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小姐是那种很白的人,白人妇女的那种白。按时兴的说法来看,她的白皮肤一点也不萌,不像雪花或奶油,像一块撒了白颜料和粗盐的布。大家叫她Y小姐,那是她姓里的首写字母,因为有点洋气,显得不太配合政府对洋地名的规制而改成汉字。歪小姐还蛮配合这种考虑,平日里在父母亲友面前,她不大发表意见。比如他们让她减肥,矫正龅牙,考会计证,不早恋不晚育,不远嫁,等等。在一所三本院校毕业后,她先在一家宠物店帮工,后被一所私立医院聘用。一个外科医生说,歪小姐看上去不瘦,但身体里像有一根棍子。这种话在小郭那里有不同说法,他说她穿衣服显瘦,脱衣服有肉,他们发生了争执。这一年歪小姐二十五岁,男人变着法地琢磨她的肉,赞美她的衣服,她想过在里面找一个结婚。歪小姐除了数字和消毒水,尚未掌握跟人打交道的途径。念初中时她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个人物是她没在周围见过的。他对外人很霸道,对家人很温顺,他们叫他对先生。
歪小姐跑下十三层,冲向单元门时,被守在门口的小郭一把拽住。你去哪里?他低声用责备的口气说,刚刚我们在打赌。你当真了,叫得怕死人。小郭突然出现让歪小姐有点愣神,手从乱发丛里无力地垂落,像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电梯口出来几个人,从两人身边踅过去。小郭把歪小姐带到一边,松开了她。有个人回头看了一眼。小郭按住电梯按钮,对歪小姐笑一笑,我们回去。歪小姐抬起被掐疼的胳膊,指着小郭的脸笑。小郭被笑得心惊胆战,索然无味。他的腮帮被她虚指着,感到了咬肌的酸胀。别闹了,回家,他在她耳边说,我们不会离婚。
我不回去,你们要害我!
闭嘴。王姐不会再来。
我不回去,我要去看克林姆特!
我要揍你了。
我不回去,给我一块布!
……
整个晚上她重复这一句话。她要一块布。俨然忘记了前面所有的事情,所有的词语。他问她进门影子怎么没叫,她答给我一块布。他问是不是她身上快来了,她的答案还是给我一块布。她忘记这个时候她该做晚饭,忘记了遛狗、浇花、记账,忘记他是她的丈夫。天黑了下来。小郭做了一锅肉丝米粉,拌了个莴笋丝,给歪小姐碗里卧了一只溏心蛋。他手艺没荒,略有增进。一碗的粉红翠绿,多少振奋了败坏的胃口。小郭开了一罐黑啤,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球。中场休息时来收碗,歪小姐一口也没吃,而是把蛋黄挖出来,涂在钢琴漆面的枣红床头上。这种把戏对歪小姐来说并不合适,他要看她闹到什么时候。她似乎感应到他的心思,咚地跳下床,把踩脏的白床单团成一团,拖到阳台上。给我一块布,她轻声说,坚定地经过他和沙发。洗衣机传来轰鸣声,她倒了太多漂白剂。她上半身钻进滚筒里,动作那么浮夸,像个小孩子要把自己也塞进去洗。小郭把电视音量调大,不时瞥一眼蹬着高跟鞋走来走去的歪小姐。他忖度着,是时候生孩子了。他父亲说过,女人没事做就发疯。
一夜未眠。歪小姐不断开灯,从客厅到卫生间来来回回走。洗衣机轰鸣大半夜,吐出大量被单、枕套、浴巾和毛巾。这些皱巴巴湿答答的用品挂满阳台,还披在餐椅上,空调机上,他搁脚的茶几上。她又朝空中喷香水,架势像在剿灭一个亿的害虫。那是他为她三十岁生日买的,两年来她只用掉一指甲盖的大牌货。有两次她打开大门抱上影子,一心要离开这个被她改造过的空间。沙发堵在了门口,小郭仰面倒在上面。凌晨三点,歪小姐在原来放沙发的地方步行,影子在她脚边摇摇摆摆跟随。在炫目的灯光下,绿纱裙的侧影像一个幽灵或影子。一动不动,又飘来飘去。小郭跳起来,拖住她双腿,把人掼倒在地。
给我一块布!
汪!汪!
他给她拔下红色高跟鞋,扔出客厅。歪小姐在他手下不断踢腾,只想翻转身子。但他用一条手肘压住她的脸,侧卧在她整条脊柱上,用腿扣紧她的腿。小郭撕下歪小姐的半身裙,剥掉肉色长筒袜。虽然提不起兴致,他还是用裙子蒙住她的头脸,艰难实施了计划。过程伴随着女人的呜咽和影子焦躁的吠叫声。感觉不是很好,但有一种使命完成后的困乏。属于他责任范畴的还有,有本杂志里说女人的阴道通向大脑,他得把歪小姐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花点力气赶出去。
胡说八道,小郭走回客厅,高声说,她要布是什么意思?歪歪妈跟了出来,说,照我看是你这男子汉不对,她要这要那,不如要个孩子。男人家该让妇人心里踏实,你屋里大人就没教过你?小郭哼着说,只要不闹,要什么都行。歪歪妈啧了一声,细声说,也不能她说啥是啥。歪歪在家向来听话,平白到了你郭家,就不懂事、就胡闹了?读小学时迷上画画,不专心读书,被她爸爸把画册啊画板全扔东湖了。一张外国女人,画了一半,布漂出好远才沉。半夜发高烧,吓死人!你样样都买,烧退了白花了钱。
买!小郭换好鞋,把门撞上。一个买字被夹断了半截,咣一下,世界无声无息了。
礼拜天,画布送来了。小郭姐姐还让司机捎了盒藕粉,说是清心安神。歪歪妈泡了一碗,喂歪小姐。歪小姐严肃地含上一口,半天不咽,直到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喉头才咕嘟一声。每一口藕粉之间,总要间隔十来分钟。其间她勾勒完轮廓,开始上色,到中午才显出画面的大致风貌。这是干什么?歪歪妈忧心忡忡地站在女儿身后,手里的调羹撇着碗边的透明膏体。我在画夜里做的梦,歪小姐惊奇地望着她妈妈,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蛇、井、女人、一口大钟、云、断了的琴弦、凤凰、海浪……
歪歪妈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可你昨晚没有合眼呀。
小郭乐得不回家。他重组赌局,又在最大的赌场职场上厮混。家属的神志失常给他的仕途带来几分风险,先是谣言四起,后来形势渐渐转入对他有利的一面,对于不理智的规则和舆论来说,家庭不幸到底是加分项。秋天还没过去,小郭升为副院长。这名处级干部的形象在他妻子眼中没有变化,他仅仅是一个给她提供颜料的人。历时一个月的画接近尾声,歪小姐日渐好转,饮食起居趋向正常。假设这块画布真如她所说是记录一场梦,说不准哪天她就醒了。这是小郭院长在公共场合摆脱紧张关系的法宝,一般是自嘲,加上自言自语,人人免不了对他家这场噩梦多少负有责任。
病房摆着四张床,靠窗的是一个漂亮老妇人,面色姜黄,她老是笑眯眯地从对面望着歪小姐。老妇人旁边是一个病恹恹的少女,终日面对一副棋盘苦思冥想。如果不是右侧病床的胖妇人缠上她,半夜里摸到她枕边耳语,歪小姐几乎感到这种生活是满意的。歪歪妈来探过两回,垂泪叹气,纸巾把脸揉得更加皱。他们只有歪小姐一个孩子,一夜之间脑子坏了,前途毁了。他们老无所依,怎不叫人伤心。歪歪爸没有出现,他被她气病了。歪小姐回到房间,把布涂满普蓝色。咕嘟咕嘟的普蓝色,带着白色气泡涌出来,淹没了七号病房。胖妇人不见了,老妇人不见了,少女不见了。
画里颜色很重,很艳,谁会看不出来呢,对先生手指间夹着烟支,一截长长的烟灰被他带鼻音的烟嗓震得摇摇欲坠。这些颜色象征着生命力!
不是颜色,是梦,歪小姐说。
我常做梦,我是说从前,枕着红海的涛声。这说明我们还活着,在巨浪之下,多么渺小,对先生在烟雾后面眯缝着眼,低声说,你能把梦留下来,真不错。
那些对话的确存在过,体温一样留在歪小姐身上。他谈起她的画,并拍下了那些画。一张张对照着,每一幅都在机子里呈现出某种深邃感。一次又一次,歪小姐不假思索地踏进这间办公室,仿佛要证实他们之间经历的那些时刻。
布只剩下几张,笔秃了,颜料缺东少西。可怕的是松节油用光了。歪小姐怀疑胖妇人偷走了一些,在她来的第一天,胖妇人就表现出对松节油气味的迷恋。她认为歪小姐是大人物,至少是个厨娘。她担心歪小姐夜里逃走,时常从昏睡中发出呼喊,刹车!刹车!或没油了,加油,等等。有关油的去向,她可能喝了一点,那几天她都在打嗝。她曾是一名驾校教练,在带学员练车时,一场意外车祸令学员致残,她遭单位解聘。院里风传她装疯卖傻,逃过追责,直到入院戒酒后才疯。三年来没人来看过她,据说她有个儿子在上寄宿学校。驾校教练有一张红通通的苹果脸,眼睫毛又多又乱,老是刺得她眼泪汪汪。她今天讲少女杀父,明天说老妇杀夫,让歪小姐大为心惊。那两人听了一个味味笑,一个咳嗽不止。少女是个天才棋手,出道后从未失手,入院前在一场省级赛事中落败。医护谈起多是惋惜,她因赛前服用兴奋剂,被取消成绩而大受刺激,到现在青丝下还覆盖着成片白发。老妇人为把房产过户给儿子躲避交税,同丈夫协议离婚,谁知弄假成真。这样一来,七号病房有偷油贼,还有杀人犯。一老一少看上去人畜无害,不像驾校教练难缠。
她杀了他!
她在歪小姐耳边窃窃私语,半蹲在床头,两只毛乎乎的眼珠盯住她。歪小姐一骨碌坐起来,呸了一口,三只手!驾校教练尖叫一声,我没拿你的油。歪小姐下了床,站在窗口眺望院子里的杨梅树。杨梅树沐浴在暮光里,显出一派静谧的喜感。料想再过一阵,院里就该组织他们摘杨梅了。歪小姐盘算着用杨梅汁染布,或当作油洗笔。驾校教练追了过来,挡住半边窗子。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杨圆满,你没什么了不起。歪小姐摆了一下头,说,我不是杨圆满。驾校教练跟着她头的摆幅,挪开了一点。你跑去哪里了?你的孩子呢?她小声问。歪小姐想了想,说,我是另外一个人,让我想想,克林姆特,我就是他。驾校教练凝视了歪小姐一会儿,同意说,好吧,你就是他。你有什么计划?歪小姐说,我不告诉你,我看到你就烦。驾校教练眨巴着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你跟医师要布,你想点火!我全知道。你画了那些火球,那就是你的计划,对吗?
走廊里回荡着歌声,那旋律缓慢质朴,歪小姐眼前出现了一片辽阔海面,天际线遥远,寒冷的光线像瀑布倾泻下来。直到歌声消失,眼前还是金光闪闪。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啊游击队员呀,
快带我走吧,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单人间位于地下一层,朝北。歪小姐开始在6瓦日光灯下作画,昼夜不分。她搬进去的房间更为狭小、昏暗,奇怪的是,她比在大房间更能放开手脚,画的时候全无拘束。仿佛大限将至的晚期癌症患者,对于剩下的时光作出更为合理的享用——简直令人心醉神迷。此后她画画就在这个房间进行,对先生派人传达了这项决定,让她不必把这看作惩罚或奖赏。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小窗开得很高,她必须站在床上,踮着脚看——也看不到什么。灰蒙蒙的天,一块不规则多边形,投进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房间。歪小姐必得运用自身内部的热量,使之匀速、集中地点燃画面。这个过程包含了一些动作,汇聚、盘活、迸发,尽管她身体外在岿然不动。或许还有歪小姐自身携带的咒语,芝麻开门之类,以至于这天完成了一张画。
第二天,有人给她换了一根15瓦的灯管。这对于她通红的眼球是一种休息,此外并无作用。为了适应过于直白、陌生的光源,她勉强画了半幅。熄灯之后,月光在窗棂间扭动,另外半幅才在她胸口熊熊燃烧起来。后半夜她完成了这幅作品,和前一幅截然不同,她给它们取名为砌墙者、针管里的红酒。第三天,她得到了自己在那张纸上画的其他工具。她持续作画,没有察觉绝食造成了便秘。护士询问她自己进食,还是由他们采用鼻饲。他们轮流打扰她,喋喋不休,指出她很可能因此脱水和昏厥。
歪小姐推开碗,朝院子里走。她走过了长廊,走过了男病号楼,走过了后院。经过门房时,她扫了一眼。老门卫在看电视,一边拍打机身,一边大声咒骂。十分钟前进来一辆小面包车,正在后院卸货,铁门被随手带上。歪小姐打开门,走了出去。
以后的事歪小姐全不记得。当对先生找到她,站在她面前,问她,你认得我吗?记忆是从这个时段,同之前的画面衔接上的。她坐在立交桥的阶梯上,周边车水马龙,暮色渐浓,鄱阳湖面白茫茫。对先生面目看不真切,说话带着鼻音。这一点让歪小姐确认了来人身份,鼻音里没有洋洋得意,而是带着通常那种克制后的礼貌。歪小姐的印象里加上一个词,暗淡。与笼罩在杨梅树上的光线截然不同,甚至比她身处的这个黄昏还要昏沉。歪小姐记起了用碱洗过的杨梅,口感糊涂,容易腐烂。腐烂的原因是剥除了保护层,就像天空摘掉了云霞,大地取消了光,人卸去了灵魂。他愈加消瘦,也有可能是套着一件黑衬衫的缘故。她又闻到了海风的腥味儿。歪小姐并不奇怪对先生找到她,而不是别的人。这是正常不过的事。她向他身后指一指,他们要害我。对先生还没有转身,就被人揪住胳膊,三个男人把他团团围住。中间的人有点斗鸡眼,手提一只啤酒瓶,嚷着,大个子,帮忙开开酒瓶?对先生环顾三人,将手臂抽出,拿起手机。
她是我的病人,我接她回医院,你是谁?
对先生在阶梯上坐了下来,无限懊恼中,望了望天。他看到了十几颗星,碎冰一样散着寒光。歪小姐甩下开衫,将它揉成一团,按在对先生脑袋上。观众围上前来察看伤势,见并无性命之忧,也就散了。橙灰色的天空,云团散开了。星星更多了,拖着小尾巴,漫天快活地游动。四面八方都是星,银光、金光、紫光,呈流线型的波浪发出嘤嘤之声。一束光打在他瞳孔上,歪小姐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问他是不是认得她。这话像一句台词,他记不起在哪部剧里听过。他抱住了脑袋。血滚烫黏稠,像嘈杂的记忆。
我是谁?记得吗,我是你的……歪小姐咽下病人二字,改口说,你不是在寻我吗?
对先生点了点头,我寻了你很久。
歪小姐低下了眼睛,半晌说,我不知道你是对先生。对先生跟着念一遍这个新称呼,脑壳里更糊涂了。显然没有正确答案,而他也难以回答,他为什么找她。他记起前些天他去她家,在她从前的卧室坐了坐,她父母说她没有回家。他们让他去她夫家问问,还提供了几个她可能去的地点,其中包括湖边。小时候她爸爸扔她的画,她就在湖坝下草里睡了一夜。后来她外公外婆葬在南山,逢年过节、踏青消夏没有不去的。这湖就在南山边上,北接城区,南靠群山,鄱阳湖在这里完美收官。他们眺望着漆黑的湖面,起风了,他能听到她头发的扑打声。
对先生把她带到旅馆里,泡了一个澡。那件开衫实在脏,他不得不在药店和超市间穿梭,买了碘酒和抗生素。就近的小店,打的是湖景房招牌,加上是周末,只剩一间房。歪小姐坐在欢乐宾馆206号房的浴缸里,听着对先生说话,撩着水花。傍晚发生的一切快如闪电,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当血从对先生额头淌下来时,她脑子里咣一声,那只酒瓶子像砸在她天灵盖上。许多往事涌回脑中,一个个镜头像锋利的刀片,她感到两边太阳穴胀痛欲裂。半年前那个黄昏,夕光打在她的左眼球上;卧室门洞开,电梯忽升忽降;她被关进单人间;窗外杨梅树开花了;那个高一男生塞给她画笔;家政女工屁股上的绿斑;小郭满脸满身彩色波点;画布沉入湖底……一幕幕闪回,时空交错,歪小姐像是陡然醒过来。天地清明,眼前景象有了来龙去脉。她听到了敲门声。对先生带鼻音的嗓门响起来,像突然开大音量的收音机。
你还在吗?
隔着浴室门,对先生躺沙发上眯一会儿,说一句什么。那情形像居家的老夫妻,隔一阵子闹出点响动,好摸清对方的方位。这类对话透出一点古怪,你还在吗,认得我吗;但正是这些问句将人带回当下,或许还有可期、可靠的未来。歪小姐在浴缸里渐渐放松下来,有了睡意。浴室里缭绕着雾气。对先生在门外踱步,他的嗓音随水汽扩散开来,这些都具有催眠曲的效果。他的影子狐疑地挂在门上,等待她的答复。一切如同彩排中的情景剧,他们的位置倒过来了。歪小姐推开灰色泡沫,从镜子里站了起来。
歪小姐出来了,把浴室让给对先生。对先生服药后,尽管昏昏欲睡,还是冲了澡。他们换上新买的家居服,在各自床上躺下。
灯灭了。对先生说,晚安。
歪小姐说,晚安。
天亮时,歪小姐醒了。一夜无梦,平展得像涨水前的鄱阳湖。半年来,这是没有作为的一觉,犹如回到婴孩时代。她睁开双眼,发现窗前端坐着对先生。他穿着昨天的黑衬衫,干爽清洁。在他身后,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嘴角含笑望着她。歪小姐猛地坐起来,抱住太阳穴尖叫一声。这不是一个梦。对先生坐在床沿,他的头发梳过了,湿漉漉的,像一顶逼真的假发。他胸前的肌肉群不见了,昨晚她就有所感应,那些具有攻击性的隆起不见了。穿白大褂的人不见了。可怕的是,昨天的伤口也消失了。他像个新人坐在那里,发丛里冒着热气,两撇胡髭显得神气活现。事情全部涌现出来,像湖水升到前所未有的高位。歪小姐胡乱搓一把头发,跳下床。对先生跟过来,止步于浴室门口,在哗哗水声里传出中气十足的男低音。我出去转了一圈,给你带了吃的。这条街上吃的不少,如果不合口味,也没关系;我们出门转一转。
七点钟,他们沿着街道走,似乎那是一条全新的街。所有的人都醒来了,匆匆走过冒着热气的摊位。街面像挂着一幅写意国画,四处点染着淡蓝色烟雾。作为中小型旅游城市,都城不缺山水,又不乏时尚风气,位列南方六大宜居之城。街面连着巨大的湖泊,江湖之间有庙宇、小岛、林木和鸟群。船舶行驶在江上,有的停泊岸边,被不上学的小孩子所占领。初夏上空弥漫着西瓜破裂的清香,以及散布全城的水腥气。他们沿街走下去,在各个摊点驻足。歪小姐点了一杯酒糟喝着,又加两块发糕。对先生要了一个糖人孙行者,在手里转着。一个挑着篾篮的汉子停下来向他们兜售鲜花,他给她买了一朵玛格烈菊戴在头上。湖面在微微晃动,浑浊的绿色波涛不断推着一堆莲叶。前方出现一组浪头,花苞被推到高处,闪闪发光。湖水随时要淹没堤坝,把花呈给大地。
看我们的造船厂,歪小姐指着湖对面说,我小时候想坐那些船去桃花源、蓬莱岛。
你去过了吗?对先生转过头,微笑着。当年从寺庙去往外省有一班轮渡,他参军、经商,搭乘过都城造的船。后来去国外学医,船才淡出他的征途。他记起有一个时期做过航海梦,想买一艘轮船周游列国。
风掠起歪小姐鬓角一缕头发,使那张有棱角的脸显出清新之气。她的头发长长了,乌油油的衬着白花。几天来的污垢从她脸上消失了,裸露出宝石般闪耀的肤色。她对他一笑,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而在她瞳孔上,对先生看到整片厂区已被推平,正在大兴基建。他从未看到她如此醒目的世界,像日暮时天空缓缓关闭。他听到女人在风中说话,耳边响起一支海螺,呜噜呜噜。她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像是早先发生过的情景。
……后来我有了一支笔,可以在墙上画一艘船,在任何墙上。如果风浪大,我给船补上帆;天空添上太阳;在船舱里加些同伴,备下饼子和水。如果那时候遇到你,我给你画你的庙,画在云端里。画你父母,画烤鸡腿,画你那时能得到的任何东西……
在他们即将走穿沿湖路时,拐一个弯,广场出现在面前。每当傍晚降临,这里准点展出水幕电影。现在只有一池静默的白荷,木板回廊上几只觅食的鸽子。老人坐在长凳上,收听收音机,闭目养神;一名跛足汉子在拉二胡,几个人跑步经过他身边;有个妇女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脚下一把水淋淋的野芹菜。广场在这个时辰显出安谧,高大的法国梧桐叶片哗哗作响。他们搭乘一辆开往幸福路的巴士,上车前,对先生把糖人送给一名候车的小男孩。
都城的夜晚长。广场上驻扎一个马戏团,被十多人围住,有人在表演吞剑。湖边有人看露天电影。一个爆米花的人摇动黑乎乎的锅炉,走出很远,歪小姐还是被嘭的一声巨响吓到。对先生带她光顾夜宵摊,给她点一份小龙虾简餐。他自己要了一杯酒,慢慢在嘴边啜着。散装的果酒,半杯孔雀蓝,微微逃逸着些小气泡。歪小姐嘴唇晶莹像欲言又止,又像白天在对先生手里的糖人。对先生给她叫了一杯。服务员背着一只手,微微躬身说这酒名叫制服,前面那杯叫诱惑。两人笑了起来。真是俗气,跟广场很搭哪。歪小姐一口喝掉一半,细长眼睛眯起来。酒加深了她的唇色,月光在她半边脸上投下暗影。她同白天是两个人了。
他们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沿着湖朝旅馆走去。湖面风平浪静,一只船黑乎乎趴在桥下。两人靠在石栏杆上,听隐约传来的大湖腹语。一颗星也没有。暗淡的月光透过云层,吐露芬芳,似在预告明日清晨有雨。桥下传来乐曲声,有人在拨弄琴弦。两人往桥下走,最后一级石阶高于上面的,歪小姐打个趔趄,对先生挽住了她。他们驻足聆听。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桥洞里,胸前抱一架手风琴,身着麻衣,坐在灰堆里。歪小姐看到了那人的痛苦,人影在桥壁上晃动,一灯如豆,映在他被额发覆盖的脸上。事后回想,如果他们在桥上听,也是很风雅的;或是一径往前走,直走到旅馆——这一天将是她人生里酣美的记忆。
曲调低沉,舒缓,像从一个深洞里传来,伴有隐隐回声。一曲未了,那人快步朝外走去。灯笼在他手里明明灭灭,湖面起风了。对先生跟在他身后,出了桥洞。那人跳上小船,放开绳索,朝湖中划去。洪水泛滥,淹没了天地。船在风浪中飘荡,大雨倾盆,湖面传来对先生的咆哮声。
她是我的病人!我要带她回去。你是谁?
歪小姐追了出来,岸边不见小船的踪影,空无一人。歪小姐转身朝桥上跑,又在那级石阶上绊一跤。她听到湖面传来嗵嗵的水声,看不清对先生是跳上了船,还是沉入了湖底。雨停了。她张大眼睛,眺望着茫茫无际的湖面。音乐还在不断地传来,仿佛拉琴人不曾离开,他的手指从未离开过琴。
歪小姐在黑暗中睁开眼。低矮的天花板挡住夜空,没有星光。她闻到一股松节油味儿,从床底下散出来。床单有点潮,缠住一只脚,想必做过了噩梦——大拇指有些发麻。她猛然吃了一惊,用手捂住两眼,然后松开。房间一片灰暗,但和刚才有所不同。画架摆放在窗前,昂首直抵窗台,似在挑衅窗外美景;风把墙角的画布吹得扑扑响,它们的轮廓类似刀戟盾牌。她从床上坐起身,环顾四周。那个小窗正对床头,高高在上。她只能看到一条铁灰色长缝。歪小姐听到牙齿“的哥的哥”响,她按亮了灯。
歪小姐身穿宽大的病号服,光着脚。空旷的单人间,墙壁刷了紫漆,灯光打在上面像是被吸收了一样。整个房间呈现出铁锈一样败坏的色泽,像个鳄鱼池。她记起对先生收治她的那天下着雨,记起他在京城出差;她看到了他房间墙壁上那副羊头骨。她浑身颤抖,站立不稳,分不清这是黎明还是傍晚。她是不是回过七号病房,还是从没踏出单人间一步;画展是不是存在过;有没有出院的那一天……这些可怕的念头仿佛羊头骨里爬进爬出的蚂蚁,咬噬着她的理智。她用力抓了脸一把,哇地哭了出来。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冈,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都说啊多么美丽的花……
歪小姐躺回床上,蜷缩着抱住自己。灯光渐渐消失,窗外下起雨来。她停止了哭泣,从发丛里摘下一片白色花瓣。
又是几道闪电,有一瞬间她看到了屋里的情景。两个人在一架机器后面,其中一人在操作机器,或者说那机器指挥着他。摄像头对准歪小姐的咽喉,抛出发作前特有的脉脉暗波。另一人按亮灯,径直走到她面前。打搅一下,我能提几个问题吗?歪小姐把笔换到另一只手里,抱起画从镜头里撤出去。这是新治疗方子吗?她问。面前的人戴一顶假发,三十出头。后面的戴鸭舌帽,因为拍不到画面而直起身来。
那人拂了拂额发,那一缕可能是他自己的。我是省电视台记者,这是出于节目需要。什么节目?周末你会看到的。嗯,我们从没来过这所医院。听说你拒绝搬回病房,这是因为地下室有利于创作?
我不是病人,歪小姐抬起眼睛说。
是吗?假发记者宽容地笑一下,回头向同伴点头示意。鸭舌帽望着这边,正为不能展开工作而感到苦恼。他更像间谍。灰色、无声的中间地带,自带一份坦然的使命感。
没人能证明我有病。我被允许画画,也许我还是得病的好。歪小姐哆哆嗦嗦地说,把画拨向胸口,瞪着那个阴险的镜头。鸭舌帽重又埋身于摄像机后,一动不动;镜头俨然是他身上伸出的一个器官,没有声息,没有情感。她的告白像被吸进了无底洞,一点回声也没出现。
你可以问三个问题,最后一个。
嗯?假发记者盯着歪小姐,思考起来。他那绺头发跟其他的颜色不同,更深一些,汗湿了一样。仿佛被某种智慧或者说劳动的强力所挟持,通过灵一般。他调整语态,开口说,我想在我们进来之前,你可能没这么讨厌这房间?不,这不是一个问题。你不欢迎我们,这是可以理解的;看上去你很正常。我们的节目就叫呈现,呈现一切存在的、可能实现的事物。比如你会在这个房间画下去吗,是不是产生过自虐、伤人、自杀的想法?你是怎么摆脱它们的?据我所知你向院方要过刀,被关进来也是因为使用了这类凶器。
罪犯不是我,歪小姐摇一摇头,我没害过人,除了我爸妈……
假发记者递来一张纸。这是你列的清单,刀,还有这头羊显然不是必需品。
影子不是羊,歪小姐叹口气。
歪小姐停下步子,注意地听了听,仿佛在分辨遥远地方传来的号声。外面有人经过时的响动,以及器械的磕碰声。歪小姐撞起门来,直到门被拉开。假发记者和鸭舌帽愣在当地,他们像录像带卡住了,一言不发。两名护士出现在门口,她们给歪小姐打了一针。按说,这档节目的部分录制结束在女病人歇斯底里、符合预期的发作中,算是画上一个圆满句号。就在四个人松下一口气,准备退出房间时,歪小姐拔出了针管。牛奶般的液体溅出来,有一滴飞向假发记者的下颌。他感到脖子上一凉,某个部位发出吱吱声,像是没有盖严实的食物储存罐发出警报。一股液体注入他的咽喉,他的食道,他尝到鲜甜的味道。血往上涌,呛进他的口腔,又从颈部那个洞里,滚滚而下。当他痛苦地弯曲身子,倒在地面,假发没有脱落,还盖在他高高的极富智慧的脑门上。护士和鸭舌帽围上来,他们变得模糊不清;但未关闭的镜头记录了一切。最后一个镜头是歪小姐那张白得像京剧丑角的脸,以及她扔下没有针头、混了血水的针管,从四面紫色墙壁倒塌的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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