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一博这一个小时内第八次扔开没有收到回复的手机。
“啊!!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不理我何浩楠到底为啥啊。。。”赵一博扒拉了一口放了很久的缙云烧饼,还是放下了筷子。
他想起刚开始他们的事被公司知道的时候小何坚定的眼神,他说“没事我们一起面对”,他说“等我,会有办法的”,他说“没事的赵一博,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他雀跃着想立马飞到地里和小男友拥抱。
被打包回北京的时候也就只有一会儿的恍惚。
但这么久的断联,互联网上的喧嚣,赵一博本就敏感的心绪开始无限发酵。
“等回...
“等回去一定要咬你一口。”
“今天开了敞篷。”何浩楠冲着镜头笑得挑不出错处。但在摄像头拍不到的陇上一下子变回了走丢小狗。他脑袋枕在手臂上盯着手机来回摆弄,无意义地翻着。
大哥抱着保温杯凑过来坐到一起:“别看了,会回来的。”
屏幕上是赵一博超话不断刷新的质问和污言秽语。
“他不应该经历这些,是因为我吗?”
还没等大哥张嘴。
“是因为我。”
《技术太差》
何赵小短打/一发完/ooc归我/全文9k+
“你这个……”
赵一博紧张的趴在检查床上,试想你的屁股暴露在空气中,一个中年男性盯着你的屁股看好半天,还时不时发出一些啧啊的感叹声,他不免担心起来。
“怎么了医生,很严重吗?”
“嗯……你先下来吧,这样,做个门诊手术,把囊肿切了吧,你这个需要切开引流了。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去住院部医办室找医生给你切。”
“啊?”他一边把裤子提起来一边拖拉着鞋跑到医生面前,“我只是想开个药回去自己抹一下,一定要切吗医生?”
“有点严重了,再不切开到时候化脓严重了可就是不切开引流这么简单了,半个屁股都保不住哈。”...
“有点严重了,再不切开到时候化脓严重了可就是不切开引流这么简单了,半个屁股都保不住哈。”
医生也不是没见过话多的病人,但是像他这样跟机关枪似的输出的还确实罕见。
他抬头推了下眼镜,“放心,小手术,几分钟就完事儿,会局麻的,去吧。”医生把单子递给他叫下一个。
赵一博犹犹豫豫出去了,之后站在住院部外面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来回踱步了许久,最后想起那句半个屁股都保不住还是去了。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医办室的门,里面坐着的几位医生齐刷刷转过头来看他,“你好找谁?”
一个略年轻的医生转头问他,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声音很好听。
他晃了晃手里的单子,“门诊医生让我来这儿,说做个切囊肿的手术。”
年轻医生转回身去看里面的医生,其中一个略年长的医生看向他说:“小何,那你去做吧。小梁你跟着一起去。”
这个年轻医生站起来撂下一句“好嘞”,就从他手里拿过单子说:“你跟我来吧。”
赵一博看着手里的单子被他拿走有些不敢动,怎么让这么年轻的医生来给他做手术啊……能靠谱吗?他不会是那种实习医生练手的倒霉蛋吧……
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走进一个房间,一点也没有手术室的样子,里面就一张床,赵一博皱着眉,“不是,医生……”
走在前面的两位转过身来看他,“怎么了?”
“这里是手术室?”
“门诊手术,很快的,不要紧张,护长!”他向外喊了一声,“来帮忙。”
一个护士应声过来,刚刚被叫小何的医生开始准备东西,一边给赵一博说:“躺上去吧,学着墙上那个图片里的姿势,侧躺啊,裤子褪下来。”
赵一博闭了闭眼,脱鞋脱裤子躺了上去。他面对着墙,看不见医生和护士的神情。
“给你消毒啊,有点凉。”那医生说话凉凉的,但是很温柔,赵一博有被安抚到一点点。
屁股上凉凉的触感传来,他越来越紧张,手指紧紧的抓着裤子,那个医生开始抽麻药,“没事别害怕,你放松,这就是小手术,打麻药之后不会很痛,但是打麻药的时候稍微有点疼,忍一下啊。”
“好……”
除了好他还能说什么呢?
尖锐的刺痛传来,麻药倒是打得很快,但是也痛,他一直紧张于那刀什么时候就要喇开他的屁股,终于,比刚刚打麻药更痛的感觉传来,他就不淡定了……说好的不疼呢!
他本以为一刀就结束了,没想到第二刀接着就来了,第三刀……
“啊……”
“怎么了?痛吗?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
“啊啊啊,不是说打麻药不痛吗?啊……轻点儿啊医生……”
“再忍一下……”终于,漫长的二十分钟之后对方收拾了一切东西,给他贴好了纱布。
“可以起来了。”
赵一博躺着没动,伸手抹了把眼泪,然后有些气愤地从床上下来,但是因为屁股太痛整个人非常狼狈而且委屈,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他是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但是这真的很痛,小刀喇屁股啊!!
他看向那个主刀的医生,长得人模狗样的,怪不得一看就是绣花枕头,这医术也太差劲了吧!
“明天记得来换药,你的伤口注意不能沾水,回去先别洗澡,上厕所的话,多注意一下,别让伤口崩到了,这个不用缝合,等他自己愈合。”
“一会儿开一些药回去记得按时吃。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何浩楠见多了因为切囊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但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委屈的看着他,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这个小手术就是这样的,避免不了。
对方没说话,他无奈挑眉,“走吧,回去开单子给你拿药。”
赵一博跟在他们身后往回走,感觉屁股火辣辣的疼,为什么啊,他只是想来开个药膏拿回去抹而已,突然遭此横祸,真的太痛了……痛的眼泪止不住的自己流。
医生给他开好药之后他就拖着不再完整的屁股去一楼取药了,排队的时候一个大爷横冲直撞的推开他先在窗口拿了药,他忍,刚拿好药转身往出走的时候一个不长眼的小孩正正扑在他残缺的屁股上。
赵一博被撞的站在原地不能动,“不是,谁!家!……”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哈……”大人过来迅速拉着小孩走开了,他站在那儿无能狂怒。
他视线立马模糊了起来,怎么这么倒霉啊,被刀割,被老人插队,现在连小孩儿都要在他伤口上撒盐!
他走到医院门口看刚刚打的车,还有好几公里……
“就医院门口啊!”
“没有!我车号4729,您穿什么衣服?”
“黑白条纹卫衣,卡其色短裤,医院门诊部正门,麻烦你快点!”他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马上来。”
“我到了啊我到了,你在哪里的嘛,我没看到啊?”
“我……算了,别来了,我取消订单!”
何浩楠做完那个手术回去就交班下班了,他昨晚值夜班,现在已经累的脱力,小梁在科室里调笑他,“你们知道吗,我今天第一次见小何跟患者说这么多话,还温柔地安慰人家,‘别怕~’,‘忍一下啊~’”,他学的有声有色。
何浩楠脱下白大褂随手甩了一支笔过去,“闭嘴。”
小梁撇嘴,“本来就是嘛,平时那么冷冰冰,今天好温柔似水哦,小何,你是不是看人家哭了心软了?”
何浩楠走过去在他面前伸手,“笔还我。”
小梁把笔递给他,对方放好笔之后头也不回的出了科室,小梁喃喃道:“哎呀小何真没意思。”
驱车刚出医院门何浩楠就看到那个站在树底低着头的人,是刚刚那个患者,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像是在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开车过去停在他面前,没想到对方直接拉开后座车门趴了上去。
他听到他带着哭腔道:“师傅,我刚做了手术不能坐,这么趴着你不介意吧,我今天真的太倒霉了,感谢有你。”
何浩楠解释的话就这么顿在嘴边,他看了后座的人一眼,无声地低头浅笑了一下,“地址。”
“君恒一座。”他吸了吸鼻涕,把手伸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有纸吗师傅,我擦个鼻涕,别把你车坐弄脏了,哎?你这是真皮座椅吗?现在滴滴打车都这么赚钱吗,车这么豪华啊。”
何浩楠平日里不爱喜欢人话多,但是面前这人不停碎碎念,竟然有些可爱。
他从储物匣里抽出几张纸递给他,赵一博接过来道:“谢谢。”
“呜呜呜……呜呜呜……”
行至半路后座的人突然又开始哭泣,何浩楠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他头埋在胳膊里,哭的伤心。
何浩楠忍不住开口问道:“真那么疼吗?”
赵一博没抬头,闷声“嗯”了一声,“师傅,你不知道,真的太痛了,十几刀啊,每一刀都扎在肉里,我疼的快晕过去了……我都打算去投诉那个医生了,但是太痛了我只好先放弃了……”
“投诉医生?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吗?”
何浩楠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做的切口那么完美,愈合后几乎都不会留很大的疤痕好吗!
“对啊!他说不疼不疼!!我都疼的放下男人的面子在那儿大喊大叫了,他完全置之不理!我要投诉!还有,那个医生看着就是个年轻小伙子,肯定是什么刚毕业的实习生之类的,我就这么被练手了……”
一般这种小操作打麻药,不同体质的人对麻药的效果不同,而且忍痛的耐受力也不一样,他……可能就是忍痛不太行……
“不,不至于投诉吧……”
“我记住他了,叫什么小何,我下次去换药就找他们科室姓何的,我倒要问问为什么这么疼!还有,我都刚做完手术行动不便了,他也不说扶一下,就冷冰冰地说‘好了,起来吧’!哇,师傅你说过不过分!”
何浩楠应和着他,“嗯,过分过分。”
说着就到了地方,赵一博打算扫码下车,找了半天,“师傅你这在哪儿扫码啊?”
何浩楠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屁股往里走的身影,不禁笑出了声,单纯被可爱到了。
谁懂他今天一转眼看到一个人跟只猫似的探头在科室门口敲门,还是只漂亮的布偶猫,之后的整个过程虽然这只猫很聒噪,但是莫名可爱,在路边看到他低头抹眼泪的时候,不自觉就开车过去了,又“顺路”把他送回了家。
他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最后掉头往反方向驶去。
蒋敦豪到赵一博家里的时候差点被这个人吓死,他直接输密码进去的,一进门就听到鬼哭狼嚎一样的尖锐笑声,还伴随着哭喊声,他不确定的喊了声:“赵一博?”
没人回,他来到卧室,入眼就是一条虫子一样的人正趴在床上扭曲,又哭又笑的。
……
对方听到声音看向卧室门口,哭喊终于停了下里,“你来了。”
蒋敦豪过去坐到床头,“你精神状态还好吗?是不是看错科室了,其实该去的是脑科?”
赵一博:……
这时候了还损他,这张嘴是真该死啊。
“我求……”
“好好好,想吃什么,看在你是病号的份儿上,照顾你几天吧。单位那边请假了吗?”
“请了,本来他们还问我要入院证明,我直接把血淋淋的屁股发给老板,再也没有人敢问我要这要那了。”
蒋敦豪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你什么都敢发?”
“那怎么了,屁股嘛,谁没有似的,大家的不都一样吗?”
“你该去学医的,做一介秘书屈才了。”
“过奖,我赵一博做什么都是出色的。”
白眼……
“别贫了,我去给你做饭。”
“啊啊啊敦敦你对我最好了,爱你!我想吃糖醋里脊!”
“我看你像糖醋里脊,白粥青菜,多了没有,你一个病号你还想上天?”
“喂!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我吃肉好补肉啊……”
“别想……”
他撂下两个字无情的往厨房去了,就知道赵一博平时不在家里开灶,这些厨具什么的还是他们这些朋友之前来他家里聚会才买的,直到现在都崭新。
赵一博第二天如约去医院换药了,他昨晚为了防止伤口裂痛,连厕所都没敢上。
医生办公室里,小梁正打算去换药室,何浩楠突然拉住他,“今天我去吧。”
对方很狐疑,“为什么?你爱上我了?想分担一些我的活让我轻松一点?”
何浩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假笑道:“你开心就好。”然后往换药室去了。
住院的病人在室外排着队进去换药,赵一博也跟在后面一起排队大概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轮到他。
“几号?”
医生问他,赵一博懵了一下,“啊?”
何浩楠转身,“哦,是你啊,躺上去吧。”
赵一博着重扫了一眼他的胸牌,肛肠外科,主治医师,何浩楠,原来叫何浩楠啊。
何浩楠当然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口罩下是微微上扬的嘴角,然后赵一博躺好,他开始给他换药。
“昨晚回去解大便了吗?”他边换药边问他。
赵一博耳根有些微红,“没,没有。”
“正常上厕所就行,你这个不影响,只要别太使劲,如果便秘的话可以多吃些火龙果啥的,太硬的话别太勉强。”
赵一博随便应下,感觉比昨天态度怎么好了不少,没一会儿就换好了,对方说:“好了。”
然后他就打算艰难起身,结果他扶了他一下,赵一博愣了愣,对方泰若自然“嫌麻烦的话可以不用每天来,两三天过来一次就行,要看伤口恢复情况。”
“哦……”
赵一博出门之前又折回来,“医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何浩楠挑眉,赵一博又觉得这么说好像自己在搭讪人家似的,“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没事了没事了,您忙。”
说完他连忙出去了,何浩楠笑了笑,正色道:“下一个。”
那天之后的好几天何浩楠再没见到赵一博,直到两个周之后在一个酒吧里,他被朋友叫出去喝酒玩一玩,然后就听到后方卡座的几个人,在说着什么痔疮啊,脓肿啊的话题,他以为是遇到同行了。
扭头一看,可不是赵一博吗。
他应该也是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穿着黑色的夹克,和之前在医院里见到的他不同,之前像软软乎乎的布偶猫,今天帅的像缅因猫,周身都是张力。
“不是!谁说是痔疮了,你别乱传啊!”他把面前果盘里一个水果砸过去,朋友笑哈哈地接过,“那你现在好点没?”
“好多了,但没全好,多亏敦敦照顾我,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兄弟!”他说着,把身边那个戴着眼镜一身沉稳气质的男生搂过去,后者笑眯眯的,何浩楠觉得,很少能用慈祥去形容一个年轻人。
“疼不疼啊哥们儿,天呐我都不敢想,小刀喇屁股,你是这个。”另一个人说着竖起大拇指。
“哇,这我就不得不说了真的,说不疼,门诊那个医生都给我说不疼!结果那动手的哥们儿技术太差,给我弄的痛死了,太痛了,不是人能忍受的……”
“技术太差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人哄笑起来,赵一博后知后觉自己刚说的什么,霎时涨红了脸,“喂!你们的脑子可不可以健康一点!敦敦说我该去脑科,我看你们才应该去看一看!”
这边何浩楠脸色有些黑,他头一次听到别人评价他的医术是这样的四个字,技术太差?
仰头把手里的酒喝完,鹭卓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看什么呢?”
何浩楠回身,“没什么,不是说玩游戏吗,来,输了的去隔壁桌要联系方式。”
鹭卓方才就看他一直盯着隔壁桌那个中间的黑夹克看的认真,一会儿沉醉一会儿气愤的,这下心里也大概有了猜测,“行。”
几个人开始玩,各有各的输赢,最后一来二去的两桌人凑到一起去了。
“来来来,认识一下哈,我呢叫鹭卓,这是我男朋友,卓沅,这位是李耕耘,何浩楠,陈少熙,还有,赵小童。”
“哈喽哈喽,我是赵一博,这位蒋敦豪,叫敦敦就成,李昊,王一珩。”
陈少熙也是个自来熟的,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问候,“哎你们刚过来我就想问了,那个王……”
“王一珩。”
“哦对,王一珩,你头发是自然卷吗还是,好别致啊。”
“不是,我做的发型,哥们儿有眼光啊!”
一群人就聊开了,顺带开始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玩了个遍,这轮轮到何浩楠问赵一博问题,“你们刚刚说技术太差,是在说谁?”
一瞬间赵一博四人静默了一瞬,李昊率先爆笑出声,王一珩在那儿“嘟嘟嘟嘟嘟”看热闹不嫌事大,蒋敦豪抿嘴,默默给赵一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赵一博拍掉他的爪子。
鹭卓福至心灵突然说:“哎我们小何也是肛肠科的,你去的哪个医院啊,哎我跟你讲要是你去小何医院你肯定……”
卓沅往鹭卓嘴里塞了一个圣女果,咬牙道:“别说了……”
大家可能都嗅到了一些巧合的味道,“小……何。”
再迟钝赵一博也反应过来了,小何,肛肠科医生……
他利落起身“哎呀我这伤口突然……痛呀,敦敦那个你们继续玩啊,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他立马溜之大吉,连外套都落在座位没拿。
在酒吧外等车的中途,赵一博被晚风吹的瑟瑟发抖,但是这会儿再回去拿外套是绝对不可能的,算了,冷就冷吧,上车了就好了。
没想到肩上一沉,外套就这么披在了他身上。
他以为是蒋敦豪出来给他送外套,转头笑着要说“敦敦你真好,”du的音就这么堵在嘴边,是何浩楠。
赵一博立马后撤一大步,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我,我可没有说你坏话啊,我都没点名道姓的,是你自己非要扯出来!”
何浩楠看着他不说话,赵一博被他看的有些发怵,“你,干嘛不说话?”
何浩楠突然一笑,“没什么,走吧,送你回去。”
赵一博狐疑,“啊?送我?”
“嗯,这个点人多,很难打车,我车就在对面停着,走吧,就当……我技术太差弄疼你,给你赔罪了。”他说着就拉起赵一博外套的衣袖,看向他。
赵一博的目光好像被他的视线锁住了一样,和他对视上,竟好半天才回神。
说的什么鬼话……
但他还是跟他走了,没办法,赵一博心软,一个长得好看的男生真诚的看着你,跟一只小狗似的期待你的回应,很难不答应。
走近他的车赵一博觉得有些眼熟,他犹豫了下坐副驾驶还是后座,万一人家有女朋友了呢,结果何浩楠直接帮他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还扶了他一下,这次抓的是他的胳膊。
随后何浩楠绕到驾驶座上开始发动车,赵一博猛然发现这是那天从医院回去坐的那辆车,他当晚给那个“司机”发了车费以后就把人删了,没想到是何浩楠。
“那天是你!”
“嗯。”何浩楠专心看着路,不忘把空调打开,赵一博发现了他暖心的举动,“那你怎么不让我下车,还给我送回去,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是出租司机呢。”
何浩楠笑了起来,“毕竟我把人弄的哭成那样,得,负责一下吧。”
“可以不用提这事儿了……”赵一博才觉得有些丢脸,“我就是那天实在太倒霉了,所有坏事儿都堆在一起了,情绪有点崩溃。”
“倒霉之后肯定会有幸运接踵而至,放心吧,你的运气会越来越好的。”
赵一博闻言笑了一下,“确实。”
何浩楠笑着回他“好”,随后招招手“回去吧,夜里气温低,小心着凉。”
“嗯,再见。”
他随口说了句药涂完了伤口应该快好了,何浩楠下午就在他楼底发消息给他送了些药,让他去取。
请他吃饭那次明明是他做东,最后照顾人的成了何浩楠,他面面俱到地关照他的口味和喜好。
那天晚上他和蒋敦豪说说笑笑回家庆祝后者拿下新项目的时候,正好碰到何浩楠在楼下。
“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儿?”
何浩楠先看了蒋敦豪一眼,随后视线停留在两人互挽在一起的胳膊上,赵一博不觉有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
何浩楠抓住那只在他面前乱晃的手,看向他,“有点事找你。”
蒋敦豪视线在这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空气中的分子都黏糊在一起了,他很有眼力见,在何浩楠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就懂了。
勾唇一笑他从赵一博臂弯抽出手,“那你俩先聊,要不一起上去吧,回家里聊。”
何浩楠听到他说回家里好像脸又黑了些。
“不了,就在这儿说吧,很快。”
“行,那我先上去,一博我回去等你昂。”说完他顾自先走了。
等着人走远了,何浩楠带着他先上了车,打开空调以免着凉。
“怎么啦,是有什么急事吗?”他侧着身子问他,何浩楠老半天没说话,犹豫了会儿问他:“你和,蒋敦豪,只是朋友吗?”
“对呀,我俩从大学认识到现在了,敦敦很照顾我,对我特别好。”
“那我们呢?”他眼神殷切地看着他。
赵一博转了转思绪,“我们当然也是朋友,虽然认识的比较晚,但也意外的合拍。”
“是朋友……”
他的表情说不出是什么,开心,还是失望,其实有个想法在心底悄悄萌生很久了,赵一博向来是一个直接的人,“何浩楠,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一博不插话,静静等着他说,“今晚来本来想给你送一些我家里的特产尝尝,前几天我妈刚给我带过来的,没想到碰到你和……我……怕自己来晚了一步。”
赵一博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想什么呢,敦敦有女朋友,都快结婚了。”
何浩楠松下一口气,“是吗,那祝他们幸福。”
他的反应傻的有些可爱,赵一博朝他伸手,何浩楠先是懵的,然后不确定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赵一博翻手拍他一下,“不是说送特产吗?东西呢?”
何浩楠恍然大悟,“哦!在这儿!”
然后连忙回身在车后座找东西拿回来,“在这儿,太多了,我本来,想着给你送上去然后给你说下怎么做的。”
那样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赵一博想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一把,忍了又忍打开车门下车,“走呗,有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耷拉着的小狗耳朵突然就支楞起来了,赵一博帮他把东西一起从座位上拿下来,两个人往楼上走。
电梯里,
赵一博咳了一声说:“你的表白……”
“不算!”
纯情小狗,这是赵一博当下脑袋里首先想到的。
“好。”
蒋敦豪见赵一博把人领上来了,调侃道:“要不我识相点立马滚?”
“你别逗他了。”
“啊?这就开始护了,你俩真在一起了还了得?”
赵一博瞟了一眼在忙活的何浩楠,“真在一起了你再体会也不迟,现在,闭嘴做饭。”
何浩楠说追人就是真的追,只要不是他值夜班,赵一博上班去送,下班来接,生活起居样样周到,两边的朋友无人不知。
王一珩被赵一博叫来陪他去拔智齿的时候非常不理解。
“哥,浩楠哥不是最近在追你吗,这种表现的好时候他不抓紧机会?”
“我没告诉他。”
“为啥呀?”
“啧,小孩儿你不懂,拔智齿这么形象尽毁的事情能让追你的人看到吗?”
“他真喜欢你的话肯定能接受啊。”
“啊……是我!是我不想在他面前毁了形象行吗,我俩认识都有够抓马了,他对着我的屁股开刀,现在还陪着我拔智齿,这,太没有保留了!”
王一珩:不理解但尊重
“行吧,你别害怕就行,我是不会为了你跟主刀医生干起来的。”
“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拔个牙能害怕吗?”
赵一博捂着脸疼的泪流满面的从牙科出来的时候,王一珩全程给他录着影,“哥,男子汉大丈夫……”
“闭嘴……”他口腔内一整个麻到合不上嘴,一串哈喇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流下来,王一珩还没来得及大声嘲笑,电梯就在九楼打开了,赵一博下一秒就鹌鹑一样一头扎进了电梯角落。
“哈,哈喽……浩楠哥……”
“赵一博?你们怎么在这儿?”
“王一珩做痔疮检查……不是,王一珩口腔溃疡……”
王一珩:我谢谢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哥,别藏了,这都看到了。”
赵一博不肯抬头,电梯到一楼何浩楠忍着笑意让王一珩先下去,脱下自己外套给赵一博蒙头上,牵着他出了电梯。
某人躲在衣服里不肯抬头,何浩楠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干嘛?要一直躲着我吗?”
赵一博:“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何浩楠!你不是说你今天不上班嘛!”
“对呀,我刚交完班,没想到一进电梯就看到你了。”
“你别跟我说话了……”赵一博欲哭无泪的。
何浩楠强制性把外套从他头上扯下来,“好了,我承认刚刚确实就是看到了,但是赵一博,你在我这儿什么样都是最好看最可爱的,我喜欢你所有的样子。”
“你滤镜这么厚啊?”
“嗯,超喜欢你。疼吗?”
赵一博瘪瘪嘴,瓮声瓮气地:“疼……”
王一珩在旁边儿瞧了好半天,最终还是上前打破了氛围,“我插一句,这是药,好了你俩继续吧,哥我撤了!”
说完火速溜了。
“送你回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太肿了啊……我恨,我恨智齿!”
赵一博回到家里哭的鬼哭狼嚎的,何浩楠一边给他准备晚餐一边看着他小孩儿似的碎碎念。
“还疼吗?”
“疼……”
何浩楠瞧着面前的人,心念一动在脸颊上亲了亲,“这样能止疼吗?”
赵一博目光灼灼看着他,“没感觉,你再亲一下。”
“赵一博。”
“嗯?”
“我这是在占你便宜。”
“嗯,给你占,怎么了?”
何浩楠附身打算再亲一下,赵一博扭过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
“你就不敢提点儿要求?比如名分什么的?”
“不敢,都听你的。”
“那你再亲亲我也行,男朋友。”
何浩楠没想到这三个字有这么大的魅力,从赵一博嘴里说出来他魂都在飘。
两个人就那么算在一起了,何浩楠要求个正式,赵一博打破了他的顾虑就这样在一起了。
十一月初,一群人应邀到赵一博家里,给两位寿星庆祝生日。
彼时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两边兄弟伙几个没少调侃两人。
李昊说,“啊,什么叫在一起了,你俩不是早就结婚了吗,这事儿还有谁不知道吗?”
蒋敦豪:“你懂什么叫拉扯。”
鹭卓:“我早就看出来你小子有歪心思。”
卓沅:“太巧了,谁家两口子同一天过生日啊还能?”
陈少熙:“所以何浩楠技术真的很差吗一博哥?”
赵小童:“停!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你,多吃少问。”
赵一博被说的脸通红,何浩楠甩他一眼,“再胡扯就拱出去。”
“拱出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眼袭来,
哈………不敢笑,根本不敢笑。
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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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赵国平年轻时,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人长得高高帅帅的,就是不讨女孩子芳心。家里着急,到处给他相亲。见了面,姑娘娇娇羞羞回家等消息,等来等去,望眼欲穿,也没等来。
赵老爹问,这个喜欢吗?咱去提亲。赵国平摇摇头。
赵老爹又问,那上回那个喜欢吗?赵国平还是摇摇头。
一来二去,大家都不让姑娘再去白白露脸。
这时候,陆家的老寡妇带着陆青上门了。
陆青生得一副机灵模样,和赵国平一见,想尽法子逗他。赵国平一张呆脸涨地通红,愣是屁都不出一个。
赵老爹叹了口气,和之前的没两样。
原以为这事儿又得黄,哪晓得,见完面,陆青直接不走了。她气呼呼地叉着腰,指着赵国平的鼻子说...
原以为这事儿又得黄,哪晓得,见完面,陆青直接不走了。她气呼呼地叉着腰,指着赵国平的鼻子说:
“你是哑巴佬,我是长舌精,咱俩配得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强要赵国平给个答复。
赵家爹一看,这姑娘这么泼辣,娶过门,儿子不得脱一层皮啊。
然而两人结了婚,却是浓情蜜意,整日黏着,分都分不开。陆青很能干,人漂亮,又不娇气。下地干活很爽利,还烧得一手好饭。
第二年,赵老爹因病去世。第三年,陆青就给赵国平怀了孩子。
那时,村里正组织筹钱修路。赵国平本是不参与的,家里那一斗米,他想留着日后养孩子。
但陆青劝他,路修好了,是整村人的方便。又打着趣说,万一以后肚子里这个像我,聪明。考上个大学,你总不能让我儿子蹚着这泥土子路出去吧。
小两口合计着自己还年轻,钱用掉了,可以再攒,也就跟着凑了些。
赵一博出生时,是在十一月的晚上,接生婆把他从陆青胯下抱出来,陆青一眼没瞧上,就大出血,昏了过去。
赵国平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就差扛着那些破锅烂铁去街上卖。
陆青的出血量实在太多,卫生所的地上、帘子上,全是她的血迹。
医生拿着笔刷刷画了张纸头,塞到赵国平手里,“这里治不了,送去县里大医院。把费用去交了,人你赶紧带走吧。”
陆青她妈推着板车,赵国平跑在前头拉。
倾盆的大雨,让土路变成泥巴塘子。车轮卡到凹坑里,陷了进去。推不动,也拉不动。
两人跪在地上,狗刨土似的徒手去扒轮子边的泥。
为了防雨,陆青身上盖着红蓝白相间的塑料篷布。雨点子砸在上头,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像送葬的礼炮。
来到一户人家,赵国平轮着胳膊,发了狂地敲大铁门。
村长从睡梦中惊起,急急忙掀了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拢衣服。看到赵国平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你咋了,你咋了这是!”
赵国平嘴皮冻地直打颤,说话都磕磕巴巴。
“慢点说!”
他想把凑的修路钱要回来。
村长不讲话了。
“钱都打给工程队了,白字黑字要负法律责任的,咋要嘛?”
赵国平跪下来,磕头,作揖,口中不停哀求。
泥水往嘴里灌,是腥臭的,散发着一股尸体的陈馊。
“国平啊,咱明天村里开会讨论一下,好不?再不行,我发动大家给你借点?”
明天,哪来的明天?
正文上
赵家村有一条小河,河面宽阔,河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碧波荡漾,澄澈见底。
赵一博两岁时,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弟弟。
一个干瘦的女人,怀中抱着包裹,神神秘秘地上了船。那包裹最外面是藏蓝色的,里三层外三层盖着花布单子。
她把包裹层层打开,露出里头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来。
小人儿偎在她臂弯,不哭也不闹。
赵国平看了一会儿,问,干净吗?
女人笑着答,干净着哩!都离出几千里地了!
赵国平叼着烟,点了钱给她。一摞花花绿绿的钞票,数额大小都有,掺杂着几张红票票。
那是赵一博对小河的妈妈,仅有的,模糊的印象。
船上,赵国平问赵一博,弟弟叫什么名好?
赵一博不懂。
他的小腿在赵国平怀里不安分地蹬来蹬去。
“小河!爸爸小河!”
他想挣脱怀抱,去玩船底泛起的涟漪。
赵国平想了想,拐子说娃娃脚腕上摘掉的圆金片片上头,刻着一个“何”字。
“那就叫小河吧。”
他道。
小河长到四岁,说话囫囵吞枣,很不利索。
陆青她妈是个文盲,边摘菜边怨道:“真是个笨小子。比我个老太婆都不如了。”
笨小子坐在田埂上,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安安静静耷拉着他的脑袋。
彼时赵一博六岁,上了一年级,说话的天赋像陆青。会背唐诗,也会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大人讲话,他跟着学舌,不多时就能学会。
“小河,哥哥来教你!”
他是小学生,当然有这个资格。
小河生来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赵一博先是念了一通《咏鹅》。
“鹅!“
小河打嗝似的发出一声。
自己又赶忙捂住嘴。
赵一博乐的龇着大白牙在田上打滚。
《咏鹅》教不下去,赵一博想到个新的。老师课间逗他们练嘴皮子玩的。
“八百标冰笨北泼。”
“叭叭包叭笨白波。”
“是八、百、标、冰、笨、北、泼。”
他一个字一个字蹦着念,小河有样学样。就是除了声调不同,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八!”
“叭!”
“百!”
赵一博用脑袋画着声调:“是百!小河,波矮百。”
小河疑惑的小眼神凑到他近处,仰头仔细看他脑袋的弧度,也跟着先点头,再抬头。
“啵哎百~”
赵一博喜出望外,拽住姥姥衣角。
“小河学会啦!姥姥小河学会啦!”
“唉!姥姥听见了!”
她问小河,“刚刚哥哥教的是什么呀?跟姥姥也说一遍。”
小河有些不敢,踌躇不安地暼向赵一博。
“波~矮~百~。”
赵一博慢慢地引导他,小河这才慢吞吞、怯生生地张大了嘴:
“啵~矮~百~”
姥姥笑着夸道:“小博真厉害,笨小子都能教不笨了。”
教会弟弟一个字,让赵一博开心地合不拢嘴,扑到小河身上抱住他,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小河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弟弟!”
小河眨巴眨巴眼,也跟着哥哥笑。
“冲民,冲民。”
修路的事情并不像预期一般顺利,各方利益纠葛,修一阵,停一阵,几年了都没修完。
有一天,村支书把赵国平叫到办公室。
二话没说,先递了一根烟给他。
“咱一心一意只想着修路,给大家伙都谋福,也不晓得这里头弯弯绕绕的醪糟事太多。”
他缓了缓,又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家条件不好,之前又在修路凑钱时出了点事情,大家心里过意不去。给你在工程队里要了个位置,钱肯定也不多,但比你扛那俩锄头多些。你考虑考虑?”
赵国平沉默不答。
他心里的怨气,和陆青的愿景,有着深深地矛盾。
可说到底,人死不能复生。
良久,他吸了一口烟。
问,“啥时候开始干?”
浩浩荡荡的工程,总算把路修好了。平坦的水泥路,赵国平却不愿意再往那走。
还要家里两个儿子,都不能从那走。
赵一博上学总是走大路方便些,但他不敢违背父亲的规矩,每天只能从泥泞不堪的小路绕过去。
遇到下雨,脚踩到泥巴地里,得铆足了劲才能拔出来。
拔出来又好得到哪里去呢?要么失去重心跌坐在泥水里,要么泥土飞起来,飙到衣服上、脸上,狼狈得很。
赵一博最讨厌下雨天,同学们都在教室里,打赌猜他今天摔了几个泥水坑。
有一回,实在觉得委屈了。到家后,“啪”地就把书包狠狠扔在地上发着脾气。
赵国平见了,不由分说,捡起笤帚就往他屁股上抽。
赵一博咬着牙,愣是不哭。
大声喊:“你凭什么打我!不是你我就不会被同学嘲笑!我讨厌你!”
小河吓的哇哇大哭,连滚带爬抱住赵国平的裤腿。
“爸爸!爸爸不打!爸爸!”
小人儿在粗粝的地面被拖着,腿上的皮肤磨出血痕来。
他的鞋子都蹬掉了,手还死死攥着。
赵国平怒骂:“你们俩要造反是不是?!”
火气“噌”地冒上头,飞出一脚,把小河甩得老远。
“砰——”
这一脚不偏不倚,小河正正撞到桌角。桌子晃悠着,桌上的饭碗歪歪斜斜就要掉到他头上。
赵一博顾不得屁股还开着花,飞快地爬起来冲了过去,抱住小河的头。
碗砸下来,丁零当啷发出脆响。碎片溅了一地,溅到赵一博脸上。
在他眼下,留下了一道月牙似的,小小的疤。
等一切消停了,赵国平吸着烟,推门走出去。
站在自家菜地的高处,望向远远的,在这村庄中突兀的,那一条光亮的水泥路。
他总觉得,他们踩在脚下的不是路,是他的陆青。
两年后,镇上要修建一个高级技术学校,厨师、美容美发、汽修,什么都教。
这是个大工程,且得修几年。赵国平在里头做苦力,每天搬砖、和水泥,钱不多,但好在稳定。
他收工回家时,赵一博正趴在床上写字。
小河就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学赵一博写横折撇捺。
“爸爸回来了。”
他口齿伶俐了许多,越长大,人也越机灵起来。
小河长高了,已经和小博差不了多少。朝夕相处下来,模样也渐渐地相像。要是不熟的,保不准把他俩认成一对双胞胎兄弟。
六岁了。小博六岁的时候,已经上小学了。
赵国平家平时过得很节俭,陆青那一遭,花掉了家里仅存不多的积蓄。他们一家四口,全凭赵国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在镇上找活干,勉强糊口。
他今日特意买了一个大肉包子,让两个儿子分着吃。
姥姥咂咂嘴,没说话。
小河就那么抬眼一瞄,慧至心灵地把包子放进了赵一博碗里。
“我不吃,我有力气。哥哥读书,哥哥吃。”
说完,自己去抓窝头,嚼吧得啧啧香。
赵一博拿起包子撇了一半,撑起身子往前,把撇下的半个连着馅肉再给小河。
姥姥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
“吃饭呢,递来递去,没规矩,收回去。”
赵一博抻着胳膊没收,小河低头啃窝头,也不接。
僵持间,还是赵国平不轻不重说了句:“横在这里干啥?不要别人吃饭了?”
赵一博才悻悻然收回手,有点闷闷不乐。
饭后,赵一博偷偷把小河叫到房间里,从放芝麻糖的铁皮罐子里掏出那半个肉包。
包子冷了,有些干巴,皮皱着,上头还有小孩儿的手指头印。
“快吃,好吃着呢。”
他掰下一块,在小河鼻子下面馋他。
闻着肉香,小河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谨慎的把那小块吃进嘴里。
“好吃!好香!”
“小河慢点吃,别噎着哦!”
与此同时,赵国平正和老岳母大吵一架。
“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就指望看小博出人头地,你是不是要逼死我啊!”
她哭天喊地,赵国平赶紧把门关上。
“小河不能不上学,你也看见了,这孩子机灵。”
巴掌一下一下拍到他身上。老岳母是做农活做惯的,力气大得很,饶是赵国平一个男人,也被拍得生疼。
“是,那孩子有点眼力见儿。”她鼻涕眼泪全都往外冒,“但咱家就靠你干苦力赚点钱,小博以后还要上大学,你怎么供得起两个啊!”
她苦口婆心道:“当初要这个小子,也是说好的,不读书,用不着钱,才买来的。你想想,这钱攒一攒,以后小博能读个好大学。”
“现在读小学,花不了几个钱的。”
“哦,现在花不了,以后呢?以后长大了,你管得住吗?”
岳母年纪大了,耍着泼皮无赖。赵国平一点没辙。
“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于陆青她妈来说,人生能指望的,只有赵一博了。
况且赵一博人聪明,乡里乡间,没一个人不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
每天趁赵一博写字,她就会坐在赵一博旁边缝缝衣服。
总之是不大发出动静,就护法似的,生怕谁来打扰到她的宝贝孙子。
等赵一博写完了,掏出一颗玉米糖来奖励他。
“小博真厉害,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赵一博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压抑下度过的。
他甚至没有权利,决定自己要不要吃那颗玉米糖。
姥姥会说,这是奖励你的,你得要吃。
于是他学会了撒谎,学会了隐瞒。
他的课桌抽屉里,都是揉成一团的试卷。
八十分,九十分,有许多。一百分的,都带回家了。
姥姥说过,小博是要考一百分,出人头地的。
他哪敢让他们看见,那些不是一百分的时候。
他偶尔就蹲在河边的大树下大哭,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考八十分,他就要考一百分?
两只小手从后头探过来,蒙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手心湿湿的。
小河“诶?”了一声,走到赵一博跟前。
哥哥怎么哭了?
他揪起衣摆,胡乱地擦赵一博脸上的眼泪。
小河是他的跟屁虫,他一哭,小河必也酝酿酝酿准备哭了。
果然,眼泪婆娑着,一个鼻涕泡吹出来,越吹越大。
赵一博被逗得像“老黄狗撒尿”似的,又哭又笑。
“小河,我想考一百分。”
他唉声叹气道。
“小河也想考一百分。”
赵一博想,考一百分是多痛苦的事情啊,忙说:
“小河可以不考一百分!”
“哥哥也可以不考一百分!”
小河露出天真的笑容,“哥哥不考一百分!”
一直到上学前,大家都是唤小河乳名的。
盛夏蝉鸣,大人领着娃娃们到河边玩耍,避暑。
几个招人嫌的小朋友,指着小河道:
“你叫小河!你是我们的洗脚水!”
大家低头一看,光脚泡在河水里,两只脚背互相搓一搓,可不就跟洗脚一样。
“洗脚水!洗脚水!小河是洗脚水!”
他们朝小河泼水,小河急的大吼:“不跟你们玩!”
他回到家,趴在被子上呜呜地抽泣。
“这有啥啊,男子汉,别哭了。”
姥姥觉得他大惊小怪的,一点儿也不坚强。
小河却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等她前脚走,后脚就“哇”地哭出了声。
他抽抽噎噎的,说话都不连贯,“我才不要叫小河了!我不要!”
赵一博挨着他趴下,转过脑袋问他,“那你想叫什么?”
“我…我叫…”小河在脑子里搜刮词汇,想不出来,更委屈了。
一张小脸丧气地垮着:“哥哥!我是小笨蛋!”
“你才不是小笨蛋!”赵一博掐了掐他的脸蛋,“你太聪明太可爱了,他们怕比不上你!”
“哥哥,我不要当洗脚水,我不想叫小河,我可以叫大河吗?”
“当然啦!你可以叫大河,叫大江。老师说,咱还有黄河,还有长江,都是最厉害的。听说,还有大海呢!看不到头的!”
赵一博绘声绘色的,把自己都说得入迷。何况没读过书的小河。
也忘记哭了,眼泪挂在脸上,干出一条泪痕。
他问,那哪个最大!
赵一博说,应该是大海。
“那我就叫大海!”
赵一博手脚并用爬床上,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硬邦邦的,四方形状的红色“砖块”来。
两兄弟支着手臂趴在床上,小河直勾勾盯着他翻开那“砖块”。
“这是啥?”
“新华字典。”
“老师说,这里能找到所有的字。”
“能找到大海吗?”
“能!”
转日,赵国平去找村长,给了些钱打点,通关系。
村长看着手里买来的出生证,“不跟你姓做啥?”
“又不是我跟陆青生的。”
他这提上陆青,像要给村长施压似的。
老村长确实也因为那天的事,多少年了心里都过不去。
“行了,我去给你办,你把名字想好。”
“对外只说是冰天雪地里捡的,这点事村里人心头都清楚。你一个铁鳏夫,怎么人家都会夸你一句情深义重。”
赵国平不在意,“这是我自己的事。”
“爸爸,这个名字好不好?”
他从扉页取出一张纸头,字迹娟秀,一看就不是他写的。
他知道爸爸要给小河取大名,每天缠着老师问,哪个字好呀?哪个字比大海还大?
老师在纸上,写下一个“浩”。
字典的释义里,是盛大的水势。
不是小小的河流,赵一博很满意,他觉得小河也会很高兴的。
赵浩?这才两个字呀?他自己的名字是三个字,这样就不对称了。
弟弟是从船上来的,不如叫赵浩船吧!
老师笑了,“哪有这么难听的名字。”
“可我的弟弟就是小船送来的。”
“那也是叫浩舟好听些。”
“粥不是喝的吗?”
他不解地眨巴眼。
年轻的女老师摸摸他的头思索着,“船是木头,舟也是木头...有水有木,倒也不错....”
“赵浩木!”
赵一博抢答。然后呸呸两声,“不是的!我弟弟很聪明,不是木头。”
“这个怎么样?回去问问你爸爸?”
老师在“浩”字后面,又写了一个很复杂的字。赵一博认不得。
只在解释其意思时,听入耳了。
“珍贵的木头。”
赵一博很认可“珍贵”二字。
后来知道,那两个字连起来,叫做“浩楠”。
小河人生中的大事,都在同一年发生了。他上了小学,还如愿有了新的名字,是大名。
但他不姓赵,姓何。
爸爸唬他说,哥哥小名是“小灶”,所以在百家姓里就姓“赵”。你是“小河”,百家姓里就姓“何”。
他将信将疑,直到长大点,才从村里人口中,隐约听说,自己是捡来的。
那时他已经懂事,这件事,就变成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公开的秘密。
他和赵一博上同一所小学,每日伴随晨曦朝露而起,携手走过田野小路。
他们相差两岁,赵一博的压力,似乎比同龄人来得都更早。
小河扒在窗口看,姥姥就像怒面菩萨一样,守在赵一博身边,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可以贪玩,但赵一博不可以。
他只能自己在院子外面捉蛐蛐儿,等哥哥什么时候做好功课,再跟他一起玩。
傍晚,他们在树上抓瓢虫,小河问,哥哥你为啥有那么多作业呀?
赵一博小小年纪,竟叹了口气。
“我想考一百分。”
瓢虫在他手里挣扎着,不动了。
赵一博自小是被抽去了叛逆的筋骨的。
他一向的形象,在家是好儿子,在校是好学生。
村头到村尾,提起赵国平这个亲儿子,谁不竖起大拇指,再把自己的小孩儿揍一顿,让他跟人好好学学。
也正因为如此,没人能察觉到赵一博的心思。
唯一最真心的,是对小河。两人相处起来,才真的像孩童那样,无忧无虑,童真童趣。
小河是他从小贴心养的,忠诚的小狗。可这只小狗还是奶狗,心思纯善,不好斗。
而他呢,悄悄长成小河锋利的犬牙,为他陷阵撕咬。
六年级,他做了班长,纪律管的严,正义凛然的,谁都攀不上关系。
几个曾经嘲笑过小河是“洗脚水”的同学,很不服气。
他们编故事,讲瞎话,说赵一博是老师家的亲戚。
赵一博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他时不时和别的同学说起老师帮他弟弟取名字,夸老师很有文化。
偶尔一些小争执,到头来,老师都总是更护着成绩好的学生,明面上不说,实际半大的孩子,都懂,那屁股一歪,都是偏向赵一博的。
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渲染赵一博和老师的关系,说年轻的女老师,是赵一博后妈。
赵一博收他们的漫画书,要举报他们抄作业。
他们就说,小孩子才跟妈打小报告呢!
这次在河边走,终于是湿了鞋。
女老师又气又恼又羞,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学生!
她要收拾收拾,回城里去了。
校长哪能放她走,必须严肃处理!
作为小学生,你犯再大的错误,也算不得什么。但你小小年纪,就敢编造女老师的私生活,这是品性问题,要出大事的。
村子这么点大的地方,谁都晓得你这家孩子是混账东西。
于是,他们被请家长,回家吃“竹笋炖肉”,打得皮开肉绽。
这其中,少不了赵一博的推波助澜。他的小本本上,记录着每个同学犯的每个错误。
别人有多讨厌他,他就有多喜欢自己。
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受再多人喜欢有个屁用呢?
当然,这还只是这件事序章。
十一二岁,正是开窍的时期。
许多事,已经不能像哄小孩子一样哄过去。结下的“梁子”,得实打实的解决了。
一群人咽不下气,屁股刚好些,就商量着在赵一博回家那条小路堵他。
赵一博这周是值日生,放学放得晚。窗外乌云密布,马上要下雨了。
他担心院里晒的稻谷。姥姥一个人会来不及收,便让何浩楠别等他,赶紧回去帮忙。
于是闪电霹雳,雷声轰轰。天幕张开乌盆大口,呕沥出“哗哗”的浊雨。
赵一博身材单薄,瘦弱,经不起几下推搡,脚下一滑,跌在地上,又被几人联手抬起来,晃荡两下,倒栽着丢到泥坑里。
他们抓了泥巴,揉成团,比赛似的往他身上砸。
泥巴里混着石子儿,砸在身上,破了口地疼。
赵一博捂着脸,弓起背,不知是冷,还是怕,一个劲地打哆嗦。
他两只胳膊,一只在前,护住眼睛,一只在后,抱住后脑勺。
姥姥说过,打架千万别让人打着这两处。
挨打也是。
雨声“啪啪”的扇着泥巴地的巴掌,几人不解气,骑上来揍他,把他像个球似的踹来踹去。
一群人动静闹出天大的动静来,大人也听不见。
因为赵一博走的不是大路,是那条偏僻的小路。
过了会儿,他们打累了,被雨浇得透湿,自己也停下来歇口气。
看赵一博捂脸抱头,蜷缩成一团,在泥水坑里不见动弹,顿时慌乱起来。
“他不会被打死了吧!”
小孩子不禁吓,面面相觑,几双眼睛都惊慌万分。
然后谁也没吭声,脚底抹上油,逃似的四散开,各往各家跑去。
赵一博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等了一会儿,听见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才用手抹了抹脸,睁开眼睛四下望了望。
泥一滚,雨一泼,他头昏脑涨。
如果不装死,不知道他们还要打多久。
确认了周围都安全了,他才踉踉跄跄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家里去。
若问何浩楠小学时的记忆,没有之一,最深的,就是那天。
大雨滂沱,赵一博从雨中,跌跌撞撞的走回来。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前胸后背都是乱糟糟的鞋印。
走得近了,那皮肤上一个一个伤口,被雨水刷去了血色,淤泥似的糊在一起。
茂密柔顺的黑发,湿成一绺一绺的的,粘着泥巴,贴在头皮上。
雨水流在他脸上,满脸都是红褐色的脏污。
小河从没见过这样的哥哥。
片刻功夫,赵一博跑到他面前。
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河别淋雨!”
又一边拖着他往家去,一边问,“稻谷收完了吗?”
第二天,赵一博发了高烧,请假没去上学。
何浩楠记得,后来是爸爸亲自送他们俩去上的学。
当父子三人第一次走上村里那条水泥路。
他和哥哥感叹道,水泥路真的很平坦,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劲!
爸爸却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叫他们:
“走快些,别迟到了。”
赵一博上了初中,下午会比小学多一节课,于是每天就不再和弟弟一起回家。
村上的学校,一二层是小学,三层就是初中。
小学放学的铃声一响,楼下的小学生们激动地哐哐当当摆好桌椅回家。
“这个你拿着。”
他抱着一套全新的校服,递给他。
“我有校服啊?”
“你的都是旧的,这个新的。”
同一个学校,小学初中的校服并不区分,都是一样的。
所以何浩楠一直是捡赵一博的旧校服穿。
赵一博穿不得了的,姥姥就洗洗给何浩楠穿。
洗了又洗,布料泛了黄,印花也掉得东一块西一块,像没搓干净的皴,麻麻赖赖。
赵一博上初中窜了个儿,原先的校服短一截,就做了新的。
两套校服,他打算给何浩楠一套。
“但这大啊?”
何浩楠把校服拎起来抖了抖,明显不合身。
“我还是穿原来的吧。”
又还回去。
赵一博已经跑到上层楼梯,趴在楼梯的扶手杆子上看他。
“你过两年也会长个子的,那时候就正好了。拿着吧,我得上去了。”
初中的课本开始接触物理化学,老师夸赵一博是个好苗子,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
情窦初开的年纪,课余各种绯闻也流传开来。
男同学是一定要去招惹女同学的,绕着课桌椅打打闹闹。
赵一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做题。
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老师说他有希望真能考大学。
哦不,偶尔会蹦出另一个念头。
小河要是敢不穿新校服他就揍他!
走了小会儿神,冷不防被同学用胳膊肘顶了一下。
“诶,赵一博,你喜欢谁呀?”
“喜欢?”
“对啊,咱班上那么多女生,你喜欢哪个?”
赵一博挠挠头,“啥啊…”
他都不能理解何为“喜欢”。
同学耐着心解释:“就是,你总想她,总担心她,总想跟她一起放学回家那人。”
“哦…”
赵一博若有所思。
“一定要是咱们班吗?”
“那当然也不一定!”众人围过来,耳朵往里贴摆好听八卦的阵势。
稀了奇了,赵一博说他喜欢的不是咱们班的。
大家一阵哄闹。
“快说吧,你喜欢谁?快说快说。”
赵一博坦然道:
“我喜欢我弟弟。”
众人“嘁”声四起,“你那是亲情!我们说的是爱情!”
想他,担心他,跟他一起放学回家。
很肯定,没别人,就是小河。
“我只喜欢我弟弟。”
“得得得,你弟弟你弟弟。”
他这人,就是这么没劲。
“算了吧!赵一博不懂这些!他只晓得考大学!”
爱情?
那是啥呢?
窗外,夕阳的缓缓地隐没,余晖落入山峦。
这个点,小河应该到家了吧?
初中那段日子,对赵一博来说,和小学没有不同。
仍然是学习,做题,被管束。
玉米糖换成了零花钱,考得好,会多给他几块。
幸好小河会偷偷抓来蚂蚱,关了灯,房间里只残留些许月光。看它在黑洞洞的环境里,又透出丁点绿荧荧来,“扑棱棱”地扇动翅膀。
秋老虎一走,连下了几场雨,气温骤然就降了。
周六,何浩楠睡了个懒觉,走到院子里,看见赵一博在晾衣服。
晾衣绳上挂着一条深灰色内裤,何浩楠也有一模一样的。
是从同一个包装袋里拆出来的。
他有些奇怪。
“哥,你这条内裤不是昨天洗澡才穿吗?”
“啊?哦…是。”
他没法跟何浩楠解释,自己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内裤湿了这件事。
他怕何浩楠以为他尿裤子。
“那你咋又洗一遍?”
“睡着流汗了,黏黏的不舒服。”
都是穿长袖的季节了,晚上还会流汗吗?
何浩楠担心他会不会生病了,要去探他的额温。
赵一博往后退一步,“干啥呢?”
“哥你不会病了吧。”
“瞎想啥呢你?”
“那你让我摸一下你发烧没。”
赵一博无奈,让他摸了摸额头。
没发烧,何浩楠问:“那你是咋了?”
“我?我…”
赵一博羞的面红耳赤,讲不出话。
他脸皮薄,人也懵懂,不比何浩楠对这事了解多少。
他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结果是敷衍他。
“你长大就懂了。”
何浩楠憋闷得很,他们之间都有小秘密了?
他跑到墙角,指着墙壁上用石头划的身高印子。
最新的那条,比起始的那条,已经高出许多去了。
他理直气壮道:“我长大了啊!”
镇上的技校修好了,赵国平的活也就结束了。
经过工头介绍,他进了水泥厂,总算有了正经工作。厂里有宿舍,为了赚点夜班加班费,他经常就留在厂里过夜。
等他再要仔细看一看两个小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就长大了。
水泥厂灰沙大,他在门口掸了掸衣服,才跨门进去。
何浩楠抡着斧头,在院里砍柴,赵一博坐在一旁拿锤子往瘸腿的木头椅子上钉钉子。
他忽然想起两个豆丁大的小不点,整天除了玩就是哭,摇摇摆摆站也站不稳,一会儿这个磕了,一会儿那个摔了。这头“嗷”地哭起来,那头听见了也要跟着比声音大。他只好一边扛一个,坐在肩膀上。
飞得高了,两兄弟也不哭了。只一味地让飞更高,飞更高。
赵国平取出一根烟,打火机却没油,打不燃了。
他甩了甩,再打,还是不行。
刚想把烟拿下来,眼前出现一双脏脏的瘦削的少年的手。
“爸爸,给。”
何浩楠黑白分明地眸子望着他,咧着明朗的笑。
手心里有一枚崭新的塑料的打火机。
“你这哪儿来的?”
“哥买的。前两天哥去小卖部买钢笔,顺道买的。”
赵国平看向赵一博,那个瘸腿的椅子,不多时就恢复了原样。
他走过去,久违地夸道:“做的不错,谁教你的?”
“自己随便琢磨的。”
为了琢磨这些“粗活”,他没少跟姥姥打擂台。
“你是读书写字的手,弄这些干啥哟!”
“这些咋了?”
“这都是脏活、粗活,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才干的!”
“靠自己的双手,比不得读书出人头地矜贵?”
他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
贵贱的“贱”,如论如何说不到靠自己的双手来养家糊口的人身上。
贫穷,粗鄙,残障,受尽冷眼和愚讽。谁能保证自己这一世不是,下一世也不是,生生世世都做人上人,绝沾不上半点尘间土?
更何况,他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
他爸就是普普通通的,卖苦力做粗活的工人。
赵一博毕竟比姥姥多学几年文化,道理一出接着一出。
姥姥听的头疼,浑不管那对的不对的,就说你敢再搞这些,不好好念书,把你弟弟也带的整天就晓得做苦工!
这下,是把赵一博的命门拿捏住了。
你要抽他十鞭子,他可以顶着气吭也不吭一声。
但你要说,不求饶就给他弟弟也来一顿,他立马连扑带爬地就要舔着你的鞋底儿说“我错了。”
可天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感情深。
小河宁愿跟他哥一起挨板子,也要说上一句:
“哥哥说的对!做粗活不丢人!”
明晓得板子也是有轻重的。他吃的,永远是重的那头。
那又怎样呢?
除了他,谁又在乎赵一博小时候,在大树下流的眼泪呢?
冬去春来,柳絮纷飞。夏至又至,浮瓜沉李。
田野少年,笑语欢声采莲去沐风浴水咏歌归。
路过一家人的院墙,何浩楠不走了,停下脚步往里瞅。
“哥!自行车!”
他撞了撞赵一博的肩。自言自语道:
“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呢。”
“想骑吗?”
“嗯!”
他点了点头,赵一博就“哐哐”去敲人家的大铁门。
“哥?你干嘛呢?!”
听到声响,里头走出来跟他俩一般大的少年。
“赵一博?你咋来啦?”
“路过,带我弟弟玩。这是小河,”他顿了顿,“这是何浩楠,我弟弟。”
小河就小河,改什么口啊,多见外一样。
何浩楠略微不满。
“这是张钰铭,我同班同学。”
他向何浩楠介绍,表情就温和许多,不似刚才对外人那样冷淡。
不得不说,赵一博要是笑起来,眼睛像弯钩似的,钩得人眼珠子都错不开。
何浩楠那点不满,比一阵烟儿还化得快。
“我弟弟想骑一下你的自行车玩。”
赵一博说。
“啊?我没…那个意思…”
何浩楠反驳地快,音量逐渐弱下去。心里有个小人儿不停叫嚣:我想骑!我想骑!
“哦,骑呗。”
小张同学倒是爽快,把拴着轮胎的铁链子一解,车子推到何浩楠面前。
“你骑吧弟弟。”
他跟着赵一博叫弟弟,何浩楠不太乐意,别别扭扭不上车。
“不用了吧…我也不会…”
“多摔几次就会了。你让你哥扶着你后座,你两只脚往前可劲儿蹬,就行了。链条呢,我爸给我上了油的,越蹬越顺溜,你就会越来越快。等踏板自己个儿都会抡圈儿了,你就把把脚松开,‘哗’一下,能滑出去老远,神奇得很。”
他把场面描述的有声有色,何浩楠就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鱼,被姜太公心甘情愿钓着。
他还沉浸在那奇妙的想象中,就听赵一博煞风景道:
“那是惯性。有啥神奇的?”
张钰铭无语,“你这人有啥意思啊?!苦了你弟弟,天天跟你这书呆子在一块。”
“诶诶!我哥不是书呆子,我哥会的可多了!”
“修椅子、做梯子、造篱笆...”他如数家珍,“虽然篱笆倒了。”
家丑不可外扬,赵一博捂住他的嘴。
“不是你帮倒忙,那能倒?“
他回到正题,“这车你还学不学了?”
何浩楠点头如捣蒜,鼻腔里咦咦嘤嘤发着声。
学!当然要学!
车推到院门口的小路上,赵一博那股操心劲儿忽地上来了。
“这路可以吗?”
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还鼓着石头包。
张钰铭回他:“泥巴路摔起来才不疼呢,那水泥路你敢去摔一下试试?”
好像也有道理。
赵一博拍拍车坐垫,让何浩楠坐上去。
他一脚像模像样地放在车蹬子上,另一脚踮在地上。
“你把这只脚也收上来。”
“那你扶着我啊!”
“扶着呢。”
何浩楠放心的把两脚都收到车镫子上,赵一博惊地瞳孔都瞪圆了,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他扶住。
他是忘了一件事,这家伙早不是小时候那个豆丁大的小屁孩了。
他现在可是只比自己矮上一点的初中小男生。
在他们朝夕相伴的日子里,好像感觉不到彼此有了多少变化。
露出脚踝的长裤;塞不进头的衣服领子;能活过夏天的蝈蝈蛐蛐;不再掰下来放嘴里嗦的冰溜子;
再不会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枕头仗,其实都是他们成长的物证。
作为哥哥,他看何浩楠仿佛永远就是那丁点大。
直到今天之前,他闭上眼去想何浩楠的样子,都还会想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模样。
而不是现在,歪坐在地上,怨念地看着他的半大小子。
“哥,我叫你平时多吃点饭来着。”
赵一博倒打一耙:“是你太重了!”
“行…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何浩楠揉揉屁股,又从地上爬起来。
这回他说要自己先单脚蹬几圈。
赵一博只能更专心地帮他扶住后座。
车轮滚动,渐渐提速。
“哥我把脚松了啊!”
何浩楠瞅准时机,杵在地上那只脚一收。赵一博感到一股力量拖拽着他要往边上倒。
他咬紧牙关跟在后面跑了起来,所有力气都汇集到双臂,才能地扶住了自行车不侧翻。
何浩楠要是后脑长个眼,就能知道赵一博的辛苦。但他毕竟凡胎肉身,两只眼睛光顾着稀奇都来不及。
他发现自行车虽说前后只有一个轮子,好像也并不需要怎么平衡。
就那么蹬两下,滑出去一段,多蹬几下,滑的更快。在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上弹起来,既惊险又刺激。
风声呼呼地吹在耳边,何浩楠高兴地大喊:“哥!骑车好好玩!”
转过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哥哥不知道啥时候被他落下好大一截,体力不支,正撑着膝盖大喘气。
何浩楠得见车,就像鱼见了水,撒了欢一样。
赵一博努力去跟,终究还是跟不上他的车速。
他要是停下,把何浩楠拽住了,那肯定得摔跟头。于是只好放开手。
放了手,又担忧,他自己能行吗?骑这么快,会不会摔?
可何浩楠不仅没摔,反而没了束缚似的,更加地自在,畅快淋漓地往前狂奔。
明明是第一次骑车的小孩儿,怎么会骑得这么稳当。
赵一博自己匀着气休整,何浩楠已经从远处掉头回来。他刹车捏得急,差点跌到赵一博身上。
赵一博“哎哟”一声,“你慢点儿!”
“哥!还好吧?”
“没事。”赵一博直起腰杆,“咋样,好玩吗?”
“好玩!”何浩楠两眼都在放光,“下次你也试试。”
赵一博的二姑在镇里一家粮油铺子做小工,有时会拿回来一些散装的米和面,都比外面买便宜些。
她拿回来是“拿”,其实赵一博家也是要花钱的。
于是先公再私,点好钱揣进兜里了,开始跟赵一博和赵一博姥姥拉家常。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问赵一博,“你弟弟呢?”
“他跟同学打篮球去了。”
“打篮球?”
“嗯,城里来了一个体育老师,带了足球、篮球、乒乓球来,很多同学周末都去学校约着一起玩儿。”
“你咋不去呢?”
二姑一拍脑门,“是哦是哦,小博别跟他们瞎玩,你是要考大学的人。”
“你爸,你姥,你二姑我,加上你姑父,你舅爷,多了去的人,从你小就对你有期望。你多聪明啊,以后肯定有出息。”
赵一博听着,皮笑肉不笑。
“唉!你哥哥弟弟呢,咱都指望不上。赵家没别个,就看着你能光宗耀祖,姑姑可是指着你,让咱赵家扬眉吐气了啊!”
她宠爱的拉过赵一博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连连啧声。
“咱小博脑子好,长得也这么俊呐!”
赵一博浑身不自在,抽开了手。
“二姑,弟弟为啥指望不上?他成绩不差的,平时只是贪玩了一点。”
说辍学务农的哥哥们指望不上,他理解。
比他还小两岁,初中读的尚好的弟弟,为啥也不能指望?
“二姑不是那个意思。小河呢,以后可以学着在家干活嘛,也指望得上的。”
“小河要读书的。”
赵一博心里有些不舒坦,二姑这话几个意思?
还欲再分辩,被姥姥狠狠剜了一眼。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管别人读不读书!”
“小河为啥要在家里干活呢?我们不能一起去城里读大学吗?”
“不都说读书好,我敲两颗钉子都不行,要去读书写字。现在怎的又说上种地的事情了?”
赵一博的火头,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而燃。要是你看他有了火势燎原的架势,必定都是为了他弟弟。
他是小河的象牙塔外的哨警,西游记里孙悟空给唐僧画的“辟魔圈”,他不知何时,给小河也画了一个。
二姑“哎哟喂”地拍着大腿,“我的小博诶,不是你爸,小河连小学都上不了。读大学你以为很轻松啊?不要钱啊?供你一个都够把你爸累死,还不说你家欠下那些债呢。”
“这不是偏心吗?”
“赵一博!”姥姥大力推了他一把,“回房间写你的作业去!”
“我写完了!”
他梗着脖子不动:“别人都说小河是爸爸冰天雪地捡的,可我分明记得不是冰天雪地捡的,是在一个襁褓里,抱回来还放在簸箕里给我摇着玩。”
岁月蒙尘,多年前的具体情形,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凭记得的这零星几点,光说天气,就绝和旁人传言的对不上号。
“我不晓得外头为啥那样说,但捡了,就要对人好啊!小河多聪明啊!说不定到我这么大,我读书比我还厉害!怎么就说上以后要让他去干活呢?”
“可他又不是...”
二姑差点漏了嘴,忙止住话头。
可他又不是平白捡的,那是真金白银,钞票买来的呀!
买来就为了以后你读书,他能在家接你爸的活。
他读个劳什子的书去?要让他读书了,咋不续弦生个亲的?
“不是啥?”
“二姑,不是啥?”
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二姑欲言又止,道理是那个道理,跟个半大小子哪能说得清楚。
“哎…你这孩子...”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哪好瞎掺和人家家里的事。
就说出这么半点引子来,已经惹得人老太太脸皮拉得老长,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回房去了。
赵国平回到家,照例先敲了敲老岳母的门。
里头摔锅砸碗,破口大骂:“都是你干的好事!非要多此一举!读书读书!你儿子读傻了,给你假儿子供上了!”
这话严重,“假儿子”都说出来了。
他们平日在家,是不提这一茬的。
赵国平转又到两个小子房间去。
小河不在,赵一博一副县太爷问罪的架势,端端正正坐着,看他进门来,眼神里都是怨气。
“没大没小。怎么惹姥姥生气了?”
赵一博没工夫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就问:
“爸,你是不是不让小河上大学。”
话说出口,本还怒气冲冲的脸上,酸酸的噙起泪来。
这件事是早就定好的,跟谁都不必明说,大家都能理解。
但赵一博不同,他是孩子心性,觉得同吃同玩,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弟弟,才是世上最亲最宝贝的人。
你要跟他讲大人的道理,讲离了血缘亲情,是没人平白无故供你吃穿,把你养大的。
就像那猪圈的猪,羊圈的羊,鸡圈的鸡,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为了时机成熟,拉去卖,宰来吃的。
再浅显不过的逻辑,可你能跟他讲这个吗?
讲不了。
他沉着脸不回答,赵一博就明白是什么答案了。
其实赵国平还没回来,他心里就在估算这件事的真实性。
要不说他从小心里比同龄孩子重些,想得也多些。
赵国平要真拍着胸脯跟他说不是,他也很难相信。
想来想去,只能豁出去自己。
“如果你不让小河上大学,那我赚钱让他上大学。”
“什么?”
赵国平难以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诧异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赵一博一模一样的回他。
他这个亲儿子,向来是乖巧听话的,这几年是哪里突然生出的反骨,真真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知道什么是赚钱吗?钱是你说赚就赚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去学!”
赵国平都快不认识他了。
活这么久,也没见他这样顶撞过自己。
孩子是不是因为他们整天念叨上大学,给逼魔怔了?
说起来,赵一博还要感谢他们孜孜不倦地教诲,才让他能非常真切地体会到,知识改变命运,学习能创造美好新生活。
读书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小河凭什么要不好。
何浩楠玩的晚了些,走在路上还在担心回家会不会挨一顿批。
没想到跨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气氛诡异的出奇。
“哥我回来啦~”
房间门半掩着,他没做多想,把门推开。
赵一博和赵国平面对着面,像在对峙似的。
“这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刚出了个声,就被赵一博吼了一嗓子。
“小河你出去!去洗澡!去吃饭!”
何浩楠心里瞬间委屈了。
这么凶巴巴干嘛呀!又不是我招惹的你。
他蔫蔫儿地“哦”了一声,乖乖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亲父子这边,因为小河的出现,都有些乱了阵脚。
赵国平率先示好,安抚赵一博说,“这事没那么严重。”
不曾想这个这个台阶赵一博愣是不下,他又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
“不上大学没那么严重的话,我也可以不上吗?”
然后,自己缓缓地答说,“那我也不上了。”
“啪——”,男人的巴掌重重甩在少年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顷刻间烧红了赵一博的脸颊。
他差点没忍住,痛哭出来。又硬生生咬着后槽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可以,不上吗?”
那一巴掌之重,打得赵国平的手都在抑不住的颤抖。
他从想过,赵一博会强硬到这个地步。
十几岁的小娃娃,究竟为啥非要跟亲老子为一件别人的事,搞出这样难堪的场面。
他想不明白,只是肩膀一垮,瘫坐到床上。
赵一博硬的来完了,又来软的。
伏到他膝前,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那双跟自己生得极像的眼眸,流露出赤诚的目光。可问出来的话,却是那样让他无言可对。
“爸爸,你给不给小河上学?”
“……”
“你还要问几遍?”
赵国平累了,他嗓音低哑,眼睛里漫起红血丝。
“小博,小河现在上着学呢…”
“我是说以后,高中,大学!”
赵国平又想跟他提起“钱”,动了动嘴,还是罢了。
他失了神的想,这脾气像谁呢?这么倔。
哦,像陆青。
想起陆青,赵国平揉了揉太阳穴。嗓子眼痒痒的,他猛咳了几下。
这一咳,咳的停不下来。
赵一博闹归闹,看到这情景赶忙靠到身边去给给他捋背。
捋了会儿,赵国平才算缓了过来。
赵一博怕他真气急攻心,伤了身子,挑着软话说:“爸爸,咱们可以商量,你别生气,别气坏了自己。”
赵国平心里松一口气,“知道了。你也别...”
“你让小河读大学好不好?我给你写借条,以后赚钱了,我都还你。”
这口气,委实是松不了了。
父子二人走出房间是,桌上用盘子盖着热腾腾的饺子。
赵一博寻了一圈,没看到何浩楠人影。
去外头找,就见他一个人可怜兮兮抱着膝盖蹲在院子门口,像是个走丢的。
“你干啥呢?”
“啊?哥,你们好啦?”
他站起来,一个趔趄往前扑,赵一博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腿麻了。”
赵一博没好气道:“我让你吃饭呢,你蹲外头干嘛?”
“那个,家里隔音又不好。你不想我听到,那我就远一点嘛。”
“你就一直在这儿蹲着?”
“对啊。”他是无所谓,“走吧,我刚热了饺子,给姥姥也端去了。咱们现在吃饭去。”
赵一博沉着脸不说话,心下五味杂陈,任由他拉着往屋里走。
外头漆黑,何浩楠看不真切,回到家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能清楚地看见了赵一博脸上的巴掌印。
但他装作没看见。
赵一博中考那天,何浩楠起了个大早。
他用零花钱买了火腿肠,然后舔着脸央姥姥做煎蛋。
“做什么蛋,意头也不好。”
“意头好的!一根肠,两个蛋,摆在盘子里就是一百分!”
何浩楠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
“是吗?”
老人家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何浩楠说,“现在都是这样说的,就像高考生家里的妇女要穿旗袍一样,旗开得胜,都差不多意思!”
老妇人的敏感点,就在“高考”上了。何浩楠轻松拿捏住她的心理,往上头添柴道:
“姥姥,煎一个吧~这次哥哥能得一百分,下次也能高中状元啦!”
他嘴甜,讨到老人心口里去了。
换做平常,鸡蛋这万分好的东西,在他家绝不会用来煎了炸了,营养都给油锅吃了,那是糟蹋粮食。
今天日子特殊,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倒油润锅,锅底咕噜咕噜冒着泡。
真香!
赵一博半边做着梦,全当自己没睡醒。
姥姥怎么会做煎蛋呢?
“哥,快起来,有你最爱吃的煎蛋哦。”
“我起…我起…你别拿煎蛋忽悠我。”
何浩楠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你去看看就知道我骗没骗你了。”
赵一博再是不信,越靠近厨房,那香喷喷的味道总是骗不了人。
中考这天居然能吃到煎蛋!
这铁定是个开门红!
果然,盘子里是一根火腿肠和两颗煎蛋摆的“100”,赵一博香得口水都要流出来。
他顺手把其中一颗煎蛋夹起来要给何浩楠,被何浩楠制止住。
“别别别,一百分可不能拆开。”
他就着咸菜喝了口白粥,刻意作出呼噜噜地声响。
“哥,快吃!吃得快,答得快!吃得好,答得好!”
“对对,快吃!待会儿凉了。”
姥姥附和道。
赵一博无奈,指头戳了戳何浩楠的额头。
“你小子。”
他没继续说下去。
赵一博考上高中,几乎是毫无悬念的。除了姥姥会揪着帕子担忧外,其他人都是把心放进肚子里,该干啥干啥。
附近有三所高中,赵一博考到了隔壁镇上那所。学校有宿舍,可以选择住校,但需要住校费和餐费。
要么就选择坐公交,大概一个小时能到自家镇子,剩下的路,得靠自己走回去。
赵一博没跟家里讲可以住校的事情,选了坐车。
他每天五点起床,就算高一没有晚自习,也要七点左右才能到家。
这天也是如此,下了公车,闷头要往家走,同学忽然叫住他。
“赵一博,那边有人好像在等你。”
他转头,不是何浩楠还能有谁。
那家伙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蹲在路对面,朝他挥挥手。
他“嗤”地就笑了。
走过去,拿脚碰了碰他。
“你这是啥?小流氓?”
“我好心来接你,你还说我小流氓。”
何浩楠佯装伤心,“不跟你玩了。”
“几岁的人了,还闹绝交啊?”
“咋了,法律规定我不能跟你绝交啦?”
“哎哟喂,小孩子家家还知道法律了。”
赵一博揶揄他,何浩楠鼻子里哼着气儿。
“哥,你是不是上高中了嫌弃我?”
“嫌弃你啥?”
“嫌弃我是初中生。”
“啥?”
赵一博没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
“你笑啥!”
何浩楠勾住他的脖子,“不准笑!”
“行行行,不笑…哈哈哈哈哈哈!”
别看何浩楠个头长得快,跟他说话还是小孩儿那样。
说是不笑,但赵一博跟点了笑穴似的,停也停不下来。
“不笑了不笑了,哈哈哈哈哈!”
“赵一博!”
何浩楠忍无可忍了,叫出赵一博的全名来。
这下果真把赵一博唬住了。
“你叫我啥?”
“啊…啊?”
俗话说“恶从胆边生”,那也得有胆才行。何浩楠对他哥哪有胆呢?只有兔子急了咬一下人的勇气。
那“急了”就是一下子的事情,这一下子过了,兔子还是兔子。
叫赵一博全名,颇有种在挑战做哥哥的权威的感觉。
显然,赵一博也这么觉得。
“你叫我‘赵一博’?”
“啊?”
装聋。
“何浩楠?”
装哑。
赵一博的脸色极丰富,他还是头一次被何浩楠叫全名,总觉得其中透着“以下犯上”的挑衅。
装了一会儿,何浩楠自己先败下阵来,伸手掂了掂赵一博的书包。
“哥!你书包好沉啊!我帮你背吧!”
但赵一博明显没打算放过他。
学他的招数,闭嘴,装哑。
“哥?我给你背!”
说着,上手去扒拉。
赵一博转个圈,轻松躲开。
他装聋。
“哥!别不理我嘛!”
赵一博装傻。
好家伙,这就是他哥的学习天赋吗?
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浩楠是毫无还手之力。
还好他对他哥,心眼海了去了。惹毛了,就哄。咋哄,那还不是重新在他哥跟前讨乖的事儿。
“哥~刚才那不是我。”
“那是谁?”
“不知道哪个小没良心的。”
“是啊,小没良心,还要绝交呢。”
“那还不是因为!”
何浩闹心里愤愤道:因为你笑我!
“因为啥?”
“因为他小没良心。”
何浩楠升到初中,运气好,学校翻新了操场,划出一块地方做篮球场。
课间和午休,他身影就会出现在那里。
痛快地打了一场,他大汗淋漓。屈腿坐在场边喝水。
班里有一个小胖,是他的球搭子,技术一般,但老要缠着他。
比赛散了场,他也跟着坐了过来。
他一直觉得,何浩楠天生有一种气质,是跟这个小村庄格格不入的。
即便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何浩楠的看起来就好像比别人要贵上几分。
“这校服是你哥的吧?”
后颈的领口内侧还有赵一博的名字。
“你哥不是把新的校服给你了吗?”
“关你啥事儿?“
“问问咋的了。”
“他现在又穿不着了,我穿穿怎么了?”
小胖子咂嘴,想起什么,跟他八卦道:“你哥有女朋友了你知道不?”
冷不防地来这么一句,何浩楠心窝子都颤了一下。
“放什么狗屁呢你?”
“真的,他不是他们高中校草吗?女朋友可多了!”
“我哥有没有女朋友我能不知道?”何浩楠语气不善,“你可别在这儿瞎咧咧啊!”
这世上能有什么事情,赵一博会不告诉他?
小胖子很不屑,“高中谈个恋爱咋了?再说,你连别人喜欢你你都不知道,”他努着嘴,让何浩楠看看周围,“喏,瞧见没,这都是来看你的。”
几个女生站在一起窃窃私语,何浩楠顺着胖子的视线看过去,炎炎夏日,她们的脸蛋子晒得发红。
“你管那么多呢?”
何浩楠警告他:“再乱造我哥的谣,小心我揍你。”
“切!不信算了。”
小胖子吃了瘪,脸上横肉一垮。
何浩楠心里头莫名感到不安,不会赵一博真的谈恋爱了不告诉他吧?
正烦着,又听见小胖子提了气,鼓动说:“你别只揍我啊!你这么护着你哥,咋不去揍杨辉呢?”
何浩楠问:“杨辉是谁?”
说着赵一博呢,咋跑到啥杨辉那儿去了。
他一头雾水。
这下小胖子来劲了,双手一抄,神采飞扬地:
“杨辉你不知道?”
何浩楠摇头。
“怎么?他也跟你一样天天造谣我哥?”
“什么造谣,我都说是真的了。”
他本能地要反驳,立刻就被何浩楠举起的拳头唬地后撤一步。
“好好好,是假的是假的。但杨辉打过你哥,你真不知道?”
何浩楠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每天接我哥,你又在这儿造谣是吧?!”
“小学!小学!”小胖打断他,“小学的时候,杨辉造谣虞老师是你哥小后妈!哦,对,也就是你后妈!”
“听说被当场抓了包,挨校长一顿骂不说,你哥把小本本一翻,几月几号,他干过啥,都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这可不得了了,回家以后,他爸给他揍的哟...鼻青脸肿的,好几天见不得人呢!你不知道他爸那人,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爱打人!”
何浩楠在记忆里搜寻关于这件事的片段。
他小学都是跟赵一博一起回家的,怎么印象里没有这件事?
小胖接着说:“有一次下大雨,他们几个把你哥堵在路口打了一顿,说是给你哥打得嗷嗷直叫。”他手上比划着,“就你俩总走那条小路,那个路口。”
下雨天,小路口...
何浩楠猛然想起来了。
“还有呢?”
“现在杨辉逢人就说,什么狗屁校草,当初还不是被老子打得屁滚尿流。”
他学得活灵活现,眼见何浩楠绷着嘴角,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他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唬人的,小说里说的那种,令人胆寒的凉意,他仿佛真能感觉。
这样燥热的季节,他就好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刀片,闪着寒光,随时欲要剜人心血。
小胖这才觉得自己祸从口出,拍拍屁股要走。
何浩楠摁住他。
“他现在在哪个学校?”
“没在读书了,好像在镇上哪里做帮工。”
“行,知道了。”
他点点头,语气淡淡地。
小胖却警铃大作,忙抓住他的小臂。
“你咋了?你可别找他麻烦啊!他现在混社会呢,我就瞎说!听我姐他们瞎说!”
何浩楠拂掉他的手,神色平静。
“嗯,你也别造我哥的谣了。不然我就去打他一顿,再告诉他,这事儿是你跟我说的。”
何浩楠照常每天放学以后,到镇上的公交车站等赵一博。只是不在车站傻等,而是四处溜达着,直到车快到了,才回到车站。
赵一博下车时,身边确实有女生跟他一起下车,他们有说有笑,挥手分别。
但何浩楠不在意,如果有女朋友,哥一定会告诉他的。
日落霞光,披在少年的肩膀。他们日复一日地,勾肩搭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学期过半,一对一的学习小组,总算解散换人了。
秦贞贞送给赵一博一小盒巧克力。不是村头小卖部卖的那种彩色锡箔纸包起来,几毛钱一颗的,而是一个叫“德芙”的牌子。
赵一博不收,说这个应该很贵。
“这是谢礼,别人结了搭子,胡吃海喝啥都闲聊。你这人可真狠啊,别的一概没得聊,净指着那些题折磨我。放学坐车那短短一个小时,都能给我来一场“随车测验”。承蒙您的摧残,咱这次也是考了个年级前十。”
她把巧克力往赵一博书包里塞,“拿着吧,我爸奖励我的,我留了一盒。”
赵一博还想拒绝,被她那双丹凤眼一瞪。
“别磨磨唧唧了行吗?待会儿老师看见还以为我俩谈恋爱呢。”
听到这儿,赵一博才接下巧克力。
“那谢了。”
“你可真客气。不吃可以给你弟弟吃,你不总是叨叨你有个弟弟咋了咋了吗?”
赵一博想想也是,他肯定没吃过这种巧克力。
包里揣着巧克力,挤公交车都怕被挤坏了。上来一拨人,就抓着扶手避让开。这个天气巧克力容易化,待会儿下了车就得直接让小河吃掉。
车子到站,往常总在树下躲阴凉等他那人,今天却不在。
赵一博站在原地等了半个钟,晒得不行。怕巧克力化成巧克力水,只好迈步往家里走。
也许今天他放学晚?还是家里有啥事儿,放学直接回去了?
想到家里可能有事,赵一博的步子就快了些。
家里只有姥姥,屁股都落不下座去,两条眉毛拧巴地快要竖起来。
“姥姥,小河呢?”
“小河小河,他跑去跟人打架,都被抓到派出所了!”
提着来气。桌上的筷子一掷,掉到赵一博脚边。
赵一博捡起筷子,捏在手里。
打架?说实话他不信。
是姥姥搞错了吗?老人家总是喜欢把事情说得很严重。
也没有多说什么,把筷子洗了洗,让姥姥坐下先吃饭。
那天的等待是格外漫长,直到天色彻底变成一块黑色的帷帐,星辰戳出洞眼来,探头探脑地闪着光亮。
小河总算回来了。
跟爸爸一起。
赵一博跑到门口去接,还没走到跟前,就被赵国平大声呵斥:
“别管他!让他去跪着!”
小河低着头,一声不吭。路过赵一博时,赵一博抓住他手腕。
夜色朦胧,他敏锐的察觉到何浩楠脸上有血迹。
“转过来我看看。”
何浩楠不动,用力甩开赵一博的手,朝屋里走。
赵一博向前两步,又拉住他。
“抬起头我看看!”
他的命令,何浩楠从来都会听的。
但这次没有。
何浩楠依然垂着头,眼珠子只盯着地面看。
“抬起来给你哥看看!看看你那个头破血流的样子!”
赵国平站在半米开外,脸气的铁青。
头破血流?
赵一博的眉头骤然蹙起,直接伸手扒过何浩楠的脸。
对着光,能清楚看见,那张干净俊朗的脸上,到处都有打架留下的痕迹。
额头一道长长的破口,结着厚厚的血痂。鼻梁肿得老高,眼角还遍布着乌紫色的淤青。下巴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坑,表皮都挫没了,暴露在外,肉色可见。
赵一博顿时血气上涌,收紧了拳头。
“谁打的?”
何浩楠不答,撇开头。
“问你谁打的?!”
何浩楠耳朵一震。
他从没见过赵一博这样咆哮。钳住他下颌的手指,力度重到他骨头都发疼。
可他还是闭嘴不说。
对上赵一博那双失去理智的愤怒的瞳孔,竟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愉悦。
赵一博的克制和理性,对他总是例外。
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国平了解的不多。
对方是个看起来乌七八糟的混子,不管赵国平怎么问他是咋回事,他都只会一个劲地骂,嚷嚷着就是何浩楠莫名其妙冲过来打了他。
双方年纪小,何浩楠又还是学生,警察一通和稀泥,让私下和解了事。
赵国平知道何浩楠不可能是那样惹是生非的人。
但一路上,那小子的嘴巴像被人用水泥浇上了,一个字也撬不出来。
赵国平对这个“假儿子”,说不上多喜爱,但也说不上多苛待。
有时,还会因为他那双纯真的眼睛而感到心软。
让他有吃有住,不必受天寒地冻,风餐露宿的苦,他觉得自己算不得是个坏人。
但若发生些事情,打破他自我麻痹营造的假象,便是像如今这样,恨不得不把他买来才好。
他不去想,那真没买来呢?
指不定托生的就是个福窝,人生来是要含着金汤匙的少爷!
不然,谁家贫苦人家,舍得在奶娃娃的脚腕上,捆一枚钱币大小的金片片。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他不是想不到,是不愿意想。
错的是这世道,错的又不是他一个人。
他从没插手过何浩楠的教育,教说话、教写字、教道理、教为人做事,都不是他。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赵一博上赶着要取的。
比起他,自己这个“真儿子”倒像尽了半个“父亲”的责任。
所以在何浩楠身上弄不明白的话,去问赵一博,就一定能有线索。
赵一博呢,则想的不是表面这一回事。
如果事情的发展当真这么没头没尾的,那就不是这件事有问题,而是这个人有问题。
于是他问赵国平,被打那人叫啥?
赵国平回想着那小混混的信息。
“叫杨辉,跟你一般大。”
何浩楠在堂屋罚跪,姥姥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唉声叹气来一趟,骂骂咧咧来一趟。
他装听不见。
其实他的心情是很痛快的,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跪了很久,膝盖麻麻地,钻心般的疼。
身后有脚步声,他知道是赵一博。
但他不会起来的,做错事,要受罚,天经地义。
他想,不管赵一博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摇。
脚步声靠近,哥哥温暖的手掌,抚了抚他的后颈。
耳边传来“咚——”地一响。
赵一博双腿一屈,直愣愣地跪在他边上。
“哥?!”
何浩楠惊呼出声,用手推他。
“你干嘛?!快起来!”
赵一博却顺势攥住他的手,轻笑道:
“小河,我知道你为什么打他。”
话间,嘴边蓄起说不明的骄傲。
“咱俩可真像!”
何浩楠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哥你先起来!这事跟你没关系!”
“不起,”赵一博坦然地说,“反正我也不是啥好鸟。”
就算他们只是一粒尘埃,也是大漠风沙里飞扬的那种,蓄起来,铺天盖地,卷起来,摧枯拉朽。会迷住人的眼睛,扼住人的喉咙。会使一切不再纯净、清澈,教大地,也只能在废墟中悲鸣哀叹。
当风沙平息,他们归于安宁。又依偎在彼此身旁,成了最最不起眼的,渺小的沙子。
犬,是要自己长出牙,使出力来,才彻底脱胎换骨,有了烈性。
而催生这一蜕变,往往是为了保护他最心爱的,最重要的。
他不知道,赵一博在更早之前,也为他烈了一回。
他只是无时无刻不想起,那天大雨之中,一身破烂,满头淤泥的赵一博。
他的心,永远留下了那刺痛了地一幕。
他不想再看见那样的赵一博了。
他想他哥,晴时,是明媚的太阳,夜时,是皎洁的月亮。耀眼繁星里,他是最闪亮的一颗,锦绣云霞中,亦是最浪漫的一抹。
他怎能在土坑里,沾上泥巴,任人欺辱。
不行,就是不行。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好吗?”
赵一博细声询问道。
他仔细瞧了瞧他脸上的伤口,“疼吗?”
何浩楠点点头,又摇摇头。
赵一博乐了。
“啥意思?”
“脸不疼,膝盖疼。”
他不自觉带上点鼻音,像撒娇,显得可怜巴巴。
他人瘦,膝骨磕在坚硬的地板,一跪就是这么几个小时,确实把脸上那些疼痛都盖了过去。
赵一博摸摸鼻子,装腔作势道:“哥给你变个魔术。”
然后不知从哪里扯出一个小垫子来,探过身,给他垫在膝下。
“你知道这是啥吗?”
何浩楠理所当然答,垫子。
赵一博用指节敲敲他的脑门,玩笑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垫子,这是‘跪的容易’。”
一直龇牙咧嘴跪过了零点,两人才搓了搓膝盖,相互搀着站起来。
身体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余下的,全是心里的甜蜜。
两人爬上床,赵一博神秘兮兮地拿出个盒子来。
“再给你个好东西。”
他打开那盒子,横七竖八的有好些长方形小零食,一块一块装着。
赵一博从里头夹出一块,撕开包装袋,递到何浩楠唇边。
何浩楠顺从的张开嘴。
“甜吗?”
浓郁的奶香从舌尖弥漫开,丝滑香甜的口感让味蕾乍然跃动。
“是巧克力!”
他含糊道。
“哥!这个巧克力好好吃!你也吃!”
他们窝在床上,你一块,我一块,吃了许多。吃到盒子见了底,赵一博一本正经道:
“我俩会长蛀牙的。”
话音落,何浩楠剥好一块,趁他唇齿未完全闭合,眼疾手快地塞了进去。
然后人畜无害的朝他嘿嘿一笑,“那也是哥先长。”
表情咧得大了,牵扯到脸上的伤口,又“嘶”地倒吸凉气。
赵一博好气又好笑。
重新刷了牙,躺在床上。何浩楠看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哥,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了?”
他没否认,何浩楠一下就不是个滋味了。
他翻过身,面朝赵一博。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有。”
赵一博双手枕在脑后,斜眼睨他:“哪儿听来的八卦?”
何浩楠没有正面回答。
“那你以后会有吗?”
他侧躺着,一只手也垫在头下。他逼近他,追问道。
两人离得近了,能闻到彼此身上是同样的香皂味。
赵一博腾出手,揉了把他头顶的黑发,柔声说:
“你以后也会有啊。”
“我不会有。”
何浩楠脱口而出,顺带着挪开了脑袋。
发丝从赵一博指间滑走,痒痒的。
事后何浩楠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认知不足以支撑他去看透自己的情绪。
“哥,你能别有吗?”
“我只跟你在一起开心,你能也只跟我在一起吗?”
少年人说得坦荡,搅得赵一博满心底的沉渣,都浮泛起来。
他思绪万千。
他比何浩楠年长几岁,也更早的知人事。可当他发现,世上之事,竟然也不全按照自然规律,像是得不到修剪的枝桠,胡乱分化,偏来倒去。
他也慌了神,毫无应对之策。
何浩楠困了,仍喃喃地,不肯罢休。
末了,赵一博轻声应下。
“行,什么事都有咱俩一起。”
“我只跟哥在一起。”
赵一博看着他的迷迷糊糊样子,哄说:
“睡吧,我也只跟小河在一起。”
那晚,何浩楠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他真的化身成一条徐徐流淌的小河,托载着单薄的木舟,在缓慢,缓慢的前游。
忽而,乍看水下一轮幽深漩涡,巨大的吸引将他全部吞入。
木舟在他身上旋转,下落,彻底颠覆。零散的,哭泣着,随着漩涡转动,拆解地支离破碎。
他在无尽的黑洞中,抚摸粗粝的舟身。倾身而上,竟是别样的温热。
摩擦间,只觉自己越发徜徉,不禁发出湍急的声响。
第二天,何浩楠醒来,身旁空空如也。
他坐起身,一股异样爬上心头,伸手往下一摸,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一块水渍。
想起哥曾经羞赧的说,“长大后就会懂了。”
瑟瑟深秋,赵国平愈发感到喘不上气。咳嗽一下,得缓上好一会儿的劲。
村医看过,说是劳累,让他暂时休息养病。
既是劳累,就是没事。
只在家短暂的休养了一天,便又回去厂里。
何浩楠送他出门,手头拎着装着药的塑料袋。
“爸,你要多注意休息。”
赵国平“唉”地答应,嗓音已不像年轻时清爽。
他难得有了片刻功夫,观察起眼前的小儿子。
别人家的孩子,果真跟自己没有半分相像。
翻过年,何浩楠就要中考了。
中考结束,意味着上高中。
何浩楠能不能上高中?赵一博心里没底。
他开始盘算着,得做出些态度给赵国平看。
让他知道,他那时并非随口胡说的。
兄弟俩在镇上转悠,去批发小店买了两双棉鞋。去年那双,实在已经磨的不像话了。
棉鞋是最为普通的那种,纯黑色,厚底。踩在脚底,软绵绵的。
等入了冬,就只有这样的鞋子才保暖。提前买好,省的到时坐地涨价,平白多花几块钱。
两人经过小卖部,又想着去买巧克力吃。
小卖部的老板娘大手一挥,“德芙在那儿。”
他们走过去一看,“唯芙”还差不多!
一人买了一块,过个嘴瘾。
街边的小店,都有卷帘门。赵一博记得,他放学回来的晚的时候,对面那家的卷帘门就是拉下来的,门上用红漆喷着“电焊”。
他冒出一个念头,学电焊。
何浩楠跟着他走到对面去,那里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子。
他往前凑,被赵一博使劲拽回来。
“你眼睛不要了?!这么危险往前蹦啥?!”
何浩楠转移话题,问他,“哥,你看这个干嘛?”
“我想学。”
“学这个?”
何浩楠不解,“学了干嘛?高考加分?”
“想得挺美呢。”赵一博摸摸鼻头,也不接着说了。
他知道这个能赚钱,在学校附近,能看见招电焊小工的。
其实姥姥不让他做的事,在外面都能赚着钱。
他打定了主意,趁这几个月,得要赵国平看见他的决心。
他说要学,何浩楠也跟屁虫似的说要学。
“等你中考完我教你就行了。”
“好!”
赵一博怀疑,他要说天上有龙,何浩楠都能信。
春寒一过,万物复苏,长袖衫没穿两天,紧接着,就是何浩楠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中考。
赵一博的电焊是偷摸学的,何浩楠当然是和他沆瀣一气,为他保守着秘密。
想来,学的应当是有所成效。毕竟他哥这人,一旦开始的事情,基本是要走通了为止。
除此之外,赵一博还有了一箩兜的工具,钉子、锤子、钳子,应有尽有的装在一个绿色破旧布包里。
那布包左看右看,都像被赵国平淘汰不用的工具包。
虽然他没说自己隔三差五那么晚回来,是做什么去了,但何浩楠知道,一定跟这些东西脱不了干系。
做学徒?为了啥呢?赚钱?
好端端的,赚钱又为了啥呢?
这几日停水,姥姥都是提前给他们蓄一桶,让他们烧开了兑着凉水洗。
一桶水,一起洗能够,分开洗就掌握不好量。再说这烧水,总是一次性烧好方便些。
何浩楠每天都让赵一博跟他一起,赵一博死活不愿意。
“哥,你再不洗就臭了。”
赵一博也知道自己要臭了,浑身难受地刺挠。
可要两个大小伙子,赤身在那狭小空间里,他怎么都觉着别扭。
于是何浩楠都脱地光溜溜了,赵一博还扭捏着不肯脱衣服。
要不是几天没洗,实在没辙了,他真想就这么关门跑了。
何浩楠哪懂他的弯弯绕绕,仗着自己力气大,把人摁住,衣摆向上一提。赵一博就认命的举起手,以一个投降的姿势,任由衣服滑落。
你一勺,我一勺地朝身上淋着水。
何浩楠心无旁骛,自在得很,赵一博和他背对着,紧贴墙根,十分防备。
背上忽地覆上一只手掌,太熟悉不过的触感,他连那掌心的纹路都能在脑海清楚临摹。
他大惊失色,如临大敌,几乎想要骑到墙上去。
何浩楠呢,心思单纯,天真无邪,不知他是什么状况。嘴唇压到他耳畔,吹着湿气儿:
“哥,要不要给你搓背?”
赵一博一个激灵,转过身,猛然推开他。
慌乱间,把水也打翻。
何浩楠见了他的正面,瞬间烧成一颗虾头。
“哥…你…”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赵一博的那物,毕竟他们是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的兄弟。
但他却是xxxxxxxxxxxxxxx
只看了那一眼,就立刻被一只手撇开了脸。
然后,赵一博窘迫地逃离了现场。
留下何浩楠xxxxxxxxxxx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给何浩楠造成什么影响。想不通的事,他就不想,打小这样心眼宽,不爱往牛角尖里钻。
生理反应,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就不知道赵一博为什么忌讳莫深的样子。
他试探的跟赵一博聊点别的,赵一博打哈欠装困。
行吧,哥脸皮薄,从之前“懂了”那事,也能看出来。一般隔天就会好的。
他也就不管,沉沉睡去。
黑夜里,只剩下赵一博,瞠着两只铜铃眼。
他有一个秘密,天大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当何浩楠又一次无意识的靠近,鼻息喷洒在他的颈窝。
他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了裆下。
内裤不断隆起的弧度,是他隐匿的欲望。
探索身体,取悦自己,生物课里寥寥几笔,赵一博却无师自通。
他学会一件事,就会想要彻底弄懂。
但此时的行为,全然不敢细想。
纾解的动作令人羞耻,而产生欲念这件事本身,就无任何道理可言。
他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溢出声音。
寂静的房间,只有呼吸交织缱绻。
深沉的是他的。
平静的是他的。
赵一博xxxxxxxxxxxx
他抬手遮住眼睛。他知道,一次一次,会陷入更深的沼泽。可他无奈,做不出抵抗。
是的,何浩楠“懂了”那晚,他亲眼目睹了他混沌在梦境与现实间,深深浅浅的抚慰。
那时,他便已经像这样,做过一次了。
正文下
何浩楠中考结束,那日赵一博和赵国平对峙着,挨了一巴掌的事情,又要原模原样重演一遍。
此时赵一博再叫何浩楠出去,他已不听了。
“有啥事好好说,行吗?爸。”
赵国平比起那时候,沧桑了许多。抬起的手,也迟迟打不下去。
何浩楠站在赵一博身前,一步也不让。
地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两块的,二五十的。
也许是老了,也许是病了,总之,赵国平不得不妥协了。
这场斗争的胜利,赵一博并没有感到很高兴。
一来,是他知道,逼迫一个贫穷的父亲,供养一个捡来的孩子将来去上大学,不孝,也不公。
二来,是担心何浩楠,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
他的心里,何浩楠是兄弟,又远甚于兄弟。他不想他围造起的屏障,会被细碎的飞砂和走石,破出豁口来。
那样,他知道这家人如此狠心,该有多么难过?
何浩楠一直不敢和赵国平以亲人自居。
所以他清楚地区分着,什么是别人家里的事,什么是他们外人的事。
许多事,他没长眼,没长耳,看不见,也听不见。
非要因为护他哥而徒长出感官来,至少之后,不会多问一句。
也正是这样,才让赵一博稍微放下心。
不问,他也就不用骗。
中考成绩出来,何浩楠顺利考取了高中。
只可惜,分配到的并不是赵一博在的那一所。
他很沮丧。
赵一博宽慰说,“每天都要回同一个家的,在学校好好学习就是了。”
“再说,以后日子那么长,咱们亲兄弟,什么时候都在一块儿的。”
他是故意强调“兄弟”二字,是免得自己冲昏头脑。
但亲口说出来,又有种踩到自己痛脚的怪异感受。
话是实话,是亲昵的话,何浩楠反倒觉得刺耳,本就不顺心,这下火上浇油。
“不是亲兄弟。”
“那也是兄弟。”
“不是兄弟,我是爸捡的。”
赵一博被他呛的哑口无言,嘴一快,失了理智。
“你打算这辈子就这么跟着我,赖着我?一刻都不要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了?”
“赖着?”
何浩楠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他。
从小到大,他满心满肺,实实在在,就只有这一个人。
赵一博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
赵一博让他回家,断了腿他也会爬回去。
赵一博要是让他在哪等,风化成石塑他也等。
他是那样的忠诚,那样的真心。
十几年,赵一博哪一日感觉不到?
所以话脱出口,悔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何浩楠垂着头,不讲话,嘴角不自然的绷着,鼻头一阵酸涩泛红,又硬生生给抑制下去。
小河从来就不擅争辩,别人用唇枪舌剑来蹂躏他的脆弱,他幼时还会哭,长大后便连哭也不哭了。
仿佛他是坚不可摧的斗士,浑身铠甲蔽身,没有丁点软肋和破绽。
可赵一博明明知道,他是那个两岁时说话说不利索,都会懊恼的小朋友。
是那个,被嘲笑后伤心欲绝要改名字的小朋友。
是那个,承受着长辈暗地里差别对待,却依然一心只想对他好的小朋友。
是那个,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替他出一口恶气的小朋友。
是那个,只在乎“哥”怎么样,只问“哥”好不好的小朋友。
赵一博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他半蹲下身,胳膊搭在何浩楠膝头,抬眼对上他被额前刘海遮住的目光。
“哥错了。”
他温声说。
一句话,就让何浩楠拼命稳住的情绪溃了防。尽管咬着牙,泪珠还是掉落到赵一博手背上。
赵一博心疼地拭去他眼下的泪。
“我错了,我说的是混账话。”
何浩楠再也绷不住,一把将他抱住。
“打一巴掌是你,给个甜枣也是你。你这样,是仗着我喜欢你吗?”
赵一博心中钟声彻鸣,遁入无边无际的迷惘。
他抽泣的嗓音,像虔诚的祷告,坦出最为贵重的真诚。
“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赵一博这才又醒了过来,苦涩地笑了笑。
是啊,他说的“喜欢”,仅仅只是喜欢。
十一月初,赵国平进家门时,手上拎着一个透明盒子,盒子上有天蓝色的缎带,绑成了蝴蝶结的样式。
“生日蛋糕,分着吃。”
他简单撂下一句,在兄弟俩心里激起千层浪来。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庆祝过生日。
何浩楠的生日是跟着赵一博改的,赵国平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哪天出生。
在何浩楠还很小的时候,他试探性地问过,想不想跟哥哥同一天生日。
这一天是两人生日,钟表跨过十二点,便又成了陆青的祭日。
一家三个男人,都在出生的喜悦,和死亡的哀悼中,长久的选择了后者。
今年不同,兴许是因为,今年是赵一博的十八岁吧。
两人起先分了蛋糕吃,赵一博看他可爱,起了个坏心眼,逗说,
“你怎么吃的到处都是。闭上眼,眼睛上有,我给你擦了。”
何浩楠乖乖闭眼,触感却从鼻尖传来,是冰凉柔滑的奶油。
“好哇!骗我!”
他蓦地睁开眼,把掩嘴偷笑的赵一博逮了个正着。
赵一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缝,像偷吃鱼的小猫。
他也趁机抹了一把奶油,追着赵一博“复仇”。
赵一博一路小跑躲回房间,四面墙壁,是自投罗网了。
何浩楠追上他,掰过他的肩膀,将他揽在胸口结结实实的锢住,然后他的脸颊上就多了一撇白色的奶油胡子。
何浩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几月几号。
但他愿意他的生日就是十一月六号。
他愿意人生中每一次当这天到来,赵一博都会想起他。
原来再不起眼的种子,都可能会生根发芽。
那日日夜夜的陪伴,就是最肥沃的土壤。
当小小的种子,长成了茂密的大树。枝繁叶茂,盛开的都是他的爱恋。
沙沙,沙沙...
你听,风拂动着,叶子,作起了诱惑...
他保持着禁锢的动作,没有放手。
赵一博发觉气氛暧昧,嘴上求着饶,玩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放开我吧。”
一面暗自使上力气,想挣脱。
推推搡搡间,何浩楠不小心把他扑倒在床上。
赵一博再去推他的胸膛,已是推不动了。
他印象里,豆丁大的小狗,已不复存在。
此时这头如同刚学会捕猎的小兽,急于展示他精准的猎食技巧。宣告着从此时此刻起,他将掌握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绝对的主动权。
何浩楠的目光落在赵一博脸上,久久挪不去。
他有一双深情湿润的眼睛,笑起来,是一牙清泉般,恬静、温暖。
何浩楠从前觉得,这双眼睛像绿洲,充满了对他的希望,和爱怜。
可今天看来,这双眼已化作鬼魅妖池,满是半遮半掩,玉体犹见的呼唤。
他情不自禁就低下头去。
赵一博在他身下,脸色绯红。
推不动,喊不听,何浩楠像着了魔似的。
他莹润的嘴唇,正徐徐靠近,赵一博挣扎不开,有刹那间,甚至就不挣扎了。
他想认命,想认心。
直到何浩楠的唇轻轻碰上他的,情难自已地厮磨着,浅浅喊了他一声,
“哥…”
倏地一盆凉水泼下,把赵一博浇了个清清醒醒。
他狠狠地撞开何浩楠,走门口去。
何浩楠怀中空空,怅然若失地回头看他。
“我去洗脸了。”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太阳东升,新的一天总会来的。
两人一整个晚上,背对着背,没再说一句话。
“院子里谁的自行车啊?”
早饭间,姥姥问道。
她指了指院子,“在那儿放着,还是新的。”
“何浩楠的。”
连名带姓的。
“不是我的。”
“是你的。”
“就是你的。”
“唉唉唉,”姥姥打断他俩,“一来一回的干啥呢?好好说话。”
“反正不是我的。”
何浩楠收拾了碗筷,起身就要去厨房。
“送你的。”
赵一博忽然说。
“送我的?”
“去看看吧。”
赵一博也起身收了碗筷,经过他时,顺带把他手里的也收走了。
院子里果真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比之前在张钰铭家骑的,看起来更酷。
何浩楠天生对车有着别样的迷恋,走在大马路上,会观察四个轮子的。心心念念最多,还是啥时候自己能拥有一辆两个轮子的。
他东按按坐垫,西捏捏轮胎,心头全被喜悦占据,再也想不起别的来。
车头用细线绑着一张小卡片,上面的字迹他忒熟悉不过。
「祝小河十六岁生日快乐!」
透过厨房的窗玻璃,能看见赵一博埋头洗碗的样子。
清早的阳光似乎特别偏爱他,懒洋洋的伏在他侧脸的棱角,呵出一条金灿灿,毛绒绒的光晕。
何浩楠光是看着,脚步自己个儿就往那边挪。
他站在赵一博背后,把下巴搁在他的颈窝。
“赵一博十八岁生日快乐。”
赵一博洗碗的手一顿,偏过头,目光落在他的鼻梁上。
“我是你哥。”
他说。
语气认真地,严肃地,像是在宣读一场属于昨晚的判决。
何浩楠轻轻“嗯”了一声,
“哥,十八岁生日快乐。”
那时,何浩楠才知道,赵一博起早贪黑学电焊赚的钱,不止撒在了地上。
也撒在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上。
他早就计划好,要送给他一辆自行车。
几天后,赵一博得到了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小包。
军绿色,底部缝着黑色的布块。
何浩楠说,他学了很久,针线活太细致了,学起来费劲。
“以后这就是赵工的工具包了!”
他将那个破旧工具包里的工具全都装进新包,然后给赵一博系在腰上。
包的里侧,还有歪歪扭扭缝的“全能赵工”。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迷幻世界的吟唱,只会一寸一寸,吞噬人的意志。
正如嗅到过血腥的小兽,即便饮鸩止渴,也要一步一步,坠入越来越深的贪欲之中。
只求饱腹,不求德理。
何浩楠必然是那一只小兽,不停地探寻他想要的,不顾他不能要的。
他背着赵一博,买了一本色情杂志。封面人物尤其婀娜,内页更是别有洞天,教谁看上一眼,都感觉口干舌燥,情难自已。
他就是为着这样的反应来的,可那不听使唤的身体,该冷漠时亢奋,该勇猛时孱弱。一页一页翻着,身下压根没有半点动静。
他苦闷地想,自己是不是有病?
赵一博洗完澡,擦着头发走进来,吓得他慌慌张张把杂志压到书本下。
赵一博问:“什么东西?”
“没啥…”
没人比赵一博更了解他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代表着什么。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铁定是有鬼。
于是趁其不备,突然发难,伸手便要去抢。
何浩楠哪能让他抢到,护着那沓书,摆出书在人在,书亡人亡的架势。
赵一博佯装正面进攻,骗的他整个人都集中注意力去挡。再“咻”地腾出一只手,从后方绕过去,眼瞅着就要把最下层的那本抽出来。
何浩楠急了,扶住他的腰把他压在桌上。
这个姿势莫名的眼熟。
只是这次,赵一博稍微用力,何浩楠就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一片寂静,演绎着兵荒马乱的少年心事。
“哥”,何浩楠忽然低声问。
“你说一定要是男的和女的谈恋爱吗?”
赵一博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些不能深究的悸动,在十八岁这一年,迎来了赤裸的拷问。
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是赵家全族百余年来,最为轰动的一天。
赵国平家,收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
赵一博,考上了大学。
他不仅完全飞出了这个村庄,这个小镇,甚至飞到了那个许多人一生都只是听说过的富庶的国际化大都市。
那天,赵国平久违地穿上了已过时的西装。
院子里,是他请来的舞狮队伍,吹拉弹唱,锣鼓喧天,欢快的奏乐传去好几里地,鞭炮声不绝于耳。
他站在门外,迎来送往。
耳后别着别人贺喜的香烟。
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肥,晃晃荡荡。
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必须忌烟忌酒。
但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光耀门楣,百无禁忌。
他摆了酒席,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座上宾。
在一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何浩楠是唯一的那个焦虑者。
来自分离的焦虑。
他太习惯做赵一博的尾巴,时时刻刻不能与他分开。如今一去数月都见不到面,他甚至都想赵一博也把他装进行李箱里。
连续的雨天,在赵一博临行前,终于放了晴。
姥姥连忙打着彩头,按照她的话说,她是真的死也瞑目了。
夏夜晚风习习,星辰无垠,纵使有万千的闪耀,也难掩不舍的痴愿。
他们久违的爬上房顶,仰头望着星星。
两人的手臂若有似无的摩擦,何浩楠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抛出那个问题。
“哥,你说男的一定要和女的谈恋爱吗?”
这次换了语序,问题变得一针见血。
赵一博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他从未想过要面对这离经叛道的荒唐事。
因为只要看见久站无力,衰弱喘息的父亲,那生为人子的与生俱来的孝悌,就会照出他的丑恶,让他不敢多想。
遑论这样坦率的问他。
除了逃避,还是逃避。
他连直视何浩楠那双真挚的眼睛都做不到。
又是鸵鸟似的埋下了头,回他道,
“等你成年了,我再告诉你。”
他走了,去见识华灯初上。
他走了,驼着他的,不能说的秘密。
再见面,是寒假回家。
赵一博在火车站见到了十七岁的何浩楠。
他一介文弱学生,挤在出站的外出务农回家的人潮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只能不停让行。
何浩楠不知怎么逆着人流钻进了进来,帮他拎走行李,又用邻近那只手,揽住了他的肩。
几个月不见,他的个头窜得比赵一博还高了。
脚上还穿着那双两人一起买的黑色棉鞋。
走出车站,去等公交车。赵一博边跺脚边哈手,他已经有一点体感上的差异了,南方现在远没有这么冷。
从火车站回家要转三趟车,先到集散中心,坐大巴到县上,再从县上去镇上。
算下来,怎么也要五个多小时。
同样可知道,何浩楠是坐了五个多小时车来的。
赵一博看了看车站上方的大钟,指针指向数字“10”。
保守估计,他也是四点就要起床的。
赵一博从背包里拿出一副新的手套,用牙把缝住的棉线咬开。抓着何浩楠的手腕,把手套戴进去。
“累了吧?”
“不累。”
何浩楠余光一瞥,和赵一博是相同的款式,不同的颜色。
表面没露出在意,心里却暗暗地冒出一丝甜意。
他拉过赵一博的手,裹在手心里揉了揉,顺势塞进袖口。
冷空气从袖口灌进去,小臂瞬间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真想问问赵一博是从哪个冰窖来的。
赵一博探个头问他,“不冷吗?”
何浩楠抿着嘴,“不冷。”
上了车,人就容易犯困。
何浩楠起得早,本来就疲倦,摇着摇着,眼睛渐渐眯上。
赵一博怕他磕到前座,扶住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车辆转弯,阳光一下子从车窗投射进来。
何浩楠皱了皱眉。
赵一博抬起手,虚掩着盖在他眼前。
没了光亮,何浩楠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又睡得沉些。
何浩楠额前打架留下的疤已经不明显,五官彻底褪去了稚气,像这样冷漠不笑时,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到站后,赵一博的左臂几乎酸得抬不起来。
“咋啦?”
“没事,好像刚才睡觉压到了。”
何浩楠趁机摆谱,“多大个人了,睡觉还能把手压麻了。”
赵一博鼻子一皱,装凶:
“信不信我揍你!”
何浩楠当然不信,阴阳怪气说,“一博哥哥,别这么凶~”
两人已经一学期没见,却丝毫不见生分。此后的路程,仍然是压低了音量,在后排打打闹闹。
“爸怎么样了?”
赵一博问到痛点上。何浩楠不是个迂回的人,直言道:
“不太好。已经不上班了,在家调养着。”
说是肺病,具体就没讲。
舟车劳顿,折腾大半天,两人终于到家。
饿得正前胸贴后背,姥姥端着菜就出来了。
“小博回来啦!”
她的声调瞬间飚到天上去。
“哎哟哎哟,回来了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饿坏了吧?”
“好嘞,姥姥。”
赵一博应下,转头让何浩楠也洗手吃饭。
何浩楠说还要去诊所给赵国平拿点药,骑上自行车走了。
赵一博记挂赵国平,放下行李去看他。
赵国平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看报纸。能看出他应该是暴瘦了十几斤,精神头要比赵一博想象中好太多。
诚然,他是一个悲观的人。
“爸。”
他叫一声,赵国平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外。
“一博回来了。”
他的嗓音也变了,带着老人的沧桑和难听的嘶哑。
短短数月,病情怎么就发展的这么快呢?
“爸,咱这两天再去县里大医院看看吧。实在不行,去市里,去上海。上海的医疗条件真的很好,你这都是小病,治了就能好。”
他宽慰赵国平,可赵国平哪儿也不能去。
他想争取到厂里的补贴和医疗报销,不然,这病他不敢治。
当然,对钱的疑虑,绝对不能说给赵一博知晓。
他是个主见强的,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万万不能受他拖累,耽误了。
许多老岳母不便之时,都是由他代劳。
洗脚、擦背、取药、拍痰。
有一日,那污秽都哕到他手上,他也毫不在乎。
只一个劲问,“爸,好些没?”
第二日多半还要上学,他就半靠半坐的,守在他床边迷瞪一会儿。
睡着睡着,突然又咳起来,反反复复,他就整宿都不能好好睡一觉。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堪堪看他这个“假儿子”,受多少心酸委屈,半个字都不提。
要床前伺候的时候,辛苦腌臜,依然尽心尽力,也半个字不提。
人心肉长,谁能不动容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悔悟了,却晚了。
如今顶多支持他走完高中。
天高任鸟飞,要能飞起来,便就飞去吧。
一家人好久没有这样齐齐整整的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邻居送来一只大鹅,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让赵一博帮忙辅导小孩儿功课。
都是邻里邻居,熟络很很,论起来,比有的亲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姥姥自是满口答应。
赵一博犹豫着不想管。
其实赵一博是借坡下驴,说功课多,那都是屁话。大学生活比起高中来,轻松地不能再轻松了。
他那点大学作业的数量,在高考前的题山题海面前,显得太小儿科。
但他犹豫,是因为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了何浩楠怨怼的目光。别人抓大鹅来,他一脸的不高兴,就一个劲扒拉米饭。
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今日显得格外狭窄。
小伙子长大了,长手长脚的挤在一处,又分盖两床冬被,着实错不开身。
赵一博说,“我要么打地铺吧。”
他也就提一嘴,哪知何浩楠酸溜溜地顶上一句,
“你要么去隔壁吧。”
“咋了?我又没收他的大鹅。”
何浩楠轻哼:“你都没辅导我功课呢,还给他辅导。什么叫亲疏有别不知道啊?”
赵一博一乐,逗他,“这又不是你买人鸡蛋,说‘秀婶家的鸡就是好吃’的时候啦?”
“那都哪年子的事了!”
“几个月不见,耍泼皮的本事见长啊何浩楠。”
何浩楠“哗”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你为啥叫我何浩楠?”
“我为啥不能叫你何浩楠?”
“你不都叫小河吗?”
赵一博一头雾水,“你是小河,也是何浩楠啊。”
“那我能叫你赵一博吗?”
“什…什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何浩楠义正言辞道:“叫小河的是哥,叫何浩楠的是赵一博。我十七岁的人了,你也不叫我小河了,那我怎么就不能叫你赵一博?”
他一通绕口令,把赵一博都搞晕了。听起来是这个逻辑没错,但,那又怎样?
何浩楠撑起臂膀,侧对着他。伸手从他头顶探到墙壁,按下开关。
房间霎时黑得不见五指。
那又怎样?
赵一博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借着黑暗,何浩楠闷闷地说,
“我明年就成年了。”
赵一博仿佛被猛敲了一下后脑勺。
何浩楠高中的读书劲头,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大家私底下编排说,他是不是赵一博附身啊?
何浩楠才不管,成年、去上海找赵一博,是他人生的头等大事。
别人懂个屁。
“努力是好事,别把熬近视了。”
赵国平最近很关心他。
书桌上的台灯,还是赵一博高中时用的,不仅老旧,内嵌的灯泡也不咋亮了。
“我视力没问题。倒是我哥,视力不好,他都说要配眼镜了。”
何浩楠头也不抬,挠着头写那些歪七扭八的公式。
“小河,你想考大学吗?”
赵国平漫不经心的问。
“爸,不是想,是必须。”
“那万一考不上呢?”
“考不上就一直考,一边赚钱工作一边考。反正我跟哥下军令状了,必须考上大学。”
他笑起来很爽朗,咧着牙,像小狗一样。
三号、四号、五号……
跨到六号,何浩楠彻夜未眠。大清早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在等。
从日出,到日落。太阳的运行轨迹,怎么就这么短呢。
很快,到了傍晚。
何浩楠现在已经不是在等赵一博祝他生日快乐了,他开始担心起赵一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
随着音乐声,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赵一博风尘仆仆,明显是一路不歇停走回来的,气都没喘匀。
他扒着门板朝何浩楠轻声喊:
“十八岁生日快乐!”
赵一博身穿一件黑色夹克外套,刘海被风吹的翘了起来。手里提着一个蛋糕,上面用红色奶油写着“1106”。
何浩楠惊讶的走到他身边,语调控制不住的上扬。
“你咋回来了?不是还没放假吗?”
他接过蛋糕,拍了拍赵一博衣服上的灰,又用手指帮他把刘海拨弄好。
“这不是十八岁吗?想着给你个惊喜。”
何浩楠的心里顿时花开蝶围,春色铺了满园。
“那行,我现在回去。”
赵一博作势拎起东西又要走。
何浩楠一把拽住他,“你咋回事呢?开玩笑听不出来啊。”
“听出来了啊,逗你呢。”
赵一博蹲在地上捯饬行李箱,仰头朝他笑。
何浩楠被这笑容堵得说不出话来,轻骂他一句“傻子”,自己也憋不住笑。
赵一博可真好看啊。
赵国平的咳嗽声从屋子另一头传来。赵一博从行李箱翻出一包鼓鼓囊囊的玩意,去找赵国平。
赵国平先是诧异地问他:“怎么回来了?”
瞄了眼日历,了然的说,“回来跟小河一起过生日的吧。”
“请假了吗?别耽误学业。”
他说完一句话,得稍微歇一会儿,才能接着说。
赵一博给他倒了杯水,坐到床边,打开自己拿来的东西。
“爸,这些都是一些保健品,对肺好。上海的医生说,要想治疗还是得本人过去,看看到底啥情况,怎么治。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么远,咱们到市里去看也行,总不能就这样拖着,是吧?”
赵国平听着,摆弄手里那一盒盒没见过名字的保健药。
“你哪来的钱?”
别的不说,这一个小玻璃罐子,上头写着“燕窝”,赵国平再大老粗也知道这东西价格不菲。
他忽然激动起来:“我给你打的钱是让你读书的!不是让你来买这些东西的!”
赵一博见状,扶着他靠在床头。
“不是,爸,你别着急。学费我没乱用。我发誓,真的,这些都是平时勤工俭学攒的。”
“勤工俭学”说得高级,其实就是他每个周末去打零工赚钱。
上海是大城市,想打零工,不用卖苦力也行。
很多按日结算或者按小时结算的临时工,大多就是像促销一类的。
他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穿着厚重的娃娃服引导小朋友试喝牛奶,小朋友隔着头套敲他脑袋,他也得耐着性子和他们互动。
有时,一米八的个头,需要戴着围裙,怀里也兜着纸尿裤,在大马路上向家长推销,嫌恶地走远些还好,有的还会指着鼻子大骂他是变态。
还有一次卖啤酒,靠福利吆喝来的路人,把他围地密不透风。试喝的酒不小心撒到一个男人裤子上,大庭广众之下,男人非让他当场舔干净了。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猜他会不会舔。
他赔着笑,躬着腰,道歉道地嘴都起泡。
最终赔了人家一条新裤子钱,那天干了十二个小时,相当于白干。
像这样的事,太多了。
可他想,靠自己赚钱,不丢人。于是也不挑活儿,有什么干什么。
就为了攒钱,看能不能好好带赵国平去治病。
还有,让小河上大学。
赵国平的义务尽到此了,赵一博知道。
他的家现在是真的山穷水尽,无能为力了,他也知道。
长兄如父,剩下的事,他会扛起来。
赵一博从赵国平房间回来,眼眶微微泛着红。何浩楠没多问,默默揽住他的肩,就当做安慰了。
家里的状况,他比赵一博更了解。
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该有的取舍,他会替赵一博做好。
赵一博缓过劲来,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拿出一个鞋盒。
“试试。”
他把鞋子放到何浩楠脚边。
“那双棉鞋别再穿啦,都几年了,绒踩扁了,底肯定都不保暖了。”
“还有这个,”说着,拨开衣服夹层,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部手机,不是赵国平那种小灵通,而是翻盖的,有一整面都是屏幕。
“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何浩楠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原封不动给他放了回去。
“你拿去退了,这个肯定很贵。”
“贵啥啊,我当上学生会了,学校发的。”
何浩楠“啧”地一声,“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
“你还不信。我哪有钱买这个?”
何浩楠还是不收。
“那你留着用。”
“我有啊,只是忘记带回来了。一个公用,一个私用,私用的给你。”
“我用不着。”
“拿着。爸身体不好,你要多跟我联系。”
何浩楠握着手机,想了想,终究是收下了。
学生会当然不会发这样贵重的东西。这是赵一博省吃俭用,打工赚钱买的。
为了送何浩楠这份生日礼物,他常常连吃饭钱都要省下来。
至于他的那部手机,其实带在身上了。
只是绝不能拿出来让何浩楠看见。因为那就是一部老旧的,磕掉漆的,二手的小灵通。
两个人一言一语,不知不觉就十点。
何浩楠突发奇想,“这是成人礼吧,可以喝一口吧?”
赵一博无奈地笑了笑,拿两个杯子,各打了小半杯赵国平的高粱酒。
“就一口啊。”
“行,一人一口。”
他让何浩楠许愿吹蜡烛。
“你先许吧。”
何浩楠说。
赵一博笑:“你是不是还没想好?”
“好好好。”
赵一博双手合十,闭上眼,心头默念:
第一个愿望,希望家人平安健康。
第二个愿望,希望小河顺利考上大学。
第三个愿望,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他睁开眼,“好了,该你了。”
“我的愿望可以说出来吗?”
“不行,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我就一个愿望,很好实现的,我想说出来。”
赵一博拗不过他,“行吧,心诚则灵,你想怎么许就怎么许。”
何浩楠不闭眼,也不合掌,只是背着烛光,深沉地看向赵一博。
“我就一个愿望。”
何浩楠说:
“我今天成年了。”
“以后能叫你赵一博了吗?”
他的直率,比千军万马还让人抵挡不住。
赵一博这样敏感的人,怎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哥,是小河的哥。
赵一博,是何浩楠的赵一博。
他良久的沉默着,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闪过的,都是葬在心里,不能提及的私隐。
那些被他刻意忘记的瞬间,自渎时只会出现的那一个人的模样。
今日晴,会想他;今日雨,也会想他。
别人描绘山川大海,多么多么壮阔波澜,多么多么令人神往。
问及他,在遥远的千里之外,他终于才敢说一句。
“我喜欢小河。”
何浩楠并不是忐忑的看着他,而是笃定地,仿佛他确信,赵一博只会说出这个字来。
他怕声线轻了,复又应一遍。
面对着面,那人先是愣住,随后回过神来,欣喜若狂地将他抱进怀里,来来回回蹭他的耳后头发。
“嗯。”
他忽然偏过头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赵一博瞪大了双眼,像受惊的兔子。
何浩楠笑着说:
“我们喝醉了,明天就忘了。”
赵一博二十岁许下的三个愿望,转年就破灭了其一。
赵国平久治不愈,由何浩楠陪着,揣着赵一博寄来的,和赵国平攒下的钱,到省城市医院看病。
原以为是肺炎,积劳成疾得的。没想到一连串检查下来,赵国平确诊尘肺。
医生叹了口气,问为啥拖这么久。
说是没什么办法了,除非换肺。
何浩楠听也没听过,还问,是哪个尘,哪个肺?
赵国平心如死灰的望着医院的墙壁。
何浩楠想,哪里来的毛病,比癌还可怕吗?
赵国平早就知道治不好,他也听工友提过尘肺,就是长年累月做工,粉尘都吸到肺里,把出气孔给堵了。
但他真的确诊这个病,还是感觉老天爷给他当头来了一棒。
赵一博大学没毕业,何浩楠高考在即。
怎么搞?
拿什么搞?
老岳母也听不懂“尘肺”,只晓得,听何浩楠复述医生的话,说治不好,要换肺。
天都塌了下来。
七十来岁的白发老妪,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天喊地。
“要了命了啊!我赵家要了命了啊!老天爷不让我们活啊!”
她哭的凄惨,涕泗横流。邻居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提着菜刀匆匆跑到院门口。
“阿婆!啥事?!”
何浩楠一边将喘着大气的赵国平扶到椅子上,又去把院门关上,给邻居叔婶赔不是。
姥姥看着何浩楠东奔西走的,更悲从中来。
全然不顾长辈身份,拉着何浩楠的胳膊嚎啕大哭。
何浩楠跪在地上陪他,任她把上至天皇老儿下至地主大财都骂了个遍。
夜里,赵国平颤巍巍地拖着病体到老岳母房里。
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考量。
这病早在不好之初,他就受工友的提醒,去厂里申报医疗报销和伤残赔偿了。去了几次,厂里都推说,申请很快会下来的。
最后一次,则不知为何改了口,强硬要求必须拿到市级以上的工伤鉴定报告才行。
家里的活计已经全由还在读高中的何浩楠一人承担,他连走到村口都得五步歇一口气。
他已经是个无用的人了。
无用的人,方才生起了怜悯的心。
他还有一点余钱,不想打了水漂。他不是工友中第一个死于这个病的,准确说,得这个病的,都死了。
换肺?天方夜谭!
那不是几十块,是几十万。
所以,他的考量,放到了何浩楠身上。
如果去个一般一点的城市和学校,门槛总还能跨进去。
老岳母听完他的话,当即就要昏过去。
捶胸顿足问他,“那你呢?不治了?!钱都给这个娃娃上学去,小博呢?他在那大城市怎么活?!”
想到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的亲孙子,用闺女的命换来的亲孙子,孤苦伶仃在那山高水远的大城市,饿着肚子讨饭吃。
她哭地上气不接下气,说要是这样,她也一头撞死找她青儿去。
何浩楠端着热好的中药,站在门外,没有推门。
几天以后,姥姥专门做了一桌咸香口味的菜。
何浩楠一看就明白过来,这是做给他的。
虽然一家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口味却各不相同。他是吃不得辣,但喜欢鲜、咸。
饭桌上只有祖孙二人,姥姥便打开天窗问他,愿不愿意去读镇上那个技术学校。
以前赵国平在那儿做过工程,认识包工头,进而也攀上一些关系,不用考试,也能把他塞进去。
又说,那里只用学两年,第三年就包分配工作。
“你爸这个情况你也知道,他就是想送你去外面读书,也使不上劲了。”
她观察着何浩楠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何浩楠并没有反对。
今天的鱼,做法和之前都不一样,只倒入蒸鱼豉油清蒸。好不鲜美。
他顾着夹菜,神色半点变化都没有。
只是问:“那赵一博会把大学读完吧?”
“如果你不出去读书,那再供他一年半载的,也将将供得起。”
她擦擦老泪,连日的哭嚎,眼皮上两块死肉,完全垂了下来。
何浩楠舒了口气。
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反倒安慰起她。
“行,姥姥。反正我成绩一般,读得费劲。万一考个三流学校,那还不如学技术去呢。”
老人一听,捏紧的手才如释重负地松下来。眼泪又自己个儿哗哗往外冒。
她拍着何浩楠的手,反反复复念叨:“好孩子,好孩子。”
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同学们开玩笑地说,何浩楠马上要去上海找他哥了。
何浩楠笑着:“怎么,羡慕?”
他默默回到家,找了一个铁盆,把这些年的试卷全搜罗出来,扔了进去。
打火机点了火,所有就将变为灰烬,再也不可能复原了。
那些红色的数字,一点一点被跳跃的火舌吞噬。
他知道,无论这些数字是多少,都不再重要。
而发生在家里的这一切,赵一博并不知情。
何浩楠每日给他发来的短信写着:
「爸爸今天状况好些了。我功课没落下,在全力冲刺高考。」
他安下心来,过起上课、打工、睡觉,三点一线的生活。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这年的高考,何浩楠没有参加。
赵一博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家里摔了碗。
可那又如何呢?
赵国平在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拖着病体发了火。一老一少在他对面,静静地听训。
他骂不出一个字来。
岳母错了,又真的错了吗?
如果一定有人要牺牲,她希望这个人不是她的女婿和她的亲外孙。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太太,他有什么资格怪罪她?
即便赵一博摔碗,斗气,恨不能咬人。可他是那样的清醒,这一家,谁不是为了他?
非要论处一个耽误何浩楠一生的罪魁祸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赵一博喝了很多酒,多是赵国平以前酿的土烧,辣得嗓子眼都疼,可还是一杯一杯不停往嘴里倒。
何浩楠不让他再喝,被他一手甩开。
“赵一博,你别这样。”
“你管我呢!我他妈都出人头地了!”
何浩楠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你大学净学流氓话了?”
赵一博不答,呜呜地哭起来。
他醉得不轻,说话颠三倒四。但何浩楠还是能听清楚,他嘴上来去重复,就那一句:
“对不起,何浩楠对不起。”
“小河哥哥对不起你。”
“小河…对不起,对不起…”
何浩楠忍着泪,起身把他拥进怀里。
“赵一博,我是大人了,你亲口认证过的。”
“我本来动手能力就比别人强,为啥非要跟别人比读书呢?”
“可是小河…对不起…不是因为我,你也可以有很好的人生。”
他抽泣着,双臂紧紧回抱着何浩楠。
埋在他胸口,泪水将他的胸前浸湿一大片。
何浩楠摸摸他的头,“不是呀。”他低头吻他的黑发,
“因为你,才是我更好的人生。”
那是何浩楠和赵一博年少时最不愿提及的岁月。
也是何浩楠和赵一博最放纵悖逆的岁月。
他们在无人窥视的角落,窃取对方的心跳。
院墙洒落的树叶的斑驳阴影,永久地记录着少年的秘密。
谁能知道,贫瘠的偏远山村,盛放过一簇绚烂的,不为人知的花火。
只那一瞬,便胜过万千永恒。
从那之后,赵一博便像是打转的陀螺,一刻也不让自己得闲。
他恢复了理智,高考不是只有一次。今年不上,可以明年上,明年钱不够,可以后年上。
只要他能赚到钱。
一切问题的症结,不就在于此吗?
于是,他彻底流于社会。听人说做销售最赚钱,便去点头哈腰的给人递烟、点烟,也学会了抽烟。
他可以连续半年,每天只吃一顿泡面。
他变得圆滑、世故、虚伪,他熟练地使用社会规则里的手段,阿谀奉承,曲意逢迎。
他需要作成这个样子,才能置身利益的八角笼中,显得不那么生怯。
赚到的钱,他分成两份。一份定时寄回家,用于赵国平治病。
另一份,则办了一张新的银行卡,存了起来。
何浩楠照常每天会和赵一博通信。
一毛钱一条的短信,他会把一天的事情,汇总成长长的一条,绝不多发第二条。
这时候的短信,和两人最初通信的内容,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信里,何浩楠很少再写那些有趣的事情,他更多的写姥姥和父亲的身体情况,写一些旁的亲戚来探望的家长里短。
那年放假,赵一博只匆匆回去了几天。
但他没说,是因为他在公司请不到假。
大四时,学校有了出海实习的机会,包吃住,还有酬劳。
赵一博毅然决然报了名。
“出海很辛苦吧。”
“不辛苦,我是学这个的。再说,谁还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公费航海?”
“听别人说,出海特别苦。”
赵一博说,“别听他们瞎扯。我们这出海,可以在甲板上看海豚呢。”
“真的?”
“真的。”
他斩钉截铁,不像哄人的。
“那你照顾好自己,万一以后当个大船长,我也能沾你的光去看海豚。”
赵一博说:“那当然啦,到时候咱可以遨游世界。”
“你以后在这儿工作,有人会带你。”
甲板上的蓝天白云,广阔大海,他连看一眼都没来得及。
甲板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温度高得骇人。轰鸣的噪音三百六十度环绕在耳边,弥漫的柴油味,像是要钻进他的皮肤里去。
四处都是铁,冰凉的,乌黑的。油凝了厚厚一层,粘到手上,搓也搓不开。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埋头苦干了三个月。
他出海后的第十天,赵国平突然病危,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余生要靠吸氧度日。
赵一博寄回来的钱,都拿去买了氧气。
赵国平用的是最简易的吸氧器,需要一人不停地按压,才能给氧。
白天,姥姥守在床边给他按,等何浩楠下午从学校回来,两人就换个班。
再到清晨六点,姥姥起床,何浩楠稍微眯两三个钟头,又赶回学校去。
这件事,他和姥姥又一次对赵一博隐瞒了下来。
他们祖孙的想法,在面对赵一博时,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过了半月,姥姥因为照顾赵国平心力交瘁,顾不上自己,忽然病倒了,就此没了精气神。
赵一博还在遥远的海上,杳无音信。
何浩楠思来想去,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去邻村找到二姑,请求她帮忙照顾家里,并承诺会给她辛苦费。
下午,到学校办了退学。
穷病,才是世上最要人命的病。
他手头没有资金,只好做些小本买卖。
在镇二小学门口摆摊卖小玩具,小卡片。
其实这玩意儿卖不上价钱,几毛一张,顶多几块一张。但何浩楠脑子灵,搞了个比赛,每周五,这周买了卡片的同学都可以参加比赛。你买的多,卡片多,胜率就大,如果赢了,何浩楠就送他塑料小车,或是小手枪做奖品。
这些东西,通常套圈儿要花个几十块,也不一定套得来,还得看自己技术。
在何浩楠这里,他不仅玩法多,噱头足,奖品也丰富。每天买一张卡片,到了周五也有五张可以用,不是一等奖,也能得个二三等奖。
何浩楠的规则里,每等奖人数递减,每周奖品不同。拿了二三等奖的想拿第一,拿了小车的想拿手枪。
总之,在镇二小学,人人都知道有个卖卡片的,人人也都去买过卡片。
周五那天,也是凑巧,他正摆着摊,路的另一头气势汹汹走过来一个青年,看见他就不来好气:
“就是你这个狗东西每天骗我弟弟钱是吧?”
一脚踢翻了他的小摊,卡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何浩楠却没生气。他仔细打量起这人,问道:
“是钰铭哥吗?”
张钰铭听声音耳熟,这才也上眼瞧了瞧摊贩。
“小,小河?”
“唉!是我。”
“这摊是你的?”
何浩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我的,抱歉啊哥,耽误你弟弟学习了。”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钰铭半蹲下,帮他把卡片拾起来。
“你没考上大学吗?”
他家早在几年前就搬到外头,盖了二层小楼,对赵一博家的事情,已经很久都没听说了。
“唉,说来话长。”
何浩楠犹豫了片刻,问:
“钰铭哥,你以前说,你爸爸是开挖掘机的?”
“在啊,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我爸一个挖机师傅,都挖成工头了,忙的脚不沾地的。”
“赚的也很多吧。”
何浩楠直言不讳。
张钰铭嘿嘿笑了笑,“那肯定是比普通人稍微多一点。”
“那我能找叔叔学开车吗?”
他早就发现,随着建设规划的需要,各地工程队都在招工人,其中最值钱的,就是会开这些挖掘机的。他知道卖小玩意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因为没有本钱不得已的决定。
如果能开上挖掘机就好了。
他这么想过。可,光是凑个师傅钱,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洗劫”小学生零花钱的事情,反而帮了他。
“你?”
张钰铭的语气很疑惑。
他不禁想起小河小时候在自己家骑车的样子。
“你想赚钱?”
“对。”
何浩楠把这些天赚的所有一毛五毛从包里掏出来,规整好,递给张铭钰说,
“但我没有钱,就这些。学费我边学边教,可以吗?”
何浩楠从来是一个心很宽的人,豁达、自洽,不悲观。
他一下就听出来何浩楠心情很好。
时隔半月,两人再通上话,即使嘴上不明说,话里话外,也都透露着想念。
“爸还好吗?”
“老样子,但没有恶化,就是万幸了。”
“钱是不是不够用了?我这边还要两个月,如果实在不行,找二姑他们借点,我领了工资,立马连本带利还他们。”
“不用,你之前寄的还剩些,爸原先那个水泥厂也报销了一部分医药费,你别担心,一切都还好。”
“终于可以报销了?!”
赵一博有些激动。
“嗯,所以家里都够用,你放心。”
何浩楠撒谎了。
他奔波于各个单位,为了开具一份工伤鉴定报告,但不管是机关还是工厂,都把他当皮球踢。
每每碰壁,每每还是要前去。
但这不可能告诉赵一博。
“你呢?你在学校怎么样?”
何浩楠说,“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啊,你都不咕噜了。”
赵一博感慨道。
何浩楠问,“我啥时候咕噜了?”
“小时候,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咋咕噜的?”
“我教你八百标兵奔北坡,你念‘叭叭叭叭叭叭叭’。”
何浩楠笑得前仰后合,“真的吗?”
“骗你干啥,你还前后鼻音不分。可把我愁坏了。”
“你才多点儿大,还愁。”
电流的噪音在手机里穿梭,何浩楠隐约听见他说,
“再不多大点儿,我也是你哥啊。”
船进入海上信号的覆盖盲区,船长说,穿过这片区域,且得小十天。
十天,何浩楠学会了挖掘机。
不是过家家似的全凭师傅指挥,而是正儿八经的,可以进工地作业了。
张工头惊讶得很,“你一个没基础的愣头青,咋上手这么快?”
何浩楠赚的第一份工钱,就说要交给他当学费,他一口回绝了。
说笑道,“我看你有天赋,不如做我关门弟子,我以后也吃穿不愁了。”
何浩楠很快习惯了工地生活,他蹲在地上吃着盒饭,觉得无比美味。
甫一入冬,天空飘下小雪点,都落在他饭盒里。
一个妇人呼天抢地的跑到工地门口,噗通跪倒在地,嘴里哭喊着:
“小河!快回家!快回家!”
何浩楠立马腾地站了起来,扔下盒饭就往家跑。
到家时,赵国平已经不好了。他平躺着,像脱了水的鱼那样,张着嘴,拼命大口吸着气。
何浩楠迅速跨上床去,把上半身托起来,作半卧的姿势。
“爸!爸!我们去医院,我们马上去医院!”
赵国平的眼神都涣散了,徒有一双大眼,直直地盯着墙壁。
他掐着赵国平人中,让二姑赶紧找个车来。
二姑忙边跑边应和,撞见隔壁邻居婶子。听闻赵国平不好了,她立马把自家的三轮车开进院子,冲屋里大喊,“快,小河,把你爸扛上来!”
何浩楠是在工地干活的力气,抱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病人并不困难。可赵国平用他仅有的力气,死死抓着床板,指甲缝里,都浸出血渍。
他不走。
“爸!”
何浩楠苦苦哀求,“爸!咱去医院吧!咱能好,咱能好!”
赵国平缓慢地摇了摇头,尽力呼吸着。
他用微弱地音量,附在何浩楠耳边,断断续续地说:
“对…对不…起…是赵家…对不起…你…”
“小河…是我…亏欠了你…”
“都是我…”
晚八点半,赵国平尘肺不治,逝于家中。
赵国平的丧事,是由亲戚,主要是二姑,以及邻居们协助何浩楠操办的。
逝者姓赵,何浩楠姓何,主持丧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但办丧礼,意味着要用到钱。说到钱,便又没人愿意出头了。
赵国平的老岳母,被赵国平的死打击得整日昏沉,下不来床。赵国平的亲生儿子,远在海上,联系不到。
唯一愿意拿钱的,还是他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假儿子”。
何浩楠找张钰铭他爸预支了后面的工资,写了欠条,丧礼的一应事宜,全都以赵一博的名义去办。
礼数繁杂,又讲究排场,他一桩都不落下,一件也不简办。
在众人的帮助下,他替赵一博行事主礼节,披麻戴孝,唢呐开道,抬棺将赵国平葬在村东面的山上。
竖碑:
慈父赵国平之墓
子赵一博立。
赵一博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赵国平的头七。
轮船在海上,通常是摇摇晃晃,容易入睡的。
那天,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安宁。
好不容易睡着,又做起诡异的梦。
梦中,仍是在村子里的场景。
赵国平还很年轻,精神抖擞。一身藏蓝色棉衬衫,腋下夹着公文包,正要上船渡河。
他步履匆匆,低着头,脚步虚浮,却快得离奇。
赵一博站在岸边,大声问他,爸,要去哪儿?
叫一回,不应,又叫。
这样叫了好几次,他像才听见,梦梦铳铳转过身来。
赵一博跟着他往前追,怎么也追不上,急了。
“爸,你去哪儿?!”
“爸,别去了,回家吃饺子吧!”
他像终于被触动,有了片刻回神。
“不回啦!对不住你们俩小子啦!”
“你说啥呢?饺子都包好了!”
赵国平一言不发,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闷头走上了船,再往前,赵一博就看不清了。
眼前的画面像水中的倒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一波一波泛着涟漪,层层叠叠套着幻境。
云雾散去,一个女人坐在河对岸,并不端正。身穿灰色夹袄,深棕色棉裤,像两条肥硕的毛毛虫搭着。
她翘起二郎腿,双手环着膝。
远远看去,既臃肿,又滑稽。
女人不知从哪里捻出根烟来,两指夹着。看向赵一博的方向,扬手轻轻抖了抖烟灰。
赵一博从梦中惊醒过来,浑身汗涔涔发着冷。
那臃肿滑稽的女人,让赵一博觉得亲近。
突然,脑子里,记忆一闪而过。
逢忌日,赵一博上山祭拜,赵国平会提一嘴:
“给你妈买条烟去。”
这是他妈吗?从没托梦来的,他死去的妈?
他不寒而栗。
海面黑魆魆的,海水如万丈深渊,多向下看一眼,都要被这无尽的黑给拖进去。
天上,不见月亮。
何浩楠开口,先长吁了一口气,说话很疲惫:
赵一博想问,爸怎么样了?
也没问。
他心头一惊,眼泪倏地就流下来。
何浩楠看不见他的样子,但也能想到,他是哭了。
温声说:“我守着他走的,你放心,没受累。”
又叮嘱,“这边我会打点好,别担心。“
“你自己注意安全,小心身体。”
他似乎是累得很了,嗓子半哑着,说话要拖很长的尾音。
“谢谢。”
赵一博说不出更多了。
何浩楠轻笑一声,“你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兄弟。”
到兄弟见面,又要两个月后了。
赵一博穷鬼投胎似的,每天催问学校,何时能领到出海的酬劳。
他是学生会干部,这样做实在现眼。
但他顾不上。
何浩楠一个刚上大学的学生,得用多少办法才能把这丧礼办下来。
别的不说,钱就是卡人喉咙的东西。
办公室去的多了,堪比鬼见愁,老师见他都躲。
赵一博等不及,第二天买了火车票,几千公里路,硬是坐了回去。
火车上有两件事,一是遇到了秦贞贞,那个高中时传过绯闻,后来送他一盒“德芙”和何浩楠分着吃的历史课代表,听说他父亲过世,表示顺道跟他同去,上一炷香再走。
他说,刚去世。
然后就没了下文。
赵一博一进门,就看见厅堂正中央,黑白色的,赵国平的遗像。
秦贞贞给逝者上了香,劝他节哀。
家里空无一人,只有赵一博簌簌的低泣声。
秦贞贞看的可怜,也没走,静静站在一旁。
太阳落山,外头有人回来了。
赵一博猛地回身,愣住了。
眼前这个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裤脚卷在脚踝,趿着鞋,露出小腿上疙疙赖赖的伤疤和蚊虫咬痕,周身散发着油腻的气味。
是何浩楠吗?
他不敢认。
何浩楠看到他,一路从院中狂奔进来,毫不犹豫就要扑到他身上,忽而想起自己身上脏,又在一臂远的地方停下。
但他仍然欢呼雀跃着,像迎接主人回家的小土狗,不停甩他的尾巴。
“你回来啦!”
“你咋不告诉我呢,我去接你啊!”
他摘下草帽,放到桌上。二十岁的少年,青丝中赫然已长出白发。
赵一博心如刀绞。
顾不得任何,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再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秦贞贞看得眼热,撇过头去。
等两人平复下来,道了别,离开了。
赵一博问到姥姥,何浩楠说:
“被舅舅接走了。”
“我不知道是哪个舅舅,我不认识。但二姑说是你舅舅。”
“说他年轻时候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的。后来跟几个朋友跑到外省去,早些年以为他死外头了。”
赵一博一点也不记得这个舅舅。
想想也是,他连他自己妈都记不得。
“结果人家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在城里娶了老婆,买了房。带来一群浙商朋友,扬言要发展家乡经济。”他止住话头,“扯远了。总之是把姥姥接到城里去了。”
赵一博呆呆地看着他,看不出有多少种情绪掺杂。
何浩楠最怕他这样,他受不了他的眼神。
“对了,爸给你留了一封信。我没看,因为只留给你的。”
赵一博收了信,没打开。
“怎么不看看?”
赵一博回:“我想先看看你。”
镇上在搞大建设,到处动工破土,乌烟瘴气,道路也坑洼。赵一博坐在面包车内,这车几乎没有什么防震效果,路况不好,铁皮就会哐啷啷地响。
“马上到了。我去把车还了。”
何浩楠怕他坐的不舒服,脱了外套让他垫着。赵一博自然没有那么矜贵,又让他把外套放了回去。
这是一辆破破旧旧的手动挡的面包车。打开车门,里头腻乎地油味儿就往鼻子里窜。赵一博在船上跟油打交道,闻着已是想吐。
和船上的柴油不同,这是菜籽油的味道。
何浩楠说,他有时在二姑介绍的粮油铺子送货,就会开这辆车。
凑巧昨天送完货直接回家了,今天给铺子还来。
他开车很老练,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是个老师傅。
赵一博问他,“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何浩楠闭嘴不谈。
“你看这里我们第一次卖鸡蛋卖不掉的地方。”
他打岔道。
赵国平生前是欠下一些债的,尘肺不是普通毛病,就算保守治疗,也得花不老少钱。再加上找张钰铭他爸预支的工资,总想快些还上。二姑就介绍他去粮油铺子送货。
送货一般是早晚两头,要么清早五点起床,送完货,七点到工地开挖掘机;要么下午工地收工后,傍晚去送。
自赵国平死后,每天都是如此。
两人从粮油铺子出来,只能腿儿着走了。
“去你学校看看吧,我还没怎么好好看过那个学校。”
赵一博忽然提议。
“别去了,那就几栋楼,有啥好看的。”
何浩楠说,“不如你跟我讲讲大上海呗。”
赵一博执拗道:“去看看吧,看看你现在读书的地方。”
何浩楠咬了咬下唇。
“你没有再读书了。那个技术学校,你退学了对吗?”
他一脸震惊,却没有反驳。
赵一博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他猜到了。
为了这个贫穷的家,享尽福气的是他,受尽委屈的是何浩楠。
这一夜的固执和纠结,似乎都有了应该的答案。
他得如何肮脏卑鄙,才非要把他拘在身边。
他不配,赵家也不配。
就像赵国平留下的那封信里,述罪似的事实一样。
他们是偷人的贼;是毁人的牲畜;是吃干抹净,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他们活该下无间地狱,忍受千刀万剐,油煎火烹。
小河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他。
我想请求你,在还有余力时,帮他找到他的亲生父母。
如若不然,我就还是孤魂野鬼一只,永世不得超生。
小博,辛苦你。
来生做牛做马,爸偿还你们。
赵一博记得,那是非常寒冷的一个冬天。
地面的积雪盖过了小腿,料峭的寒风要人命地划拉裸露的皮肤,脸上,手上冻得全是红道子。
他和何浩楠互相捂着手,坐在屋内给裂开的冻疮上药。
屋内总是要暖和些,他们谈天说地,筹谋着日后的打算。
赵一博肯定是要何浩楠继续上学的。攒好钱,重新再去高考。
“你就这么相信我呀?”
“不然呢?”
“你为啥这么信我呢?”
“因为你人帅心善,好不好?”
何浩楠仰面偷笑,“我就喜欢听你说大实话。”
他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说:
“赵一博,我说实话,我要是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下第二。”
“啧啧啧,同志你害点儿臊吧。“他用棉签小心地往何浩楠疮口涂抹药膏,嘴上臭美:“但是我同意。”
两人插科打诨的笑起来。
然后就听见门外有人喊,“小博!小河!在吗?有警察找你俩问点事儿!”
“警察?啥事儿啊?我去开门。”
何浩楠起身,手被赵一博攥在手心不放。
“咋了你?”
赵一博不说,就这么默默地攥了一会儿。
院子的铁门,敲的铛铛作响。
“没事儿。”他说,“外面吵死了,你去开门吧。”
他松了手。
认亲时,赵一博并没有出现在现场。
团聚相见的地方,选在了镇上新开的大饭店。
何浩楠是坐警车去的。
双方一见,何浩楠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们的眉眼,跟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妈妈痛哭流泪,扑到何浩楠怀里,紧紧抱着他。
“好儿子,我的儿子。”
爸爸站在一旁,掩面泣不成声。
场面令人动容,何浩楠也不知不觉就流了许多眼泪。
他回抱着妈妈,安抚道:”在呢,妈妈,我在。”
这也许就是斩不断的血缘亲情吧,父母的痛,就像痛在他心里一样,真真切切。
妈妈问他,“现在叫什么名?我听民警同志说,也姓何是吗?”
她说起话来软软糯糯,慢慢地,很显温柔。
“嗯,姓何。何浩楠,浩瀚的浩,楠木的楠。”
他一字一字地解释。
“你养父他知道你姓何?”
何浩楠摇摇头,”我不知道。“
埋进土里的人,也没办法再问他。
妈妈泪眼婆娑,抚摸着他来的脸,心疼地说:
“瘦,太瘦了。我的宝贝,我还在吃奶就被人偷走的宝贝…”
说到伤心处,又止不住掉泪。
“不管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你叫何懿峻,记住了,儿子,你小时候就叫何懿峻。”
爸爸的口音带着明显的江浙腔调,说话时,会听出习惯性的领导的口吻。
吃了顿饭,两夫妻拉着他看了又看,不舍得撒手。
赵一博一个人在家,他还是得回去看看。
回到家,家里没人,赵一博不知去了哪里。
第二天,三天,都没有回来。
他就想跟他商量商量,要不要一起走。
毕竟听说上海离浙江挺近的。
何家夫妇在镇上待了几日,他们是来带何浩楠回去的,何浩楠却好像有心里有挂念,并不想走。
等了一周,他们等不住了。
亲生儿子迷了心窍,要留在人贩子家吗?
这实在让寻子十余年的父母痛心。
他们陆陆续续约了一些媒体,要发表这件事。
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上海读书,偷来别人家的儿子辍学在家打工做苦力。
他们越说越激动,记者越记越快。
赵国平死了,口诛笔伐的对象,便成了他的儿子。
何浩楠联系不到赵一博。等来等去,等到二姑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说他和他家人亏心!
他这才知道父母新闻采访的事情,连忙冒着大雪骑自行车去宾馆。
“爸,妈,新闻都别发了,别这样…”
外人面前千般万般愤慨,在自己骨肉面前,也只能无声地掉泪珠。
“那你跟爸爸妈妈回去好不好?”
母亲卑微地晃着他的手,“家里条件还可以,咱读大学不用愁。你想出国都行。”“我…我考虑一下。但是那些报道,先撤了吧,他们对我挺好的,真的。”
说完这话,余光却不由得看见父亲已然冒着白茬的鬓发。
父亲沉声道:“别考虑了。你这么小,不读书怎么行!拖到什么时候去?你跟我们回去,上学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知道…这件事我先想想。我现在是说那些报道,别发了。赵一博考了个好学校,别影响他毕业找工作,好吗?”
何浩楠乞求似的,当妈妈的顿时就心软了。
“他风风光光上大学,你小小年纪打工赚钱。你还为他名声考虑,你真是傻孩子!”
再之后的话,何浩楠一句都听不进了。
窗外的风雪,好像穿透了玻璃,吹进他的心里。
他离开时,推开门,在旅馆房间的门缝底下,塞着一个油皮纸袋,看得出冒出的四方的棱。
里头是一张张百元大钞。
何浩楠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外面这漫天的风雪,你又是到哪里,取了这些钱来呢?
何浩楠不知道,这些钱赵一博攒了很久。
是他不吃饭不睡觉攒的,哈巴狗似任人羞辱攒的,想用作他读大学的钱。
直到临行前,他们也没有见上一面。
何浩楠握着手里的,他送的手机,打下几个字。
没别的,就七个字。
赵一博,我不后悔。
他来到赵国平的坟前,最后一次,给他上香,磕头。
磕到皮肉绽开,鲜血顺着额发,流到嘴角。
长长的挂着,像眼泪一样。
“爸,我们一笔勾销了。”
“你对我的亏欠,和我对他的亵渎,一笔勾销了。”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
黄色的纸钱卷入空中,癫乱地飞着。又呼啸地,急旋地升到高处,再“啪”地落在他的脸上。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嗯,所以,安心投胎吧。
你不欠谁了。
好寒冷的天,下着鹅毛大雪。
何浩楠不在冰天雪地中而来,却在冰天雪地中离开。命运,似乎早有定数。
赵一博二十岁许下的三个愿望,终究一个也无法实现了。
正文完
番外
(一)
再遇到赵一博,是在十年后的舟山。
我与他所在的船运公司有业务往来,他们专程到舟山来请我吃饭,想要谈一笔生意。
听到我对出海的事情感兴趣,他们要介绍我与一位赵工认识。
“那也是我们公司的老资格了,要不是后来身体不太好,现在应该还在船上工作,说不定都是个年轻的老轨了。”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他来,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在了。
他因为胃病,每天吃得挑剔,人消瘦了。
有时想想,没钱的时候吃不起,有钱了以后吃不了,难道也是对他的惩罚吗?
我在渔港见到他,海风把他的衣服都吹得鼓起来,裤子被风摆到一边,勒出骨头架子似的一双长腿。
远远看去,像摇摇欲坠的稻草。
我走过去,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还躲呢,赵工。”
他知道我来了,不说话,自顾自地看着远方,手里的烟缓缓烧灼,再一截一截落下。
“你现在叫懿峻了。”
这样熟悉的声音,喊着这样陌生的名字。
我的心里像针扎了一下,刺刺地疼。
“嗯,说本来就叫这个。”
“挺好听的。”
说完,他又沉默下来。
“我听他们讲了很多你的趣事,说你有个很宝贝的绿色破工具包。”
我半开玩笑道,“不会是我送你那个吧?”
他也轻轻一笑。
“想啥呢,早扔了。”
“没事儿,扔了再给你做个新的。”
“我现在要这个干嘛?“他摇摇头,“我不需要这个。”
我几乎按捺不住想与他重归就好的心情。
也许旁人不知道,我是个莽夫。
但我想,他知道的。
于是我故意云淡风轻地问道,
“那你还要我吗?”
就当过往从不曾存在过,十年光阴,只是我们儿时闭着眼数”三、二、一“的捉迷藏游戏。
咸湿的海风,浸润了他的眼。
我想,他是要的。
风吹过,他的烟灰不知怎的飘到我的发稍。
我像小时候一样,低下头,任由他抬手,将灰尘轻轻拂去。
我等着他说“要我”。
就像我十八岁时,等着他说“好”。
我太了解他了。
我也太自信了。
直到他缓缓地对我笑,那一刻,我彻底慌了。
我想逃,不再听下去。
可他的声音还是在我耳边响起。
他说,“不要。”
我那最后一丝勇敢,得到了挫骨扬灰的结局。
后来坐在车里,我的司机问我,今天怎么没遮头上的白发。
我猛地看向镜子。
果然,我少年就长出的银丝,再一次让他陷入负罪。
这是命运吗?
明明我往常每天都遮的。
就为了某一天,也许会再见到他。
(二)
我四十岁时,查出了胃癌。
有意思的是,接诊我的医生,竟然是秦贞贞。
她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形如枯槁的人是我。
是了,连我自己都不愿照镜子看自己一眼。
我的胃癌,有我常年饮食作息的缘故,也有年轻时为了赚钱省钱不吃饭的缘故。
我赚钱,是为了小河上大学。
他应该上了。
也或者没有吧。
我上次见他,他已经是何总了。
样子没变,还是那么迷人。
我望着窗外发呆,秦贞贞来让我去做化疗。
夕阳好美啊,可惜就要看不到了。
想见的人。
算了,我这幅丑样子,别让他见了。
秦贞贞看我又在流泪,没说什么,出去了。
我似乎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竟在梦中看见了他。
他哭着趴在我肩头,攥着我的手。
他说,“赵一博,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我想回他,这下跑不动,被你逮住了。
医生鱼贯而入,各种仪器都在我身上,那些最贵的,我舍不得用的,今天也全用上了。
我是有些钱,但我想留着,最好成立一个基金会,帮助那些被拐卖的家庭。
我想,不是每个小河,都像他一样不后悔。
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时,我发现我竟还没死。
不,我还是死了。
不然怎会看见他?
他问我,
“赵一博,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我恍然,那不是幻听,原来我还活着。
活着见到了他。
我看了秦贞贞一眼,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看什么看?通知病人家属,是我们医生的义务。”
我挑了夕阳最美的那天去死。
云霞是淡紫色的,缥缈,瑰丽,又梦幻。
要是有来世,我的婚礼也要是紫色的。
我躺在他的怀里,沐浴在霞光中。
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
我说,我想回去了。
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
“睡吧,睡醒了,就回去了。”
我缓慢地闭上眼睛,听见他说:
“回去了别忘了告诉我,你也喜欢我。”
我点了点头,不知他看见没有。
那艘带他来的船,又来带我走。
远远地,那船上有人唤我,哥。
一滴泪,落在我眼下月牙儿似的疤上。
(三)
何浩楠完成了赵一博的遗愿,设立了帮助被拐卖家庭和儿童基金会。
他端坐着,西装烫的笔直,接受记者的采访。
镜头映出他老态龙钟的样子,佝偻的背,两鬓斑白。
他有些得意。
这下,赵一博再不能提那少年白头的伤心事了。
记者忽然问:
“如果您现在能见到他,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整理好衣服。
“哥,等很久了吧。”
然后,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忽然扬起少年般的笑容。
“不对,现在我是哥了。”
“赵一博,等很久了吧。”
末日文,捡小狗,看月亮。
1.6w,何赵同人,综艺《种地吧》衍生
“这么恶劣的环境,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找到了这里?”
“可能他这么倔强地活着,就是为了来到这里,找到你。”
赵一博在卓沅的水培生菜大棚旁边的工具仓库附近,捡到了一只小狗。
兴许是养过狗的缘故,他对犬吠的敏感程度相对较高,抱着来都来了的态度,他揣着手,猫着腰,循着若有似无的叫声,顶着迎面而来的厉风,硬生生挪到了那个小家伙面前。
摸了一把附着在护目镜上的黄沙,赵一博低头去瞧,居然真的是一只小狗。
在当今这个年头,地皮上全是沙土,一脚下去黄沙能漫上脚腕,除了几个安...
在当今这个年头,地皮上全是沙土,一脚下去黄沙能漫上脚腕,除了几个安全站还有几抹人工维持的绿色外,放眼望去尽是荒芜。
这样的环境里,一棵草都难以生长,更何况是一只毛发粘在一起,瘦瘦弱弱的小狗。
此时它浑身上下沾满了污浊和黄沙,看起来狼狈不堪,只是黑色的豆豆眼仍然亮亮的看着来人,显出了几分活力。
“这样的环境里,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赵一博蹲下去,轻声对小狗说。
他的声音不大,隔着裹脸的围巾,隔着呼啸的风沙,小狗冲他歪歪脑袋,似乎没有听清,但也不太怕人模样,看向他的眼里没有警惕,只有好奇。
这应该不是一只什么高贵血统的小狗,赵一博伸手摸了一圈他的脖子,没有佩戴过项圈的痕迹,他又把他抱起来看了看,处了有些瘦得硌手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伤口。
“真行啊你,这种环境里都能活得那么好。”赵一博对着这只瞪着无辜大眼睛的小狗,由衷之言地夸赞到。
后陡门安全站距离最近的安全站也有大半天的车程,它的四周是实打实的荒漠。
一开始这里的住户不算少,密密麻麻的人挤满了这个这片一亩三分地,后来渐渐的,很多人受不了,自我了断,很多人疯了,被强行送去了远方,很多人想破脑袋混入了更加富裕的安全站,离开了,可这只小狗却还在坚强地活着,来到这里。
赵一博看着他圆圆的眼睛,低垂的眼角,犹豫了片刻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起来,小狗直直地看着他,显得更加呆了,赵一博拿手扶掉了他身上的点点风沙,说,“你跟我回家吧。”
肯定句,小狗摇摇尾巴,嗅了嗅他的衣角,又呆楞了片刻后,忽得撒欢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后陡门安全站在成立之初便有规定,所有饲养的所有动物的结局,要不是吞入腹中,要不是以物易物,宠物这个奢侈的名词已经随着摩天大楼一起淹没在了黄沙之中。
旧时代的产物,在生存都成问题的现如今,显得那么遥远而奢侈。
于是赵一博只能把小狗藏在他的小房间里。
他的小房间是拿一间旧仓库改建的,只有两扇很高很小的窗,在旧时代里这样的房子必然会被冠上不通风,潮湿等诸多罪名,而在这个时代它却是难得的“豪宅”,只需要做简单的处理便可以继续使用。
赵一博从窗户爬进室内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划亮了油灯,把身上繁杂沉重的衣服扒掉,然后在挤满了杂物的房间里敲敲打打了半晌,做出了一个简易的小狗窝,小狗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末了还不忘舔了舔他的指腹。
赵一博揉搓着指尖那点点湿润,直到它们消逝干净,只余下点点红晕,赵一博勾起了一个复杂的笑容,揉了揉小狗毛绒绒的脑袋说,“你就叫小盒子吧。”
小狗摇摇尾巴,看着他仍是那副呆呆的表情,赵一博又笑了笑,起身开始找李昊之前剩下的狗粮,希望没有过期。
有了小狗的日子给赵一博麻木的生活增加了一丝光亮,虽然白日里他仍旧忙碌于蒋敦豪的羊棚和自己的鸡蛋之间,偶尔还要参与后陡门的各种重大事项决定,但晚上听着呼啸不断的风声,沙子敲击墙壁的嘈杂之间多了一抹柔软的呼吸。
小狗每次都会在他躺好之后,蹑手蹑脚地钻进他的怀里,有时他还会舔一舔他的脸颊,舌头的触感柔软而细腻,就像是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夜不再那么漫长,被记忆不断撕扯碾压下,总有几个片段宁静而悠长,那里有绿色的山脉连绵不绝,有金色的稻田一望无际,有奔跑而来的小狗摇晃着尾巴,有灿烂温暖的阳光抚摸他的眼帘。
赵一博把手覆上小狗的脊背,那团毛绒绒的东西似乎在梦中呓语,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夜是否本该如此,赵一博想,在如今这个面目全非的时代,是否还有东西能一如当年。
从那天起,赵一博重新开始看月亮。
仓库里有一个镜片碎掉的天文望远镜,不知道是谁三分钟热度,在还能仰望星辰的时候购入了后陡门,在如今这个举目黄沙的世界里,夜晚谈何星星,月亮都只有朦朦胧胧的一个光亮。
赵一博重新把望远镜组装好,一手把着那摇晃的梯子,一手抱着小狗,颤颤巍巍地爬到望远镜放置的高台出,调了调望远镜的焦距,他把小狗潦草的脸摆在镜头前,赵一博也不知道狗的视力怎么样,但他还是含着笑,用逗小孩的语气说,“你看得见月亮吗?”
小狗闻言仰头看他,摆弄着自己的身子清脆地汪了一声,赵一博这回事彻底笑开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循循善诱道,“那你能看到月亮上的嫦娥姐姐吗?”
小狗仍旧汪汪叫着,清脆响亮,赵一博把脸埋在了他的身上,一股沙土味灌满鼻腔,他想有空应该给这个小家伙洗个澡。
蒋敦豪是率先发现赵一博养了小狗的。
发现的原因是赵一博问蒋敦豪问怎么给狗联系疫苗。
蒋敦豪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为什么需要狗的疫苗。
赵一博特别自然地说,“因为我养小狗啦。”
蒋敦豪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他有点自我怀疑地说,“你指的是真实的小狗吗?四条腿会跑的那种。”
“是啊,宠物,不是养来吃的。”赵一博点头,点的比他管李昊要钱的时候还理直气壮。
蒋敦豪:今天起猛了,最遵守规矩的赵一博发疯了?
然后他们俩站在羊棚前,顶着猎猎风沙,听着咩咩羊叫,反复确认了三四遍这件事的真实性。
然后蒋敦豪沉默了。
沉默过后,他说,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开个会。
赵一博说,行。
李昊一脸懵逼,但还是拿起了笔,端正坐好。
但事实上,蒋敦豪还是算少了,整场会议都相当的炸裂。
首先他作为这个安全站的老大哥率先说了赵一博养了宠物狗这件事,住赵一博隔壁不远处的鹭卓一拍大腿表示怪不得他最近老是听到狗叫,还以为是耳朵坏了出现幻听了。目击证人卓沅思索了半天,整个脸都皱在了一起,然后说自己好像看到过一只狗,在他的大棚前一闪而过,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李昊一边摁着笔一边问赵一博需不需要狗粮啊,他那里还有很多剩的,以前把红包送走的时候没舍得扔,现在都还能吃。蒋敦豪刚想说自己还做了小羊的小衣服,可以给小狗穿,然后就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心说怎么自己也跟着跑偏了。
于是他摆出了大哥的架子,正色道,“但是后陡门有规矩,现在这个年代不允许养宠物狗,如果一博一定要养,那我们需要投票决定。”
此话一出,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仿佛大家都从旧梦中脱水醒来,满身狼狈地面面相觑。
后陡门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常住,与后陡门恶劣的生存条件有关,也与后陡门严苛的制度有关,为了维持秩序很多冷酷无情的制度颁布于后陡门这一亩三分地上,强迫所有被落差、贫困、饥饿冲昏头脑的人理智而清醒。
这些制度有一半出自赵一博之手,关于养宠物这一条同样也是他当初推动的。
而如今他自己踩过了红线,所以这次投票的结果可想而知。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在这个动荡凋零的年代一起生活了五个年头,会偶尔心软,会时常不忍,可还是会在最后选择理智。
理智也是小赵老师教给后陡门的第一课。
赵一博点点头,笑了笑,他并不意外于这个结果。
在李昊准备提笔记录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了整场会议以来的第一句话,他说,“我觉得你们应该见一见我的小狗,见了你们就知道他长得真的很像小何。”
这句话他出口之时还带着笑意,可却终是没能藏起尾音的颤抖。
一瞬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李昊的笔在草灰色的纸上晕出了一个墨点。
赵一博抬起头来用那双明亮而璀璨的眼睛,满怀柔情地看向每一个人,那么那么温柔的眼神,带着无尽的悲悯,却没有人敢承接住,他们纷纷别过头去,躲过那目光,像是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那似水的目光刺伤一般。
沉默裹挟着会议室里的每个人,他们隐约听见了不远处传来小狗的呜咽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起时伏,就像窗缝里钻进的黄沙,狠狠地刮着每个人的脸。
那是时隔多年后赵一博第一次提及何浩楠。
在心照不宣很多年后,无法否认的,后陡门的人们都或多或少的开始了对那人的遗忘。
但那人不是他们在沙土地上画下的沙画,不是被恶劣环境勾勒的岁月中简单走过的人,他是扎根在他们心中的树,不管再怎么不去提及,也不可能有人敢完全将他遗忘。
他与他们对上个时代的美好埋在一起,他与他们对人性全部的留恋纠缠在一块,盘根错节地紧紧裹住心脏,渗出来点点滴滴的血,都透着罪与罚。
当赵一博说出这个名字,这场会议的结局就注定改变了。
久久地沉默后,蒋敦豪率先举起了手,然后是李昊,之后是王一珩,直到最后一向执拗的赵小童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后来的夜里,鹭卓提着灯和蒋敦豪一起守夜,那夜黄沙中带着白雪,呼啸的寒风里一切被拉长成抓不住的碎屑,偶尔的狗吠成了这单调夜晚里唯一的慰藉。
蒋敦豪搓着手,鹭卓裹紧了透风的棉服,夜那么那么长,蒋敦豪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唯一发亮的存在,那是他们立在院中的巨大照灯,据说这个照灯采用了各种只有赵一博记得住名字的技术,可穿透性极强,在这种能见度下都能被天上的卫星捕捉。
蒋敦豪想到装这盏灯那天赵一博兴致勃勃的表情,幽幽叹了口气,“你觉得我们这个决定是对的吗?”
鹭卓打了个哈欠,眨眨眼睛,有些晶莹被他挤碎,掉落在桌板上,摔成一瓣一瓣。
他搓搓手,语气轻松地说,“害,大哥,现在日子比一开始好过多了,多养一只狗绝对是养得起的,过几天李昊要是想红包了都可以接回来,现在都养得起的。”
蒋敦豪抿了抿嘴,眉毛不自觉地皱起又松开,他眼中闪过了一丝迷茫,他说,“我说的不是这只小狗。”
鹭卓愣了两秒,慢慢地反应了过来,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蒋敦豪的肩。
难得正经的二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开口低喃时仿佛带着秋风落叶的悲凉,他说,“那个决定没有对不对,只有对不起。”
“所以我也明白,你不愿意再夺走他的任何一样东西了,我们也是一样的。如果你真的狠心,就不会有这个会议,之前很多次有人犯事,你都是直接叫小童解决掉的。”
蒋敦豪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白气,他说,“二哥我对一博,对小何一直都有悔。”
“再怎么说小何也是弟弟啊,怎么可以让他去呢?”
“可是一博一直以来什么都不说,让我连道歉也说不出口。”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从来没有原谅过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他愿意收留这只小狗,我并不明白对他来说,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
“可能既没前进也没后退吧。”鹭卓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一直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李昊慷慨的贡献出了他以前修建的狗乐园,虽然现在已经被风沙破坏的不成样子,前几年的一场地震又塌了一大半,但是在李耕耘和赵一博的修缮下,勉强也能使用。
不过小狗还是更喜欢赵一博给他搭出来的简易小狗窝,每次在狗乐园不上一会就会汪汪叫着找赵一博来接,还有一次自己撞出了围栏想着回去,却被风沙迷了眼走丢在了半路,最后还是蒋敦豪在羊棚的角落里把他翻了出来,那次差点没把赵一博急死。
他指着那可怜巴巴的小狗,说出了他的名言,“别逼我扇你。”
每只被赵一博扇过的羊闻言都缩了缩脖子。
李昊对此表示不解,他趁赵一博不在时抱着小狗上看下看,疑惑地问他,“哎,我也没少给你吃的啊,我怎么就留不住你呢,你就那么爱他么。”
说完之后他顿了两秒,看着小狗不明所以的眼睛,他忽然听到了一句回答,从记忆中遥遥传来,那么清晰,他说,“可我就是喜欢他啊,第一眼就喜欢他,我当然要跟他回家。”
“草。”久违的李昊说了句粗口,他放下小狗遮住眼帘,小狗不解地围着他转了两圈,还拿头顶了顶他的膝盖。
“真像。”李昊喃喃道,“你可别是他的转世啊。”
“虽然再相见很好,可我还是希望你长命百岁。”
李昊不知道,这是小狗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第一次听见的时候,那人举着他让他看月亮,他把他的泪藏在了他的毛发里,连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一起,揉碎在了夜色之中。
月亮啊,我遥远的月亮。
蒋敦豪搬过来和赵一博一起住的那一天,后陡门发生了一场不算小的塌陷,塌了两处房子,陷了一处大棚,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后陡门居民们跟流沙搏斗了半天,整了热血那套,勉强抢救回来了一些财物,不至于两手空空。
穿着拖鞋抱着吉他,吃了一嘴沙的蒋敦豪面对着自己陷进地里的房子默哀了两分钟,鹭卓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走上前去拽出了一块木板,在上面手书几个大字“后陡门董事长办公室遗址”
蒋敦豪对于董事长这个词发表疑问。
李昊对办公室这个词发表疑问。
李耕耘对遗址这个词发表疑问,他表示真的不再抢救一下吗,勉强修缮一下还是可以住的。
蒋敦豪说,“三子,你想让这个家没有大哥就直说。”
李耕耘连连摆手表示不敢,自己路走窄了,顺便问同样房子塌了一半的赵小童需不需要修缮一下。
赵小童说没事,真没事,我去和李昊一起住。
李昊很疑惑,李昊说关我什么事。
蒋敦豪说没人在乎我吗?
赵一博立马举手说,大哥可以和我一起住。
众人鼓掌,表示不愧是赵秘,觉悟真高。
但赵秘家的条件真的有点差,虽然他把卫生搞得很干净,但由于过多的杂物堆叠,蒋敦豪从抱着吉他从窗子翻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无处落脚了,于是一直蹲在桌子上直到赵一博把他的破铜烂铁们分门别类后,他才勉强抬起蹲麻了的脚,站在了地板上。
挺讲究的,就这环境下赵一博还在床前铺了个地毯。
蒋敦豪刚夸了两句,赵一博就来了句小何的,蒋敦豪就闭嘴了。
他忽然觉得来跟赵一博挤还不如去跟李耕耘挤,他宁愿早睡早起。
以前也不是没来过赵一博的小房子,不过那个时候风沙还没来,房子还能从门进出,他也来过赵一博的小领地涮火锅,那个时候他满屋子的破烂还不是破烂,还都是家电,能跑能用还能互动。
现在好了没电了,这些东西都不能用了,但蒋敦豪歪着头观察了一下,发现赵一博的家电只多不少,他甚至看到了自己五年前扔掉的那个唱片机,赫然摆在角落里。
他默了默,觉得自己没有立场问正在给他铺床的赵一博为什么留着这些东西,小狗这个时候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摇摇晃晃地摇着脑袋拽他的裤脚,他跟着走了几步,看见了他的小狗窝。
小狗从里面钻了进去不知道翻找什么,露在外面的灰白尾巴使劲地上下摇晃,蒋敦豪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猜想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半晌,他从窝里面窜了出来,叼出来了一个蜜蜂小挂件,兴致勃勃地围着蒋敦豪转了几圈,仰着头示意他拿过去,尾巴都快甩出了火星。
蒋敦豪觉得心里有块角落莫名一软,他弯腰接过那个挂件,小狗雀跃地蹦了起来,来回跑动,示意他丢出去跟他玩。
在赵一博这个狭窄的家里进行丢球玩这种运动着实是有点极限挑战,蒋敦豪犹豫了几下还是没有扔出去,恰巧这时赵一博走了过来,小狗变直立起身子往他腿上扑去,全然忘记了蒋敦豪的存在。
“你还留着这个啊。”蒋敦豪说,他摇晃着手里的小蜜蜂,玩偶已经有些起球了,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嘿嘿那不得留着。”赵一博笑到,他把随意地撸了几下小狗的脸,便把他赶回了窝里,起身攀上了梯子。
梯子尽头有一个小窗,窗沿上放着一个小型的天文望远镜。
蒋敦豪觉得那个望远镜眼熟,却也没能想起来什么时候见过,索性回身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感觉我好像看到月亮了,今天能见度还不错。”赵一博调整着镜片碎了一半的望远镜,眯着眼睛含糊说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蒋敦豪正在撬开了一罐他从屋里抢救出来的蚯蚓罐头,头也不抬地接话道,“你确定不是瞄准了安全站的探照灯。”
这黄沙漫天的能见度,赵一博能看见卓沅的蔬菜大棚都勉强,谈何见到月亮。
“嘿嘿也有可能。”赵一博对蒋敦豪的毒舌习以为常,听了只是弯了弯眼睛,小心翼翼地盖上了望远镜的盖子慢慢蹭到了蒋敦豪身边,拎起罐头中不明黑色物体的末端,想都不想就塞进了嘴里。
蒋敦豪的洁癖早被恶劣的环境磨灭得干干净净,于是此时只是歪着头凝望着赵一博,似乎在等他对于食物的评价。
赵一博很给面子地睁大了眼睛,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美味啊,美味,哇,敦敦,牛啊,敦敦,怎么抢到的,每次我都只能抢到炸虫子。”
蒋敦豪皱着眉一脸嫌弃地别过脸去,“别跟我整哄小孩这一套。”
新疆人的口音并不算重,可是伴随着沙粒激烈碰撞铁皮的声音,赵一博还是听差了路,于是他乐呵呵地回答道,“那不是小何不在吗?只好把这一套用在你身上。”
蒋敦豪条件反射般回过头看向赵一博,停顿了两秒后他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说,“是吗?那我可真是谢谢你。”
赵一博也笑,弯弯的眼睛,让蒋敦豪想起了不圆满的月亮。
其实最初月亮还是很圆满的,在他们还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时候。
后来月亮渐渐少见了,阴晴圆缺都不太明显的时候,蒋敦豪遇见了何浩楠。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蒋敦豪都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一幕,可是在搬到赵一博的小屋子的那天,他躺在赵一博身旁,感受着小狗柔软的毛发,忽就梦起了那一幕。
那时后陡门仍有草木,树虽干枯仍然屹立,房子还没有被沙子埋没,甚至还有水电。
就是在那样一个普通的下午,伴随着染红了天际的晚霞,何浩楠敲开了后陡门安全站的会议室门,李耕耘给他开的门。
他那时候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大衣,没戴帽子,发丝上裹着一层沙土,看到李耕耘开了门,他十分客气地开口,嗓音沙哑低沉,他说,“请问一下,可以投奔你们这个安全站吗?我看门口写着招人。”
赵一博一听说有人来投奔,扔下书就蹦了起来,大步跑向了门口,那时他们后陡门人丁凋零了不少,又弄了很多宏图伟业的目标,欠了一屁股债,正缺干活的人手。
赵一博跑到门口的时候,李耕耘刚好把何浩楠迎进来,他扯掉了覆盖在脸上的层层围巾,漏出了流畅的下颚线,和明亮的眼。
赵一博伸出手去,毫不嫌弃地接过了他沾满风尘的衣物,也不管干不干净顺手就抱在了怀里,笑得眼睛弯弯,嘴角上扬,他很自然地自我介绍,说,“我是赵一博,他是李耕耘,后面那个是我们老大蒋敦豪,欢迎你欢迎你,我们正缺人手。”
何浩楠此时已经被李耕耘摁在了椅子上,于是他抬头仰视着赵一博,望着他明亮璀璨的眼睛微微出神了片刻,后赶忙避开眼神,糯糯地说道,“我叫何浩楠,00年的,你们可以叫我小何。”
“哎呀,是弟弟啊,我们小何真可爱。”赵一博闻言又嘿嘿地乐了起来,在最初的最初他们都还没有被苦闷完全笼罩,大部分的时光里还闪烁着名为希望与快乐的宝石。
那时何浩楠微微低头,不自然地笑了笑,蒋敦豪看见他红了的耳根以为是弟弟羞涩,赶紧拽了赵一博一下,并且迅速摆出了和蔼可亲地姿态,对着何浩楠嘘寒问暖了起来。
如今蒋敦豪望着漏沙子的天花板发呆,舌头舔舔牙缝,心说敢情你小子在哪个时候就会看他脸红了,我还以为自己拯救了尴尬的弟弟,没想到那么早就当了Steve。
他翻了个身想着和赵一博说道说道此时,却只看见那人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眼下的乌青,他眉头紧锁似乎坠在了很痛苦的梦里。
蒋敦豪见状不知所措了片刻,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碎片,他试探地拍了拍手边小狗的身子,睡眼朦胧地小狗强撑着站了起来,茫然地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赵一博。
小狗愣了愣,然后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亲了亲赵一博的眼皮。
蒋敦豪看着他舒展的眉头,看着小狗开心地摇起了尾巴,心满意足地趴了回去。
蒋敦豪看着,久久不语,一直于一夜未曾好好安眠。
但不管好不好眠,第二日都得准时出工,哈气连天的大哥第一次早餐迟到,错过了鹭卓每日一遍的早上吃什么环节,赵一博和蒋敦豪一起喂羊时认真观察了一下蒋敦豪的黑眼圈,几次欲言又止。
蒋敦豪只好直起腰,冲他摆摆手,说,“跟你那没关系,我认床,过两天就好了。”
赵一博若有所思了一会,带着商量的语气认真说,“耕耘说床还得几天才做好,你要是实在不习惯我去睡桌子,或者你要是不习惯和狗一起睡的话,我先把小盒子关在窝里。”
蒋敦豪赶忙继续摆手,再三强调真的没关系,赵一博才点点头,一副思索的模样把这一篇翻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蒋敦豪也确实想问他一个问题,顺便转移话题。
于是在羊此起彼伏的叫声,和沙子碰撞铁皮的交响乐中,蒋敦豪回头冲赵一博喊了声,“哎一博,你以前见过小盒子吗?”
赵一博条件反射般的回身,在听完问题后,愣愣地摇了摇头。
蒋敦豪说,“哦,可我觉得他好像已经认识了你很久。”
这句话他近乎喃喃自语,于是赵一博没有听见,他再次追问时,他只是敷衍地夸了几句小狗真不怕生之类的漂亮话,在赵一博一脸我家孩子就是棒的自豪笑容里低下头继续去拌羊饲料。
后几天便到了派发物资,换取新的物品的日子,鹭卓早早的把艰难培养出来的蘑菇和生菜打包装了车,由赵一博开了三天,走走停停拉着李昊和蒋敦豪去了距离最近的对接点。
蒋敦豪排队领东西的时候,李昊正跟人称兄道弟地讲价,赵一博想着去给小狗换点新鲜的狗粮,忽的瞥到了月饼。
这在记忆熟悉却油腻的食物,像一根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他的心,痒痒的不算疼,却足够渗出很多很多的血。
在这个气候完全乱掉的时代,六月飞雪,十二月下暴雨,都是常见的事,黄沙没完没了的遮天蔽日,他偶尔能窥见月亮也不在乎它的阴晴圆缺。
如今恍惚才知,原来那个最最圆满的月亮马上就要来临。
后陡门会过春节,会过端午,甚至会过圣诞,但从来不过中秋节,在何浩楠走了之后。
赵一博从来没有询问过为什么,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在小狗出现在他生命之前,他甚至从不提起月亮,他不提就没人敢提,偶尔聊到了也聊不下去。
月亮的存在让后陡门不再团圆,不再圆满。
可这又怎么能怪罪月亮。
于是今年他把那个小小的月饼在晚餐时放到了桌上,然后笑着说,“中秋节快乐!”
他说完,空气凝固了片刻,鹭卓迅速反应了过来开始起哄,并摇着卓沅的肩膀夸张地质问他为什么不多做两个菜。
卓沅难得没有拆他的台,顺着他附和了几句。
赵小童擦擦手站起来说前两天换回了点野菜,现在立马炒了加个餐。
气氛热烈了起来,赵一博坐了回去。
最终那个月饼被切成了十几份,每个人分得的那一点连味道都没尝出来,陈少熙和王一珩因为月饼到底是红豆还是绿豆的吵得不可开交。
分贝大到坐在一旁的李昊直翻白眼。
在热热闹闹的氛围里,这个传统节日落下了帷幕。
那天赵一博没有爬上他的梯子去看月亮。
蒋敦豪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问他为什么。
那天夜里,已经变成上下铺的赵一博和蒋敦豪早早地上了床,意识朦胧间赵一博敲了敲蒋敦豪的床板,问他睡没睡,蒋敦豪咽了口口水,有点紧张,说,“还没有。”
赵一博的声音软软的没什么根脚,就像是在风沙中摇曳的枯草,早已没了生命却还固执着维持着原样,他说,“敦敦啊,你说月亮上会有嫦娥吗?”
“有吧。”蒋敦豪思索了一下,忐忑地说到。
赵一博笑出了一声气声,翻了个身,说,“那希望小何能跟她成为好朋友,不过小何不是很喜欢兔子,我那个时候跟他说兔子可爱,他非跟我说小狗可爱。”
“他那个时候是害怕你喜欢耕耘,他在试探你。”蒋敦豪觉得自己cpu要烧了,再这样小心翼翼,生怕踩雷地对话下去,他估计会折寿。
“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呢?我最喜欢他了。”赵一博轻声说,这句话如鹅毛般轻飘落下,砸在黄沙之上,却重如千斤。
是啊,蒋敦豪心想,你确实最喜欢他了,喜欢死他了。
在何浩楠没来后陡门的时候,赵一博也算是后陡门最美的一朵高岭之花,他不是那种高冷不近人情的高岭,相反他热情健谈,跟每个人都关系很好,聪明又动手能力强,解决了很多人的燃眉之急。
可是这只是表面,所有人都觉得尽管赵一博和他们无话不谈,中间仍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那层膜可比鹭卓整的那个大棚的膜坚实多了,虽然是透明的,虽然看似很好攻破,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守着赵一博所有烂掉的情绪和溃败的理智。
有人试过攻破他最后一道防线,可都被他无暇的笑容挡了回来,大败而归。
后来何浩楠来了,没人知道他是哪一天看上了赵一博,就像没人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他就成了赵一博的小尾巴,只要有赵一博在的地方,三米之内必有他的身影。
赵一博和蒋敦豪一起搭羊棚,他就帮忙搬钢管;赵一博帮卓沅研究土地的情况,他就在一边附和点头;赵一博研究鸡蛋如何孵出小鸡,他就帮他查资料,找一堆材料做实验。
总之有赵一博的地方就有他的一席之地,即使在蒋敦豪都能明显感觉到赵一博在冷落他的时候,他都不离不弃。
对这种行为,赵小童一针见血地评价为,舔狗。
何浩楠一听不乐意了,小嘴一撅,表示我就是公主的狗,我是骑士狗。
很好,这个发言里面的每一个字都相当炸裂,赵小童立正鼓掌,尊重祝福。
从那天起赵一博不是后陡门的高岭之花了,成为了唯一的公主。
赵一博满头问号,表示这个绰号到底是哪来的,众人静默不语,何浩楠得瑟地笑而不语。
后来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赵一博的那一层看不见的膜没有被何浩楠攻破,而是被他拆了收了起来,收在了自己柔软的毛发里。
他拖着他所有的坏情绪,包容他所有的小脾气,宠溺他所有的傻乎乎行为。
于是他不再需要包裹着自己的心,藏着那些扎人的东西像是藏着不见光的东西般自我消耗。
于是赵一博又从唯一的公主堕落了成了赵啾咪,赵如火,众人纷纷叹惋,小情侣乐在其中。
当然这一切也是双向的,何浩楠也从公主的忠诚小狗,堕落到公主的臭屁小狗,被赤裸裸的偏爱宠出了一堆臭毛病,还时常去挑衅陈少熙。
陈少熙无语,陈少熙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跟何浩楠说自己扛过赵一博,跟他说过我爱你的。
他跟何浩楠讲了一百遍那是兄弟情,何浩楠也要跟他决斗。
陈ber很崩溃,比当年写不出论文还崩溃。
这样艰难生存,却也鸡飞狗跳的日子结束在一道通知的公布。
每一个安全站都必须派一个人出来,去月球或者火星探索建造第二家园的可能。
这是一个非常不人性化的条例,但是在这样的年代,人又何以称之为人呢?
在自然的抹杀面前,一切都太过无力,人类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牺牲万万人都是值得的。
可是当道义落在了每个鲜活的人身上,都幻化成窒息的力量推动着人性走向崩塌,有的安全站因此发生动乱,有的安全站因此进行反叛,后被全面消解,而后陡门只是一个弹丸之地,没有任何别的办法来逃脱这条法令。
没有人主动愿意去,他们都只是在乱世中苟且偷生的普通人,科技技术就算发展到是个人都能上太空的地步,可是准备这趟旅途仍要学山一样的知识,受非人般的训练,而这些的尽头是一场极有可能有去无回的远征。
地球破败不堪,可这仍是家园,很多人仍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比起死亡,活着的痛苦更加熟悉。
而去月球亦或是去火星怎么可能如广播里讲的美好动听,这一切不过是吸引小白鼠入笼的诱饵,但不论愿不愿意,小白鼠也终究要进去。
蒋敦豪想后陡门关于这个决议的会议注定痛苦而漫长,于是他事先跟赵一博说做一个表或者一个图,分析一下每个人的现状,去的优势劣势,带来的好坏后果,不要给出意见,圈定范围,只是写客观的数据。
赵一博沉着脸,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的步伐重有千斤。
那个表赵一博做了三天。
不眠不休,不见任何人。
何浩楠趴着窗子给他送东西吃,他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何浩楠不解,委屈巴巴地去问蒋敦豪我哪惹他了吗?
蒋敦豪只是叹气,说是我想少了。
这么大压力的事,不能只交给他。
何浩楠听完了蒋敦豪的讲解,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没说什么,只是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蒋敦豪问他要做什么,那人神神秘秘地一笑,戴上了墨镜非常酷地哼了一声说,“找只狗。”
蒋敦豪不解,还没等他问出口,何浩楠就送给他了一鼻子尾气。
王一珩路过感慨,不愧是我哥,真是勇。
蒋敦豪瞪了他一眼,王一珩一缩脖子,立马恭维道,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们大哥,大哥我下次替你打他。
很显然,没有下次了。
赵一博做的表,非常客观,大量的数据堆叠后的分析,清晰易懂,他虽然没有明确指向任何人,可是明眼人都看懂,这个表一出来,候选名单立马缩减了不少。
可关于到底最后谁是那个倒霉蛋,争论还是如想象中来临。
有人推卸,也有人主动承担,但不论是推卸还是主动,都会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秉持着各自的私心,主观客观的因素,人情世故的杂糅,吵着所有人都一个头两个大。
这时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说,“我去吧。”
那么轻松的语气,字和字黏黏糊糊地粘在一起,他好像在诉说一次简单的旅行。
很多人站起来反对,很多很多理由,但赵一博一直没有说话。
何浩楠挂着抹不咸不淡的笑容听这些为他争执不休的人,倚靠着桌子斜斜地站着,半晌像是听得有些腻了般,他抬了一下下巴,冲着赵一博的方向喊了一句,“赵一博,你同意不?”
他这一嗓子出来,全场登时鸦雀无声。
赵一博抬起了眼眸,深深地看了何浩楠一眼,像是一眼看完了他的一生,然后他缓缓开口,说得缓慢而沉重,他说,“我同意。”
极致的理智,极致的克制,极致的温柔与极致的爱。
何浩楠咧开嘴笑了,露出了白白的牙齿,笑得有些憨,他说,“既然如此大家还有什么反对的吗?”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再有立场出声。
蒋敦豪别过脸去,鹭卓红了眼眶,李昊捂住了脸,李耕耘重重地叹了口气。
但赵一博始终面色平静如常,他甚至可以和何浩楠相视一笑。
后来蒋敦豪回忆起那些年的细节,细细揣摩,反复咀嚼,惊觉其中悲凉。
他想在赵一博提笔写下那份分析报告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结局。
而他没有规避这个结局,他亲手一笔一划地书写,看着那个可能成为定果。
他是否后悔过。
那时候大家都忙,却也留心何浩楠和赵一博的生活,何浩楠还好,出了帮忙做事情外,他整日都在学上面发下来的书籍,学习各种听都没听说过的技能,彻底把他和赵一博的小房子堆成了小仓库,让来帮忙修房子的李耕耘无处落脚。
这个结论是蒋敦豪做出的,在其他人看来他和任何时候一样,去蒋敦豪的羊圈帮忙,研究如何把鸡蛋变成鸡,和何浩楠整天腻腻歪歪,但是偶尔的偶尔,他还是透露出丝缕马脚。
比如那时他和蒋敦豪一起蹲在怎也种不出来麦子的田埂上,赵一博抓着头发冥思苦想,蒋敦豪陪在他身边一同叹气,死气沉沉的土地被卓沅反复旋耕了多次却仍然毫无生机,死亡的气息第一次那么明显的笼罩在了大地上,赵一博忽然说,“早知道那个时候就结个婚了。”
蒋敦豪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赵一博嘿嘿笑到,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然后他继续开始在地上比比划划,蒋敦豪又在瞬间从朦胧曼妙的罗曼蒂克里摔回了沙土地上,他默默地摸了摸尾椎骨,希望它仍然完好无损。
续而,缓过劲来的大哥,斟酌了一下,在赵一博连珠炮的话语间隙中艰难插入,没头没尾来了句,“现在结婚也不迟啊。”
蒋敦豪趴在窗子上,探着脑袋,把这段话背诵给了何浩楠听,何浩楠从成堆的书籍中抬起头来,架在他鼻子上的黑框眼镜摇摇欲坠,他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哦,好,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卷入知识的海洋。
所以直到他们分别那天,他们都没有被任何法律认可,任何文字记录,他们只并肩存在于所有认识他们的故人心中,以及一张张相片里,再过那么几十年,便没有人知道照片中那两个笑容灿烂的少年曾经越过了那一条线。
在何浩楠快要离开前的十几天了,他学完了所有要学的知识,也刚好到了农闲时期,后陡门的活少了不少,于是何浩楠彻底放飞了自我,整日和赵一博腻腻歪歪,蒋敦豪作为和他们一起喂羊的Steve,日日都想戴着墨镜,眼不见心为净。
鹭卓会开只停留在传说里,蒋敦豪冒着生命的危险坐过一次他的车后,就义正言辞地命令他不许再碰车了。
于是后陡门物资的运输,与各个安全站的往来司机的重任,全全落在了何浩楠的身上,他这一走必然会留出这个很大的空缺,在那次会议上何浩楠就无所谓地摆手表示,开车很容易学,自己的可替代性是最强的。
关于何浩楠装模作样地考察了一圈,最后选择赵一博来当徒弟交手,众人的评价各不相同。
蒋敦豪皱着眉说,这小子是真不心疼老婆,开车多累啊,他居然舍得让一博做。
很想学开大车的王一珩表示,黑幕!大大滴黑幕!再怎么说他也比赵一博合适。
陈少熙让他闭嘴,不想挨何浩楠打就少说几句。
鹭卓兴致勃勃地说他也去观摩观摩,如果能捡起开车的技术,也好在以后帮把手。
在蒋敦豪幽怨的目光里,鹭卓高高兴兴地走了,不一会他面红耳赤的回来,王一珩凑上去问怎么了,鹭卓尴尬地咳了两声说不是你这个小孩子能听的。
“他们在开另一种车。”
赵小童吹了吹水杯上飘起的热气,啧啧了两声,说,“这都能是他俩play的一环,他俩真行。”
何浩楠离开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空气中仍然弥漫的散不干净的黄沙,但是风不再那么凛冽,太阳照在裸露在外的手背上,有一点点灼热的触感。
离别的场景没有太过轰轰烈烈,何浩楠和每一个人拥抱都拥抱地十分用力,分开时那人便会掉下几滴眼泪,最后何浩楠都红着眼笑说自己好像一个饮水机开关,所有人都勾起了嘴角对他的笑话表示了认可。
每个人在和他拥抱的时候都说了很多再次见面时才应该说的话,好像何浩楠此时的每一句承诺都是一个咒语,代表着多年后符咒燃尽他一定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可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哈利波特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拯救了,他们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却还在用这样愚蠢的方法固执着留住抓不住的风。
赵一博是最后一个人,他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最后,默默等着何浩楠穿越人群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他轻轻在心里哼着一首老歌的调子,直到他站定在他的身前,艰难地微笑,冲他张开了手臂。
赵一博忽得一下笑开了,笑容灿烂如蝴蝶绚烂的翅膀,他说,“你愿意吗?”
何浩楠愣了一秒,也笑了,笑得入他们初遇般羞涩,通红的眼眶里带着落不下的情,他说,“我愿意。”
于是赵一博很快地接,“我也愿意。”
他们在亲友的见证下亲吻了彼此的唇,细密的沙在唇齿间揉搓,嵌入血肉。
直到永恒。
最后何浩楠戴上了墨镜,很酷地笑了一下,拿指腹蹭了蹭赵一博的脸颊。
他拽拽地来了一句,“Goodbye,myprincess.”
在众人救命有被他装到的表情里,长腿一迈上了军车,扬长而去,消失在了茫茫大漠之中。
小盒子摇着尾巴来蹭赵一博的裤腿,他抱起他蹭了蹭他的脑袋。
“你在那边过的还好吗?”赵一博看着小狗低垂地眼睛轻声问到。
小狗呜咽一声后,就挥舞着小手往他怀里撞。
“看来你也很想我啊。”
赵一博揉了揉他的毛发,仰头瘫倒在床上。
月亮的移居实验失败了。
宣布这个新闻的那天,信息传达室刚好是卓沅值班,据说他信号接收到一半就流下了眼泪。
月亮被遗弃了。
月亮上的人被遗弃了。
在这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没有任何人可以以人道主义来要求上位者,任何一次为全人类而作出的实验直通向两个结局,一个是获得无上的荣光成为全人类的骄傲,一个是被沉重哀悼为全人类牺牲。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人成为前者,却已然立起了很多没有棺椁的墓碑。
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也许在他被拉去集训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也许他在登上月球后不久就过世了。
知道的人不在乎,在乎的人不知道。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代死亡太简单,活着太难。
只是以前他还是给地下的人留下了念想,虽然满是裂纹但仍然璀璨,如今这个念想彻底碎了。
赵一博听完这一切的一切后,只是回房间里点了一根烟,那是他从旧时代里带出来最后的东西,一直被他塞在笔记本的夹缝里。
如今也燃成了灰烬。
那天后陡门的男人们齐齐蹲在小盒子面前,李昊甚至掏出了私藏的狗粮贿赂他,让他好好表现去哄一哄赵一博。
可小盒子还是被赵一博提着脖子放在了门口,不明所以的小狗委屈地垂着尾巴。
赵小童抱着手臂路过,蹲下来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留下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他说,“这不是你的错,甚至不是任何人的错,可是归根结底,每个人都错了。”
后来的日子过得十分平淡,赵一博依旧每天研究把鸡蛋变成鸡,去各个大棚里帮忙,和一群羊斗智斗勇。
小盒子每天都跟着他,渐渐的渐渐的,后陡门逐渐做大做强。
做大做强有做大做强的好处,比如水资源渐渐充足了不少,小盒子可以不用和生菜一起洗澡,卓沅和陈少熙还弄了个小小的人工水塘,陈少熙不养虾的时候,赵一博就弄了几只鹅和鸭养。
一般是小盒子负责溜它们,小土狗聪明的不得了,叼着根小木棍赶起鸭来有模有样。
再后来,越来越少人知道月球上还有人存在了。
再后来上头又研究出了新的方案,要所有人搬到地下去住。
铁皮门紧紧合上,电梯一层一层的往下,风沙与阳光渐渐远去,赵一博抱着有些紧张的小盒子,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
蒋敦豪听到了他吸鼻子的声音,扭头去看他时,他已经把水珠沾在了狗毛上,看起来一切如常。
蒋敦豪恍惚想起那人那时临走前,拽着他来到了无人的角落里,献宝似的掏出了一个小本本,那上面事无巨细,写着很多关于赵一博的事情。
蒋敦豪翻了几眼,后之后觉地插腰感慨你每天埋头苦读,还时常早出晚归是在搞这个。
何浩楠被戳中了小心思,尴尬地挠挠脑袋,打了个哈哈,然后继续神神秘秘地揽着蒋敦豪的肩跟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一只小狗找上门来,一定不要拒绝他。
蒋敦豪一直以为那只小狗是何浩楠的自喻,毕竟公主和小狗是赵一博和他的小情趣,没想到真的是一只狗,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那只小狗到底吃了多少苦,走了多远的路,才能在五年之后宛如从天而降般来到了他们身边。
他误解了何浩楠的嘱托,却也庆幸自己没有赶走这只狗。
不然他将悔恨终身。
那个望远镜被赵一博留在了地上,它是何浩楠在得知自己被分配到了月亮上的时候从后陡门的角落里翻出来的,那个时候他饶有兴致地把它翻新了一遍,调试了很久才能让它在风沙较小的时候,勉强捕捉到月亮的影子,他把它放置在了赵一博房间的最高处,这样即便在天气不好的时候,赵一博抬头看到了它,也能像看到月亮般想起自己。
他把这一切解释给赵一博听的时候,那人眼眶红得宛如滴血,他看着他灵活地奔下梯子,宛如雀跃的小狗自豪地扑向他,他张开双臂,和自己的月亮撞了满怀。
此生不会再有拥抱如此般热烈。
火焰从心底燃烧,爬遍肌肤的每个角落,他虔诚地仰头,那人亦如神明垂眸,唇齿相亲,咬破的嘴角,泪水与血。
书卷滚落在桌旁,摆满的废旧物品被碰地到处都是,呼吸炽热,气息浓烈,灌满了这个狭窄的房间。
身影摇晃,梯子倾斜,刚刚摆好的望远镜滚落而下,镜片破碎的声音却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月亮也曾为谁而坠落,月亮也曾被谁拥入怀中,永久私有。
赵一博一直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是阳历九月的中旬,却是农历的八月十五,人世间最最圆满的月亮,最最圆满的瞬间。
后来,离开时,赵一博认认真真和那个望远镜道别,仔细地擦拭了它碎掉的镜片,扭紧了每一根螺丝。
最后轻轻跟它说了再见。
“再见,月亮。”
搬到地下去,彻底不需要自给自足了,一切都由上头统一派发,一切娱乐活动都统一管理,人需要做的只是活着,然后繁衍后代,传递火种。
可是任何时代都要有书籍,有诗歌,有文学,即便是在这样只需要活着的时代。
虽然赵一博是一个实打实的理工男,但真的在这个教师资源匮乏的时代,捡起了支教那些年的经验,抱着上头发的课本上了岗。
虽然他的教学任务极其简单,但他还是认真备课,认真回答幼小的孩童提出的所有问题。
此时小狗已经上了些年岁,不再如小时候那般活泼好动,赵一博出门上课时它就安静的趴在集中地的平台前,听有时候是蒋敦豪,有时候是王一珩的歌声,鹭卓偶尔会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听,偶尔陈少熙会陪他玩玩扔蜜蜂玩偶的小游戏。
赵一博偶尔也会在下班后来听歌,他一般会点一首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小狗会跟着一起跳。
“小灶老师,为什么画画一定要把天空画成蓝色啊?”
“因为天空是蓝色的啊,天上会有一朵朵的白云,像绵羊一样。”
“啊……可是我以前看见的天空都是黄色的,小灶老师,你是不是骗我们的,书本是不是也骗我们。”
“不是的,是因为沙子阻挡我们才看不见蓝色的天空。”
“那我们怎么才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呢?”
“我们可以一直向上飞,飞到足够高天空就变蓝了,乐乐,你那天不是问小赵老师的梦想是什么吗?小赵老师今天偷偷告诉你。”
“好,我一定保守秘密,说出去的话我就每天吃一嘴沙。”
“好啊,小赵老师的梦想啊就是有一天可以长出翅膀,一直向上飞,飞到天空变蓝,再见月亮。”
1、本文叫再见月亮,与我之前写的追上月亮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来想去还是比较想用月亮这个意象
2、写这么长并非我的本意,这个大背景下真的能加太多故事了,而我又埋了很多的伏笔,需要过长的篇幅进行回收(而且我也实在想给小何多加点戏),然后就把我自己写得心力交瘁,感慨了半天自己老了,不是巅峰时期了。
3、“Goodbye,myprincess”,小说东宫的英文名,当我写出这句话,我想这个结局注定be
5、有一个再次相见的隐藏结局,其实想把它当作he的大结局,但总觉得放在正文里有点破坏意境,于是放在了彩蛋里
6、“在他千百个过去世的修行中,他唯一所消灭的,是自己的烦恼与我执,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众生。”——《维摩诘经》导读
1.读者:“巫哲大大,为什么你笔下的主角都那么穷?”
巫哲:“因为男人有钱就会变坏,你说是吧,水千丞老师?”
水千丞:……
读者:“priest大大,为什么您的车那么少?”
p大:“因为男人车多就会变坏,你说是吧,水千丞老师?”
读者:“淮上老师,为什么您笔下的受武力值都那么高?”
淮大:“因为武力值不高就会被渣,你说是吧,水千丞老师?”
188:感觉有被冒犯到。
2.邵群:“程秀,黎朔他碰你了吗?”
洛羿:“小辉哥,黎朔他碰你了吗?”
秦子蛟:“罗睿,黎朔他碰你了吗?”
赵锦辛:“黎叔叔,你碰他们了...
赵锦辛:“黎叔叔,你碰他们了吗?”
黎朔:我tmd是碰碰车啊?!
3.秘书:“邵总,赵总他已经被您派去黎朔身边三个月了。”
邵群:“怎么,他拿下黎朔了吗?”
秘书:“不,他说,你可不可以向黎叔叔道歉?”
邵群,“妈的,赵锦辛这个赔钱货!”
4.问:“虐心的桥段都删减”,还剩下什么?
答:书名+目录。
5.祁醉:“你看这个白色手机……”
丁汉白:“赝品!”
贺朝:“不扫码。”
花落:“哈哈哈祁醉你也有今天!”
6.假如把山牙子换成小鱼
黑桃k:“你害怕那个警察摔死?”
江停(望了望八层的楼)……不怕。”
吴雩:就这?
7.小A:“炀神,祁神已经被您送去清华大学一个月了。”
Youth:“怎么,他认错了吗?”
小A:“不,他和隔壁经管系的贺朝一见如故了。”
Youth:……
小A:“之后他俩说骚话的时候遇到了来学校帮忙的丁汉白,然后他们三个因为涉黄被严峫抓了。”
小A:“据去警察捞人的谢俞反映,他们四个人在审讯室里相谈甚欢,差点拜了把子。”
8.宣玑:“我大吗?”
严峫:“不大。”
9.冰妹比师尊小,是攻;
花花比怜怜小,是攻;
羡羡比忘机小,是受。
魏无羡,组织表示对你很失望。
冰妹穿黑红系衣服,是攻;
花花穿黑红系衣服,是攻;
羡羡穿黑红系衣服,是受。
魏无羡,组织再次表示对你很失望。
冰妹哭弯了师尊,成了攻;
花花宠弯了怜怜,成了攻;
羡羡撩完了忘机,成了受。
魏无羡组织对你表示失望,非常失望!
10.京城贵妇团集体掉马
温小辉(瞳孔一震):“黎朔,你……”
黎朔(心虚):“咳,锦辛这几天嗓子不好,我来替他唱。”
远处的赵锦辛高举相机(大喊):“黎叔叔,看我!”
何故:“顾总,你……”
顾青裴(推了一下眼镜):“嗯……”
白新羽:“哥,怎么是你,嫂子呢?”
简隋英:“你嫂子这几天不舒服,那个……咳,你那是什么眼神,小兔崽子瞧不起你哥我还是怎么着,想挨揍是吧?!”
(小白三观崩塌重塑中)
11.《最后是你》
188在上面又唱又跳,向台下疯狂表白,家主团一脸冷漠
黎朔小辉程秀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顾总简大一边喝酒一边谈业务
小白向何故吐槽老攻们的土味舞蹈
翔哥应该会认真看,毕竟是个颜控……
《最后是我》
换成家主团又唱又跳,邵群在台上向程秀急速靠近
小十在台上表白
底下的188成员互相比较谁的老婆最好
为家主团疯狂打call,因意见不合差点打起来
洛大佬应该正在思索如何把黎朔的麦克风弄坏,让他出丑走人。
12.墨燃:“地狱太冷……”
骆闻舟:“怕冷?怕冷你穿秋裤啊!”
13.当你在凝望深渊的时候
骆闻舟:人民警察也在凝望着你。
阮南烛:???
林秋石:冲着深渊拉下了裤子拉链
费渡:???
骆闻舟:!!!
14.羊仔大型双标现场
对梅梅:“没事,忘记那些,我怎么可能对你那么凶?”
15.淮选之子的底气
江停:他那么好,他肯定不喜欢我。
吴雩:他那么好,他肯定不喜欢我。
步重华:他那么好,他肯定不喜欢我。
严峫:我那么好,他一定喜欢我。
16.平平无奇江厌离
中人之姿沈兰舟
路人长相林秋石
青面獠牙花城主
又老又丑楚晚宁
哪里好看江警花
面目平庸吴小雩
(请让我丑成楚晚宁,穷成花三郎,谢谢!)
17.严重串台
“江停,下地狱吧,和我迪奥张一起。”
张大雕:“天凉了,该让王氏破产了。”
王超:???
18.羊仔攻音出道,受音出名
静香受音出道,攻音出名
俗话说,两个人呆久了会逐渐变像
所以静香逐渐“羊”化,羊仔逐渐“景”化
静香低音销魂,羊仔尾音勾人
真是惹人犯罪(脸红jpg.)
焦栖是我对羊仔最大的误解(气质羊or本体羊)
张大雕是我对静香最大的误解
19.著名插画师——
步重华,周自珩,邵湛
20.钓系停停,诱系雩雩
(绝美妯娌,邪教不好磕吗?万受吴江赛高!)
21.爹系男友:步重华,骆闻舟
顾昀:我不服。我不是吗?
(呃,您是义父,不算爹系,因为您就是爹。)
近期LOFTER上线了新功能,没有考虑到创作者群体的感受,引起了巨大的不满。此行为伤害了很多一直支持我们的创作者,我们深感抱歉,在此向大家表达诚挚的歉意。
我们团队所有的同学,在这场巨大的舆论风暴里辗转反侧、无比难过。
LOFTER上线以来,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几次面临危机,是大家的帮助让我们挺了过来。每个用户都是我们非常珍视的朋友,我们一直想要为同人文化争取一个更好的社区环境,虽然在探索的过程中,我们有时会走偏...
LOFTER上线以来,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几次面临危机,是大家的帮助让我们挺了过来。每个用户都是我们非常珍视的朋友,我们一直想要为同人文化争取一个更好的社区环境,虽然在探索的过程中,我们有时会走偏,但因为有大家的陪伴和督促,我们才能顶着压力一直走到今天。这些,我们从来没有忘记。
之前我们为创作环境做了很多工作,在收到了大家的激烈反馈后,我们才发现有时候我们的“以为”,其实并没有真正地去了解大家。而这次,在未清楚考虑AI对创作者的情感伤害之前,我们上线了若干不完善、不成熟的功能,更是直接伤了大家的心。再次抱歉。
为此我们已推出创作者保护计划:
1、严厉打击任何侵权行为,上线并不断完善反AI盗用、反恶意爬取的能力,保障创作者的内容权益。
2、同时开设创作者保护专属投诉通道,简化举证流程,并配备专门团队,如发现侵权内容,可一键提交举报信息,我们将迅速处理反馈。
3、禁止AI内容作为原创作品发布,加强对AI内容的识别与反馈处理,建立AI内容单独分区,与原创作品进行区分。
针对大家诟病已久的其他问题,坦诚讲,仅仅依靠我们团队自身的力量并不一定能尽善尽美。所以经过慎重的考虑后,我们决定邀请大家一起参与到我们问题的治理工作中来,给我们提供更多真实的反馈,从用户视角帮助我们管理和建设美好的LOFTER社区。我们后续也将推出LOFTER合伙人计划,届时将邀请大家监督我们的工作,直接参与到LOFTER的社区氛围治理、侵权内容打击、优质内容挖掘等关键工作中来。
最后,我们再次为过去不完善的工作向大家道歉。也感谢一直以来守护着LOFTER的每一个你,请相信,我们一定会与你们站在一起,努力打造一个美好的快乐老家。
LOFTER全体产品运营敬上
2023年3月10日
最近在对LOFTER主力用户的调研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洞察:大约64.5%的用户有着每三个周更换一次社交头像的需求,这一需求在年轻用户中更甚。为此,我们着手开发、测试了“头像生成器”功能,以满足大家在社交头像上的个性表达需求。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小范围的功能测试却引发了一场关于AI作画的风暴。事情的讨论已经远远偏离我们的初衷,直指尚有很多空白的AI争议地带。为此,我们特做如下说明:
1.“头像生成器”功能测试仅为满足用户个性化头像需求,并无其他目的,更无盈利目的;
2.此功能的训练数据集来...
2.此功能的训练数据集来自于开源数据,未使用LOFTER用户的作品,也请大家共同监督,如确有侵权,每张图片我们将赔偿原作者一万元;
3.我们重申,LOFTER始终尊重并保护创作者的知识产权,在平台内发布的所有原创作品知识产权均归创作者本人所有。
此外,针对用户们的反馈建议,我们决定将“头像生成器”功能测试入口调整到“头像框中心”,生成图片仅可作为平台头像使用,不提供下载和发布功能,以尽可能规范功能使用场景。
后续,我们还将针对平台中AI内容增加更多管理细则:
1.严禁AI生成内容以“原创作品”形式发布,并增加“AI内容冒充原创”的反馈渠道;
2.上线平台作品反AI爬取功能,尊重和保护创作者不希望被“AI学习、训练”的意愿;
3.平台将设计更合理的产品机制,区分AI内容与原创作品,以免影响原创作品传播。
作为一个创作者群体聚集的社区平台,我们无意在科学与伦理的边界站队,无力为当下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共处指明方向,也无心掀起对新技术支持或反对的浪潮,更不可能妄图用AI替代人类创作者。我们相信,谁掌握了审美的能力,谁就掌握了未来。
网易LOFTER团队
2023年3月7日
会开始随时随地的使用“变成猪”魔法
看到喜欢的cp
[图片]使用效果:爱嗑的CP全部都成真
当喜欢的太太没有更新时
[图片]而自己被催更时
【推荐(小蓝手)揪50个朋友获得同款表情包-老福鸽魔法之旅15天体验套装】
3.9日开奖
可惜没有如果他们永远是我所热爱的少年.
灵感源于微博洗澡时产生的沙雕脑洞省拟+城拟段子体
1.“得不到你的爱,那我就用药物控制你!让你永永远远都离不开我!!”
渝双眼发红,恶狠狠得下单了一份秘制麻辣火锅底料。
2.签了离婚协议,津打算离开。
“慢着,离得干净点,把孩子打了!”京冷酷的声音仿佛像个地狱里的恶魔。
津的心彻底崩塌,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大步离开。
五年后,京还是找到了他。
“津,你敢骗我,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3.恋爱第三天,京将宁堵在角落里,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啊?咱们……咱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我说的...
“我说的是,从身体到心灵,从发梢到指尖,全方位无死角地在一起。”
“可是……我们......确定关系才三天啊……”
“可你在我心里,已经许多年了...........”
4.“冀先生,学校有好多男生在追豫太太。”
“把学校的男生全部退学,给我改建成女校。”
“先生,太太和圈内当红男星传绯闻,炒CP了。”
“把那个男星封杀!”
“可那是你兄弟秦少......”
“那就打死吧......”
5.相识四年,苏从未爱过浙;他心灰意冷后,却将他宠上了天。
"总裁,浙先生要携款逃跑。”
"车备好,派人一起搬。”
"总裁,浙先生说他未婚,在到处相亲。”
6.他,霸道总裁,叱诧商界,举手投足间翻云覆雨,冷酷无情令人闻风丧胆。偏偏那一年,遇见了他,一见钟情…
“粤少,有个男人单枪匹马只闯总部……”
“直接轰出去!”
“老大,他说他叫桂……”
“我天,他怎么来了?赶紧去!”
“老大,你这是有多怕桂先生呢……”
7.“求放过,我们不熟!”
“养了这么多年都不熟,那只能多养一辈子了。”
王家少爷川捡回家养了几百年的小媳妇,跑了!
三年后渝又被他连哄带骗拐回家,他坚定不移的相信,养上一辈子他们肯定就熟了!
8.黔少帅说:“我家夫人是乡下女子,不懂时髦,你们不要欺负她!”那些被云夫人抢尽了风头的名媛贵妇们欲哭无泪:到底谁欺负谁啊?
黔少帅又说:“我家夫人小意柔情,以丈夫为天,我说一她从来不敢说二的!”少帅您能先从搓衣板上起来说话吗??
9.再相见,赣已经是全国最年轻有为的瓷器转家,与国民男神苏出双入对,却抓着湘的手腕问:“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她变着花样追他,他都无动于衷。
最后一次,她却被他摁在墙上,“恭喜你,表白成功了。但不是因为你感动了我,而是我觉得,我可以喜欢你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