好玩的,带狗带猫来的都有,你看到外面那两只猫没,有一只好像你的猫。”

“猫都长一个样,我那猫早死了”,黑衣服的人说。

“只是说像,又没说是你的猫,外面那只腿还有点残疾。”

刘耀文听到这,知道他们说的是满满,便随意打量了两人几眼。

“我的猫可不瘸”,黑衣男人说。

“我还能不知道?之前就没见过你这么宠猫的。”

两人洗好手往外面走,另一人又说:“下次带上嫂子孩子,两家人一起来呗,唐志。”

“孩子还小”,黑衣服的人说。

唐志,唐智,还是唐制?唐志,唐满满。刘耀文冷汗冒了一身,死盯着监控里那个面露狠劲的人。他怀里的猫已经是应激的状态,拼了命地挣扎撕咬,可是无论怎么挣扎,都被唐志狠狠禁锢着。他的姿势极富经验技巧,他知道怎么拿住猫的七寸,令它逃脱不得。

监控画面再换一格,原来还有另外一个停车场。唐志像在逃的通缉犯般神色紧张地出现,目标明确奔向一张黑色帕萨特,他的身后,还一直跟着一只小猫,不断地想冲上去与他纠缠。

监控没有声音,但刘耀文知道,短腿儿一定发出了最尖利的警告。

唐志轻松地打开车门把满满一把丢了进去,然后才转身看另一只猫。

刘耀文的心快要隔着一层皮肤跳出来,接着,他看见唐志狠狠地踹了短腿儿一脚,结结实实的一脚,嘴里骂着什么,好像是“滚开”。短腿儿瞬间从监控的中央砸去了角落。刘耀文的心脏没跳出来,只是刺痛地被刀扎被剑搅,垂在身侧的拳头快要捏碎。

车子踩着油门往外开,那只翻在地上的白色小猫,毛绒绒一团,本该像玩具猫陈列品一般的小猫,却一打滚翻起来,跟在车后面跑出去了。

外面,是监控以外的范围。

第三十三章:来日方长

刘耀文把逗猫棒拿过来,晃了晃。宋亚轩循着声在刘耀文旁边坐下,伸手攥住了逗猫棒上毛绒绒的小鸟羽毛。

铃铛被捏住发不出声响,刘耀文还在晃,宋亚轩的小臂随之被带着摇摆,像两个牵手晃着玩的小朋友。

“小宋也玩累了吧”,小姨给诗月擦完汗,转头就看......

“小宋也玩累了吧”,小姨给诗月擦完汗,转头就看见坐着仍气喘吁吁发呆的宋亚轩,“你看看,哥哥陪你玩得累成什么样子了”,她也好笑,“小宋性格真好,和小孩这么有耐心。”

小诗月抽了一张湿巾跑过来,说要给小猫哥哥擦汗。

“小猫哥哥?”她爸爸好奇地问。

“小猫哥哥听得懂小猫说话,所以是小猫哥哥!”一屋子里的大人全都笑起来,只有刘耀文知道这不是童言童语。

小诗月腰杆板正,拿着湿巾帮宋亚轩擦汗。小孩子拿不准力度,怕把人碰疼了,轻轻地点。宋亚轩微低着头就她方便,可擦了半天,湿巾既没有起到降温的作用,也没把汗擦干净,额前的发被碰得翘起来,红扑扑的脸蛋更加凌乱。

骤然伸出一只手把湿巾接了过去,“我带他去卫生间洗把脸。”

卫生间在楼下,刘耀文拉着人进去,自然地把门反锁。宋亚轩刚打开水龙头,刘耀文又关上。“不是让我洗脸吗?”

“一会再洗,我看一会。”刘耀文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宋亚轩。运动过后的宋亚轩更好看,从前没见过。头发乱七八糟的,额头露出来,很可爱。脸很红,一点毛孔也没有,很鲜活,像一个青春期男孩,一个真正有二十多年生命的人类。

“看好了没有”,宋亚轩也看着镜子里的刘耀文,“笨蛋刘耀文,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哈?”刘耀文自认为此刻镜中传情的气氛是很旖旎的。

“你像是要把我吃了”,宋亚轩又问,“你是不是饿了?”

刘耀文败了,旖旎的泡沫被戳破,“嗯,肚子饿了,行了吧,难道你还能给我吃啊?快洗脸吧,笨蛋。”

宋亚轩终于打开水龙头,捧了水泼到脸上,嘴却不闲着,“你不可以吃我,但可以让你亲”,话没说完,水龙头就被人关了。猛地被刘耀文拉近,听他问:“亲哪里?”

宋亚轩被吓了一跳,大恼,水珠满脸都是,发尖,睫毛,鼻尖,往下簌簌落着。“你是不是有病呀!笨蛋刘耀文!不是亲哪里,就是亲亲!”

落水猫发脾气,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只威慑到裤裆里的东西了,似乎是抖了一抖,就算是被吓的吧。

刘耀文很克制地用大拇指帮他把唇上的水渍捻去,其他更显眼的水滴却不管。可能是太想把水擦干了,力道有点重,宋亚轩的唇被揉的很红。

视线缩短,虚焦,皮肤相触的时候,宋亚轩睫毛上的水滴挂到了刘耀文的睫毛上,又顺着刘耀文的脖颈滑入衣领,留下了一行湿润的印迹。

宋亚轩抽离了点,一路顺着那印迹,舔干了湿润的轨道,最后卷掉了落在肩胛的水滴。

刘耀文浑身僵住,几秒间确信自己在颤抖,脸和宋亚轩方才一样红,“你干什么?”

“水落进去了”,大猫近在咫尺,脸湿透了,一双大眼,很纯情的表情。

菜上好了,摆了满满一桌。“耀文哥哥怎么也洗脸啦?你的刘海比小猫哥哥还湿!啊,你衣领也湿了!”小诗月大声地问。

刘耀文轻咳了一声,“这天气,怪热的。”

席间很是融洽,诗月一定要坐在两个哥哥中间,于是沈林意自然落座在刘耀文身旁。小姨讲了些刘耀文小时候的事,宋亚轩听得津津有味,沈林意说刘耀文小时候太可爱了,宋亚轩也跟着说真的很可爱!沈林意说要是我从小就和你一班就好了,这句没人跟着附和了。刘耀文去看宋亚轩,发现他在专心致志地剥鱼肉吃。

沈林意端起果汁,要和刘耀文碰杯,“咱俩喝一杯吧,以后都是背井离的战友了,来日方长啊。”

来日方长,不知道宋亚轩听不听得懂这个成语。

小姨是桌上唯一一位喝红酒的,她笑着起哄,“沈医生,你又不开车,陪我喝酒吧!结束了让刘耀文送你,正好认认家门。以后互相照顾,有什么事尽管麻烦刘耀文!只是说,这麻烦人可没有敬果汁的呀。”

“小姨,我还是喝果汁吧,和耀文喝一样的,不然我一个人喝酒还要麻烦他,显得我道德绑架似的。以后有机会,我约你喝酒”,沈林意举着杯子,目光灼灼,等着刘耀文和她碰杯。

刘耀文扭头看宋亚轩,还在剥鱼吃。他就奇了怪了,短腿儿吃鱼不应该有天赋加成吗?变成人了每次吃饭都只吃一点,吃的又慢,那么小一块鱼,刘耀文一口就能吃了,他吃了这么久。

似是感应,宋亚轩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又低头。

刘耀文举起杯子,和沈林意碰了一下,“谈不上麻烦,以前你照顾我父母许多,应该的。”

“那约你喝酒呢?”沈林意问。

“有机会的话”,刘耀文似是无意般瞟了眼宋亚轩,对方还是无动于衷,于是他又接着说,“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喝。”

“小猫哥哥,我也要和你敬酒!”诗月两只手握着满满一杯果汁,要去撞宋亚轩的杯子,宋亚轩连忙也拿起来,与她碰杯。一声脆响,宋亚轩笑眯眯的,“祝小诗月和满满以后变成最好的朋友。”

“小猫哥哥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诗月大口灌着果汁,顾不上一旁来自亲妈让喝慢点的嘱咐。

“太好了,我现在又多了一个好朋友了!”宋亚轩是真的开心,刘耀文知道。

“你和我哥哥也是好朋友是吗?”诗月扯着刘耀文的袖子问宋亚轩。

“嗯嗯,是的”,宋亚轩又忙着吃了一口鱼,“刘耀文也是我的好朋友。”

刘耀文不理他们的幼儿园对话,腹诽道,好朋友,偷偷在卫生间接吻的好朋友。他夹起一片三文鱼刺身喂进嘴里,不嚼,只是含着,觉得触感和宋亚轩的嘴唇相比还是差距过大,他便几下嚼了咽下。光天化日反刍偷情的快感,偷情的对象却无事发生般大吃特吃,刘耀文心虚又懊恼,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

午饭结束,大家都在园子里活动。宋亚轩拉着刘耀文到秋千架旁边,“快!推我!”

秋千是个轮胎,还没放平稳,宋亚轩就心急火燎要站上去。“急什么,小心摔了”,刘耀文说。

“刚才我都推诗月玩了好久,连满满都坐了!也是我推的!就我一个人还没坐,因为他们都推不动我”,宋亚轩急得不行,“快!刘耀文!”

秋千飞起来的时候,宋亚轩发出了一声惊呼,诗月发出了一声惊叫,刘耀文在笑。

“好高啊!小猫哥哥!你害不害怕!”

“不怕!我喜欢!越高越好!”

诗月紧张地去和刘耀文说:“耀文哥哥,别太高了!太高了会摔跤的!”

刘耀文看着宋亚轩在空中被风灌满的衣服和裤腿,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变得轻盈,“没事,他真的不怕,他就喜欢高”,刘耀文在宋亚轩开心的呼声中也笑的很大声,“而且如果摔跤了,我会接住他。”

宋亚轩下来的时候还是很兴奋,他和刘耀文又互换角色玩了一回。他推刘耀文的时候很用力,一边推,一边问他,声音被摆动的风拉的很长:

“你看到了很高很高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看到啦——”

“我想让你看——那就是猫猫眼里的世界——”

“看到啦——宋亚轩儿——”

宋亚轩实在太开心,围着刘耀文打转,拉刘耀文加入小孩组。“早知道你也喜欢玩,吃饭之前我就要让你来加入我们!”

“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又没问我”,刘耀文谢谢宋亚轩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因为这里没有篮球场啊?”

又是那种眼神,那种没办法理直气壮骂他大笨猫的眼神。

几人快把园子里的项目都玩了个遍,宋亚轩把刘耀文拉到一旁,提出了想变回猫猫的请求。

“求你了,我去车上换衣服,把衣服都脱到车上,然后我下来玩好不好?满满在草地上跑得可爽了,求你了刘耀文,求求你求求你。”

刘耀文想反对,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毕竟一只猫的请求是想猫跑一下,拒绝了显得不人道。他不情不愿地把车钥匙给宋亚轩,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脱衣服的时候不要被别人看到。宋亚轩脸红着嘀咕知道。

草地上只剩满满和小诗月,小姨过来在刘耀文旁边坐下。

“今天小宋和诗月玩的时候,说实在的,我一直以为你那种慈爱的眼神是在看我女儿,我还很欣慰你这个当哥哥的想妹妹了,现在小宋人不在了我才发现我想错了,你那眼神根本就不是在看我女儿的。”

刘耀文简直忍不住要笑,“什么慈爱的眼神,说得和我当爹了一样,再说了,宋亚轩又不是我儿子。”

“是的,我也知道小宋不是你儿子,所以不是慈爱,是宠爱”,小姨似笑非笑地看着刘耀文,那张和自己亲妈相像的脸突然就让刘耀文紧张起来。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小姨,我从小就觉得你是我们全家最聪明的人,现在看来,还是。”

话音刚落,草地上飞滚进来一只棉花糖般的不明生物,威风凛凛地刹停在满满和诗月面前,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种肥肥的长毛白猫。刘耀文笑出了声,好像草地上滚来滚去的不是猪腿儿,是自己一颗沉甸甸的心。

小姨又疑惑了:“什么意思,你这什么表情,小宋不是你儿子,这只猫是你儿子是吧?”

第三十二章:逗猫棒

宋亚轩追着小诗月和满满,快步朝前走去,走入大片夏日绿意里,很是生动。白金发色的高个青年,蓝色裙子的小女孩,乌黑的小猫。宋亚轩和她们说话时腰弯得很低,大笑时又要往后仰,整个人大开大合非常夸张。

剩下的人落在后面,被感染得面带笑意。

独栋分区的小楼间距很宽,走过弯曲通幽的观景长...

独栋分区的小楼间距很宽,走过弯曲通幽的观景长廊,从大石头搭建的小山包拾级而上,静候着一栋两层的休闲木屋。

将要转进去时,姨妈拦住了正要转身叫人的刘耀文,“不用喊,让他们玩去吧,诗月来过几次熟得很,她会带小宋过来的。”

二层有木质包边的大落地窗,敞亮开阔。几人在茶桌边休息,刘耀文看到了正在草地上坐着的宋亚轩,便靠窗坐下,给几人泡茶。

姨妈姨夫许久没见刘耀文,对这个后辈很是亲近疼爱。刘耀文的妈妈就一个亲妹妹,两姐妹的感情自然是不用说。在姨妈眼里,刘耀文这个成年人和自己的女儿小诗月没什么区别,问来问去就是那些问题:吃的怎么样,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最近有没有回家,有没有女朋友?

刘耀文笑着把斟好的茶放到姨妈面前,“小姨,我又不是小孩,还能吃不好睡不好啊?”

“你怎么不是小孩啊?成家的才不是小孩,你成家啦?”

“我还小啊?刚才人家都以为你和我是两姐弟了,那我要是小孩你不也是小孩?”

姨妈被刘耀文的话逗得合不拢嘴,“我哪有这么年轻啊,你就是哄人开心!”

“我说了不算是吧,那我问姨父,小姨父,你说有没有?”说着,刘耀文把剩下两杯茶依次递给姨父和沈林意。

姨父自然捧场,连忙点头,“怎么没有,你们家的人都颜值高,耀文这么帅,我媳妇儿这么美,是我拉低了平均值哈”,小姨羞赧地拍了姨父一下,眉眼间真的重返了少女的神色。

她快乐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外甥,突然就想把这份幸福感也全部送给刘耀文,恨不得他马上迎娶挚爱,生儿育女,一大家子四世同堂。再一看旁边的沈林意,郎才女貌。

“沈医生啊,你和耀文是高中同学啊?他高中时候早恋没有?”小姨转向沈林意。

“这我可不知道,早恋的人都是偷偷谈的”,沈林意笑着说,“小姨您叫我小沈就行。”

“我去哪儿早恋啊小姨,我要是早恋了能瞒过你?”刘耀文说。

沈林意接过话,“真没有啊?我还以为你和班花是真的呢。”

“班花是谁?”刘耀文是真不知道,“我们哪有评过什么班花。”

“王倩啊,全班谁最漂亮不是一目了然嘛,这哪用评,你们天天一起回家,我们都在猜。”

刘耀文失笑,“这都哪跟哪啊,王倩家和我家一个方向的,刚好顺路而已。而且人家又不喜欢我,她喜欢上一届考上北大的一学长。人家每天回家路上不是和我在背书就是盘重点,一心想冲北大,我们只是学习小伙伴。太逗了,这误会真是大了。”

“天啊,我知道是谁”,沈林意来兴趣了,“上一届,我们学校不就只有一个人考上北大?”

聊起高中,两人陷入回忆里,不自觉地轻快起来。“确实只有一个”,刘耀文笑着卖关子。

“姓邓?”

“是他。”

“果然!我知道他!那王倩最后考到哪儿了?是北大的话我应该有印象才对。”

“不是北大,她复读了。”刘耀文说。

沈林意很失落地啊了一声,又听刘耀文接着说,“复读一年,第二年考上了。现在和学长都结婚了。”

沈林意被这转折惊得说不出话,刘耀文又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才知道王倩以前都在骗我,她根本不是暗恋。邓学长和我说他俩早就好上了,第一年考的时候,学长说不是北大也没关系,去北京就行。但是王倩不肯,说一定要和他同一个学校。”

“我能理解她,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想和他近一点,多创造一些共同的回忆。”沈林意看着刘耀文。

水刚好煮开了,刘耀文把新沏好的一壶茶拎起,逐一给其他人满上。

姨妈看两个人一来一回下来,心觉有戏,“小沈,班花竟然不是你?那班花那女孩岂不是天仙一样了,真有比你还好看的啊?”

沈林意笑的很真诚,“小姨,我以前可土了,在班里不来事,也没什么存在感。”

“哎,我以前也可土了!那我还不是把你姨父拿下了,不时髦也不妨碍咱们漂亮是吧!”

“别骗人啊小姨”,刘耀文突然大笑,“从幼儿园开始啊,只要是你接我放学,我要么,就找全身颜色最多,脸最冷,口红最红那个,要么就找一身黑,高跟鞋鞋跟最高那个,准是你。”

拆亲小姨的台,刘耀文边说边笑,“有一次有人问我,昨天接你那个人是不是明星?我就骗人,说你是明星,从此以后我在学校都横着走,这还土啊?”

“我作证,是真的,一点都不土”,小姨父也笑眯眯地点头。

两个人虽是拆台,又变着法地把自己夸了一遍,小姨妈又好笑又无奈,大声说道:“你们男的懂什么是土什么是时髦!刘耀文你还说我,你以为你不显眼啊,从幼儿园开始就像留级下来大好几岁的,我还嫌弃你呢,看着跟个小霸王一样,实际幼稚的要死。”

“媳妇儿,骂我还是夸我呢”,姨父丝毫不计较。

沈林意开口:“小姨,我也不是心细,我那时候坐门口第一桌,全班同学出行情况我是被动掌握的,每天都能看见,那谁和谁走我肯定都知道的呀。而且我们班班花确实漂亮,印象就更深了些。”看班花还是班草,没有人会追究。可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刘耀文避了一点,她也该后退一步。

小姨还想说些什么,姨父把茶喂到她嘴边,“媳妇儿,说这么久口渴不渴,快喝口茶,这茶不错。”

窗外宋亚轩和小诗月在草地上比赛折返跑,满满也在旁边跟着飞驰。白金发色太过鲜艳,刘耀文相信不止自己一个人在暗处注意他。

刘耀文知道,要论心思细腻,全家最细心的就是小姨。她要是愚笨,就不会察觉出沈林意的意思,给女孩制造机会,也不会秒懂姨父的暗示,此刻默不作声地专心品茶。他了解自己的每一个家人,也深知小姨对自己的关爱。

正如小姨所说,内在确实才是最重要的。外表华丽内心腐烂的人,刘耀文见过太多。而有的是人,像璞玉,内在怀着良好品质,是外表普通,内里珍贵的石头。在遇到宋亚轩之前,自己确实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

可是刘耀文想,自己就是只喜欢那个最耀眼,最绚丽,漂亮得喧宾夺主,超尘拔俗的人。他看着宋亚轩那免费放送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主人,有权利把宋亚轩关起来,每一个想看他笑的人,都必须交钱。

席间安静下来,大家也跟着刘耀文往外看。姨夫突然起身拽过背包,拿出一支大号的逗猫棒,“说是今天来接猫,昨天诗月就开始激动,专门去买了一堆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玩玩,顺便叫他们回来喝点水。”

窗户大开着,姨夫把逗猫棒伸出去,大喊:“陈诗月,带哥哥和小猫回来!”一大串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一猫突然没影了,近一点的地方都成了树荫遮蔽的盲区,人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铃铛声还在持续。

突然,二楼窜上来一大只人,宋亚轩脸红扑扑地停在姨父面前,束手无策地站着,盯着逗猫棒。几秒钟之后,诗月才抱着满满出现,一样浑身是汗。小姨小姨父立马接过猫,又去帮小孩脱外套,擦汗,洗手。

只有宋亚轩还愣着,不知道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刘耀文看着他,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第三十一章:香水味

目的地农家乐离市区有些远,考虑到车上有两只猫,刘耀文的车速并不快。舒缓的车载音乐搭着车窗吹进来的风,车内有限的空间极尽舒适安逸。刘耀文很想在这样的氛围里和宋亚轩说点什么,可一想到满满也听得懂,愣是没想出合适的话题来。

宋亚轩一副兴致很好的样子,跟着音乐小声地哼着歌,注意力全在窗外。即使车速不快,他的视线还是跟不上不断往后位移的树和房子,头被带着往后转,直到目标物...

宋亚轩一副兴致很好的样子,跟着音乐小声地哼着歌,注意力全在窗外。即使车速不快,他的视线还是跟不上不断往后位移的树和房子,头被带着往后转,直到目标物进入视野盲区,再也看不见了,头再回正。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连歌都顾不上哼了。

“宋亚轩儿,头不晕吗?看前面呀。”刘耀文头顶长了眼睛,即使在需要不间断观察车况的行驶途中,也能注意到宋亚轩的一举一动。

宋亚轩说不晕,却也回身坐正了,不再去看车侧。听话地看了一会前面,有些无聊,又去看刘耀文,“还有多久到?”

“二十分钟吧,着急了?”

“是呀,我又没有什么机会出去玩,有点着急呀!”

是么?刘耀文腹诽,突然就想到了适合开启的话题。

宋亚轩心虚地不行,马上低头看满满,满满看看他,又去看刘耀文。

刘耀文铁了心要逗弄他,“你看满满干嘛?它要睡觉了别打扰它,我们小声点聊。满满,快睡觉吧,不说话啊。”

“你很奇怪,满满又没有说它要睡觉,而且它也没有说话啊!再说了,说话也不是和你说,你又听不懂它说话。”

“是啊,我让它别和你说话啊,我想和你说话,我们两个聊聊天不好吗?你不想吗?”句末还带了点委屈的意味。

宋亚轩根本还没编好,也没得到满满的援助,只好硬着头皮说瞎话:“上班啊。”

“什么?说这么小声?”

宋亚轩咳了两声,“上班呀”,总不能告诉你我每天都在满满的店里帮忙,下班了和她玩吧?

“你不是好几天没在么,我去找你都没见你人。”

“你去找过我?”宋亚轩没想到。

“可不么,欧明玮都喝了我多少杯奶茶了。”刘耀文又在开车间隙迅速地瞟了宋亚轩一眼。宋亚轩观察着刘耀文,他表情平常,看自己的眼神也没什么异样,于是稳了稳心神,再开口声音比刚才大了些。

“我们这个工作,又不是像你那样天天都要坐在电脑面前,我们经常要出门的。”

“是么?这么忙?”

刘耀文认真的回应令宋亚轩越说越顺畅。骗人而已,一点都不难。利用对方不知道全貌的条件优势,编造一些和往常生活差不多的情节,再适当地加入少许合理的细节。

看刘耀文听得有滋有味,时不时还点头,宋亚轩心里忍不住想笑。

满满以前还老是小瞧自己,这回当着它的面骗人成功,宋亚轩很骄傲,又去看满满。但满满不理人,在自己腿上一动不动假寐。

刘耀文也注意到了,问他:“你怎么能忍住不摸满满?”

“我为什么要摸它?”

“你们不是朋友吗?你看它在你腿上怎么能忍住不摸的?”

宋亚轩再一次体会到人猫有别的思维差异,懒懒翻了个白眼,“我们是朋友啊,为什么要摸呀!难道赵然和你一起坐在沙发上你会想摸摸它吗?”

“怎么可能,你这什么比喻?”,刘耀文说,“只是觉得你怪厉害的,是我我就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如果是你睡在我腿上,我肯定忍不住摸摸你,亲亲你。”

满满撑起来看着刘耀文,宋亚轩也不自在地脸红,“我才不变回猫给你摸。”

“我没说是猫啊”,刘耀文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是人我也这么想。”

“喵——”沉默许久的满满开口叫唤。

“满满说什么?”

“它说是不是到了?”

车子驶入一处宽敞的空地,农家乐划定的停车场没有围栏,只有一个指示牌。刘耀文车子停稳,对面一张车的人也纷纷下来。姨妈姨夫两口子,小诗月,还有一个人。

刘耀文刚反应过来她是谁,心里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前几年刘耀文的父亲做了一个手术,虽是小手术,家里人还是紧张。刘耀文的父母年轻时赚了点小钱,老了后心态回归家庭,什么也不图,一求身体健康,二求刘耀文能早日成家。刘父做手术前夕,刘母跑了几趟寺庙,烧香拜佛,捐门槛费积功德。在医院这种有钱也难打点的地方,任凭刘耀文怎么安慰,老两口都焦虑得不行。尤其是刘耀文的妈妈,说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总背着人偷偷掉眼泪。

开刀前两天,刘耀文在住院部被名女医生叫住了,几经回忆才认出自己的高中同学,沈林意。沈林意虽是其他科的医生,但跟着刘耀文出现在刘父病房时,刘母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注意事项无非就是主治医生说得那些,可是沈姑娘会做人,又上心。亲自带着刘母再去找了回主治医生,又去护士站帮着打招呼,言语间把刘父说成自家人,请同事们多上心些。后来又帮着拿药,取报告,病房里每天都来,刘母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对沈林意喜欢的不得了。

小地方转个弯就是熟人,几次聊天下来刘父发现自己同沈林意的父亲年轻时也是打过交道的,出院时立马约着两家人吃了个饭。既是为了感谢沈医生,又想帮两个年轻人牵牵线。刘耀文饭桌上没说什么,回家后以异地为理由向父母表明了拒绝。

他在外面工作这几年,听妈妈说过几次,沈林意在重庆对两个老人挺照顾。每次刘父刘母去医院,她都会露个面亲自过问几句,能帮忙的时候从不含糊。

没感情的相亲对象好推,可欠了人情的,总是不一样。

刘耀文也下车走过去,宋亚轩抱着满满跟在后面。逐一打了招呼,再介绍宋亚轩。

“耀文,你室友这么时髦哇,头发染得好看啊,长得也好看。”姨妈刚夸完,宋亚轩一句“谢谢姨妈”,把姨妈逗得哈哈大笑。

一行人一边往里走,刘耀文一边和沈林意打招呼,“沈医生怎么也过来了?”

“怎么会,不打扰,以后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和我说”,刘耀文说完,袖子就被扯了一下。他回身看,是宋亚轩扯的自己,满满已经不知道什么被换到了小诗月怀里。

正要说话,宋亚轩又扯了一下。

刘耀文稍稍走慢了点,和宋亚轩并排落在最后面。只不过冷落了大猫几分钟,就吃醋了?

刘耀文心情大好:“扯我干嘛?”

“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了”,宋亚轩声音憋闷,“你这个带子太长了,走在我前面一晃一晃的,我总是想抓。”

刘耀文今天穿了一件牛仔外套,后背和袖子上有几条颇有设计感的带子,一直垂在衣服外面。“你因为这个就打断我和别人说话?”

“你不是说完了吗,我忍到你说完才扯的。”宋亚轩答道。

“你听见了?”那你肯定也听见沈林意说她想我,是不是吃醋了,带子只是借口吧!

刘耀文接着问,“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可以说实话吗?”宋亚轩说。

“可以啊!”就怕你不说实话。

“我更喜欢姨妈,因为沈医生的香水味太浓了”,宋亚轩揉了揉鼻子,“太刺激猫猫鼻子了。”

刘耀文紧接着问:“就这?别的呢?”

“没有了”,宋亚轩说完就去追满满和诗月,留下一抹残影。

刘耀文的心情又不好了。

第三十章:小花

领养满满的事情刘耀文和宋亚轩都很上心,宋亚轩带着满满做了体检,刘耀文把体检结果如实告知了诗月一家。满满是一只健康的小猫,只是腿上有旧伤。好在小诗月对满满的照片非常喜欢,大人乐于成全小孩,当即就决定养满满。

两家人见面的日子定在周末,地点是刘耀文选的,一个半山腰上的农家乐。有秋千,草地,果园,适合小孩子,更适合短腿儿。...

两家人见面的日子定在周末,地点是刘耀文选的,一个半山腰上的农家乐。有秋千,草地,果园,适合小孩子,更适合短腿儿。

出去玩的日子宋亚轩醒的很早,冲进刘耀文卧室时刘耀文甚至还没睡醒。

宋亚轩本是去衣柜挑衣服的,见状又滚到床上。隔着被子环住刘耀文,观察他的睡颜。长得很好看,气息却和睡着时一点都不一样,装睡。

宋亚轩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十多秒过去,刘耀文纹丝不动。宋亚轩慌了,刚放开手,便被刘耀文反身压住,上下位置一颠倒,被子下的人变成了自己。

“你干嘛”,刘耀文掐着他的脸,“谋杀主人是不是?”

“没有!”宋亚轩的脸都被捏痛了,“我是想让你起床!”

刘耀文好笑:“那怎么又放开不捏了?以为我死了?”

死字刚说出来,刘耀文的嘴就被宋亚轩猛地捂住,对方又羞又恼,“你别乱说,不能乱说死。”

“怕什么,人会憋气的,你知不知道?”

“有什么了不起的,猫猫也会憋气,猫猫可以憋十分钟的气,人人都不可以,所以我才怕你不行了……”

“真的?”刘耀文倒是第一次知道,跃跃欲试:“看看你憋的久还是我憋的久。”

“好啊”,宋亚轩刚说了个开头,还没问怎么试,就被刘耀文捏住鼻子亲了下来。他的嘴唇平直地抵着宋亚轩的唇,憋着气,没有气息落在宋亚轩脸上。两人第一次这样嘴碰嘴挨着,却不接吻。

不说话也不呼吸,感官就变得更加敏锐。宋亚轩沉默地隔着一床被子由着刘耀文压着自己,眼睫毛扑腾个不停。突然发现下面被很硬的东西戳着,一瞬间气息乱了,晃着脑袋把刘耀文的头晃开。

“认输了?”刘耀文挑眉问。

“才不是,是你的”,宋亚轩费力屈膝,隔着被子顶了一下,“戳人”,两个字说得很小声。

刘耀文凑过去听清楚,同时被顶得愣了愣,立马亲了口宋亚轩的脸:“我去解决,起床!”说完就弹射进卫生间。宋亚轩呆呆地竖着耳朵,听见淋浴的水声哗啦啦响起来。

刘耀文最近总是亲自己,亲脸,亲手背,亲头顶,以前短腿儿才会有这种待遇。不知道刘耀文是不是想猫猫了,应该不是的,刘耀文不会分不清人人和猫猫,他想不通,但也不反感。

临近出门,宋亚轩有些担心。刘耀文并不知道满满能变成人人,可一只陌生野猫肯定是需要关起来的。宋亚轩不想关满满,被塞在包里或是笼子里坐车是很难受的事。

刘耀文进进出出地往背包里塞东西,路过发呆的宋亚轩时,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过来”。

宋亚轩跟过去,刘耀文翻出一条绿色的青蛙手环,要往他手上戴。

“好丑!绿青蛙!”宋亚轩缩了一下。

“驱蚊的,香香的,你闻一下。”

闻着是有股薄荷味的清香,宋亚轩这才不情不愿地戴好。接着刘耀文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了一只崭新的猫包。

“这我昨天买的,今天不是要去接满满吗?没用你以前的包,知道你不喜欢。这只包这个透明窗口可大了?用这个?”刘耀文说完,看宋亚轩还呆着,又拿出了一个软垫。“不过呢,我又想到满满可能不喜欢在包里,就备了一个垫子。新的,也不是你用过的。它可以就在垫子上,我们抱着它,这样它也自由一点。”

“你不会怕它咬人,或者跑掉吗?”宋亚轩觉得猫猫从来没被人人如此宽容过。

“你不是能和它讲话,它肯定不会乱跑,不是么?”刘耀文问。宋亚轩点点头。

“那么,宋亚轩儿,我们带哪一样去接满满,你来挑?”

“垫子!”宋亚轩答完,上前一步抱着刘耀文,“刘耀文,你怎么这么好啊?”

“多好啊?”刘耀文学着宋亚轩的口气说话。

“你总是把所有我想的问题提前想到了,为什么?”

“因为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刘耀文回抱住他。

“为什么呢?”

“你怎么有这么多为什么,你不是聪明猫猫吗?”刘耀文蹭着宋亚轩的头问。

“可是我搞不懂一些事情”,聪明猫猫呆呆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你啊,你知道的,对吗?”刘耀文拉开一点刚好够对视的距离。

宋亚轩点点头,又摇头,又点头:“是像我喜欢你那样吗?”

“我不知道”,刘耀文说,“我不知道一不一样,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不会变心,不会和其他人人结婚,不会抛弃你,也不会伤害你。”

宋亚轩反应着刘耀文似是承诺般郑重的话语,心里想起了满满的遭遇和叮嘱。他很想问他,你怎么像是连满满的担忧都想到了,却没问。

他只是问:“那我要怎么对你负责呢?我们的关系会变吗?我要怎么做呢?”

“什么都不用做”,刘耀文重新把他揽进怀里,又亲了亲他的发顶,“我来做就好了”。说完,刘耀文似乎是想了想,又问:“还是你有想做的事?”宋亚轩摇头。“那我来做好了,除非你有想做的事,短腿儿开窍了,那再另说。”

“什么是开窍?”

“你开窍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开窍了”,刘耀文像在说绕口令,“就像种小草,我先给你浇浇水,你慢慢地就长出来了。以前我怕拔苗助长,直到我发现有其他人也来给你浇水了,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不可以是小花吗?”宋亚轩捕捉到的关键词和刘耀文的性取向一样歪。刘耀文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脸,“我看你像一个大白冬瓜。”

在装置艺术店接到了满满,是罗一送出来的,跟在一旁的还有凑热闹的欧明玮。他一看到刘耀文,就故意搂着宋亚轩问:“轩轩,你的小萝莉呢?怎么没一起来?你不觉得小萝莉跟你更配吗,比某些冰山脸配多了,说不定你还有当大猛一的潜质呢?”

宋亚轩还没回答,怀里的黑色英短就冲着欧明玮凶狠地喵了一嗓子,还挥了挥猫爪,吓得欧明玮放开了宋亚轩的肩膀,“什么猫啊,这么凶!”

刘耀文手伸过来握了握黑色英短的爪子,又顺道摸了摸宋亚轩的头,“凶吗?还好吧,你看我和它握手它都不凶我,可能你说的小猫不爱听吧?”

欧明玮早就发现刘耀文是睚眦必报的那一类型,此刻只觉得单纯乖巧的宋亚轩会被他吞的连渣都不剩。“神经病,说得好像猫能听懂一样!小萝莉就是比你好,小萝莉还听轩轩的话,你就只会让轩轩听你的话,只会骑到他头上!”

宋亚轩听不下去了,自己是愿意听话的,要不是自愿,哪个笨蛋能驯服的了一只血统纯正的纯白高地?短腿儿只会故意装听不见,不装的时候都是听话的。他想反驳,却听到刘耀文说:“我也很听轩轩的话啊?”

“我也很听话的,而且明明是轩轩骑到我头上的,我还没睡醒他就骑上来了,对吧?轩轩?”

欧明玮脸都白了,他没想到刘耀文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更没想到小白花宋亚轩这么主动。他无助地去看罗一,只看到罗一了然于心地翻了个白眼,欧明玮更觉惊悚。

只有宋亚轩一个人略微兴奋,“是呀!而且有些时候我半夜就骑到你头上啦!你都不知道!”话音刚落,黑色英短就去按宋亚轩的嘴,“怎么了,满满?”

“快走吧你们”,罗一推着宋亚轩上车,又摸了摸满满,“满满,记得回来看我”,小猫应了一声。

宋亚轩坐在副驾驶往外挥手,看到欧明玮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刘耀文,小欧为什么好像被吓到了?”

“不知道”,刘耀文开着车,只有满满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

“满满说因为你刚才占我便宜了!”宋亚轩底气十足。

“不可以占吗?”刘耀文找了个间隙看着宋亚轩。

宋亚轩看见他对自己做出了一个很乖的表情,刘耀文很少做这种表情,像一个人人小孩子,很可爱很听话。好像自己只要说一个“不”字,他就会把嘴撅成火腿肠,掉下一颗金豆子。尽管那样,最后还是咽下委屈,乖乖听话。

“可以的”,他只好说。

刘耀文没说话,倒是满满又叫了一声。只听见宋亚轩小声地应着:“哎呀,没有关系的,我不介意的。”

“满满说了什么?”刘耀文问,却迟迟没人回答。扭头去看,只看到大猫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风景,又装作听不见了。

宋亚轩当初在满满面前说了刘耀文的很多好话,说找领养都是刘耀文的功劳,为他们的关系操碎了心。满满今天和刘耀文相处融洽已经很不容易,哪怕刚才满满说自己“色令什么智昏”也没关系。一来自己还有很多智慧,二来刘耀文就是很好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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