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傍晚五时三十三分,踩在地铁站深灰石阶上的第一秒,我后悔了。
沉重的天色幕般压下来。街道,漫长而无人。抬眼是商区通明的灯火,侧首是等待出租的三五人群。我夹在其中,厚底板鞋里的石子滚动。
咖啡店还是livehouse,来或是不来。我的指尖在输入栏凝滞,地图里冰冷的女声与入夜的南京同等微凉。
就这样一路顺着直线走,不情愿地挂在树荫下,忍受它们对几盏稀落路灯的遮蔽。浸透微薄的橙黄、漫天的晦暗。只我佯作晚间散步的惬意,环顾、流荡,撞见右手边宏伟而童真的建筑物。
又或者说是曾经宏伟。我驻足端详与...
又或者说是曾经宏伟。我驻足端详与杂志上所见无二的——已成废墟的主题公园。废弃的儿童世界、黯淡的粉色城堡,像一首被踩下静音踏板的名为童年回忆的钢琴曲,在城市边缘等待着彻底忘却的某一年。恍如梦核的审美风格第一次如此具象地矗立在我面前。一种堪称昼夜梦幻的荒诞天真,写作迷失、怀恋与疏离的视觉感受。
走下去,再走下去。一个人、太黑的城郊,时时撞入鼻尖的烟酒与几乎迫人呕吐的恶臭。就这样或主动或被动地,在人群与车流之间裹挟至十字路口。先前渴盼的橙黄终而泼墨般铺满夜幕,不安与瑟索却也跳动成为其中锋利的长线。耳机里灌满的最喜欢的乐团旋律,竟会有吟以壮胆曲调堪堪陪伴的此时此地。
“Tellme,anywhereyoulike,
Placeswecanbetonight.”
近于全黑的装潢中闪烁着暗紫动线。我绕过明灭商城的转角,走到烟雾缭绕的街灯下。笨拙地杵在电梯前,精神游弋直到一旁的陌生人按动上行键才迟滞地回归躯壳。
与我无关的“尚有余票”,琛红箭头的反方向。我来来回回走过三遍那条长长的楼梯,看挨挨挤挤的二旬男女提前几个小时排成歪斜而散落的队伍。
一身纯黑运动装的双肩包男生。高到突兀。笑声和倩影都随风摇曳的姐姐。挑染的蓝色发尾与厚重羽绒下的湖晕裙摆。踢踏。尖叫。交叠的手。盛装出席的女孩子们欢呼着交换小卡与手幅。
而我的目光流连,在楼梯左近男大聚集的烧烤店里。在毛线织帽与头戴式耳机下方的晦暗双眼间。在深绿格纹衬衫之外的羊毛背心,看长至拖地的风衣如何蹭过黑色高帮匡威。
顶着遮到眼睑的口罩。我张望着,审判。意欲飘荡而寻找,某个曾几熟稔的人影。却又有意错过那些成双的男女。不知是对谁祈祷着,因谁确信着——你不在其中。
我太知道被自己的爱作茧自缚是什么样子了。以至于长于描摹此境、溺于表演此态。你是一个健康而快乐的正常人。但。我是疯子。疯子。真是疯子。
金色的笔。纯白的旗帜上泼墨般题作的乐团名。与前几个星期日的演唱会外围无二,热情的招呼与喜上的眉梢,默认着笃定我也拥有门票与一个梦般的夜晚。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选择灿烂而热烈的,拟作唯一共同点的格兰芬多金。我问可以签歌词吗?别的专辑也可以吗?她们频频的点头对面,是我满溢着你年度最佳歌曲的脑袋。
或许该是某个七月三十,某座尚未被宣告无法构筑的树屋。“因为/蝴蝶那晚捎来了消息绝非偶然/那是宇宙扉页里/早已的安排”
我不知道是第几次驻足在巡演场馆外的一楼。竖起耳朵听另一个乐队声嘶力竭的排练。太薄的卡其色牛角扣大衣不敢倚靠在堪堪相隔的门板之上,我短暂地停留又转过,坐在微凉的木椅与月色里。看路灯下的青年吞云吐雾,全黑的冲锋衣融入怖然的夜空之间。耳边是震然欲聋的架子鼓、喧闹中等待的巡演观众、寻觅晚餐的眷侣与巧克力新品的罗森便利店——哑然的只有我而已。
踟蹰。空茫。为我原来从没有一夜之间变成完全的大人。依然有门禁、规则,曾不被允许的尝试。
总记得等待消防演练的公休下午,在图书馆的电脑桌上昏昏欲睡。以为我发烧的辅导员、瘫到落枕的脖颈和鎏金般的午后阳光。耳机里的十一月专辑第一次完整地顺序播放,懵懵然的倏忽之间——“TheUprightEightofCups”。被惊奇与颤动叫醒。
塔罗牌的牌义是这样推演的。正位圣杯八:离开熟悉的人事物,主动地追寻更多。
我慌慌张张去触电子屏上的红心时,抬眼看一眼歌名。赫然是你前几日转载但我彼时还不以为然的那一首。于是我顿足、落笔,金色的油性笔隔着单薄的旗帜蜿蜒过坑洼的灰黑地面。我想你会看到的吧,你会来的罢,即使你不出现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She’smovingoutoftown”。从花体的字母y开始写歪走样。
转身走回头路的时候仍然保留着张望与寻觅的习惯。江北太早全暗的天色,树影覆盖的路面上如吐掉的口香糖般粘附着一个荒唐的我。疯子。真是疯子。我默念着,呼出几缕自怨,并不被冬天记住。
我想说:今日小雪。
手臂搭在吊环上,晃动的地铁车厢里险些落不准想要的字母。我一字一字地拼——E-S-C-A-P-E。黑红的界面、轻飘飘地转发,再重重地把手机丢到斜挎包里。我想就这样吧,逃掉,彻彻底底从十一月的冬夜出走,叫停对自己毫无意义的囚禁。
眼神落在斜对面的单人浅绿座椅上,垂下短发翻折书页的人。墨水般深邃的十八岁最后一个夜晚,在洁净的车窗外流光般残忍飞逝。
我的愿望——是和你一起变成从八点的巡演听到十点夜场的大人吗?是因为另一种性别获得社会与存在的庇佑吗?还是那个人变成更加帅气的、头发松软微卷的、爱穿衬衫背心长风衣的、在碎时罅隙里阅读的、安静的……更好呢。
耳膜里循环撞击着以今天日期命名的歌单,天蓝色的专辑封面,凸出的Esc键。转义字符、退出,我在艺术空间里创造赋予命名为爱的意义。太痛苦地读《鳄鱼手记》,发现自己的暗恋卡车上一直小心贮藏着半抹陈年的侧影。我抽出一张纪念海子的明信片,再抄一段永远也不会再寄出的歌词——
“Shesaidthere'saplacewhereshebelongs,
OfthatI’msure,wellnottoosure,
Iguessshejusthastogo.”
而残存的犹疑、踟蹰、精微的痛觉与漫长的无言在于。我始终温吞地怀揣着今早惊醒的最后一个瞬间,犹记得梦中与现实的瞳孔是如何险些跌落、粉身碎骨。
幻境里我漫无目的地取景,拍高高枫树的虚无倒影。而有人捧着新买的相机途径,和我一样不顾一切地仰躺坐下。近视的眼睛因取景器而变得清晰,镜头对准那个看似平常的景致,却总觉得拍不出堪称完满的秋末冬初。
我等你按下无声的快门,继而奇异般地转头、对视——我问:是你吗?
你险些要笑出来,又压下嘴角——“是。”
而我犹豫着要不要再介绍我的姓甚名谁呢?分明我们都知道,即使重遇也太尴尬。
*海子在《山楂树》里这样写到:“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但不会/遇见你”
先是头部运动。脑袋歪向右侧的时候,余光也分半给几米开外全黑的运动装。比我略高一点。瘦但很明确地拥有漂亮的肌肉线条。
想法从微张的毛孔里逸散逃窜,我机械重复着记忆里高中体育课的热身训练。不是钟情运动的人,也不是追求身材的健身房常客。简短而用力的准备动作,只是出于对崴脚的心理阴影及腿粗的任何可能。
弓步压腿。符合拍节的颤动与心跳,大腿根部无限逼近人造草皮。重心和视线一同骤降的右眼余光,撞见刚才的半抹侧影与自己意外的同频。哑然失笑的时候以为,全世界的热身运动都打着中式教育的滚烫烙印。
比对方略早一点地踏上跑道。不记得换了几双的空军一号...
比对方略早一点地踏上跑道。不记得换了几双的空军一号摩挲在暗红色的橡胶塑粒间,短暂的跃起、腾空、又落地、重重地踩下。
日益成熟僵化的计划型人格依赖于慢跑这种规律性的行为轨迹,在表格与数据中趋于疲累麻木的社畜灵魂如是成瘾式渴求着,从全身骨髓里泡泡般冒出的多巴胺。
因而当我停下,腿搭在灰黑的水泥阶梯上,拉伸的频率与蓝牙耳机里的鼓点无比接近。我处于一天中心情最好的时候。从正压腿转向侧压腿,目光流转而迫近,对视,像曾经无数次在高中操场上绽开的两瓣笑意——就这样认出彼此。重逢。
和他的聊天界面依旧停留在多年前朋友圈恶作剧而后的只言片语。账单上凭空多出“体委请的半杯瑞幸”,至今也没能花掉的五元礼金。
宛如日程里多了一行“说明”,要点进去才会浮现的with和人名。跑步的注脚、安静的操场,我们在热身时笑着略略颔首,一起慢跑两圈后,只我退回青葱的草地。将侧压腿的拉伸前置,我在神经的刺痛与紧绷间注视,看一个小小的黑点如何平移、拐弯、再放大、又远去,如此循环往复。
操场上高耸的炽白路灯总将他额前的汗珠映作颗颗分明。近乎未受影响的呼吸与面色,对折的毛巾松散地搭在脖颈,李宁健身包、一升容量的水杯……我偶尔慨叹专业的鸿沟。却也因而改掉了不标准的拉伸,甚至无意间重学了小半本初中时代被扔进壁角积灰的《体育与健康》。
九时三刻的寂寥夜色里,我们大多时候都一起走过回家的短途,挑拣彼此缺席的很多年里或惊心动魄或凌杂米盐。仅凭语言,却意欲横亘岁月与经验,想象出遥远对方所拥有的某个剖面,而不感自不量力。聊到我曾经对着澄澈的亚龙湾发呆一整个下午,捱到日落再紧张地初试剪影的镜头;而同一片海域转年的他,在黑铁色的冲浪服里卷入一个又一个浪头,汹涌地、热烈地,对话间时空如此错接,彷若他也在我的焦距之内。
他有时候会讲到我十八岁那年最渴望的北方皑雪,我会提起高中写南京积雪的蹩脚论文。而月色游弋在我们之间,周身都被笑意与舒适极为柔软而蕴藉地包裹。我很不客观地据此以为,月光比雪更洁净。
事件堆叠而脚步放慢,凝固的吉光片羽如是化作此时此地的琐碎、冗杂、玻璃温水般的生活。
距离极尽限度地拉长,从翘首的绿茵场,到临别的柏油马路,继而是命名为护送的幽深宅区。我贴附楼层键的手指仍停留在攒起作别的形态,摸索钥匙的悉悉索索一如心脏颤动的频率。回到家中点开置顶聊天框的同时,未踩全拖鞋的脚已奔向洒满月光的窗前。我微微低头,看橙黄色路灯下他笑作一团的面容。
好似报备般的“我到家啦”在这样凝滞的时点发送成功。而单元楼下给予回答的,是他此刻放大七倍焦距拍下的我,瞳孔无限放大。
由此在笔直的返程中拐弯,过短的公里内绕圈。两双眼睛盯住捆绑促销的水果盒,为了买苹果还是葡萄而踟蹰不前。丰巢柜太响的提示音、冲动消费的购物节,他很自然地接过,笑着搬起我的七件包裹。
好像有一个人这如此般籍由细枝与末节挤入你的生活罅隙,夜色快要不足以包裹一切。
能够预感到而又不敢相信地,跑步、散步、约定、约会。孤单的日程在不知觉时缠绕成连接另一端的复杂线团,散落的语段仿若也快要汇聚成一个完整的彼此。
被季度结算压垮的某个夜幕之间,我踩着三厘米的漆黑短跟堪堪抵达。对角线上高高的路灯,在跑道与绿茵地之间投下一片太灼目的惨白。人造草株依旧笔直,塑料般质地反射出的光泽清晰可见。
我很不好意思地道歉和解释,接过他递来的锈色钥匙,打开上周刚存下运动鞋的储物柜。幸好的慨叹与反复的谢意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下垂的眼睑先对上他常挂嘴角的笑意。
很突兀地想起,高二的运动会尾声。丢了眼镜的我在操场的观众台上快要哭出来般茫然地找寻。秋冬之交的天黑得太早,晚霞成为万种晦暗里的橙红一线,遥远的路灯坏掉。他很不恰巧地从我两道泪痕路过,却分毫未觉地,停顿、一如往常地笑。我们又一次交换了极尽礼貌的招呼与太过短促的寒暄。曾以为这就是结束。
我问:“你跑过了罢。”他微微点头,又转眼去盯暗红塑胶的漫长跑道——“还有两圈。”
笑声险些冲出我的心脏,我哑然,并肩踏上倾斜一定角度的八百米起跑线。不再担心随时掉落蓝牙耳机、不再需要紧紧攒住电子板砖,跑步时放空的大脑不必再假借外物而消遣。只是这一步、这一圈而已。尽量与身边人同频的步伐、一致的左右,心脏的跳动与呼吸的急促都在耳膜极尽放大地震颤着。纯粹的属于跑步的愉悦之间,罅隙填满多巴胺与//爱//欲。
“轰”。猝然全暗的视野。
我们近乎同时地转眼,看操场四角高高的路灯约好般一齐暗掉。手机的显示屏滞在十点钟,合该断电的整时。无可奈何地笑一下,我按下手电筒的快捷键。猩红晦暗的跑道上投下一小块微薄的白色光晕。
昏黑的夜色、整齐的脚步声,近失用途的眼睛促使其它的感官都更加灵敏。我从未比此刻更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细弱而急促的,我的;粗重但平和的,是属于右手岸畔的另一个人的。
大学时代蜷缩在床帘之间皱着眉头看《阿黛尔的生活》,一度以为跑步的//喘//息//与//爱//欲//潮//水里彼此交换的//吐//息//同等/暧//昧//。
我的思索就此游弋到不知所踪的诡秘之地。手腕不自觉地偏向右侧,正好投在他即将踩上的红白跑道。随着我振臂的频率,属于手电筒的微弱光晕在全黑的前路里晃荡。
我想不起来他在黑暗的尽头里说过的话了。
军训的后几天下雨了,晚上已经很久不见月光。
思彤有点倒霉,前几天感冒了,一直让倩倩和婷予帮自己执勤,这几天好得差不多了,就都得补回来。本以为下雨天军训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再养养病,结果反而是更忙碌了。冒着雨跑东跑西,感觉感冒又断断续续地找了回来。
闭营仪式的前一天,思彤已经感觉额头有点发热了。从大早开始下雨,好不容易等到团部通知学生可以停训休整,刚躺下睡了一会儿,又被消息的提示音吵醒:
临时通知:由于天气原因,本定于9月9日下午在操场举行的各营连分列式评比改为在体育馆举行。请各辅导员按安排有序组织学生前往。
思彤揉揉昏沉的脑袋,又穿上了辅导员的统一服装和把人脚磨出水泡的......
思彤揉揉昏沉的脑袋,又穿上了辅导员的统一服装和把人脚磨出水泡的硬底鞋。赶忙吞了颗感冒药,再把消息陆陆续续转发给各个群聊。
下雨天,体育馆闷得很,思彤便趁着学生走分列式的时候去场馆外透透风。只是飘着毛毛雨,思彤走到露天的地方,感受着一丝一丝的雨打到身上,带来了北京初秋的凉意,头晕稍有缓解。
没过一会儿,思彤感觉吹到身上的风突然停了,身旁投来一道阴影遮住了雨丝。书院所属的营教官也出来偷闲了。
营教官叫徐行。思彤第一次听到时总觉得这并不像一个军人的名字,似乎有点文艺地松散。
徐教官撑开学校给每个教官一人一把的大黑伞,悄悄偏了偏,帮这位看着精神不太好的导员挡了挡风。可似乎同一把伞下的距离让她有点局促,应该是不习惯和人距离有些近却没有一点交流,又或者是无法适应突然来临的庇护。徐行感觉自己仿佛是给她带来了一点压力。
思彤发现身边站了个不那么熟的人后,大脑强制启动,肌肉记忆一样要与旁边的人找到点聊天的话题。结果还没来得及寒暄,徐教官又状似无意地将伞递给思彤:“帮我拿一下好吗,我得上去看看那群小孩儿了。”思彤措手不及地被塞了伞柄,目送徐教官一步三级登上台阶,温度过高地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围的风就又细细密密地吹了上来。
北京是冷漠的,但北京是温暖的。
北京的雨很少能下大,所以一整天都像雾一样漂浮着,给人一种悬溺的错觉。
到了晚上团部计划又开始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敲定让学生穿雨衣再排练一次。思彤只能认命,绝望地放弃工科生的唯物思想,把一切都归结为水逆。换上衣服,她再次走向训练场,拿着把学校发的黑色大伞。
夜幕模模糊糊,但这群刚在18岁徘徊的女学生总是亮晶晶的。思彤让她们互相传递雨衣,穿上后像一队蓝精灵,全整完队就开始向操场走了。训练场离操场有点远,要是往常队伍里总是会有几句“怎么这么远路”的责备,但她们休息了一天,倒是都恢复了元气,黑漆漆的夜色和被雨蒙住的灯光都能照得瞳孔明亮,思彤跟着队伍慢慢走着,总是积淤的心也轻快了很多。很意料之外,徐行从后面冒了出来,浅浅问候了句:“身体怎么样了?”
思彤有点惊讶于他的主动,但很快就又适应了,也不再有下午亟待找到话题的紧张感,也可能是被旁边雀跃的蓝精灵所感染,回答的语气都沾上了轻松:“已经好多了。”
她说有点想离开北京了,但是又舍不得北京。
她说在这所学校读书很苦,但是她当时也像现在这群学生一样明媚。
他说一开始日常训练让人没法忍受,但是后来习惯了就好了。
她说跟同事相处其实很愉快,这就是在学校工作的好处吧。
他说战友们年纪都比他小,所以他和霸王没什么区别,哈哈!
……
其实到了操场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请,他们就继续聊着了。思彤撑着伞,徐行有伞也懒得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再聊聊明天的流程,时不时瞄一眼那群蓝精灵踢正步踢到哪儿了。等着蓝精灵们回到起点,就该回去了。
没有月光。
其实路灯也不错吧,撒在雨滴落而成的水塘里,又是一轮伪明月,又是一抹伪月光。
思彤没由来的觉得,这会是她这么多天来看到的唯一月光。
明天,学生们的军训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顺了领导们的心愿,没再下雨,但操场上还是湿漉漉的。学生们分列式一表演完,各级领导就开始了引人入睡的讲话,学生们将睡不睡呢,载着教官们的大巴就驶离了北京,开向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思彤看着还是阴着的天,觉得徐行叫徐行还是很合适的。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1公分,132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澡堂,第一步跨入。惴然的心脏险些撑不住新买的白色编织浴篮。
我佯装老练而成熟地,掀起廉价的门帘。冷气、//裸//背//、掉落在地的浴/巾和//湿//漉//漉//的肩发。眼神无处安放,摸索着是否也有属于自己的铁灰色衣柜。打开,最底层,遇冷收缩的脑袋没法判定要//脱//到哪一件才称得上体面合宜。
尽量迅疾地,堪堪踩过瓷砖间的凹凸细纹。手指划过另一面塑料帘,热浪随之袭来,攀附、粘腻,包裹也禁锢我的暗沉皮肤。浸满水的天蓝色拖鞋...
尽量迅疾地,堪堪踩过瓷砖间的凹凸细纹。手指划过另一面塑料帘,热浪随之袭来,攀附、粘腻,包裹也禁锢我的暗沉皮肤。浸满水的天蓝色拖鞋如搁浅般只敢滞留此地。我站在帘的十公分后,等待着一刻钟甚至半钟头以后的当代水刑。
即使知道左右两侧一定有更多的洗浴间,即使确信脸颊发烫仅源于蒸腾的水汽,我依旧驻足于此,而眼神四处乱飞地试图躲过前方某滴正徐徐滚落肩头的汗珠。
厚重的军训服、纯黑的//三//角//短//裤//、水汽如雾般遮蔽着重叠交错的黄皮肤,右手边已然///全///裸///的女孩正与舍友说笑。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一句也听不懂的藏语里,猜想是银铃般的笑声牵引她们飞向自由自洽的高原,曾不是我梦里那亩海拔四米的水田。
神经第一次被客观允许地成为热锅上焦灼的蚂蚁。//肉//色//的//肩//带//一遍遍聆听陌生而礼貌的“让一下”,前进半步又后退,像手指在纽扣上做候场准备。
直到又一次分辨拖鞋淌过波纹的响动,只是脚步,而我莫名注定地转头,视线跌在右后方的黑色长T。泡面般蓬起的松软卷发、细长的脖颈支撑着猫般的脸蛋,干净明丽得一如在新生班会上的模样。我怔住,而她回以笑不见眼的善意。
五天前选出的班长。谈不上认识,甚不知道名字,只记得她有一个少见的姓——小戚,我在心里这样指代她。
一如冰柜里弥散的水流潺潺溜出我的指缝,摔下去,针般砸在潮湿的白砖。过冷的水温模拟着站军姿时最渴求的稀薄凉意,却于此时浇灭我太早弛然的心神。
那天为什么投票给小戚呢?迟到的我匆匆挤到最后一排,视野全然被聒噪的后脑勺与灼目白光所遮蔽。班委竞选时第一个上台的人,墨绿的黑板和她纯黑的T恤很相衬。我沉在踽踽独行的忳郁里,无端地揣测她是否因灯光的映射才如此白皙,因教室的空阔才发音如此清脆。而放空的脑袋依旧妄图流向无可奈何的旧历,我最终也不过捕捉到小戚说的某个半句——“我很有耐心。”
低头,凝视着仿佛粘在地面的拖鞋如何与一摊摊水渍拟作合奏。水流垂直地跌落,穿过指尖、躲过身体、摔成天蓝色左近转瞬即逝的涟漪。已然是//一//丝//不//挂//的//肉//色//肌肤,面临着被老旧的龙头淋满行将感冒的冷漠因子。唯独我的脑袋是半个立方之间仅有的温度。算不上高温的滚烫,意图将劣质的浴帘烧出一个洞。应是一轮月半的形状,刚好容下她黑色T恤的右侧肩头。
最终,我后撤半步,掀起纯白帘布的一角。在水汽氤氲而人声鼎沸的澡堂里探出半个脑袋,太过不合时宜地求助。
心底暗暗发笑,语气小心而紧张得像是那天在新生班会上做自我介绍一样。我尽量礼貌、疏离,寻找角度以堪堪遮掩自己的身体。
虽然我知道她肯定看到了。半边或是侧影。如此丑陋而又糟糕的,我的///裸///体////。
偏头听她温声建议时,我仍旧只能抓住稀落的几个字眼,任由满脑袋都塞满同一种困惑:同为女生,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但总之这个问题本身肯定很不好。
匆匆浸过来之不易的热水澡,我踩着海绵般的水声走出淋浴间的刹那,恰好对上小戚的一双笑眼。林荫里、雨伞下、隔着几米的相认与迅疾舒展的两道淡眉。我很确信小戚对我有些印象,却从未想到有可能这样尴尬而促狭的近距离。
抱着太大的浴篮,侧身让过小戚整洁的黑T恤时,我的直觉在冥冥中严正警告:女同会在澡堂遇到暗恋对象。
立正的烈日下,我第一次地发现,接连滚落的汗水竟会触发虫子攀爬臂膀的错觉。
寒窗苦读十二年,谁也没想到是换来这样的迎新特典。我在站军姿的疲累里伺机驼背,在灼目的光晕间追随教官的身影。狡黠的余光、精准的测算,苦中作乐地意图创造上位者视线之外的片刻闲暇。如此仰仗半分溢出的才智与疏懒,紧盯一抹军绿没入左眼的尽头,闭眼,抿唇,溺于刺痛的红海,睁眼以后,又是瘦高的他贸然与我的右眼相撞。
赵连。我们都这样叫他。
分明是堪称高考后又一炼狱的军训,是惯常被更严格对待的男生连队。赵连,却是越过常理的温柔,极尽可能地放松。他很...
分明是堪称高考后又一炼狱的军训,是惯常被更严格对待的男生连队。赵连,却是越过常理的温柔,极尽可能地放松。他很难长久地板脸,太多怒吼般的口令后总伴着一个促狭的笑,还有一点羞涩,我笃定。
抢阴凉地、少喊呼号,在休息中安然接受一次次隔壁连队的嫉妒。浙江舍友兴高采烈地打字——“军训遇到心软的赵神。”我噗嗤一笑,一向不屑此梗的我,竟也鬼使神差地按动了转发键。
而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天资,乃至好运。
被漱口声喊醒的清晨五点半,涂满几层防晒的太阳穴突突作痛。我用肘关节撞一下何洛洛,想追问这一切是否真的存在所谓意义,却发现汗水阻塞脑内的沟渠,恍惚被打倒,无从再思考。
彼时的何洛洛甚至全没心思理会我,他忙着鼓掌、口哨、欢呼,“赵连!赵连!”排山倒海的十八岁的期许,恨不能淹没那个黄昏里颀长挺拔的男人。
我在一窝膨胀蒸发的热气腾腾里,缓缓地把目光转向那些即将比拼低姿匍匐的连长们。以一定角度倾斜的阳光,站在队列第一个的熟稔身形。当我的眼睛悠悠落向赵连的肩头,领导做派的团长设问道:“你们知道谁最快吗?”
“岑源。”掷地有声。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去看他左胸口深蓝的工牌,拼命地眯眼成线,模糊探索“赵”字的而后。“岑源。”我在心底小声地跟念。
又一浪欢呼,澎湃汹涌中我却只能听到踽踽心脏里的两个单字。盘腿的坐姿不知何时已成腰杆挺直的上半身,我竭力张望着,眼睛变成琥珀色。那个精瘦的轮廓俯下身来,穿过低柱网,灵活、敏捷,超乎所有人意料地快,一个漂亮的滚翻,结束。
赵连依旧是那样地笑,含羞的喜悦悄然将余晖无限拉长。入眼全然金黄,扎染我曾痛恨多日的青色草地。我看着他抱拳,小跑,仿佛自世界的另一地平线款款前来。无意间对上赵连的眼,清透、真挚,成为我入夏以来的第一缕微凉。
而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叫他岑源。
次日点名的晨曦里,何洛洛侧身撞我的肩,“诶嘉嘉,你知道不,赵神是我们学长,就大一届,学……”我没再注意听后面的了,记忆宕空一秒,太阳穴莫名地跳一下。佯装不在意地点头敷衍,我卖力从重叠的蝉鸣中分辨出赵连念名字的音节。
T…Y…,他又要念到那个头疼的姓名了。父母为我取名时并未想到,三个常用字的排列组合,竟也会让人犹疑卡顿——“…焉…”
“栩嘉。”我几日来第一次响亮地接上。
为什么呢?为的是他侧目、点头、讪笑的这0.3秒吗?还是为了他能像我记住岑源一样不要忘记栩嘉?这些虚妄的企图没来得及被验证荒唐可笑。毕竟高强度的训练已让一切运作止步于身体,我的大脑主动或被迫地放弃了谨慎的刻度。我为自己的冲动找到借口。
军训将近尾声,即使是素来严厉刻板的营长也有意松弛。双手后撑地坐在暗红色橡胶跑道上,“来一个”,没必要区分是谁在喊。
整齐的坐姿、长久的沉默,我小心翼翼地侧身,在赵连反复而轻声的“机会宝贵”中,暗自品读出半点尴尬与希冀。
这该是我的舞台的,原本,此刻。
熟练地扬起标准弧度的嘴角,在半场呼声中兀自小跑向赵连的左肩。真正站在一起时才发现,我和他存在三厘米左右的身高差。逼近,抬眸,我极尽自然地接过赵连的手机,噼里啪啦打下一串晦涩的英文。“用这个beat”我点向曲名的时候不经意擦过他的指腹。
只是放音乐而已。我站在跑道白线上,设计好的手指摆幅。脚步顿挫、语速爆破,“Thisisaplaceyou'veneverbeenwow.”身体向右倾,眼神掠过的瞬间刚好又撞上他。只是放音乐而已,我在心底企图丢掉这个念头。军鞋的胶底太软,险些陷入如血染的酸涩暗红。享受重复太多次的掌声早已是驻扎在骨骼的习惯,但不同的是,不同的是。
我放弃般地微微转向有赵连的东南角,任由无限放大的心跳声曲解我曾一笔一画写下的rap词——“那就开始自由落体,看见我无能为力。”
“是你的原创吗?”赵连死死盯住我迟缓行进的签字笔。
我点头,分给他一个方才表演中常用的“嗯”。更不舍得摇摇晃晃里快写完的“嘉”。
“我很喜欢。”
太近,因而听到他的轻笑,却分不清是谁的心脏。
最后一次穿上那件浸泡汗水的军装,我在焦灼的日光里站得笔挺。快要响彻天空喊破喉咙的一声声赵连,他却只愿站在人群的最右侧不好意思地笑。
合照。我趁人不备地右跨一步。紧盯着对面半蹲的营长如何煞费苦心地为十一连拍作末影,仿佛真是只因他动作的滑稽而哑然失笑。
结束了,我叹息。夕阳的光泽将全部染作趋于黯淡的金色,结束了吗,我偏头看向赵学长额前翘起的发梢。
后来我像所有踌躇满志的新生一样广投报名表,迈入面试教室的刹那还在回想上一个社团。“请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清亮而熟悉的声音在心底蓦然激荡,震颤的余波。
第一次看到他身着青绿以外的色彩,透亮的眼睛在白炽灯下全然是另一种更为鲜活的璀璨。我没法再想起那个瓢泼雨夜里的更多细节,嘴巴不受控制地磕巴背诵本该纯熟的稿件。五感里只剩耳朵尚能运作,充斥着如鼓的轰雷,转瞬又被一句句“谢谢学弟”温柔推翻。
由此造就我十八年生命里的第一次败北。
悠悠转眼看向始终涟漪的苍翠岸畔,抬眸的刹那竟与另一道灼热相撞。咖色衬衫的学长松开敲击手机屏幕的徘徊指尖,没来得及绽开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清透眼瞳。我想,岑源,甚不知道是否慌张到喊出声来。
“嘉嘉?”注定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到。
束成高髻的卷发一丝不苟,羊皮纸间的笔尖沙沙竟也意图扰乱风的轨迹。麦格教授正在她的办公室里,独享几十年如一日的静谧、严谨,以及一点埋藏在心脏的褶皱。
直到熟稔的猫头鹰几乎破窗而入时,她才少有地显露一点冷静之外的情感。熟练而优雅地安抚这只从苏格兰远道而来的旧日伙伴。她生着老茧的手如此小心地解下猫头鹰脚间的细绳,拆开一封信来,初读几行却已泪眼婆娑。
清晨的露、山野的雾,或许还有一点回忆、半缕执念,从信纸的这一端趁乱溜入麦格教授的眼眶,遮蔽她原以为逃离情爱的半方天地。
道格去世了。道格·麦克格雷格。
正值壮年的农场...
正值壮年的农场主因外伤意外离世,整个村庄都为此真诚地叹惋。他的葬礼注定盛大、沉重,恨不能补全生前所有的遗憾。而米勒娃自然也在受邀的行列,母亲此番来信即是通知她葬礼的日期。
羽毛笔迟滞在半空,此间只余风穿窗格的响动。如此徐徐吹送霍格沃茨草坪里泥土的清香,恍如多年以前某块新翻的土地。米勒娃想起她听闻道格婚讯的时刻,与彼时共享同一颗停跳的心脏。
一个貌似微小的选择摆在她面前。去或是不去,为米勒娃的憾事或是麦格的礼貌。
深绿色的长袍徘徊着拖曳,格兰芬多院长难得地不够坚定果断。她曾经以为他们会恒久地相爱,即使迫于魔法的分离,也会在遥遥的两地坚守年少的冲动。直至听说道格与另一位农场主的女儿结婚,属于米勒娃最初的纯真信念才被宣告虚妄。
对美好初恋的执着持守、对另一条道路的无边想象,在某个维度也成为绳索,束缚米勒娃的爱与欲。她多次拒绝埃尔芬斯通的求婚,却始终应允以友谊为名的小聚。习惯于此的陪伴让米勒娃难以分清,单一的友情是否已然转化为复杂的情愫。
又或者感性的世界里从不存在何种泾渭分明,区分情爱与否本就是自欺欺人的功课。米勒娃小心翼翼地收起晕湿的信笺,将它安放在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采用麻瓜的方式谨慎地落锁,好像终此封存她青春里的第一个瞬间。
此后的行程都顺理成章。工整地写作拒绝的回信、与友人阿不思泪眼以对、穿过对角巷、颠簸着马车、多年以后重又踩在苏格兰松软的泥土上时,米勒娃蓦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松弛涌上心头。
深谙变形术的教授,值此对其拥有了新一层的理解。将一种物体变成另一种物体,将一个结束视为另一种开端。人们总是在转化中拥有新的生活,乃至爱的魔法。
虎斑猫眨一下氤氲的眼,四周方形的纹路随之变幻。成群悲痛的村民未能注意到,这样一只轻盈而自由的猫,就此默然目送了葬礼的始终。继而终能走向今日的余晖,以期奔赴明日的晨曦。
裴柱现x姜涩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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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柱现的家在首尔的一家便利店。
便利店的主人不是裴柱现,也不是裴柱现的父母,但这里是裴柱现的家。
裴柱现19岁来到首尔,一直住在便利店的二楼。便利店的主人金先生是她母亲的表哥,当时苦恼着要不要放弃掉便利店去专心在公司工作,她母亲请求表哥收留裴柱现,于是裴柱现在来到首尔之前就在首尔有了家。
裴柱现跟金先生的女儿做过一年的室友。一年之后12岁的金艺琳要上中学,就搬去了市中心。裴柱现遇见姜涩琪的那一年,金艺琳马上要初中毕业。
金艺琳放着暑假无所事事,每天都睡到十点之后起床。但是八月的一天金...
二楼的面积很大,是两套单身公寓的面积。金先生在装修上费了心思,空间隔断成两半,裴柱现占据其中一半。裴柱现当时在煎蛋,肩膀夹着手机听着金艺琳含糊不清透着困意的声音,一下想起来三年前她给小学生金艺琳做早饭时总是喜欢把煎蛋藏在米饭中间,来给金艺琳添加“吃饭的乐趣”。三年前的乐趣跟眼前的煎蛋重合起来,金艺琳的话倒显得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裴柱现“啊”了一声。
“就只是这样的反应吗姐姐?你不烦吗?你不反对吗?”
“啥啊,我为什么要烦?又不是金艺琳。”
裴柱现把煎蛋放到盘子里,解放肩膀之后松了口气。“我无所谓,没什么不一样的。”
“这样啊,我还以为姐姐除了艺琳谁都不愿意一起住呢。”
“哈,你真是…你哪来的这种想法?”
“如果姐姐不反对,那新室友开学前就会搬过来咯。”
“啊,是什么样的人呢?”
“听说是艺术大学的学生,我爸一个朋友的孩子,离家太远了所以决定在外面找房子住。”
“这样啊。知道了。”
八月底的一个傍晚裴柱现正在阳台边晾衣服边看太阳光一点点暗下去,这时候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之后她看见了姜涩琪,金艺琳说的艺术大学的孩子,一脸拘谨地看着她。
那一年裴柱现23岁。头发染成黄色,证件照上自己的眼角不甘平庸地向上挑起。那时候的首尔老城区,风还在街道之间缓缓地吹,没人阻拦。
那年金艺琳周末时来找裴柱现,金艺琳吃完晚饭赖着不走,说要等姜涩琪回来。
“等她干什么?”
“就是想看呀。”
“因为听别人说涩琪很漂亮吗?”
被说中心思的高中生金艺琳倒是笑得很欢,“想亲眼看看。”
“确实很漂亮。”
金艺琳想,柱现姐姐还是那样的爽快。“涩琪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一般九点回来。”
“你们现在变亲密了吗?”
“没有。”
“可是都一个月了欸?”
“她很忙。我也很忙。”
晚上值班的两个收银员有一个请了长假,听说去旅行了。裴柱现就连续一个月在晚上加班。旅行啊,裴柱现想,不错。
“话说姐姐马上要领工资了吧,是不是该请艺琳吃饭了?”
裴柱现笑了一声。她从金先生那里领到第一笔工资的那个月底,就请金艺琳吃了饭,于是这个传统一直保持了四年。
那天金艺琳见到了别人口中很漂亮的姜涩琪。对着实物变得害羞又安静的金艺琳接过了姜涩琪的一袋饼干,脸红了起来。裴柱现靠在一旁的沙发上抱着胳膊大声嘲笑她,然后给她披上外套。
“所以我们金艺琳终于可以走了吧?等到了涩琪姐姐还收到了涩琪姐姐的礼物。”
这个时候的客人并不多,一个人已经很足够应付。裴柱现把金艺琳送上车之后上楼,关上门说,“啊,最近天气真的变得凉了。”
姜涩琪回头看着她笑,晃晃手里的另一袋饼干。
“给姐姐的,谢谢姐姐的照顾。”
“哪有什么照顾。”裴柱现走过去,“自己留着好了,反正本来就有一袋是你给自己买的吧。又没告诉你金艺琳那孩子要来。”
姜涩琪跟她对视然后又笑了,“不是啦…”
裴柱现盯着低着头的姜涩琪看。啊真的,真的很漂亮,笑起来的眼睛是弯的,像月亮。头发垂了几缕下来,春天的树叶一样刮擦着脸颊。真的很像……
“小熊。”
“什么?”
“饼干。”裴柱现镇定自若,“我比较喜欢吃小熊饼干,所以这个你留着就好了。”
“那这次我们一起吃?明天会给姐姐买小熊饼干的。”
裴柱现最后没能跟金艺琳一起吃饭,而是给金艺琳转了账让她自己安排。
金艺琳在kkt里愤慨地问裴柱现为什么。
“啊因为涩琪要请我吃饭”
金艺琳发来一串感叹号。
“姐姐柱现姐姐这时代最棒的女性裴柱现姐姐”
“呀又要搞什么啊金艺琳”
“给我拍涩琪姐姐的照片”
“啥啊自己去要”
裴柱现放下手机看着对面一脸诚恳的姜涩琪。
“这一个月姐姐真的帮了我很多……”
后面的话裴柱现没有听进去,她看着姜涩琪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着感谢她的话,可是她只能专注于对面这个大学生形状漂亮的嘴唇。
姜涩琪掏出手机开始拍照的时候裴柱现想的却是,能给金艺琳拍照了。裴柱现是从不注意光线构图派,对着姜涩琪的方向很快地连按几下快门,对面的人一点也没有察觉。在照片里姜涩琪稍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中间有薄薄的烟雾升腾起来,衬得她五官柔和。
想给金艺琳发过去的,但是裴柱现想来想去还是没有。
“姐姐不喜欢吃吗?”
“哪有的事…很好吃,谢谢你涩琪。”
“因为姐姐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
“啊,因为金艺琳一直在缠着我问涩琪姐姐怎么样了。被她烦到了来着。”
姜涩琪就放下筷子笑,“艺琳真是很可爱的孩子。”
“那孩子很喜欢你,你加一下她的好友吧,她也不用烦我了。”
“柱现姐姐,一直住在这里吗?”
“四年前开始住的。”
“姐姐是在哪所大学毕业的?”
裴柱现顿住了筷子摩擦着中指的指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我呢……没有上大学哦。”
裴柱现知道姜涩琪会沉默,很多人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之后都会沉默然后低下头去,有点残酷和无所谓地等着裴柱现的自述。裴柱现抬起头却跟姜涩琪对上了眼,没有闪躲和复杂情绪的眼睛里,裴柱现甚至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是19岁的时候,离开的大邱。因为觉得读书工作无趣所以……决定不去上大学。就这样来到了首尔,在这里工作生活,然后四年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我小时候在大邱生活,真的很想来首尔,但是来了之后,觉得和大邱好像也没有两样。”
“都是很无趣的地方。”
“……虽然这样说很可笑,但是是这样觉得的。”
“没有可笑。”
裴柱现察觉到了姜涩琪陡然变得严肃的语气,她定定地盯着自己的眼睛摇了摇头。裴柱现无从得知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很冷漠或是很无力,姜涩琪露出了某种凝重的神色。
“这个世界就是无趣的世界。”
裴柱现不知道怎么接下姜涩琪的话,好在姜涩琪也不需要她的回应。
“可是涩琪不觉得艺术有趣吗?”
这次轮到姜涩琪沉默,裴柱现沉沉想着,是不是不应该问这种话,觉得是会冒犯到谁。
“老实说不觉得很有趣。”
“啊。”裴柱现又没有意义地啊了一声,才想起来一些反驳的措辞,“但是呢,好像世界也有有趣的地方。”
“但是绝对不是首尔。”
“绝对不是首尔。”
姜涩琪跟裴柱现四目相对,两个人举起手里的玻璃杯将杯沿轻轻一碰,响声清脆透明。
裴柱现觉得她今天状态很低,才喝了一点酒就无法集中于姜涩琪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回忆起大邱的屋顶。
等冬天过去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天气干冷,风也已经褪去了秋日絮语般的温柔。裴柱现白天打量着顾客们藏在厚衣服和帽子下的眉眼,线条僵硬严肃,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他们的脸,远不如姜涩琪画的速写柔和。裴柱现总是这样想着,最后总是想到姜涩琪天生柔和的脸。
姜涩琪也不喜欢冬天的学校。她对着裴柱现抱怨,说自习室的空调不管用,屋里总是又潮又冷,出了门又觉得干冷,而拥挤的教室又显得燥热。
“你也真算是难伺候啊。”裴柱现说。
“只有家里是舒服的。”姜涩琪这样说着,环着她的抱枕倒在了沙发上裴柱现的旁边,被蹭乱的头发碰到裴柱现的手腕。
算得上宽敞的客厅是她们共有的区域,电视里放着最近热度很高的电视剧,暖气充足,暖色的灯光把这片区域衬得很安逸。
裴柱现被蹭到的手腕一抖,连带着指尖一起,遥控器被连按几下,电视剧消失不见了。
“呀,姐姐在干嘛呢!”
“很好看吗?”
“其实也一般啦。”
“那你这么急?”
姜涩琪抬着眼看着她笑了起来,“平时姐姐没怎么犯过错嘛,觉得有点新奇。”
“以后就习惯了,我会犯很多错。”
姜涩琪有一会儿没说话。“姐姐。”
“嗯?”
“如果犯下了不能弥补的错,那要怎么办?”
“啊,这个。”
裴柱现抿起了嘴,“都说了不能弥补了,只能接受下来。因为怎么说都已经发生过了,剩下的就只有接受。”
“这样。”
裴柱现又沉默了一会。“涩琪犯了什么错吗?”
“哪一科挂了吗?”
“什么啊!”姜涩琪笑出声,直起身子按住了裴柱现的肩膀。
“那在这里谈什么‘不能弥补的过错’啊!”
电视剧放到片尾曲的时候姜涩琪突然开口。“因为觉得留在首尔好像是错误的决定呢……”
好像她们的对话从来没有中断过一样的自然。
“不瞒你说,我也这样想过呢。”
片尾曲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大到夸张的地步。想调低音量,裴柱现却怎么也找不到遥控器。
“可是现在看到姐姐的时候,就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
裴柱现终于找到了遥控器,夸张的女声弱了下去。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说啦。”
“已经十二月了,年末一起吃火锅好吗?”
“当然好。”
姜涩琪跟她告别去睡觉了。裴柱现回到自己房间,站在窗边看着微弱的路灯光下模糊的街景。在白天可以看到很多杂乱和污秽的存在,现在都隐没在了浓稠的黑暗里。
街边传来孩子的哭声,夹杂着年轻父亲低声安抚的话。裴柱现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冷气立刻乘虚而入。好冷,裴柱现吸着气。待在暖气房里太久了,甚至出门的时候都屈指可数,对季节更替的感知变得分外迟钝。
不如说是没有出门的理由。白天的工作要求她一直待在店里,没有工作的晚上又没有非要出门的时候。不像姜涩琪,每天在学校的屋内屋外来回跑动,坐地铁回家也会经历几次冷暖的交替。很辛苦的日子,可是感知会很敏锐。话说回来,姜涩琪需要的就是敏锐的感知,与这样的生活不谋而合。
她在大邱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阶段。是当中学生的时候,年少得过分的时候。如今裴柱现对大邱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唯独大邱的屋顶出奇鲜明地刻在了脑子里。她第一次接触酒精就是在屋顶,啤酒,风,还有星星,都无一例外地刺痛了那时候的裴柱现。
是从什么时候觉得感知迟钝是很幸福的?早就忘记了,真的想逃避的时候,脑袋快爆炸的时候,裴柱现都祈祷过,让她变成没有感知的人吧。她曾经对着月亮,出声地这样祈祷过。
裴柱现看着天上曾经听过她的祈祷的月亮。
可是我现在,想要重新变得敏锐了。
年末果然是年末。平时再如何行色匆匆的行人到店里来也会摘下帽子跺跺脚,耐心地在货架前徘徊着挑选要带回家的东西,有甚者还会对着裴柱现善意地一笑:“新年快乐。”
今年应该要错过这个机会了。姜涩琪早早就开始准备年末晚上的火锅,裴柱现看着她一从学校回来就在货架和冷柜前来回打量。
“呀,我说,你都看了几遍了?就这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
“说的也是啦……”姜涩琪不好意思地挠头,拖着步子钻进柜台来坐到裴柱现旁边。接晚班的收银员还没来。
“你先上去?”
“不要啦。”
“到现在还不饿?”
“还好还好。”
“今天晚上还要海带汤吗?”
“要!”姜涩琪听闻眼睛亮了起来,伸手拽住裴柱现的衣袖晃晃,“呀,好久没因为年末这么兴奋过了。”
“你兴奋什么?火锅?”
“不只是。就是感觉兴奋,因为这个地方,因为总是很暖和的家。还有姐姐。”
“因为觉得新鲜。”
“不。就是因为这个地方,让我久违地喜欢年末了。”
“明明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啊。”
“可是姐姐在这里啊。嗯,还有很好的邻居很好吃的店。都聚在了一起所以……”
“那就这样喜欢下去吧。”
来接夜班的收银员推开门,像所有带着善意的顾客一样对着她们笑了,“今天涩琪上班吗?”
姜涩琪笑着摆手,“要去做饭呢。”
“说什么呢,明明是我要做。”
她们和收银员相视大笑,然后互相说:“新年快乐。”
火锅冒出的白汽在客厅中央火热地升腾,姜涩琪在一旁拆各种包装,裴柱现搅拌着底料让它在滚水里融化,香气开始慢慢出现。
裴柱现把一楼的店早早关上,挂起打烊的牌子上楼。视线在窗外游移,看着大楼里齐刷刷亮着的灯,心里觉得新奇。现在这里也是其他人眼中灯光的一部分吗?
“姐姐,这个是直接下在锅里吗?”旁边的姜涩琪手忙脚乱地朝她求助。
“呀,你看不到袋子上有说明吗?外面的塑料当然要扯开的。”
裴柱现看着姜涩琪慢慢变得游刃有余,就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在播年末歌谣大赏。穿着漂亮衣服的MC站在一起,露出礼貌完美的笑容。镜头跟着他们的主持节奏扫过一组组艺人,艺人们化好了漂亮的妆,头发五颜六色的在准备着。
裴柱现对这些了解不多,姜涩琪就时不时指给她看哪个镜头扫到艺人,他的歌曾经上了日榜第一。
姜涩琪突然问她,“姐姐。你说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也一起当了艺人?”
“怎么会这样想,你想当艺人?”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是不是有那样一个世界。”
“谁知道呢。但是谁都不知道的事,应该就是存在的。”
“在那里我是不是已经和姐姐认识很久了,然后像电视上的艺人一样漂亮地站在舞台上?”
“你想跟我认识很久啊?”
“嗯……想,想从十代就认识姐姐,也想认识十代的姐姐。”
裴柱现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就去那个艺人世界试试好了。”
“在那里会成千上百次地跟姐姐站在一起,面对很多很多观众吧。”
“艺人都是这样的呀。”
已经临近零点,所有节目都已经表演完了。到场的所有艺人站在舞台上,闹哄哄的人山人海,镜头远远近近地扫过很多人的脸。
MC倒计时,镜头拉远了一些,于是看到了很多艺人互相对视,牵住手等着新年的到来。烟花冲天而起,巨响之后在空中炸开明亮美丽的图案。镜头拉得很远,艺人们像变成了一群蚂蚁,夜空中烟花不断绽放着。
舞台上的灯全部熄灭了,艺人们和观众们都在黑暗中迎接了新年。烟花持续地炸开,镜头扫了一圈,舞台上人海里有人站在原地,把谁紧紧抱住,自己抬头看向天空。
“在艺人世界里,我们也会经历这样的时刻吧。”姜涩琪看着吵吵嚷嚷的人海感叹。
“涩琪呀。”
窗外也有人放烟花,裴柱现突然有一种不真实感。明明在首尔度过年末已经连续四年了,可是这次为什么会让人想哭呢。
“这是我第一次……”
窗外的声音变得越发嘈杂,姜涩琪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裴柱现就停下来,安静地等着这波声音平复下去。
“姐姐说什么?”
姜涩琪就笑了,开始对她说话,双手习惯性地来回比划。裴柱现看着她兴奋得快要手舞足蹈的样子觉得很快乐,最后脑袋在刚才的一点酒精刺激下晕晕乎乎,不再能控制四肢如何动作。
裴柱现就这样几乎没什么意识地上前,双手板住姜涩琪的肩膀抱住了对方。姜涩琪很快地回应她,收紧了手臂。
“新年快乐,姐姐。”
裴柱现在祈祷姜涩琪看得出来她喝醉了,虽然她没有。
姜涩琪走的那天是个很好的晴天。初春的气候是寒冷向温和的过渡,那天空气清朗日光浅淡,姜涩琪很高兴,“飞机上的景色一定很漂亮。”
果然是姜涩琪。裴柱现想,她开车送姜涩琪去机场。车是金先生的,麻烦他开过来的。像是多此一举,但是裴柱现坚持自己送她去机场。在路上裴柱现摆足了负责的姐姐的架势,让姜涩琪不要只想着玩要好好学习。
“啊,姐姐真是的…知道了。”
裴柱现想心不在焉,可是在开车。她强迫自己除了开车什么都不要想,在自己跟自己的拉扯中开到了机场。
“我会给姐姐带礼物的。”姜涩琪先把行李箱送走,然后回头拽住裴柱现的衣袖。
“啊。随便吧。”
姜涩琪买了瓶水就拉她出来,走了几步又把水给她说忘了买一件东西。
姜涩琪又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东西,裴柱现觉得她摸都能摸出来这是什么。姜涩琪拿回家无数次也无数袋的小熊饼干。
“……你又搞啥啊。”裴柱现摇摇头认命地接住。
“那我走啦。”
“嗯。”
姜涩琪朝她挥手然后转身慢悠悠地走,几步之后果然又扭过了头。然后看到在原地站着的裴柱现一脸“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似笑非笑盯着她。
“呀……不给我什么告别礼物吗?都送姐姐小熊饼干了。”
裴柱现对着她笑了一声,“那你等着,我也去超市买饼干。”
“什么啊!”姜涩琪快要喊出来,“姐姐真的很……”
裴柱现几步过去捂上姜涩琪的嘴,“大声喧哗。”
她跟姜涩琪对上眼睛,轻轻皱起来的眉毛,然后就是漂亮的单纯的眼睛。棕褐色的,裴柱现又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没有移开一秒视线,她跟姜涩琪安静地交换了一个拥抱。
姜涩琪在济州岛的三周总在晚上给裴柱现传过来各种地方的景色,还有她自己的画。
“我明天回来。”
“欢迎回家?”
“什么啊。”姜涩琪在那边笑了,“还能来接我吗姐姐?”
“什么时候到?”
“明天下午六点。回来之后可以出去吃晚饭吗?”
“首尔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刚回来就要去?”
“行啦,去就去。”
“延误的话是几点?”
“今天一定能到。”
“我还要去接你吗?”
“我觉得不用了,不过下飞机的时候会打给姐姐的。”
裴柱现还没有借来车。她想,就算要去也坐地铁或者计程车去就好了。
姜涩琪一直没再发来消息。说好下飞机要告诉她的,她是忘了吗?反正也一直这样晕……结果快要十一点的时候手机却响了起来。
“姐姐。”
“我到了。”
“声音怎么了,是感冒了吗?”
“姐姐,来接我好不好。地铁停了。”
“打不到计程车吗?”
她听见姜涩琪吸鼻子的声音。什么孩子啊,去趟济州岛都能把自己搞感冒。
“嗯……是的。”
就算是深夜,机场旁边也不会叫不到计程车吧?她也没有车,必须打计程车去。
如果住在首尔有好处,那么一定是可以随时随地叫到计程车。裴柱现看着车上的钟表过了十一点。
“半小时。”
裴柱现点开跟姜涩琪的对话框,“半小时之后。”
“姐姐可以快点吗怕你找不到我”
“不会的”
“总之快一点好不好”
“..知道了”
司机对她开快点的要求觉得奇怪:“赶航班吗?”
“不,去接人。”
“男朋友?”
“妹妹。正吵着要我快去,说肚子饿了。”
裴柱现到了之后发现姜涩琪的担心不是徒劳,她没来过几次机场,换一个入口就能迷路。
“涩琪呀,你在哪个位置?”
“F区的机场超市。”
裴柱现被她激起了奇怪的胜负欲和好奇心。到底有什么急事要等不及地找她,呀,不能被她先找到。
“就在那里吧。”
刚说完裴柱现就看到了F区的牌子,不远的地方就是机场超市。下一秒就看到了在门口走来走去的姜涩琪。
“我马上就到。”
但是裴柱现不准备现在就过去。走得有点累,随便找了椅子坐下,刚好可以看见好像心急如焚的姜涩琪。
她看着姜涩琪拿着手机,然后自己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姐姐……”
“呀,知道了。会快一点的。”
“已经要零点了。”
“欸。那又怎么了?”
姜涩琪不说话。
“知道了,会很快的。”
给我带了礼物?礼物这东西什么时候给不行呢,而且姜涩琪除了行李箱和背包什么都没拿,不可能是急着送什么了不起的礼物。
但是裴柱现一下就傻了,因为姜涩琪哭了。
“喂……搞什么?在干嘛…都说了马上就到了。”
看到站在面前的裴柱现的姜涩琪根本没缓过神来,鼻子发红,刘海乱着。眼睛里有泪,裴柱现这次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感冒了吗…怎么不吃药?”
“没有感冒。”
“呀。我都站在这了,你就停下好吧?还是说因为其他什么才哭的?”
“因为快到零点了…”
“生日快乐,姐姐。”
裴柱现怔怔地看着姜涩琪重新变得清澈的眼睛,还有慢慢开始上扬的嘴角。
“说什么?”
“生日快乐。”姜涩琪松开裴柱现的肩,开始低头在包里翻东西。裴柱现也低头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23:47,3月29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上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怎么说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的时候裴柱现大概还有完整的家庭,会有人记得她的生日,蛋糕蜡烛许愿,简陋但是流程完整。是什么时候连这些都失去了呢,从自己给自己在房间里唱生日歌,到把生日当做最普通的一天来度过,再到完全忘记了生日的存在,裴柱现这样走过很多次生日,一直到24岁的今天,时隔多年有人提醒她: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快乐。”姜涩琪把一个东西塞到裴柱现手里。开本不大的一本相册,封面的底色很干净,上面是一个女人的头像,从未见过但又分外熟悉,是裴柱现自己。
“你画的。”
“嗯。练习很无聊,休息的时候就想着姐姐画了。”
相册里理所当然的是很多照片,翻了几张之后发现全是在一样的地方拍下来的,正对一片大海。全是黄昏时分的天空,浓烈刺眼的红色,纷杂的紫色粉色蓝色混在一起的颜色,像是跟海水结为一体的黛蓝,下雨时浅淡的灰绿色。裴柱现看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二十一张黄昏的照片。
“呀,走吧。”裴柱现拉起姜涩琪的衣袖就向前走,姿势很别扭,但是裴柱现怎么都不会转身改变。裴柱现在哭,眼泪不停地落下,整张脸都被铺满了。有些流到嘴角,温热的,但味道咸涩。
裴柱现走到机场外的黑暗里就停了下来。夏夜晚风正对着她吹,眼泪在慢慢风干,可是远远不及落下的速度,她抓起衣袖擦了擦脸。
姜涩琪握住她的手。裴柱现吸了几口气,“很好看。谢谢你。回家吧。”
开在深夜里的计程车已经关掉了空调,裴柱现降下车窗,头发被吹得纷乱,飘到眼前看得到有些掉色了。深夜的首尔,仅有的几处灯光也只显得寂寞。裴柱现很轻易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裴柱现做了梦。与小时候做的梦一样,很简单的内容,只是她一个人在好像没有尽头的深谷里下落,没有日光和月光,没有温度和季节的变化,甚至连风都没有,只是单纯的下落,没有任何东西阻挡的自由落体。梦的结束也如出一辙,无论何时的裴柱现最后都会泪流满面地醒来,然后沉溺在恐惧的回响里。
但是这次好像不一样了。裴柱现睁开眼睛,视力恢复的第一刻,她看到的是姜涩琪的脸。
“我怕你把厨房炸掉。”裴柱现一口回绝。
“给姐姐增加工作的情调。”
“你他妈的……呀,金艺琳,要不试试自己来磨吧。”
金艺琳真的来了,磨了一下午咖啡豆之后她举手投降,答应裴柱现让金先生添置自助咖啡机。
但是这些东西也不能浪费,裴柱现勒令金艺琳给她想个万全的方案,金艺琳就跑去姜涩琪那里求救。
“两种都卖就好了。”姜涩琪说。
“呀,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要干活!”裴柱现转头对着金艺琳怒目而视,“让你爸再雇一个人专门磨咖啡。”
“啊……那就限量好了。”姜涩琪看看裴柱现又看看金艺琳。
裴柱现跟金艺琳对视一会,最后裴柱现面无表情地抓起金艺琳的衣领:“想不出来办法,罚你跟我下去打扫卫生。”
最后还是采纳了姜涩琪的方法,裴柱现在晚上准备好定量的手磨咖啡,第二天卖,卖完就算完了。
还是自助咖啡机起了大作用,给店里增加了不少收入,金先生很高兴,请裴柱现和姜涩琪吃饭。
裴柱现对着金艺琳皮笑肉不笑:“知道了吗小屁孩,情调是不值钱的。”
“我说错了吗?明明是你不愿意干活……”金艺琳又求助般看向姜涩琪。
“情调吗,因人而异啦。”姜涩琪不知所措地笑着挠挠脖子。
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有对老夫妇到了店里。彼时裴柱现正在昏昏欲睡,听见开门声后也没能完全醒来。
“您好…”裴柱现哑着嗓子问候。
“您好,手磨咖啡,两杯。”
裴柱现扯出微笑答应,扶着昏沉着的额头勉强把老人引到桌子旁,然后上楼。
“呀…姜涩琪…”
“怎么了姐姐?”
“去磨两杯咖啡。”
“为什……”
“呀…因为真的快困死了。”
裴柱现看着姜涩琪行动起来,就放心地半躺在了沙发上。“好啦,我等会就下去。”
裴柱现没有教会姜涩琪做什么料理,倒是逼着她学会了手磨咖啡机的操作方法。姜涩琪下楼去了,裴柱现也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裴柱现下去的时候姜涩琪已经把咖啡端上了桌。夏天的下午街道上很少有路人,灿烂的阳光照在空旷的街道中间,越明媚就越显得孤独。姜涩琪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下了,扭着头看向窗外。
“看什么呢。”裴柱现明知故问。
姜涩琪笑了一声权当回答了她。
“真的吗?”
裴柱现闻声回头,是老妇人在搭话。
“嗯。生活了五年,之前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之处。”
“所以说年轻人们工作真的太忙了,走路的时候就算路边的花开了也不会去看一眼的。”
“大概是您说的这样。”
“首尔真的很美,比二十年前来的时候更迷人了呢。”
裴柱现没说话。姜涩琪却开口了,“可是我觉得首尔很无趣。”
“如果首尔给你带来了痛苦和烦恼,那应该是会变得无趣。”
“好像也算不上痛苦的程度,只是觉得无趣。”
“那就不用探讨首尔是不是无趣啦,去找有趣的地方不就行了吗?我们就是觉得家乡太无趣,才跑来首尔的。”
裴柱现看着姜涩琪的神色一瞬间变了,然后又恢复到紧抿着嘴的常态。
“你们这个年纪,才要想做什么就去做啊!这个年纪如果不自由,人不就一辈子都没有自由了吗?自由明明是你们的专利呀。好啦,我们该走啦。”老妇人起身,顺便带走了剩下的纸杯,“你们的咖啡很棒。”
“啊,谢谢,再见。”裴柱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口。刚才坐了太久,转过身去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扶住门框等血液回流到大脑,眼前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然后看到了姜涩琪。姜涩琪站了起来却没有离开桌位,下午接近五点的阳光非常浓厚,完全是橘色的光透过玻璃倾注在姜涩琪的身上。姜涩琪侧着身对着窗户在安静地想什么,整个人在裴柱现眼里变成了金色的耀眼的轮廓。
裴柱现不眨眼地看着她,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因为像神一样被光芒包裹住的姜涩琪,在视野里忽近忽远的姜涩琪。
“涩琪呀…”
在姜涩琪转过身的时候裴柱现也终于眨了眼,飞快地再次睁开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闪一闪的光斑,像发光的鸟一样在视野里展开翅膀四处飞行,围绕着姜涩琪如影随形。姜涩琪走了过来,从窗外投射到身上的光明一点一点变淡消失。
踏进二楼的第一刻裴柱现就开始和姜涩琪接吻。裴柱现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拉住了姜涩琪的衣袖,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和姜涩琪接吻。
为什么想吻姜涩琪,为什么从第一刻就开始想要重新变得敏锐,为什么姜涩琪每次走过来都像重新给予了她呼吸的权力,为什么只是看着她送给自己的相册就想要带她私奔。
涩琪,涩琪呀。裴柱现不能开口,就在心里疯了一样呼唤姜涩琪的名字,涩琪呀,为什么呢,只是看着你就觉得可以安稳地活下去,只是看着你就可以想象跟你在一起的灿烂的未来,只是看着你姜涩琪就可以变得爱上这个无趣的地方。
和姜涩琪又一次四目相对的瞬间,裴柱现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泪流满面。所以她偏头看向充满了阳光的窗外,人声嘈杂,但都被扫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怎么办,姜涩琪。我觉得我爱上首尔了。”
“啊?去釜山?”金艺琳咬着吸管皱起了眉。
“已经跟你爸请好假了。”裴柱现把金艺琳的大号玻璃杯朝自己拉近一些,不然迟早得被金艺琳毛手毛脚碰到地上。
“跟涩琪姐姐一起啊。”
“你都五年没出过首尔了。”
“所以现在想了。”
“一周左右。”
金艺琳点点头不说话。
“行啦,会给你带礼物的。”
决定去釜山最大的原因,是因为裴柱现想看海。从小就在各种地方看到各种海,却到24岁的如今也没有亲眼见过一次。
姜涩琪对于飞机窗外的景色依然充满兴致,裴柱现也跟着她第一次认真看向窗外,飞在云层之上的感觉很奇妙,像与地面的世界脱了轨。
她记忆中上一次坐飞机是19岁,一个人来到首尔。那天下雨了,阴云密布,飞机起飞时颠簸得很厉害,她难受得很昏沉,根本没有向窗外看的欲望。
飞机飞得很平稳。裴柱现看着旁边生出困意的姜涩琪,对着现在还看不见的月亮祈祷:
请一直这样飞到我人生的尽头吧。
白天的釜山很美。路边的酒吧里有年轻纤细的男孩大声唱歌,年轻的中学生成群结队在路上骑自行车,遇到下坡路时高声呼喊。裴柱现和姜涩琪在这样的氛围里走过釜山的市声,比首尔强烈得多的阳光有点刺眼。
“姐姐想现在去海边吗?”
姜涩琪就跟着她乖乖到了酒店,然后一直待到釜山的落日时分。姜涩琪拉裴柱现一起凑在阳台的窗户边上看,原来真的有这样的落日,没有夸张的楼阁添堵,大方又坦荡,正如釜山这座城市。
从不注意光线构图派的裴柱现自认拍不来这样的落日,就把手机丢给姜涩琪。
“呀,涩琪啊,也给我拍几张吧。”
裴柱现自己继续扒着窗户看,这里离釜山的市中心不近,路边的一些角落很明显地裸露着岁月的痕迹,各个年龄段的人们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裴柱现看着看着就有种少年人步履之间便年华老去的错觉。
“拍好了。”
裴柱现接过手机,结果发现姜涩琪拍的不是落日,是她自己。趴在窗边表情呆滞,掉色很严重的黄色头发凌乱着,橘色的夕阳光照在脸上,试图挽救她的随意和呆滞。
“我说…是让你拍落日啊!”
“这样吗……?”
姜涩琪挠挠头发,眼睛看着裴柱现转了转,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笑出声来。
“受不了你。”裴柱现也忍不住笑出声音,“呀,把你自己拍的发给我。”
姜涩琪竟然还是在笑,像被设定了什么程序一样笑个不停,肩膀颤抖着,扳住窗台不让自己踉跄着倒下去。
“呀,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裴柱现上前用指尖点姜涩琪的鼻子,另一只手在她全身挠痒,这下倒像又打开了姜涩琪的什么开关,笑意只增不减。裴柱现闹着闹着也被姜涩琪感染到了,笑意像病毒一样传到了她的身上。
“我说你,累不累啊。”
“啊,我是因为…”姜涩琪偏着头看裴柱现的眼睛,“本来明明知道姐姐是让我拍落日的,结果拍的时候一看到姐姐就忘记了。”
“所以这是为啥啊?”裴柱现气急败坏去捏姜涩琪的鼻头。
姜涩琪没躲开,就那样歪头靠在窗台上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因为姐姐太漂亮了。”
裴柱现跟姜涩琪对视片刻。然后交换一个吻,不止片刻。
裴柱现看着已经有暮色生出的街景,伸手抓住姜涩琪的手腕,“明天去看海吧。”
她们运气很好。到釜山第二天的时候天气更好了一点,不用想就知道这一天会有了不起的日落时分。
裴柱现看着姜涩琪要来的照片咂嘴,“呀。不愧是我们涩琪。”
裴柱现后来一直没有告诉姜涩琪的是,那次的日落看起来像一场火灾。
赤脚踩在没有吐出全部余温的沙粒上的触觉有一种神奇的颗粒感,裴柱现用手去抓沙子,感觉却怎么也不对,颗粒感无影无踪。
她把这个奇怪的现象讲给姜涩琪听,最后说:“是因为脚比手还要敏锐吗?也对,手平时被用得太多,变得迟钝了。”
“不是这样的吧?明明是手更敏锐。”
“为什么啊?”
“手太敏锐了,所以把可贵的颗粒感磨碎了,感觉不到了。”
裴柱现把注意力放在天空上。满目是夸张的红,像火势蔓延到了海里。裴柱现闭上眼又睁开,几乎分不清天空和海的分界线。真的是海水吗?裴柱现把一只脚伸进海水,冰凉的触感小小地安慰了她。
她抓住姜涩琪的手。这里真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空旷安静的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们像闯入了世界的尽头。
“很漂亮。”
一场天空的大火,怎么能不漂亮。裴柱现眯着眼睛,釜山变成了庞贝城吗?张扬热烈的城市落得被灼烧的结局,可是裴柱现又觉得就算釜山成了浮灰泡影,余烬也都是明丽的。
刚来到首尔的时候裴柱现跑上了天台,比大邱的屋顶高得多的地方,却无法不想起大邱的一切。首尔的一切与大邱重合了,裴柱现曾经认定的坦荡的世界也顷刻间分崩离析。
这场天空的火灾本该美到让她流泪的,可是因为太敏锐了却没办法投入。因为姜涩琪,因为把落日切割成了灼人的火花,因为迫切想要变得敏锐,所以变成了这样。她转身看向姜涩琪,近距离地看并没有什么光芒笼罩,只是一双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和光明。
“姐姐?”
“姜涩琪,我说…”
“所以我又怎么了嘛…!”
“我说,我爱你。”
姜涩琪想维持眼中的笑意的,可是失败了,因为眼泪在流下来。
裴柱现没见过海,很自然地也没见过大片的沙滩。所以当月光完全代替了日光时,裴柱现觉得自己正站在月球。
和天上的月亮如出一辙的,带着暖意的白色,斑驳的纹路。
“月球上也有海吗?”
“不是说月球上没有水吗?”
“涩琪啊,我们真的还在地球上吗?”
姜涩琪沉默了,跟着裴柱现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像加了黑白滤镜一样的视野,慢慢走着的姐姐,她们真的还在地球上吗?
怎么又流下眼泪了,真是的。姜涩琪伸手捂住眼睛,前面的裴柱现没有回头的动静。
“你是又哭了吗?”
姜涩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又反过来问裴柱现:“姐姐,我们可以离开地球吗?”
“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要等我先给我们涩琪买一束花。”
“可是那是为什么?”
“因为涩琪很漂亮。”
回到酒店洗完澡之后的裴柱现沉默寡言,像是机器人一样躺在了床上。
“呀,姐姐真的这么累吗?”
“嗯……”
姜涩琪洗完澡的时候裴柱现已经把灯关掉了,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台灯。姜涩琪蹑手蹑脚爬到床上,旁边的裴柱现好像已经没有意识了,姜涩琪就盯着她的后脑勺发呆。
没人回答。
“呀,姐姐!”
“裴柱现!”
被直呼其名的裴柱现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均匀地呼吸着。
“我爱你。”
昏黄的灯光消失了,窗外的路灯光透过窗帘,地板变得影影绰绰。然后屋里突然有人开口:“再说一次。”
“……什么?”
“再说一次。”
“姐姐在说啥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电视里的新闻总是惯用一个句式。十年一遇的流星雨,二十年一遇的高温,三十年一遇的寒潮,四十年一遇的干旱……还有这次,首尔七年一遇的大雪。总是用这样的伎俩来烘托某些东西的珍贵,或是人们都深恶痛绝。
但是这场雪真的太大了,下了很久很久,下到交通瘫痪,学校停课,工人停工,店里也没有顾客来。
直到现在都没有停。现在是傍晚,天空却没有什么动静,除了灰色没有其他色彩。
裴柱现在厨房磨咖啡,味道轻缓地扩散,和裴柱现的声音一起到了。因为感冒所以变得更低的声音,“姜涩琪,过来把咖啡端走。”
姜涩琪就过去。屋里暖气很足,裴柱现还穿着高领毛衣,遮住一点嘴唇。下巴在裴柱现的肩上蹭了蹭,“姐姐今天还头痛吗?”
“快好了。”裴柱现把垃圾扔掉,回头眯着眼看姜涩琪,“叫你过来是让你早点端走,现在再端和我自己端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啊,姐姐可以和我一起走。”
裴柱现哼笑一声。
姜涩琪端着咖啡走在前面,两只大号马克杯直接放在客厅桌子上。姜涩琪回头看看裴柱现才突然想起来什么,左右看看还是找寻无果,讪笑着问裴柱现:“杯垫放哪里了?”
裴柱现切了一声:“自己去找。”
在杂物箱里找到杯垫的姜涩琪自知理亏,慢悠悠蹭到裴柱现旁边。裴柱现捧着杯子看向窗外,手缩到袖子里。
“七年一遇。”
“今天,七年一遇。”
姜涩琪心里突然有种感觉。像年末时放的手持烟花,细细碎碎的亮点落在心上,又酥又麻,连外面飘着都片片雪花都亮起了光。
“是啊。跟姐姐这样在一起,七年一遇。”
“哈,都是啥啊,说什么呢。”
裴柱现慢慢扭头看向姜涩琪。姜涩琪刚喝完一口咖啡,上唇沾了一点泡沫,没擦干净就不服气地盯着裴柱现:“姐姐……”
她的不服气还没说出口就被裴柱现的吻截断了。裴柱现很准地吻上了姜涩琪的唇尖,一下把残余的泡沫吻掉后,还意犹未尽般伸出舌尖舔干净。然后裴柱现轻飘飘地转过去继续喝咖啡,并且拒绝姜涩琪的要求。
“我感冒还没好。”裴柱现斜着眼看姜涩琪,然后憋不住笑了,“呀姜涩琪,怎么这样看我。”
裴柱现伸手把姜涩琪毛毛躁躁翘起来的一缕头发抚平,笑意快要冲出唇齿,“说什么呢。这样在一起,明明是一辈子才一遇。”
裴柱现在26岁的前三个月都在沉迷于一些旅行指南。就这样春天过去夏天来了,顾客到店里都会因为贪恋冷气而多停留片刻的时节。
“喂,姐姐,你们要等我放假了再请我吃饭。”
裴柱现照例以为金艺琳在提醒她发工资之后的那顿饭,“知道了。”
“你们还准备请其他人吗?”
“你这孩子,我什么时候请过其他人?”
“可是是这么大的好事欸!”
裴柱现愣了愣,品出来有什么不对:“什么好事?”
“哈?”
“我问你什么好事?”
“当然是涩琪姐姐拿到国外offer的事!你还有其他好事?”
“信号断了吗?”
“我不知道。”
“啊我现在听到了……”
“姜涩琪什么时候拿的offer,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星期前就……”
“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听涩琪爸爸讲的。”
“啊。”
“涩琪姐姐为什么不告诉姐姐……”
“啊,这个我当然不知道。”
“会请你吃饭的,那我就先挂了。”
姜涩琪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就是那种在白纸上凭空画出一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熊的本事。姜涩琪用她吓人的创造能力,创造了一个奇迹,所有认识裴柱现的人和认识姜涩琪的人都知道姜涩琪拿到了国外学校的offer,只有裴柱现不知道。
那天姜涩琪回来的时候裴柱现在厨房里煮海带汤,姜涩琪刚刚上楼就能闻到。她放下东西就靠在厨房门口看裴柱现,后者抬起眼睛看了看她。
“那所学校很好,不要浪费,好好学习,不要只想着玩。”
裴柱现像在等着姜涩琪慢慢直起身来,也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再走近了。
“到了那里也要好好吃饭,多在身边备点药。用心学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那边治安不好,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
“到了那里肯定有比你优秀的人,好好加油。虽然我觉得姜涩琪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小熊,但是别人不这样觉得。”
“那里很紧张,假期很少,没事就不要总想着回韩国。”
“听到了吗?……”裴柱现还没说完,锅里的汤就溅到了左手背上,她猛地收回手。
姜涩琪搞不懂自己了。她太清楚地知道裴柱现在跟她提分手,但是她却只想去及时处理裴柱现被烫到的手背。
“听到了吗?”
姜涩琪终于还是上前。她打开水龙头把裴柱现的手牵到冷水下,然后在冰箱里翻箱倒柜地找冰块。
“姐姐,制冰器……”
“没什么事。”裴柱现看看姜涩琪,又转头关小一点水龙头,“算了吧。”
姜涩琪还是执拗地打开了每个抽屉,发现真的找不到之后待在原地,直到冰箱响起报警音。
“呀,姜涩琪,来吃饭吧。”
姜涩琪走的那天是八月中旬闷热的一天。航班定在晚上,金艺琳早上就来帮姜涩琪收拾东西。小孩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像寻宝一样,最后姜涩琪送了她的两本练习画册。
裴柱现始终没有参与她们的收拾。今天好像有中学生来附近组织活动,不停有人进来买东西喝咖啡吹冷气,裴柱现一刻也无法脱身。
姜涩琪拎着行李箱下来的时候裴柱现正在重新摆冷柜里被弄乱的饮料。其实之前很多东西都已经被运走了,现在拿走的都只是一些占地小的日用品。
裴柱现关上冷柜门,转身看着姜涩琪。
“想喝手磨咖啡,冰的,但是不想要冰块。”
裴柱现眯了一下眼哼笑一声:“还是那么难伺候。”
然后她开始做手磨咖啡,做好之后又放到冷柜里。姜涩琪一直没再开口,眼睛愣愣的,看看地板又看看窗外。今天是没有落日的阴天。
“再等个十分钟就冰得差不多了。”
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顾客再来,完全安静的十分钟。裴柱现拿出咖啡递给姜涩琪,后者接住之后朝她要吸管。
姜涩琪终于把吸管插好,低着头尝了一口说:“世界上最棒的冰咖啡。”
一辆车开到店门口按响了喇叭。是来接姜涩琪的家人。
姜涩琪终于抬起头跟裴柱现对视,裴柱现首先笑了出来,然后姜涩琪也笑了。裴柱现对她点点头,于是姜涩琪转过身去打开了门。门外的热气立马裹住了姜涩琪,正如她光明灿烂的未来。
裴柱现看着车开走,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爱姜涩琪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首尔的天阴下来,心里想的还是姜涩琪在飞机上看不到漂亮的天空,会不会觉得难过。
那天晚上的晚饭是金艺琳泡的面。裴柱现吃到一半就把剩下的推到金艺琳旁边,自己打开一瓶冰水。
“好辣。”她说。
金艺琳没理她,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的开口:“所以你现在是失恋了吗姐姐?”
裴柱现也没说话,喝了几口水,然后慢慢拧上瓶盖。
“啊…原来你知道啊。”
“原来艺琳你知道啊,幸好你知道…不然我还以为我做了一个梦。”
送走金艺琳,裴柱现上楼打开灯,想忽略客厅直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可是实在没办法。因为客厅的杂物箱旁边放了一个纸箱。
那孩子忘搬走的东西吗?
一整箱小熊饼干。
“呀,姐姐!真的,都太棒了。”
裴柱现看着金艺琳皱着脸感谢她,也觉得好笑。
“姐姐在大邱住得很安稳吗?”
“挺好的。”
“要去工作吗?”
“嗯……大概吧。要做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会呢。”
“在开玩笑吗?”金艺琳一脸不可置信,“姐姐走了之后,我再也没喝到比你的拉花更好看的咖啡。”
裴柱现笑了很久都没缓过神来。“夸张了真的,金艺琳。”
“你今年要高考了吗?”
“是啊。”
金艺琳19岁了,那是她遇见金艺琳的年纪。
金艺琳带她回去。便利店还在开着,门锁和钥匙全都换了,而她在二楼的弹丸之地丝毫未改,一如她离开时的种种。
下午五点的阳光仍然照在褪色的木质地板上,浮尘在空气里沉降飞扬。裴柱现恍惚着,将在阳台上看夕阳的金艺琳当成了自己。
“姐姐,回来吧。”
裴柱现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金艺琳,“啥啊…”
“我说真的,姐姐,回来吧。”
裴柱现不说话了。金艺琳已经21岁了,韩国最好的商学院的在读生,这家店的主人已经在一年前变成了她。真好啊,耀眼的年纪,优秀的大人,坦荡的前途。
“姐姐回来吧,这家店可以改成任何地方,你说就好了。”
“算做我送给姐姐的礼物。”
两个月后首尔入秋,有一家规模不小的便利店消失了,在同样的地方开起了一家画材店。规模一点也没有缩水,大家之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种类的炭笔,可以塞满一排货架。
这家的店长很奇怪,明明货架已经摆得很拥挤,却还是在落地窗前划下一块地方,放了一套咖啡店的桌椅。
有家长带着孩子买画材,意外地发现店长就是原来便利店的收银员。她在货架间慢悠悠地走,偶尔抬手整理一下。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或者扎成低马尾,但看了又看还是不能把她跟那个总是低着头的收银员对起来。
也有附近的老住户发现那个收银员回来当了店长。只是曾经有个总是背着画具的女孩也在这里住着,现在她人去哪了?这种疑问不会保持太久,毕竟每个人都太忙了,只好继续行色匆匆。
这一年29岁的店长裴柱现仍然是做咖啡的好手,咖啡香经常飘了满屋,只是没有地方去售卖了。她只是在货架间闲逛,傍晚就坐在那张桌子旁,日复一日地看日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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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母女文学狠狠背德不喜勿入
/水青第二人称正剧衍生
/自己写着玩的,剧情拉垮但是很喜欢两位主角的演绎张力。不接受就别看了,乖。
[图片]
填歌词治好了我对格律的偏见,也让我加倍地认为不必严守词格。
以下是我幼稚的想法。
离开了旋律,词的格律就是古怪的枷锁。与诗不同的是,这种枷锁并不能一舞一颤,一步一响,带着或铿锵或绵叠的回响。不是韵律不重要,而是固定的格律没必要。漂亮的令人惊叹的音节也许更应由作者自己布下。
相反,歌词应该更加重视平仄。不但是平仄,对于重要的字句还应推敲单字的发音、词组连读的效果与气息的清与浊。我实在是无知,不知道如何去陈述自己的想法,但似乎,ang韵,an韵和a韵的潜在表达效果是不同的。ang壮,an婉,a直。又比如,a(仄)更有可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武人的感觉,而a(平)像不知世事而入江湖的少年。i是...
相反,歌词应该更加重视平仄。不但是平仄,对于重要的字句还应推敲单字的发音、词组连读的效果与气息的清与浊。我实在是无知,不知道如何去陈述自己的想法,但似乎,ang韵,an韵和a韵的潜在表达效果是不同的。ang壮,an婉,a直。又比如,a(仄)更有可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武人的感觉,而a(平)像不知世事而入江湖的少年。i是逼仄的,ing是清脆的,u是古拙的,ai是开阔的。
最后,我以为好的歌词不是乐曲的附属,而是独立的艺术,是文字的艺术也是音韵的艺术。比如,我认为,稗子老师《红袍客》高妙之处不仅仅在其字句之上,更在于其音韵之下。它音韵之美甚至不减柳郎高处(我的主观感受)。当然,也部分因为我听不到宋时之乐。
我乳臭未干却指点江山的样子让我自己都想笑,不过,碎碎念还是想拿出来扯一扯。
扯完了,长舒一口气。
固步自封,等待破壁ing...
今天xhr跑进了16s,就是说和别人一起跑还是有提升作用的。
夏日的夜晚依旧炎热难挡,张嘉媛穿得清清凉凉,笑嘻嘻找顺眼的帅哥蹭卡。她端着一杯兑了薄荷气泡水的莫吉托,随随便便就坐下来。
“哎呀?”
耳熟的川渝口音入耳,张嘉媛抬头一看,是王导演。
“哎嘛啊王导!走错了不好意思奥!”张嘉媛急急忙忙准备跑路,就被一下子喊住:“张嘉媛,和你一起来的女生叫什么呀?”
王导演看着是个臭脸拽逼,但这话说的居然还挺羞涩,张嘉媛一听来劲了:“告诉你可以,但我有个问题。”
张嘉媛笑了:“你和周柯宇打啥赌啊?他来拍艾薇。”
王导演正在喝东西,被这句问的差点呲一沙发。他在室内这种乌漆麻黑的地方还戴墨镜,下意识推了推,他斟酌着出声:
“你别说...
“你别说出去……我和他打赌,赌我的大名会不会半年内被人在国内喊出来,没喊出来的要去拍艾薇。”
“……啊?”张嘉媛没听明白这么抓马的剧情,什么王导演的大名,什么艾薇打赌,这是正常人能做的事情吗??
“那啥,所以你大名叫啥啊导演。”
王导演闭嘴了,张嘉媛得寸进尺“一名换一名,爱问不问。”
王导演深吸一口气:“……王政熊。”
于是张嘉媛一个箭步捞过不远处搔首弄姿的胡叶桃:“胡老师,这是我铁子王政熊王导演,他说他想认识你一哈,我还有事先跑了钱你回头和我要拜拜。”
还没等懵逼的王导演和胡叶桃回过神,张嘉媛就火速离开这抓马的迪厅。她今晚穿了绑带凉鞋,跑几步就断开了,毕竟刚刚动作有点猛,失误了。
她这一抬头又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好家伙,是周柯宇。
张嘉媛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蹦迪了,谁蹦谁他妈是垃圾。
“海楼,你也出来透气哇。”
张嘉媛先发制人,她的大白胳膊大白腿在视觉上就有一种冲击力,周柯宇光顾着看,就嗯了一声。
他出门还穿着张嘉媛穿过的t恤衫,突然被抓包也很不知所措,他说王导演在一个人喝酒……喊我代驾。
“他不用了,王导演今晚估计不用你了。”张嘉媛冲周柯宇一笑,弄得周柯宇心下一片茫然。
花了几分钟他才搞清楚来龙去脉,于是他坦然承认,“对,我俩就是闲的,找刺激,谁懂。”
张嘉媛:“我不懂……”但是她想了想钱:“我懂!”
周柯宇想,我玩梗,你还是不懂。
于是他俩靠在马路牙子上一起抽起了周柯宇的华子各怀心事,周柯宇突然说,“你知道吗,我俩当时抽关键词,抽到啥拍啥样式。”
他深深吸了一口,全盘托出:
“……抽签系统自动生成,东北女仆唯美女性向。”
张嘉媛默默无言,唯有手里华子的火光明明灭灭。
“所以然后呢?”
“……就ponhub私人频道放一个月呗,又不露脸,还能咋办,愿赌服输。”
“……所以你俩为啥干这种正常人干不出来的事情啊?”
周柯宇想了想,“可能因为导演真的想突破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张嘉媛说,王导演不差钱不差表现能力差机遇,要不怎么好好一个鬼才去拍三级片,还拉着朋友当演员。
人生充满抓马,但抓马的才是人生。
他碾灭烟头,拍拍张嘉媛肩膀。
“你鞋是不是坏掉了,我背你回家吧。”
话音刚落他看了看张嘉媛的齐逼短裙,怕她走光又好心补一句:“……抱你也行。”
这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张嘉媛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
听见了小花直播说的那句
“其实……就都过的挺好的”
瞬间破防
雷克西班班
我相信你是真的很好
还有一句:
我!不!欢!迎!
强调一下,不是现实向。
01.
社区活动中心的儿童托管所,扩充功能后也容纳青少年,因为小孩会长大。
六岁的周丹尼尔坐在长桌边吃番茄意大利面,整张桌子只有他实在在吃,因为没人早餐会真吃这玩意,而...
六岁的周丹尼尔坐在长桌边吃番茄意大利面,整张桌子只有他实在在吃,因为没人早餐会真吃这玩意,而且材料还用了劣质番茄肉酱罐头,周丹尼尔不太尝过这种味道的番茄酱,稠黏,酸到舌根上,所以觉得很新鲜。
吃完早餐开始集体活动。
孩子们在休闲室,玩玩具,玩游戏,读书,还总同社工讲自己的烦心事,用眼泪骗人兜里的奶糖。年纪大些的沉默更多,开口讲话的,要么带刺要么像参加自愿互助会的疯狂戒断者。每每吓到更小的孩子,社工不得不从柜子里取出更多糖果。
周丹尼尔喜欢听,也喜欢人群。
他的礼拜天耗在这里,直到俱乐部在他十二岁时关门大吉,因为到这年头的时候,人们没那么爱做社工了。但这之前的每个周天,他都骑车出门,哥哥问他是不是去社区吃早餐,他不会回答而是说,我先走了,你同妈妈讲,不用管我,我午餐也在外面吃。
周丹尼尔在俱乐部印象最深刻的事,是关于一把吉他。那把吉他对某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来说太大了。小男孩一边车轱辘反复讲吉他如何磕坏的,一边往裂痕上黏粉色爱心胶带,说自己好粗手粗脚,嘿嘿笑着但脸颊上挂泪珠。他的脸白白的肉乎乎的,像只年糕团子。周丹尼尔凑过去,给他递纸,然后把兜里核桃糖送给他,说:你,你别要哭了。
小年糕团子差点又被招哭,吸着鼻子用胶带给周丹尼尔折了颗鼓不起来的星星。
离开时,社工蹲在小年糕团子面前听他抱怨油茶好辣,听他撒娇说明天一定不要有辣子呀。第二天,周丹尼尔发现清汤面线非常难吃。而那男孩只来过一次。
小朋友的最深刻也不多深刻。等吉他和小男孩被周丹尼尔几近忘掉,那颗胶带星星还被夹在他最常用的英文词典里。
他有零花钱有玩具车,如果想要谈个小女朋友,似乎也可以。
上国中之后,他尝试一次,在这所希望每个人像牲口一样辛勤学习的学校里,在全是自己会写题目的试卷上,只留下名字。三月的第一个周四,其他学生在操场上不大情愿地舞动青春,周丹尼尔捏着试卷在办公室里发呆。班主任在他对面,讲很关切的话,他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别的孩子所讲的零碎小事。
他捏着试卷走出来,发现奥斯卡竟然在等他,后者盯着那个红色零蛋说,哇,你真是个怪人啊man,周丹尼尔一愣,你怎么骂人?奥斯卡也愣一下,对你来说怪人算骂人吗?这还不算怪人?
低分考卷在社区俱乐部总被高频提及,倒没有零分的。这回周丹尼尔拿了个零分,却发现这并不是属于他的烦恼。周丹尼尔的烦心事,是他叫丹尼尔。丹尼尔真是个好名字,可在他家,又好像不算是。但思来想去,丹尼尔在他这儿总归还能算好的,至少比奥斯卡好十倍,而王政熊又比丹尼尔好十倍,所以他不懂,为什么奥斯卡非要别人叫他奥斯卡,而不是王政熊。
当然,胡烨韬除外,他就是叫奥斯卡小熊熊熊,后者也是开心的。
02.
然后突然有一天,周丹尼尔就直升上高中了,他多一个新的名字,周柯宇。可同班同学多是一间国中升学上来的,他们于是还管他叫周丹尼尔、丹尼尔、周丹,老师们也如此。高二时他申请住校。某个周日他没回家,躺在宿舍睡下午觉,转学来的室友背着把眼熟的吉他进屋,周柯宇从上铺探头,看到吉他上黏着的胶带的形状,虽然已换了一种颜色,但他还是凭借出色的记忆认出它。
记忆回笼。小朋友的最深刻也不会多深刻,但周柯宇已经不是小朋友了。他轻轻啊了一声说,是你。少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表情茫然,眨三下眼。周柯宇比划着想要讲清社区活动中心的事,最后只憋出一句早餐俱乐部。
嗯,是部好片子……我叫张嘉元。你叫什么名字?新室友自然地岔开话题,笑起来很纯。
周柯宇。他回答。意识到人家以为自己在发梦。
张嘉元白皮肤,碎头发,脸颊上没有泪珠却有一颗泪痣,看起来漂亮帅气快乐且鲜活。周柯宇补上一句你好请多关照,又躺回床上。张嘉元张大嘴,是我要请多关照啊!
新室友鼓捣着收拾一阵,周柯宇突然听见他说:我好困想睡觉……醒来一起去食堂吃刀削面好不好?你们食堂有没有刀削面?柯——宇——?张嘉元很自来熟,他躺在随便铺铺的下床,吉他靠楼梯放着,打了个哈欠。你醒了记得叫我,我把吉他挪开,不然你下来会踢到。对不住啊,这宿舍瞅着……不太整洁,我实在是没其他地儿放。
嗯。周柯宇回答。他想,可是食堂的刀削面会放很多辣子。
周柯宇领张嘉元一起去上实验课。
老师让他们观察有丝分裂,周柯宇上前去领洋葱根尖切片,回来发现张嘉元在桌子底下偷偷掰苹果,掰开后递过来一半,手指上都是清脆生甜的香气。周柯宇看他一眼,低声提醒实验室不让吃东西。张嘉元哦了一声,背过去自己吃。
他最后还是留下一半,又在桌子底下往周柯宇这边递。你吃,我吃不下了,他说,眼睛眨三下,像一只可怜的puppy。
你留着一会吃吧,周柯宇左手把着显微镜,右手在纸上画有丝分裂的阶段图,他画技属实欠佳,不太成样子。张嘉元贴过去讲悄悄话:可是苹果放久会氧化变黄欸,你真的不想吃吗,我看你早餐只喝一盒巧克力牛奶。
我要画这个。周柯宇有点困窘,扬一下手里那片纸,很轻,怕招来老师。他不太擅长拒绝,特别是张嘉元这种黏糊不肯罢休的类型。与此同时,很奇怪的,他竟觉得那半枚苹果散发着生脆诱人的甜香。
你画成这样,我们会一起得F的,张嘉元小声笑,我来画,你吃苹果,好不好?
伊甸园里的蛇吧这小子。周柯宇想,鬼使神差把显微镜和纸都推过去,还有自己常用那支圆珠笔。张嘉元把苹果送出去,打开中央台盥洗池里的水龙头洗手,声响很大,讲台上坐着的老师训他:看显微镜要用水的啊?张嘉元,是叫张嘉元吧?
张嘉元举起手回答:报告老师,抽屉里都是灰,不小心蹭到了。
他故意带很重的口音,同学们回头来看他,嗤嗤笑起来,老师也憋不住笑,让他洗干净手快点做正事儿。大家都看这边,周柯宇捏着半颗苹果,有点紧张。等所有人转回去做自己的事,张嘉元用手肘蹭蹭周柯宇,说,你快吃吧,画画的事交给我放心!
张嘉元是画的很好,他老家生物课进度和这边不一样,有丝分裂图示不说画了二十遍,五遍还是有的,圆珠笔在他手里像画笔,课堂作业交给他确实放心。倒是那半颗苹果交给周柯宇,非常不让人放心。
他从来没在课堂上偷吃过东西,很久才小心咬一口,还没吃完就被老师抓个正着,问:周丹尼尔!你又在干嘛!
周柯宇吓一哆嗦,张嘉元又举起手回答:报告老师,是我给他的!
老师气得笑了,你还能逼他吃啊?张嘉元接茬,是我,我说他要不吃我就在作业纸上乱画,我俩一起拿F,但是开玩笑的,我俩画得可好!
老师于是问:那你们观察好了吗?
张嘉元很洪亮很自信地回答说:报告老师,观察好了。见周柯宇还在旁边发愣,就用手肘撞他,撞出一声,嗯观察好了。老师笑了两声,笑里藏刀,说,观察好了就用不着显微镜了,你俩滚去后面站着画!
被暗算了呀!他俩在哄堂大笑声中走去最后一排,一人手里还捧着半只苹果核。
周柯宇午餐爱去三食堂吃,比较清净。奥斯卡家里有人每天中午送一只保温桶,从东侧的铁门递进来,里面装点硬菜。他们去食堂点主食和蔬菜解决午餐。
现在要拖一个张嘉元。第一回来就撞上奥斯卡家的炖鱼,酸甜口,奥斯卡和周柯宇都不喜欢这道,张嘉元竟很喜欢,就着吃了两大碗白米饭,还说他下星期也要让家里送酱骨头。喝汤的时候,胡烨韬端着餐盘过来,很自然地坐在张嘉元旁边,正对奥斯卡的位置,一言不发开始喝碗里的牛奶燕麦。
张嘉元吓得不敢动弹。觉得这女的可真拽,瞅着很不好惹的样子。
哎呀韬韬,心情不好哇?奥斯卡变魔术一样掏出只红豆面包,张嘉元看到傻眼。胡烨韬开口说话,张嘉元又傻眼,怎么是男的!他嘴上没把的,歪头盯胡烨韬的侧脸说,你好漂亮啊,如果同性恋的AsianFantasy有实体,是不是就长你这样的。他学了个新词儿,搁这拽,因为发音笨拙反而显得真诚。
讲出这种话,甚至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是很冒犯的,可在坐另三人看着张嘉元的puppyeyes,都忘了生气,特别是胡烨韬,甚至觉得很爽快。他原本就是同性恋,也很有魅力吧,更何况张嘉元讲英文真的很好笑很可爱,胡烨韬就捂着嘴笑起来,然后很认真地告诉他,知道吗?其实他们看你这样的更好。
啥玩意儿?张嘉元问完,另三人都笑起来。
张嘉元真的笑死我了。周柯宇最夸张,前俯后仰。张嘉元真是个神奇的人,饮料贩售机坏了只需要他踹一脚,逗笑很难开怀的周柯宇只需要一句东北话。
被这插曲一闹,胡烨韬低沉的情绪消退大半,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观察张嘉元。是,观察张嘉元,眯起本就狭长的眼睛,嘴唇弯起来像猫一样,若有所思饶有兴趣,看得人背后冒冷汗,张嘉元气势弱下去很礼貌地支吾,请问还有啥事儿啊?
胡烨韬眉毛轻拧一下,突然问:就是你害丹尼尔被罚站吗?
起初张嘉元还真被他唬住了,可不肖一会又反应过来,脸颊落着猫纹,露出几颗尖尖的小牙,他讲话快又急,信息量极大。那哪能怪我啊?都怪周柯宇好笨,上课偷吃东西也不会,都是吃苹果,怎么我就没被老师发现?胡烨韬忍俊不禁,说,那该是丹尼尔害你被罚站欸。奥斯卡在一旁帮腔。这时候张嘉元反而出来质问,你们咋欺负柯宇呢?不要欺负他!周柯宇就低下头去痴痴笑,奥斯卡和胡烨韬看他俩,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罚站挺好玩的。周柯宇突然说。
胡烨韬翻一个很大的白眼。
03.
张嘉元周末不常回家,周柯宇也是,回去也只呆周五一晚,这样亲近起来很快。某个礼拜六,两人约好傍晚去打篮球,于是躺在床上午后狂睡,宿舍空调发出轻微的噪音,周柯宇半梦半醒听到张嘉元说,哎,柯宇,我真喜欢你。他被吓得冒冷汗,心脏扑腾得像只被捂在手掌心的蝴蝶。张嘉元接着说,能和你当朋友可真好。
原来是这个意思。周柯宇长长地哈了一声,没人知道他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经过操场,有几个篮球队的替补在练习。周柯宇跟他们不大对付,或者说是这几个哥们单方面看不惯周柯宇,遇上总不免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大约因为他打得烂,可一上场,女孩们却只看他。或者根本因为他成绩好家境好皮相好,是天生遭人嫉妒的靶子。张嘉元也瞧见那几个人,于是说,我们去体育馆吧,不晒!
有园艺工人周末上班,举着水管在给草坪洒水,看见周柯宇和张嘉元竟然挥手招呼他们过去。原来是水管漏了,要开着水找出水口,于是请学生帮拿喷头,他得一路去查修。张嘉元自告奋勇,我来我来,又对周柯宇说,你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
周柯宇跑出校门口,他大哥的车停在路边,车窗里飘出烟。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走过去敲敲车顶,憋出一个勉强的笑,问怎么回事。小侄女出生后,大哥是说过要戒烟的,执行得非常好,香烟和火机都打包扎好扔出去,虽然都被周柯宇捡回来。
大哥两口抽完手里那根,邀他上车坐。
要聊很久么?我朋友还在等我。周柯宇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他感到不祥,莫名抵触这一场谈话。大哥滞愣几秒钟,最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递给周柯宇,告诉他:煮饭阿姨请假回老家了。最近不用回家,住学校吧,或者住公寓也可以,给你钥匙。
怎么回事?周柯宇接过去,呆呆重复刚刚的问题。
周丹尼尔讨厌这种模棱两可。
从前的礼拜天都是周丹尼尔骑着单车,大哥冲他的后脑勺挥手,今天却轮到周柯宇闻汽车尾气。
周柯宇往回走着,太阳晒得他眼热。他意识到不是太阳太晒,而是眼睛非常想哭。他垂着头,眼泪落下来之前,先被整个人淋湿了,有个家伙在给草坪洒水,现在喷水头正直直对着自己呢。
喂,是不是好凉快啊!张嘉元冲他笑,自己的头发也湿湿的,像只落水小狗。周柯宇这才发现那个几个篮球队替补正在离张嘉元几步远的地方蹲着抽烟,差点被他们看到自己哭的样子。
张嘉元背对着那群人,用口型无声地告诉周柯宇,别让他们看到你哭呀。
04.
学校运动会,张嘉元和周柯宇被抓着报了好几个项目,挺凑巧都集中在第一天。周柯宇三级跳的时候张嘉元去旁边看,结果这人三次都踩线犯规,没一次成绩记上了,他从沙坑里出来时表情还端着,仿佛已刷新记录就等着勇夺桂冠,结果在人群中和偷笑的张嘉元对上视线,一下绷不住也笑出来。
没受伤就好,我可害怕你受伤。张嘉元揽住他的肩膀。
晚上,淋浴间,张嘉元隔着一层薄薄的塑胶浴帘,问周柯宇明天要不要和他一起逃学。不能称为逃课,因为运动会没课上,但逃学总归能算上的。他原本不抱期望,只是随口一问,可水流哗啦啦中竟然听到周柯宇问他:那我们要去干嘛?
你想呢?我们去骑自行车好不好?
我不想骑自行车。
篮球儿篮球不会,骑车骑车也不会,你咋啥也不会呢,周柯宇?
张嘉元听岔了,东北口音往外掉,把周柯宇逗得乐不行,都忘了反驳。不止是他,隔壁澡间不知是谁也被逗笑了,笑声比周柯宇声儿还大。张嘉元反而不乐意了,冲着天花板嚎一句,你谁呀,笑什么笑!
传来奥斯卡的声音,我爱干净,洗澡我高兴行不行,这也要管的吗man——
第二天奥斯卡没跟来,说要去看胡烨韬跳高。张嘉元带周柯宇翻墙出去上网,索性后者手长腿长,总算有件读书外的事儿能干明白。落地时周柯宇看见张嘉元满脸欣慰,有些尴尬地捏捏鼻梁,网吧咱能进得去吗?
你害怕啊?张嘉元拍了拍裤腿上的的灰印。
倒没有,就是好奇。周柯宇的眼睛亮亮的,张嘉元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从里面看出点坚定的光,让他想到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闪电狗,昂首挺胸,要去做小狗届的超级英雄。
他俩坐地铁,转线一趟,穿过一片旧住宅区,后面有所中学,隔壁全是小网吧。走进去烟雾缭绕的,张嘉元支起手在周柯宇脸旁做小扇子,这样挥着想把二手烟扇走,周柯宇盯着他笑,说没事的。哎呀,你是好学生嘛,我得尽可能保护你的纯净,张嘉元嘻嘻哈哈的,结果俩人一坐下来,周柯宇就从校裤口袋里摸出瘪下去的烟盒,还问旁边的人借火,张嘉元下巴简直要掉到键盘上。
周柯宇叼着烟,贴在一旁看张嘉元帮自己注册游戏账号,还要听他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周柯宇游戏账号的爹。
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根,张嘉元瞄过来,周柯宇问:你不喜欢闻烟味吗?张嘉元眯眼笑笑,学他说话,倒没有,就是好奇。周柯宇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是不是想要最后一支,就把烟盒揭开,冲着张嘉元的方向。
这时候走来一个男孩,长发束在后面,看着比他们大几岁,扶着周柯宇的椅背,盯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明知故问,有烟吗?长一副雌雄莫辨的模样,让张嘉元想起胡烨韬,但他长得不如后者纤细漂亮,不讨人喜欢,至少对张嘉元来说是如此。周柯宇不看他,却看着张嘉元,后者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松了鼠标,把那支烟塞进嘴里。
周柯宇看着张嘉元呆呆含着烟的样子,很可爱,用借来的火机给点燃,他俯身过去很轻声地提醒对方:吸一下。张嘉元狠狠吸一口气,香烟冒出火星,倒映在周柯宇的黑眸子里,张嘉元被呛得眼睛热,喉咙热,心口也热,等那个扎头发的男的自觉扫兴,走远了,他才把烟摘出来,放肆开始咳嗽。
你好搞笑啊周柯宇。张嘉元灌了半瓶矿泉水。
周柯宇疑惑地歪歪头。
你这种都没上课偷吃过零食的人,校裤里随时揣包烟啊?
周柯宇看着他,只是笑,又变得笨笨的。
但是,你刚干嘛不想把烟给那个人啊?张嘉元问。周柯宇沉默片刻,反问:不是留给你的?张嘉元笑了,很狡猾很灵动,我可没说我想要。
那就是我想给你。你都带坏我了,我也要带坏你。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周柯宇。
周柯宇听完这句话,皱着鼻子笑,提醒张嘉元:抖抖烟灰,别烧着手。张嘉元试了试,动作很笨,周柯宇的手于是搭上来,掌心贴着手背,捏紧张嘉元的中指和拇指,让他夹稳香烟,食指尖落在后者食指关节上,轻轻按两下,烟灰就轻飘飘地落进烟缸里。
张嘉元垂着眼很认真看,睫毛颤抖,再偏过头来,露出小狗一样的笑,会让周柯宇想起自己教小侄女打电动,对方学会时那种很兴奋很孩子气的笑,机灵又得意。这种时候周柯宇通常会摸摸小侄女的脑袋,说可把你能的。
可对着张嘉元,他按兵不动、哑口无言,只觉得心底毛绒绒的。
05.
升高三后课间操的强度变很大,又是跑步又是舞动青春,周柯宇好几次看见奥斯卡把学生会检查员袖章给胡烨韬用。
反倒是体育课变得金贵起来。
周柯宇打球累了,去校内商店买冰水,自己喝可口可乐,给张嘉元买柠檬味的甜水,老板自制的,放很多冰块,盖上塑料盖子。球场上的男孩们都穿得少,张嘉元穿一件薄薄的T恤,跑起来下摆空荡荡地被风鼓起,周柯宇想起刚刚和他做对抗,手肘轻轻抵在后者的腹部,没有他想象得强壮坚毅,薄薄的,很怕叫他受伤。
胡烨韬挨着他坐下,他们班这节也是体育课,他今天做完热身破天荒还打了二十分钟羽毛球,出了些汗,头发黏在脸颊上。他一直留及肩的长发,从前被教务处通报批评过几次,教导主任还抓他去主席台上当着全校学生理发,剪得短短的。可他从主席台上跳下来,依旧仰着脑袋,走回自己班级队伍的最末端,奥斯卡前面的位置。发现奥斯卡眼睛红红的看着他,很轻叫他一声韬韬。胡烨韬自己还没哭呢,奥斯卡先替他委屈上。胡烨韬眯眼笑,鼻尖翘翘的像小猫,他摸了摸后脑勺被狗啃过似的头发,说:这马大头手艺还挺好,退休了可以去校门口开理发店。
后来他还是继续留发,请家长也没用,学校管不住他。
看什么呢?胡烨韬问,伸手去够周柯宇旁边放着的那杯甜水,被周柯宇不给,拿手掌护住,说是买给张嘉元的,他下场就得喝水。
怎么,他下场喝不到能渴死啊?胡烨韬摆出他经典无语的表情。
这时奥斯卡正好从球场上下来,问胡烨韬要不要去买雪糕吃,后者甜滋滋地笑,说要问丹尼尔点事,拜托奥斯卡给自己带一支雀巢牛奶冰。
他俩说话时,周柯宇依旧盯着球场上看,根本没注意奥斯卡什么时候离开,胡烨韬又观察自己多久,他只看见张嘉元投失一个罚球后,吐吐舌头,双手合十地说了些什么,像小时候过年在亲戚家见过的小狗作揖,周柯宇嘴角不自觉往上勾。
OHMYGOD!胡烨韬的声音把周柯宇的注意力扯回来,开口就是:晕啊周丹尼尔,你喜欢嘉元?你喜欢张嘉元!
啊?周柯宇被这个论断震撼住,只发出这样一个单音,忘了解释忘了反驳。
所以我才说嘉元那样的更符合同性恋的AsianFantasy嘛,哇——连周丹尼尔都喜欢的男的,哇。胡烨韬半捂着嘴感叹,表情故意摆得很夸张。
我……不是同性恋……
拜托不要说“我不是同性恋只是恰好喜欢的人是同性”这种老掉牙的话,拜托拜托拜托!如果你现在承认喜欢张嘉元,那你就是,此时此刻,你就是!胡烨韬凑近些,定定地看着周柯宇那双时而很无辜的眼睛。
你俩聊啥呢?奥斯卡嘴里叼着一支牛奶棒冰,手里还紧捏着一支。
聊一群脑筋很迟钝的家伙。胡烨韬看向奥斯卡,这次没有笑。
那杯柠檬甜水,冰块啪咔啪咔地融化着,杯壁外凝起好多水珠,不住往下坠落,好像白昼里的流星。
周柯宇想到被他夹在英文词典里的胶带星星,那天他整理书架,干瘪的粉色星星从里面掉出来。印象中它并不小,能盖住自己整个大拇指节,现在躺在掌心里,却是那么小一颗星,它其实也并不是星的形状,而是一片扁平的五边形,是星星的前身。周柯宇看着它,想,如果自己告诉张嘉元,我们好多年前就见过,所以我知道你的吉他多珍贵,知道你吃不惯太辣的食物,知道你哭时总会强迫自己笑……
巧合、重逢、命运,这些元素放在他们之间,竟然叫周柯宇感到雀跃。
06.
九月份的时候胡烨韬过生日,虽有迷信说生日延迟过不吉利,他还是执意推到国庆节。高三生难得痛快一次,当然要放到节假日里,他这样说。于是定了海底捞和纯K,请了一大帮班里班外的同学。
你俩挑礼物挑去美国啊?奥斯卡帮腔。
元儿吉他坏了,买完礼物我陪他去挑弦,没想到店会那么远。周柯宇率先顶不住压力说了实话。
你那吉他老出毛病,黏的胶带都换好几轮了,买把新的呗。有人打趣。
那是我第一把吉他,是我人生最珍贵的一把。张嘉元叉着腰反驳。周柯宇侧目,包厢里的光线昏暗,但他能从张嘉元气鼓鼓的样子看回那个脸颊挂泪的小男孩。这把吉他陪他这么这么多年了,从自己第一次在社区俱乐部见到张嘉元也过去这么这么多年了。
过来罚酒啊你俩!胡烨韬拿着话筒大喊。
张嘉元周柯宇知道胡烨韬没有真的生气,高高兴兴跑过去罚酒,一人满满一大杯,张嘉元举起杯子正要往嘴里喂,被叫住,胡烨韬笑眯眯地说:你俩喝交杯,我要拍个视频。周柯宇捏着杯子为难,平时总爱和朋友拍些搞怪视频的张嘉元也愣在原地,胡烨韬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叉腰,我是寿星我最大,快点,我都开始录了!
周柯宇先反应过来,面对张嘉元,抬手一挽,两只手臂便交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张嘉元发现周柯宇的眼睛特别亮,带着点很惹人恼的情绪在里头,他被那情绪钩住,有点烦又有点新奇,浑身滚烫,想来脸红了,有点丢脸,于是着急仰起头,用嘴够上杯子,咕嘟咕嘟开始喝酒。周柯宇跟上他的动作,周围的人起哄怪叫,但周柯宇知道,没人把这事儿严肃看待,包括面前这个因为害臊而睫毛抖得厉害的人,人群里,只有安静录视频的胡烨韬知道自己不见光的心事。
张嘉元喝得太急被呛得咳嗽,说,和你干坏事总是倒霉!拳头轻轻砸在周柯宇的肩膀上,后者愣一下,想起那天在网吧,最后自己替张嘉元吸完剩下半支烟,对方也是这样眼睛红红脸颊红红的。
我错了,元儿哥。周柯宇撅着嘴笑,晃晃脑袋,张嘉元在他眼里还是能看见那些叫人心烦意乱却无法定义的光。
好啦好啦,我们切蛋糕呗!奥斯卡把蛋糕盒子拆开,只双层的轻奶油蛋糕,上面装饰复杂,有新鲜的水蜜桃切片,是张嘉元和周柯宇特地去蛋糕店托人定做的,很漂亮,想来胡烨韬会喜欢。蛋糕吃一半玩一半,胡烨韬的头发上全是白花花的奶油,第二个重灾区在张嘉元的脑袋上,其他人都往寿星脸上抹,只有他是无差别攻击,最后被大伙按在沙发上围攻。
他们去洗手间收拾,张嘉元直接把脑袋伸到水龙头底下,再把冲得湿淋淋的头发往后抹去,露出漂亮的额头和英气的眉毛,他嘴唇水红,睫毛上挂着奶白色水珠,好像雪落在上面,周柯宇看得嗓子干,不自觉伸出手,用食指内侧轻轻刮一下那簇睫毛。
张嘉元瑟缩一下,他喝酒些微上脸,下目线通红,睫毛缠结,看人的目光非常肉麻,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周柯宇抢先问:想不想抽支烟?
这一次张嘉元没有被呛到,动作也熟练些。
他私底下自己又试过了,周柯宇想,心胀胀的,有种奇异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就仿佛他和张嘉元是两只手,先轻轻贴在一起,慢慢顿挫开一些角度,最后连十根指头都绞作一堆。
回去包厢,周柯宇点了一首和你,排在最后面,隔壁班一个姑娘帮他提到下一首,面若桃花,捧着两支话筒送过来。周柯宇正和张嘉元凑在一起闲聊些无意义的悄悄话。
张嘉元看到这场景,皱了皱鼻子。旁边有人推着周柯宇站起来,说:丹尼尔快去啊。周柯宇被赶鸭子上架,回头想看看张嘉元是什么表情,却发现他已经转过头和同旁边的人聊天了,脖子扭了九十多度,整张脸藏在黑暗里,不给他看。
许多回忆藏在心底
总来不及都告诉你
周柯宇唱这两句时,手伸进裤袋里,摸到那颗胶带星星。
进副歌后,隔壁班的女孩也举起话筒切进来合唱,周围又是热闹的起哄声,周柯宇局促地环顾四周,他看遍所有人是因为想看一眼张嘉元,可他先看到胡烨韬无语的白眼,之后才是张嘉元,他很认真,认真听歌,周柯宇觉得自己应该是对他笑了笑,那时他唱:我会陪你到下个世纪。光线太暗了,不知道张嘉元有没有看见。
之后他们又喝了好多酒。
喝醉的胡烨韬站在桌子上唱怪美的,几乎可以算是干嚎,整个空间里气流乱作一团,还有对地下情侣直接搂在一起接吻。周柯宇酒量其实非常差,也醉了,说话犯结巴,脑袋搁在张嘉元肩膀上,很小声地说:我要给你一样东西,放你兜里。说着手伸进张嘉元的裤子口袋里,又取出来,一瞬间的事。啥啊?张嘉元怀疑他放了一团空气,但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想去摸摸。
你答应我,回家再看。周柯宇按住张嘉元的手,虽然醉了,眼神却非常坚定。他懒洋洋靠在张嘉元肩上,仰着脑袋,后者一侧头,他俩快要亲到一起,张嘉元感到害羞,耳朵烫得要掉下来,佯装不耐烦地回应他:知道了知道了,还整挺神秘。
散场后,张嘉元帮着奥斯卡挨个把那些喝醉的家伙扔上出租车,再回来扶起胡烨韬,后者却竖起食指晃了晃,说:不要你送我,你去送他。指蜷在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的周柯宇。于是张嘉元只把胡烨韬送去奥斯卡背上,奥斯卡说话有点含糊,但非常清醒,说:没事,特意没多喝。
真靠谱啊。张嘉元帮忙把着包厢的门,目送奥斯卡背着胡烨韬走出去,再回头,给吓了一大跳,周柯宇不知道啥时候坐起来了,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张嘉元走过去,问他是不是酒醒了,周柯宇乱七八糟地点点头,从兜里摸出烟盒,叼一支在嘴里,然后把耳机充电仓当打火机可劲儿点。
醒个屁。
张嘉元把他拽起来,胳膊环过自己的后颈,架着他往外走。好在周柯宇还能自己走动道,也很乖,除了像个傻子似的一直把充电仓打开又合上,企图点燃自己嘴里的烟。
张嘉元叫了专车,两人站在路边等车。
这片地方到晚上多是夜游神,他俩都是高个子,好皮相,站在显眼位置本就引人注目,周柯宇还一直无自觉犯傻,只有张嘉元替他害臊。更过分的,还真有人拿火机过来,问周柯宇需不需要火,他坚定摇头拒绝,张嘉元只能怪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哈,他喝醉了,节日快乐节日快乐。
张嘉元只顾看着周柯宇,没注意司机取消了行程,等他发现时烦躁得想把人直接撇地上。可周柯宇现在安分下来,乖乖趴在他肩膀上,很困的样子,张嘉元于是很温柔地问他:你饿不饿,我们去便利店吃点啥好不?
他其实想给周柯宇买点酸奶解酒,但周柯宇说他想吃肉夹馍。
神经病啊你,便利店哪来肉夹馍。张嘉元架着他往街边的罗森走,走进去,发现保温柜里真有肉夹馍卖,整个人哽住。张嘉元让周柯宇坐在室外的椅子上,自己进去买了一瓶酸奶,一条口香糖,还有一只加热过的肉夹馍。出来时发现周柯宇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两只昏昏欲睡的眼睛,有个姑娘坐在他对面讲话。看见张嘉元来了,周柯宇就噌地坐起来。
认识的人?张嘉元问他。
周柯宇摇摇头,女孩有点尴尬地咧咧嘴,抓起桌上的火机走了。张嘉元想笑,但忍住,把酸奶拧开递给周柯宇。后者喝了两口,递回去,张嘉元也喝一口,问:能自己走了吗?周柯宇点点头。
重新叫了车,上车点在外面的大路上,得走一小段。两人并排,都很安静,周柯宇哼着歌,要不是歪歪扭扭地走不了直线,真叫人看不出他到底醉没醉。支道汇入大路有一个阴暗的拐角,他们离路灯覆盖的光明还有一步远,周柯宇突然拽住张嘉元,把人抵在墙上,飞快地亲一下他的嘴唇。
张嘉元差点吓死,酸奶泼了一身,问:你他妈干嘛?
周柯宇觉得自己浑身滚烫,呼吸也热到过头,他捧起张嘉元的脸,问:张嘉元,我醉了吗?
07.
张嘉元不同周柯宇讲话了。
那晚穿的裤子被他洗过直接塞进衣柜最深处,眼不见心不烦,忘了里面还有周柯宇给他的东西。再想起时假期已经结束了,裤子在家里,他只好狠狠踹一脚学校的柜子门。肯定啥也没有,当时就没觉得兜里有东西,逗我玩呢。张嘉元恼怒地想。
那声巨响之后,周柯宇正好从外面进屋,两人面面相觑,又同时移开目光。
周柯宇翻去上铺睡觉。下午一点五十,该起床去上课了,他依旧躺着,其他室友都走了,张嘉元纠结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走。周柯宇压根没睡,翻过身来,从床边栏杆间透出一双眼睛,幼黑色,非常亮,看着张嘉元,最后疲惫地合上,你先去吧,不用帮我请假。张嘉元感到莫名其妙,同时很气愤,总觉得是周柯宇不领情,台阶递到脚底下也不愿意挪步子。他走出去,狠狠摔上门,嘟囔两句:明明是你来凑上来亲我,咋跟我非礼你似的。
张嘉元走进教室时还有两分钟打上课铃,很奇怪,好多人都盯着自己,大多含蓄委婉,也有少数几个目光直勾勾的,同时和身旁的人说话。那个曾打趣过张嘉元吉他的人凑过来挨着他,坐周柯宇的位置,还有一分钟就要上课了。
你干嘛啊?张嘉元问他。
哎没事儿,等会我就坐这听课。
那人坐哪儿?是指座位的主人周柯宇。
啊?丹尼尔他下午应该不来了吧。
张嘉元露出很茫然的表情,正要接着问下去,英语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来,他只好闭嘴,可一整堂课都在回想周柯宇回宿舍时的表现,试图抓出些蛛丝马迹。反倒是身旁的人先耐不住性子了,推过来一个草稿本,还是周柯宇的,他画的物理受力分析图底下有句歪歪扭扭的话:你为什么会转学过来啊?
张嘉元随手写一句:家里人工作原因。
对方看出他不愿多提,也不追问了,只在本儿上画一个草率的笑脸。张嘉元撑着下巴,对着英语阅读发呆,这段开头写:Lifebecameworseafterbreakfast.他想,就应该改为一般时态,再加上always,哦,还要把breakfast改为meal.人们都是吃饱了才撑的,吃撑的人爱犯傻,犯傻会让生活变得一团糟。
张嘉元想起在家乡的事。那时候他身高长相都不如现在出挑,人缘一般好,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高中生。然后他救了一个差点淹没在漩涡里的人。有没有人说过,学校就像一座迷宫,布满吃人的窟窿,不留心就会拥有痛不欲生的好几年,他就是拯救了这样一个不留心的人。张嘉元有一种英雄主义精神,可不能与勇敢划等号,勇敢是一种更纯粹的东西。而英雄主义是普世性的,他坚信这种守护精神能涵盖万物和宇宙,折射在身边,成为对微小人事物的关怀。他只看到英雄所给予的,忘了亘古至今,从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到中华上下五千年留有文本的记载古史,有多少英雄被人群送上精神的绞架。
他几乎要想不起这个他从漩涡里捞起,却反将自己推进深谷里的人的名字,只记得那些同学耻笑着为他所取的恶劣昵称。张嘉元想,或许自己骨子里也有那些脱不掉的劣根性,做不到彻悟和体谅,他还是人,深深懂恨的意义。
在拒绝对方的表白后,张嘉元被传为死缠烂打的同性恋,从前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施暴者,还要继续保持羸弱的形象。其实被传做同性恋也没什么吧,只是那附着的故事太龌龊些,他去质问对方,得到的答案是:我有求过你帮帮我吗?
这世界一团糟,张嘉元想,现在我的生活也是。
然后他来到北京,真正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周柯宇,长一副很会伤害别人的皮相,却有一双会被伤害的眼睛。
下课铃声响,英语老师竟然没有拖堂,只叫走课代表去办公室取今天的作业,张嘉元坐在位置上发呆,奇怪的是坐旁边的人也没走,搁那扭捏,能看出好几次话到口边。张嘉元被他那样子搞得憋闷,问:哥,你有啥话就说行不?
他才知道中午篮球队的人来过。上次自己和奥斯卡去室内体育馆,都带了球,最后用奥斯卡的,搞得自己走时篮球拿错了,篮球队的人辗转过来寻。只是自己恰好不在,就由周柯宇把球送出去,两人本就不大对盘,对面嘴又脏,就打起来,还是丹尼尔先动的手,估计会被请家长。
张嘉元怎么听怎么不信,说:柯宇不会这样啊。
哎哟,怎么说啊元哥……那人也讲你了……对方支支吾吾的,张嘉元垂下眼就撇到草稿本上写着那一行字,问自己为什么转学来,心跳滞一拍,此后咚咚跳得响亮。人生是好多好多画面的集合,像一系列的电影,纵使强行分了上下部,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张嘉元瞬间有种释怀感,至少他和周柯宇之间可没什么龌龊故事。
他拎起书包跑出去,有人问他干嘛去,他咧咧嘴笑说:逃课啊,看不出来?
周柯宇坐在桌边,正用创口贴比划覆盖指掌关节上的口子,宿舍门突然被踹开,他歪头去看,张嘉元叉着腰,第一句话是,柯宇,我们出去玩吧!第二句话是,靠,你手怎么了啊?
张嘉元接手创口贴,但把它放在桌上,口子从关节延至手背,有橘色干涸的血迹。他俩面对面坐着,膝盖相抵,周柯宇手伸得长些,几乎到张嘉元下巴底下,听对方嘟嘟囔囔地问这怎么搞的,回答说:我拳头不小心甩那人牙上了。
张嘉元扑哧笑出声来:那他情况肯定比你惨多了吧?
他俩绝口不提打架的原因,就如同绝口不提某次出格的亲吻,但因此而和解。周柯宇烦闷好一阵了,现在才终于喘上一口气,不至一个人苦闷窒息而死。张嘉元用棉签清洗那些血迹,神情专注。都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那此刻的张嘉元就是在擦洗周柯宇的勋章。他的抽屉里有一支用过半的红霉素软膏,挤出一条白色歪扭的线,再用干净棉签抹开,创口贴太小,需要用纱布,绕上几圈,已经很丑了,但张嘉元不知道如何打结,最后从摸出一圈黑色的胶带,女孩们做手账会用的那种,在手背处黏一个X形状,纱布飞起的那头被埋在交叉处。
和你到底是不是和我?张嘉元用手指点那个X的中点,轻轻地,像蝴蝶撷蜜。
和你到底是不是和我,和你到底是不是和张嘉元。潜台词是什么呢?只有张嘉元能云淡风轻地问出这样绝妙的句子,只是周柯宇不知道,那晚回家,张嘉元守在洗衣机边抽烟,滚筒里只有一条牛仔裤还有一条去年冬天忘洗的围巾,他蹲着看滚筒翻滚,整个世界仿佛都旋转起来,他带着耳机把一首歌听到周榜第一。
没有人能在十七岁抵挡住诱惑,不去爱上一个笨拙但耀眼的人。
周柯宇没有回答。
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忘了在几岁,只记得当时还没有社区俱乐部,在家吃过早餐需要自己把碟子放进洗碗机。他还清楚记得,某一天夜里,妈妈牵着他要出门逛超市,路过客厅,父亲破天荒多看他们一眼,然后说:明天家里来客人,买点水果吧。是同妈妈说的,但周丹尼尔觉得很新鲜,自己挑一只黄瓤的西瓜,小小的,一路抱回家。
可到第二天,客人又没来,反而改为大家一起出门。吃完早餐,周丹尼尔想要吃掉那只自己选的西瓜。他站在板凳上,胸口将将够到流理台,不出所料划伤了手。周丹尼尔瞬间就哭出来,倒像是积怨已久,眼泪比哭声更快。嫂子,那时候还是哥哥的女朋友,正好折回来取车钥匙,被他的哭声吓到魂飞魄散,再看满手血,立马带他去最近的社区诊所,医生用棉球洗干净血,说要缝针。周丹尼尔死活不愿意,最后把不锈钢罐子里所有棉球都用上,才把血止住。
现在的周柯宇已全然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为什么不愿意缝针,是怕痛吗?还是觉得自己又挨刀又挨针,太可怜。
张嘉元见他发呆,问他想到什么。
元儿,我是不是个很软弱的人?
你才为我打过架。张嘉元愣了一下,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也没有觉得周柯宇非常莫名其妙,他咧嘴笑,露出尖尖的小牙,回答说:柯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勇敢。
08.
他俩坐地铁,工作日的下午,人很少,张嘉元靠着周柯宇的肩膀,像那晚周柯宇靠着他。周柯宇双手很规矩地摆在膝盖上,半握成拳,张嘉元才发现他非常紧张,于是展开他的手掌,捏捏他的手指尖,问:给你买的肉夹馍吃了没?
第二天起来吃掉了。周柯宇回答,垂着眼睛,很丢脸的表情,换来张嘉元嘿嘿的笑声,你还把airpods的盒子当打火机呢。周柯宇认命地合上眼仰起头,是,我第二天全都想起来。可他不接着往下说了。
那之后呢,我俩接吻的事呢?张嘉元郁闷,不悦地哦一声。
而周柯宇在想那颗胶带星星,是不是在自己冒犯的吻之后,被张嘉元当做一片废纸,洗衣服的时候直接摸出来弹进垃圾桶里。他认出了它,又或许没有,但最后总归扔掉了。
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沉默,直到周柯宇莫名其妙问张嘉元爱情是什么。
张嘉元坐直,周柯宇发现他很深地看进自己眼底,开始他的理论:
“我觉得爱情就像……在一场大雪之后,积雪的街道上,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我说喜欢你,你说不喜欢我。这种吧。这个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哈,我就是找个指代!”
周柯宇问:为什么他不能回答我也喜欢你?
张嘉元愣了愣:那当然最好,这世上有人寻找钱权有人寻找知识,总要让一些人能找到彼此吧。
周柯宇很喜欢这个答案,他喜欢张嘉元所有的答案,包括积雪的街道,包括结局过程论,包括告白要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你。他最喜欢张嘉元说,总有一些人要在这充满意外元素的世界找到彼此。
你说北京什么时候会下雪?周柯宇问。
希望在我十八岁生日之前。张嘉元如实回答。
周柯宇带张嘉元去胡同里吃卤煮,再点店家自制的杏仁豆腐,还有各种点心。张嘉元惯常的什么都想尝尝,卤煮里的饼也没全吃下,夹进周柯宇的汤碗里。炸糕炸圈儿也是,都只尝一口,嫌噎得慌,放回盘子里,眨巴眼盯着周柯宇。
不行,吃了。周柯宇的筷子尖敲敲盘沿,趁着张嘉元的表情还没垮下来,又说,你平时不是很能吃吗,今天怎么回事?多吃点,等会买冰淇淋给你。
我哪有很能吃?张嘉元还是撇着嘴。
哈根达斯,夏威夷果味儿。周柯宇补充说。
不要,我想吃刚路过那家,我看到牌子上写有抹茶和花茶味儿,柯宇你有没有吃过?哪种更好?张嘉元说的是街口那家吴裕泰,周柯宇小时和哥嫂逛街,嫂子曾给他买过一支,化很快,黏在掌心里,味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顶着烈阳满大街找公共厕所洗手。
花茶吧。周柯宇随口答,他从前好像听人讲过。
喂,张嘉元把脸凑过来,亲了一下周柯宇的脸颊,离嘴角很近很近的位置,不许冷淡,我听得出你语气冷淡了。
周柯宇不禁微笑起来,遵命,不许冷淡。
柯宇,我俩再别冷战了。
吃完卤煮俩人去吃冰淇凌,然后,又顶着太阳到处找能洗手的地儿,但这回周柯宇记住了冰淇凌的味道,花茶味儿更甜,确实比抹茶的好吃。
09.
高三生的周六还是要上课的,胡烨韬提议周日一起出去玩。
我们真的是高三生吗?奥斯卡笑。
高三生就不让玩啊?胡烨韬反驳他。
张嘉元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周柯宇,你怎么不问我要考哪所大学?我瞅那电视剧电影里到高三都会问这个问题,咱怎么不一样啊?周柯宇憋笑得厉害,怎么也想不出张嘉元是去看了些什么青春片,他故意说:我才不问。张嘉元又是那副撇嘴鼓起脸颊的表情,周柯宇才继续说:因为你肯定有你的想法嘛。张嘉元想了想说:真好,那我也不问你。他捧起自己的汤碗,这句话听着像赌气,可他表情却并非阴霾,还有些高兴的。他咽下一口番茄汤,这才笑嘻嘻地说学电视剧没意思,他喜欢与众不同。
如果未来三天没有下雪怎么办?周柯宇问奥斯卡,任谁都会觉得这个问题离谱,毕竟,如若雪没落下来,难道他还要去怪罪气象台吗?只有张嘉元能探破其中内核,且感到整个身体变为一颗鼓胀的充气气球,气体的成分是期待、满足、还有很多很多爱。他和周柯宇交换一个眼神,对方的眼珠子一如往常,幼黑色,很亮,像犬类的眼睛。他突然记起老家的好友,是学吉他时认识的一位友人,周末在家时总穿一身睡衣顶着鸡窝头,退休老头似的,每天起床牙先不刷,第一件事是给狗喂罐头、陪其玩网球。某个夏天,他们一群人出去自驾游,带着年纪最小的张嘉元,走到半途这位友人已经开始想念自己的狗,其他人不以为意,只有张嘉元很认真询问小狗的种类。他便和张嘉元聊起来,聊很多,最叫人深刻的是他说:我很喜欢旅游,是真的喜欢,还因为每一次外出我总会对回家满怀期待,人生需要一些这样的期待,它不常有,因而只能自己去制造它。
那亲吻如果不代表羁绊的确认,是不是其实是两人之间默契制造期待的把戏。
周日出门的时候,周柯宇在家门口摔了一跤。
这条路他走了十八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秋天离开很久了,地上的梧桐叶子碎成小片,他人高马大摔下去,气流卷动落叶,制造梧桐界的六级地震。那动静太大了,把二楼收衣服的阿姨惊动,大声问他有没有事。周柯宇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仰头回答说没事的,再挥手道别。
他往前走,兜里的耳机充电盒、打火机哗啦啦掉出来,他才发现摔倒时把外套口袋擦破了,只好把东西全装进右侧完好的袋子里。其实折回去换就好了,但这件棉服是他特地为今天选的,很新,陪自己摔一跤已经是它生命中最有存在感的事件。于他,衣服宛若一种结绳记事,落在生命线各个节点上,这结系上了,最好是不要解开的。
胡烨韬说想吃披萨,他们干脆定在披萨店碰头。周柯宇到时,张嘉元已经坐在那拌面了,他走过去,就听胡烨韬吐槽:哪有特地来披萨店吃意面的呀?张嘉元不理他,仰着头问周柯宇要不要吃,番茄肉酱味儿的。周柯宇脱了外套坐下,从张嘉元手里接过叉子,吃两口面,张嘉元这才反驳胡烨韬说:看,这不就是吗?
意面用的番茄很新鲜,这个口味会让周柯宇想起一些早餐俱乐部的事,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就吃完两盘面,回家大哥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捏他的鼻子,问他是不是小猪一只。有些试探意味的,周柯宇突然说:欸,元儿,明早我们去吃油茶吧。张嘉元骂他想一出是一出,但还是掏出手机查距离学校几条街有早餐店卖油茶。周柯宇发现,自己不会再为张嘉元的遗忘而沮丧了,遗忘很久以前的经历并不意味着否定重逢的意义,也无法抹杀某些命中注定。没有的话咱吃刀削面也行。他往后接了一句。
下午,他们去看一部重映电影,时长非常离谱,张嘉元看到一半就睡着了,靠在身旁人肩上。周柯宇发现,张嘉元睡着的样子非常可爱,且具有传染性,让你忍不住盯着他微张的嘴还有长长的睫毛看,超过十五秒后,你还会和他一起犯困。
放映结束他俩一起被摇醒,胡烨韬装作跳脚:我花钱请你们看电影,你们头靠头来睡觉啊?
张嘉元抹着嘴角:我看了我看了,我就最后这块儿睡着。大言不惭,立马被抓出来做典型,抽查电影情节故事,周柯宇只记得自己梦里听到的Let'sStayTogether,但张嘉元的回答,敏捷迅速、倒背如流,必然是从前看过。真狡猾啊!周柯宇这样想,收到张嘉元投送给自己的wink一枚。
天已经暗了,走出影院的瞬间,头顶上开始飘雪,街道上圣诞氛围浓厚。
周柯宇满心感激。
这时车来了,胡烨韬和奥斯卡钻进后座,张嘉元正要打开副驾门,周柯宇抓住他的手,说,元儿,我回去看一眼就来,你要等我啊。
行啊!张嘉元答应得很爽快。
周柯宇打车回家,路上有点堵,他询问过司机后打开窗户在车内吸了三支烟。
进到玄关,他已闻到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息,和这座屋子以往冷清中透着温情的味道不同,他能听到客厅传来的对话声,所有人都很克制。周柯宇换上拖鞋,把衣服挂在门口,走进去先和许久不见的父亲对上目光。
他原以为这又是父母间一场平平无奇的以分离为目的的争吵,因为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可那瞬间,看着高大男人的眼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恐怕是今晚的主角。
妈妈走上前来,语气还是温和的,克制的,像门外北方的雪,从来不会湿淋淋的冷。她说:丹尼尔,我们在谈送你出去留学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周柯宇条件反射地摇头,张开嘴,说不出话,像被塞了一把盐,又咸又苦。他想了好多,我高考准备得不错,不想半途而废;我想和大哥他们住一起;我喜欢北京……他想不出任何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除了张嘉元。因而千言万语哑然,只好苍白地回答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周柯宇看着父亲走到自己面前,眼神有许多内容。他都知道,周柯宇想,他什么都知道。于是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说:我喜欢一个人,我想和他一起留在北京。很幼稚啊,却又很真挚,没人会想到他竟如此大胆坦荡。
我不会去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啪。
回神来,一记耳光就落在周柯宇左脸上,力极大,他脸歪向一边,整个人趔趄一下,彻底懵了,他没挨过打。周柯宇伸手摸住沙发椅背,然后坐下。他妈妈这才反应过来,此后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彻底的破碎,这是周柯宇从小都不忍看、不忍面对的终场,直到传来大门被甩上的声音,周柯宇才终于听见哭声,妈妈的手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周柯宇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妈,我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说话这句话,很突然的,一个奇怪的念头萦绕他心上:我会不会再见不到张嘉元。他于是很刻意地眨眨眼,仰起头说:没事了,刚刚是眼花。我同学还在外面等我,我能不能去见一下他。他用一只眼睛看见母亲脸上现出某种痛苦、复杂、恼怒的表情,比父亲的耳光更叫他胸闷。
好吧,它还是看不见,周柯宇无可奈何地低下头。
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他精神一直很稳定,左眼渐渐能看,有弱视症状,大哥来探望时带着小侄女,小侄女带着鱼肝油胶囊和蓝莓,堆在白被褥上,说对眼睛好。周柯宇摸她的脑袋,你长高了是不是?小侄女点点头,对呀,所以我想去学弹琴,老师说长高手指也会变长的,丹尼尔你看我的手呢!周柯宇笑着点头。我五岁了,爸爸说我可以选自己想干嘛,我想弹琴。小侄女说。
可这是我的十八岁,周柯宇捂着眼睛,他分明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嘶吼般的大哭过。
10.
张嘉元身体很好,初中时冒一场大雪回家,到家时脑袋又湿又烫,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高烧不退。结果是他喝光一碗银耳汤,最后只打了一个喷嚏,就把所有病菌打跑了。圣诞节之后,他却生病发热久不退烧,请假在家,症状反反复复一直折腾到第二年,下床之后雪已经化了,窗外天空清明湛蓝。这期间他一直没有收到周柯宇的消息。
他回去学校,坐在教室里,自己和周柯宇那张桌子都被塞满了过去这一整个星期的试卷,还有灰尘,无处不在的灰尘。其实谁都有预感,第一场雪是约定,而周柯宇和张嘉元都是对约定十足忠诚的人,他们会满怀爱意,在雪里向对方走出最后一步。可周柯宇没有来,且恐怕再也不来了。
张嘉元不敢去问奥斯卡和胡烨韬关于周柯宇的近况。只后来听说周柯宇决定出国了,在家学习,不必再来学校。再后来又听说周柯宇眼睛坏了,出国是为了治疗。他给周柯宇的各种账号发消息,石沉大海,听周围的人谈起他,也是说周丹尼尔如何如何。
有时候张嘉元觉得周柯宇这个人跟死了似的。
友谊也好、爱情也罢,找不到具体哪里出错。张嘉元在记录日常的微博号里美化一些回忆,写积雪的街道,写我喜欢你、我不喜欢你。但其实他们甚至没能在雪中并肩走一次。
他没参加高考,和父母商量后打算去一档节目。
临行前收拾东西,找到衣柜很深处塞着的一条牛仔裤,还有母亲帮他找出的一箱旧物,里面有他小学时的周记本、合唱团得过的奖状、用一半的笔芯等等等等。还有一卷用过一半的粉色胶带。牛仔裤最后是不打算带的,想要折起来的时候,却从口袋里掉出一枚小小的东西。他捡起来,是叠好的五边形,粉色爱心花纹,永远无法被捏成星星。
傍晚母亲推门进来催张嘉元吃饭,发现他坐在地上发呆,吉他贴着粉色胶带,靠在身边,地上一条揉做一团的牛仔裤。
巧合、重逢、命运。命运总在文学作品中做负面词汇,以此来形容一些人类无法逆转、无法更改结局的时刻。史诗中阿喀琉斯刀枪不入,据说是侵泡冥河之水的缘故。对其他英雄来说,命运是注定的,阿喀琉斯非典型,他可选择生,但又注定他会选择死。命运这个词套千百层,其内核依旧是悲剧颜色。
11.
周丹尼尔出院后,左眼依旧不好。医生诊断情况会逐渐好转,不再需要特别进行治疗,但为安全起见不建议他开车。同龄人高考后都去学车,周丹尼尔没有高考,也不去学车,关在家里学习。他在电视上见到张嘉元,穿第一次接吻的那条牛仔裤,说话时紧张得捏拳头,很漂亮快乐且鲜活。
一月八日,北京下雪。周丹尼尔带小侄女下楼放鞭炮,发现直视火花后,左眼底留下的残影会持续更久。小侄女抓了一把太妃糖下楼,让周丹尼尔帮自己装起来,踮起脚主动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结果哗啦啦全漏出来,掉在雪地上。哎呀丹尼尔,你的口袋有个洞啊!小女孩惊呼,蹲下去捡糖果。装这边吧,周丹尼尔拉开右边的口袋。小侄女把糖放进去,看见里面的烟盒,说:丹尼尔,你偷偷买烟啦,我要告诉爸爸。周丹尼尔挑挑眉:我都十九岁了,你爸爸管不了我,而且我是光明正大买的。
他们又放了一盒仙女棒,小姑娘终于觉得冷了,跺着脚撒娇,说想去吃肯德基全家桶。周丹尼尔把围巾取下来罩住她整个脑袋,小侄女扒拉两下,露出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周丹尼尔于是摸摸她的头。
雪又开始下。
如果那天我在他身边,周柯宇想,我要摸摸他的头,告诉他:
哎,张嘉元,想哭的时候不要笑啊。
1w元周率
送给小孩们
1.
我这个人没有童趣,非常没有,我把这归结于是张嘉元的错。在别的小孩子都一本正经受着儿童教育的时候,张嘉元没给我。我坐在张嘉元的小自行车后面,冻得流鼻涕,怀里抱着张嘉元从公司附近买的一袋包子,顶我们三天的早餐。
我那时候真的挺羡慕其他小朋友的,坐在铺了软垫的车后座或者装了儿童座椅的车后座上,手里拿着棉花糖或者小百货店一块五一小个的奥特曼玩具,玩得挺开心的,我也有,但我主动要的话,张嘉元是不会给我买的。
我扯扯张嘉元的衣服后摆,“张嘉元,我想要个玩具。”
张嘉元自行车骑得飞快,没听到我说话,我放弃了。...
张嘉元自行车骑得飞快,没听到我说话,我放弃了。
我不叫张嘉元爸爸,但张嘉元在别人面前自称是我的爸爸。张嘉元不叫我小名,也没叫过我宝宝什么的,张嘉元叫我小周。
张嘉元是童话杀手,他教我世界上没有嫦娥玉兔,吴刚也不会伐桂,叫吴刚的人顶多在我家楼下修修自行车,偶尔还干点坏事给其他人的自行车放气,他教我东方神话不靠谱,西方神话更不靠谱,世界上没那么多王子公主。所以入小学第一天,我把在文具上贴了好多公主贴画的我同桌讲哭了,她真的贴了好多,灰姑娘、白雪公主还有美人鱼。
她在课堂上说,她以后也要做像这些公主一样善良的人。
我站起来反驳她,灰姑娘的玻璃鞋可能是故意掉的,白雪公主也知道苹果确实有毒,他们也是坏人。但张嘉元没说人鱼公主什么坏话。
我小学一年级的老师扶着眼镜看我,问我怎么这么说,我那时候特别骄傲,说,张嘉元教的!
张嘉元因此在第一次家长会上出了名,老师点名要他注重孩子的童心和教育。其他家长看到张嘉元都带着好奇的目光。
没别的原因,张嘉元太年轻了,年轻到不该做一个6岁孩子的爸爸而已,他那时候刚刚24岁。
他18岁有的我。
张嘉元18岁有的我,我也怀疑他是有我太早了,九年义务制教育勉强上完,落下个关于性的教育没能补齐。
别的小孩被家长骂,“这都做不好,我生养你干嘛”的时候,我痛骂张嘉元,“你都不管我,你要我干嘛”。
张嘉元一手拎着菜,一手扯着我,特别不耐烦,“那会儿堕胎违法。”
场面有点滑稽,但我的眼泪是真的,是为变形金刚流的,张嘉元真的好狠心一男的,说不买就是不买。我抱着他的裤腿在大街上嚎啕大哭,张嘉元拖着我转圈,我们俩在营口的街上上演一出二人转,张嘉元牵我的手,我不肯松,他急了,在街上大喊,“松开呀,我裤子要给你拽掉啦。”我要拿玩具跟他换,他答应我下次买。下次就下次到我生日的时候,那个变形金刚都过时了。
狗屁,张嘉元。
我真正知道我不是张嘉元生的,是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讲谁生的你,谁就是妈妈,我说我爸爸生的我,但我叫他张嘉元。老师脸上当时真的很精彩,张嘉元又被叫到学校,我猜他应该也是被问了难堪的问题,他出来的时候脸色也不太好,但他那天对我挺好的,带我吃了烤冷面,加蛋加肠,一块五的奥特曼买了四个。他看着我吃烤冷面,碗底剩一点碎渣他拿过来吃干净,抽了小摊子上一点餐巾纸给我擦手擦嘴巴。他那天晚上睡前问我,“小周,我是不是对你不好?”
我那会儿忙着玩奥特曼,没顾上他,我拿着奥特曼往他身上撞,“消灭坏人!”
2.
我七岁以前的印象里是没有周柯宇的,周柯宇在我八岁的时候才出现的,那之前我对生活其实没什么感触,就是会饿,会笑,会被张嘉元气哭,除此之外就是冬天坐在张嘉元的后座流鼻涕,夏天坐在张嘉元的后座啃冰棍,啃完再偷偷在他白T恤上擦手。但张嘉元可能过得一般。
我好奇张嘉元为什么这么年轻就有了我,我翻过他的箱子,里面放了同学录、毕业证还有获奖证书,真的也不少,毕业证一直到高中都有,同学录没有高中的,获奖证书好多关于吉他的,家里也有吉他,但我从来没见张嘉元弹过。张嘉元一件T恤穿四年,一双鞋穿三年,我长得快,一件衣服穿半年,一双鞋也最多穿一年。
我在某些方面比别的小孩子辛苦一点,比如说,别的小孩子放学就能回家,我不行,我放学被张嘉元的小自行车接到他公司去,丢给门卫房的大爷,大爷开着电视看,接收线信号不稳定,一直狂飘雪花,我想看动画片,但不敢跟大爷说话。大爷抽烟,当着我的面,我真不喜欢那味道,张嘉元从不抽烟的,我们家顶多是饭味菜味飘,但我也不好意思和张嘉元讲,讲我一点都不喜欢呆在这里。张嘉元自己从我棉衣上闻到烟味的,很重,那天大爷抽了四根。第二天我第一次看见,总是在家里穿着拖鞋,呲儿我特狠的张嘉元拎了一袋小苹果和橘子丢给大爷,拜托他别在我面前吸烟。
好多时候我能感受到张嘉元也不好过,是小孩子就会生病,大冬天我生病,张嘉元慌着请假,药全部过期,张嘉元把我丢在床上出去买药,大冬天,跑回来的张嘉元额头上都是汗。烧退不下去,他就抱着我去医院,那天张嘉元丢了100块钱,是我看着张嘉元被偷的,张嘉元抱着我走在大街上,我趴在他肩膀上,扒手盯上了张嘉元,最后在人多的地方摸掉的。张嘉元那天没骂我,他拿哑掉的嗓子和我说话,抱着鬼哭狼嚎的我。我打针打到一半,他靠在暖气片旁边睡着,手指纠结地缠在一起,他在梦里做着激烈的斗争,蹬一下腿,后脑勺磕在暖气片上,又醒来。张嘉元那年24岁,脸上还嫩得能掐出水。
可他当了我的爸爸。
周柯宇在我八岁时候来的,他姓周,冥冥中我会知道些什么,我问周柯宇是不是他生的我,想了想,又改口,问他是不是你才是我爸爸。张嘉元把我抱走,说小周你为难错人了。
可我想我也不算为难错谁,周柯宇来了,张嘉元就哭了,我坐在餐厅里听他们两个人在房间里吵架,张嘉元一口的东北话,周柯宇讲普通话,周柯宇吵不过张嘉元。我站在房间门口看他们吵架,张嘉元哭到抱着头蹲在地上,周柯宇也蹲在地上,从张嘉元环紧的手臂里扒拉出那颗毛茸茸的头,周柯宇亲张嘉元。
周柯宇来到我们的生活之后,我不再是自娱自乐的小孩,张嘉元也不再是整天工作的大人。秋天捉蚱蜢,那时候草长得很高,有些野草很锋利,我在草丛里爬来爬去,脸上斜斜被划过一道,在眼皮子的下方,周柯宇把我拽回家的,张嘉元拿碘酒给我消的毒。
“你也不怕被划瞎了。”张嘉元说我。
周柯宇挺高的,比张嘉元高一点点,我呆过张嘉元的背上、呆过张嘉元的怀里,但没有呆在张嘉元的脖子上过,周柯宇把他的脖子奉献给了我。那时候一群小孩在院子里玩,我故意的,我趾高气昂的,我抱着周柯宇的脖子,把下巴和他的头顶贴得紧紧的,我喊他,“爸爸”,声音特响亮。周柯宇带我去游泳,托着我的身子直到我学会吸气吐气,他给我示范蝶泳,我觉得好看,一下子就想学会,结果一个猛子扎下水,在深水区差点溺亡,周柯宇把我拽上来的,人工呼吸前一秒我呛了几口水好了。周柯宇劝我不要急,说张嘉元其实更擅长游泳。
周柯宇去参加我的运动会,亲子项目,周柯宇在人群里又高又大,又帅,又年轻,就算他钻杆失败了依旧是我心中的英雄。我一口一个爸爸叫得亲热,眼里真真切切刻着崇拜的光,有些大人,一句一句也听得认真,嘴巴里蹦出不堪入耳的话。那之后我们三个人的世界又遭到挤压,变得扁平,无味,张嘉元过两点一线的生活,周柯宇过三点一线的生活,周柯宇多了个点是我。
我有时候替周柯宇不值得,可我不敢跟张嘉元说,因为这话本来就是张嘉元告诉我的,他讲周柯宇在北京读完大学,读完研究生,他讲周柯宇受很多人青睐,他讲周柯宇本来拿到了北京很好的offer。我知道周柯宇和张嘉元是一个高中的,张嘉元的获奖证书不比周柯宇少,不知道张嘉元为什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我想张嘉元和周柯宇,同街上行人无二样,他们也是肩并肩走,手都不牵,周柯宇最多会盯着张嘉元笑,而张嘉元只会傻笑。他们偶尔亲热,在家里也要避开我,亲个嘴都要关上门,我在门口偷听,里面换气和断开的水声,听得我快要想起昨天片儿上的内容。
我和周柯宇回家的时候,张嘉元在弹吉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张嘉元弹吉他,张嘉元揉着眼睛和我们说,“你们回来啦。”
周柯宇走过去揉揉张嘉元的脸,说,对啊,老婆。
日子要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能凑合过。我有时候觉得张嘉元很可怜,虽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直觉。张嘉元每天东北话依旧说得溜,同人砍价的时候也狠,还能因为我数学考试不及格罚我晚餐没鸡腿。但张嘉元成为很胆小的人。
从大家开始议论“男的和男的搞在一起”开始,张嘉元成为胆小的人。
旁边男生好死不死地嘴贱,“能理解嘛,毕竟你们家,是同性恋。”
他大概以为十几岁的年纪知道同性恋这个词很了不起,我也确实承认这了不起,因为他说完,很多人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在他解释之前一拳砸在他颧骨的地方,他真的挺胖的,后仰的身子带倒了一片桌椅。
老师叫家长过来,周柯宇来的,老师在办公室先和别的家长聊学习问题,周柯宇忧心忡忡看着我,“咋了?又没及格?”
我摇摇头。
周柯宇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说你学会抽烟了?”
周柯宇纳闷了,“那咋了?”
“打架了。”
周柯宇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多大的事。”
可事实这就是很大的事,我因为这三个字被人嘲笑,抬不起头。我给周柯宇留了面子,没在学校里说清理由,拿小摩擦这种含糊的托词圆过去。
周柯宇开车带我回家,车上我很认真地问周柯宇,“周柯宇,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妈?”
周柯宇手一抖打了左转向,又打回来,不说话。
回家之后周柯宇没提这件事,张嘉元心情不错,从外面买了卤菜回来,小鸡腿买了六七只,我一边恶狠狠嚼着,一边盯着张嘉元看。张嘉元吃了两口菜,被噎着了,小心翼翼问我,“小周,咋的了这是?”
周柯宇拍拍我的肩膀,不要我说。
我不,我偏要说。
我还是对着周柯宇说的,“我要找我妈妈。”
对面的张嘉元明显僵住了。
周柯宇又夹一个小鸡腿给我,“吃饭,吃饭。”
我真的特别扭,我哭着说,“我不做张嘉元的孩子,我不做同性恋的孩子。”
张嘉元把碗摔碎了。
我以为他要凶我的,他没有,他像是被人击中了痛处,缓缓地弯腰,深吸气,看我一眼,又吐气,坐下来,和我说,“对不起,小周,真的对不起。”
这事之后是周柯宇第一次和我冷战,我一直很喜欢周柯宇的,周柯宇在我这一直是立体的,我知道周柯宇能唱歌、会弹琴、英语好而且工作也好,但张嘉元在我这里始终是扁平的,我不知道张嘉元吉他弹得那么好,也不知道张嘉元游泳是佼佼者,从我出生起能拥有的记忆里,张嘉元不过是气哭我、养着我、一边嫌弃一边勉强地爱我。
那时候我真的还是太小了,一直跟周柯宇喊着要去找妈妈,只是没想到张嘉元默默承担这个角色太多年。
张嘉元躲了我几天,我真的能感受到,如果不是周柯宇在,张嘉元可能会跑掉,彻彻底底当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周柯宇很好地当着我和张嘉元之间的粘合剂。张嘉元当我爸爸,最常做的事情是,凶我,假装凶我,逗我笑,气我哭,我很认真想了想,张嘉元不是什么脆弱的人,他骑车摔了的时候不会抱怨,他当时帮我办入学的事情,求了很多人,也没泄气过,他连病都很少生,张嘉元好像是这样坚强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张嘉元哭了,在周柯宇面前,他还是哭的时候都不放弃东北腔,张嘉元哭起来是很让人觉得揪心得难过的人,眼睛红红的,半张着嘴深呼吸,企图把眼泪咽回去的样子。
“小周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说了。”张嘉元开口,“我始终没办法替代小周母亲的角色。”
“周柯宇,我把一辈子都砸进去了,还是替换不了。”
张嘉元睡了之后,周柯宇溜进我房间找我,我那会儿打魔兽世界,家里网络不稳,组个副本经常掉线,本来就很烦躁,我踹了机箱一脚,摘耳机,摘完耳机发现周柯宇靠着门看我,我脚都软了,这种惊吓程度不亚于上次周柯宇在我看片的时候抓我现行。周柯宇这个人看上去和外貌反差太大,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锋利的,实际上他比张嘉元还柔软一些,只不过张嘉元是假装强硬的纸老虎,而周柯宇是彬彬有礼的真老虎。
“小周。”周柯宇叫我。
这样正式的场合我反倒不知道叫他什么了,这个情况直呼他大名我是不敢的,喊“爸爸”又显得我好像低头了,我梗着脖子尴尬了好一会,周柯宇先开口了。
“小周。”周柯宇帮我把耳机线收好,放在抽屉里,“别太欺负他。”
周柯宇不说话就算了,一说真话真是戳到我肺管子,我越琢磨这句话越难过,什么叫“别太欺负他”,打架流鼻血的是我,挨骂的是我,被嘲笑的还是我,周柯宇护着的是张嘉元。我又想起小时候四岁多的时候,张嘉元把我忘在家自己去外面逍遥,四岁多本来是不太记事的,但我太饿了,所以记忆深刻,就算张嘉元等我稍微大点和我解释,那天他是去打零工,回来的路上车子散架了,他跑回来的,我也因此这样学会了我人生的第一首民歌,《小白菜》。自此以后,张嘉元做饭稍稍慢一点,我就敲着碗边唱小白菜,张嘉元就会拿着锅铲出来掐我的脸。八岁之前我一直和张嘉元一起睡,洗澡也一起,周柯宇看过的哪个地方我没看过!
什么叫“别太欺负他”,就是周柯宇鸠占鹊巢。
想到这,我超级没出息地哭了,我丢掉怀里抱着的枕头,气势汹汹就要去找周柯宇理论,要他把张嘉元还给我。
我才不是他们之间的外人!
走到他们卧室门口我又站住了,卧室门开了一道缝,张嘉元睡得整个脑袋栽进枕头里,侧身睡的,朝着周柯宇那边,周柯宇还没睡着,他看见我了,他用食指“嘘”了一下。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真的打算和张嘉元和好了,张嘉元一天不和我叭叭叭的日子真的很难挨过去,我把鸡腿都多让给他一个,张嘉元也没多看我两眼,我感觉他是真的伤心了,只能把自己变得更乖,我冲周柯宇使眼色,要他帮帮我,周柯宇装作没看到。
我吃瘪了,我又蔫了,吃了两口青菜就觉得委屈,但也没敢表达出来,顶多是去桌子下面捡筷子的时候偷偷抹了一下眼泪。
坐回来的时候,张嘉元把那个鸡腿又放回我碗里了,我正想着他这是拒绝我的好意呢,还是不打算原谅我了呢,想了半天不都一个意思。
“你吃吧,饿死鬼。”张嘉元说。
我们和好了。
我没再问过我妈的事情。
3.
我真是怀着可能就是感冒,最严重的是胃痛的心情去的。
妈的,一去,人崩溃了。
癌症。
张嘉元捧着水杯子喝水,看我哭得涕泗横流,跟周柯宇开我玩笑,“你看这傻子,平时叫他多读点书吧,不听,关键时刻,净掉链子!”
周柯宇把病床旁边的小零食拿走,顺便按住张嘉元作恶偷零食的爪子,“你也别吃了,回头影响明早的检查结果。”
我还没缓过来,我看张嘉元和周柯宇都不是很紧张,真不是太严重的情况,但我又想癌症啊,咋办啊,张嘉元才三十岁刚过没几年诶。我记得我的女同桌,她妈妈就是胃癌去世的。
我跟张嘉元说,“张嘉元,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把周柯宇弄笑了,他把手伸到张嘉元嘴边,“杨梅的核儿,吐出来。”
张嘉元就乖乖吐出来。
我没有真的不要张嘉元,我就是太慌了。张嘉元,我没见他病过,三伏天能在毒太阳下面跑步骑自行车的,大冬天吃冰棒的,不会人生就这样倒霉吧。
周柯宇把我按到医院长廊上解释一番,我才知道张嘉元那是甲状腺瘤,谁叫一进去就是乳甲外科,左床右床都是甲状腺癌的患者。周柯宇嘲笑我,读书少,说就算是癌也不是很可怕。我问他你知道张嘉元生病的时候就没慌吗,他没否认。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对我讲,小周,知识改变命运,English打开你与世界交流的大门。
我听懵了,要他说人话。
他说他找国外的医生朋友看了,给了张嘉元的病历资料,问题不大。
“差点以为张嘉元这次不打算要我了。”我回想从家里跑到医院的那点路,眼睛还是发热。
周柯宇拍拍我的肩膀,“他笃定要你的。”
我有时候下学去看张嘉元,张嘉元恨不得一脚把我踹回家,他同事来看过他,带了一堆慰问品,张嘉元把牛奶拆开丢给我。张嘉元做手术头一天,隔壁床换成了一个小孩子,甲亢,眼睛外突得厉害,说是隔两天做放射,小孩的爸妈都来陪,傍晚的时候给小孩念童话书,张嘉元和我不讲话,就听着家长念童话书,周柯宇发愣。
大概是每本童话书都是从格林童话开始的,念白雪公主,念灰姑娘。
“小周,我小时候没给你念过童话书诶。”张嘉元说,“你现在就算弥补一下哈。”
我差点给张嘉元翻个白眼,“童话故事在你那儿都能变成黑暗童话,你还是别荼毒我幼小的心灵了。”
张嘉元嘎嘎地笑,“成人童话,就是这么现实残酷滴,小周。”
周柯宇掰一半苹果给我,剩下一半张嘉元嚷嚷着要,周柯宇不肯给,说早点禁水禁食,张嘉元去挠周柯宇的痒痒肉,手还没够到周柯宇腰窝,周柯宇就投降了,削了一薄片喂到张嘉元嘴里。
张嘉元嚼着苹果,和我说,“其实安徒生的我就挺喜欢的,海的女儿那个美人鱼。”
“怎么了。”我问他。
“比较贴合现实。”张嘉元说,“美人鱼不是该给的都给了嘛,但不是最后也一无所有嘛。”
“这童话不是歌颂凄美爱情的吗?是让你这样拿来用的?”我反驳他。
“但现在我改了,我相信真有童话了,小周。”
周柯宇不肯给他吃苹果了,张嘉元就来抢我的,我和周柯宇都没脾气。张嘉元这几年变小了,变成小孩子,大概是张嘉元这几年是幸福的。
主治医生来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周柯宇跟看法律条款一样看,这个主治医生其实一定程度上,并不欢迎周柯宇和张嘉元,周柯宇和张嘉元不是合法夫妻,代签的程序比亲属的要复杂很多,医生甚至委婉地提出要张嘉元的亲属来签字。张嘉元冲我苦笑,说看看这破规矩,认识快二十年,可依旧在血缘上败了。
他们两个相伴很多年,可始终不是合法的。
他们缺那几块钱的证书吗,他们不缺。
可世人要评判他们的感情,世人缺。
张嘉元做手术那天我联考,联考前我和大家一起拜了拜神,对着文曲星许愿张嘉元手术顺利,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我过去的时候张嘉元插着管子的,脸色也没有多难看,脖子那块糊了纱布,纱布上也干干净净没有血迹,除了边缘有点碘伏的黄色。
张嘉元好几天开口说不了话,真跟美人鱼一样,说话全靠打哑谜,我和周柯宇开玩笑,说张嘉元能说话,一开口肯定是“唉呀妈呀,憋死我了,不能说东北话”。张嘉元拿香蕉丢我们,气鼓鼓的,好可爱,像小青蛙。
总之除了泡吧、看了点片儿、被叫过家长、给喜欢的女生递过情书之外,我就这样平平安安长到了该高考的时候,高考前搬了一次家,因为张嘉元说这楼太旧了,我收拾东西,张嘉元那一箱子旧东西也丢给我,里面的奖状、奖牌、毕业证我替张嘉元收好交给周柯宇,压箱底有几张画,张嘉元画的,我对张嘉元的认知又多了一条,画画不错。画的一张是周柯宇,真的太像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故意的,咳嗽两声,对着周柯宇说,“有些人早恋哦。”
周柯宇在整理衣柜,转过来对我说,“谁啊?”
我把那画给周柯宇看,周柯宇笑得傻兮兮,“不是别人就行。”
另一张画是那种文艺汇演的大舞台,顶上拉横幅,横幅上面写“央音”
高考完我的分数够得上北京的学校,我也挺想去的,毕竟是首都。填报志愿,父母关系那一栏,我都不知道填什么好,填张嘉元吧,张嘉元这会否认了,说我不是你爸爸,最后填了个妈妈的姓名,叫“曲兰香”。
夏天闲昏头,我想查一查这个曲兰香,张嘉元不肯告诉我,拿“小周你是不是又不想和我过了”威胁我,我放弃了。但没放弃暗渡陈仓,我拿假期旅游当借口,去找了张嘉元三年一联系的大爷。
大爷蛮久没见我了,我变化有点大,张嘉元又不在身边,大爷以为我找错门了,差点和那条狗一起把我赶出去。
我跟大爷打听曲兰香这个人,大爷说耳熟,再想想。
说是张嘉元他爸的小情人。
我脑子当场宕机,这是什么小妈情节。缓缓转了一会,我听见大爷叫我的名字,“张亦周。”
张亦周。
周柯宇、张嘉元他们总小周小周地叫,我真的差点以为我真和周有什么关系,差点对周产生执念。我不过是张家的小孩。
“惨得很。”大爷说,“嘉元儿要高考那一年,他妈妈知道他爸爸出轨了,和别人的私生子都满周岁了。嘉元儿快高考的时候,三个人在车上理论,他妈妈发疯,行车记录仪里说是他妈妈在高速路上把方向盘给转了方向,三个人全死在车祸里了。嘉元儿也就没去上学,嘉元儿学音乐的吧,本来都看好北京的学校了。”
大爷看着我,“你跟我说实话,亦周,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那个私生子。
我在返程的路上诅咒了好多次,希望这车出事,又后知后觉,觉得抱歉,哪儿能让这么多人一起陪葬。我真的恨透了中国式家庭,因为我的无用,我对张嘉元不遗余力的剥夺。我恨透了这种不告知的付出,我至少以为张嘉元欠我一个妈妈的答案,现在我把答案敲开了,我欠了张嘉元一辈子,或许也欠周柯宇一辈子。
我想起来张嘉元的画,画上的周柯宇,画上的央音,他们本来都在北京等着他的。张嘉元的奖状,国家级的一等奖,世界级的优秀奖,他何苦拖着拖鞋在营口追着我满大街跑。
张嘉元的世界本来有很多童话,可我出现之后,张嘉元的世界就没有童话了。
我没和周柯宇和张嘉元说,但我能感受到自己收敛了太多,那个夏天本该是最欢腾的日子,家里总是我沉默着戴着耳机打游戏,电脑屏幕上的小人死了一次又一次。
我去了张嘉元曾经梦寐以求的北京,被张嘉元逼着去的,我本来放弃了,我本来准备留在辽宁。
走之前,我和他们说,哥哥们,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4.
周柯宇从营口跑过来的,在我暑假打工的时候。周柯宇在我打工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坐着等我下班,带我去吃饭。我要结账,周柯宇没拦着。
结完账,周柯宇问我,“这样你舒服点吗?”
我舒服个屁,我还不如欠债五百万,张嘉元和周柯宇的一辈子我赔得起吗?
没赶上。
周柯宇一路读,读到没人管得了他,他说他决定从北京走的那天,可能把这辈子的烟都抽完了,下定决心去找的张嘉元。
张嘉元为了我放弃了他的童话,周柯宇同样为张嘉元放弃了自己的童话,我差点也放弃。
我们三个人,套成一个环,就是这样互相亏欠的。
“那我这面说通了。”周柯宇说,“你也去和元儿说说?”
我在酒店里见到了张嘉元,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姿势很安逸,看见我来,招了招手,“小周,你来啦。”
我“嗯”了一声。
“西瓜吃不吃?”张嘉元把切成块的盒装西瓜给我,周柯宇身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张嘉元从包里摸出花露水给周柯宇喷。
我挑了一块西瓜,吞下去。
“小周,你打工还有几天。”
我把西瓜子也吞下去,“到开学前两天。”
我看见张嘉元笑了笑,不是无奈的,他转过头冲我笑,我好像看见了23、24岁的张嘉元,他用自行车载着我,从幼儿园的门口,那个长长的坡上冲下去,他回头看我笑,讲,“小周,要下去了,你怕不怕。”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张嘉元,对不起。”
张嘉元咬了咬下唇,“张亦周,甭管是爸爸还是哥哥,你在我这就是个小孩。”
我知道张嘉元心软,张嘉元或许对他妈妈间接成为凶手心怀愧疚。
张嘉元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当时也不是非要选你不可,你大可以被丢到其他亲戚家的,可没有小孩一出生就需要顶着‘私生子’的标签的,张亦周,不是你的错。”
周柯宇和张嘉元把我送回学校的,理由是双人大床挤不下三个人,我拎了一兜水果和他们告别。周柯宇小声对我说,“小周,你和元儿在我这儿也永远是小孩。”
我看着周柯宇的背影,想起张嘉元和我说的,张嘉元闹一闹脾气,张亦周可能会挨饿,所以张嘉元收敛性子试着做一个好家长;但张嘉元安静一下,周柯宇就能感知到,所以千里迢迢,他也还是从北京回来了。
又隔了两年我毕业了,也没太耽搁,东西寄回家就滚了,周柯宇和张嘉元慌慌张张了半辈子,我想让他们过得安稳点。结果两个人比我想的折腾多了,今天张嘉元说要自费开音乐会,明天周柯宇就去找他剧团的朋友询问场地的问题,后天张嘉元想起这件事说是前天喝多了,周柯宇就当没发生过。两个人又计划着去旅游,计划了半年还没出营口市的门。
诸如此类。
我和高中的哥们聚在一起聊天,夜市,酒水烧烤,我屁股还没坐热,怀里的酒还没掏出来,收到了周柯宇的消息,照片里张嘉元在天桥下面弹吉他,电吉他,插音箱的那种,风骚得穿了一件黑花衬衫,头发刘海分出发缝。
我跑着去的。
我得给张嘉元捧场啊。
天桥下面人也不算多,还是围了一圈,我从天桥上走过,看见张嘉元真在中间弹吉他,只弹不唱,我刚想开口说“我的爸爸们别搁这丢人啊”,看见周柯宇盘腿坐在最前面,手里攥了一小堆硬币,隔一会给张嘉元丢一个,丢到琴盒里。
我拎着34度的白酒,在营口的夏天里,被眼泪呛得半死。
张嘉元和周柯宇栽在我身上,我何其有幸。我一直觉得小时候活得过于没有童心,对那些美丽幻想拒绝过早也过多。殊不知他们早就用自己的方式为我创立了另一种童话。
童话世界里,我是张嘉元和周柯宇亲爱的小孩,
童话世界里,张嘉元和周柯宇是合法夫夫。
他们天长地久,白头相守,成为现在路边这俩傻大叔。
金采源x权恩妃
这是下篇
-
金采源回到韩国的时候,没有跟谁打招呼。
反正管家和司机都会等在机场,也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就直接回家吧。
管家贴心的递来一杯温水。
”对了小姐,您出国这段期间,之前的英语家教来过。“
金采源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是吗,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金采源的心飘飘然的快要飞出窗外。
仅仅是权恩妃来过这件事就足够她雀跃。
因为权...
因为权恩妃有一百个不需要来的理由,但她仍然来了。
就显得自己在异国他乡哭鼻子这件事,好像也没有这么笨。
”她说有东西没拿,所以就来了。“
”她跟您交情也比较好,就让她进房间拿了,我也没有跟着进去。“
权恩妃挠着脑袋看案例的时候,收到一条信息。
“什么东西没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招呼也不打,不是金大小姐的作风。
权恩妃挑了挑眉,打字回去。
“你的卷子没有写完。”
金采源进房间之后,看见房间里的物件收的整整齐齐,桌子上的西瓜糖不见了。
她走过去,看到那张空白的卷子上画着一只兔子生气的表情。
金采源哑然失笑,捏着那张卷子说不出话来。
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我们。
权恩妃也不是处心积虑地跑到金采源家里去的。
就是很突然的,心血来潮的。
呆在宿舍里看文件看到头晕的时候,看见外面在放烟花。
不过年不过节的居然在放烟花呢,想起跟金采源说起烟花的时候,她似乎想问什么,想了想又不说话。
“我只在视频里看过烟花。”
她这么说,似乎一点都不遗憾。
“烟花太吵了,我们家的人都不喜欢。”
海边的烟花会很好看的。
夏天的夜晚和烟花是绝佳搭配,烟花的倒影在海面上影影绰绰,荡漾着的光斑摇晃到脚边。
那就是夏天。
这样的话,权恩妃没有说出来。
因为金采源回头继续去研究乐谱,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
是吗,是对一切都不在意,所以才不会遗憾吗。
满脑子都是金采源,所以就跑到她家去了。
晚上只有门卫当班,因为是熟人所以就放进去了,连一句金大小姐不在都没说。进了房间看见被收拾的整整齐齐,连一点点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她的指尖落在肃穆的三角钢琴上,看见她的书桌上摆着几包没开封的西瓜糖。
其实并不喜欢糖果吧。
甚至没有喜欢的东西。
“除了音乐没有喜欢的东西了吗。”
金采源听见,把手里的笔放下,歪着脑袋想了会,对着她笑:
“没有呢。”
“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没什么喜欢的。”
“老师呢?”
她的眼睛亮晶晶,却毫无情绪,似乎有什么触角想从她指尖伸出来,却又被透明的屏障挡住。
“老师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梦想什么的……”
飘渺的问话让权恩妃想起年少的自己。
但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想这些事情了,不是放弃了,好像是忘记了。
“就算喜欢,也会有很多别的事情。”
“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是吗。”
金采源低下头,垂下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眸。
“老师的梦想也是,长大了就会忘记的事情吗。”
权恩妃的指尖颤抖着,触到金采源堆在桌子上的草稿纸,纸张哗啦啦地飘落下来。
拙劣地模仿着权恩妃画的兔子,层层叠叠的图案下叠着一句龙飞凤舞的话。
“只是想要了解你,就是任性吗。”
简单的休整之后,金采源的生活恢复了正轨。
妈妈说英语课似乎没有必要再继续了,金采源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却没有乖顺的答应下来。
最后上一节吧。
她这么说。
权恩妃来的时候穿了件薄薄的针织外套,金采源才发现外面的温度好像已经渐渐变凉了。
金采源想说的话很多,但她从来不是善于言辞的孩子。
倒是权恩妃先从包包里掏东西。
“知道你不喜欢吃糖所以给买了这个,薄荷巧克力?说是喜欢这个。”
金采源呆呆地接过精致的包装,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啊,这个是,庆祝的糖果?”
权恩妃笑吟吟的,却也不看她的眼睛。
“我确定要去本市最大的律所啦。”
那真是太好了。
金采源却没有把祝福说出口。
权恩妃也没提起卷子,也没带来新的作业。
她好像知道这是最后一节课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管家告诉她的,妈妈告诉她的。
但是如果问的话,也只会说。
因为我是老师啊,老师什么都知道。
不是的。
明明什么问题都回答不上来,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金采源想了想,笑着说:“那作为庆祝,我给你弹一曲吧。”
她在琴凳上落座,刚掀开有点落灰的琴,权恩妃就坐到了她身边。
“我坐这里可以吗?”
老师要是这么问了,能说什么呢。
金采源笑了笑,低头按下琴键。
权恩妃的针织外套若有若无地碰触到她的手臂,她的长发披散下来,柔软地停留在自己面前。她就像梦里的人一样,坐在琴凳上,听着自己弹琴。
但是真实的事物也和梦境一样,一眨眼就会消散吧。
金采源没有看琴谱。
她仅仅是在还原那个梦里的曲子,见教授的时候也弹的这曲。
这首曲子在梦里听不真切,但断断续续的只能一次次的修改成相似的乐章。
正是因为里面的不确定性和触碰不到的距离感,才让教授说出了赞扬的话。
权恩妃也一样觉察到了她的变化。
要怎么说呢,国外的老师真的很厉害。
似乎是让技术纯熟的金采源有了感情表达的开口,从她指尖倾泻而出的音符像是个个落在心上,茫然的渴求和想留住什么的欲望强烈地跳跃着。
这是上课可以学到的吗。
权恩妃明知道,明知道会有什么的。
但她回过神来,笑着夸奖金采源留学卓有成效。
伸手触上琴键,问她是写的新曲子吗。
金采源没看她。
“名字叫抓住夏天。”
好像有什么在发酵。
沉默的,平衡的,在词句之间博弈。
没等权恩妃回话,金采源又跟了一句。
声音太小,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但权恩妃听见了。
“老师不是问过吗,我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当时没有好好回答吧?”
不要再说了。
“但我当时也没有骗老师。”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而已。”
拜托。
“我喜欢……”
“采源尼,喜欢烟花的吧。”
权恩妃明显看见金采源转过头来了。
但她低头盯着琴键,手指轻轻搭在上面,却没有按下去的意思。
金采源愣了一下,想要说的话被截断在最后一个字,她收回了在琴键上的手。
空气里的沉默让权恩妃受不了,她小心地找了个绝妙的话题。
“来我们的夏令营吧?”
即使金采源毫无回应也继续说。
“我们说是可以带朋友,那天到海滩来吧?晚上会放烟花,你会喜欢的,我还会在篝火边上弹吉他,你可以一起来……”
“我不去。”
金采源把琴盖合上,头发垂下来,看不清她的面容。
权恩妃皱了皱眉头,有点无奈的扣住她的手腕。
“不要太任性了。”
金采源再度回头看她,情绪翻腾上来。
她看见权恩妃的手,碰触自己的方式也不是牵手或抚摸,而是扣住了自己的手腕,让自己无法拒绝。
这种感觉太熟悉,以至于她在颤抖,好像一直都被这样禁锢住,不强硬也温柔的姿态,身边的人从来都是这样让自己妥协不是吗。
黑洞一般的失望吞噬了一切好好告别的想法,似乎张嘴也无法说出什么话来。
她愣了好一会,憋出来一句:
“连你也这样说啊……”
金采源用轻巧的挣脱抽回了自己的手,低着的头依然没有抬起来。
“那我想让你自由也,”
“都是任性吗?”
权恩妃没有回答,金采源深呼吸了一下,平复了情绪。
“我不去是因为,”
金采源站了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
“你说的那天,我有个独奏会。”
“去不了了。”
空气里的沉默持续了良久,连一点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权恩妃终于扯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了,采源是不会骗人的嘛。”
“但是其实,如果你说不想去,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的。”
窗外的天气阴凉,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打落了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落在书桌上。
那片叶子落地的时候,权恩妃也已经走了。
金采源一下都没有回头。
权恩妃的毕业聚会安排在烤肉店。
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分开的时候也流下一点悲伤的眼泪。
同级生排着她的肩膀说“没关系呀以后还会再见的,都是同行谈什么分离。”
另一个孩子笑嘻嘻的接下话头说:
“对呀对呀,总会再相遇的。”
权恩妃不善喝酒,只喝了半杯都已经晕晕乎乎。
她拒绝了所有要送她回家的朋友,坐在烤肉店门口的大树下发呆。
她做了点错事吧。
好像是的,但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只是想变得幸福而已。
她缓慢的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呜咽出声。
只有小熊头像在自己眼前划过又返回来。
因为备注是“学生金采源”所以被说了好几次,但是也一直没改过来。
好像没有机会再改了吧。
采源呐。
金采源投入到了紧张的出国准备中。
最近见了很多人,包括许多业内有名的人士。
在一个华丽的酒会上,她被介绍给一个演艺世家的长女,来人似乎不情不愿的,扯着自己的裙摆,看见她的时候却叮一声亮了眼睛。
“啊,我认识你!“
崔叡娜热情地凑上来:
“你是恩妃姐姐常提起那个天才学生吧!“
金采源跟崔叡娜寒暄,绕来绕去也绕不过权恩妃。
她说她跟权恩妃是艺术比赛认识的朋友,本来是一起读艺高的,高考的时候去了综合类大学,不过阴差阳错的她也在那所大学的实用舞蹈系。
那在这里好像可以问到答案吧。
被问起原因,崔叡娜也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
“她家里还是支持的。“
“就是因为人脉不够吧,坚持下去也很累,总之有很多原因啦。
崔叡娜摆摆手:
“不过做律师好像是因为是她奶奶的遗愿来着,说是,啊,想让她去做帮助别人的人?哎呀,老人家总是这样的嘛,有美好的愿望,恩妃姐姐也不是那种盲目孝顺的孩子来着,但好像因为奶奶很重要所以……”
金采源听着她的话,却慢慢走了神。
“你要知道,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拥有美好的生活。”
“我要你珍惜这一切,是因为人生是不能重来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不能左右他人,但是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首先,你就是要把琴练好……”
这样的话频繁的出现在她梦里,其实也不需要在梦里,妈妈每次见她也还是会说。
但是又夹杂着自己的声音。
自顾自的想让她自由,自顾自地想坚持她的梦想,甚至自顾自的喜欢她。
很任性啊,这就是任性啊,权恩妃一点也没说错。
她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出神,权恩妃写的曲子在她枕边的播放器流淌。
夏天逝去了,是留不住的。
不要有欲望是因为,有很多很多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玩偶,比如爱情。
比如自由。
金采源坐在高速飞驰的汽车上时,也想起这些事情。
她记得教授在她弹奏完新曲子的时候欣喜的表情,但也抚摸她的头,亲切的告诉她。
但是这样会变得辛苦起来。
这种类型的辛苦,你没有体验过吧。
具体是什么,金采源说不上来。
但她想的事情太多了,好像从小到大想的事情都没有这么多过。
总是出现权恩妃的说的话和颤抖的手。她说自己任性的时候,抓住了自己手腕。那样被紧紧抓住的感觉,好像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决定跟权恩妃和解。
说起来可能是很好笑的说法,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脑子里杂乱的思绪停下来,为了让一切结束,做了艰难的决定。
决定以成熟的姿态去,给权恩妃道歉。
要怎么说呢。
她打开窗户,接近海滩的高速公路风都是咸咸的。
但因为是夜晚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海是什么样子的呢,权恩妃在曲子里写的海肯定不是这样的吧,肯定是灿烂的美好的。
但是如果是灿烂的美好的,那夏天又为什么在海边逝去了呢?
总之,见到权恩妃的时候,先用习惯的社交口吻打个招呼吧。
说我刚从独奏会上下来,礼服裙都没换就来见你了,很感谢我吧。
说我那时候是太任性啦,不该说没来由的话,就当是年轻人开玩笑的话语吧。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笑了起来。
权恩妃听到这种话该是什么表情啊,肯定很好笑吧。
会怎么做呢。
是会树立起社交姿态笑脸相迎,回复一些虚伪的话,两个人其乐融融地和解,还是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板起一张脸赶她走呢。
不管是什么都好吧,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反正好像都不重要了。
她似乎不是为了权恩妃而来的。
她在独奏会上鞠躬的时候,感受到一阵眩晕。
灯光很刺眼,台下的观众不算多,是她小学的时候就见过的观众体量。
但这是她在韩国最后一场独奏会。
就算以后再开,也不会在这个小场地了。
金采源尽量眯起眼睛看清楚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只在眼前停留一秒,金采源想。
不会再见了。
即使是这样萍水相逢的观众和表演者的关系,想到不会再见了,也会在心脏刺痛。
她以前从不这样。
她好像真的是改变了,教授说的没错。
能感受到的快乐更多,刺痛也就更多。
所以从聚光灯下跑出来的时候,着急地叫管家备车前往海滩。
无论是什么都好,再见一面就好,用虚伪的社交方式和解,就彻底结束了。
夏天也就彻底逝去了。
这是一件好事。
金采源下车的时候,感觉到海边下着雾蒙蒙的小雨。
她站在公路上,俯视着那片海。
是这样的吗,原来,夜晚的海是看不清颜色也看不清海平线的。
好像浪花从天边翻涌而来,触及自己的脚边。
但她进入海滩的时候,被管理员拦了一下。
“小姑娘,现在在下雨啊,里面的人刚都走了。”
金采源艰难地提着裙摆跟上去问:“今天没有一群人来夏令营吗,她们生着篝火,带着帐篷来的,是一家律所的实习生,应该是申请过的。”
“啊,有啊,就在那边。”
管理员指了指附近的一块沙地:
“刚刚也全走了。”
金采源道谢,把高跟鞋脱了,朝着那块沙地走去。
海浪的声音沙沙作响,敲在她的耳膜上。
但她此刻却无暇顾及那声音。
篝火好像是刚灭,上面还剩下的一点点火星颜色。
火星被雾蒙蒙的小雨扑灭,驻扎过帐篷的痕迹依然留在沙地上,
连离开的脚印都还如此清晰。
走了啊。
金采源提起裙摆,呆呆地回头。
她看见广阔的平静的海面,翻涌着浪花泡沫向沙滩涌来。
这样偌大的海滩和海面,在夏末的小雨中,却只有她一个人。
烟花也没有,篝火也没有,帐篷也没有,坐在毯子上弹吉他的权恩妃也不会有了。
什么都错过了不是吗。
女孩单薄的身体被微凉的海风裹挟。
听说夜晚的海边应该有一轮皎洁的明月,但是在这样雾蒙蒙的雨里,似乎只是一种奢求。
她华丽夸张的礼服裙拖在沙滩上,显得格格不入又孤寂寥落。
如此大的一片沙滩,只有她立在泯灭的篝火旁,像一幅悲哀的画。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望着海面一言不发,似乎在进行什么朝圣。
夏天过去了。
夏天就在这样的海风中逝去了。
执念也是,愿望也是,道歉也是,什么都没有用了。
可是。
管家从背后跟上来,用一把巨大的黑伞遮住金采源头顶的雨丝。
两个人都在雨中沉默,管家看她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姐,在下雨。”
“我知道。”
“小姐,该回家了。”
“你把手机给我,然后去车上等我吧。”
“小姐。”
“我会回去的,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管家把那把伞留在了沙滩上,但是金采源显然撑不起那么沉重的一把伞。
但她瘦弱的肩膀上似乎承受了更多沉重的事物。
“喂?”
金采源听到权恩妃的声音,却接不上话。
那些得体的话语好像哽在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
“喂?你好?”
“你在哪里。”
金采源开口,权恩妃那边明显的沉默了。
“你在海滩吗,现在。”
“……我不在。”
意料之中的结果,金采源在脑子里回忆自己演练过好几遍的寒暄和道歉,但是好像连最擅长的打趣都说不出来了。
她张着嘴,咸咸的海风灌进来,脚边的篝火还泛着热,好像上一秒还在噼啪作响,但是现在就湮灭了。
什么都是。
不如意啊。
越想到这里,明明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情绪,就控制不住地泛上来。
失落,委屈,悲伤,连最后做出的妥协表演都被一场雨打破,这不是很难过吗。
金采源不能难过吗。
凭什么啊。
“我又错过了。”
她深呼吸,但也没压住稍微嘶哑的嗓音,她好像在哭,还是被海风吹出了眼泪呢。
“我发誓我已经很快很快的赶到这里来了,为什么在下雨呢?”
“我只是想见见你……”
权恩妃那边还是沉默,似乎在进行信息消化。
但金采源继续说了下去。
“说起来很幼稚,想要跟你道歉来着。
“但是你也不在。”
“篝火也都灭了,烤肉也没有了,帐篷也没有了。”
“老师说要一起看烟花的,这里也没有烟花啊。”
“你说的没错,夏天是逝去了,在夏天离开之前想抓住尾巴也是不可能的,可是……”
“可是我为什么在哭呢。”
金采源呜咽着说这些话,连海浪都轻柔了几分。
权恩妃在断断续续的语音里听见小孩抽泣的声音,听见海浪的声音和一点点车流声。
怎么办,如果说现在就想抱抱她,跟上次那样,她会好一些吗。
不对,权恩妃听懂了,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采源呐。”
她喊小孩的名字,打断那边的絮絮叨叨,语气温柔得快要滴水。
“我不在海滩,是因为我没有去夏令营。”
“我现在在新租的工作室。”
金采源的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停止继续往下掉。
因为她听见权恩妃用不是老师而是姐姐的口吻对她说。
“或许你会想来看一看吗?“
她没有说话。
因为在海滩的另一边发射出几条细细的光线,从地面一直蹿升到天空,沉寂了一秒之后,在天幕上炸开五彩的光晕,又变成金色的碎光哗啦啦地往下落。
那是烟花。
接连不断的烟花升空又炸开,夹杂着人群微弱的欢呼。
似乎是还有一对情侣没有离开,他们坐在一起,点燃了雨夜里的烟花。
金采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浓重的海风咸味和火药味充斥着她的鼻腔。
她却无比享受此刻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碎裂了,挣脱了束缚之后,有温柔的光芒包裹了她。
她转身,看见那些光斑倒映在海面上,似乎伸手就能抓到。
因为雾气的折射,一切更显得梦幻又绚烂。
原来也没有那么触不可及。
大海也是,烟花也是。
欲望也是。
因为没有勇气去做,因为不敢有欲望。
所以才以为欲望是痛苦的。
其实伸手就能碰触到,那些透明的屏障会在指尖破碎。
而后变成羽毛,在肩胛骨处伸展出翅膀。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是说。“
金采源把自己的裙摆拖拽着,转向灿烂的天空和海面,她在笑: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夏天的海和烟花真的很漂亮。“
“我早就说过,你不应该去那种小朋友家里做什么家教。“
权恩妃嘿嘿笑着,把撕碎的offer通知书扔进了垃圾桶里。
“你真不去那个律所了?那可是,几乎,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我不去了。“
权恩妃不胜酒力,把红红的脸贴在桌子上:
“我要搞音乐。“
“疯子。“
姜惠元言简意赅的总结了她的行为:
“人家是音乐世家大小姐,你一个非对口专业毕业生搞什么搞,我真是服了。”
“是嘛,是嘛。”
“可是你知道的,同行总会相遇的。”
“总能在一起的吧!”
“……你真是疯的不轻。”
权恩妃不理会她的刀子嘴,自己碎碎念起来。
“怎么说呢,我希望她……自由。”
“因为没有自由过,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发泄的孩子,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是让她不自由的。”
“所以才会对我这样依赖吧。”
“是真的喜欢我也好,是当作救命稻草也好。好希望再听见那样的曲子,鲜活的,灿烂的,似乎不会停止的,如果那样的曲子再也没有了,好像才真的会疯掉。”
“要解救困在山顶的鸟儿,首先要先爬到山顶去,不是吗。”
“想让她自由,我要先自由啊。”
姜惠元擦着自己手里的酒杯,没好气的叹了口气。
“少说这些谜语了你。”
“你就说吧,是不是喜欢那小屁孩。”
喜欢吗?
那天从金采源家里回来之后,总是想起她说那句话的样子。
她记忆里的金采源总是一副没什么欲望的样子,从来没听过她说喜欢什么东西。
听见她说这样的话似乎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但是因为最后会出现的那个字让她惶恐,所以连最希望金采源说出的话都没听完。
如果说完的话会是什么呢?
为什么喜欢我,怎么样喜欢我,如果在一起的话,会感到幸福吗,会感到自由吗。
这一切,都想听见啊。
权恩妃发现成熟有时候就是会变得懦弱。
她们都太成熟了,只有小孩子才会任性。
即使是这么说了,从见面的那一刻起,金采源对她说为什么不坚持呢,她就已经慌了神。
因为所有人都只问她,为什么要坚持。
她放弃之后,一切都进入了正规。
金采源说希望她自由,又说喜欢她。
权恩妃很想问清楚,到底只是希望在她身上看见自由的影子,获得欲望的圆满,还是纯粹的爱情呢。
但她一点都问不出口。
因为她也分不清楚,自己又放弃了一切。
到底是为了让金采源的愿望被完美实现,还是真的爱着金采源。
但是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她是先选择了再想的类型,先奔跑到她身边,告诉她这一切。
包括。
权恩妃坐直了,眼睛里是久违的亮晶晶和野心。
“我喜欢她。”
“总有一天会让她知道的吧。”
金采源在去机场的路上,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高速路上要路过一片若隐若现的海,日光下海面波光粼粼的映着光斑。
因为天气已经变冷了,所以海滩上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活动。
她的指尖划过那片海面,又划到手机屏幕上唯一联系人的头像上。
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一路顺风”,
书上没有教过的事情有太多,似乎连老师也都不知道呢。
什么都触碰不到,什么都抓不住,即使再任性。
即使如此,还是会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里长大的。
她拍了一张窗外的照片,给权恩妃发过去:
“夏天好像是过去了。“
“但是夏天每年还会回来,不是吗。”
“像你一样。”
「先生人生相談です
老师我想要人生相谈
この先どうなら楽ですか
在这之后该怎么做才能感到轻松呢
そんなの誰もわかりはしないよ
那种事谁都不会知道哦
なんて言われますか
我会被如此告知吗?看吧
ほら苦しさなんて欲しいわけない
并不是特别的想要痛苦
何もしないで生きていたい
想要无所事事的活下去
青空だけが見たいのは
只是想看着蓝色的天空
我儘ですか」
就是任性吗
「先生どうでもいいんですよ
老师,我已经无所谓了啊
生きてるだけで痛いんですよ
仅仅是活着就尽是感到痛苦啊
ニーチェもフロイトも
就連Nietzsche和Freud都
この穴の埋め方は
没有写到把这洞口填满的方法啊
書かないんだ
仅仅是在夏天
ただ夏の匂いに目を瞑って
的气息里将双眼闭上
雲の高さを指で描こう
以手指描绘着云的高度
想い出だけが見たいのは
只想要望着回忆
这就是任性吗
「ドラマチックに
人以戏剧性的
人が死ぬストーリーって
死亡的故事
売れるじゃないですか
不是挺畅销的吗
花の散り際にすら
就连花瓣飘落也被贴上价格
値が付くのも嫌になりました
我已对此感到厌烦
先生の夢は何だったんですか
老师的梦想是什么呢
大人になると忘れちゃうものなんですか」
是在成为大人后就会忘记的东西吗
老师,我想要人生相谈
在这之后要如何做才能感到轻松呢
涙が人を強くするなんて
眼泪使人变得坚强什么的
全部詭弁でした」
全都是狡辩啊
あぁこの先
在这之后
どうでもいいわけなくて
并不想要变得无所谓
現実だけがちらついて
只有现实变得浮动不定
夏が遠くて
夏天逐渐远去
あなただけを知りたいのは
只想要理解你
我儘ですか
番外:
硬要说,那并不是一个意外。
是在艺高时期吧,因为是数一数二的高中,所以时常会有音乐家来演出。十六七岁的孩子时常在会场里偷偷跟好朋友坐在一起,庄重的音乐会下是躁动的青春年节,那点不合礼仪又怎么能被强烈批判呢。
权恩妃端坐在椅子上,拒绝了好朋友递来的小零食。
“没所谓的,这次来的是个比我们还小的小孩,学校管的不严。”
“不是这样啦……”
权恩妃低头笑笑:
“音乐会我听一次少一次来着。”
朋友听见这话,又有点哀哀地叹气。
“你真要去考法律系?”
“没办法,家里希望嘛,做音乐万一没成功的话,可是会很惨的。”
“你不要这样想,说不定……”
话音未落,会场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束刺眼的光打到台上,随着光束移动的那个人,却是一个明显能看出来稚气的孩子。
她白净的脸蛋没有上太厚的妆,但皮肤在舞台灯光下依然毫无瑕疵。她穿着一件成年表演才会用的拖地长裙,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会穿短一点的蓬蓬裙,加上她的身子似乎比一般同龄人还要单薄,被沉重的礼服压着,所有的元素构成一幅诡异而又和谐的画面。
权恩妃听身边的人叽叽喳喳,说这就是传说中生在终点线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音乐界有名的作曲家和演奏家,从小就被各大音乐名家围绕,五六岁就开始参与各种比赛。
“是那边的孩子啊,那边的。”
确实。
这样的孩子啊。
她感觉面前有一层透明的屏障,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台上台下,却必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甚至,她也即将离开这个领域了。
流畅的音符稚嫩的孩子指尖行云流水地跳跃着,那是让人惊叹的技巧和绝对准确的节拍,每一个节点都没有一丝一毫差错,即使拿原曲播放也不过如此。
但是在那孩子完美谢幕的时候,权恩妃本能的说了句:
“技巧很好,但是……”
“但是?呀,我们再练几年都没法弹成那样。”
但是没有感情啊。
权恩妃看着她拖着长裙离去的背影,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表演,黑暗里却似乎空无一人。
她感觉那屏障越发坚牢,两边都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悲哀。
其实家里没让权恩妃出去打工。
但是也不阻止。
权恩妃本着闲着也是闲着,忙着才是活着的想法,给自己招揽了不少工作,每天奔波在面包店和家庭餐厅,不仅足够生活费,还能经常请客。
好像是因为家庭餐厅要搬走了吧,所以再找一份代替的工作。
当时在网路上不是因为丰厚的报酬才点进去的,而是看见了委托人的名字。
金采源。
她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但仔细想想还是记得原来是台上那个纤细的孩子。鬼使神差的,她点开链接投了个简历。
哎呀,反正也不会被选上啦。
“老师来了,坐吧。”
总的来说,她跟金采源的初见多少有一点尴尬。她记忆里的孩子原来已经长大了,即使依然是纤细较小的身材,但是已经有了少女的样子,白白净净的脸蛋衬着清秀的眉眼。
很好的长大了,权恩妃也不知道自己在欣慰什么。
即使是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权恩妃依然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屏障。
金采源比那时候还要让人看不透,每一个表情似乎都是公式化的。
是触碰不到的,这样的孩子。
权恩妃后来怎么想,问题都出现在不该纠正金采源那一个节拍。
但是无论如何都听得太难受,改卷子的手都停下来了。没想到对方没生气,还很热情的叫自己去试试看。
权恩妃硬着头皮上去弹了一首,果然弹的磕磕巴巴又难以入耳。
好丢人,世界第一丢人的事情了。
没想到金采源捏着她的简历,很突然的问她。
“高中是,首尔艺高,大学是综合大学的法律系?”
“是的。”
“为什么没有坚持呢。”
可能是幻觉,但是权恩妃确实看见面前的屏障破开了一条裂缝。
这是金采源问权恩妃的第一个问题,她想金采源还会问更多,直到自己无法回答,但是。
“因为法律也挺好的啊。”
但是无论如何也想触碰到。
屏障另一边的可能。
不要再悲哀了。
我们都。
非典型ABO
01果啤
是初中同学多年后的聚会,晨曦色的签名墙上落着几个龙飞凤舞的繁复笔画。
一如初见,南林想。
挨过晃眼灯光下的人声鼎沸,看记忆里的各色青春都打翻在岁月的调色盘,或扎染迷蒙的白,或沉沦晦涩的黑。所幸,人海沉浮中仍有一处最靠近窗边的角落,以安放她,噢不,是她们,五种细腻别扭的纠结与真诚热烈的爱意。
“长弧。”南林走到墙的夹脚,俯身看齐刘海翘起的圆脸少女。
少女自啤酒的气泡中抬过氤氲的一眼,愣...
少女自啤酒的气泡中抬过氤氲的一眼,愣愣地看一阵,过了好久才凶巴巴地答——
“唉你别烦。”
南林透过橙黄色的酒水看天花板的水晶灯,看咕噜咕噜吹起号角的快乐空气,再看半张通红的脸没入玻璃色的长弧,忍不住咯咯地笑,手极轻地搭上她的肩膀,说,“不是我,六柳堵车,发信息你不回,她让我跟你说少喝点。”
“草。手拿开,别碰我。”长弧好不容易摆正了头,勉力直起身,一本正经地白她一眼。再飞快地别过脸去,留给南林一个泛红的耳根。
彼时长弧后颈的抑制贴还黏得紧实,身体上也只承受着来自酒精的横冲直撞,直到六柳落了座,未及低头已感觉一双纤手绕过自己脖颈时才察觉不对。
“草。同人文里,现在是不是应该去开//房。”
于是,一整桌,或是一整个大包厢的人里都看着脸上浮起不正常红晕的长弧醉在六柳怀里,安静地兴奋着,沉声地撩拨着。
初一暗恋过长弧的男生咧着嘴又抱了一瓶啤酒来,嘻嘻笑着问六柳的曦曦要不要再来一杯。
尚未成年的六柳一手在长弧的抑制贴上打转,面上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摇了摇头。
“哎呀,她喝太多好难哄的”
“这酒哪的,闻起来还挺甜的。”Flonee戳了一下六柳,看着透明酒瓶的一点残底发问。
“噢,我家的”
果啤味信息素的omega一拳掠过六柳漂亮的脸蛋。
02栀子花
火锅蒸腾的热气,伴着氤氲的水雾攀上一弥的眼镜。她并不太专心地向清汤里丢料,听Flonee连声唤着“多吃点呢”,看六柳与南林几近面对面地坐着,捧着腹地天南海北乱说一气,聊奶茶聊女团,谈脏话谈学校,最后兜兜转转地绕回一弥最不爱听的——
爱情。
她把小青菜嚼得嘎嘣响,看南林难得不红着脸地解释美国独立日不在十一月,听六柳援经据典地探讨应否启齿我爱你,一转头又瞟见了Flonee,正眉飞色舞地社长长七零短。
草,一种植物。一弥在心中默念,埋头大口吃饭。
而一弥不咸不淡地开口,一双筷子开花似的立在白盘上——
“六柳,我之前就跟你说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几月后的南林和Flonee,一左一右笑嘻嘻地夹着一弥,坐在绿水畔的河堤。两张嘴围着她问东问西,问她怎么看出男人没有好东西。
一弥面上浮着一如往常的笑,又好尴尬地沉默一阵,新买的白鞋在地砖上晃几下,只差没摇头晃脑地说——“看面相”。
十几岁的少女,到底不会真的排斥爱情,否则也再没什么“奔向西北”的说法了。南林记起彼时,她和一弥在操场的单杠旁谈到偏好。她以为大抵是应选择自己喜欢的,而一弥飞快地接上,是要,适合自己的。
适合。可怎样才知道,适不适合呢。
所幸当时还没人为了这句话而百思不得其解。少女的执着,很快在Flonee匆忙光盘,南林着急兑票,六柳掐着零点的琐碎中被淹没。
只听得一弥一遍又一遍脆生生地说:“快去拍月亮,去拍月亮。”
去咔嚓一声按动快门,记下如栀子花般皎洁的玉盘,留下盘枝绕叶间生出的坚定。怀揣摘星揽月的奢望,静等倾听花苞绽放的声音。
听月夜里开出五十一朵芳香,每一朵都说着——
“你看。夏天来了。”
03四季奶青
银白的月辉洒满尘世,留给三十七楼的窗前一片通体的透亮。六柳从满屏的祝福间抬起桃花般的眼,长久地凝视天边跃动的橙线。是路灯,是前景,是她明丽的青春与波澜的心海。
六柳高挑,好看,出类拔萃,有一杯奶茶般晃荡快乐的资本,也有上瘾患者偶然手足无措时被偏爱的特权。她似是永远在挑战新鲜事物的赛场上冲锋陷阵,在大气落笔“第一”二字后轻松一跃地跨过终点。永远自信,永远自在,永远与理想中的自己形影不离。
当她总叹着没有早恋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也没几人当真信她是动了心。旁人只在席间听得六柳神采飞扬地东拉西扯,那个是想上的冲动,这个是单方面的前任,还有领奖台上的六百九,初一就谈的妇女友......至于长弧,是蹙起的淡眉和“分手了,别提”。
也不知是谁曾说的,热爱与文字打交道的人,总比她看起来要细腻多情几许。
不同于他人思慕的冬雷夏雨,春华秋实,六柳要的是持之以恒,四季常青,是夜夜的月圆,是不死的浪漫,是心灵的共振与灵魂的契合,是双向的救赎与永永远远义无反顾的爱。
以至她一次次亮着缱绻的双眸,怀着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无尽爱意,想着片刻与永恒,念着生命于死亡,在无休止的唇枪舌剑中笑得粲然。她在塘底之蛙般的奶茶店招牌下站得挺拔,一遍又一遍,用最清亮的声音说——
“四季奶青,四季奶青,请给我一杯四季奶青。”
而六柳尚未等到一时兴起间与邻桌去买自己信息素的时日,只是在除夕的永夜里怀念烟火,在时有时无的遥远鞭炮声中,把张扬而真诚的爱意拆解入腹。
灯下橙色的光晕模糊出重影,窗前的银白陷作勇敢者的滩涂。和很多人和事情一样,当有一天开始频繁从别人口中听说淮海街的时候,就再也不想去了。当四处散落着月遇丛云花遇和风时,便只想带着青少年时候的固执私奔出一首冬夜情诗。你说你不说我爱你,而我说好的。且不去管我再怎么知道你爱不爱我,只请听我,把寒山寺的钟声,乡野间的烟花,放不出去的孔明灯和没人看的春晚里字正腔圆的倒数声,全部,全部,说与你听。
“新年快乐”
早已输好的对话框,真诚勇敢的少女。
“祝你,祝你,和我一样快乐。”
04豆浆
秋雨自渺远的天际淅淅沥沥地下,Flonee鼓起的脸颊肉藏在纯色的围巾后。
“嘶,真冷。”
这是那条常走的路,从学校到家必经的十字路口。暖橙色的路灯光笼着不知已翻新几次的柏油马路。晚秋的冷风吹着飘摇空旷的心上原野。
曾几何时那里也住着人,在年复一年的悸动与告别间,留下或浅或深的痕迹。不过到底只是路过,只是脚底四十一码的詹姆斯踩过铺满心田的一地银杏叶时,如猫爪挠人般的沙沙声。终有一天再也没人会把Flonee与恋爱脑相提并论,少女情怀里的和暖落日会沉入西山,阳台上的小白开会在岁月的风中被磨去温热的气泡。自此,再没人能知道她对他,他对她。
才怪。
真不怪Flonee立场不坚定,实是迎面的身影太过怖人。怎会的呢,橙黄色的灯下不见踪影的斑秃,梦里的高领毛衣和米色风衣。来人自喧嚣的商业中心踏着热浪前行,相隔攒攒的人头直直地望向她,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中的忐忑不见底。那绿灯闪烁的几十秒中,夜色的温柔好像都不讲道理地偏爱他。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极郑重地打了招呼:
“Flonee”
而Flonee回他一颗颤动过频的心脏和一个缺了半颗牙的笑——
“呃......好久不见”
上一次心跳得这么快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被微凉的风吹起练习题的一角,Flonee的刘海好难理妥帖。她在那样莫名其妙的瞬间里如往常般转身,侧坐四十四度角,对斜后座的少年讨好般地笑:“哎,帮我看看,这题”
那人一怔,随即放下手中刚从食堂买来不久的豆浆,极随意地推到字迹狂草的练习题旁。轻松柔和地说了句“好”,抄起一支铅笔在满满当当的题目旁翻飞着打转。
好近。好近。近到她能隐约看见少年脸上细碎的绒毛,在入秋的风中没来由地摇摆。
温和,明朗,白熊般的可靠。
因为相信小时候看的童话书,要为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保密。所以每当南林抬眸调笑着问她如一的问题时,Flonee只好这一次说风太冷了,他的毛衣看起来好暖和;下一次说是题太难了,除了他谁也不会做;下下次答豆浆太香了,她已经饿了好久肚子了。
是所谓,碧水惊秋,黄云凝暮,强烈的宿命感何其浪漫。
05檀木
冬天的夜,南方的雪,悄无声息地掩埋好多尘封的过往。譬如十月的阳光,黄昏的下课铃,红褐色的跑道,笑不见眼的男孩。
“你也一样吗”
也会有人怀念刻满早字的木头桌子,穿了一整周的明黄色毛衣吗。也会有人在某个瞬间蓦然记起那条天平山上直抵山巅的小路,空荡荡的只听得见“给你”二字的走廊吗。
是不是一个人在原地等了太久,最后都会想当然地以为必有回响呢。
南林没什么恋爱的天分,可脑海里泛黄混乱的记忆总拉扯着她。她想着等得也够久了,总不能一辈子当个连好友都没有的暗恋偏才。
可惜她从不是足够勇敢的人,舍不得迈出拥有清晰顺位第一的舒适圈,舍不得放下四个四季的璀璨笑眼。就好像,小时候家里有人吵架她总躲在木制的大衣柜后一样。而今的南林,依旧是躲在彼时旧友所说的檀木味后,沉默地,带着笑地走在爱情的单行道上。
“你问我为什么还是不敢放下,明知听不到回答”
一点火星就能燃起陈木,一些虚无缥缈的流言蜚语也能吹她的心于水深火热之间。
更何况那些曾经切实拥过的呼吸,对上的笑眼,隔着过道唱出的歌,总在心底底里,执拗拧巴地书写心悸。
六柳的明信片上写着“不要再想着他了”
一弥在饮品店里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长弧在后座宣布“那个班没有好东西”
Flonee噼啦啪啦地打字“你!错过了!”
可是人生原是没有两情厢愿也可以过活的,有些问题也未必真的要问出口,那些答案也不一定能写成诗。
或许只是茫茫人海间刻意的互相偷瞄,重逢无言且僵直的唇线。天各一方的苏打绿,再没看过的柯南,和翻新漆蓝的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