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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过于看重白昼,又总忽视着黑夜,于是便遗忘梦的存在,也早早忘却自身所处谓之何地:空中无鸟振翼、水中无鱼游弋,大地之上无万物生长,一瞬永恒,乃为祂的乐园。”

...

——《失乐园:序幕》

是夜,天幕中枢的警报发出第三次预警,哨塔顶部的巨型探照灯投射出数道光束,自高空俯瞰而下,一丛丛人影如海底水草般飘摇于地面之上,雕镂的光隙影影绰绰,缓慢流动着一股岑寂的幽冷,携风穿梭。

砂金站在背光的暗处,一条长长的亚麻披肩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的身上,隔着衣物留下一阵阵细微的触感;面对着他的人站立于风口,面目依稀,神情宛然,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都与记忆中的衣影人面别无二致,仿佛埋没在黄沙下的骸骨再次结出了一颗血肉新鲜的果实,奇迹般的将遗落在过往中的亡人带回到了生者身畔。

“姐姐。”他望着那双不曾变过的眼睛,心里总是生出一种空泛的凄然,颠颠倒倒地挤压笑容里的苦涩,夹杂着难以掩抑的怀念,“好久不见。”

少女同样露出一个微笑,眉目间描绘着令人亲切的温和,“是啊,好久不见了,卡卡瓦夏。你现在已经长得比我还高出不少了呢。这段日子里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他说道,“不用惧怕蛮族的猎杀,不用担忧病痛的折磨,不用为生计而发愁,我们以前不曾拥有的,我现在都有了,但在很多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片贫瘠的黄沙,想起那里发生的一切。”

他所有的血缘同族、曾与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都已身葬在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遥远故乡。

砂金垂下眼睑,叹出一口气,转之又笑道:“所以我很高兴今天能再见你一面。”

“为什么这样说?”她向他伸出手,目光如一道柔和的尖钩,深深地剜入胸口里鼓动着的心脏,“只要你愿意,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在那个世界,没有真正的死亡,没有真正的悲伤,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如宇宙般孕育万千生灵的最终归宿,从一而终,永不改变——现在的人们正走在这条路上,为了乐园的调和,一步一步通向最后的关隘,于夜幕中盛放的唯一火种,起源之地圣权白塔。

此时此刻,万众期盼的乐园也向他伸出了手。而他却一动未动。面对那双永远明亮的眼瞳,砂金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忘记。在灾难来临的那一天,是你把我从围猎场里推了出去,是你叫我一直往前走,勇敢活下去,再也不要回头。虽然我现在可能仍然做得不够好,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会带着你我的期盼一直走下去,姐姐,我们终将重逢,但不是现在。”

每个人脚下的黄土都埋葬着无数的骸骨,在大地深处,亡灵并不死去,而是守望地上的生者,静静地等待着。生命总有终点,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而复得,但在此之前的所有日夜,他们仍要相信明天,相信万物与所有时刻之间充满意义的关联,相信最近与最远的事物,为了真正地活下去。

“我一直都在走向你。等到再见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和你说很多话,把这些年欠的都补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任光束照亮全身,如沐白昼,“可惜现在不行了,还有人在等我,我得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再见了。”

说完,他转头走向哨塔前的集合处,而不过几步,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嗓音,仿若旧时依稀:

“卡卡瓦夏,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好运,充满奇迹。”她道,“当你前往乐园,愿我们终将在更美好的世界相见。”

梦的幻象如烟散去,他仍孤身一人站在无声无息的空寂中;远处再次拉响亢长的警报,枪弹的声响愈发紧密,伴随着间歇性的火光撕破夜幕下的浓黑。

砂金快步走到预定的集合点,其余人也已各就各位,维里塔斯联络完其他蹲伏在圣权白塔附近的队伍,随后看向他,开口道:“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怎么会,祂编织出的美梦也太虚假了,但凡长点心都能意识到这是假的。”砂金耸了耸肩,“关键时刻掉链子可不是我的作风。”

“劝你记住你说的这句话。”弗纳德的声音隔着金属面具传出,他控制着战斗特型机体朝砂金扔出一个精巧的小黑匣子,说道:“拿好了,我的精神核。”

沉甸甸的匣子握在掌心,隐隐约约能探知到其中强大精神力的运转,砂金将它贴身收好,而后抬手拍了拍弗纳德的胳膊,宽慰道:“尽管放心好了,保准万无一失。”

一旁正在改编哨塔防御反击系统的真珠适时出声:“预估扭转圣权白塔主控权的成功概率在百分之五十上下,全员生还概率低于百分之三十五,两位,万事小心。”

弗纳德道:“别管你那算不准的概率了,既然要争,那就一定要赢,没别的选择。”

“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真珠收回控制面板,转而看向砂金和维里塔斯,“现在被白塔频率控制意识的人大部分都被拦在了哨塔群的组合防线外,只有一小部分持有杀伤性武器的危险分子进入了隔离带,我和弗纳德先生会确保这些人以及地底的潜入型异种不会靠近圣权白塔。以及据乌托邦防线传来的情报,前方异种群已经触底反弹,开始向各个关口发动不计死伤的自毁型进攻,欧泊先生他们正坚守防线,以防被突破的风险。”

维里塔斯点点头,说道:“只要中断祂对圣权白塔的控制,在失去传输介质的情况下,前方的异种攻势也会随之衰减。事不宜迟,该出发了。”

言罢,他向砂金伸出了手,后者紧接着握住他,说道:“走吧。”

重兵防守的警戒线于夜色中不断后退,一望无际的空旷地带中,高耸的白塔仍以遍布辉光的宏伟姿态矗立于大地之上,祂的力量编织出一场空前绝望的美梦,祂的意志决断出一条空前统一的道路,每向那天堂之地般的终点走近一步,便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空虚愈来愈重,仿佛一个无法逃离的深渊,终将在命运苦难的转折之处展现出真正的残酷与冷漠,以此断绝一切不过点点萤火般的可能。

相握着的手分开的那一刻,他们已经站上白塔前的土地,砂金抬头望向看不到顶端的高塔,忽而问道:“只有百分之三十五的生还概率,你害怕吗,拉帝奥?”

“已经没有值得恐惧的事物了。”维里塔斯神态自若,“调和一旦完成,即便我们有为失败背负万世骂名的可能,事情发生后也无人会来苛责我们。到时候所有人都是组成一缸水的水分子,遑论什么你我。所以现在只能是孤注一掷,这种情况,想来你再明白不过。”

砂金冲他扬了下眉,一番话说得是似而非:“教授,真是冤枉啊,我向来只赌自己的命,可从来不拿别人的命加注,你这么一说,弄得我还真有点忐忑呢。”

“怕什么,如果你要加注,第一个就可以拿我的命。”

“虽然你这样说,但我肯定舍不得。我希望那百分之三十五的概率能在你身上应验。”

维里塔斯略微一顿,目及砂金认真的神色,他忍不住抬手往他额头上一弹,无奈道:“难道我像是一个把性命搭进赌局的人?那句话只是个玩笑,我看你真是神志不清。”

“你这么说话真让我伤心,我明明是关心则乱。”

话虽如此,但其实他并非是感到害怕。在过去的这二十多年里,他对生命短暂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时常感到自己在和他人永别。长久以往,他一直觉得自己早已适应这种隐晦的分离,早已习惯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再也不见,而今天,直至踏上这段可能有去无回的路,他都没有去考虑过最差的结局,对于维里塔斯,他只想在他身上见到最好的结果。

“拉帝奥,不过我想我得感谢你。”他笑了笑,“谢谢你陪我走来的这一路。”

维里塔斯道:“没有我你也能走下去。”

“是啊,但那不一样。独自一人很难面对所有事情。没别的什么原因。”砂金说,“在祂编织的梦里,我见到了和我相依为命的姐姐。小时候我们过得一直很艰难,但因为有她在,我从来没动过放弃的念头,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我才为厄运感到了真实的崩溃。至于为什么我活了下来,可能是误打误撞遇到翡翠,也可能是由于姐姐的遗言,总之我的确撑了过来。后来过了很久,我慢慢察觉到自己缺少的是一种念想,一种对这个世界仍有所求的欲望,而很多时候,我都把它寄托在身边的人和事上。只要能抓住这种感觉,我想就算现实再残酷,我也不会想要去逃进一个虚假的乐园。”

“没有谁真正无药可救,对症下药的关键在于施救者和被救者是互相理解还是浅薄无知。”话至一半,维里塔斯停顿片刻,神情转而温和了些,接着道:“我想我们是幸运的。”

砂金没有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作为最后的赠言。

进入圣权白塔的过程如预想的一样顺利,由于身上携有的精神力远超寻常,砂金到达的落点更靠近主干中枢,这里的结构比记忆海中所见要鲜明许多,一个巨大的颅腔构成主体,富有弹性的组织结构裹满地面与四方墙体,崎岖不平的沟和裂纵横其上,隐约能看见其中连接着间隙的横行纤维;随着皮质深面的白质向中心铺展,一棵黄金巨树拔地而起,伸展的发光箔叶围绕着树干渐次展开,如神经树突般向四周延伸,直至末梢处垂下成千上万的纤长丝须,密密丛丛,于轻柔的摇晃中流溢出如梦似幻的鎏金薄光。

“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人脑。”通过精神结合的路径,砂金能和此刻处于白塔另一地点的维里塔斯实时沟通,“不出意外的话,这东西就是传输精神力的主要部分了。”

维里塔斯问:“它的根系朝哪里走?”

“下方,网状节点。”砂金跨过一道沟裂,朝树下走去,“安排的其他队伍也安全进来了,这顺利得有些古怪。”

“我和其他人都没有进到白塔颅腔内部,精神阻隔仍然存在,高维上的始作俑者一直在这里。”

“能感受到,祂一直在看戏。”

越靠近精神树本体,向外排斥的阻力便越来越大,虚空深处传来某种隐秘的森寒,嗤嗤波浪宛若冰锤似的一槌一敲,每一击都如有实质般打在神经的绳结上,像是要以脑中的共振将人再度磨碎,重新扔回一缸死水中。

也许现在抬头,他又会见到那颗诡谲虚幻的轮状眼球,以戏谑的目光俯视这由祂一手创建的乐园,以及在其中苦苦挣扎的渺小虫孑。

砂金停在精神壁障的边缘,握紧手中储存着精神核的黑匣子。

在绝对的实力悬殊面前,他们没有任何胜算能赢过高维位面的统治者,唯一的办法只有逃离——那就是让白塔主动判定他们是无法被调和吞并的废品。

“圣权白塔的子空间是所有废品的堆放地。在那里,没有被完全吸收的人的残缺意识和精神力融合重组成了另一个类似于高维神祗的精神能量体,而根据不同能量波动的起伏来看,圣权白塔的主导权周期性地倒向这两个不同的‘祂’。”制定具体行动方案的前一夜,维里塔斯曾说明过其中的要点,“与你有过直接接触的就是子空间的主体。从祂能够直接连通人类精神系的情况看来,祂有着保证自己不被高维神祗吞并的能力,而且在本源上仍旧接近人类;再加上同频相斥,所以只要以祂的频率影响我们所有人,就有机会让我们以‘废弃物’的身份逃离高维神祗的监测,从而重获自由。”

“但祂要如何才能拿到圣权白塔的主导权,毕竟那个真神不会坐视不理。”砂金问,“想办法打祂一个措手不及?”

“对,只有这一步棋可走。”维里塔斯道,“在祂自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我们得让子空间的能量提前来到峰值,打破原有的周期循环。”

——而这最后一把火必须要有人深入腹地,亲手送到。

此时此刻,乌托邦防线、哨塔隔离带和白塔基层都在发动进攻,祂同时观察着这三个地方,不论情况如何,至少是分散了祂一部分注意力;砂金盯视着眼前的屏障,在心底预估自己能打破它的可能——近乎为零。

“拉帝奥,看来轻松话不能说太早,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他道,“不过眼下有一个办法能解决困境。我自己靠近不了精神能量树,但却能让它主动来接近我,你相信吗,它肯定不会错过我这口难得的食粮。”

“你想让它攻击你。”

“是啊,在祂眼皮子底下作祟,就算再怎么样祂也不会视而不见。只要祂动了想吞并我的念头,我就有机会把这黑匣子给塞进精神能量树里。”

这种冒险的行为无异于自杀,但维里塔斯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他应允得很快,近乎毫不犹豫:“按你的想法来。”

砂金回应一声,以自身的精神力向面前的壁障展开第一道攻势。

精神上的抗衡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来自不可探知之物的意识幽邃而空茫,越与之靠近,漩涡般的声息与形状越是显著:精神触须出现崩解的那一刻,肉体便从所属之地剥离,感知被抽象为各种无需触摸的形式——自另一个位面世界而来的吞噬有着几乎无限的连通性,去实体化和去物质化以前所未有的确切感钻进四肢百骸,从细胞内部溶解着负隅顽抗的意识,砂金感觉自己宛如风暴下一块吱吱作响的木船板,只消最后一点外力的摧残,便会在下一刻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在挣扎中,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意识从迫近的虚空里撕裂而出,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去;天隙之海的死寂被水潮涌乱,迎头而来的巨大压力砸在精神的壁障上,顷刻间碾碎了身体的结构,一堆长短、形状、粗细都不相同的碎骨头不负责任地挤在一起,绞着断裂的血管零零碎碎地跪倒在原地;在冰冷的气息里,他闻到死亡的味道,这一根引线带着他穿过空间的针洞来到一处埋葬了许多人的庞大墓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灰色的雾霭笼罩着冰凉、悲戚的唯一的光痕。

我没有死。

意识到这一点,砂金竭尽全力去感受精神连接另一端的情况,模糊不清的声响渐渐浮现,是枪弹和钝物撞击的动静。其中还夹杂着血肉撕裂与人的惨叫。

“一定要切断传输脉管。”维里塔斯的咬字很重,像是在竭力压着呼吸的平稳,“只有干扰白塔内部的能量运作网,上面才有机会完成突破。”

“但我们现在……”

“没有任何止损的可能,别异想天开到我们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已经有无数人为此付出了性命,但在今天,我们会是最后一批为之而死的人。”

迅烈的枪声再度响起,爆破而出的路径上前仆后继,被刺穿、被重击、被切伤,不间断的痛感穿过连接的线来到砂金的身上,腥气顺着喉咙一路上爬,闷重地挤压神经,留下阵阵余痛;他紧咬牙关,用手肘和膝盖的力气支撑自己从地上站起,一深一浅地走向那道光痕,拿出随身携带的黑匣子。

无形波浪深深地在虚空中振鸣,熟悉的感觉告诉他代表子空间意识体的那颗石榴色心脏就在光门的另一侧,等到了那里,精神连接就会被完全阻断,届时他会连维里塔斯的生死都无从得知。

最后的共感依旧在传递,一道冰凉擦过颈边,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热流正顺着脖颈往外流,嘴里喉咙里顿时全是血的甜味;人像呛了水,气管里痛痒难忍,却咳嗽不了也呼吸不了,直至窒息感为意识掼入彻底的昏黑,这段漫长的折磨才终于殆尽。

可那却也不过短暂的一瞬间,短到精神都未曾来得及反映死兆的崩溃。

砂金向前一步,整个人径直倒入了那纯净无暇的光裂之中。

漫天的雨落了下来。雨水蜿蜒在皮肤上,一道道无色透明的绳结,网着一个湿漉漉的灵魂。他站在原地,目视着眼前这个平坦、静默的世界,深陷于永无止境的仿徨。第一个人从与他擦肩而过,他没有认出那张陌生的脸庞;第二个人与他擦肩而过,他没有看清那人的双眼;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这些人影纷至沓来,顺应敲打的雨滴落在他的眼里,漫起层叠的涟漪,勾连出遥远的记忆,直至心头忽而察觉到熟悉,于是那些面庞便清晰起来。

一个又一个亡人途径他的身边,正如雨水归于大地一样走向既定的尽头,不曾停滞,不曾逆流,他们一旦离去,便是彻底带走了生者的一部分,再也不会偿还。而活下去,便一生都在被磨损,一生都在被填补。

砂金见到了早已死去的族人、战争里牺牲的士兵,还有不计其数因灾难而亡的普通人,最后的最后,记忆里的亲人来到他的身边,金发的少女回眸与他相视一眼,说道永别。

至此,那些步往死亡的往昔之人便结束了。而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下。它还在等着什么。谁也不知道。砂金麻木地想着。他转过身,走出的脚步却接着收回,见到那张脸的一瞬间,一种难以阻抑的冲动迎头而来,顷刻贯通头脑,在心里涌起清晰的绝望。

在这里出现的亡者都保留着生前体面的模样,维里塔斯也不例外,他看起来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和砂金见过的那个意气又偏执的少年别无二致;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随后和先前的那些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等一下!”砂金猛地拽住他的手腕,“别走、别走。”

冰冷的皮肤紧贴掌心,指尖感受不到任何脉搏的搏动,砂金紧盯着他无所触动的眼睛,嗓音压着细微的颤抖:“能不能对我说句话,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这样离开。”

维里塔斯安静了一会儿,忽而问道:“像你姐姐那样说让你活下去?”

“……像她一样也好。”

“你并非需要我的支持。对于你来说,活着的动力不在这几句话里。”

“也许是这样。但我爱你,比你想得还要爱。”砂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如鼓点一般狂颤,如同一切偃旗息鼓前最后的挣扎。他在他身上看见的早已不限于一条鲜活的生命,是过去、是回忆、是自己因永别而感受到的绝望的爱,是自己即便付出一切也无法挽回的定局:那个曾在他心里占有最多一部分的人,现在只存在于过去。

“这算是成功吗?”他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神色近乎悲哀的希切,“如果那个黑匣子里的精神力不够,还有我,只要——”

“住嘴。”维里塔斯出声打断他,眉头深深蹙起,“别说这种蠢话。你和我现在能站在这里说话,就代表子空间的频率已经完全调和了,不需要你把自己搭进去。”

他抚下紧抓在腕骨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直视着那双黯然的眼,他露出一个柔和的表情,开口道:“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你也是如此。等再次醒来,世界依然伟大,到处是蓬勃的生命,而这场雨是我们最后的道别。不过我想那句‘我爱你’,你应该说给另一个人听。”

——在他所代表的十一年前,可没有情爱的存在。

言罢,他转身走向寂静之地的终点,再也没有回头。

濛濛雨幕逐渐消融在雾霭的底色中,令人窒息的潮湿如海潮般缓缓退去,在浸透的冰凉中,身体却无端找回了知觉,砂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立马往来时的路走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直至最后小跑起来;循着急切的心情再次找到那道光门,他毫不犹豫,纵身而跃——回到真实的世界。

高天之上织就的梦境于晨曦到来前消亡,经年笼罩在圣权白塔周身的神圣光芒最终散去,沉溺于幻想幸福的人们再度醒来,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回望昨日,看向未来,只觉恍若隔世。

在白塔的废墟上,搜救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搜救工作,真珠简单修理好自己在混战中出现受损的机体,操纵探测器在乱石残垣内部紧密排查;站在一旁的弗纳德对这座烂塔咒怨不已,金属机甲都藏不住其中的焦急。

“总不会全折在里头了吧。”弗纳德心神不宁,“都已经过了黄金救援期了。”

他话音一落,真珠便开口道:“有了。我把坐标发给你。”

接收到具体坐标,弗纳德立即飞向废墟上的一点,保持机甲悬空,他小心翼翼地搬动石块,落地后用机体撑起一面断墙,支出一个安全的空间。没往里挖多久,一个熟悉的脑袋出现在视野当中,弗纳德朝真珠说了一声金毛小子在这,随后轻手轻脚地把昏迷不醒的砂金从石缝里抬了出来,后者的一只手还紧拽着一条胳膊,他探头往里一照,发现还有个熟悉的脑袋卡在石块间。

“维里塔斯·拉帝奥也在,两个都活着!”弗纳德急忙道,“叫下面的人准备好来接!”

他切开厚重的石板,把两人救出后飞快送回地面,一边放上救援医护抬来的担架,一边提点:“小心这家伙的脑袋,轻点弄!他脖子上有个口,差点就切到动脉了,别整裂开了!”

真珠按下他指个不停的手臂,说道:“别紧张,虽然伤得重,但能救活。”

弗纳德目送他们被推上救援车,在沉默良久后再度开口:“他们得活下来。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看见今天的太阳,这是属于人类的胜利。”

“人世间百万个小时流逝,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万众信念璀璨之时,以渺小平庸的存在走向伟大的成功。”真珠道,“不只是仍活着的我们,还有过去的所有人,都已从这场近乎不可撼动的梦中醒来。”

废墟周围的人影最终都离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存活下来的人们还要继续向前走,走向自己的明天。

灿然朝阳漫上地平线,纯白的影子出现在废墟之上,其中石榴色的心脏宛若实体鼓动,而在祂的身后,万千人影渐渐凝成轮廓,以无形之姿,看向他们曾生活的这个世界。

「一切来自大地的,终将回归大地。」祂向远处地平线上的辉光伸出手,宛若捧住一团火光,「在乐园凋零之后,回到“我们”的世界。」

「真正的世界。」

迎着金日,那颗热切的心脏化作数道光辉而散,点点光芒随风吹向远方,从天空到大地,从全部到全部,埋骨于白塔里的人们至此终得长眠,去往真正的乐园。

完.

“恋爱的感觉?”芙洛拉拿着面前城堡的最后一块积木没有动作,反而是回头疑惑的重复了一边来人的话,“哥哥你,”她指了指砂金,“问我?”又指了指自己,“恋爱的感觉?”砂金坐在沙发上,把脸埋在手中的抱枕里,含糊的应了一声。

这个时候,大门传来被打开的声音,女孩应声看去,这个房子的第二个主人回来了。维里塔斯·拉帝奥,自家哥哥的男朋友,冷静自持的学者,在看见客厅里的小姑娘时微微向她点头,他看着专心搭积木的女孩,有些踌躇。看到这位教授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芙洛拉只能再次放下手中的积木,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砂金……在我看来,我永远只能扮演【教师】,而他则是【学生】,他内心的空洞永远无法用天赋和知识填满,我对此感到焦躁不安。”芙洛拉听后思考了一会儿,指了指他富有且慷慨的胸口:“别担心,你还有这个。”拉帝奥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靠我的真心?”“不,我是指你结实的肱二头肌和胸肌,赶紧去给我哥哥一个拥抱吧,拉帝奥教授。”女孩再次拿起手边的最后一块积木,放到城堡顶端,“适当的身体接触可以增进感情,教授,要是每天早上有一个早安吻就更好了。”芙洛拉回头看向教授,“毕竟我们是【蜂蜜】嘛,教授,还是要多打打直球。”

接受了女孩的建议后,拉帝奥推开砂金的房门,金发的高管正拿着手机发消息,听到开门声头也不抬:“今天的晚饭要吃什么?芙洛拉,哥哥等会儿帮你……”“砂金。”听到拉帝奥的声音,男人才抬起头来:“教授,你今天回来的这么早?”拉帝奥定定的看着眼前人流光溢彩的眼眸,伸手环抱住砂金,他感受着怀中爱人的身体从僵硬变得放松下来,身后也传来被拥抱的触感,砂金把头埋进教授宽广的肩膀上,只露出发红的耳廓,两人就这样拥抱了许久。直到客厅里传来积木城堡被推倒的声响,两人才如梦初醒的分开,砂金捂住自己还在发烫的耳垂,丢下一句去看看芙洛拉就落荒而逃,留下拉帝奥教授若有所思:“打直球….吗。”

简介占位符

本章8k1

(八)

异变狂潮到来的第八年,中央哨塔于七月三十日上午紧急下达放弃第三聚居地的指示,那天黑云密布,暴雨将落不落,街上的人们步履匆匆,眼鼻口舌无一不同,皆充斥着绝望的惊惶与沉重。

第三声钟响,撤离的队伍开始在奥萨曼广场上集合,女人和小孩优先,男人和士兵随后,其中快病死的和快老死的都被禁行,装着非必需品的布袋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砂金在人流中逆行,由于没有实体,他很快就逃出了肉墙的裹挟,避去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现在距离弗纳德把他捏成一个幽灵塞进这段时期的记忆已...

砂金在人流中逆行,由于没有实体,他很快就逃出了肉墙的裹挟,避去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现在距离弗纳德把他捏成一个幽灵塞进这段时期的记忆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他却仍未寻到维里塔斯的影子,而且匪夷所思的是,相比于中心安全区,第三聚居地更靠近危险的乌托邦防线,受到的异种侵扰也更为严重,所以按理来说一个十五岁的名门子弟怎样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没过多久,第四声钟响,载着女人和小孩的第一批队伍驶离奥萨曼广场,剩下的人都集合在一处点数;在一条队伍的末尾,砂金注意到一个走得慢吞吞的身影,那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每向前走一步,她的脚步就像被风刮飞的树叶一样愈发摇晃;身边的人察觉到她的异样,便伸出手想要扶她,怎知下一秒女人却蓦地挥开他的手,反应极大地抱头蹲地,神经质地念叨不停。

她身边的少年没有管自己被打掉的帽子,而是弯下腰询问她的情况;砂金凝神分辨了几秒,随之快步上前看向那个少年的脸——果真是年轻的维里塔斯·拉帝奥。

他在这时给人的感觉远不及砂金所熟识的那样强势,苍白的脸色和略显漠然的眼睛透露着一股与此时氛围相近的暗昧压抑,仿佛奥萨曼广场上那尊被乌云所笼罩的破损石像。

“我活不久了。”紧抓住他的那个女人昂着脖子,脑袋宛如没支撑一样朝后僵着,徒留一对满是血丝的眼珠死命地往前瞪着,好似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脱落,“我每天都有骨头在折断。站不了、坐不了,只能像个死人一样躺着;你懂我的感觉吗,你知不知道,我断掉的骨头全部挤在肉里,我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见脚上的骨头从我的肚子里顶出来,手上的骨头从眼球里刺出来,我就像个要死的怪物一样,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滚烫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滑出,蜿蜒着在皮肤上爬满支离破碎的痕迹,维里塔斯任由她死死抓着一动也没动,他牵起唇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脸色却有些凄寂,轻声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相信这只是一场梦吗?”

“梦?”女人凄惨地笑着,一口气接不上下一口气,“那这可真是一场从头到尾的噩梦。我会死,所有人都会死,这种梦和折磨有什么区别?”

“但在梦中,人不会迎来死亡,你所去往的彼岸只是下一场旅程。”他注视着她的双眼,缓缓道,“听我说,不要害怕,不要悲伤,闭上眼再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女人的呼吸停顿了片刻,她目光紧锁、旋即又涣散,精神暗示的效果立竿见影,在最后,她合上颤抖的眼皮,愁容满面的脸上再也不见绝望的阴影。

砂金盯着飞出几米远的半边头骨,里面的内容物已经挥洒了一地,淅淅沥沥一片看起来格外惨烈——这种威力的武器一般用来处理受到精神污染的个体,它能够在精神域展开前直接粉碎脑中的精神核,以防清除不彻底所引发的二次污染。

在哨塔服役的人对精神污染的症状再熟悉不过,维里塔斯从第一眼开始便知道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他在最后所下达的精神暗示也只是为了能让她走得轻松些,即便那是个相当残忍的谎言。

砂金转而看向维里塔斯,那种脆弱的神情已经在他的脸上消失,只有被溅上的血仍占据着皮肉,一刻不停地下流,流满他冰冷的眼球、流满他漠然的面庞。

“目标威胁已清除,无污染扩散。”

刚才在暗处狙击的士兵确认完情况,随即叫自己的同伴过来清理现场,地上的尸体很快就被搬走,他注意到一旁无动于衷的少年,出声询问:“年轻人,你怎么样,没被这血淋淋的玩意儿吓傻吧?”

维里塔斯看见他脸上浑然轻松的调笑,反问道:“你刚才射杀的是什么?”

他的语气很难称得上友善,士兵挤起眉头,不耐地开口:“注意你的态度。清除污染物是中央哨塔的明确规定。”

“你说得没错,引起污染的异种才是真正的敌人。”他的盯视异常冷锐,“在心理变异前,我希望你明白这些遭受痛苦、不得已去死的人是我们的同类,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之一,而不是能随意取笑的谈资。”

“你——”

“闭嘴。”士兵身旁的同伴忽地抬臂给他一肘,低声飞快道,“这是那位博士的儿子,看清楚点。”

士兵一顿,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维里塔斯不再多说,夺过士兵腰间的水壶便拧开往自己头上浇下,他搓洗掉眼前遮蔽视线的血色,随后把东西抛了回去,转身离开。

在暴雨来临前,第三聚居地已完成了最低标准的全员撤离,砂金跟着维里塔斯坐上回程的车辆,看方向是前往中心安全区,而那些撤离的人绝大部分都会被安排去另一个就近的聚居地,只有个别在重点哨塔工作的人才能进入居住条件较好的中心区。

维里塔斯望着被雨幕淹没的车窗一言不发,沉闷的敲击声密密麻麻地在车内震响,平添神经上的负担。

副座上西装革履的管事语重心长:“少爷,先生和夫人都很担心您,下次不要一个人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了,您如果要联系谁完全可以吩咐我来代劳。”

“我来第三聚居地找卡索亚斯博士,他在β异向复合型能量膜研究方面有显著成果。”维里塔斯道,“我认为圣权白塔日夜不停散发的光芒就是那种物质的离散粒子。”

管事不禁叹气:“您太偏执了。研究圣权白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它与我们现在所面对的灾难有任何关联吗,不要为此再做无用功了。”

“我没疯。已经检查了那么多次,就因为意见不相容,他们便非得通过这种荒谬的方式来捂我的嘴。”

“少爷,偏执症不是疯病,你只是一时被自己蒙蔽了而已,只要处理得当,您总会康复的。”

维里塔斯冷笑:“两个举世闻名的天才生下来一个无法适应主流的怪胎,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生物学上的错误。”

管事头疼不已:“您总不可能让所有人为你天马行空的妄念作伴。”

“是的,胡扯是一切生物中只有人类才享有的唯一特权。通过胡扯,人们甚至能够得到真理。”维里塔斯道,“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我不是理论上的残废,也用不着你来批判,在找到切实的理由驳倒我前,别称我的理想为妄念。”

“您非得这样偏激吗?”

“偏激?或许你说得有道理,但我情愿当个疯子,也不想做个连真理都不敢认识的蠢货。”

“只有你一个人认为那是对的。”

“你以部分代表整体,难道还错得不够彻底吗?”

管事闭口不言。

车内再度安静了下去,维里塔斯闭上眼,感受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缓慢地爬上身体,脑中不知不觉地压进嗡嗡耳鸣。脸上被血溅到的皮肤仿佛仍留有余热,他无比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死状,这种可怖的明晰让他忍不住去想更多陷身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他们其中远有比他今日所见死得更为痛苦、更为惨烈的受难者,当记录中一个个成千上万的数字以这种鲜明的形式详述在眼前,存活的人才愈发感到无力——异变狂潮的来临对所有人痛加鞭笞,他们能抵抗一时,但却找不到能够终结这种处境的办法;为了相同的目标,他们都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争取,而自己又在做什么?为一个在众人口中荒诞不经的妄念而一意孤行,结果既拯救不了他人也拯救不了自己,他能背负起一个饱受诟病的骂名,但真的能直面自身虚掷生命的可能吗?

麻木的感觉倏然拥塞心间,他忍不住紧了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一刻,一阵微弱的触感在肩背上腾起,精神域内泛起片刻涟漪,他愣了一愣,皱起眉头往身旁看去,平整的座位上却空无一人。

幻觉?维里塔斯心下生疑,思索无果后又靠回了座背,但这次闭上眼后那种被触碰的实感却十分强烈,仿佛虚空里伸来了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本该觉得恶寒,但不知是由于什么心理作祟,除了略微不适应外,他竟觉得这种感觉尚能接受,就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安慰一样。

大概是真有点脑子不清醒的毛病。他这么想着,心里却也没什么负担,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半晌没了动静。

此时此刻,扒在他身上的“幽灵”伸出脑袋凑近,砂金打量了一会儿那板正的睡颜,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顶,嘀咕道:“小时候怎么这么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唉。”

意识到的东西太多,也是一种真正的、彻头彻尾的病。他摇摇头,吁出一口气。而且这病还格外磋磨人。从十五岁前就开始接触到圣权白塔的有关研究,维里塔斯多半也没个轻松的成长期,这样一想,他那偏执似乎也有迹可循了——而这兴许便是他选择自己走进圣权白塔的原因。

回到中心安全区后,维里塔斯依旧按自己往常的习惯进行对白塔的研究,他的行动规律保持在学校、观测点、研究室三点一线,每天的作息标准到无可挑剔,整个人身上没有丝毫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期少年的浮躁,而跟在他身边这么一板一眼地过日子,砂金难得觉得自己也沉淀了不少,他甚至记住了一部分那些写在纸上的算式叫什么名字——即便逻辑上还是做不到理解。

但好在维里塔斯有个作总结的好习惯,他会把得出的结论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其中除了砂金先前便已经了解的部分,还有一个不曾见过的要点,它被标注为“共存问题”。

昏暗的房间内倏然裂开一道光痕,这栋房子的主人如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他与没有实体的砂金擦肩而过,在半掩着的窗帘前停下脚步,良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言罢,他忽地直直地看了过来,视线不偏不倚,正中房内的另一个人。

精神域的波澜如点水荡开,结合链的反应和可捕的形声无非同等的证据,砂金从暗处向他走近了两步,借用精神连接传声:“什么时候有察觉的?”

“很早。”维里塔斯道,“在你观察我的同时,我也在感受你的存在,虽然很微弱,但只要用心留意就能发现。而且通过你的行动轨迹来分析,你的目的也在圣权白塔。”

但眼下忆海并未出现异动,说明这份记忆的主人的精神系依旧十分稳定,他不禁打量了一番维里塔斯的神色,却发现对方远没有他想的那样平静,此时在他脸上扎根的不苟言笑似乎更接近于某种难言的沉重,仿佛阴霾遍布的可悲。

维里塔斯对他突如其来的跳转话题没有多大反应,只道:“他们在回中央哨塔的途中遭遇了异种的袭击,整个队伍无一生还。”

这次虚空里的另一端沉默了很久。

“不用安慰我,这已经没办法挽回了,生命的本来面貌就很短暂,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安静半晌,砂金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吗,在我记忆里,谈起自己父母故去的人有很多,但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还要反过来劝说别人。越是不在乎的模样,心里反而越是在意,特别是在这种生离死别的事上。”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没有什么可怜的感慨想要发表。”

“我有,我触景生情,忽地想起来早早亡故的那些血亲,内心便不得安宁。”砂金道,“你觉得为什么一个人不论如何拼尽全力却一无所获,就好像生命总是充满了悲剧性,我们都走着一条不知该怎样才能走到尽头的路,任由日子一天天过去,却终究无能为力。”

“因为人活着不总是快乐,但又总是未来抱有美好的期待。”

“你也是这样,所以才抱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维里塔斯一顿,意识到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咬了对方抛出来的钩子,他挪开视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人又不是从下而上长的,得从内而外——在这个不适宜理想存续的时代,让理想存活下去。”

正因如此,那些因现实的痛苦而生出的精神的彷徨才有反被当做土壤的机会:渺小的自我辩护、渺小的自我欺瞒、渺小的自我陶醉,越是微不足道、步履维艰,越是令心灵烧灼、不甘心困于现状。

“还真是毫不意外,你从小到大都一个样,变得不多。”砂金难免感慨,“好吧,咱俩看待事物的角度真不像。不过让我猜猜,接下来你就打算去闯圣权白塔了,是不是?”

“是。从拿到卡索亚斯的第一手研究资料开始,我就想去白塔里面看看了。”维里塔斯道,“你也是为了这份记忆来的,所以我们一起去。”

“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是白塔塑造出的幻象?”他的态度太过自然,要不是眼前这张脸过于年轻,砂金还真有点会误会维里塔斯这十一年间一点儿没变。

维里塔斯皱了皱眉,颇不情愿地开口:“哨向深层链接和白塔调频的区别很明显,这是个很没水平的问题。”

“哦。”没水平的发问者泰然自若,反之倒打一耙,“别当真呀,我就跟你开个玩笑,瞧你那么严肃。”

“什么玩笑?”

“……?”

他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砂金后知后觉自己又犯了说着说着就歪题去打趣的毛病,这种情况一般在他和那位教授的日常里十分常见,但眼前的这个年纪尚轻、半生不熟,于是思来想去,他的确不该如此散漫。

“刚才耳朵聋了没听见。”砂金一笔带过,“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去白塔好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维里塔斯对他的不着调颇有微词:“什么叫择日不如撞日,你看了那么多记录全没记在心上吗?只有在活跃期才能进入圣权白塔,它在忙着消化能量的时候对外防御才会变弱。”

“我错了,我记住了。所以什么时候去?”

“今晚。”

这和撞日也没多大差别了。砂金摇了摇头,面上依旧附和他严谨的说法:“嗯,好,就今晚。”

“无路可走。”砂金碰了碰四周光滑无比的墙壁,它的手感摸起来像是人类的肌肉组织,“居然是实体么。”

他一直认为一个意识能量体在低维位面的具象化表现会是类似小精神世界一样的东西,但没成想圣权白塔居然真的是个拥有实际体积的物质。

“从我们进来的时候开始,这里就和卡索亚斯博士的记录有出入了。”维里塔斯昂首看向昏黑的狭窄上空,眉头微紧,“按理来说,我们应该会直接进入和自身精神海相吻合的一个精神世界,而并非这样一个食道一样的地方。”

“卡索亚斯进过这里?”

“嗯,不过他从圣权白塔逃出去后精神便一直很不稳定,没过多久就自尽了。而关于白塔内部的情况,他只留下一本语焉不详的日记,其中提到‘那是真正的天堂,万众沉眠之地,所有人终将会成为基本原则的一份子,被祂的秩序所塑造,导向永恒的升华之乐’。”维里塔斯解释,“我个人认为这是白塔调频的影响,表现为自主形态的丧失与意识的融合。”

砂金若有所思:“但我们没受影响。所以现在这里还是现实世界?”

“不一定,这里有可能是有别于祂意识下的另一个精神世界,也就是卡索亚斯在研究报告里列出的生于母体但不受母体制约的子空间,它们两个的能量流动相反,而且峰值与波谷一一对应,有很明显的周期性。但重要问题是,我想不明白这个子空间从何而来,也不能确定现有的关于它的认识是否正确。”

多半是正确的。砂金心道。从十一年后的状况看来,这个所谓的子空间的由来便是圣权白塔因消化不良所排出的精神能量体,无法被祂调和的残缺意识积少成多,年深月久逐渐生成了一个有别于主体的内部精神空间,也就是无数意识主体的埋骨地。

“如果是子空间,那它岂不是也有和母体一样的调频能力?”砂金问,“有没有可能是共鸣的条件不同?”

“你的意思是和同化相反?”维里塔斯反应很快,“个别的特质。这得靠想象。”

极度自我的主体或许更容易找到共鸣点。砂金正想开口,下一刻却感觉到步下一沉,像是整个人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沼泽地:短短几秒内,幽暗的空间在视线中扭曲变形,数道天光倏然自虚空中破壳而出,照射至视野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塔的轮廓逐渐消散,地面和天穹奇幻般漫入场景,不过片刻却又黯然褪色——在巨大眩晕感的支配下,他毫无缘由地感到自己仿佛被切成了一连串孤立的片刻,只能靠意识的针线勉强缝起;记忆的不断翻飞之下,许多的意义浮现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如同人生的一架放映机一般,反反复复地将生命的走向剖开展示在外界,供他人观看。

「……」

某种难以言明的声响在脑海深处钻出,砂金浑身一僵,旋即缓慢地回头看去,一望无际的虚空中,他看见幽暗里浮出一具没有面孔、没有性别的人形物体,近乎透明的白烟之下,一颗活跃、热烈、隐秘的心脏蕴于其中,包裹着紧密的血管,仿佛正有温烫的血液涌流。

“你不是祂。”即便都能通过精神系进行意识的交流,但他如今所见的这个精神体与那日高天之上饱含戏谑的神祗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它更有人的特质。

但子空间的意识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不该是记忆的反映。砂金用余光瞥了一眼四周,确定自己的确孤身一人,从空间开始扭曲的一瞬间,维里塔斯便已经消失不见,这份事实也佐证了他的猜测:白塔想要连通一个人的精神系根本轻而易举。

而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所想,祂接着便复现了方才的情景:晦暗的塔内,无形的手点过已有察觉的人,那人便在下一秒化作血雾消散,徒留被拉入深层意识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站在另一个祂的身前。

「神祗、生命、真理,不过同一事实的不同名字。」意识的共享顺着神经缓缓流淌,祂的嗓音平和而宁静,宛若永不流动的音律,「人类是否能做到理解,抑或是仅仅当做一场没有明日的梦?」

“你将这一切称作一场梦?”砂金道,“从头到尾,这分明就是一场毫无争议的灾难。”

在高维的神祗眼中,他们是机器、是工具,是被抹灭了人性与生存价值的无机物,是在意识层面与祂有着天壤之别的低等物种;祂将他们置于自己的鱼缸中饲养折磨,却又将这种行为编织为美梦的前兆,企图让他们沉溺其中,一如稚子痴迷于瑰丽的世界——但这莫非就是生命的本来面貌?短暂、迷茫,令人逃避,处处充斥着肤浅与懦弱?

“或许这些事在你们眼里都无可厚非,但可惜的是,你口中的神祗、生命、真理,都是我们如今正在经历的、必须醒来去争取的明天。”

白烟安静地缭绕着,那颗拳头大小的石榴色心脏忽明忽暗,伴随精神的波动幽幽翕动:「无人能走出祂的梦境。」

“如果真是这样,那圣权白塔一定有胃口能消化所有吞食的意识能量体,而你也不会诞生。”

正由于意识的不相容,祂才将人性最猛烈的部分排除出外,而也只有这一令高位者转圜的时刻,鱼缸里的被饲养物才能和祂有着相近的地位,以致于跳出这方天地,逃离这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无数人葬身于我的魂灵内,失去的自我与失去的生命如烈火般灼烧全身。这里是远离世界和人间的绝望的隔绝。」白烟的边缘逐步溃散,寒凉的气息千丝万缕般抚上脸颊,沉下每一道剔骨幽寂,「空洞之人,我期待着你所说的明日。届时你终将会成为我的养分,与死去的数万万同胞一起,共造属于我们的真正的乐园。」

至此,萦绕不散的形体终于抽丝而去,承托精神的介质也颓然崩解,当呼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自梦中醒来的人睁开了眼,回到现实的世界。之后,夜降临了。

TBC.

下一章完结

砂:鲸鱼!(兴奋)(指)

理:不用喊我认识……

(p2颠倒了一下)

我要让波波过上父亲节!

小姑娘被一般路过的纯美骑士救了,这种发展是合理的。

·避雷:原著向,有私设,微量理砂

1.mylifehadstood-aloadedgun(1)

「玛瑙世界」梅露丝坦因。传说中纯美之神的飞升之地,一颗永存不灭之美的美丽星球。

松鼠端坐在翠绿树梢那儿舔舐自己的毛;

白鸟拍打着翅膀在浅灰石板路找面包屑;

橘色野猫忙着翻过浅蓝木栅栏和洁白蝴蝶嬉戏;

远处高大的红砖风车连起来,好像纯美星神亲自涂抹的油彩连成美景。

波提欧觉得自己与这童话中的世界格格不入,看向身边...

波提欧觉得自己与这童话中的世界格格不入,看向身边红发的纯美骑士。

“他宝贝儿的,我就跟闯进家猫茶话会的流浪野猫一样。你确定这里有需要我帮忙的人?”

银枝眯着漂亮的眼睛,“是的。我个人认为,她正需要您的帮助。而且只有您才行。”

“得,你以为你用你那双大眼睛瞪着我,我就会相信你的甜言蜜语(胡说八道)吗?”这么说这,他捋了捋自己宽松的白衬衫长袖。这衣服是被银枝忽悠穿上的,考虑到这地方也算是纯美骑士半个老家,他大发慈悲地答应了对方。

绝对不是被对方漂亮的脸迷惑了。

最起码,不会相信第二次。

“他宝贝的,别那你那张脸霸凌我,我信了你的甜言蜜语。”这么说这,波提欧把自己的牛仔帽往下摁了摁,遮住泛红的脸。

笑容迷人的红发骑士在前面引路,依旧散发着让巡海游侠无法招架的优雅光芒。

随后,他停在了一间玻璃花房前推开磨砂玻璃门,在风铃草门饰的清脆响动中,少女的背影也倒映在机械的义眼里。

那是一位穿着白色荷叶边衬衫和碧绿半身裙的少女。

她带着棕色小牛皮手套的手掌搂着一束白铃兰,淡金色的长发被变成三股辫后规整盘在脑后,显得优雅干练。一双如青草地般碧绿清澈的眼眸含着笑望向来客。

那目光在波提欧身上晃了一下,最终对上银枝,“银枝叔叔,匹诺康尼之行可还顺利。可要带一束鲜花送给今日的晨光。”

银枝同样用叙事诗般的言语问好,描述着他一路见闻,以及和波提欧的相遇。

仿佛两人都没有看见波提欧默默离开花店。

冰冷的钢铁身躯里仿佛开始激荡起逝去的血液。

他的女儿,也拥有阳光般的金发和阿尔冈-阿帕歇绿草地般的碧绿眼睛。

可是宇宙那么大……金发碧眼的小姑娘那么多,死而复生的奇迹又那么少。

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和他女儿一样金发碧眼的小姑娘,但这次不知为何,他如此渴望着遥不可及的奇迹。

以至于在失神的流浪里,他没有注意到太阳下落。

影子逐渐拉朝地平线不断延展……宛如缠绕在死者身上的尸衣,长长窄窄地,拖曳蜿蜒在大地之上。

“先生,波提欧先生?”在晚霞余晖的小巷里,波提欧抬头看见银枝。

红发的骑士捧着两束雪白的铃兰和一大束如鲜血般淋漓玫瑰,站在牛仔面前。

“委托人想委托我们去献上一束鲜花。”

“啊?”

“你看起来有些疲惫,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没,他宝贝的,差点忘了正事。不是,什么花需要我亲自去送。奥斯瓦尔多脑子开花吗?”

“波提欧先生果然一如既往地风趣。”

波提欧拿纯美骑士没什么办法,并且发现自己除了跟着他走似乎没有什么其他选择,因为他迷路了。游侠接过两束晶莹透亮的铃兰,跟着银枝从黄昏走到黑夜,在松柏的影里来到墓碑的丛林。

“呃,那丫头委托你来帮她上坟吗?”

银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站在台阶上伸出手,“这边。我拉你上来。”

游侠狐疑地盯着那只手,还是把手伸了出去,任由对方牵着自己向前,直至来到墓碑前。

松涛如潮流动,石碑静默伫立。

这里有三块墓碑。

第一块:尼克·贝尔斐德—草原上最勇敢的牛仔;

第二块:格蕾·贝尔斐德—旷野中最温柔的月亮;(2)

第三块却没有写名字,只有生者留下的语录:最好的父亲—他的生命,是一把上膛的枪。

波提欧的脸隐藏牛仔帽下,银枝只见对方银白长发随风飘扬。

“她过的好吗?我是说。我闺女这些年过的好吗。抱歉,我不太清楚她现在的名字。”

“或许你可以亲口去问。墓碑上没有你的名,她在等你选择。”

骑士的眼眸纯粹而明媚,但游侠无暇欣赏。那双闲不下来的嘴紧紧抿上,沉默着将铃兰花放置于父母的衣冠冢前。

他本该大哭一场,可是义眼无法流泪。

最终只是,沉默地说了一句,“虽然她带着手套,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出,那是金属假肢制作的义手。”

“抱歉,我当时到的时候。她虽被藏在防空洞里,但是那个防空洞对于公司的武器来说还是太过脆弱,已经开始坍塌。碎石压碎了她的双手。”

波提欧还留着花香的钢铁手指咔嚓作响:“很好,再给奥斯瓦尔多记上一笔。”

2.混沌蝴蝶

公司职员倒在花店前的石板路上。

黑夜里,少女将发射麻醉针的机械义手藏回小牛皮手套中,依旧是一副花店美少女的外表。

她抬眸,在公司职员沉睡的身体中向对面的金发男人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

“砂金先生,请小心不要继续将市场开拓部的员工引入这里。即便是纯美,也无法欣赏将侵略伪装成开拓的扩张艺术。“

“美丽的小姐,这误会可就大了。我是战略投资部的职员,怎么会帮助市场开拓部对我们的盟友波提欧先生作出不利之举呢?”

绿眼睛的少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悲凄的忧伤:”不,你绝不是来帮助波提欧先生。你是来试探我的。你在赌我会主动出手拦下监视此处的市场开拓部职员。如您所想,我不是纯美骑士团的一员。我是一位悲悼伶人,所在的剧团名为混沌蝴蝶。“

大黑天还带着个墨镜的砂金眯了眯眼睛,他有些怀疑波提欧和眼前这位小姐的关系,但是对方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其实也不在乎这个,他来这里有正事。

“小姐,为了躲避市场开拓部的跟踪,我们想借用悲悼伶人的贡多拉。不知道我们需要支付什么价码?”

少女想让砂金帮助自己的父亲,可是她无法信任对方,又担心自己举动过于冒失给父亲带来麻烦。

最终,她只冷清清地低声说了一句:“带一束花走吧,带一束花去送给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砂金知道对方这其实是介于答应和没答应之间的迂回。但他没有继续跟注,一来是他们有备用方案,二来是因为他喜欢对方的回答。

赌徒伸出手指指向花店墙壁上的一捆月桂。“一枝月桂,缠上琉璃苣和橄榄。”

少女眨了下眼,“很少见的搭配,总体来说象征着智慧。是要送给学者吗?”

“送给我的月神。毕竟明天父亲节。”

少女:……?

在迷惑不解中,少女还是小心翼翼的将月桂编织的桂冠上扦插上紫蓝色的琉璃苣和洁白的橄榄花,递给了砂金。

砂金大手笔地划给对方能买下整个花店的价格,笑眯眯地询问:“小姐,请问我能否知道混沌蝴蝶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如晚霞粉紫和草原般翠绿的眼睛对视。

如两个文明的遗物般隔着博物馆的玻璃窗遥遥相望,其中同频的哀伤让少女回答了对方的疑问。

“为了苦难中的宇宙,我煽动蝴蝶的翅膀。”(3)

3.光辉未来

墓园中,波提欧背靠着自己的墓碑,听面前举着玫瑰的银枝讲述小姑娘这些年的成长。包括被花店婆婆收养,和隔壁出身博士学会的铁匠叔叔学习仿生科技,最终却不知为何踏入被阿哈赐予力量成为悲悼伶人。

“悲悼伶人?我见过一次,除了老被假面愚者那些货欺负外,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势力。她能有这样的归宿,我就放心了,在复仇完成前我还是不要去见她了。”

大概是难以压制心中翻涌的潮水,波提欧依靠拼命说话来掩盖自己。他起身揽住银枝,将他摁到自己身边,一起靠着墓碑。

波提欧突然发现,这墓碑朝着日出的方向。不知想起了什么,开始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话:“哥们我跟你讲,这姑娘绝对是随我的音乐天赋。我当时可是整个草原吉他弹的最好的,她小时候就会拿着我送给她的小吉他笑着唱曲,她还爱笑吗?她小时候哭丧个脸,我就会弹吉他哄她……只是可惜,我现在这双手再也无法拨弄的琴弦。”

此时,一首旷达的调子响起,仿佛一首古旧的诗。

骑士华丽的嗓音,如大提琴低沉,唱响一首不适合他的属于旷野的曲:

“每次我微笑,多么兴奋的光亮

在阿尔冈山谷里灼烧——

就像阿帕歇的脸庞

让它的喜悦流露——”

“你……你怎么知道这首歌!那丫头唱给你的?”

“不,我第一次听是听你唱。”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初入宇宙的骑士路过一片美丽的星球。

那是后续被称为游牧时代的历史时期,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牛仔而言,那里的历史没有始终,天地之间没有边界。他记得,当时牛仔的歌声和着太阳,蓝天和西风呼唤着生命,在那些日子里,牛仔可以如野马一般自由驰骋在草原之上。

银发的牛仔恣意张扬,和鹰赛跑,和风竞速,手边旋绕的马鞭都如野牛草般轻盈而快活。

他们说牛仔是自由精神的象征,但人们是否会在这自由中迷路,将再也不会有人知晓。(4)

牛仔如同清泉般清澈明亮的嗓音,被战争的烈火烧干。

那是银枝第一次亲身经历美丽被丑恶毁灭的余烬。

但他终究会记得那首歌。

而且,纯美终究会眷顾美丽的事物,让他得以与之相逢。

波提欧迷迷瞪瞪地接过半跪在地上的骑士,递给他的红玫瑰花束。

他听见银枝说:“先生,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请您来到我的希世难得号上。”

“呃……话说你为什么要单膝跪地?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礼节吗?”

银枝笑容和煦,仰望着睁大眼睛的波提欧,“在很多文化中,单膝下跪代表着邀请另外一方进入自己的生命。”

“他宝贝的,你们纯美骑士不会是想要跟巡海游侠联姻吧?”

“那倒也没有代表全部纯美骑士,我只是代表我自己邀请先生您。”

“那你的纯美女神怎么般?我可是巡猎的信徒,伊德利拉和帝弓司命可不住在一起。”被人表白脑回路烧掉的某人开始胡言乱语,却举着那束红玫瑰一步没动。

骑士笑着,牵起对方的右手,吻了吻对方的指尖。见对方没反抗,又得寸进尺靠近,在对方耳边说道:“我想轻吻您的嘴唇,可以吗?”

在脸颊爆红之后,自暴自弃的牛仔,扔掉手中的玫瑰,双手抱住对方的脑袋,对着美人的嘴就啃了上去。

“他宝贝的,老子乐意。我这就去告诉就咱闺女她有妈了。”

红色的玫瑰躺在墓碑前,赤红花瓣飞舞这飞向远方,飞向地平线上破晓时的边界。

像子弹一般飞过破碎的故乡,穿越呜咽的黑夜,在幸存者心中凝结一座新太阳。

照亮墓碑,照亮荒芜。

波提欧拉着银枝在小镇里狂奔,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肆意奔跑过了。可是当他来到那家花店前,却只看见今日歇业的公告。

“错过了吗?”又错过了吗?

“嗯……其实我刚才就想告诉你。她今天应该在跟着悲悼伶人的剧团在港口演出。”

“那你不早说。”

“只是感觉你好久没这么快乐地跑过了。”

“啧,花言巧语的家伙。”

马戏团的演员在表演,流浪画家红黄白等各色油彩的图画铺陈。

在闹市的喧嚣中,带着面具的伶人以悲悼的宏大旋律,穿透了尘世的繁华与浮躁。

歌者的面具上,装饰着精致华丽的蝴蝶浮雕。

「悲悼伶人」驾驭横渡群星的贡多拉,去往死寂空旷的世界,为坍塌崩毁的文明与逝者们献唱哀悼挽歌。那些业成灰烬的世界如同饱经痛苦的珠母,孕结出悲伤的珍珠。往日的幽灵凝作雨云,降下了这种泪滴般的结晶。伶人将细小的泣石握在手中,嵌入面具。

于是,文明鼎盛之时的种种辉煌在他们的梦中和歌里被记录——神裔般光彩照人的英雄,山脉般遮天蔽日的飞舰,星星的低沉哀恸,还有大敌的怒吼。

「梦中的一切欢愉,都让我痛彻心扉。」

他们怀着这壮美的哀恸,歌颂一切衰亡的文明。

人群熙熙攘攘,如同潮水一般涌动,但在那座戏台前,却有着一种庄严的静谧。仿佛在诉说衰亡文明的往昔辉煌。他们的声音穿透了空气,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在落幕的时刻,绿眸歌者放飞虚空中的蝴蝶,在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半空时。

不知何时来到台下的伶人,凑到一对俊美男子面前。那面具上的脸,一半嘴角高高翘起,定格浮夸的笑容,另一半垂眸落下一滴珠泪。

随后,面具花纹重组成一双蝴蝶,又变成一张轻轻笑着的脸。

一束金黄的花凑到波提欧面前——那是一束阿帕歇向日葵。现已因为矿业过度开采,在原产地濒临灭绝。

在原产地并不遥远的游牧时代里,这束花是女儿送给凯旋父亲的标配。

象征着光辉灿烂的未来。

------------------------1.艾米丽·狄金森《我的生命,一把上膛的枪》,后面银枝唱的歌,也改变自这首诗。P.s.使一颗心免于哀伤也是出自这位诗人: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我就不虚此生……

2.姓氏是我自己加的,觉得墓碑光写名字不太正式。Bayfield,草原的意思。

3.刘慈欣《混沌蝴蝶》。原句是“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煽动蝴蝶的翅膀”,以南斯拉夫战争为背景。也是我之前在波波给父母献花中选择铃兰的原因。

4.借鉴了一点《小马王》的片头,我心中最好的西部电影。啊啊啊,汉斯季默配乐yyds,强烈安利下!(英文名是《Spirit:StallionoftheCimarron》)

5.最后借鉴了一点诡秘,悲悼伶人设定来自材料"哀荣泣石"。女儿外表参考里一点紫罗兰永恒花园的薇尔莉特。

砂金妹妹这几篇主要是补充妹宝的设定,为了之后的观影体做准备,所以这是最后一篇了,观影体还要再酝酿酝酿。

公司员工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啊,小妹妹,砂金总监也算是我们的上司…..”“找个借口,把这个孩子带到我们的船上。”听到耳机里传来的命令声,员工有些维持不住笑容,他有些结结巴巴的开口:“对….对了!砂金总监已......

公司员工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啊,小妹妹,砂金总监也算是我们的上司…..”“找个借口,把这个孩子带到我们的船上。”听到耳机里传来的命令声,员工有些维持不住笑容,他有些结结巴巴的开口:“对….对了!砂金总监已经到了,正….正好,我马上带您过去!”女孩似乎有些疑惑面前男人突然加大的声音:“嗯….不用先和托帕姐姐说一声吗?”“就…..就是托帕总监让我来的!我们赶紧出发吧”男人有些急切的拽住女孩的手臂,强硬的把人拉向飞船的方向。

“诶,可以慢一点吗…..你的力气有点太大了…..”男人的脚步很快,他几乎是奔跑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女孩被扯的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在地。员工很快的把人带到了约好的地点,把小孩往飞船里一扔,就像被人追杀一般火速逃走了,留下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小女孩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随后,飞船迅速启动,沿着规划好的路线开往别的星球。

在另外一边,载着小孩的飞船也平稳落地,从打开的舱门外伸出一只手把人拽了出去,还没等孩子看清周遭,一只大手就强硬的掰起她的脑袋,埃维金人特殊的瞳孔就这样落入来人的视线。“哎呀,”面前的男人无视孩子因难受而试图挣扎的动作,直接把她拎起来,像是在看一件能帮助自己获得成功的道具,“多可爱的小姑娘,是不是和家人走丢了?别担心,叔叔会帮你找到哥哥的。”男人扯出一个假笑,示意下属把小姑娘待下去安置,自己则开了一瓶香槟,看着日程表上与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先生的会谈,男人将酒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呵,不过是区区奴隶出生,还妄想爬到我的头上,真是期待明天的会面啊。”

而托帕这里经过短暂调查后,很快也揪出了那位把女孩儿带走的公司员工,被逮住后,他也没想着辩解,一骨碌的把对方的身份抖了出来,还不断地辩解自己家人需要这笔钱,自己也是一时经不住诱惑。虽然托帕算是石心十人当中少见的心软的好人,但也不会对于这样的背叛行为熟视无睹,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了那位疑似砂金同乡的女孩儿。

托帕:……事情就是这样,我手底下的人已经把那个员工处理掉了,那个孩子的事,我很抱歉。

砂金:如果那个人说的情报属实,那孩子应该一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大概是想在明天的会谈能获取更高的利润吧。

托帕:嗯……希望如此。

砂金:别太自责了,你安心处理你那边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和教授吧。

托帕: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找我。

砂金没有拒绝,他知道对面的后手来了,服务生为两位先生上了许多美味佳肴,而对面男人的心腹下属却迟迟没有回来,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砂金远远的看见一个小女孩狠狠的咬了一口抓着她的男人,乘着男人吃痛的间隙,一溜烟的跑到他的身后,拽着他的衣服后摆,有些害怕的看着对面的泡辉先生。

砂金弯腰,将合同放到他面前,再次对着他做出请的手势,眼神怜悯。男人突然暴起将合同扯得粉碎,神色癫狂:“你不过是区区奴隶出身!怎敢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要让你付出代价!!!”他从衣服里摸索出一个按钮,神情扭曲:“你不是宝贝你那妹妹吗,要是我死了,她也别想活。哈哈,看看她的脖子吧,那个项圈装载了最高级别的控制,只要我按下这个按钮,她脆弱的头颈就会马上被炸断!”他喘了口气,紧盯着失去平时微笑表情的砂金,语气放缓,“我们现在还能继续谈谈,只要你能留我一命,我保证刚刚发生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保证….”

一阵破空声传来,伴随着惨叫,男人的手被牢牢地钉在墙上,手中的按钮落地,一只布满伤疤的手捡起了它,放到嘴边。咔嚓咔嚓,在男人惊恐的视线下,那枚小小的按钮消失在来人的嘴中,随后她伸手,按住了地上男人的额头。在生命的最后,男人脑中印下的,是那双见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了紫金瞳孔。在确保男人死透了之后,兜帽人掀开兜帽,抱起向着自己跑来小孩儿,两双相同的眼眸看向眼前沉默的,那位被称为母神赐福的孩子。

阿尔法露出了然的笑容,也没有和砂金争辩那位教授到底为何急着赶来,善解人意的妹妹引开了话题:“还有那位托帕小姐….现在应该不能叫姐姐了,关于这孩子的事害得她担心了,请代我向她陪个不是…..”这时,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阿尔法的话语,“看来我得走了,被人看见你和贪饕的余孽呆在一起总是不太好的,这个孩子就先交给你了。”阿尔法伸手拥抱了一下这位没比她大上几个月的兄长,“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祝福你,卡卡瓦夏。”她重新带上兜帽,撞碎一扇窗,离开了,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砂金和被留下的小孩面面相觑。

一条伪装的简介

本章8k3

(七)

蓬勃的夏日,热浪漂白大地之上的钢铁怪物,一枚枚太阳升入空中,超新星爆炸席卷起血与虚空的交汇,使夜如白昼。

乌托邦防线内的后方基地同样灯火通明,许久未见的人们再度聚首,各站一方,神色各异。拖沓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砂金收回注视着窗外翠绿的视线,转之看向最后到场的男人,龙晶在带队往返异变腹地的途中受了重伤,今天才从医疗舱里安全出来,他受损的腿脚尚不灵便,面色仍旧发白,看上去疲态颇重。

“大半夜的把所有人叫过来开会,是打算避着我?”他拉开椅子坐下,似笑非...

“大半夜的把所有人叫过来开会,是打算避着我?”他拉开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环视了一圈,“反正我也睡不着,这点咱们都一样,何必遮遮掩掩。”

坐在长桌另一侧的欧泊没好气地呛声:“给你开公假条你不要,非得拖着一身伤病赶上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司发福利让部门一起去春游呢。”

身着礼装的智械女士抬手抚心,面上的机械眼球闪动莹润的光色,善意解释:“欧泊先生的意思是,您身体不便,最好避免剧烈运动,静心休养。”

“喂,真珠,我可没有安装外置联觉信标。”欧泊抱怨。

真珠面露标准微笑:“我明白的,欧泊先生,您只是不善于表达。”

欧泊不禁咂舌:“你这分明是故意在拆我台吧。”

等几人拌完嘴,首座的翡翠拍了拍手发出声响,示意所有人向她看来:“有关异变原始标本的最终研究大家也都看过了,结果不容乐观,看样子在祂的眼里,我们完全只是用来生产精神力的工具。”

目前为止,出现的所有异种体内的核心与哨向脑中的精神核都由同一条基因所决定,在精神力能量的方面,哨向和异种并无区别,但作为圣权白塔的爪牙,它们存在的意义却和人类完全不同:如果把哨兵比作一颗种子,将其中的能量视作精神力,那么异种则是促进种子快速成长的催化剂——它们以血腥残忍的攻势一步步逼迫参战的哨兵不断地提升自身的精神力,以便圣权白塔能在种物成熟期内收割到成色最佳的果实,从而借此能量不断地为维持自身形态的稳固添砖加瓦。

“异种能吸收战死的哨兵的精神力,随后源源不断地传输给圣权白塔。”翡翠道,“而与此同时,祂也会挑选精神力突出的存活者,然后以精神暗示的手段引诱他们自己走入白塔的地界,让这些人主动奉上精神力,使他们被同化吞并。根据9号哨塔的情报,多年前的传奇哨兵弗纳德便死于这种情况。”

“绝不能让那玩意多活一天。”欧泊满心憎恶,“这***的跟寄生虫有什么区别,一想到这些年来一直都有这么个东西吸着我们的血,还把我们当牲畜养,我就恨不得把祂的脑袋拧下来做成标靶打个稀烂。”

真珠出声道:“提醒:欧泊先生,根据研究报告来看,祂并没有具体的物质形态,而我们所见到的‘圣权白塔’也只是能量的中转站,所以综合来看,您成功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欧泊咬牙切齿:“你个机械脑袋能不能学学有机生物的情商!”

“行了,真珠小姐也只是在纠正你的错误。”龙晶懒洋洋地接话,“别把攻陷圣权白塔想得太简单了,以祂的能力,想要碾死咱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反倒得庆幸祂真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但凡祂不把咱们视作可有可无的生产工具,你我现在也不可能坐在这里了。”

及时制止无意义的斗嘴后,龙晶转头向翡翠发问:“现在是什么安排?”

“兵分两路,欧泊、托帕和我继续守在乌托邦防线,提防异种的动向,真珠和砂金带队前往圣权白塔,和9号哨塔的人合作行动。”

龙晶点点头,然后指向自己:“那我呢?你别告诉我真让我待在病房静养。”

翡翠道:“在身体恢复前,你留在后方待命,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代理话事人的位置就由你接手。”

“……”龙晶面露难色,“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他忍不住向托帕投去视线,年轻的后辈小姑娘十分沉稳,对翡翠的话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作为现任代理话事人最亲近的哨兵,她的态度都如此坚定,想来这份决议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龙晶不禁扶额,吐槽道:“你们这态度怎么弄得像都活不到明天似的,对比起来我简直乐观得像个神经病,还是说你们又藏着什么重要的事没告诉我?”

“没有啊,大家这不是都在敞明白说话吗。”掉线良久的砂金终于冒了个泡,“再说了,你瞧上去也没多乐观,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还比不上我呢。”

深入圣权白塔的任务主要由他承担,其风险程度之高毋庸置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行九死一生。

被他把话堵了回来,龙晶皱了皱眉,驳道:“谁让你挑火讽刺我的,我告诉你,你最好能活着回来,否则我笑话你的乐观一辈子。”

真珠再度开腔:“砂金,龙晶先生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只有活着回来才有资格在他面前得意洋洋。”

龙晶:“……”

得了机会的欧泊不嫌事大,忙不迭依葫芦画瓢回敬他:“真珠只是好心帮你翻译,你看看你,顶着一脸被戳了嗓子眼的模样做什么,真是不懂人情。”

“这都什么跟什么,”龙晶满头黑线,“你也给我闭嘴。”

周遭因她的这番话安静了下去,在复杂的沉默中,欧泊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喃喃道:“我下定论下得太早了,不该说你没一点儿情商。”

“真珠说得没错,我们曾一起齐心协力度过不少艰难险阻,自然不差如今这一次。”翡翠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圆杯,“那就让我先以茶代酒,敬我们所期望的明日。”

“我也想和大家在更美好的未来重逢。”托帕紧随其后,“敬我们为此付出的一切努力。”

真珠点点头,以手指围成一个圈代替酒杯,碰上她们的相依的杯壁,“敬不屈的意志。”

“怎么忽然还煽情起来了……”龙晶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起身碰杯,“也行,那就敬咱们的团结一心。”

欧泊也接上:“敬万事太平。”

围聚在一起的手中杯在灯下微光掠动,每一双眼睛都有着和律般的明亮色彩,一种久违的宁静漫上心间,砂金举杯补上最后的缺口,微笑道:“敬我们终将取得的胜利。”

一声叮当,杯壁相碰,彼此间密不可分。

-

翌日一早,砂金和真珠坐上回程的车前往9号哨塔,最终防线的轮廓在沙雾中逐渐远去,直至精神域也捕捉不到它的模样,砂金偏过头,不再看着窗外。

“你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忧伤。”真珠银色的机械眼球转向他,其中闪烁的金属质光泽平泛有神,“但我无法通过解析你的微表情得到答案。”

她的语气十分认真,这让砂金想到了某个严谨的学者,他忍不住笑了笑,在思索过后给出了回答:“也许这就是人吧,即便有时关系不那么尽善尽美,也会在离别时生出惆怅,因为曾经至少有过幸福美好,也因为或许未来不会再相见。”

“是么,我似乎明白了一些。”真珠并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你是个情感丰沛的孩子,有着我心仪的有机生物的特质。”

“谢谢,你是我见过最有人情味的智械,比起那个活在中央电脑里的家伙好说话多了。”

“检索:你在话中指向了9号哨塔的主人,一位失去人类形态后仍存活的哨兵,弗纳德先生。”真珠道,“他是我们这次任务的合作对象,翡翠女士在临行前告诉我,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会帮助我们牵线搭桥,所以不必过于在意弗纳德的反叛态度。”

砂金解释:“我们和他只是无法在权力价值的观点上达成一致,但这和正事关系不大,所以只要别触他的霉头就行。”

论攻陷圣权白塔,弗纳德必定一马当先,他的一生尽数毁在祂所安排的命运之下,不管是为了报仇雪恨还是为了背负在身的希望,他都不会退缩哪怕半步,而这也是支撑他以非人形态坚持至今的唯一信念。

“弗纳德说即便是死,他也要以最壮烈的姿态死去,而不是像当时那般荒诞不经,一辈子存在的价值就是作为一份养料被圣权白塔同化吸收。”维里塔斯曾和砂金提起过弗纳德的这份信念,“他一直都活在这种恨意里,而在追求让自己解脱的同时,他还想要拯救所有人。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想或许后面这点才是他的初心。弗纳德从小就生活在困苦里,深知弱小无力者的命运悲惨,也正是因为幼时的这份经历,他才走上了想要改变世界的道路,直至被圣权白塔当做重点威胁后强制抹消。”

“难怪他那么愤世嫉俗。”砂金当时还问了维里塔斯一个问题,“那么你呢,你是为什么走上这条路?”

他记得维里塔斯出身优渥,父母都是著名的学者,而且格外受到当局的赏识,按理来说,他的童年应当过得十分安稳,鲜少接触到底层的阴暗面。

也许是出过什么很大的变故。砂金这样想时,维里塔斯却道:“为了我所追寻的真理。圣权白塔对思想的统一带来的无非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极度的蒙昧无知。我不能忍受这种事情成为定局,原因仅此而已。”

他们都是行走于各自命途上的人,分明理想信念各有不同,却能因为类似的坚定走到一处,由此去共同面对一个难以想象的敌人;和他们相比,砂金并没有十分强烈的欲望,也看不见明确的风向标,他安于现状,却又不曾止步不前,这种微妙的迷茫感让他觉得自己总是在被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推着走,而这次让他感到的最明显的支配感便来自于维里塔斯,由于爱的缘故,他们实在离得太近,许多风吹草动都难逃察觉,更何况他从未遮掩过自己对于局势发展的掌控欲——中央哨塔与9号哨塔的合作便是他计划中板上钉钉的一环。

眼熟的智能导引机器人飘到入口处来迎接他们,砂金伸手摸了摸它圆润的脑袋,嘴里的询问尚未出口,下一刻便听眼前这人畜无害的蘑菇头发出了一道阴涔涔的嗓音:“你小子摸狗呢?”

砂金瞅了瞅小机器人不善的豆豆眼,而后识相地收回了手,一边笑着一边新奇地打量它,说道:“哦,原来是你啊。弗纳德,你怎么在这个小东西身上?”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俩很熟吗?”弗纳德控制小机器人转过身体,“随便借个传话器跟你们打个招呼而已,免得又说我不尽地主之谊。”

说完,他飘在前面带路,两人起步跟了上去,真珠在刚才的谈话间解析完了搭载弗纳德意识的机械体,随后对砂金说道:“侵入式脑机工程。将电极和芯片植入大脑皮层,在超细丝线检测到神经元活动后,便能将大脑信息传递到芯片,再经过进一步的处理,信息会通过无线技术传递到其他设备,这样一来就能实现人脑与外部设备的直接连接。而据我观察,整座9号哨塔便是以这种方式处在弗纳德先生的实时监控下。”

“意思是他还有实体?”

“是的。通过脑机接口实现连接、直接控制人机混合系统的基础是以人脑为中心的脑信号,所以至少他的大脑仍以某种状态存在着。”

砂金点点头,若有所思:“想来圣权白塔的同频对人脑没有直接损害。”

真珠道:“根据拉帝奥教授发送来的研究报告来看,祂仍需要借助白塔这个介质才能直接干预我们所处的空间维度。”

“喂,我说你们两个。”在前面领路的弗纳德眼不瞎耳不聋,见着这两人直接视若无睹地聊了起来,他属实忍无可忍,“当着我的面谈论我的脑子,你俩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砂金给出解释:“总要对合作伙伴有足够的了解才方便配合你们的行动,你说对吧,弗纳德先生?”

“和你出任务的人又不是我,这话你还是对着那家伙说去吧。”弗纳德控制打开招待室的门,“自己随便坐。”

真珠出声询问:“您有尝试过操纵机械体进入圣权白塔吗?”

弗纳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回道:“有。好消息是机械体不会受到白塔调频的干扰,坏消息是没有精神核进不了白塔的里层,最多只能在外壳的浅层活动。在这点上,智械人也一样。”

“我知道了。”真珠无起伏地说着,“实在遗憾,看来我只能协助外部的防卫工作了。”

言罢,她略微偏了下头,眼球朝一旁旋去,似乎是征询意见的表达,砂金接收到她的信号,开口道:“不妨事,我自己没问题。”

“我相信你的能力。”真珠提出要点,“但拉帝奥教授的自保能力似乎有待考量,假若需要两头顾的话,我认为你会有分身乏术的可能性。”

弗纳德清了清嗓子,那声响不知是笑还是电流短路,总之在人耳里听着相当怪异,“老天,真是罕见的语言,他难不成真是个文弱的学术分子?可别搞笑了,这家伙只是把需要动手的事情用脑子代劳了,这不代表他一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

“我只是在提及某些极端情况。”真珠道,“弗纳德先生,您是个相当情绪化的人,这样会在交谈间为他人带来困扰,所以为了我们的正常沟通,我的建议是您需要保持沉静、思考的状态。”

“你是在说我张嘴不带脑子?那我刚才说的话岂不是白说了,我只是在说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拖后腿。”

“辩驳:先生,请你在了解我所述前提后再进行有条理的反馈。”

“咱们的脑回路根本就没在一条线上,你这和要求我当场给你写论述题有什么区别?”

“重复:先生,请你在——”

咚!

桌面在扣动下发出闷响,真珠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两个机械人不约而同地朝声源看去,砂金面带微笑,和善地提出自己的意见:“等一下,先别吵,我有点头痛,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能不能让拉帝奥出来说两句?”

“他不在。”弗纳德道,“外出去取样了,今天下午回来。”

“……行吧。”

砂金话音一落,两个思维都不太正常的人又争执了起来,一来一回跨服聊天,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所不和的话题其实压根无关痛痒。

更糟糕的是,夹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的哨兵。砂金感受着脑袋里面渐渐腾起来的痛觉,完全没心情说话,只默默捂住了眼睛——真没想到他第一次思念维里塔斯思念到心急如焚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整座9号哨塔在紧迫的氛围里迎来了又一个落日。纵深的夕阳照映在地,于建筑的暗面分离出一块昏沉的静谧,如错位夜色切割出的一道暗痕。轮胎缓缓驶入这片阴影,外派的车队在路边停下,维里塔斯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助手后开门下车,第一眼便看见了倚在侧门旁的熟悉身影,视线交接的下一刻,那人一路小跑过来扑到了他的怀里,一团乱糟糟的精神力随之毫不客气地缠了上来,紧绕着他不放。

“我感觉再见不到你就要死掉了。”砂金有气无力,“你真的想象不到两个机械人较真起来有多固执,我怀疑就算没了能源他俩嘴皮子还能动个不停。”

维里塔斯抚了抚他的后背,问:“弗纳德和真珠在吵什么?”

“可能是什么态度论述题,随他们去吧。”在精神疏导的抚慰下,砂金终于觉得没那么烦得要命了,情绪一回弹,他又变得好心情起来,开始享受起这份重逢的欢悦,“教授,我很想你。”

他不清楚维里塔斯是否有同样的感觉,但相较于从前,对方的确变得坦率了许多,如同有问必答一样,鲜少回避他一时兴起的口头情调。

“我也是。”维里塔斯应了一声,“虽然一直在通讯设备上有联络,但身边忽然安静下来总有些不适应。”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走去,下行电梯在一层停下,砂金跟着他走进电梯,眼梢翘起飞去一眼,故作忿忿:“我这么眼巴巴地念着你,结果你倒好,反倒嫌弃我吵起来了,欸拉帝奥,你就不能用你那天才的脑子把话润色一下再说出口吗?”

“不能。”维里塔斯道,“我没有往真心话里添油加醋的习惯。”

电梯飞速下行,一道道泛着冷色的钢体支柱在幽暗的地下空间里时隐时现,游离粒子构成的气辉假象不断掠过视野,旋转、扭曲、循环、仿若无穷无尽。要到达的楼层似乎还在地底的深处,砂金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又琢磨着寻了个话茬解闷,他往维里塔斯的方向偏了下身体,待对方的视线斜乜过来,这才耸了耸眉头,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之前说话那么好听,岂不是在哄我?”

其中逗弄的意味太过明显,维里塔斯没过多久便收回了视线,笑了笑道:“你偷换概念的本事还真是无孔不入——真心话不一定好听,但如果真要哄你,我一定会说真心话,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砂金默然。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维里塔斯,其中的神情强烈,目光却不集中,好似隐约的出神。运行良久的电梯在这时终于停下,幽暗空间内浮游的灯光逐渐趋向稳定,那双如宝石般的眼瞳深处却引起波动的光与影,维里塔斯见他像是忽地有些耐不住笑,眨了眨眼飞快道:“我觉得我真不该学你一样斯斯文文地谈恋爱。”

“你指的斯文是什么?”

“像个心理医生一样把对方分析得服服帖帖。”砂金一面笑着,一面打量着他,睨起眼的动作里露着股轻佻,“虽说配合你的感觉还不错,但一般情况下我还是更喜欢直接点的方式,比如用舌——”

“闭嘴。”不等他说完,维里塔斯迅速捂住他的嘴,以微恼的眼神发出警告:不许胡说。

砂金面露无辜。他分明什么都还没说,但不管维里塔斯是猜到了什么,他至少是以不正当的想法说服了他自己。

短暂的插曲一过,两人继续向9号哨塔的最深处走去,经过数道认证程序,整个地下空间内占比最大的半圆形建筑才出现了入口。森冷地气在幽蓝色照明光的推进下深暗地缓降,如下降的水位线般在脚踝处停止;立足在钢铁旋梯的最顶端,砂金得以将整个天幕大厅尽收眼底:高强度的透明材料构建而出的巨型穹顶垂满弧形连接线,顺着莹绿色电子穿梭的光痕,嵌入四周墙壁里的巨型计算机方露雏形,眼花缭乱的数据线网围绕起这片银质人造天幕,耸立在其正中央的是一个贯通顶部与地面的柱状容器,其中充满了浅紫色的传导溶液,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一颗接满超细丝线的人脑。

“……那个是弗纳德?”砂金定了定神,难免讶然,“他这样多久了?”

“四年。”维里塔斯走下旋梯,解释道,“从圣权白塔捡回一条命后,他就以这种形态活在9号哨塔的天幕中枢里。”

“这是你做的?”

“我只负责把他接入进去。”维里塔斯道,“接下来的事要拜托他帮忙。”

砂金顿了顿,尚未得及开口询问,便听一道熟悉的嗓音从穹顶上幽幽传下:“你们两个家伙,刚才在我的电梯里做什么?”

砂金不禁沉默。失策,怎么忘了这家伙一直都在。

维里塔斯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开口:“聊天。”

“聊天?”弗纳德怪声怪气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随即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如果我不在,你就只差和他啃嘴皮子了!”

维里塔斯咋舌,冷冷道:“看不了别看。”

“老天,你真是厚颜无耻,谈个朋友反倒还变本加厉起来了。”弗纳德吐槽,“这和你之前的嘴脸可完全不一样。”

维里塔斯面无表情地操作系统,对他的挑火不予以任何回应。

幽暗的天幕中枢一经安静后便冷得渗人,砂金抬眼看向漂浮在传导溶液里的那颗大脑,出声问道:“你和真珠的争论分出高下了吗?”

“谁要跟个智械人死磕到底,我又不是真的机械脑子!”弗纳德只有声音能够表达情绪,这也是他在大多数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十分夸张的原因,“我把作战安排的计划书传到她的终端就完事了,要是有什么问题,她肯定能写八百篇小论文来驳斥。”

砂金道:“真珠只是比较相信大数据分析,并没有恶意。”

“圣权白塔内部充满了不确定因素,靠我们如今所掌握的情况不可能做出准确的预测。”维里塔斯接过话,“这种时候,经验反倒更有用些。”

“你们有白塔内部的结构图吗?”

“有,但是需要构设情景。”维里塔斯指了指自己的头,“以免出现外界修正下的误差,你可以进我的精神海内探查我记忆中圣权白塔的基本情况,同时为了你能有足够的主动性,弗纳德会在外部通过忆质干涉的手段把你编进我的那段记忆里。”

弗纳德补充道:“但不能大变活人,毕竟精神系对异物的容忍度是很低的,哨向深度结合只是能提供一个方便探查记忆的手段,却改变不了精神系本身的应激属性。”

砂金点点头,随后情真意切地说道:“麻烦你把我编成个正常的可活动生物,千万别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不然我还能把你编成什么?”弗纳德只觉得莫名其妙。

一旁的维里塔斯也向他投去视线,看模样是也没想出眉目。

砂金一本正经地开口:“譬如他的小手作人偶之类的,虽然是可以扒在他的衣领上跟着他偷偷潜入白塔,但是被发现的风险太大,而且根据教授的心态,他多半会把我先拆了看看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岂不得不偿失?”

弗纳德审慎思索了片刻,而后情不自禁地发出质疑:“你是认真的吗?”

“说不定呢。”砂金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正事的话,我觉得变成他的小手作人偶还挺有意思的。”

弗纳德从他轻飘飘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相当奇怪的轻松惬意——总之这份表现没有半点真诚可言,他迟来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当即咬牙切齿:“你、还有你,完事后不准再踏进这里一步,我受够你们这恶心死人的酸腐味了!”

砂金收敛了一下笑意(但不多),认真道:“开个玩笑缓解下气氛,别在意。”

而被无故牵连的维里塔斯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份指控,堪堪维持着平静的表情说道:“记得编入个活物,别把活的编死了。”

——憋笑也憋得这么虚伪。无辜受害人在心里猛然怒凿他。

天幕中枢的数据线应景地发出晃动,弗纳德气极反笑,阴渗渗道:“下次我一定要在门口立个牌子,上面写上你俩和狗不得入内!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去做该做的事!”

路过被创,遂画。邀诸位共赏!!

拉帝奥是一位魁梧的男子,他身形高大强壮,双臂有力,步履稳健,身躯壮硕得好像一堵墙似的。结实的双腿,纠结的膀臂,隆起的健壮胸肌,低沉的嗓音。宽圆的肩膀,高挺的胸脯,结实得像钢桩铁柱一般。这是一个粗线条的男人,浓眉大眼,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站着像一座石塔,跑起来有如一阵狂风。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肩膀好似双开门冰箱,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好一个能让砂金依偎的宽大肩膀!!!(发癫...

拉帝奥是一位魁梧的男子,他身形高大强壮,双臂有力,步履稳健,身躯壮硕得好像一堵墙似的。结实的双腿,纠结的膀臂,隆起的健壮胸肌,低沉的嗓音。宽圆的肩膀,高挺的胸脯,结实得像钢桩铁柱一般。这是一个粗线条的男人,浓眉大眼,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站着像一座石塔,跑起来有如一阵狂风。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肩膀好似双开门冰箱,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好一个能让砂金依偎的宽大肩膀!!!(发癫)

大家开饭!()

是脑的山神狐狸pa吃贡品的灵感来自群里老师的小短打hhh

偷吃贡品被山神本人发现然后气呼呼逃跑

P2拉帝奥哄哄狐狸

连载过半了我还想不出简介,感觉可以埋了

本章9k2

(五)

脑中幻觉彻底消失,是在一个晴朗的夏夜,砂金在后援所的人事资料馆里找到了乌托邦防线驻地后勤务成员卡洛斯·尼萨顿尔·格罗斯奇的生平记录,这个早已死去的人是曾经出现在他幻觉中的一位老人的儿子。

可不论是拉帝奥还是翡翠都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但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自己下达精神暗示?

而且那个幻像最古怪的地方在于它能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当时在他都没有注意到维里塔斯从后方走来的情况下,它却能提前一步给出提醒,简直就像个活的灵魂。但人在死后是否拥有灵魂,以及是否能算作存在,这全都是不可知的。

砂金把硬皮册子塞回书架上,离开空无一人的人事资料馆。冰凉肃穆的气息逐渐褪去,夏夜的浮躁与闷热如潮涌来,他走下台阶,余光瞥见一个人隔得远远的站定了,从高楼上打下的白光切陷一块巨大的夜色,他们萧条的影子被笼络其中,宛如镜面里曳着的两条枯枝。

托帕的左臂和小腿上都包裹着绷带,看起来只是皮肉伤。她摇了摇头,走上前道:“一点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话说,你大半夜一个人来人事资料馆做什么?”

砂金思虑片刻,调笑般回道:“探望朋友?”

托帕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来人事资料馆探望朋友的行为大致能和悼念亡人画等号,在乌托邦防线形势严峻的那几年,经常有痛失故交亲人的人因为扛不住事实跑来这里嚎啕大哭,逝者的过往寄存于此,为生者所被带走的一部分填补上了一份永恒的守望,就仿佛生离死别从未发生,死亡也仅仅是一种精神作用,而非现实的打击。

但砂金死去的亲人并不在这里,他的一些朋友也只能算口头上的朋友,况且托帕鲜少见他去怀念什么,所以这种说辞出现在他嘴里,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好吧,这只是个玩笑。”砂金轻飘飘地一笔带过,随后提起正事,“最近防线上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吧,我听说天网并没有捕捉到异种精神攻击的频率,所以哨兵们集体受影响是怎么一回事?”

托帕皱了皱眉,半晌叹出一口气,面露难色:“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太奇怪了,那完全不像是精神攻击,而像是调频,把我们所有人都拉到了同一个精神世界里。”

“类似哨向结合的精神共振?”

“嗯,不过有所不同,它在调频完成后会引起精神系的崩坏。”她不自觉走了起来,用掌根按了按挂着疲态的眼眶,神情晦涩,“但在这个过程里不会感到极端的痛苦,反而是一种很怪异的幸福感……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在局部地死去,先是腿脚,再是腰腹,最后是心脏,一点点被凉水浸透,就这样逐渐地失去了知觉,根本作不出任何反抗。”

难怪二代稳定剂会失效。砂金心想,精神系不会对类似于哨向结合式的协和发出痛觉信号,那么二代稳定剂的核心功能便失去了效用,而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引起精神系的崩坏根本是畅通无阻的。

“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所有人的精神系都编进了同一个频道里,那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联觉梦境。”托帕语气艰涩,“无数道光芒透过屏障直接涌了过来,我忽然能听见很多声音,多到精神域根本无法处理负载,这便是引起精神崩溃的源头。”

砂金道:“我很早就能听见那些声音了,但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什么?”事发时不在防线上的哨兵不该出现同样的症状,托帕几乎是瞬间联想到了三个月前导致他精神感知与五官衰退的那场异种突袭,“你的意思是这次的变故是从你出事的那一次突袭发展来的?”

“……那还是得等龙晶把记录异变起源的原始标本带回来才能有结果。”托帕忍不住扶额,以手掌的阴影遮掩自己面上的疲色。

“如今的首要任务还是稳住第一防线,不能让异种趁虚而入。”砂金提醒,“不过最近翡翠似乎把重心放在了昏迷不醒的钻石身上,她觉得是弗纳德算计了他,而维里塔斯·拉帝奥正巧是这件事的帮凶。”

托帕迟钝地看向他,在情不自禁的沉默再三后,她不由得发出疑问:“为什么弗纳德先生和拉帝奥博士要害首席先生,他们三个人根本打不着八竿子关系吧?”

“你也不知道翡翠的逻辑是什么?”砂金不免觉得意外。他以为和翡翠走得最近的人应该知道一些关于这件事的内情。

托帕苦笑:“我是真没想到这三个人的名字能凑出一个谋杀论。”

在她的印象里,钻石和弗纳德甚至是隔一代的战友,两人最大的矛盾无非是关于权力的理念有冲突,但弗纳德正巧又不是一个爱操弄权术的人,而维里塔斯一直以学者的身份自居,一年有十一个月都在做研究,从哪来看都没有和钻石有直接冲突的机会。

“最近前线紧张,首席又一直昏迷不醒,中央哨塔有些黄鼠狼藏不住味儿了,引起了翡翠的注意。”托帕道,“她要两头顾,估计思路没转过来,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用你的名义就行了,记得别提起我。”

“怎么了?”

砂金满怀愁绪,叹道:“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我最近在消极怠工,不想让上级找上门来,都是帮工的,你应该能理解吧,就当帮我个小忙。”

——总不能说是因为他一看起来就和任务对象有私情所以得避嫌,虽说他的确是有一点这个倾向。

“嗯,好。”虽然热爱工作的托帕并没有过和他一样消极的经历,但她有一颗理解人活着不易的心,“我会守口如瓶的,你也早点振作起来。”

砂金点点头,感觉自己迟早会被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怼进一整碗装满热爱工作、努力上进的心灵鸡汤。

“你这个疯子,简直不可理喻!”

尖厉的质问随着被掀翻的资料倾飞,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夹杂在雪白的纸页间,指责、谩骂、争吵齐聚一堂,同样的夜里,有处风平浪静,有处战火焦灼。

维里塔斯坐在会议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直冲着他挥动食指的老前辈,一言不发。

这位学者是哨向精神海专业领域的杰出人才,同时也是二代稳定剂的核心研发员之一,他虽年事已高,但精神不减,仍能拿得起一副骂死人不偿命的刻薄严词追讨。

“三代稳定剂的核心效用是离分精神核对人体的影响,缓释与镇静反倒成了它的副作用,还有那个荒唐至极的负反馈期,我简直提都不想提,从头到尾都是天大的混账!”他那张干硬柚子壳似的脸上抽动不止,每一条苍老的皱纹里都挤满了怒意,“你瞒得过那群小年轻但瞒不过我,说,你到底想借离分精神核来干什么!否则我现在就把你送去中央哨塔审判庭!”

维里塔斯面不改色,开口道:“有关离分精神核的作用和负反馈期的影响我已经在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了,其中并没有差错,所以您现在是在以什么理由对我发出质问,凭自己那毫无根据的怀疑?”

周遭沉默的视线犹如针刺,人们神色各异,有的侧首避视,有的冷眼以对,而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忍耐与沉重铺开敞在冷白的灯光下,每一处烂疮都锐如刀片。

维里塔斯闭了闭眼,似乎叹了口气,他站起身直视老者,目露讥诮:“我有时也会怀疑自己从小到大坚信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正确,而正是因为有这种疑问,我才需要得到解答。老师,你所说的依旧是你的一面之词,事实和逻辑全都来自你的臆想。企图通过给我扣上这顶高帽来唤醒我的良知和恐惧,从而符合你心里的愿景,这种行为多么可笑,难道你是活在梦里的世界吗?那我不介意告诉你,就算你现在把我送进拘禁所再关三个月,也阻止不了三代稳定剂投入使用,因为这是目前唯一能补上二代药物失效空缺的办法。”

老者面色铁青。

维里塔斯向他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夜色自道路的尽头深深漫来,他独自一人走向愈深的静谧,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不可止抑的疲惫。所有的一切都在异变时代里拖延得太长了,久到安宁都已成了记载中的白纸黑字,仅余下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黯然,就跟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样浑浊、缓慢、躁郁;而在此之上所诞生的人的生命也同样地焦躁不安、忧心忡忡,自内而外散发着绝望的病气。

今晚多半又要失眠。维里塔斯屈起指节压了压额角,恍惚退去后,他仍觉得头痛不适,便加快了步子。

路灯的光团愈发亮了起来,隔着不远的一段距离,他看见住所门口的台阶上有一个人影蹲坐着,对方百无聊赖地抛着一枚硬币,见到他后随即将硬币接到手背上拍住;待维里塔斯走近,他移开手掌看了一眼硬币的正反,自信开口:“我猜认证卡在你左边的裤兜里。”

“……”

维里塔斯罕见地沉默了一瞬,而后取下脖颈上的工作吊牌刷开了居所的大门——他的个人信息认证卡夹在工牌里。

“哦,猜错了。”砂金一点儿也不尴尬,站起身来挡住半边的门,“怎么不问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如果你是在我房门口等其他人的话,或许我会问一嘴。”维里塔斯碰了碰他的肩膀,示意他让路,“但看起来你是在等我。有事进来说,别拦在外面。”

“如果我找你投宿你也答应?”他今天的态度好得像没脾气,砂金跟着他进门后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要告诉我翡翠连住的地方都没给你安排。”

“安排了啊,但是我不想和你助手住在一起,像我这种没读过书的和高级知识分子共处一室会忍不住神经过敏。”

维里塔斯把外套挂上衣帽架,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他,问道:“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歧义吗?”

砂金说得理所当然:“你不一样,虽然你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但我对你不过敏。”

维里塔斯没有接话。他皱了一下眉头,探寻的目光往砂金脸上过了一圈,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对方面带笑容,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三重紫交叠一体的绚丽眼瞳明媚而专注,视线交接时的感触仿佛是被一只收起利爪的猫踩上了胸膛。

“毫无科学依据的回答。”维里塔斯笑了笑,“全是花言巧语。”

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忽地俯身靠近,自腰际往上抚住他的后背,垂首贴上他的颈侧,动作很轻地往锁骨处靠了一下,片刻停留后离去。

这份亲昵来得毫无征兆离得也快,砂金下意识摸了摸方才与他肌肤相贴的地方,快步跟了上去,调侃道:“我说教授,你的喜好也太好猜了吧。”

“什么喜好?”维里塔斯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推给他。

砂金单手捧过杯子,细数道:“听话、会撒娇、还黏人,而且得能说会道。”

“全错,我喜欢聪明、坚强、真诚、有主见的人。”维里塔斯轻哂,“能把自己的优点颠倒黑白后说得泛善可陈,你还真是有种莫须有的谦虚。”

砂金迟疑:“……你这该不会是在夸我吧?”

“自己想。”

谁会自己给自己脸上这么贴金啊。砂金腹诽。

而维里塔斯说完这句话后便安静了下去,他像是在盯着虚空里的某一点出神,视线长久毫无波动;头顶斜落下的灯光照亮他一侧覆着凌乱血丝的眼,而后被挺直的鼻梁截断,越过的光线被深邃骨相所掩的暗面吸尽,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晦暗浮于轮廓,在这不言不动的平静中滋生阴郁。

砂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思虑再三后问道:“是三代稳定剂出了问题?我见你心情不太好。”

“发生了一些口角而已,称不上麻烦。”维里塔斯转而看向他,面色有些不可测,“听过这句话吗,‘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

砂金回道:“没听过。”

“也叫平庸之恶,说的是在意识形态机器下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维里塔斯娓娓道来,“体现在对自己思想的消除、对下达命令的无条件服从,以及对个人价值的放弃。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盲从会对他人与外界造成损害,成为一种因为麻木冷漠而导致的无明显作恶动机的恶。”

“你今天遇到这种情况了?”

“不算完全吻合,他至少还能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用一堆毫无逻辑的理由来指责我是个疯子。”维里塔斯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他脑子还转得动,但不多。”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十分轻慢,但唇角却露出一些实打实的笑意,带着眼睛也亮了起来,这种怪异的表现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微妙的非人感,令人难以言说。砂金回忆了一番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倏地反应过来这人的病态究竟体现在何处;他忍不住挑了下眉,单手撑在维里塔斯腿侧倾身靠近,轻飘飘地开口:“拉帝奥,你的偏执好像有点严重啊,非得把别人拉进你所认为的正确和清醒里,但完全不顾他们是否愿意从梦里醒来,好老师,这份善良真是霸道。”

“让人脑发挥思考的作用总比单纯成为一个机器要来得好。”维里塔斯不予置否,“况且从实际上来说,我也没有以暴力手段逼迫过谁。”

“你居然也会为这种事情自证,好稀奇,我以为你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呢。”砂金似笑非笑,“话说回来,你病得真有点独特,好像永远不会发疯不会崩溃一样,从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健全得不得了。”

被那双莹润的眼睛一直盯着,维里塔斯也有些兴致使然,他没有回避这个略显冒犯的话题,而是接着说了下去:“这无非是一种正常现象。在世上的人,谁也不是百分百疯狂,谁也不是百分百正常,我们都是由不完整在寻找自我完整的过程,而在这其中总有许多的余地。就像你,虽然你总想着从别人那里获得价值上的认可,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你总是承认自己的,否则你不会有足够的自信来应对各种棘手的情况。”

砂金顿了顿,一时无言。

“……别说得这么了解我。”沉默片刻,他依旧把这句话说出了口,“教授,你真该听听自己的语气有多笃定,就好像你真的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我,但这种一厢情愿的话往往才是最不可信的,用个难听的说法来讲,它是个笑话。”

维里塔斯却问:“如果你真觉得我说的话不过一桩笑料,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直白的话语来反驳我?”

“说不定我就是想看你难堪呢。”他故作玩世不恭,“谁让你把我想得那么好,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是么,但你现在的表情可比我要难堪得多。”

砂金不自觉紧了紧后槽牙,和维里塔斯错开视线——他简直都要对这家伙的势在必得发恨了——从始至终他都显得十分平静,仿佛那种病态的偏执在他身上得到了一种完全的正向固化,只会对他所面对的人产生实质上的影响,而不会给自己增添任何负担。

“你当然可以选择怀疑我,这是你的自由。”维里塔斯道,“同样地,我也有选择相信你的自由。”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温泛,宛若洗濯伤口的净水,虽是涓涓细流,却在落在身上时令砂金感到一阵反射性的难适。

从来只有他把心抛出去然后被漏接,而他凭什么要反过来接住别人抛出来的真心,但维里塔斯有错吗,他是错在相信不该相信的人,还是错在不懂怀有最差的预想?砂金不知道自己是在气愤还是在担忧。也许是更倾向后者。但他不知道自己是能担忧还是不能。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被埋在潮湿闷热的土地里的种子,蠢蠢欲动很不安分,这种几欲折磨的情绪窜动着精神海滑向混乱的痛苦,令身体应激式地开始发颤。

“实在想不明白的话可以不用想,”维里塔斯抵住他的眉心,出声道,“先别纠结了。”

精神链在交合后自动开始疏导,温缓的节奏一遍又一遍梳理着精神海中的惊涛骇浪,砂金睁开眼,看见维里塔斯近在咫尺的面庞,那双赤金色的眼瞳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宛若一幅融烙在黄金与玛瑙中的画像;浓稠的色泽漫上一种无声的温热,缓慢地沿着心脏的脉络一路蔓延,生出一阵难捱的痒意;砂金伸手拽过维里塔斯的领口,几乎是准确无误地撞上了他的唇,腥甜在口齿间漫开,急切的深入扰乱了呼吸,逼得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草草了结。

殷红的血液擦过唇线,他们的视线复而分离,谁也没有毫无罅隙地拥抱。砂金垂下头抵在他的肩颈旁,挡住自己的脸,忽地笑得破溃:“拉帝奥,我们要是都是疯子或者蠢货就好了,这世上估计也只有这两种人能无忧无虑了。”

“但他们也是离这个世界最远的人。”

“照你的说法,有一个巨大的精神暗示控制了我们所有人,让我们都有意忽略了幕后黑手的存在?”砂金觉得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种东西?”

但这确实又和托帕所描述的情况连上了,结合共振的感受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所有受影响的人的精神系都编进了同一个联觉梦境,同样荒诞不经的“始作俑者”,是否和下达精神暗示的主使同属一物,这有存在的可能吗?

但最能给出答案的人却无法言说。维里塔斯只道:“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咬定我是个疯子,并把我所暗示的一切都打成臆想,然后去翡翠面前告发我;二、相信我,醒来面对这场悲剧,拿回在梦境秩序倾轧下所失去的主动权。”

砂金紧咬牙关。沉默、又是沉默,这该死的沉默总有一天会堵死他们所有人的喉咙,用来偿还被噩梦吐进棺材里的生命的唾沫。他们是对的吗?他是对的吗?还是只有他自己疯疯癫癫,还是说其实所有人都疯了,完全看不见自己的脊骨上背着个魔鬼?如果事实真的跌落到如此地步,这世上还有谁能免受感染?

说不定此刻那东西就在他的脑子里嗤嗤作祟,一边吮吸着脑髓一边看着他的丑态发乐——前提是它真的存在,而不是一两个疯子的臆想。

他的十指死死扣着维里塔斯的肩膀,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力到像要掐进这个人的血肉骨头里。这种时候,理智反倒成了个糟践神经的东西,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悬崖勒马,而全然不顾即将被绳索勒折的头。

“你给我留选择的余地了吗,去翡翠面前告发,让她也用这种办法看清事实?”砂金发出尖锐的讽笑,盯视着他的眼瞳却轻微颤抖,目光紧直,宛若一把沾染血气的刀,“我不信任任何人,既不信你的一面之词,也不信她会轻易放过你,所以我只做我要做的事:论当个疯子,你和我谁也别想逃。”

维里塔斯没有出声,他的目光垂落下去,在对视良久后流露出一点悲哀,肩上紧抓的手倏然松开,他伸出手把他搂进怀里,紧紧贴在颈侧。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偏向我,拉帝奥,你一直都在节外生枝。”脖颈上的血管如死蛇般缠绕住他的喉咙,让每一个字节涩如细呐,“那些期待本来就是徒劳的。我恨你,我真想让你和我一样痛苦。”

但你分明也没有快乐。砂金咽下心里的话,复而抚上他的颈骨,昂首吻住他唇上的伤痕,血的味道再一次渡进口腔,湿热得像个阴沉的午后。

他阖上了眼,时轻时重的吮咬不断,维里塔斯看见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焦虑地动着,宛若一颗不安的心脏;他抬起手轻轻遮住,主动迎合了他的吻。

“你为什么非得把他当最优选?”在前去后援所的前一天,维里塔斯记得弗纳德曾对他的选择发出过质疑,“那小子疑心可重,只会怀疑你居心叵测,让这么一个人进圣权白塔,你也真豁得出去。”

“精神力达到阈值的哨兵都有进圣权白塔的资格。”维里塔斯站在窗边,平静地注视着远方那座在夕阳下燃着圣洁光辉的高塔,“不是我选择了他,是他选择了我。”

“你非得把自己被当做任务目标说得这么好听。”如果弗纳德还有人形,他一定会搓掉一地鸡皮疙瘩,和一个剑走偏锋的理想主义者共事这么久,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精神信念的力量实在巨大无比,跟洗脑似的,有了这玩意什么都不足以撼动理想——当然,这也得得益于这家伙的精神状态的确挺好,不是个活着的空壳。

但他不希望自己的目的因此而受到影响,和往常一样,弗纳德一向直话直说:“天才,你的私心多得我都不能装瞎了,先不说他答不答应去涉险,就光看你这个态度,我都忍不住怀疑你会不会临阵换人。你最好别告诉我你真的被他迷住了。”

维里塔斯反问:“我看起来像是被迷得忘本了?”

弗纳德阴阳怪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得祝你坠入爱河后成功上岸?”

话到此处,他忽地停顿下来,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隐约察觉到那种情绪有着鲜明的不可交流性,既无法被任何逻辑、知识乃至道德观念的框架所捕获,也无法以具体的概要阐明道清;这个无法表述的秘密以不可约化的形态根植于生命,自然而然地表露出一股几近本质的真实性,令人为之动容、以至着迷。

维里塔斯倏而觉得自己先前反驳弗纳德的言辞十分草率,但他还是保留了他对自己意乱情迷的指证,有条不紊地续上前言:“像是一个被烧伤过的孩子爱上了火。我很欣赏这种特质。”

“……你听起来有点毛病。”弗纳德在无语与抓狂里反复横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嘿,天才,因为一个人的缺陷所以喜欢上一个人,你听听看这话正常吗?”

“为什么不能?”维里塔斯扬了下眉,笑得有些恣意,“如果这是我的性格使然,那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岂不理所当然,正常也好病态也罢,人总要认识并接受自己,这是世间一大真理。”

行吧,追求真理是明确的选择。弗纳德说服了自己,并给出反思的结果:“只要别坏了正事,怎么做都算你对。”

今年的异种活跃期来得史无前例的强,这种异常现象带来了一个好的征兆:进入圣权白塔的难度只会降低。而其余的条件也快要成熟,他知道这次将会是唯一的机会。

维里塔斯也对此心知肚明。他以手指间距比量橙霞中矗立的静默白塔,眼瞳中倒映着那一段相距遥远的长度,开口道:“唯独这一次,我要最好的结果。”

看完波提欧个人故事后的激情创作,奥斯瓦尔多我要把你的脖子打成中国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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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提欧先生,久仰大名。”阿尔法向牛仔微微颌首,将手里的文件放到桌上,推给他,“具体的事情请看完这个我们再讨论吧。”波提欧接过文件粗略扫了一眼:“琥珀纪xxxx年第13项文件,这他宝贝的什么玩意。”“市场开拓部的新企划草案,主要是针对一个偏远星球上的矿物采集,奥斯瓦尔多准备靠这份业绩帮助他升上董事会。”阿尔法接过酒保倒好的酒小酌了一口,然后快速的放下酒杯,“我知道你对于公司的仇恨从何而来,正好我们也拥有同样的仇敌,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把他们搞得天翻地覆?”“他宝贝的,成交!”两个玻璃杯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碰撞,为市场开拓部的这个企划定下了悲惨的基调。

镜头一转,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学者正围着对着实验室中央的一块黄色矿石讨论,正在几人争论不休时,哐镗一声巨响,研究室的门突然被一位公司员工砸开了,当然,用的是他自己的身体,遭受了重击的员工瘫软在地上,而房中的学者也惊慌的看着突然被砸开的大门。“喵的,东西就在这里?公司的那帮小可爱还挺会找洞钻的。”“毕竟他们市场开拓部的老大就是一只东躲西藏的老鼠嘛。”灰尘散去,两道身影矗立在门口,他们身后还依稀可见数位倒在地上的公司员工。

其中一位带着兜帽的径直走向房间中央的装有矿石的容器,一旁的学者伸手试图阻止,一发子弹擦着他的指尖打进了地板。“小心点宝贝,下面一枪可不会歪了。”那个站在门口的改造人说着,举起枪对准他们,“好了,他宝贝的,老老实实的别动,不然我手上的枪可不长眼睛。”学者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在房间里一顿搜刮,最后带走了关于矿石的研究资料,等两人离开后,他们才敢给公司的人联系,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

先不提得到这个消息的奥斯瓦尔多心情如何,暂时阻碍了市场开拓部任务的两位心情倒是不错波提欧看着远处已经燃起火光的实验室,一回头正好看到阿尔法将矿石送入嘴中:“他宝贝的,你在干嘛?”兜帽人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含糊到:“你平常不也会吃子弹吗?”半晌才将矿石吞咽入肚,下了结论:“这根本不是一种矿物,它根本就是一块浓缩能量块,怪不得奥斯瓦尔多会将它视为进入董事会的敲门砖。”阿尔法看向波提欧:“我准备直接去他们采集矿石的星球上去,从源头断了他们的供给,牛仔,你要一起吗?”波提欧咧开嘴露出一嘴尖牙:“求之不得啊,是时候让奥斯瓦尔多那个小宝贝体会一下什么叫功亏一篑了。”

十个系统时后,庇尔波因特,公司总部,奥斯瓦尔多脸色阴沉,自从刚刚来了一位开拓部的员工向他小声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就没好过,坐在他对面的钻石很善解人意的开口:“看起来施耐德先生似乎遇上了什么麻烦,不如先进行我们部门的年度总结?”上方的董事会默许了这个决定,钻石从身旁翡翠手里拿过文件:“战略投资部在xx坐标发现了新型能源,外表形似矿石,实则是高密度能量结晶,经过博识学会的学者研究其为可再生能源。”随后是一连串复杂的数据资料传阅给各位,董事会的人讨论过后,大手一挥给战略投资部批了经费。

正在家中办公的砂金收到翡翠发来的放假通知和一张仇人的照片,他放下手机,看向在旁边摆弄积木的小孩儿,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回看过来:“哥哥,我有帮上忙吗?”两双相同的瑰丽眼眸对视,砂金笑了:“当然,帮了大忙了,”他低头将奥斯瓦尔多的照片发给一个一串乱码的账号,并且转了50w信用点,“辛苦了,和朋友去吃点好的。”对面发了一个可爱的帕姆ok表情包。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宇宙的另一端,波提欧也收到了这张照片和信用点,照片后面还附上了合作愉快的字样,他看着照片里脸黑如漆的奥斯瓦尔多,畅快的笑了,对准其中仇人的脑袋,扣动扳机,砰的一声,照片灰飞烟灭。

向哨,理砂only

虽然内容和六一没什么关系但还是祝六一快乐

本章8k2

(四)

异变潮的活跃期一向在夏天。9号哨塔的绿植园里满是树荫,空气中飘着植物的气味,热气蒸腾,虫鸣混着叶片摇曳的摩擦声,寂静如透明的软布般隔绝了外面骇人的朗日。

砂金坐在长椅上,聚精会神地盯视着远方滑过天际的一只鹰鸟。不论视线再如何集中,视野所能捕捉到的不过一个模糊的振翅,他的对外感知力仍在逐步衰退,月前在乌托邦防线上遭遇的那场异种突袭直接捣毁了他作为哨兵最重要的能力。

凭借与向导精神域有着相近频率的生物波,那类新型异种对哨兵的直接干扰立...

凭借与向导精神域有着相近频率的生物波,那类新型异种对哨兵的直接干扰立竿见影,但怪异的是出现精神感知衰退的只有砂金一人,同行的其余哨兵并未出现类似的症状,随后他曾在中央哨塔的治疗所做过一次全方位的检查,病因却始终不明,综合下来推测是结合频率的共振对精神核产生了一定影响——毕竟他现在依旧能正常使用精神域,五感也没有尽数失去。但这种逐渐变成废人的感觉令人格外难适。

而来到9号哨塔后,他的现任主治医师金口一开便说能治好这病,虽然其治疗过程不明不白,但看在这位任务对象态度十分端正的份上,砂金相信他不是单纯拿自己当小白鼠的科学怪人,即使他那八个博士学位的证书只有一个关于哨向精神海研究方向。

砂金呼出一口气,往后靠上椅背,抬头望向绿意清幽的六方形拱顶,树梢筛下层层光斑,模糊的毛状光谱于眼前浮动,拂开一汪眩晕。他失神片刻,而后忽地听见一阵软鞋底擦过地面的声响,一个陌生的老人在他身旁坐下,青筋虬结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纸。

长久的宁静。

砂金先开了口:“您好?”

“听见远方的声音了吗。”老人的嗓音暮气沉沉,宛若刮擦的锈片,“活跃期又来了,异种源源不断,士兵前仆后继,血的循环,这是一个死结。”

他手中信纸的黑色框格里只印着一段话:中央哨塔统战部沉痛通告您,乌托邦防线驻地后勤务成员、您亲爱的儿子卡洛斯·尼萨顿尔·格罗斯奇于新纪元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日逝世。出殡定于星期日,下午二时。

这是统战部通告的标准格式,在每年的异变潮活跃期,砂金都能在翡翠的办公桌上看见堆叠的此类信件。死亡在乌托邦防线上早已不新鲜,相近的熟人之死这一事实本身在共事的人之间并唤不起大风大浪,尝够了噩梦,切肤之痛也只会是切肤之痛,而不会变作不可忍受的绝症。

“节哀。”但他们时常都这样说。也许更大的成分是聊作安慰,对相互的安慰。砂金现在也是如此。

“节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老人似乎是在发笑,但情绪却异常平稳,“多有关怀的两个字,但我已经不会忧伤了。”

“因为习惯了?”

“异变早就把我们毁了,类似于极端的痛苦也不会对神经造成损伤,现下的生活将人类驯化出更强的耐受力——我的儿子,他甚至不再惧怕绝望,他为了荣誉走上这条路,而在他死后,荣誉则反过来分食他。”老人道,“他死了,便会出现职务上的调动及可能的变化,说不定谁的年薪就能上涨几十块或者几百块,而我们这些亲属也会得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忧伤真是个廉价的东西,它的存在只配给物质的快乐当垫脚石,多么无聊又意义重大的事情。”

砂金道:“话虽如此,但你现在看起来就挺忧伤的。”

“我也迟早会有那一天的。”

他看上去悲伤过度,大概已经在可悲的国度里过上了小资生活。砂金一叹,略有些不着调地说:“如果是那个好心的冷脸医生,他肯定能用一番滴水不漏的道理把你说得心服口服,但可惜的是你现在遇到的是我,我的话,大概是那种死了也没人能领到抚恤金的孤家寡人,而且平常动不动就干些苦差事,一不小心就会送命。实话实说,这种生活很没意思,有的时候甚至会让我思考我为什么还活着,但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之所以活着,不过是因为我能够想什么时候去死就什么时候去死,况且一想到我死了以后居然没人会为我悲哀,弄得像我活这么几十年就只是给人家当了回工具一样,这多让人不甘心,所以我反而喜欢忧伤这种廉价的东西,喜欢到让我想继续活下去,直到有一天能在某个人心上戳个洞,让他痛得哭出声来就好——你瞧,这不就变废为宝,生活又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听起来真是混账,”老人嗤嗤一笑,“依靠他人的认同而获得自我的价值?”

“同时也衡量他人对我自己的价值。”砂金从长椅上站起身,面向那张现在为止他仍未看清的脸,“该说的都说完了,不如再来个题外话吧,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作为一个幻觉,你是怎么从我脑子里的声音变成现在这样的?”

遍布老年斑的光滑面皮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其肌肉拉动的弧度和真皮层出现明显脱节,让这个笑容宛若一条在皮肤下蠕游的软体动物,他阴涔涔的声音缓慢地渗出:“不如先看看你背后的人吧。”

砂金一顿,转即看向后方。

树丛的间隙透出白色的碎斑,有人正绕过狭长的石子道路走来,砂金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熟悉的身影从一派层叠迂回的绿意中渡出,分明的对比自然修正了视觉中心的落点。

学者的装束依旧一丝不苟,有所不同的是今天他没戴眼镜,眼下不经遮挡的青黑分外明显,薄薄一层疲态挂在眼角眉梢,连带着语气也显得发恹起来:“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

“没什么,刚才正和我的幻想朋友聊天呢。”砂金走上前去,用掌根往他额头上推了一下,笑眯眯地说,“教授,注意身体呀,熬夜容易体虚。”

脑袋在外力的作用下前后仰了个来回,维里塔斯清醒了些,随后对他不礼貌的动作发表评价:“没大没小。”

“我分明是关心你。”砂金以脸上无比真诚的神态生动展示出了不太真诚的敷衍。

“不如先关心你自己,我用不着你费心。”维里塔斯道,“乌托邦防线出了状况,我得去后援所一趟处理些事情,明日启程。”

“你一个人去?”

“和我的助手。”

“友情提醒,虽然从中央区到乌托邦防线的主要通路都处在管控状态,但在地底拦截网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前,途中仍有被潜行异种袭击的风险。”砂金提议,“不过我很熟怎样规避风险,可以免费给你当个保镖,保准你和那批三代试用药能安全抵达后援所。”

“场面话就免了,翡翠不该教你来我这里空手套白狼。”

最重要的筹码还未落地前,中央哨塔的一切承诺都可能是空头支票,维里塔斯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先上船后补票的惯犯。从一开始翡翠的来意就偏向强压,但作为中间传话人的砂金却表现得百依百顺,她很巧妙地选择了一个互避锋芒的沟通途径,甚至能借此与真正的刺头弗纳德斡旋,以免直面上对方撕破脸皮;以及这次以公事的名义直接请他出9号哨塔,其目的性不言而喻,这场见面约谈板上钉钉,而维里塔斯也很想知道她究竟对圣权白塔与异种狂潮有了多少认识。

不过从目前看来,砂金这个传话人多半是一无所知。他对待工作的态度估计是上级最喜欢的那一类,说到做到,并且绝不多问,从头到尾都有种深陷其中却又置身事外的微妙游离感。

思及至此,维里塔斯接着道:“在公事上,想来翡翠女士比你更有话语权,所以试探口风的行为可以点到为止了,你也不需要这三两句口头空言来给自己的业绩添彩。”

砂金的眉头情不自禁地做了个起落,其曲折的运动弧线下似乎饱含许多未尽之言。老天,这家伙还真能一边夸人一边损人,那斯文的表情也实在够傲慢,只怕煲上几个小时都炖不烂这长在骨子里的风味,平心而论,聪明人的气质和好看的皮囊在提高大众接受度这一点上作用非凡,至少他现在只是耐不住失笑,语调仍然轻松闲适:“好吧,那我们就说说私事,拉帝奥,这其实也算是我的私人请求,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光靠这个项圈和哨塔里其余的几个向导,大概率制不住我。”

他向前走出一步,倾身靠近,仰头的动作将自己被颈环束缚的脖颈全然坦露,那纤细流畅的曲度不过一个脆弱的命关,它和它的主人看起来一样易碎,这种保护色让人时常忽略他作为一个哨兵应有的危险程度;维里塔斯与面前这双三重色的瑰丽眼瞳对视着,其中的温驯不断柔化初印象中的诡诈与尖锐,宛如缓慢滚出的一个漂亮糖层;温热的鼻息铺洒在颚骨,他的声音离得很近,字句间酝酿着一种缱绻的迷恋:“我已经很久没有克制过自己了,你带给我的成瘾性可比二代稳定剂多得太多了,那种东西只要靠反复的训练和忍受就能戒断,就像我这半年来以防被药物控制所做到的一样。但和你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你也能感受到吧,拉帝奥。”

距离自然而然地拉开,砂金掩下心里的意外,无奈地摇摇头:“唉,对待过于认真的对象真有压力。好吧,你当然可以怀疑我的用意,但我想这个提议于你而言利大于弊,教授,一个脱离控制范围内的实验对象只会增添不可控的程度,你也不想自己的计划里出现盲区吧,所以何必与我刻意保持距离呢。”

“看来你早有想法,继续说,你想要什么。”

“在我需要的时候和我保持精神链接。”砂金道,“哨向之间的精神链接有距离限制,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远离你超出这个范围,你可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而与之对应的,我要共享你精神域内捕捉到的所有外界信息,以此来弥补我不断衰弱的对外精神感知。我想恢复正常的作战能力,关于这一点,想来没有怀疑的必要了吧。”

自从异变狂潮的年代开始后,绝大多数服役于哨塔的哨兵都在前方工作,哨兵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精神力的强度与精神域的感知力直接与个人能力挂钩,只有在这方面有突出的表现,自身价值被认可的机会才越大,这也是许多哨兵都无比惧怕精神系崩坏后变作废人、从而极度渴求向导支持的原因。

维里塔斯并不对他的要求感到意外:“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做吧。”

“答应得可真快,”砂金揶揄,“教授,你有时候宽泛到让我觉得你有悖你先前的严格。”

维里塔斯安然反问:“我为什么要对预料之中的事紧抓不放?”

“所以能说说还有什么事情不在你的计算中吗?”

“如果真的感兴趣的话,不妨先从你自己身上开始思考。”维里塔斯顿了顿,最后还是抬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还有,我没有和弗纳德一样时刻监视人的癖好。在精神链接的范围内,除必要情况,我不会对你的行动进行干预。过于苛刻的条件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会产生压力,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正和博弈显然要明智得多。记住了,你我既不是敌人也不是上下级,下次谈条件前斟酌一下你的发言。”

说完,他脚步一抬转身就走,砂金摸着被弹的额头,尚未来得及对他以牙还牙的幼稚发表感叹,只得赶急挑了一句重点,扬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合作对象!”他脚下生风,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在与回声重叠后莫名显得有些逗趣,“你无可救药了——零分!”

被判零蛋的砂金同学把这新鲜出炉的分数在脑子里过了一轮,随后舒出长长一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果然还是个严厉的家伙啊。”

乌托邦防线始建于异变时代第二年,起止长度长达四万两千多千米,成合围状将中央地域和人口密度较大的周围零散聚落保护于其中,自内而外设置五道环形屏障,中小型分翼区两千余块,应战点八百余个,设施先进,武备精良,是目前现存规模最大的抵御异种入侵的防御工事。

后援所与乌托邦防线的最终隔离相距一个范围地域缓冲带,这里更接近人口聚居点,位置相对安全,几乎不会受到异种侵扰。

“褐盾鳞甲,在官方的评级里危险性一般。”维里塔斯把车窗摇上去一点,捋平自己被风刮得惨不忍睹的刘海,“我以为‘地龙’的称呼一般归属于更危险的刺盾种。”

“在我们这会钻地的危险性才大,地龙不过一个形象的说法。”砂金道,“我以前和新人在最终隔离附近巡逻的时候,就遇到过一头褐盾鳞甲。它很会潜伏,但就是准头不行,几次破土都没咬中我俩,然后它居然蠢到从地底爬了出来,直接给关堡立起来个活靶子,两三下就被解决了。当时的情况也算紧急,不过那个新人的心理素质和反应能力都还不错,没让我费心去捞命。像这种能力出彩的晋升一般都快,她没过多久就成了翡翠的手下的直系,和我算得上同辈,可惜的是她有点乐天派,那种积极向上的态度真不好说,我们一向话不投机。”

维里塔斯静静听他说完,而后问道:“托帕?”

“你认识?”

砂金是第一次听他说起有关自己以前的事情,出于好奇便忍不住追问:“怎么没谈拢,我记得这个项目让中央哨塔眼红很久了。”

“你怎么突然想到转行的?”砂金状若无意。

维里塔斯道:“不算临时起意,这和我幼时的理想有关,只是实践得太迟,不过往好处想,至少没有错过一辈子。”

交谈间,车辆已驶入后援所的园区,宽阔平坦的道路映入眼帘,层层热浪下,荷枪实弹的士兵在路的尽头排列整齐,一个头戴礼帽的高挑女人站在最前,身后的人为她撑着伞遮蔽阳光。

这势头可真不友善。砂金默默叹了口气,同时暗自打量了一眼维里塔斯的脸色,对方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面上风平浪静,看不出端倪。

下车后,几人相视而立,翡翠率先伸出手,笑容款款:“很高兴见到你,拉帝奥教授。”

“幸会。”维里塔斯握住她的手,点头致意。

“麻烦你不辞辛劳过来一趟,先进去再说吧,这次突发情况不容乐观。”说完,翡翠又看向一旁的砂金,“你也一起。”

她身后的士兵自行让开一条路,三人随后来到会议室内,翡翠调出一张精神值的波动图谱,随后递上一份纸质报告,维里塔斯接过翻看起来。

砂金的视线往他俩和图谱之间打了个转,他抬肘支在桌面上,托腮看向翡翠,问道:“所以具体情况是什么?”

“受不明异种的影响,乌托邦防线上的哨兵接二连三出现了精神域崩坏的前置症状,而且无法通过二代稳定剂进行缓释。”翡翠说明,“目前我们正在探明根源,但在事态明了前,药物效果不能中断,这也是我主动联系拉帝奥教授的原因。”

“三代稳定剂确认能够投入范围试药了?”翡翠抛出试探。

翡翠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性微笑,滴水不漏的情绪暗藏锋锐:“是么,看来是我的态度不够真诚了。”

维里塔斯不做退让:“对事不对人罢了。”

周遭的氛围一时之间剑拔弩张起来,砂金不自觉坐直身体,看向从容不迫的学者,后者的视线与他交汇一瞬,一触即分,态度不明。

下一刻,翡翠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请便。我的秘书在门外,她会为你带路,教授。”

“随后见。”

会议室的门开合过后,徒留一片寂静。

砂金略微松了口气,而后便听翡翠开口问道:“真有那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你吃人的手段难不成还少吗?”砂金摇摇头,语气略带调笑。

“我也不爱啃硬骨头,维里塔斯·拉帝奥不比弗纳德弱势,但好在他是个聪明人,能正常沟通。”翡翠摘下头上的礼帽,抬手整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姿态优雅闲适,“你怎么和他相处的,我看他对你的态度还可以。”

砂金难得卡壳了一下,不确定地回道:“可能是因为听他的话。”

不止如此,他发现卖乖讨巧之类的行径对维里塔斯也有效果,看着自己变着法的伪装,对方似乎乐在其中,每每点破后也不强行制止,反倒还会指出他的哪些表现“一眼假”,可谓给足了反馈。

“缓释效果比二代强多了,而且不会成瘾。”砂金道,“之前提到的有关不合理的负反馈期的疑点也有了解释,它会随着用药周期的增加逐渐减轻,最后彻底消失,我现在就已经没有再出现排异反应了。”

“……出乎意料。”翡翠轻轻叩了叩桌面,思索道,“我需要把现状再理一遍才能得出结论。”

“你想做什么?”

“在龙晶带着远行队回来前,不能让维里塔斯·拉帝奥离开后援所,总之在和谈出现转机前,得断了他和弗纳德的直接联系。”翡翠目露冷色,“就算没了肉体,弗纳德这个疯子的棘手程度也不容小觑,绝不能让他提前来碍事。”

“我记得龙晶的任务是取回钻石多年前在异变腹地封存的原始标本,这和9号哨塔有什么关系?”

“弗纳德如今以意识的形态活在9号哨塔里,”信息串联起来的那一刻,砂金心下一滞,“取出他精神核的人是维里塔斯·拉帝奥。”

从现在想来,他突然转向哨向精神系研究的动机也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幼时理想的说辞未免太过单薄,根本不能言明事实。

“所以显而易见,这位学者脱不了干系。在必要情况下,最初的计划仍有实施的余地,我要知道他脑子里的所有真相。”翡翠直视着他,轻言开口,“通过深层精神链接去反制一个向导并不困难,这是只需要稍微克服一下心理依赖就能做成的事情。只有在精神系被突破一角的情况下,提取记忆才能万无一失,这个机会得由你来提供,我相信你能做到。”

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抚上他的肩,这让砂金想起多年前在被从废墟救出后,翡翠也是如此抚着自己的肩膀,她对待一个瘦弱敏感的孩子格外细致耐心,那份一视同仁的温暖曾令他难以抑制地怀念起家的感觉,直到后来年岁渐长,他才明白她给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平等的,不付出就什么也没有,这便是中央哨塔代理话事人的亲疏有度。

隔着一层权力的壁障,他只需要完成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能得到认可、财富与地位,砂金早就习惯了这种运作模式,但这次他答应得却没以前那样轻松,偶尔的伤怀一钻进这种空洞乏味里得了自由,便像吸水膨胀的橡胶一样迅速挤满胸腔,密封住氧气的进出口,堵得他心头发胀。

“我知道了。”他波澜不惊地说着,“不会让你失望的。”

……导致的泪失禁体质。

cb,ooc,矫情,谨慎观看。

“……有关赔偿我毫无异议,但硬把客人扣留下来,未免有点气度太小了吧?”

砂金背着左手倚靠在前台柜面上,对着星期日耸了耸肩,言辞间却丝毫不让步。

橡木家主同样不意外地温和一笑,道我们并非不相信您的信誉,只是影视乐园的那一场演出后果实在太过严重,请理解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必要手段。

砂金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额角。

他昨天还没回复就碰上一窝怪物,效果抵抗还没来得及积累,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被套了个效果,只是直到胜利结算也没生效,最终留下个头疼后遗症,让他苦恼了一个上午,现在神经系统还在连带眼窝隐隐发胀。...

他昨天还没回复就碰上一窝怪物,效果抵抗还没来得及积累,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被套了个效果,只是直到胜利结算也没生效,最终留下个头疼后遗症,让他苦恼了一个上午,现在神经系统还在连带眼窝隐隐发胀。

星期日在没有破绽地微笑,态度强硬得很,让人不得不付出九十分心力与之对抗。

砂金这边不落下风地和星期日针锋相对,语调轻快又上扬,构思着构思着下一步的言辞突然发现眼前这位年轻家主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个样,像是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之后难以抑制的那种微微惊讶。

怎么回事?

“怎么能……匹诺康尼这边把贵宾都欺负成这样?”这是有个男孩的讶异。

“快别说了。”有人闷咳一声,“看不出来吗?公司和家族的冲突,咱们掺和不了……唉,但是这孩子看起来好可怜……”

谁是“这孩子”?

“天啊,天啊,他都哭了!也太过分了……但是,呃,等等,好可爱——?”年轻女孩的悄声从愤愤变成柔情外溢。

“你就让让他吧星期日家主?!”

“或者再让他哭一会儿也蛮好的,唔……”这是很明显兴奋地颤抖的声线。

等等——等等。

谁哭了?

砂金带着点茫然在人群屏住的呼吸里摸上自己的脸,感觉到水渍洇湿手套染上指尖的湿润。

哦,是他自己。

操。

砂金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从离开已经毁灭的家园颠沛流离起他就失去流泪的资本,沦落在大雨的泥泞里或者被烙上永久的奴隶印记,密闭房间内的电刑椅和锋锐的刀尖,叵测的流言高高堆成山,都没办法挤出他一点破开阻碍的泪水。

他实在是不明白。

为什么……我在哭?

周围的议论声还在低低地混响。星期日的风度勉强稳妥地端住,却没能说出话来,只好沉默地站在原地把自身过分冷冽的气场收一收——他也不想让事态变得太难看。

公司的高管和家族话事人产生纠纷,前者崩溃大哭……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的新闻标题。

沉重的思绪同时转在两只狐狸心里,其中一只的外表还狼狈又凌乱,湿漉漉的眼泪把毛弄得萎靡不振地塌下来贴在脸上,让一张本来就年轻的脸蛋看起来更小,简直趋近于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少年,面对身在高位大人的阴暗面孔委屈又辩驳不过,支支吾吾地开始打小哭嗝。

至少有很多路过的不知情者是这么想的。

星期日仓促地说了几句话作为结尾,可惜砂金已经被自己面上的水渍和耳中的嗡鸣震得呆在原地,只给出个足够礼貌的回应就回归那副无辜的、楚楚的表情,眼周围的皮肤都有点肿起来,惨得不得了,完全不再是公司总监趾高气扬又盛气凌人的高贵模样,几乎让人怀疑他是要故意卖弄悲伤让家族闷声吃大亏。

上了一定岁数的中年VIP客户们在一旁怜爱地看他,就像是在看自己刚出生的儿辈孙辈,小小的一只裹在襁褓里,泪水浸得脸通红。

直到星期日有点乱地踏着步子离开,砂金才猛地惊醒,急急喘了几口气,买了十个代币走到酒店的小型扭蛋机前。赌是他最熟悉的行动,只有这样最能安稳他的神智。

然后人们被他手中一大堆金光闪闪的球闪得瞠目结舌。

这是化悲愤为力量吗?有个女孩偷偷说,这可是超超超特等奖——算了,把这奖给他这样可爱的人,我毫无怨言。

***

砂金总监,非同寻常地,把自己引以为豪作为好用工具的漂亮脸蛋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匆匆往前走,手上颤颤巍巍地攥着一份已经扭曲成团的今日报纸。

这东西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花火小姐蹦蹦跳跳过来塞给他的。全匹诺康尼大概也只有这一个人见到他根本控制不住的眼泪时能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兴奋,乃至猖狂又轻佻地踮起脚上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然后再捏一下。

你怎么不答应酒馆的邀请,小孔雀?她嘟嘟囔囔,白白浪费一张脸给公司了。

砂金眼泪簌簌往下落,微笑。

算了——!假面愚者在一瞬间就恢复神态,眼睛亮得惊人,不知道从哪里展出来一张巨大的报纸,猛地贴到砂金面前,头版一张分辨率极高的大照片就正正落在他眼里。

那是一张抓拍得极妙的相片——但砂金无暇顾及作者的摄影技术了,因为这张照片的主角恰恰就是他自己。

光天化日里、白日梦酒店的前台,来往的游客和家族的话事人。众目睽睽之下,他哭得很精彩。

不是,等等。

砂金抖着瞳孔把报纸扯过来。很好,摄像者实在是精谙于此道,他的眉眼微垂,浓密的睫毛在面颊落了一片符合美学的隐隐;酒店昏沉的灯光洒在图中他的肩膀上变成舞台柔和的聚光,脸上的泪水映起雕饰的金黄,璀璨得简直像是琢在脸上的珠宝。

而报道的文字比图片本身还要离谱——“「家族」如此咄咄逼人?貌美青年被欺泪洒当场!”

什么玩意,这是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匹诺康尼的报纸?不会被猎犬家系全面追杀?

花火很大声地咳了一下。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是我来给你?她笑眯眯,阿哈总是有办法。送你啦,好好留着,我等你的写真集出来的那一天,小孔雀——

她跑了。

留下如遭雷劈的砂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很明显这份报纸是地下流通的那种黑作坊产物,他却能在这个街头逐渐感受到越来越多的隐晦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或许还有些根本没有用心掩饰的快门声;虽然没撞上他担心的上升到公司和家族矛盾的程度,但这未免也有点太过丢脸。

砂金自认心理承受能力极强,也要在炙热的目光烘烤之下原地蒸发,只好急匆匆地闪出人群,没什么目的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抹把眼泪甩散在空气里,却阻挡不住它们越掉越多的汹涌趋势,直到喉中的涩意苦而冰凉,噎得他喘不过气,才只好跌跌撞撞地抓住路面长凳的扶手弯下腰,顺着落泪的频率调整呼吸。

这当然是生理因素导致,昨天中招的那个怪效果。

久违的失控感啊……砂金用手指捂住眼睛。

他不想听见任何人的评价,不想真的被认作可怜,也不想被摇头叹惋。

卡卡瓦夏。

他从记忆里挖掘到这么一句话,这样一幅画面——姐姐在包扎他被风沙腐蚀的伤口。

卡卡瓦夏。她的声音像细细密密的雨,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

然而就算是长久屹立不动的风墙,也会因为内部一点瞬间的失序而影响整体的构造,紊乱、四散,最终走向无可避免的解构。他给自己的心理构造的秩序太好又太过唯一,猛然有了失禁不可控的泪水一冲一荡,整栋包裹住记忆的庇护所就摇摇欲坠。他是很想面无表情地任由自己普普通通地脱水的,只是情绪顺势而动的能力太强大,源源不断的恐惧和沉重竟然也随眼泪一起淌出来成为一条浩浩的河,这里滚滚那里断崖,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嗯?

砂金一愣。

他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远处响起来。

哦,拉帝奥。

这种时刻能见到熟人的安心感什么都难以比拟,砂金整个人都拔高了些许,浑身几乎洋溢起跳跃的小白花,紧紧盯住过来的拉帝奥。

拉帝奥警惕地停下脚步。

这赌徒状态不对劲,怎么回事——

接着他震撼地看到砂金的笑容被突兀地落下来的眼泪淹没,看起来一下子从心头转着坏点子的狡猾狐狸变成风雨下强颜欢笑的小花了。这无疑要归罪于赌徒那张欺骗性极强的脸,可是为什么……?

“你来啦,教授。”砂金远远地拔高声调叫他,让拉帝奥想若无其事地拐弯都不成,学者的那份充足的好奇心又令他必然走向探究原因的道路。到底什么会让人——不,到底什么人会一边微笑一边哭得稀里哗啦,衣领都要被浸透?

“喂——就这么嫌弃我?”砂金又开始叫他,语气是在对话中常常出现的控诉,然而放在这样一个泪水涟涟、戚戚惨惨的情景之下,他也显得太无辜、太寂寞了。就算不足以让学者心软,至少能激起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愧疚情绪。

“等等——该死的……”拉帝奥撑着额头大步走近,试图捏住赌徒的脸来迫使他缩回眼泪,“别哭——别哭,行吗?”

砂金淡定地展开胸前兜内的手帕,优雅地点了点面。拉帝奥越这么说他越想笑,表面上殷殷地泣,心里在嘲笑或者嬉笑,原先压不住的那股情绪竟然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化开了。

我最愚钝的十岁学生都没有这么情绪敏感,拉帝奥的语气冷得掉渣。这倒是挺奇怪,博闻强识的教授在他的教学生涯中已经把脾气尽量锻炼得良好,至少不会轻易对任何难以调教的学途生气甚至崩溃,而面对他友人突如其来的眼泪却在瞬间破了大防,现在看起来像一个烦躁的英俊苍蝇,在角落里小幅度地绕来绕去。

拉帝奥教授这时候抬起头瞪了砂金一眼。

别用大脑构造那么简单的东西挑战我的极限——他警告。

诶呦。

不好意思,砂金说,我没想过把那个比喻说出来的……哦,我真说出来了?真是太抱歉了,天啊。

没有半点诚意。但是他的语气里还带着没能完全化开的哽塞,清清凌凌像是跌在碎石上的细泉呜咽,听起来更可怜了。怎么这样?

拉帝奥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威严地冲着这样一副嗓子发火。

砂金吸了吸鼻子。

拉帝奥叹了口气。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比前一周加起来都多,与顽劣的赌徒相处太耗费生命力,他永远在后悔,永远没办法。

走吧,他说,该回去了。

身份不一般的拉帝奥教授自然而然地打开豪华飞车的门坐进后座,然后和身旁的砂金面面相觑。

怎么,公司没培养人驾驶技术?拉帝奥刻薄地扬起眉毛。

砂金不说话,用那双带着水意的眼睛盯着拉帝奥,简直把他盯得发毛。

没有用。拉帝奥严厉地说,你在请求我的帮助,这就是你的态度?

我头有点晕——砂金话刚刚吐出一半,眼泪又莫名其妙地掉下来顺着脸颊逼近下巴,眼眶瞬间红了一整圈。

好了——好了!拉帝奥下意识发怵,一手无可奈何地把即将关闭的车门重新撑开,走出去、向前坐进驾驶座里,然后冷静下来。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他悲观地意识到。如果后面这个被迫哭哭啼啼的赌徒完全意识到他的眼泪究竟可以成为多么恐怖的影响乃至操作人心的工具的话,那他的烦人程度会成倍增长的。

拉帝奥沉思着用指尖敲了敲操控版,然后给驾驶导航换了个方向。

“呃,”托帕小小地吸了口冷气,“拉帝奥教授,你们这么大仇?我是说,至于到了把他都弄哭的程度吗?”

她的眼神一刻不停地在朝砂金那个方向歪。平日里游刃有余城府极深甚至爱好欺负人的这位同事现在看起来可太可怜了,恰到好处的那个小猫一样的笑容无影无踪,凌乱的金发之下眉眼被水汽蒸得红红,雾气把三重色彩的那对眸子遮掩得朦朦胧胧,睫毛卷卷翘翘还浅浅地挂了几滴将落不落的泪珠子,随着眼睑的低垂晃晃悠悠,偏偏脸蛋又异常地平淡,嘴角很欲盖弥彰地抿在一起。天杀的,谁忍心把他欺负成这样啊?

这当然是教授飙车太快导致的大风后遗症——砂金试图解释,可惜在场三个人外加一只扑满没有谁被他说服,反倒因为他同样带着点哑的嗓子不着痕迹地离得他更近,就好像现在他是一只比账账更需要关爱的小吉祥物。

“你以为我送他过来是为了让你们看笑话?”拉帝奥皱起眉毛,露出了某种无可救药的表情。

托帕争辩道当然不是,只是难得看他这个样子,实在是新奇得有意思,开个玩笑。

解决方法。拉帝奥咬重了语气。

拉帝奥教授。托帕小声回答,最简单的途径往往拥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今天我们等一等吧?

拉帝奥没再说话。但他也没有反对,学者的赞同总是无声。

这时候砂金身边一沉,他下意识转过头,发现翡翠扬着盈盈的笑意在看他。

有什么解决方案吗?砂金歪了歪脑袋朝翡翠笑回去,又忘记自己眼眶已经积攒了满满一腔水,这么一动,就像是杯里饱满的浓酒一样晃出来大半。

翡翠伸出手,替他擦面上的泪痕。砂金不适地往后缩了缩,又被她抓住肩膀按在原处,另一只手缓慢地、不容拒绝地顺着脸颊的弧度移动,直到来到水意的终点。

不舒服吧?托帕从沙发后背绕过来,用了个特随性的姿势撑在后面,一只手也伸过来放在他眼前晃了晃。别笑了,逞什么潇洒呢?

我——砂金刚想说话又被涌出来的一汪水乱了一下呼吸,只好沉沉地吐了几口气,然后看到片暗色。

托帕把他的眼睛遮住了。

被人剥夺视线的感觉很怪。但令人安心的黑暗浅浅地沿着掌心的温度罩过来,让他余下的泪水顺着掌纹一点点地被沸沸烈烈的火元素溜走和蒸发,洒在空气里消失无踪,只剩下温暖的干燥,和他埋在深层记忆里的诞生之地一样,浩浩渺渺,赤诚而无尽,永远在燃烧的一小簇火苗。

好了,好了。翡翠的声音轻柔,像沉谧的晚风,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接下来交给我们,好吗?

为……什么?

砂金没办法开口。他知道自己现在一旦出声就是生理性的断断续续抽噎,在这几个人面前如此表现,也太失态了。

为什么……信任我?

账账在舔他的手心。他不知道扑满原来也有小小的舌头,又软又烫,给他因为沾染蒸发的泪水而冰冷的指尖烧起来恰到好处的温度。他轻轻挣动了下手腕,揉了揉账账的脑袋,喂了它很多、很多枚金币。

翡翠在笑。

好像在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能听见砂金的未竟之言,他们把各自身份所散发的冽意和冷沉收得干干净净,散发出一种只有“家”才会拥有的柔软。

你一直都可以哭,你知道吗?失控就失控,那又怎么样?没有人能责怪你、没有人会鄙夷你,因为你靠自己走了这么远、你已经走到了这里。

房里的池水轻轻地漾,真切的梦境和水月的现实,里外的天地同样沉静而宽阔。在水流的波动之外,就只有扑满心满意足地拨动自己满满的小金库的金属轻锵,以及学者规律地翻动书页的声响。古老泛黄的纸张被宇宙的空气亲吻,痒得沙沙直笑,把复杂而艰深的文字绕成最和谐的历史旋律,在很多年之后,唱给没能有机会参透知识海崖和无声宇宙的孩子听。

他想起来了。不止一次,姐姐在轻轻地摸他的发梢。

卡卡瓦夏。她说,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可是你不需要一直这样,谁都会疼的,我在这里,我们都在你身边,哭出来也没什么,是不是?

砂金鼻尖一酸,张了几次嘴巴都没能说出轻巧的话来,哽了很久又抖了很久,然后终于在这颠簸又苦涩的十几年里,第一次不顾任何形象,任性地、放纵地开始哭泣,从低瑟的闷咽直到枯萎的悲鸣。泪水毫不吝啬地淌得满脸都是,很狼狈地把那双风度翩翩的瑰丽眸子周围胀得尽是血丝,硬生生把他缺失太久的孩子气唤回到如今这幅足够坚韧的面孔里。

他甚至不需要用他华贵的毛领和衣袖来承接让自己看起来过分脆弱的眼泪,因为有些人现在就在这里,站在他身前或是立在他回忆里,把他的身影遮掩完全,替他把所有的非议和冷眼、忌惮和怀疑都阻挡在外,构建出一片供他自己努力挣扎和苏醒的小小空余。

就这么一会儿。砂金想,就这么一小会儿。他很快就会重新站起来,挺直脊背、挂好笑容,面朝下一场降临在某个星球的潮湿长流。

————————————END———————————

*一发完的短篇

拉帝奥坐在灰色沙发上。

奢侈品店为他清了场,与他体型并不相符的模特们充当人形衣架,穿着秀款绕中央柱走台步,以作展示。

与浮糜的场合格格不入,他眼低的淡漠令人称奇。按世人眼里的学术分子形象,多半连品牌logo都不认识,他却在此享受vic待遇,这不依靠知识的力量或是某种名人效应,品牌方断不会为此让步,就像每一位vic那样,得到这般服务的唯一途径是信用点开道。

两轮走秀似乎......

两轮走秀似乎都没能抓住学者的眼球,他蹭着书籍上的灰尘,懒得再抬一抬眼。

知趣的SA上前,打断了更衣室筹备中的第三轮。“成衣系列确实不够亮眼,但高级珠宝反馈还不错,先生要看看吗?”

“也好。”

玻璃展台被推至面前,大颗宝石佐以独特的切割工艺,在顶灯的反射下晃人眼睛。

“......这颗俗称伊须磨洲蓝,本琥珀纪出产的克数最大、品相最好的蓝宝石,也是珠宝市场目前最保值的品类,比露莎卡蓝更胜一筹。”

“......玛格丽特设计展金奖,突破性地对帕拉伊巴做不对称设计,星际和平播报为它做过专访,这条很有收藏价值。”

只瞥一眼,拉帝奥就觉得她介绍的那些项链几乎能压塌某人纤细的脖颈,于是穿过众多花式珠宝,他的手伸向一块腕表。

比祖母绿更闪耀,比橄榄石更清透,通体都是这个颜色。拉帝奥握在手里把玩,尽管那人有块更贵的,但同样的东西他戴三天就会腻,有不同款式做替换没准是个好主意。

“先生眼光真好。”SA转了口风:“这款满钻表共使用了2700颗绿钻,光是镶嵌成本就很高昂,表盘表壳与表带做视觉一体化设计,打造成不常见的手镯款。作为一块男士表,动用了全宇宙近七成绿钻的储存量,相当大手笔。”

拉帝奥猜测,这番说辞能打动某人,“就它吧。”

对方双手一背,没有动作,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其实这块还未正式投入销售,它正处于宇宙巡回展示途中,暂时留在我店,毕竟我们有义务给宝石找一个更爱它的主人,所以......”

拉帝奥了然地点点头,示意她自己听得懂。

对物质的探讨是人类的必经之路,无论哪个时代。

探讨的走势必然流向‘财富至高无上’与‘钱是资本的陷阱是万恶之源’双方,无论哪个时代。

拉帝奥没兴趣选择其中一方,也没兴趣评价别人的金钱观,他自己的见解总是难以与他人保持一致。但参与到别人的游戏中就要遵守其规则,这个道理他懂,简单来说,配货比例是1:1.5还是1:2还是更高,他无在乎。

“刚才展示过的全部时装,两套......”拉帝奥打量室内:“家具组合,三套,送到登记地址。”

SA心算,距离满额配货还差......

“香水新系列,我会付全款,有迷迭香成分的不用包。”

这样,就足够那块表的购买权了。

“我们这一季是倾诉季,先生要不要试试?”

拉帝奥抬起头,虽然只是抬起石膏头,但从动作来看显然是在等她后面的话。

“服饰是丝线,家具是金属,香水是草木,宝石是矿物,万物有灵,尤其是经过打磨与设计后,物件也会承载念想,品牌主理人认为,交换念想是件浪漫的事,希望顾客能感受到倾诉季的魅力。”

“倾诉?”拉帝奥问。

“是的。”

“和它?”拉帝奥掂了掂手里那一团绿色。

“品牌赖以生存的是玩弄概念和上升价值,只可惜你们概念玩弄得无趣,价值上升得低级,我的建议是下一季换个营销团队做策划案。”

隔着展台,拉帝奥不留情面,SA笑得得体。只要给信用点,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我想,这是因为您内心秩序坚定。”

“但人很难永远坚定,我们想为不够坚定的人留有软弱的空间,那些人类难以承载的,困扰或是许愿,物灵可以承载。”

拉帝奥觉得没有必要踏入商家的陷阱,可是却被‘困扰与许愿’这个说法击中,“许愿?例如?”

SA踟蹰,视线在石膏头与后台之间徘徊,理论上要保护客户隐私,可看到拉帝奥做得相当漂亮的账户,展望未来,不知后面还会添多少个零......每位顾客都有隐私,但不是每位顾客都如此阔绰,她一咬牙:“您稍等。”

调出其他顾客的倾诉录像,当然画面是打码后的,只显示了音频内容。

“为了你,我等了八个月,花掉半年的年薪,看着你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人生在上行。我计划要再拿下一个包包,暂定是稀有皮吧,这次顺利升职的话只要四个月就能见到了,你说,会顺利吗?”

“我的人生,真的有在上行吗?”

拉帝奥下滑,一个接一个地收听,没去想商家保留这些文件的目的。他在想,居然真有人会对着女式手袋探讨人生,且这活动的目标用户量可观。

好傻,好蠢,好没意义,如果非要说,意义就是给品牌冲业绩。

可他越听越沉默,软弱是会传染的,鬼使神差,他摘掉石膏头。

接待数次,SA还是第一回见到他石膏下的面容,只见他凝视着那块表,目光深邃,像要看穿绿钻的分子式。

“你能留下他吗?”

声音轻柔,听起来竟有些不像他自己,和往常很不一样。

腕表和往常一样,出现在砂金的床头。

拉帝奥带上点什么来找他,俨然成为两人的相处模式。考虑到品味的差异与善变的习性,砂金也不是个个瞧得上眼,瞧得上的就留在身边,瞧不上的就扔杂物室,与其他爱慕者送的同一待遇。

他不缺爱慕者,自然不缺花钱讨他欢心的。作为床伴,维里塔斯个人,与寻常爱慕者在砂金这里有必要区别对待,但来自维里塔斯的礼物不会因此享有什么特权,依旧大半都落得在杂物室积灰的下场。

砂金顺手开了一瓶香水,泵嘴丢掉,插枝藤条,充当香氛。

“对了,你上次送的那件衬衫我还没穿过,要穿给你看吗教授?”

“嗯。”拉帝奥面不改色。

拎起衣柜里翻出的真空袋走进浴室,再出现时砂金只穿一件衬衫,浑身都被淋湿,衣服起不到原始的作用,透得宛如某类特殊装扮。

水气蒸腾的身体似是嫌弃瓷砖凉意,他垫着脚尖走了两步,随后干脆大跨步踩在比自己大一圈的脚上。

拉帝奥忽然理解了‘穿给你看’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低头,看到两人叠在一处的脚,视线沿着那双湿漉漉的脚踝向上爬,肌肉匀称,腿骨精致,再往上......他看到分明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做,眼前的人已然起了反应,令他意外。

面对对方投来的质疑目光,砂金毫不忸怩,他大刺刺地坐在桌上,吸足水的衬衫贴紧身体,水顺他的腿滴下,啪嗒啪嗒挑逗人的神经。“嘿教授,别这样,你的眼神像要把我吃了。”他笑容轻佻,意有所指,“你听说过吗,我是受过祝福的。”

“‘令我的血脉永远鼓动......’”

“我记得......不是这么用的。”拉帝奥无奈。

话音落地,一只泛粉的脚踩踏上他的膝盖。“不如你来教我怎么用?博学的教授。”砂金身体前倾,使得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聪明的赌徒清楚自己拥有什么,也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滥用美貌,自然要谋一份最佳豁免权。拉帝奥以叹息声作回应,顺他心意。

这下连砂金的胸膛也贴过来了,他单手去解拉帝奥的衣领夹,动作熟练,边解边吹口哨。

充满张力的身材。

他喜欢漂亮的事物,黄金,真丝,工艺品,漂亮的脸蛋与身体,第一次见到这具身体他就想,不知道和这个人发生点什么会不会被做死在床上,那可真是种美好的死法啊......

于是付诸实际。

拉帝奥打断他动作,“等等。”说完伸手,摘掉了砂金的耳饰——那东西花里胡哨坠得太长,等下砂金又没轻没重地扯到,会痛。

砂金弯弯嘴角,无用的体贴。

“上次结束时你说,以后会轻点。”

“很抱歉,我会注意。”

“我是想说,像上次那样就好。”

不需要无用的体贴,比起体贴,我更想要你带给我极致的体验。

他享受心率过速,正如他享受过敏,伤口,死生一线。

过敏带来的轻度窒息,心脏恨不得冲出胸膛,漫长的旅途终于得到解脱……那种自己正一分一秒被毁掉的感觉,让他迷恋至极。

先说好,他没有自杀倾向,较之死亡他还是更情愿活着,然后赢取,作为对这个不友善的世界的报复。但这和他对某些快感的追求并不矛盾,他只是想逆流而上,和岸的另一端靠得更近点,那里有他最重要的人。

拉帝奥看他跪坐在自己身上,做这档事时,他总是很疯。

腰身细而白,眼尾通红,看似沦陷,可那双漂亮眼睛里却没有自己,仿佛自己只是某种工具,是助他横跨河流的一条船。

“该死的孔雀......”他难耐地喘息。

操纵人欲望的、该死的孔雀。

砂金在他嘴里有许多名字,砂金,赌徒,疯子......冷嘲热讽,随他心情,可到了床上他总喜欢叫他孔雀。

砂金恶劣一笑:“怎么办教授?该死的孔雀想和你接吻。”

一句话将拉帝奥从欲望里拽了出来,他一个眼刀扫过去,清醒自制,摆明了这件事没得谈。

啧,砂金摇摇头,教授不许他接吻。

对此,拉帝奥的说法是‘因为你不爱我’。

他觉得好笑,有时他们连措施都不做,却因为如此好笑的理由唯独吝啬接吻,就算无视拒绝,自作主张凑过去,石膏头也只会无情躲开。

好吧,有原则的教授,不管试探多少次,最后妥协的总是他,砂金耸耸肩。

“好吧好吧。”

他把拉帝奥当做一条船,为此,他得不到拉帝奥一个吻,很公平。

除此之外,拉帝奥总能让他满意。

他在顶峰后安眠。

“卡卡瓦夏。”

是谁?

不是妈妈,不是姐姐。

睡梦中总有人这样叫他,可是好奇怪,作为埃维金氏族独有的命名方式,这个名字同样载有埃维金人的发音习惯,与标准星际语略有差异。

可这个声音,与他听惯了的不同,这声音一定是很少称呼他为卡卡瓦夏,它标准,生涩,踌躇不决,像个不属于茨冈尼亚的异乡人。

“是谁......”

拉帝奥被窗帘光弄醒时双臂环抱砂金的腰腹,他的睡姿原本很古板,是和这人在一起后才渐渐学会抱着点什么入睡。

见砂金还在睡,他侧身挡住那束刺眼的窗帘光,然后像每个事后清晨那样抚摸蜂蜜色的发顶,听怀里人传发出的呓语,直到蜂蜜色发顶的主人醒来。

砂金睡眼朦胧,很迷茫地看他:“是你吗?”

有人在梦中叫我的名字,是你吗?

“什么?”

不是这个,梦里那声音是轻柔的,和你不一样,他轻柔得仿佛很珍视‘卡卡瓦夏’。

他渐渐清醒,眼底透出往日精明的光:“没什么。”

大概是年幼时有谁这样呼唤过他吧。

蜷缩了一夜的身体舒展开,与拉帝奥相反,他极其依赖缩在什么怀里的姿势,像星际小说网站里最俗气的设定。

与小说不同的是他无所谓对象是谁,可以是拉帝奥,也可以是堆积成山的猫猫糕。

他全身上下只套一条家居裤,伸个懒腰,然后拎起一只猫猫糕往洗漱间走。门没关,拉帝奥半倚在床头,边翻看手机新闻边与他闲聊,“说起来,阮梅的助手问每次点心怪从你这回去都好像哪里不太对,触感变了。”那玩意在空间站泛滥令人头疼,据说还有陪伴需求,恰好砂金中意,他就抱回来不少,只需定期送回空间站采集数据。

“点心怪是什么,我不认识。”砂金整理着额前碎发,语调懒散。

“阮梅造物。”

“阮梅造物是什么,我不认识。”砂金刷牙刷得嘴里满是泡泡,说话声咕噜噜的。

“猫猫糕,猫猫糕行了吧!”拉帝奥屈服了。

“哦,你说猫猫糕呀。”砂金做恍然大悟姿态,他任性,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任性。

他冲拉帝奥眨眼:“懂吗,金钱的力量。”

听完,拉帝奥的通讯录拨到阮梅那栏:“科学的力量。”

护肤结束,砂金偶然间一抬头,才突然察觉房间的变化。他瓶瓶罐罐多到摆不开,但眼下明显少了一部分。他在记忆里翻找,消失的是......几瓶香水。

最后一个进洗漱间的人无疑是昨晚事后,负责善后的嫌疑人拉帝奥。

“教授——”他的长音黏糊糊的“我的香、”

未说完,便听到拉帝奥应声:“我倒掉了。”

“也还了你新的。”指的是昨天直接从店里拎回来的一整箱。

“诶——为什么?”

“迷迭香过敏。”

“你吗?”

“你。”

“有吗?”砂金故作无知。

有的,很轻度,拉帝奥想说,因为你上次应酬喝了整瓶迷迭香金酒,回来起了一身的红疹,非说是我亲的,还企图在朋友圈造谣我有吻痕依存症,连你的商品编码都不放过......

他长叹一声:“算了。”某人酒一醒就忘个精光,自然只能算了。

砂金似笑非笑,又是这样无用的体贴,明明是我的台词,明明我才要说算了。

最后他真的算了:“出发吧。”

出发去匹诺康尼。

匹诺康尼,砂金称它是自己最大的挑战,同时也是最大的机遇,那是公司失落的财产,尽管财产的现主人‘家族’不这样认为,为了颠覆这个认知,他请了教授作伴。

走出会客室,有人在门口等他。

“呵,务必颠覆家族的认知.....”拉帝奥重复着旅途中砂金曾说过的话,眼神一斜,像是在说没了那袋行李,没了金钱与力量,你与任何一个倾家荡产来这颗星球浑噩度日的酒鬼没有区别。

“没必要冷言冷语吧教授,那里面还有你的东西呢。”砂金暧昧地笑笑:“菠萝味的。”

“相信我,我有得是办法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你的。”砂金对那盒东西很是挂怀,新口味,从来没试过呢。

“办法?例如去找无名客的麻烦?”

砂金没有答话,这里眼线遍布,不是谈正事的地方,何况他也不想和拉帝奥说太多,不想听有人阻止他的计划,不想看教授复杂的双眼。

好在谐乐大典前他有太多的事要做,早出晚归,逃避与那双眼睛对视。

他总是一身疲惫地回来,带着苏达乐味倒在拉帝奥肩头,说几句睡前闲话。今夜话题《气泡弹珠球里的空间挺大的不知道能不能容纳两个人或许你想和我试试》。

拉帝奥看着他,知道赌徒今天也不打算交出底牌了。

“超载搭乘气泡弹珠台违反匹诺康尼梦境治理条例,在你像交际花一样游走于各个势力之前,最好通读一遍星际法,我不想哪天收到通知,让我去家族的地盘捞你。”

“交际花?叫我制片人好吗,我明明是个为了一场我想要的戏,正拼命码演员的艺术家。”

拉帝奥嗤笑一声。

“教授你有没有发现,自从到匹诺康尼你就一直这幅苦瓜脸,放松点,你只是我申请来的打手,博识学会没有协助不良资产清算的义务,就算任务失败,要承担责任的也只有我,你大可以当做一次公费旅行,没什么好苦大仇深的。”

“我不需要别的,教授,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做点什么的话,就抱我吧。”他张开双臂,试图消解拉帝奥眼底那读不懂的情绪。

被拉帝奥紧紧抱住时他想,糟糕,好像适得其反了。

一夜无言。

这一夜,拉帝奥发现,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砂金的计划,也许是冥冥中自己已经猜出了那个计划,砂金似乎找到一条更快地船,可以更快地带他去往对岸。

拉帝奥收获了一个答案,为此他不得不直面更多问题。

除了那块表,在来匹诺康尼的路上,经过中转站免税店时他又买了不少礼物。他像是信了万物有灵那套话术的傻子,对着每个奢侈品:试问,你能把他留下吗?

我不是非要把他留在我身边,只要他肯留在这个世界上就好。

奢侈品不会回答他,但有人会。

‘何不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那声音来自他本人,是他有生以来的学识,心性,理念与理智地集合体,不带一丝杂念。它们代表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自我,向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本我发问。

尊重他人的选择,你分明一米三的时候就学会了。

可不愿那只孔雀飞走,如何能算作尊重他的选择?

一贯的主张与内心的反馈相冲突,他无休止地运转着的自我审视系统发来报错,真理医生医治名为愚钝的顽疾,真理医生必须没有任何余地地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真理医生的自我剖析自然流畅,真理医生的内核高度自洽......

割裂感袭来,他深感困惑,难以自洽。

次日,朝露公馆。

匹诺康尼发生的两次命案,即是家族的弱点,又是砂金的筹码。双方立场敏感,只能由拉帝奥代为传话。

星期日为公司的使节带来了几重考验,两人对完成考验后即将要面对什么心照不宣。

推开那扇门之前,砂金第一次透露了自己的计划:“看着吧,我会为自己赢回自由和力量,最后,我会颠覆这场美梦,创造最盛大的死亡。”

拉帝奥表情难看。

这么一星半点,足够他听懂了。那不是什么高明的计划,以公司的手段,有无数种法子可以引得员工心甘情愿为它赴死,迫使匹诺康尼打开大门将公司舰队迎进去,包括但不限于最简单的威逼或利诱。

计划唯一的亮点在于那个倒霉员工是砂金,是石心十人,公司的P45。

该死,怎么偏偏是你,怎么偏偏对你......

拉帝奥心中咒骂,他感到懊恼的情绪快占领这具躯体了。

眼前的砂金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手指晃啊晃,绕弄自己发尾,安逸地打着圈,露出脖颈处的一小片皮肤。

啪——属于拉帝奥的某根弦,断了。

他狠狠咬上砂金的后颈。

几秒后,他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后撤一步,面露愧色。

白皙的颈子上添了一枚鲜红的牙印,像极了领地意识具象化的图案,可是砂金毫无反应,似乎并不抵触被他留下这样的图案。

砂金仅仅是笑:“这下橡木家主怕是会觉得我们关系之恶劣,已经到了诉诸暴力的地步。”

然后顶着那个明晃晃的印子推开大门,招摇过市。

拉帝奥为他引见了星期日,纵然引见这个词带有上位者的权力意味,砂金一笑置之。

他们聊家族中的叛徒,聊知更鸟的死,聊星期日的困境。拿回基石旨在拿回这颗星球,驱逐使节本质上是驱逐公司,他们兜着圈子暗示自己的立场,而后,无可避免地迎来一场私刑。

“三重面相的灵魂啊,请你用热铁烙他的舌和手心,是他不能编造谎话,立定假誓。”

“试问:你是否持有基石?”

“你在入境时是否将基石交予家族?”

“你交予家族的基石是否属于你自己?”

拉帝奥看到砂金眉毛一挑,在星期日眼皮子底下与自己眉来眼去,他猜砂金是想说,教授你看,同协的力量可以做赛博吐真剂,真酷。

但他拒绝同对方眉来眼去,泰然地躲在阴影里,翻看星期日的藏书。

很快,轮到他的戏份。

“你是否能够立誓,此刻——砂金石正安然无恙地躺在这个匣子里?”

砂金回以肯定的答复后打开匣子,看见黑丝绒上空空荡荡,“拉帝奥,你这混蛋。”

背叛者错开视线,拒绝对视,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垂头之际,拉帝奥暗自着回味那双怒眼,是演技,但搞不好砂金早就想那样骂他了,因为自己不许点心、好吧、猫猫糕在床上乱爬。

感谢星期日提供的机会。

审问还在继续,问题却偏离了轨道。

“你是否来自茨冈尼亚的埃维金氏族?”

“所有挨维金人都在一场屠杀中丧命了吗?”

“你是氏族中唯一的幸存者吗。”

这纯属来自星期日的恶意,也可以说,他掌控欲大爆发。

砂金一一作答,尽管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宇宙中不是什么秘密。

在星期日的诸多发问里有这样一句。

“你爱家人胜过爱你自己吗?”

“是。”

出发点固然不怀好意,却无法动摇当事人半分。

对砂金而言无需矫饰,它堪堪用来剖开自己的胸膛,让一颗属于埃维金的心脏拨云见日,我心昭昭。

真正被这个问题动摇了的是拉帝奥,可固然他被动摇,听见答案的瞬间也意识到,一切已有定论。

万般困惑都解开了,

我的孔雀要飞走了,

我自洽了。

计划成功,砂金拿回了从一开始就被他敲碎的砂金石,拉帝奥陪着他把碎落的砂金石从那袋廉价珠宝里一块一块挑出来,拼凑到一起。

拼凑的过程很有秩序感,正如拉帝奥此刻的心境。

砂金美丽又识趣,是个完美的床伴,却不是合格的恋人。

为此,在确定砂金想要做的事以后,拉帝奥花了大力气去分析自己。他尝试为思维构建模型,将感情拆成公式,他做假设与求证,也得出答案。

我想阻止你,你知道的,我做得到,但那只意味我想得到你。

唯有尊重你的选择,才让‘喜欢’得以体现。

在最后的答辩中,他略掉繁琐的求证,跨越千言万语,将结论送给砂金:“我尊重你。”

一如他把拼好的砂金石递给砂金,那是砂金听不懂的学术分子情话。当然,拉帝奥也没指望他听懂。

事到如今,还需完成最后一项工作。

由于对同协说谎,在接下来的十七个系统时里砂金无法离开梦境,也无法与同伴往来,因此拉帝奥需要接替他向公司报信:就说,砂金已经做好完全准备,十七个系统时后即可入场。

这是砂金想要的那场戏,在揭幕前所需的尾期筹备。

在此之前,拉帝奥一直在帮他做事,和橡木家系打点关系,探名为黄泉的女人的底,调查两起命案,还要在橡木家主面前狂飙演技,颇为忙碌。

而在此之后,他便完成了他的全部使命,从砂金的计划中退场,真的过上对方口中公费旅行的生活,清闲到不适应。

他知道,为了同他一起执行这个任务砂金向公司打了申请,公司在征求他意见时将申请报告拿给他看。

申请理由一览里张牙舞爪地写着:我会好好使用教授的~

现在想来,他的意思其实是如果这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有教授作伴总好过其他同僚,索求临终关怀大抵算是承诺中好好使用的一环。

无聊得过分了,最后一个系统时,他甚至在白日梦酒店里煮起话梅李子。

直到,好戏开场。

登上舞台,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上台前息,砂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第一次为自己佩戴拉帝奥送的那块表,昂贵而美丽的绿钻绕腕,于是手不再颤抖。

他今天早上出门时将其随身携带,拉帝奥看在眼里,缄口不言。在拉帝奥的认知里,那东西与奢侈的定义并不匹配,实在没必要背负这样的时刻。

话梅李子煮开时,湮灭的力量在匹诺康尼大剧院迸发,存护又将它兜住,只透出熹微的光。

拉帝奥微微抬眼,他知道光的深处有谁。

飞走了吗?那只孔雀。

他想,若是孔雀愿意飞回来......下次胡闹非要两人挤一个浴缸就随他吧。睡沙发也随他,脊椎什么的,发达的医学总有办法补救。还有,接吻也随他,都随他,家族的话事人居然说要用热铁烙他的舌,何等悖谬......

人会动摇,主义会生变,不是所有原则都奢侈到要用一生去拥护,论真正的奢侈品,大约也只有博识尊的注视与某人的停驻了。

砂金停驻了,物理意义上。

他被令使砍了两刀,也从自己的计划中退场,仅仅落后拉帝奥一步之遥。接着,他以休养的名义光明正大地享受假期。

假期的一天,他意外发现绿钻表的内部藏有一枚芯片,别担心,没有定位之类的功能,那会违反数条星际法,它单纯是用来储存数据的。

理念都写在产品参数的条形码里,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把‘倾诉’封印在了商品内部,这一行为赋予其商品之上的价值。等待物主若干年后发现,再次听到‘你的倾诉它记得’的概念标语,倾诉季在此刻达成闭环。

砂金一摊手,好老套的玩法。

但出于好奇,他读取了它。

数据是一段录像,录像的主角手持石膏头,凝视着一块表。

“......和他不同,我依然不理解奢侈品的魅力,也依然期待你有把他留下的能力。”

砂金错愕,等等,这个声音?

他把杂物室翻了个底朝天,努力分辨究竟哪些是拉帝奥送的,把芯片都抠出来。

在读取第二枚时他就确定,果真是教授在说话。虽然那声音轻柔到不可思议,像是生怕这点声响会把谁戳破了似的,和拉帝奥平时的声音不太一样......但却很好辨认,因他在梦里听过多次了。

“怎么会是你。”他喃喃自语。

在拉帝奥嘴里砂金有许多名字,砂金,赌徒,疯子......冷嘲热讽,随他心情,到了床上他总喜欢叫他孔雀。

可是当他睡去,在每一个静谧的夜里,他又偷偷叫他卡卡瓦夏。

不难猜,教授调查了他的过去。

嘴上说着‘我对别人的来处没有兴趣’的人偷偷查阅卷宗,知晓了他的名字,又因为途径上不了台面,难以启齿。

那是对方未尝交付过的真名,他没资格直呼,所以那样温柔的声音,就只能单方面留给卡卡瓦夏的睡颜了。

影像还在播放。

因着芯片一枚一枚,录像也是一截一截。

“我想......是欲望。”

如果说人和这个世界有被什么捆绑在一起的话。

“人和世界,是靠欲望捆绑在一起的。”

可以说一定程度上人是被欲望驱使,又靠欲望来立足的。所谓人真切的活着的感觉,便是欲望的感觉,求知欲,探索欲,表达欲,控制欲,爱欲。

“我不觉得我有理解到金钱的一切本质,也不觉金钱观有高下之分。”对于金钱与金钱所能带来的东西,“我没多渴望,也称不上厌弃。”

“总之,我对你没兴趣。”

录像中的拉帝奥轻笑,因为笑的对象是一件大衣,令画面看上去有些许诡异。

“但或许他有。”

“我不能说完全认可他的品味。”

砂金的品味之一,越是娇贵不好保养的越感兴趣。

“但只要他需要。”

“我就需要。”

“我需要你为他建立羁绊。”

“尽管我知道他的羁绊不在这里。”

“因为他最重要的人不在这里。”

他看起来随时都会消失,连他身上的气质都在诉说他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他真的很想他的家人。

他的离去,天经地义。

“可我依然想要强化一切他在这世界上有可能产生的欲望。”

欲望各式各样,普世价值观规训人时习惯将它们分为正面或负面的,以对人有利或是对人有害作为划分标准。

例如砂金,就经常被说浮夸又拜金,物化他人也物化自己。毫无疑问,这不仅在指控他本人虚荣,还指控就连他的欲望也劣等不堪,是诸般欲望里的下乘货。

“物欲也是欲望的一种。”

如果那些东西能把你留下,你的物欲,我甘之如饴。

砂金将拉帝奥送来的东西陈列,铺了满满一床。耳环,皮鞋,钱夹,大衣,香水......居然还有一件款男士公文包,他没有拎包办公的习惯,早置之脑后了。

它们来到自己身边,载着他隐秘的期待。

“是我理解错了吗,教授。”他低声自语。

正如命运不会无偿恩典,人也没理由凭空馈赠,他一直以为这是文化人独有的坚持,说难听些是上床的礼节,并对此嗤之以鼻,当然他不曾拒绝,谁让对方是有原则的教授。

他努力回忆,想起了那个公文包是何时收到的,也由此想起许多错过的细节。

算一算,拉帝奥第一次送自己礼物是在一起极其危险的任务后,他在医院醒来,当着来探病的教授的面自嘲这次没死成,下次一定努力,然后他就在出院时收到了一束花,并一条领带。

说实在话,教授不能算是好相处的人,总不耐烦。

也总迁就他,在嘲讽都是挑食才落得今天这个身高后,又记住他的每项偏好,说反正身高已然留下永久的遗憾,至少口腹之欲上别留遗憾了。

最后他想起教授拒绝接吻的理由,教授拒绝他,从来只说因为你不爱我,一次都没说过因为我不爱你。多么浅显的暗示,他竟从未注意到。

他失笑:“拉帝奥,原来你对我......”

后记

上次为腕表签字后他让SA请来了店长,询问伊须磨洲蓝能否改成戒指。如若可以,一切工本,工时,运输与特殊工艺的费用都由他承担。

为了衬托宝石本身的美,那条项链没有挖空心思设计,只采用了经典造型。他觉得不需额外做什么,重新镶嵌即可,但如果商家出于艺术追求乐意为它另外做设计,设计费他也可以成倍支付。

终归是不甚合理的要求,在提出之初他就已经做好被回绝的准备了。

几天后,正是两人在匹诺康尼出差时,店长回复他总部接下了这个订单。

到现在,那颗伊须磨洲蓝兜兜转转回到这家店,整整三个月。

倾诉季早已结束,但他似乎保有了习惯,面对戒指若有所思。vic顾客想对着石头说话,没有阻拦的理由不是吗?

他担心戒指逾越,可深究起来这亦是无意义的坚持,更逾越的事早就发生过了,无论如何也怨不到一枚戒指头上。他用砂金看似在意的东西试图将他留下,肉体的快慰和极致的物欲,一直以来收效甚微,他只好把主意打回戒指上,便有了这张订单。

“我想再试试看。”他出声了。

“墨镜做不到的事,胸针做不到的事,表也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吗?”

毕竟你是戒指,在繁多物件中承载着与众不同的含义。

“它不行。”

声音突兀地自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看见戒指未来的主人。

因这次只是预定订单要交货,SA没有做清场,砂金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穿着一件很眼熟的白衬衫。他还以为经过那天,经过浴室水泡又经过放纵糟蹋,它早就被毁得差不多了,也不知砂金从哪捞回来的。

“哇哦,本琥珀纪最完美的蓝宝石,真不错。”砂金像被戒指吸引了眼球,谈及珠宝话题,博识学会的学者显然不比声色犬马的赌徒有知,“但它留不住我。”

他在店里踱步,装模作样地环视,抻着轻浮的长音:“它不行——它们都不行。”

然后仿若不经意一回头:“但是你可以,教授。”

他对拉帝奥笑:“我赌你可以。”

奢侈品·完

本章7k2

念叨一下:谈朋友和做任务两不误,有种努力工作也不忘悄悄摸鱼的既视感,这火热的真理…

(三)

9号哨塔的主人死在某一年的夏末。异变潮进入活跃期,乌托邦防线的战场形势严峻,他说自己该出发去往与之相反的方向,那条路的尽头白塔矗立,烈日的热浪扑打其身,溅起一圈又一圈融融的神性光晕。

“强者有强者的义务,而我远比他们所认识的人还要强。”他在临行前极其轻松地谈着自己的抱负,“等着瞧吧,钻石会后悔在办公室里玩他那无聊的权利游戏的。”

寂静的塔见证这一切。逆行者的黄昏最终落在他的肩上,融化身躯,仿佛...

寂静的塔见证这一切。逆行者的黄昏最终落在他的肩上,融化身躯,仿佛一颗掷向太阳的果实,表皮皱缩,血肉流淌,坦露森森内里。手术台旁一双双手推扶着那些将要流溢的脏器,掌心滚烫的温度令他们颤抖,恐惧、绝望、争吵织结着发疯,死亡的阴影无处可遁,悬而将断的一腔爆放。

那张脸宛若划破了的鱼肚,红白交织,血汗斑斑,一对瞪得浑圆的眼珠嵌合在面庞的凹陷里,散涣出怨恨与悲怆的光弧,亮得微不足道。你要死了。回天乏术。对他说出这句话时,维里塔斯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杏仁核的影响在此刻近乎压抑至极。但你现在仍然有选择的机会,你想活下去吗,即便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几十年你都将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他的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似一只被踩得惨叫的啮齿动物,血肉骨骼都吱吱作响。

他说,我从未如此恨过,恨到想要活下去。

线锯锯开颅骨,刀刃切开脑硬膜,当精神核随着大脑转移的那一刻,曾令他引以为傲的精神力峰值永远停留在身躯被宣告死亡的那一刻,成为一个永不变动的纸面记录。

此后弗纳德便一直留在了9号哨塔内。

而作为违反规定擅自摘除他人精神核的主刀医师,维里塔斯被监察署追责关押了三个月,出来后便顶着一个“科学疯子”的标签四处遭人忌惮,在砂金来到9号哨塔后,看护所的部长担心他会遭到相同的对待,为此还不辞偏远跑过来拜访了几次,待见到仍活蹦乱跳的金毛年轻人,他这才放下心不再打扰,避重就轻地向维里塔斯道别。

维里塔斯取出一只药剂弹了弹针管,漠不关心地回道:“辩解的必要在于可行性,如果对方执意要当傻子,那我说破嘴皮子也无济于事。再者,的确是我违反规定开颅取核在先,事实胜于雄辩,与自欺欺人其死磕着不放,不如早点接受现实。”

“是么,你的精神状态可真好。”砂金盘腿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身体,像个克制有礼的不倒翁,“如果有一天我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锯开我的脑袋?”

维里塔斯脸色不善地甩过去两眼刀,砂金和他面面相觑,不仅毫不心虚,反而无辜地眨了眨眼。

“说出这种蠢话,是指望我用开颅工具给你治治脑子?”维里塔斯单手按住他的左肩,“别乱动,针会歪。”

“哦。”

他坐直身体,随后感受到针尖刺穿皮肤的痛觉,药剂的凉意顺着脖颈处血液的流动蔓延,与体温逐渐融合,直至异感消失。三代精神稳定剂的核心原理是通过离分精神核对头部痛敏结构的影响从而达到安神止痛的效果,适用所有哨兵群体,而且见效速度极快,但其对精神核所造成的反作用力将会在精神域紊乱期结束后以另一种类似于排异的不适感为身体带来负反馈,并且程度因人而异。在试药前,维里塔斯简要地向他科普过这些内容,砂金都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今日用量增加0.2毫克,预计会有更长的负反馈期。”维里塔斯帮他调整好检测颈环,“我会在隔离室外一直看着,撑不住了记得叫我。”

砂金点点头。

隔离室的门再度合上。

不过不至于到让人掉以轻心的程度。维里塔斯略微出神了片刻,监听里倏地传出一些动静,他抬手碰上耳侧,出声询问:“怎么了?”

窸窸窣窣的摩挲声磨蹭了一会儿,轻微沙哑的嗓音才压着喘息响起,他似乎笑了一下,有点逗弄的意味:“我这么小声你都听得见,好认真呀教授。”

“喔,那是我不太认真。”砂金喘了口气,鼻音有些许发闷,“我觉得这次好痛,你陪我说说话呗,转移下注意力。”

维里塔斯道:“如果反应明显的话,正确方法是集中精神去压制,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更严重的情况。”

“那好吧。”砂金并未执着。

他没有再说话,监听里只有不断的布料摩擦声和压抑的喘息声。维里塔斯看着不断上升的数值,开口道:“别缩成一团,保持身体平躺仰卧,下肢放松动作,按我说的做,不要回我的话,保持专注。”

“双腿自然分开,抖动大腿和小腿,保持能使腰臀感觉到合适的震颤度。”维里塔斯道,“屏气后再收缩腹部吐气,深度多次,逐渐调整回较为平稳的节奏。”

另一边的摸索声慢慢明显起来,他的呼吸在延长里颤得细碎,间或着泻出一两道轻咛,在掐紧的喘息里格外突出,仿佛一处即刺穿气球的尖端,薄点上不断跃动着隐秘而锐麻的电流。

清晰的听觉为感官带来几乎敏感的折磨,那蠕蠕不安的情欲以某种沉闷的形式裹上心头,浸溺在一派凝郁的理智当中,宛若呢喃禁语。维里塔斯按在耳侧的动作僵了一瞬,他不自觉捻了捻指尖,把热意揉到冰凉的监听耳机上,冷静而客观地提醒:“别夹着,肌肉收缩太紧会抽筋。”

“……强人所难。”因为刻意的忍耐,他的声音沉而紧涩,喟叹远不及平日的清亮,“就是分不开。你帮帮我呢。”

“性质变了。你从头到尾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教授,这种时候想要百分百的服从可不太现实。”

一墙之隔的人呼吸顿了顿,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低笑着回应:“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听您的话,拉帝奥教授。”

强势的性情与突出的掌控欲之间通常有着强关联性,在摸清楚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一部分习惯后,砂金就有了明确的想法:试探这种有精神洁癖的人,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在他的底线上尝试踩一脚。而结果走运地不出所料,维里塔斯在完成检测后便离开了观察室,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留下来等他缓过来,正好方便他找到一个隐蔽的环境。

整座9号哨塔都处在严密的监视下,巨大的全局精神系几乎笼罩了这里的每一个空间,想要瞒天过海和外界通讯无比困难,但好在那位学者是个极度注重隐私的人,他的私人空间都不受全局精神系的监视,在这里发送联络信标难度骤降,而且被发现的可能极小。

三代稳定剂、离分精神核、以及9号哨塔缺失的最高执权者。砂金把总结的要点发送至联络终端,不过多时,另一端的回复及时到达,接通了传输信标。

“这个三代稳定剂有古怪,按理来说,它不该有那么严重的负反馈期。”翡翠一针见血,“这背离了二代稳定剂最基础的缓释原则。”

“你觉得他的态度如何?”

“单从他没把我当成阶下囚监禁这一点来看,我认为他是有意通过我和中央哨塔接触,但9号哨塔的主子却一直严防死守,他们的意见大概率有分歧。”砂金道,“差个关键筹码。”

翡翠沉吟:“9号哨塔的主人弗纳德在一年前的异变狂潮中生死不明,据说那位拉帝奥博士取了他的精神核,但用途无从得知。我手中的情报偏向于弗纳德还有意识残留,他和钻石之间的嫌隙一直在阻碍我们和9号哨塔的接触,这是个问题。”

“明白。”

信标联接中断。

砂金在收拾好后离开观察室,去往病房的路上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在空阔的走廊里荡着幽远的回响,重重静谧于墙面上回弹,如织网般无形笼络。9号哨塔里走动的人的确很少,但像今日这种情况却不常见,他停下步伐,有所预感地回头看去,便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暗处走了出来,中等规格洒扫机器人,绿眼安全模式,但势头来者不善。

“中央哨塔的跳蚤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惹人厌烦。”冷硬的机械声满是讥讽,“登门入室却不遵守这里的规矩,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小鬼,我没有话可和你寒暄。”弗纳德辞色森冷,“先给我摆正你自己的位置。”

话毕,那具机械躯体微微前倾,步下一蹬,整个笨重的身躯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直逼袭来,砂金当即闪身避开,担腰从他挥起的手臂下滑过,拉开一段安全距离,在躲避间插话:“对病人大打出手也不符合9号哨塔的规矩吧。”

“规则算什么东西?”弗纳德反讽,“难道你的顶头上司就守规矩了?”

一记铁拳夹带破空之力驰骋而来,砂金侧头与其擦过,顿感耳边一阵火辣,嗡嗡鸣声倒灌入脑,即刻激起了精神力的躁动。

照这架势来看,这家伙是执意要把和钻石的旧怨撒到他身上了。

砂金略一咂舌,直迎拳风后闪身斜走,与弗纳德拉近身距,他飞速在这具机械身躯上找了一番外力止停开关的位置,腹部和前胸没有,那东西多半就在头上,但弗纳德只攻不防,动作间近乎无缝衔接,想要找机会动他脖子难度不小。

再次避开一记勾脚绊,砂金刻意接下紧随其后的一道肘击,骨裂般的剧痛在左臂上一瞬迸发,他恍若不觉,转而趁机钳住弗纳德的臂膀后折;洒扫机器人的关节灵敏度不高,后者只能腾出另一只手拳袭,砂金缩身摆腰,让拳头从肋旁掠过,瞬即使力腾身一跳,借其臂膀提供的支点空翻而上,以双腿剪住弗纳德的脖颈,行险转上对方的肩膀;趁在弗纳德反应之际,他迅速按下止停开关,堪堪在掌击临头前控住了这道猛烈的攻势。

“以前在中央哨塔,我听说过你的名字。”砂金翻身而下,动了动自己失去知觉的左臂,抬眼看向那张死沉的机械面容,“天赋惊人的最强哨兵,性格狂傲,不可一世,却在一年因遭遇事故而销声匿迹——看来你不太能适应以精神力操纵机械体,至少你刚才的表现远没有我听闻的那样强。”

滋滋的电流声渗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噪音,钢筋铁骨的束缚下仿佛镇压着一口暴烈的熔岩,数之不尽的憎恨于其中滚滚发烫,竟令这死物的脸上渗出了人类一般的情绪,弗纳德阴沉地讥笑,质问道:“你凭什么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胜者的姿态对我说话,还是说你们这些拿权的人就喜欢通过欣赏别人的不幸来供自己取乐?”

砂金挑了下眉,露出的讶然不似作假:“我看起来很有权有势吗?弗纳德先生,你的假想敌是钻石,而我叫砂金。”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行吧,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没给别人打过工。”砂金摊手,“说实话,你没必要这么视我为眼中钉,好歹我们也算同病相怜。”

弗纳德不吃这套:“别以为打感情牌就有用。”

砂金恍若不闻,继续接了下去:“很难接受吧,从一个最强的哨兵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人自命不凡久了,就很难再承认自己的失败和堕落,一旦陷入这种矛盾,往日里那些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便会成为第一颗反水的子弹,打得人痛彻心扉,直接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自以为是到这个世界必须返还你同等的回应,而一旦得不到回馈,你就没法从中获得满足感,于是便会愈发憎恨。”砂金道,“其实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但在接受自己的不幸这点上,我还是有话可说的。为了活下去,适应卑劣是迟早的事,我从来不把自己的价值看得高高在上,也不把自己当做谁的最优选,就像一颗普通的石头,不管变成什么样也不会到值得让人痛心的程度,这样一想,即便我现在仍承受着五感衰弱的折磨,而且无法避免地要变成一个废人,也不会绝望得立马要死。”

弗纳德无语凝噎。看不见的精神波诡异地抖了抖,半晌后,他阴恻恻地开口:“你有点疯病在身上。该死的家伙,你想让我的处理中枢中毒,以后离我远点,我讨厌疯子。说真的,你还是去祸害冷脸男吧,他才是医生,虽然主攻方向不同,但他至少会治病,我只会和人互殴。”

把话一说完,弗纳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具机体(他没有头),将意识回收到9号哨塔的精神系中。

目送他离开后,砂金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自己遭遇的这场无妄之灾,接着又看了看面目全非的左臂,最后折道而返,走向与病房相反的方向。

从观察室回来后,维里塔斯整理数据不过十分钟便从监控里看到了举止异常的洒扫机器人,自上一次取回自己的脑机接口插入权后,这位总在忿忿不平的9号哨塔一把手就总爱穿梭在各具机体里来巡视塔内的情况,美曰其名为完成应尽的义务,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几天,维里塔斯掐算着他的耐性也该耗尽之时,弗纳德果然找麻烦找到了砂金头上,而后者也在不久后找来了他的头上。

“进来。”维里塔斯向后靠上椅背,看向推门而入的人。

砂金对他早有预料的态度毫不意外,直接拎起淤血惨烈的胳膊表明来意:“教授,你们这里的电子不法生物一点也不讲道理,我一出门就被打了。”

“坐我旁边,我帮你处理。”维里塔斯做了个简单的检查,“骨头没问题,冷敷后上个药,隔天我给你按一下。”

冰袋碰上伤处,砂金被冷得往后瑟缩了一下,维里塔斯眼疾手快把他拽回来,开口道:“别乱动。”

“刚才和弗纳德对打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吗,”维里塔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委屈,“现在就这么可怜兮兮的?”

“投机取巧。”维里塔斯眉目间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交叠起双腿,换了个比较放松的姿势倚在座椅的一侧,沉静的视线在眼前这张漂亮而具有欺骗性的面容上走过一路,最终落在那双绚丽且深沉的眼瞳上,与其对视。

维里塔斯见过很多矛盾的人,长久以来的清醒让他能归结出那些人身上所体现的特质:一种淤积已久的苦苦挣扎的气息,一种贪婪的野心,一种比绝望还要污浊不堪的希望。他们在那永无止境的上升或下降的通道中徘徊逡巡,为满足自身的欲望而活,庸俗却姿态真实。

“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砂金,你和弗纳德不一样。”维里塔斯清楚记得砂金对弗纳德说的每一句话,他把自己贬成一个内里空空的物品,由此便脱离了痛苦与幸福的磋磨,“虽说你们都有下跌的情况发生,但弗纳德有着十分明确的目标,他对这个世界的欲望远比你要强烈,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在失败后产生的恨意才能转而变作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而这种具体物欲在你身上没有体现,你所在意的只是挂在嘴边的抽象价值。”

砂金顿了顿,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是什么:“所以呢,你是想纠正我这种错误的想法?”

维里塔斯却道:“我没有说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但你可以想想自己想要什么。”

“教授,这没必要吧。”也许是觉得匪夷所思,砂金转而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又没有给出个范围,我怎么知道你指的东西是什么。”

“为什么找翡翠给你做精神暗示?”维里塔斯的话题跳转得让人猝不及防,“她已经有自己的哨兵了,但你的第一选择仍然是她。”

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承认得相当坦然:“我当然在意。”

“在意我身上有另一个向导的精神暗示?”

“是你的偏向。”维里塔斯提醒,“在提出合作的时候,我说过你所要付出的是专注与信任,而我个人在治疗疑难杂症的过程里也喜欢以一对一的方式进行,这样能避免很多非必要的干扰。”

“你的工作态度真严谨。”

话虽如此,但维里塔斯脸上的表情并不显得有多严肃,反而平和居多,看上去甚至有心情不错的兆头,砂金琢磨了一会儿他的态度,笑问:“那我让你也下暗示?”

“我没有这种见人眼红的习惯。”

“补上今天试药后该做的精神疏导,”维里塔斯的手指没入他的发间,“下次没做记得提醒我。”

随着精神域的展开与联结,和缓的疏导逐步深入精神海中,砂金闭着眼,再一次体验到疼痛渐渐消遁的那种奇妙,欢欣感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伸出未受伤的手臂搂住维里塔斯的脖颈,像猫一样贴着他的脸颊蹭动,发间的手转而下移到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在颈肩处揉按了几下,如同一种安抚性的回应。

简单的愉悦带来舒适与满足,精神上的放松让思维懒散,砂金看着他低垂的眼帘和温和的目色,忽而问道:“我能叫你的名字吗?”

“可以。”

“你答应得真轻易。”

“称呼而已,不用很严肃。”

但对于他们这些有代号的人来说不太一样。砂金默默地想。在获得新的代号后,他们以前的名字便不再使用,而是作为过往的碑碣被“新生”埋葬。印象里,也只有翡翠会在私下叫托帕叶琳娜。

他压下心头的思绪,与那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对视,启唇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拉帝奥。”

“嗯。”维里塔斯好整以暇,后跟着一句调侃,“怎样,叫得还顺口吗?”

“挺新奇的。”砂金笑了笑,煞有其事道,“说实话,我都觉得你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不像个老学究了。”

离奔三尚有四年大关的维里塔斯略感冒犯,漠然道:“能把我这个年纪说得像是日暮西沉一样,你的口头功夫实在有着独一份的危害。”

察觉到他的低气压,砂金立马顺溜地改口,“教授,你在我心里永远年轻貌美,身强体健,智慧非凡。”

维里塔斯面无表情,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总有一天,他一定要让这个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家伙学会正常有效的沟通方式。

*向哨,我流剧情捏造,理砂only,前文在合集

*sum:回到我们的世界

*本章7k7

(二)

砂金很讨厌雨天。十多年前,他被搜救队挖出来的时候,废墟的腹腔内一直在下雨。他个子小,陷在污泥和脏水中就像一张不起眼的鞋底,无用到差点就被那些人们遗忘,但好运的是哨塔的领导人看到了他潜在的价值,钻石赌石成金,翡翠则作为典贷人为他提供帮助。

这种生活没什么不好,只是偶尔会迷茫。有些时候坐在回程的运兵车上,他望着履带掀起的滚滚尘灰,会不由自主地和空虚较劲:我靠着证明自己的价值活了下来,可然后呢。总是无果。那个答案只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回声,而身边的吵闹和精神网的阵痛也不允许他静心思考。

“还有四五分钟就到了。”作为前辈,砂金安慰人的方法却带着点不太对付的潦草,“撑住,别死在这儿了。”

但和精神崩溃抵死相拼的后辈没空理他。托帕也是被选中的潜力股,作战的表现十分出色,不负哨塔倾注在她身上的资源,但相比于寻常哨兵,她最大的问题是对二代精神稳定剂过敏,只能依靠向导的精神疏导来稳定精神域状态,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本该是致命的缺陷。

回到驻扎点后,后援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高挑优雅的女人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走上前来接过状态糟糕的托帕,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有着深层精神链接的哨向凭借肢体接触便能完成简单的疏导,但这种一对一且不可拆分的模式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负担,就职在哨塔里的向导通常不会选择与一个哨兵建立深层链接,尤其是那些身处高位,脑子里装着很多机密的高层,会更加避免与他人进行精神上的任何接触。但翡翠是个特例,她似乎视这份追加投资为乐趣,打着每个人都应该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的名号,全然慷慨地对托帕施以援手,甚至不惜损害自己的利益。

“难道单纯的快乐不是一种投资回报吗?”翡翠并不在意外界的风言风语,“叶琳娜是个善良可爱的孩子,我和她很合拍,待在一起觉得轻松,只需要这样就够了。”

“你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无论回想起多少次,砂金总会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很怪异,像是全然没有经由大脑的思考便脱口而出了那句蠢话。他在过度在意和自己无关的东西,可这分明没必要——他既没有得那要命的过敏症,也已经得到了远比托帕要多的东西,况且那都是他自己亲手换来的,是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固定资产,可正是这样完全属于他的存在,此时此刻却像一根钉子一样横贯在他的心口,令浑身的血止不住地下坠流失。

而翡翠的回答无可争辩,她说:“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傀儡也不是疯子和傻瓜,为了拥抱而拥抱,在人与人之间再正常不过,难道那些渴念与失望从你身上流过,你完全感受不到吗?”

被问到的人没能说出话。他觉得自己不需要施舍和怜悯,他厌恶那种不需要付出便能得到的、来自他人的给予。

天空低处发亮,凉风吹起暴雨的前奏,驻扎营地内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运兵车这边还剩下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打断砂金的思绪,他转头看去,正好逢上翡翠的视线,她带着优雅得体的微笑,情绪远没有记忆里那样外露,在大多数情况下,典贷人一直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她一如往常地向他道了一句辛苦,便没了后话。

“怎么,不多陪你的叶琳娜说说话?”砂金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有工作上的联系倒也让他觉得轻松,“她差点在乌托邦防线上丢了小命。”

翡翠道:“是吗,我听她说是你不顾命地往前冲,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你拽回来。”

“我早说了她那泛滥的善心会害了自己。”砂金挑了句刺,而后提起另一件事,“把那件任务交给我来做好了,我不喜欢被人拖后腿,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想好了?”

“权衡利弊是你的责任。”

“我会考虑的。”

说完,她撑开伞走入雨幕,不过一会儿便消失了身影。

砂金一个人坐在原地,望着在大雨冲刷下于地面流动的泥浆。哨兵的五感极为灵敏,周遭的风吹草动都无所遁形。他闻见泥土的腥味,听见远方乌云中盛怒的闷雷,雨道高处横截而开,一道惊蛇骤然切断黑空,颤了两颤后复又宁静,徒留雨脚繁杂倾落。潮湿、阴冷、漆黑,万分熟悉的气息感染心绪,他仿若再次回到那座埋没在暴雨下的废墟,双脚踩在泥里,一头栽在泥里,腿脚被水流与失温反复绊倒,狼狈地啃一嘴泥,站不起坐不直,只能被黑暗按在水里窒息。

「孩子,今日的你也证明了你存在的价值。」

抑制颈环、术后观察室、精神频和弦机,还有一个一丝不苟的冷脸医生,这里是9号哨塔。意识到这点后,他暂时松下一口气,用掌根按了按发沉的额角。

“这下清醒了?”维里塔斯走到床尾,用病例册敲了敲护栏发出声响,“现在已经是一天后了。”

这俊美的白衣天使真是不温柔。砂金打量了一会儿那张喜怒难辨的脸,斟酌着挑出一个没什么营养的话题:“你在这里待了一天?”

“如果你没有误伤9号哨塔的三个向导,我不会在这里守一整天。”

“误伤?”砂金的脸上浮现疑惑,他思考了一番,最终得出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你们不会是想趁我没意识的时候进到我的精神海里一探究竟吧?教授,您可得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

除非触发了精神域的防备机制,否则一个哨兵不会反抗向导的精神链接,更遑论攻击对方。

“听起来你自己说服了自己。”维里塔斯拉来一把椅子坐下,双腿交叠,目光从容,“虽然你对我的人品抱有污蔑行径,但我得说明这是正常的治疗流程里的一环。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是不是没有精神域紊乱的情况了?”

砂金点点头。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一件不太乐观的事情,自己脑子里之前的精神暗示已经了无踪影,看样子是被用某种方法强制清除了,不过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他们没能进入自己精神海的深层——目前只是掉了一道锁而已。

“既然头脑清醒,那就正常交流。”维里塔斯单刀直入,“我有办法治好你的精神感知力衰退。但在此之前,我有四个问题想要问你,而你的回答决定我的态度。”

砂金心下一顿,面不改色地开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开的空头支票?”

维里塔斯意有所指:“那天在审判庭上主动引我入套的人可是你。”

真是恐怖的直觉。砂金按捺下由活跃因子激起的心悸,好脾气地作出让步:“好吧,人与人之间是该有基本的信任,您问吧,教授。”

维里塔斯丝毫不拖泥带水:“第一个问题,我是谁?”

“年纪轻轻便在哨向精神链接及反制领域达成斐然成就的天才学者,同时也是二代精神稳定剂研发团队里的一员,现就职于9号哨塔进行三代精神稳定剂的研究与开发。”砂金曾在内部信息室查阅过他的生平资料,并且倒背如流,“工作认真负责,做事精益求精,无不良嗜好,经常被名人小报刊登,哦,上面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绯闻,我就选择性过滤了。”

“听上去你热衷于阅读这类二手消息。”

“毕竟统战部的娱乐方式很少,能看点抓眼的流言解闷,何乐而不为呢。”砂金状作无辜。

“最后一个问题,”维里塔斯微顿几秒,似乎是临时更换了内容,“从分化成哨兵后到现在,你有接受过向导的精神疏导吗?”

“没有。”

停下笔后,维里塔斯浏览了一遍记录上的要点,随即抬眼看向靠在床上的狡猾病患,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冷笑,毫无起伏地评价道:“一想到要尽心尽力把你这个拿自己的命当水枪滋着玩的家伙救活,我就烦得想死。”

砂金挨了他一记白眼,顿时感受到那股如实质般刺人的嫌弃,哨向间的奇妙通感在此时发挥了完美的翻译作用,他居然能从维里塔斯那张冷邦邦的脸上看出他此时的想法:直接埋了算了。

“等一下。”砂金忽地反应过来什么,开口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直接埋了我?”

维里塔斯不答反问:“我看起来是那么好心要给你买坟地的人吗?”

心口不一。但主要问题是自己不可能凭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砂金一联想到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当下定论:“是你用精神疏导洗掉了我之前被下的精神暗示。”

那微弱的精神链接终于在此刻彻底断开。外显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维里塔斯平静地注视着他,眼瞳里敛着的神色晦暗不明,仅透露出几分浮于表面的轻嘲:“你的反应真的很慢,想要等你步入正题的确是一件考验耐心的事情。”

“感谢您对病患的宽容,教授,您实在太像个好医生,让我差点忘了您的本职。”砂金象征性地反讽回去,而后发问:“这也是配合治疗的一环?”

“您真好心肠。”砂金轻飘飘地吹捧了他一句,转即抛出一针见血的关键,“那么教授,虽然我无意对你医者仁心的高尚品德提出质疑,但我很难相信纯粹的善意,说说你的条件吧,我很想知道我要为这笔天价医药费付出什么。”

维里塔斯道:“专注和信任。”

砂金挑眉笑了笑:“您还真是在意精神上的品质。”

“我认为单从外在去认识一个人容易为以后的判断埋下不必要的隐患。”他放下交叠的双腿,离开椅子走到砂金面前,俯身靠近,“我比较喜欢具有稳定性的事物,用你们外行的话来说,大概叫作老学究的严谨和保守。”

“……你的年纪可称不上老。”

砂金慢慢直起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些,紧贴床头的护栏。但拉开的这点距离聊胜于无,他仍旧被笼罩在那不加掩饰的压迫感下。天然的强势体现在维里塔斯身上似乎是种无可争议的美化,他让这个词语有了一种更加贴合冷静与智慧的气质,但其具象化的审视仍旧不减令人不适的探究感。脖颈上的颈环被人勾住扣紧,砂金随着外力的惯性往维里塔斯的方向偏去,他下意识攥紧对方的腕骨,抬眼直视那双因背光而略显冷郁的眼眸,似笑非笑地开口:“教授,说个话而已,没必要这么粗鲁吧。”

“粗鲁。”维里塔斯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他所用的形容词,“需要我提醒昨天你是怎样以粗鲁的方式把我这个无辜人士摔在地上的吗?”

“可您也不希望再重复一遍昨天的情景吧。”他的手指一直压在血管的搏动上,这种阻滞感会以放大百倍的形式刺激哨兵的感官,砂金很难压制住反射性的亢奋与焦躁,他缓慢渡出一口气,尽量调整掩藏自己的攻击性,“教授,你这样弄得我很不舒服。”

维里塔斯却并未松手,而是再伸入一根手指扣住颈环,加重脖颈与其之间的逼仄感,砂金的眉头逐渐紧皱起来,掐在他腕骨上的力度随之加重,直至指节泛白。

“你需要适应和控制,后面的治疗只会比现在难熬得多。”维里塔斯忽略手腕上不断传来的疼痛,冷静地陈述事实,“颈环的作用只有电击麻痹与药物控制,主要是为了应对你忽然失控的突发情况,以免危及他人,在非必要时不会启用。”

砂金顺着颈环余下的缝隙仰头喘息,以供呼吸的通畅,他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这张不为所动的脸,牙关间溢出寻衅的话音:“如果只是为了试探我的耐受度,您可以直接上精神系增压器,我能保证结果不会让你失望。”

“用不着那种东西。”中断一瞬后,维里塔斯平稳地把自己的话接了下去,“回到前言,同时以防你自己伤害自己,我会为你提供按时的精神疏导,让你避免陷入精神域紊乱的折磨。”

维里塔斯的视线在他唇角提起的笑意上停留片刻,而后又云淡风轻地错开。假若精神力能化作实质的冷兵器,自己现在多半已经成了个血都快流干的铁刺猬了,但至少这家伙脸上装得还算轻巧,理智始终没有失联。

“不用拐弯抹角地在话里话外嘲讽我。”

维里塔斯毫无征兆地松开颈环,砂金堪堪喘过一口气,随后又被他按着后颈压了回来,但这次的力度拿捏得刚好,他有节奏性的揉按像是在给猫松背,动作近似安抚。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砂金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在训宠,探寻的视线往他脸上走了一遭,他见维里塔斯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学者的端庄气质可能真的具有某种迷惑性的作用,对方在随后接上一句“在这种时候,只需要回答‘我知道了’”,即便其中命令的成分居多,但听起来更像是教师授课,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好吧,”砂金说,“教授,我知道了。”

维里塔斯发出一个单字节的回应,顺手扔过去一个便携式联络器,“接发消息用这个,不会被监听。”

“我记得9号哨塔不在中心监察网的管控范围内。”

“这不代表没人监听。”维里塔斯沉吟片刻,“换个角度说,9号哨塔的一把手是个没有距离感的人,他的全局监视无孔不入,想要点个人隐私的话,屏蔽他是必要的。”

砂金:……?

这地方的老大也够变态的,很有控制狂的品质。他不禁腹诽。

交代完事情后,维里塔斯离开观察室,路过环形围廊的巨大落地窗,他习惯性地向外望去,絮织状的青蓝色天穹下,通体洁白的高塔折射出莹润的光弧,流泻神圣的色彩。其上窄下宽的流线型轮廓近似人的手臂,以庞大骨骼为支撑而矗立,或许是因为动感强烈,它看起来仿佛即将挣脱大地桎梏,用那无机质感的诡异生命力直触天空。由于意象经典,旧时的人们为它冠以“圣权”的前缀,以凸显其特殊地位,并将哨向天赋与圣权白塔紧密相连,但事实上记载中进入过那里的人不过寥寥,而且在出来后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植物人,中央哨塔的巨擘钻石便是其中之一。

到目前为止,钻石的情况依旧压在翡翠等一些直系下属手里,不过照他们近日的小动作来看,估计是有了新进展。

维里塔斯收回思绪,转身走入哨塔的总观察控制中心,巨大的悬浮显示屏上实时更新着医疗科室里试药人员的精神域各项指标,幽绿色的浮游电子起伏平稳,一直停留在安全区间之内。

滴滴!

程序启动的声响打破静谧,蘑菇头的智能机器人从控制室角落飘出,它晃了晃憨态可掬的圆脑袋,发出粗野的男性声线:“维里塔斯·拉帝奥!我说过多少次了,别把我的脑机接口插在这玩意上!”

“怎么,你难不成歧视服务机器人?”维里塔斯双手抱臂,“劳动都是平等的。”

蘑菇头蹦出两声阴阳怪气的笑,夸张地揶揄:“是的,劳动平等,所以你也该把你那颗恶劣的金贵大脑塞进缸里泡澡,和我共享劳动福利。话说这蠢机器的视角怎么调不动,我只能看见你的下半身,该死的,我可没兴趣欣赏你那傲人的尺寸。”

“滚。”

维里塔斯手动把机械脑袋往上一扳,然后转头在显示屏上调出一张数学模型统计表,示意对方看:“我有事情要和你说。这是一个哨兵的精神域深潜概要图,在高压状态下的精神力波动峰值超过了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作为曾经的最高记录保持者,有什么感想要发表吗,弗纳德?”

“……不可思议。我只想用粗鄙之语表达我的震惊,这太***的神经病了!”装载在蘑菇头里的意识如同烧开的水壶,发出抓心挠肝的刺耳分贝,“你告诉我,这家伙现在是什么形态,溶液还是固体?总不可能还是个人样吧!”

“很遗憾,他的确保持着人类的形态,而且正常的时候脑子还挺清醒。”维里塔斯道,“活蹦乱跳到瞧上去能把我当磨牙棒啃。”

弗纳德切齿拊心(他现在并没有这两个器官),极度不满:“你去中央哨塔打个报告,咱们今晚就把圣权白塔炸了,老天,这命运一点也不公平!”

“闭嘴,你太吵了。”不善武力的学者一拳闷上蘑菇头的天灵盖。

滋滋电流声挣扎着扑腾了几下,弗纳德终于成功散热,回到正常模式:“我要寸步不离地监视这个家伙。”

弗纳德心领神会,旋即发笑:“所以你就这么把这颗用来狙击你的子弹贴身放着?无私伟大的天才,你搞得就像你有九条命一样,真逗。”

“你真该去学习怎样正常高效地沟通,动动脑子,我是个向导。”

“那又如何,一旦达成深层链接,哨向之间的位置可就对等了,只要他想,你可能就会变成他的磨牙棒。还是说你就只想挖点人家的浅层记忆,搞清楚他平时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在什么点儿睡觉,上床的时候用什么体位之类的,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弗纳德怪讽,“为了规避风险,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药物麻痹加精神入侵,再不济开颅取核,只要能成事,用哪种手段都行,整得那么不温不火,你以为这是谈朋友呢?”

维里塔斯不语。悬浮屏上密如麻织的数字跃动不息,幽幽冷光在镜片上浮过深浅不一的痕迹,他盯着线性模型上的走势看了一会儿,忽而偏了下头,朝机器视角露出一个刻薄的微笑,平静反问:“弗纳德,你是不是在二进制的世界里待久了,就忘了几年前自己也和我们一样同属于一个种群?”

这些冰冷的数学统计并非只是抽象概念的集合,它们所体现的规律的数据基础建立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上,而终将也会为其所用。

周遭的氛围在冰点里蹦了一次极,弗纳德沉默几秒,复而冷笑着出声:“感谢你还愿意用人道主义原则来批判我的想法,好让我知道即便是这种形态也能被视作是以人的身份活着。”

“看待事物的观点源自人本身的思考,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认识你自己。良好的自我认知有助于锻炼心理承受能力,从而让人在生活里少些破防。”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个哨兵!”

“你还是把逻辑理顺了再来和我争辩吧,不然会显得我接话的行为很蠢。”说完,维里塔斯停顿了一下,又跳到上一个话题,“话说回来,你说得的确有点道理。”

弗纳德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屁话?”

“在给砂金做精神疏导的时候,我确实从他的浅层记忆里看到了一些关于他的过去。”

那些混乱、痛苦、麻木循环往复,首尾相接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将他圈禁其中,宛若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他便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躺在记忆残片的刀尖铁钉上,饱受刺穿失血的折磨而不自知,空无一物,活着,虽生犹死。

“因为精神链接的共感,我算是了解到了他现在的状态。”维里塔斯屈指抵着下颚,垂目思索,“但光知道是没用的。你说我行事不温不火倒也没错。”

弗纳德在心里嫌弃地想共感的又不是我,我怎么知道你俩在里头感受什么,嘴上却还是捧场地追问:“所以呢,天才如你,得出了什么答案?”

但谁知下一刻天才眉头一皱,竟是一时语塞,很离奇地卡了壳。

嚯,大场面,看来有人的脑袋开始不中用了。弗纳德看热闹不嫌事大,得了个大乐子似的穷追不舍:“怎么不说了?说出来让我听听,哪儿运行故障了?”

维里塔斯冷冷斜乜去一眼,铁杆似的态度让弗纳德这一脚踢了个废。

“一个很简单的答案罢了。”他不假辞色地说明医嘱:“我觉得这个不爱惜性命的家伙需要一位心理医生。”

碎碎念:剧情是连贯的建议前文还是需要看一下,不然可能看不懂,但不是什么烧脑的故事,后续挺大白话的

一个匹诺康尼事件结束后两个人暧昧期互相拉扯的小故事,本质上是2.2更新前的造谣,所以和剧情会有点出入(但是差别不大

全文1.8w

SUMMARY:地母神赐予的好运,同时被押上赌桌上相对的两端时,会发生什么?

起死回生——绝对称得上是人一辈子也很难遇到到一次的稀奇体验,此时此刻,正在砂金的身上发生。

如果要他来形容的话,那种感觉就像坠入海底深渊,原本应该继续下沉,身体却违背常理地缓缓上浮,直到接近水面时,才发现水面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实黏稠的淤泥。淤泥猝不及防地糊了他满头满脸、四肢也沉重得动弹不得。砂金尽力地挣扎,动作的幅度却微乎其微,难以从泥潭中脱身。嘴巴在无意识地呢喃...

如果要他来形容的话,那种感觉就像坠入海底深渊,原本应该继续下沉,身体却违背常理地缓缓上浮,直到接近水面时,才发现水面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实黏稠的淤泥。淤泥猝不及防地糊了他满头满脸、四肢也沉重得动弹不得。砂金尽力地挣扎,动作的幅度却微乎其微,难以从泥潭中脱身。嘴巴在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或者根本没能发出声音,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一片漆黑中,眼前闪过人生走马灯,从蹒跚学步到阶下囚徒,耳边模糊地回荡着姐姐的呼唤,似乎也被淹没在了呼啸的风沙当中。

在纷杂的记忆里,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一双澄澈稚嫩的埃维金眼眸。

——暂且先醒来吧,先生,别再让其他人操心了!那个熟悉的童声说。

下一秒,他像是被人从泥潭中猛地拽出水面一般,猛地睁开了眼睛。

“……终于肯醒过来了?赌徒。”

起死回生后看见的第一个画面,就是维里塔斯·拉帝奥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砂金张了张嘴,却没法发出什么声音。他的呼吸依然很微弱,身体也无法动弹。拉帝奥凑过来,有力的手臂绕过他的后背和膝弯,将他湿漉漉的身体从池子里抱出,转移到了铺着毯子的沙发上。砂金安静地躺着,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任由拉帝奥熟稔地翻开自己的眼皮、试探鼻息、查看舌面、又测量起手腕的脉搏。拉帝奥的手指温暖干燥,抚过他发冷的皮肤时,才让砂金迟迟地回想起属于人类的体温。

他感觉自己出奇的平静,濒死体验果然是一剂猛药,极大地削弱了他的感情波动,让他现在懒得胡思乱想,也无意掩饰心情。他注意到拉帝奥阴沉的眉心,直到将自己的生命体征全部检查完毕无误后,才终于显露出些放松的迹象;学者一向冷静的眼眸下,还有两道淡淡的青黑。

观察到这些让砂金感觉很新奇,他慢慢地想:到底是什么事能让维里塔斯·拉帝奥憔悴成这样?与教授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这么操劳的样子。再然后,他又慢慢地想起了自己的死,死亡的前因,还有——那一纸医嘱。

噢,原来拉帝奥是在担心我。他想让我活下来,而我这一次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拉帝奥的脑袋从视野的上方探进来,原来是他坐在了砂金的旁边,正用干净的毛巾擦干他的金发。砂金这时候感觉身体恢复了一部分自主权,于是试探着抬起左手,搭在了拉帝奥的手腕上。

拉帝奥的动作无可奈何地停下了。“你想干什么?”他说。

砂金躺在沙发上,抬着下巴仰视他,如同毒蜜糖一样鲜艳的眼睛眯起来,露出一个迷朦的微笑来。

“维里塔斯。”砂金说,他的嗓音沙哑,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好在教授似乎还能听得出他到底在说什么——因为这个不常听到的名字吐露出来的那一刻,拉帝奥就怔了一下。

“……你人真好。我喜欢你。”

假如醒于午夜

砂金只身赴死、在匹诺康尼干了一票大的,为公司的后续行动开山铺路,取得重大功绩。然而发到他手里的砂金石也因此被砸碎,功过相抵,对他的赏罚还需要上级进一步商讨后才能定夺。因此,在后续事项决定妥当前,他在名义上依旧是死亡状态——虽然他现在已经精神焕发地坐在奥帝购物中心的露天咖啡店里,正在和同事打语音。

托帕补充道:“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你除了心理准备以外也没什么可做的。”

“嗯哼,说得对。”砂金心不在焉地说,“我现在还是个死人,死人还能做什么呢?”

“这几天匹诺康尼人多眼杂,你先在梦境里躲几天……等情况稳定下来我们会叫你醒过来在现实开组会的,记得看消息。”

“好好~”

“呵呵,那就不打扰你难得的带薪假期了。”翡翠最后在频道里留下一声轻笑,便挂断了通讯。

“玩的开心。”

砂金叹了口气,摘下了耳麦。事到如今,梦境里依然四处暗藏着家族的眼线,在这种情况下与翡翠她们通讯,也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好在黄金的时刻繁华一如既往,他还能悠然自得地扮演几天富商游客,权当享受生活。

看见他挂断通讯,与他共同坐在一张咖啡桌前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动作出奇的一致。

拉帝奥问:“聊完了?”

砂金说:“嗯。”

教授于是向后靠在椅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仿佛他正坐在教室里,而砂金就是那个即将在他面前答辩论文的倒霉学生。

“解释,请。”

维里塔斯·拉帝奥看向坐在桌边的第三个人——一个浅金色短发、穿着灰色外套的埃维金男孩,而后者正咬着苏乐达的塑料吸管,眨巴两下与砂金总监本人一模一样的鲜艳双眼,好奇地看着两位气氛僵硬的大人。

砂金双手捂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本来准备好的一些用来打马虎眼的说辞被翡翠的紧急通讯打断,等接完通讯,气氛好像又变得不是那么适合抖机灵。他还是不抱希望地打起笑容,回答道:“这孩子嘛,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是我的私生子。”

小的那位脸颊抽动了一下,把吸管咬得咯吱作响,似乎在憋笑。

拉帝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也许这个答案让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教授用石膏头隔绝更多愚蠢发言以前,砂金及时投降,赶忙改口:“开玩笑的,教授!好吧,这孩子可能、大概、应该是……小时候的我。”

拉帝奥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点头示意他继续下去。这下轮到砂金皱眉了。

“……真的假的?你信这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听上去比私生子还离谱。”

“信任的前提建立在真诚的基础上,既然你这次决定坦诚,那我就不必再额外怀疑。”拉帝奥屈起食指的指节,在孩子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刮蹭了一下,态度严谨,仿佛只是在确认试剂瓶上的标签,“更何况,他的本体明显不是入梦的人类,而是一枚特殊的梦泡。”

从他的手与孩子的皮肤相接处的地方,轻轻地腾起了一小片梦幻的浅蓝色气泡。

事情要从不久前说起。在梦中死而复生的砂金的身体状况才堪堪稳定下来,就急着再一次入梦,理由是“有东西要回去找”。而维里塔斯·拉帝奥尽管百般不情愿、疑惑又恼火,依然拦不住他跳进入梦池的行径,只好以(自封的)主治医师的身份陪同他一起回到了黄金的时刻。

拉帝奥本以为他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随身物品,比如工作证,或者银行卡,但是转念一想,这家伙一口气搞丢三颗基石时也没着急,现在挂念的肯定不是这种东西。他们在热闹的大街上兜兜转转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砂金又执意不肯指明自己到底在找什么。就在这时,这孩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把抱住了砂金总监的腰——当砂金看清楚他之后,两人立刻在对视中异口同声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所以你在找的「东西」就是他?”

“嗯……也许吧。”

“也许?”

“我最开始遇到这孩子时是在「同谐」诅咒的影响下,后来梦醒时,我似乎听到了他在对我说话。但实际上,直到真的再次遇见他前,我都不确定自己当时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敏锐如拉帝奥,不会把刚刚一瞬间微弱的违和感当作错觉:砂金确实在谈话中试图避开那个有关失物的问题。不过他选择了暂时不再追究,而是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讲下去。

“梦泡,一般来说,是其创造者——也就是记忆的主人的第一视角为基础制作而成的。”拉帝奥说,“我的推测倾向于:你确实在「同谐」的影响下看到了幻觉,幻觉的内容是你的潜意识所杜撰出的童年时期的自我。与此同时,你与幻觉同行的「记忆」又非常深刻,所以这段记忆最终凝聚成了一个梦泡。再加上匹诺康尼的大异变,也让梦泡受到了影响,以至于产生了形体和简单的自我意识也不奇怪……赌徒,你在听吗?”

砂金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戴在男孩圆圆的头顶上,又乐不可支地揉着他的脸颊,显然没在听。拉帝奥又叹了口气,砂金才回过头来,神态无辜地说:“所以我们能养他吗?”

“……随你。不过事先说好,未封装的梦泡存在形态并不稳定,过几天就会消散了。”

砂金一下子喜笑颜开。这个神情与他平日里大多数的笑容都不一样,格外透露出几分真诚来。也许是非工作状态让他放松了许多警惕,以至于忘记矫饰自己的表情;而拉帝奥,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那颗无限接近于天才、但仍属于庸人的大脑,居然为这个笑容短暂地放空了一瞬。

“那就太好啦,你人真好,教授~”

有很多人不知道,其实维里塔斯·拉帝奥和砂金已经认识很久了。拉帝奥还记得他们不那么愉快的初次见面,此人将左轮手枪塞进自己掌心里、并强迫拉帝奥朝着他的心口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甚至还不叫「砂金」。当然,拉帝奥那时用来称呼他的那个名字,早就被如今的砂金总监潇洒地抛弃,拉帝奥其实也明白那不过是个假名。所以直到现在,他依然对于砂金这个名字感到有些隔阂,一般情况下,他还是更情愿说「该死的赌徒」。

因此,拉帝奥原本以为,砂金在面对自己更早的、尘封的过去时,大概率会是回避和冷漠的态度。

不过现实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样。

“先生,这是什么?”

“这是领结。先不要动,嗯……这样会紧吗?”

“不会……”

“不会就好。哎呀,好可爱。”

不远处的砂金正牵着小一号的自己的手,刚刚从一家装潢豪华的服装店里走出来——虽然是皮皮西人的服装店。黄金的时刻按理说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不过砂金从口袋里随手掏出了大叠的信用点和闪亮的珠宝,原本态度高傲的皮皮西店员就立刻满脸堆笑,欢迎他们光临。再次出现在拉帝奥面前时,原本灰扑扑的埃维金男孩一下子变得崭新、贵气又俏皮,砂金甚至还在男孩的头上别了一个皮皮西绒球的发卡,就好像那真的会有用一样。

当然,他的神情里还是带着紧张,不过有砂金在身边,男孩看上去已经比一开始兴奋不少了。

“啊,那边悬浮在天上的又是什么,先生?”

“那是匹诺康尼大剧院。用天台边上的望远镜可以看得更清楚,你想去试试吗?”

男孩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在砂金的目送中一溜小跑地穿过马路、去找望远镜了。直到拉帝奥走到他身后,他的目光依然没有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离开。

“怎么了?教授,过家家玩腻了?”他笑吟吟地说。

“……”拉帝奥不置可否,“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嗯?有什么事是需要我为拉帝奥教授解释的?荣幸之极。”

有三个问题同时在拉帝奥的脑海中闪过。其中一个是:你的真名是什么?第二个是:你在找的到底是什么?最后一个则是:从深层梦境里醒来以后,你对我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该怎么称呼那孩子。”

砂金错愕了一下,看来他还是读懂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不过他很快地恢复了刚刚的神态,若无其事地说:“无所谓,你叫他小砂金也可以。”

“但那时候的你还没有获得砂金的名字。”

“小不点、小孩、你这家伙、或者喂,你想叫什么都行。别太较真,朋友。”

拉帝奥教授在第一真理大学授课时,可以在学期的第一节课开始前记下名单上所有学生的姓氏,然后在两次课的点名中将他们的脸与姓名一一对应。但此时此刻,面对一个执意不肯自报真名的患者,他罕见地感受到了一丝窘迫。砂金没有在看他,微笑的唇角显得有些紧绷,拉帝奥知道自己就算继续追问也无济于事。

孩子就在这时跑回了他们身边,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氛围。看到拉帝奥,他先是稍微瑟缩了一下,然后往砂金的身后躲了躲。

“玩够了吗?”

“先生,我感觉有点累……”

“没关系,我们也可以休息一会。”

他俯下身去,稳稳地把孩子抱起在自己的臂膀中,又把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埃维金男孩就像某种年幼的野生动物,得到了足够遮蔽视野的一小片黑暗,便安静下来靠在砂金的颈窝里睡着了。

匹诺康尼有一个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的问题:梦境内的跨星际通讯网络其实信号很差。毕竟这地方本质上还是建立在一大堆不稳定的忆质之上,普通的星际通讯信号很容易受到干扰。入梦的逐梦客大多都沉溺美梦,很少有人还会关心遥远的现实的消息。有类似需求的宾客,大多也都有自己的高科技通讯手段,比如星际和平公司的内部工作通讯一直畅通无阻,

不过对于现在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来说,公司的通讯频道并不能提供什么帮助,他照样要对着一片空白的页面发愁。第一真理大学的线上图书馆资源加载慢如龟爬,让他难得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时感到一阵火大。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种柔软温暖的触感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后腰。

拉帝奥从糟糕的网速中回神,转过头来,看到小小的埃维金男孩正站在自己身后,怯怯地仰头看着他,神情里满是无辜,显得非常可爱。

“……怎么了?”拉帝奥说,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先生……唔,教授。”男孩说,“你能帮我和砂金先生拍一张合影吗?”

拉帝奥抬起头来,看到砂金正在不远处的合影板处向他们招手。他叹了口气,干脆直接关掉了页面,走过去给一大一小两个家伙拍合照。

他们今天的行程是克劳克影视公园,按照砂金的说法,他和男孩已经一起来过一次了。不过那时候他的状态烂透了,还被喋喋不休的讨厌家伙不停打扰,实在没玩尽兴。拉帝奥垂下眼睛,看着屏幕取景框里砂金的脸,他站在男孩的旁边,手上拿着刚买来的冰激凌和飞碟堡,领带有一点松了,帽檐下翘起一缕倔强的头发;从他总是充满余裕的唇角,到细眯起来的、狡猾的双眼,此时此刻,都透露出鲜明的快乐来。拉帝奥稳稳地端着手机,砂金张扬的笑脸也就被他圈在掌心里,轻轻一触就变得清晰,就好像他向来都是这幅毫无防备的样子似的。

你人真好。我喜欢你。

……别太较真,朋友。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回想起砂金的声音,让他在一瞬间犹豫了一下。正巧手指在这时碰到了拍摄键,在手机里留下了一张糟糕的照片。

拉帝奥不动声色地删掉照片,重新拍了一次。

自从不再郁结于博识尊的忽视后,他就很少像现在这样为某件事如此头痛了。拉帝奥讨厌毫无逻辑、毫无规律、毫无理性的混沌体系,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执着于分析和探究砂金。赌徒深埋在漂亮皮囊下真实的内在就像一道难解的课题,让他难以从中自拔——也许是因为学者天性中的好奇,还有医生对患者的责任感;又或者,实际上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从未正视过的、凡庸的感情?

拉帝奥示意他们已经拍好了,然后把照片发给砂金的聊天框。他一如既往地善于在各种情景中心无旁骛地陷入自己的思考,看到画面上笑得毫无自觉的混沌体系,他不禁发出了一声烦恼的叹息。砂金本人正要走到他身边来,听到他的长叹,下意识地停了步子,歪过头来观察他的表情。

看着砂金说话间随手在聊天框里转过来的十万信用点,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脸色变得更臭了。

这只聒噪的孔雀难得安静一会,让周围的气氛都显得温和不少。拉帝奥手中的文献资料读完一个段落,合上石头书本形状的电脑,走到了砂金的面前。

他伸出一只手:“差不多可以了吧,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砂金挑眉,“这孩子?拜托,这是我自己哎。”

“装傻?我说的是我的钱包。”

砂金微微愣了一下,接着立刻绽开满脸的笑意。为了不吵醒怀里的男孩,他只能用手背遮着嘴巴,不过舒展开的眉眼和抖个不停的肩膀依然昭示着他正开怀地笑个不停。他的另一只手在外套的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只朴素的黑色皮夹来,大方地递到了拉帝奥手里。

砂金的反应更加确信了拉帝奥的猜测。男孩贴在拉帝奥的身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钱包的行径,砂金绝对是知情的,甚至是默许的。他心情大好地看着拉帝奥接过钱包,教授没有再费心打开确认里面的东西,就直接收回了口袋里。

“你没有当场抓住他,我还以为你其实没发现呢。”他笑着说,“没想到教授你人这么好。”

听到这句话,拉帝奥感觉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他叹了口气,说:“人类在如此早期的生命阶段里犯下的错误,绝大多数都是可以通过教育来矫正的。用过于强硬的态度来指责这件事,只会断绝教导的余地……你成长到现在这样,不也不会再随意偷走别人的钱包了么。”

“嗯哼,原来你脑子里还想着教他学好的事。只可惜,这小家伙只是一个很快就会消散的梦泡而已,你的一片苦心可要白费了。”

“「这小家伙」……看来你真是不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名了。”

砂金抬眼瞥了他一眼,好像在责怪他提起如此扫兴的话题:“那当然了。而且我建议你也不要去别人那里打听,只会白费功夫,朋友。你不会知道的。”

拉帝奥静静地看着他,砂金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找些刻薄的话抱怨他的抗拒。但拉帝奥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坐到不远处的长沙发上,继续摊开石头书本阅读资料,好像就这样干脆地被他劝退,放弃了这个课题。

砂金这时候迟迟地开始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太不留情面,让拉帝奥不想再和他多说一个字。他自觉地闭了嘴,又稍微把脑袋歪过来一点,观察教授的表情——维里塔斯·拉帝奥如同古代石雕般的面容显得专注而平和,低垂的视线聚焦在手中的文字上,显然已经脱离了他们刚刚的争论;陷入沉思之中时,他的眼睫与发梢也趋于静止,就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砂金悄悄地收回了视线,把自己的脸颊轻轻枕在了怀里男孩的发顶上。

在这种时候,他的心里也会怀有微小的幻想,希望自己也可以像这只梦泡一样,毫不顾忌地沉睡过去。这样一来,他就不至于在与拉帝奥共处一室时还会感到坐立难安,忧心自己的存在是否打扰到了他的思考。

砂金闭上眼睛,又在心里想:如此多愁善感,一点也不像平时的我……在法律意义上地“活过来”以前,能快点从这种令人烦扰的思绪中抽回身来就好了。

翡翠的星舰一泊入阿斯德纳星系,砂金就立刻接到了消息。她没有马上入住酒店,而是叫托帕和砂金到自己的舰船上来,在公司加密技术支持下的环境里开组会。根据翡翠的说法,「盛会之星专项组」的总结汇报安排在庇尔波因特,会在正式的工作场合开展。今天的碰头,则是更私密的投资部高层内部会议。

“教授,那这次你就去不了咯,可别难过。”

“石心十人的内部会议,你不用说我也没兴趣。”拉帝奥说,“接到通知了就快点去。还是说,你这次也需要人搭把手才醒的过来?”

“怎么会,开玩笑的。”

砂金低头看向靠在自己身边的埃维金男孩,小家伙也察觉到他们话里的意思,把砂金的外套抓得更紧了些。

“……先生,你要走了吗?”

“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很快就会回来的。”砂金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想走丢的话,就跟紧这位教授吧。”

“嗯……”

砂金没有事先问过拉帝奥愿不愿意帮忙照看小家伙,但他知道他不会拒绝。他抬眼看了一下拉帝奥的脸色,教授依然板着脸,听到他擅自说出的提案后却没有什么变化,也就默许了。砂金按着帽子笑了起来,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似乎还有一丝窘迫。他搭在男孩背后的手掌轻轻推了一下,催促他走过去,自己则转身离开,消失在了不远处的街角。

拉帝奥目送他离开,觉得自己的蠢材雷达警铃大作,忍不住发出了第不知多少次的长叹,抬手捏了捏紧锁的眉心。

他们逗留在匹诺康尼的这两天,砂金已经好几次露出刚刚那样探究又畏缩的眼神。拉帝奥不知道他对此是否有所自觉,看样子没有,被注视的自己倒是每次都察觉到了。他们认识这么久,拉帝奥还是第一次见到砂金如此瞻前顾后、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看在眼里,油然而生一种面对不开窍学生时的闷怒来——拉帝奥心里很清楚,砂金变成这样,个中原因正是自己。

维里塔斯·拉帝奥既是老师,也是医生,每次砂金投来那样的窥视时,他都期待这赌徒能动动脑子、多拿出哪怕半分真诚,主动来向他剖白自己,这样拉帝奥在面对他的症结时也不至于感到如此棘手。

他的恼火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砂金此人虽然作风跳脱,但头脑还称得上伶俐;为何在面对自己时,偏偏变得这么愚钝?拉帝奥难得感觉挫败,他一向以真理医生的名号自居,到头来反而引得赌徒变成了个畏首畏尾的闷葫芦。

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轻轻被拉了一下,低头去看,小一号的砂金正站在他身边,右手攥着他的衣服,仰着脑袋看着他。

“教授,接下来我们去哪?”

男孩说着,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乖巧得有些刻意;极彩色的埃维金眼眸尚显得稚嫩,但已经初具蛊惑人心的模样。

拉帝奥看着他,居然感觉心里平静下来,躁动的心脏又沉回了胸腔当中。他就像一尊石膏像一样毫不动摇,大脑的千分之一也没有被蛊惑到——拉帝奥在男孩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的眼睛与他平视,很自然地将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捉出来,包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到底还是孩子,男孩无辜的伪装就这样简单地裂开了缝隙,略显慌乱地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了一下。拉帝奥与他保持着对视,另一只手帮他整理好衣领和外套,沉稳地开口:“刚才在想事情,暂时忽视了你,抱歉。既然现在是我们独处,我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的,先生。”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咬着下唇,脸上的红晕一路从鼻翼飞快地涨到耳朵尖。

“啊……好的……”

“嗯,感谢你的理解。”拉帝奥的笑意攀上眼尾,唇角微微上扬,“那么,接下来你想去哪?”

男孩没法继续坚持和教授金红色的双眼对视了,只好低下头去,转而盯着拉帝奥将自己小小的拳头完全拢起的手指。教授的右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非常规矩,无名指和食指上生着执握粉笔留下的薄茧。他在家乡的部落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干净漂亮的手。

“我、我不知道……您要去哪,我就一起去哪吧。”

拉帝奥确实有想去的地方。但在那之前,他先带着男孩从路边的餐车那里买了一支混合口味三倍大美梦脆筒。接过脆筒的那一刻,男孩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看了看手里的冰激凌,又仰头去看拉帝奥:“教授,这些……我真的可以全都吃掉吗?”

“一般来说,像你这个年龄段的儿童不应该一次性吃掉这么多的冷冻甜食。”拉帝奥回答道,“……不过我们现在是在梦里,不用在乎那么多。”

男孩舔了一口冰激凌,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教授,原来你人这么好呀。我还以为你很凶呢。”

“如非必要,我不会对他人采取严厉的态度。”拉帝奥哼了一声。

“那我还想吃一个汉堡,可以吗?”

匹诺康尼有句俗语,叫做——梦里什么都有。所以男孩理所应当地得到了一个新鲜出炉的飞碟堡,他双手捏着汉堡,兴高采烈地张大嘴巴咬下去,却只在汉堡上留下了一个很小的缺口。

他们两人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男孩花了很久吃掉了半个飞碟堡,拉帝奥就在他身边耐心等待,自顾自地查阅资料。直到他实在吃不下去,又舍不得扔掉,只好怯怯地把剩下的汉堡递给拉帝奥。教授没有说什么,接过来以后向上轻轻一抛,汉堡在空气里溶解成了一阵香甜的风。

“不要用衣袖擦,会弄脏。”

他捉住男孩的手腕,另一只手掏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

实际上,那里没有蹭上任何食物残渣,梦境美食当然不会留下污渍;但是男孩的皮肤上分布着细小的擦伤和脏灰,即使他被砂金打扮得光鲜亮丽,也没能完全抹除。拉帝奥收回了手,男孩拘谨地向他道谢,他没有说什么——他的手帕,当然,也没能擦干净男孩的脸颊。

男孩故意卖乖得来了好处,最后被食物收买的意思也很明显。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主动告诉拉帝奥,自己一开始有些害怕他,是因为砂金说过教授的脾气不算温柔,而且看样子也不喜欢他。

拉帝奥几乎能想象出砂金背着自己偷偷和男孩讲悄悄话的样子——「至于拉帝奥……嗯,我想他也不喜欢我」——他强忍住再一次长叹一口的冲动,憋闷了两秒,忿忿地说:“……庸人自扰。”

男孩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来,看着教授五味杂陈的脸色,又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身上。

“所以你不讨厌他?”

“我从来没那样说过。”

“哦……”

不过没关系,比起在挫折上消沉,维里塔斯·拉帝奥永远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解决难题上。聪慧如他,既然坚信人要学会认识自己,那么也理所当然地,终将比愚钝赌徒更早看清自己的感情。想到这里,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整理衣服,准备马上出发。

“教授……!”男孩被他吓了一跳,急忙跟着他站起来,“你要去哪?”

“去太阳的时刻。”高大又英俊的、行动力的化身向他伸出手来,“你和我一起,现在就走吧。”

“我有些重要的资料需要查阅,这期间会一直待在这里。”在阅读区的长沙发上坐下来时,拉帝奥对男孩说,“如果你想参观折纸大学,可以现在就去,或者拜托那边的美梦剧团为你导览。”

男孩忍不住往华丽的落地窗外看了一眼,又摇摇头:“我……我还是不去了,我害怕迷路。”

这里是梦境,家族有的是手段送还迷路的游客,不用担心。拉帝奥心里这样想,但没再坚持,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不想去的话,就安静地坐在这里吧。”

“嗯。”

拉帝奥先找了一些适合学龄前儿童阅读的绘本,放在男孩的面前,然后在桌子上摊开从民俗历史分区里拿回来的大部头。初醒图书馆让他回忆起自己还在月桂星系求学的日子,等忙完匹诺康尼的事务,第一真理大学也差不多快要到开学的时候了。

在阅读和思考的间隙里,他分神瞥了一眼身边的男孩,小家伙把脑袋侧枕在桌子上,绘本呈直角立在眼前,时不时翻开下一页。在拉帝奥的视角里,只能看到一个蜂蜜金色的后脑勺。

他伸手把男孩的坐姿扶正,淡淡地说:“坐直。这样对眼睛不好。”

如果是大一号的那位砂金在场,这时候大概又要笑他关心一枚梦泡的视力健康了。不巧的是,他现在不在,男孩只好不情愿地把绘本摆正,又乖乖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板。

拉帝奥有点走神地想,怪不得他总要戴着那副夸张的墨镜,否则在生意场上想打量谁都会马上暴露,确实很不方便。

“看不进去了?”

男孩愣了一下,偷看被抓包的窘迫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很快变成一个略显促狭的笑:“图画书没有教授好看。”

“哼,油嘴滑舌。”

拉帝奥把手头的书本合上,转过头来面对他。

实际上,在太阳的时刻采取的防干扰措施下,他们在读书时不会看到任何陌生人,也不会和他人互相打扰,但拉帝奥仍然俯下身去向男孩凑近,刻意压低声音,就好像他们真的坐在一所安静的图书馆中、亲昵地说着悄悄话一样。

“大号的那个你和我打了个赌。”教授的声音若有似无地在男孩的耳边响起,“他说我不可能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而我觉得,我可以猜中。”

“你要不要也来下注?和自己对赌,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了吧。”

男孩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惊奇地看着拉帝奥,而教授金红色的双眼也回望向他,其中含着游刃有余的笑意。

地母神赐予的好运,同时被押上赌桌上相对的两端时,会发生什么?听上去像一个悖论,又或者只是一场富有悬念的小游戏。男孩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起红晕来,从他亮起来的眼眸里,拉帝奥看到了一些他所熟悉的、同样属于砂金的神色——面对赌局的狂热和兴奋,旺盛的好奇,还有纯粹的、对「赢」的渴望。

男孩咧嘴一笑:“赌什么?”

“这是你和「你」的赌局,我只负责输出结果,无权决定你们的赌注。”

“那我就自己决定咯。如果我输了……就把昨天在扭蛋机里抽到的折纸小鸟玩偶给他。”

“可以。如果你赢了?”

“如果我赢了……就让他告诉你,他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拉帝奥挑眉,男孩则露出得意的神情,好像在说: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少,书呆子大人。

“教授,把你的手伸出来。……不对!不是这样,抬起来。”

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掌贴上了他的手心。两只手的大小对比太明显,让拉帝奥眨了眨眼。

“把我的好运分给你一点吧。我赌……你会猜对我的名字。”

「教授,你把小家伙带到哪去了?怎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消息很快已读,拉帝奥直接甩了个定位过来——太阳的时刻初醒图书馆,真是意料之中的选择。

「三楼阅读区,过来的时候记得安静点。」

发消息的时候,砂金心里的某个角落还在忐忑着,怀疑那枚梦泡是否在他不在的时候悄悄消散了。他踌躇地没问出口,拉帝奥也没有说明现状,他心里的不安就揣了一路。直到他走到三楼,看到阅读区沙发的椅背上只有一颗蓝莓颜色的脑袋时,终于有些慌了神——砂金忍不住快步向前跑了几步,拉帝奥听到了声音,转过头来看向他。

“教授、你——”

话刚出口就紧急刹车,因为教授有些不悦地蹙起了眉头,竖起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安静。砂金来到他身边,这时候才看到,男孩正蜷缩着侧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脑袋枕着拉帝奥的大腿,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睡着了。”拉帝奥轻轻地说。砂金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候意识到自己的登场有些狼狈,只好欲盖弥彰地理了理头发,摘掉帽子,在拉帝奥身边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枕在教授腿上的男孩,浅金色的睫毛低垂着,圆乎乎的脸颊肉被挤得鼓起一团,显然正睡得香甜。太可爱了,砂金想,真是便宜他了。这个想法甫一产生,就让他自己感到有些疑惑:到底该羡慕谁?

然后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热,赶紧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你们俩的关系怎么这么好了?”

教授懒得给他眼神,只是高傲地说:“和聪明人打交道自然会心情愉悦,连没上过学的儿童也明白这一点。”

“小时候的我这么可爱,你也不带他多玩玩,只想着来这里看书啊。”砂金撇嘴。

“好,好。大忙人,是我叨扰您了。”

拉帝奥于是翻开下一页,旁若无人地继续阅读。砂金随手拿过一本桌上的书,其实他对看书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借这个动作偷偷看一下专注思考的拉帝奥而已。墨镜还架在鼻梁上,砂金想,趁现在多看几眼,肯定不会被他发现的。

余光偶然扫到手里的书,砂金呆了一下:“《黄金公子和朋友们》?怎么还有连环画册?”

“当然是给你看的。”拉帝奥没抬头,声音里却带着点笑意。砂金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拉帝奥千里迢迢来到初醒图书馆,只是为了借阅匹诺康尼本地发行的儿童画。他把画册推到一边,往桌子上一趴,干脆光明正大地盯着教授的脸。

砂金小声说:“你现在对这孩子怎么看?”

拉帝奥终于舍得从知识的海洋里分给他一个眼神,但是不等他开口,砂金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有没有觉得他……口蜜腹剑、虚情假意、满口谎话?”他低声说,嘴角还带着一点习惯性的笑容,仿佛那个弧度已经生长在了他的脸上。

“觉得虚伪就对了,因为这就是埃维金人最真诚的一面。”

唉。教授头痛地捏了捏鼻梁,合上手里的书,把书脊不轻不重地敲在他脑袋上。

“我倒是觉得你这会儿诚实得很讨人喜欢。”

砂金装模作样地叫疼,双手捂着脑袋,又偷偷抬眼观察拉帝奥的表情。教授把桌上的书整理成一摞,从中挑出一本来拿在手里。

“难得你放假,总归不想和我一起坐在这里耗上一整天吧。待会把书都还回去,就去其他时刻看看好了。”

“……听上去不错。”

虽然这么说,但砂金心里想的其实是:如果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挨坐在四下无人的图书馆里,借助墨镜和书本的蹩脚掩护,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拉帝奥专注学习的样子的话——就算让他在这里坐上一整天,似乎也没那么糟。

他想起早些时候翡翠对他说的话。最晚三天之内,她和托帕就可以完成「盛会之星专项组」在匹诺康尼的收尾工作,在那之后就要启程返回庇尔波因特,公司总部还在等着他们对这笔大单的总结报告。砂金在匹诺康尼留下了不少糟糕的回忆,确实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但事到如今,他居然有些不舍得从这场幻梦里醒过来了。就好像他真的不会被冗杂的工作烦扰、真的能在华丽的学校里无所事事地发呆、真的有一个年幼的埃维金同族需要他的照顾;而他和拉帝奥,也真的可以在这种语焉不详的氛围里和谐共处下去,既不必点破、也不会淡化他们之间说不清的关系。

在这场短暂的美梦破碎之前,暂且让他从虚无的现实中再逃避片刻吧。

假期临近结束,砂金却像浑然不觉一样继续计划着下一个目的地。这一次,是他陪伴了一路的梦泡少年拦下了他。

“先生,我有悄悄话想告诉你。”男孩说,“你能带我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吗?”

砂金又一次把他抱在臂弯里时,他们的身体相接触的地方,全都腾起了一片浅蓝色的柔软气泡。越来越多的征兆提醒着他,这一切不过一场幻梦,而他即将从中怅然若失地醒来。

砂金最后还是带着男孩回到了黄金的时刻。梦境酒店的豪华套房里,他拉下厚重的帷帘,将窗外的纸醉金迷挡在了夜色当中。一片昏暗与宁静中,男孩趴在他的怀里,附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先生,你快要醒来了吧。那我们以后就不会再见面咯。

啊啊,我知道。砂金喃喃自语。你该回去了。回到爸爸妈妈,还有姐姐身边去吧……不要再走上那条被命运决定好的路了。

啊,对了!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男孩窸窸窣窣地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然后掏出一只小小的折纸小鸟玩偶来。

送给我……?不,还是你留着……

还记得吗?我们打了个赌。男孩打断了他的话,狡猾地朝他笑起来。但是我就是你呀,所以不管赌局的结果如何,我们都会赢,也都会输。愿赌服输,我把承诺好的东西先给你,你也要遵守游戏规则呀。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不记得我和你……

别着急,我还有别的要给你。

男孩把一个东西悄悄地塞进了砂金的外套口袋。那东西形状小巧,触感坚硬,滑进衣袋底部时,还发出了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你这几天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吧?

砂金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是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说怎么哪里都找不到,原来是被你这小家伙拿走了……唉,算了,既然已经好好地还给我了,那就不追究咯。

先生,你真好。男孩很高兴地环抱住他的脖子。这几天我真的很开心,要是以后还有机会的话,真想再和你一起玩。

嗯,一定可以的。

怀里的男孩不知何时褪去了那一身漂亮的新衣,又变回了最初那个穿着不合身的旧外套的,灰扑扑、脏兮兮的小孩。砂金毫不在意地拥抱着他,将自己的手掌和他的印在一起。不稳定的忆质逐渐消散时,手心里的触感就如同泡沫在风中融化一般。

“告别的话就不必再重复一遍了。晚安……卡卡瓦夏。”

推开未上锁的房门后,只有砂金一个人坐在房间的中央的单人沙发上,安静地面对着仅拉开了一线窗帘的落地窗,一只折纸小鸟玩偶放在茶桌的角落。

这幅画面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拉帝奥就已经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但他并不打算说什么话,而是走到砂金的身后,静静地抱起了双臂。砂金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向后仰过头来,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卷翘的浅金色发尾也垂下来。从拉帝奥的视角看去,他半眯的彩色眼睛和颈侧的烙印都一览无余。

“晚上好,教授……你也接到返程通知了吧?”

今天确实是他们在梦中逗留的最后一日。翡翠和托帕已经处理好了其他事,公司的舰队也即将返程,过了今夜,他们就要各自回到公司和学会、重新投入密不透风的忙碌现实中去了。

不过,拉帝奥没有马上回答。尽管他们都不是沉溺美梦的贪欲之人,他仍然想要充分地享受当下这平和的一刻。

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黄金的时刻的天幕是永恒的长夜,窗外炫目璀璨的城市灯火将会永恒地将其映照;房间里没有开灯,那流光溢彩的一缕便从窗帘的缝隙中溜进房间,遥远地落在砂金的脸颊上。

拉帝奥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舌根绷起,与软颚轻碰两次;随着喉咙深处低沉的震颤,音节通过半张开的双唇流出,最后舌尖抬起,以上齿间柔和的气声结尾。

在遥远的、被风沙埋没的童年时代,公司的联觉信标还没有普及到茨冈尼亚时,砂金曾经千百次地听到这个词语——以最原始的声带与唇舌的振动,穿越干燥的空气落入自己的鼓膜中。拉帝奥一向严谨而沉静的嗓音,用标准的茨冈尼亚语低声念道:

“——卡卡瓦夏。”

砂金愣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满心的惶惑和焦虑。他想干什么?什么时候学来的?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问题太多,堵住了总监向来精明的大脑,凌乱的思绪噎在喉咙里,连一个问句都挤不出来。

砂金迅速地翻身起来,趴在椅背上,忿忿地看向拉帝奥。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很精彩,因为教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轻地哦了一声,一副饶有兴趣的神色。

“……谁告诉你的?”他咬牙切齿地问。

“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问过任何人。”拉帝奥淡淡地回答,“是我猜的。”

“不可能……”

“噢,所以我猜中了?”

砂金意识到,下意识的震惊反应已经完全出卖了自己,就算现在再矢口否认也不过是毫无意义。他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内心的挫败感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想听听猜测的依据吗?”

拉帝奥把书本放在一边,缓缓地向他走近。

“以我在公司内网的权限,可以查到你的个人信息中出生年月的部分。根据琥珀历日期倒推,你的生日埃维金历法中是268年5月5日,与埃维金部族最重要的祭神节日——卡卡瓦节在同一天。并且,「卡卡瓦」的阳性词性变格可用作男性人名、同时兼有「母神祝福之子」的引申义,正如你曾经向我吹嘘你的「好运」时所说过的那样。”

“没想到你还真的研究起来了啊,教授。”砂金嘀咕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这就是全部了。”

“……你在开玩笑?只凭这么一点完全站不住脚的依据就下结论,你是维里塔斯·拉帝奥本人吗?”

砂金与他对视几秒,学者沉静的双眼中看不出任何掩饰,一如既往地坦然又自负。他从这个眼神中读懂了,拉帝奥的话全无谎言,每一句都是事实。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猜对的……”

“你非常笃定我不会知道,然后我把你的话转述给了那位年幼的卡卡瓦夏。碰巧的是,他对与自己对赌这件事充满了兴趣,他赌我能猜中。所以,我运气好,一猜就对了——或者说,他运气好,在这么细微的可能性上也能赌对。”

砂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含义。

“可是我根本没下注!”他狼狈地大喊道,“你骗了他,你这混蛋,你根本就是在一边倒地利用那小家伙的运气。”

“这不是利用,而是一笔成熟的交易。我的出资是一支脆筒和一个汉堡,他,或者说你,认为非常划算。”

琥珀王在上,他居然还以为拉帝奥会是什么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这下无论是砂金还是卡卡瓦夏都被他耍了一道,不过年幼的那位大概从头到尾都乐在其中。拉帝奥无声地笑了笑,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让赌徒抬起那双恼羞成怒的眼睛看着自己。

“好了,现在轮到我提问。”

“等等,什么时候约好的轮流提问?”

他当作没听见,继续说:“你真正在找的东西,现在已经找到了吗?”

砂金错愕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恼火,好像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写在了脸上。拉帝奥看着他的脸慢慢涨红了,过了一会才艰难地开口道:“……我一定要说吗?”

“没关系,请自便。你可以慢慢来。”

“拉帝奥,你这混蛋……”

他从外套内侧的口袋中摸索翻找,随后慢慢地拿出了一个让拉帝奥非常眼熟的东西。

“……从深层梦境里回来以后,就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了。”砂金的眼神游移,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实际上是在小家伙那里……可能,特殊的梦泡需要依附在什么东西上才能产生吧,我猜的。”

“你在身体状况不稳定的情况下还要坚持入梦,如果只是为了这东西的话……早点说出来,我完全可以再给你写一份。”

那能一样吗?“你少管我。”砂金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现在你都知道了,教授。说到底,这个名字也早就不属于我,就算猜对了,除了满足了你无处可去的好奇心之外,到底有什么必要?”

拉帝奥沉默了片刻,有那么一会,教授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我母星的文化认为,越是接近出生时被赋予的名字,越能接近人的灵魂。因此,人们会把姓氏看得比名字更加重要。”

他有一些话想让砂金认真地听进去,但此刻的感受,与他平日里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们时的心情却完全不同。这并非说教,而是……请求信任的信号,希望得到回应的自我剖白。

“虽然灵魂在科学上仍然无法被证实存在,但我多少也会被这些传统观念所影响。我认为,即使当下为了砂金的称号抛却了卡卡瓦夏这个名字,未来有一天……当你不再是砂金时,也依然需要这个名字帮你找回灵魂的锚点。

“我的好奇心并非无处可去,既然你循着我给出的医嘱活了下来,那么我作为主治医生也应该知道,属于你的生命的名字——而不是那块已经破碎的石头的名字——究竟该如何称呼。”

他俯下身去,慢慢接近了那双鲜艳的埃维金眼眸。尽管砂金的种族在寰宇间背负了许多奸诈的恶名,拉帝奥依然认为,他的眼睛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无所遁逃的样子,才是最动人的。这让他想起眼神清澈的卡卡瓦夏,尽管砂金说话时总在无意间将卡卡瓦夏与现在的自己划为不同的人,也许是过去有些血淋淋的经历打碎了他对童年时代的归属感,但自始至终,拉帝奥一直将他们视作同一个人。

砂金似乎想维持住平日里惯常的扑克脸笑容,理所当然地失败了,只好干笑了两声。

“我真的能活到不再是砂金的那一天吗?在这个岗位上殉职好像也不意外吧,毕竟……我确实已经殉过一次了”

“你不是还拿着我的医嘱么?下次急着想殉职的时候,就再打开看看。当然,如果你没有那么蠢到没边的话,最好别让我知道还有下次。”

“哈哈,教授……你人真好,认真又负责。“

砂金垂下视线,声音有些低哑。一些深藏在心底许久的疲惫,此时终于流露出冰山一角。

“能成为你的患者,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吧。”

“……唉,赌徒,抬头,看着我。”

如果说拉帝奥在开口前还最后留有一丝踌躇,那么当砂金的眼睛毫无遮拦地再一次转向他时,心脏深处那阵熟悉的悸动,也就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维里塔斯·拉帝奥是无限接近于天才的庸人,对于自己亲自下定结论的课题,不仅抱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同样有将其辩明的能力。

“我已经不会仅仅把你看作我的患者了,卡卡瓦夏。”

“……教授?”

“别打岔,听我说。我看得出来你对我仍然有所隐瞒,作为互相信任的第一步,我不介意首先坦诚自己。”

他的食指轻轻地压在砂金的嘴唇上。触感出乎意料地柔软;人生中的第一次,他在陈词时居然需要调动全身的自制力,才能强迫自己顺着思路继续说下去。

“身为医生,我确实应该对患者负责。但我如今的行动,只是出于纯粹的私情。比起这份医嘱,我还是更希望……你能更多地依赖我本人。”

在长久的沉默后,他听到砂金问道:“拉帝奥。你这句话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喜欢我?”

“……正是如此。”

这下砂金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干脆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了掌心里,比起阿蒂尼孔雀更像只鸵鸟。真的吗?那个大名鼎鼎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向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大道理,只为了转弯抹角地向他告白?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虽说他眼下倒是确实还在梦里。

“没想到在这种事上都被抢尽先手优势了……”

“怎么,你刚从深层梦境里醒过来的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不算数?”

“你怎么还记得啊?!就不能当我是在醒麻醉的时候说的胡话吗!”

“当然不能。”《茨冈尼亚表音文字源流考》的书脊又一次敲在了他的脑袋上,“人要学会认识自己,在看过我的示范后,你也该拿出见习成果来——卡卡瓦夏先生,你的答复是?”

砂金总监,同时也是卡卡瓦夏先生,忍不住从手掌里发出一声模糊而恼怒的呜咽,然后狼狈地抬起头来盯着拉帝奥。他的嘴巴徒劳地开合几下,却没憋出什么话来;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小声说:

“……教授,你能先吻我一下吗?”

教授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志得意满的哼笑,优雅地把书收到背后,仿佛等待了许久似的,自然地向他俯下身去。

“不要用问句回答问句。”

在拉帝奥的吻落在唇上之前,砂金感觉到他的鼻息轻柔地拂过自己脸颊上的绒毛,浓绀色的发帘如同夜色一般垂坠在耳边。拉帝奥的声音压得很低,其中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宽容和温情,就像一声氤氲在他耳边的、柔软的叹息。

“……不过,这一次你做得不错,及格分。”

拉帝奥虽然奇迹般地猜对了砂金的真名,却并不打算用这个名字做什么;如果砂金不希望他告诉别人,他自然会缄默地保守着秘密。直到未来的某一天,连「砂金」这个名字也失去它的效力时,拉帝奥便会把他寄存给自己的真名交还予他。毕竟,他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卡卡瓦的极光之下,至少到那时,他还需要找到灵魂的锚点,作为「卡卡瓦夏」与生命中最初的一切再会。

不过在那之前,砂金仍是那个让拉帝奥放不下心的烂赌鬼。尽管无数次奔向深渊,他都能凭借强大与幸运化险为夷,可如果他需要拉帝奥陪在身边,无论何时,拉帝奥都会再次向他伸出手掌。若是想治愈狡猾赌徒,名震寰宇的真理医生大概要心甘情愿地在这个课题上搭上一辈子了。

——那么在下一份医嘱的患者栏里,就写下卡卡瓦夏的名字吧。

Fin.

未来银河科幻背景。唯一幸存的古人类真理v.感情充沛的仿生人砂

3紊乱

“抱歉,停云小姐。我恐怕要拒绝您的邀请。“拉帝奥的视力已经恢复,宛若落日余晖的双眼平静注视着对面面容姣好的狐人。

停云摇着骨扇,声调柔美的调侃着,“诶,将军之前就跟我说仙舟大概率难留您。只是我不死心想邀请您到我的商队。希望我的到来,没有给您带来困扰。对了,他来接您了。”说完狡猾地眨了眨眼,让在门后偷听的砂金露了出来。

“希望没有打扰到二位。”金毛狐狸笑眯眯地示威。

停云敏锐地感知到自己有些多余,同样笑眯眯离开。

客栈天字房内。

“你和仙舟将军合作谈完了。”拉...

“你和仙舟将军合作谈完了。”拉帝奥端起那杯赌徒特地准备的鳞渊春,语气肯定。

“是。那可真是位难搞的男人,得亏是来谈合作的。这要是放到一张赌桌上,估计是那种一边笑着洗牌一边用眼神威胁你‘敢赢,我就把赌桌劈成两节’的主。”

“那你们谈的结果如何?”

"站在钻石角度,应该成了。"

"那站在你的角度呢?"

意外地,砂金沉默了。

他走向前,握起拉帝奥的手将其放在自己的胸口。

隔着昂贵的丝绸衬衫,拉帝奥能感觉到仿生人柔软且质感温润的仿生肌肤。然后,那张精致地仿佛给美下定义的面容靠近他,二人鼻梁相互触碰。距离暧昧。

无机生命的语调随着声波震动有机生命的耳膜:“如果我是有机生物,你现在手触碰的左胸膛本该有一颗鲜活的心脏。但实际上这里一无所有,只有能量流按照回路稳定运行。”

“这说明你很健康。”

“确实如此,但我本职身为机械造物居然会因为情绪波动而心痛。”

拉帝奥略有些迷茫,只是听着对方在这场不明所以的对话中说道:“教授,你觉得无机生命可以做梦吗?”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做梦,据我所知,你们基本可以百分百模拟人类进化过程中所有生理活动。所以,生理意义上的做梦应该没有问题。当然,作为一个结构复杂的社会,社会意义上的做白日梦应该也有。”

“你很幽默。”砂金笑了一下,然后维持着那笑容满面,继续轻佻讲述:“我昨天梦到了你哦,教授。”

“希望他没事。”

砂金还是那样笑着,但真理医生看得出那笑眼里没有,想来心里更没有。

“那是个蒙蒙雨季。我对你说—维利塔斯,茨冈尼亚在下雨。然后……”

在瞬息的沉默里,真理医生不住屏息,然后后悔自己刚才下意识的回嘴。

砂金站在窗外泄漏的光斑中,望向对方:“然后你说—别犯傻了,卡卡瓦夏,五月下雨很正常。”

拉帝奥嘴唇抿了一下,俩下。最终微微开合问出了那句,“卡卡瓦夏,是你的名字?”

“是的,但这个名字已经被埋葬。和我的族人一起。”

“抱歉。”

“嗯?为什么抱歉。总之,身为无机生命我无逻辑的感情系统过于丰富。以至于产生过度联想。每每看到雨,就会想起他们。他们的灵魂在我眼中挥之不去,好像那是我犯下的罪行……”

拉帝奥猛地皱起了眉头望着对方,却只见对方摆了摆手走进盥洗室。

“别在意,这只是一个无机生命,小小的程序紊乱。我要去洗个澡,要不要一起?”砂金语调轻佻,嘴唇微张带着惹人的笑。

拉帝奥有点恼羞成怒,赌徒见好就收地回应:“看来被拒绝了,正让人遗憾。”

在砂金灿烂的笑里,拉帝奥的左胸膛微微感觉到抽痛。

4故乡

真理医生并不是一个把疑惑遗留到遗忘的主。他敏锐地察觉到砂金的情绪与自己与他所谓的任务有关。

于是他决定黑了砂金的通讯器,直接找到了钻石。这花了拉帝奥一些功夫,他就是再聪明也不可能超时空了解另一个物种的科技原理。但整体上来说,拉帝奥确定钻石应该故意留了后门给自己。

在一阵眩晕中,他感觉自己的思绪被拉到一个密闭空间。空间布局仿照古希腊的雅典学院,却展现出一种极为精密的几何结构体系。

拉帝奥赤脚走向中央的喷泉,与悬浮的钻石形态的结晶物质进行接触。

“钻石阁下,幸会。”

“关于砂金,您有诸多疑问,我可以为您解答。”

“……看来砂金的人类社交礼仪确实是很不错。至少切入正题时,会知道铺垫。”

“通过我的计算,我判断您不喜欢无用的社交辞令。”

对方话已至此,拉帝奥也就不再绕弯子地问道:“砂金因为在仙舟的任务情绪不稳。为什么?”

悬在空中的钻石闪了闪,最终开始讲述一段漫长又短暂的岁月。

“这要从很久之前说起。在琥珀纪年前,曾有大批的恒星加速了向银河系中心的运动。根据测算,一旦这些天体被银河中心超级黑洞吞没,产生的辐射将毁灭银河。于是,伟大的琥珀王延银河系平面建起了一个直径—万光年的星云天彗星墙、亚空晶壁、巨引源基盘。自此,银河系中的生命和文明延续下去。”

真理医生有些不知道对方提到这段的目的。他确实阅读到了这份历史。名为琥珀王的存在大概是某个算力自主更迭到一定次数的主脑。但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困于地球摇篮的人类无法想象的宏伟的工程。

“学者们在对这个工程的研究中,发现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宇宙边界,那名为虚数能量的存在,是可以跨越的。为此,市场开拓部以天文单位制作巨械结构来观测宇宙边缘的虚数壁垒。”

“!”

“而在这个研究中,砂金所在的母星因为会在巨械建造中,造成严重引力干扰。所以,奥斯瓦尔多直接将其引爆,上面的生命也作为失败试验品被变卖。而砂金这次的任务,简单概括,是和仙舟合作彻底点燃那片星域。换而言之,他这次任务,于人类而说,类似点燃整个太阳系。”

亲手毁灭故乡吗?

真理医生皱眉问道:“这不是一个市场开拓部能做到的。是以文明为单位的行为,而你们扩展宇宙边界,应当有比探索未知更实际的缘由。”

“是为了文明的存续和发展。无机生命的算力差距是绝对的,尤其是随着社会的稳定,算力的锁定几乎恒定。用你们人类的话,这是一种阶级固化,而这种固化比有机生命更无法破解。

这是文明衰老的征兆,也是我们最大的种族危机。可惜大多数有能力改变现状者都是既得利益主体,即使明知,他们也不可能放开算力封锁。我在宇宙搜寻,也只找到砂金和托帕那几个孩子能在机缘巧合下突破封锁。所谓三人成虎,大家各怀目的,但最终还是共同决定扩展我们的生存空间,创造物理意义上地更多可能性。或者说……探索和开拓。”

“但你很清楚这会带来侵略。”

钻石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真理医生也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真理医生就之前关于跨越虚数壁垒继续话题,“想要跨越虚数能量组成的宇宙壁垒,需要足够多的质量来促成坍缩。至少需要短暂形成一场相当于一颗恒星爆炸的能力释放。”

“是。对此,市场开拓部奥斯瓦尔多的计划,是挑起公司和仙舟的内战,让双方数量巨大的舰队在缠斗中混为一体以获得一个直径有太阳系大小的旋涡星云。最终会恰好不在的他将整个星云引爆,突破壁垒。”

“它是疯了吗。难道让无机生命保持理智也是一种奢侈。”

即便身为无机生命,也不妨碍钻石挖苦:“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坚持自己的幻想,并疯狂地为之奋斗。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侏儒,这种才能就是让别人相信他是一个巨人。”

“那么,你们决定将计就计?这就是砂金的任务。”

他的母星茨冈尼亚-Ⅳ位于临近银河边缘三大星系的交界地带。奥斯瓦尔多曾摧毁茨冈尼亚-Ⅳ建立恒星极巨械基地作为他的老巢。

拉帝奥回到现实。

睁眼就看到砂金安静地坐在自己对面。

赌徒卸下当作盔甲的浮夸华羽,没打发胶的金发柔顺垂落,他拖着腮问:“钻石什么都跟你说了?”

“只是在我的认知范围用人类自然语言简单概括了一下你们的计划。”

砂金自嘲摇了摇头,“整个宇宙都理应为这壮丽的计划喝彩,唯留我一个扫兴之人顾影自怜。所以我当时自请去地球轮守,其实就是变相申请流放。没想到遇到了你。”

眼前的无机生物的机械下藏着比有机生物更柔软细腻的灵魂。他揉了揉砂金的头发,“思念故乡,不愿故乡消失,从不是坏事。对于绝大部分有机生物,故乡,意味着心灵与精神的归宿。但大部分人终究是要失去它,就像失去生命中绝大部分其他事物一样。”

“假如,我们终将一无所有,为何还要奋力挣扎,逆水行舟?”

砂金拳头不自觉握紧,却被一只更宽大的手展开,随后有机生物温热脸颊躺在他的掌心。

“我……”仿生人仿佛要被对方眼尾的红灼伤,试图逃离,手腕却被对面的无礼之徒握在手中。

无礼之徒笑着说:“我的未来永远有你在一席之地。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就席。”

赌徒自我保护式地想要挣脱,却又流连那灼热,“这筹码太重,我不敢跟注…”

“怕输?我不会让你输的。”

“教授,你居然有这么油嘴滑舌的一面。”无机生命不自觉抱怨。

“不是油嘴滑舌。是承诺。”

学者面色认真地看着对方,容不下一丝花言巧语的敷衍。仿生人终究抛却理性,猛地向前把对方扑倒在床上,宛若朝圣者拜谒神龛亲吻大地般,虔诚又热烈地轻吻对方额头。

“可我已经输的一败涂地了,教授。”

5露水

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草叶。

随后轰然坠地,摔开了万道金光,砸醒了清晨。

也砸醒了课上瞌睡的孩子。

“我讲到那里了?”蓝发白衫的麻辣教师拿着粉笔样式的电容笔,质问道。

新茨冈尼亚的基地学院里,大理石喷泉旁的亭子围坐着各族幼崽。孩童清亮嗓音笑着答不上来的瞌睡虫,与喷泉涓涓流水形成和谐的曲调。

基地内的生命,从研究人员到鸟雀到植物都似乎在随着曲调的节奏摇摆身体。但离子隔膜外,便是满天黄沙的荒原。

但这不影响拓荒者在这里开拓出新的天地。而拖家带口的拓荒者会讲幼崽寄存在基地里,而所有人里,只有拉帝奥能制服有机无机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孩,于是本来来当医生的拉帝奥莫名其妙变成了基地学院荣誉校长。

此时,班里的好学生举手抢答。“刚才讲到新宇宙的诞生!当引力平衡点被点燃后,其质量陷入周边星云总质量急剧增加,引力大于了离心力,星云居然在自身引力下坍缩,生成了一颗恒星!由于这颗恒星中的重元素比例很高,在生成后立刻变成了一颗疯狂爆发的超新星,照亮了仙女座和银河系之间漆黑的宇宙深渊!然后通道就被打通啦!”

“书读的很详细。但看你的神情,似乎有问题想问。”

“老师……我们非向外探索不可吗?从计算来看风险远远大于收益。”这是一个典型由有机无机一起领养的孩子,感性和理性有种奇妙的平衡。

“的确,风险必定很大,收益却不确定。但生命的诞生本就是一场盛大的赌博。”

“可是赌博不是违法的吗?”另一个孩子提问。这是典型的无机生命,不善于理解比喻等修辞。

意外的,一向注重逻辑的老师老师诉说了一些过于有机生命的文学性发言,“所谓赌博,其实就是在用已知的底牌试图换取未知的未来。每个生命,从个体到文明,都是用已知过去换取未知的未来。在未知的原初黑暗中前行,是生命的本能。

生命至死都携带着出生时的痕迹——来自最初世界的黏液和蛋壳。是生命挣脱原有世界的凭证。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谁要诞生,须先毁掉一个世界。就如同,我们在黑暗的宇宙中寻求光明,但宇宙的黑暗是摧毁光明的胜过。宇宙创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质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来宇宙变成了燃烧后的灰烬,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和未知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下课铃恰逢其时地奏响放学凯歌,孩子们一哄而散。收拾教具的教师注意到走进教室的拓荒者。

拓荒年代开启后,砂金主动选择在新宇宙的边界荒星驻守,这里自然环境恶劣,战略地位重要却又远离权力中心。绝大部分人,都愿意看这苦差事有人包揽。

因此,拉帝奥提请将这颗星星起名茨冈尼亚时,并没有遇到什么阻拦。

他摘掉了只露出精美下颚的牛仔帽子,一头灿烂金发已然长长,被扎成松散的麻花辫在腰际随着步伐摇晃。

鬼知道仿生人为什么头发会长长,可能是为了满足某些生物的癖好吧。

擅长运用容貌诱惑爱人的仿生人,眨着瑰丽双眼,“亲爱的老师,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请您共进晚餐。”

“少来这套,该死的赌鬼。你带小孩子去赌博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我只是想让他们身体力行的体会一下赌博的危害。而且他们只是损失了几本拉帝奥先生的亲笔签名书。”

蓝发学者脸在暗处变红,连忙快走几步,“奇怪的收集癖。快点走,赶紧回家,別带坏我的学校学生。”

“好好好。”谁嘴硬的过你呀。

二人拌嘴了一路,让这荒漠的绿洲里,不实传来一亮一沉的声响。

“你在这里教小朋友会不会觉得大材小用啊……我听说,你拒绝了真理大学的邀请。”

“不用,他们只不过是想找个噱头。我一个几千年的学者,要是还真的能在大学教前沿理论物理,我才会崩溃。”

“唔。我以为你会说舍不得我才不去的。我太难过了。”

“怎么,要我抱抱你,安慰你一下吗?”

“要!抱一个吧,教授,我最喜欢你了。”

“……好吧。”

在晒透、吸饱这世界的丰盛后,归乡者在爱人怀抱里聆听沙漠绿洲的树。

聆听树语者,便不会再渴望变成一棵树,不再向外求。他深知:这就是故乡,这就是幸福。

我知生命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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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百年孤独》,刘慈欣《赡养上帝》《三体》,黑塞《德米安》,应该还有别的但忘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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