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始于一次“短视频校园创业”的直播,在校园创业大师“吕不”的引导下,柳雪加入了一个名为“流量王”的创业项目,她一度以为,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但这份关于创业的梦想,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大师”一同消失的,还有柳雪从妈妈那“骗”来的6000块钱。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这类教大学生如何创业的短视频账号,在攫取网络流量的同时,借机推销“创业项目”,吸引在校大学生付费加盟。而所谓的项目,实则是不断拉加盟者入伙,发展下线。
柳雪的财富梦,始于一次网络直播。
2022年1月6日,在某短视频平台中,博主“吕不”主持的一场校园创业直播,引起了她的注意。“现在上大学赚钱简直太容易,我大学期间共赚了120万元,成功带领了几百名大学生实现经济自由。”屏幕里,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孩吕不,正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自己曲折辉煌的创业历程,他一身名牌,尖瘦的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梳着锃亮的油头。
吕不称,短视频有超强的互动性,是每个人都离不开的“精神食粮”,不仅可以收割流量,更可以变现,“创业就是要做一头站在风口上的飞猪,风口站对了,猪都可以飞起来。”柳雪拿起一支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定要做风口上的飞猪!”
三十多分钟的直播,柳雪压根没搞明白,吕不所说的短视频创业项目到底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和自己的梦想不谋而合。
柳雪回忆,一番客套后,吕不向她推荐了一个名为“流量王”的创业项目,称入会费原价9800元,现在只要5980元就能成为高级合伙人。入会后,公司将提供现成的视频素材和文案,帮助她打造一个大流量的成功创业青年人设。
和柳雪一样,20岁的大三学生林阳,也一度以为遇到了“伯乐”。林阳自小生活在贵州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父母以种菜务农维持生计,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林阳每周末就去学校附近的快餐厅打工,一小时80元。“能从老家考出来不容易,肯定要比别人更努力。”
大一那年,林阳第一次跟着同学去重庆市里逛街,“一双篮球鞋原来可以卖到2000多块钱,吃一顿正宗的牛排西餐要300元。”那是林阳在老家县城从没有见过的“新世界”,对于那些生活优越的同学们,他时常感觉羡慕又自卑。
2021年11月6日,林阳在短视频中被吕不的“豪气”形象吸引。他觉得吕不既了解大学生的实际需求,又精通短视频运营的路数。
“我看过很多因为短视频暴富的博主,特别酷,特别爽。”几天后,林阳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仅剩的1306块钱,交上了定金,又在一周内向周围的同学朋友东拼西凑了1500元,正式加入了大学生创业项目。他把“流量王”看成了改变他命运的一艘快船,决定试一把。
进入项目会员群后,柳雪得到了一份具体的项目教学视频。新京报记者从这份视频中看到,那是由吕不出镜录制的视频,教成员如何打造人设。视频中,他先教会员们如何编纂个人介绍:“大家可以这么写,年纪小就出来混社会了,取得了特别大的成就,有两家短视频互联网公司,这些都是编的,头像背景也要和炫富沾边。”
在视频的最后一页写着,“内部资料,仅限会员观看,严禁泄露,后果自负”。柳雪称,这份教学视频曾出现在多个会员群内,“很多校园创业的短视频账号的包装和其中的话术,都和这份视频里所说的一模一样。”
按照教学视频,柳雪在多个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新的账号。吕不告诉她,在包装人设的过程中,“炫富”很重要,“让观众觉得你特别厉害,他们就会私信你,问你创业的秘诀和方法,这样就成功了一多半。”紧接着,吕不向她保证,只要有人私信,公司就会派专人进行一对一的销售辅导,“下家完成加盟付费后,你就可以拿到提成了。”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流量王”项目共有三个层级,分别为:会员、合伙人、高级合伙人。缴纳2980元、4980元、6980元、1万元即可入会,成为不同等级的会员。依照“流量王”的返利制度,下线加盟付费后,上家即可提取总费用的10%~30%提成。此外,价格19800元的高级合伙人项目,宣称可以打造个人专属IP,成交一单,可获得最高50%的拉人提成。
柳雪担心这种加盟模式类似于传销,但手机另一端的吕不,似乎早已感觉到了她的犹豫,“我不会害你,假如你拉到一个人,这个人就能再帮你销售拉人,一变二,二变四,上班族都挣不了这么多钱。如果是传销,警察早把我们抓起来了,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又怎么让别人相信呢”
另一端,林阳也加入了另一个“流量王”项目群。
陆续地,林阳在三个短视频平台中开通了个人账号,他给自己制定的人设是:“20岁专科生,创业三年,成功经营了一家市值千万的传媒公司”。当林阳向新京报记者回忆起自己像着了魔一样盯着短视频个人简介的那几天,他说,“这是一个容易赚钱的机会,我当时特别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所在的项目群内共有258人,均为18~22岁的大学生,像这样的群有十几个,而吕不的任务就是频繁地在群内鼓励、鞭策着他们。“二十几年的独立生活让我悟出一个道理,人在没钱的时候,谁都瞧不起,想想自己的父母,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为了以后你们有出息。”吕不不间断地发送语音,而交了钱的会员们纷纷迎合回复,“大佬求带,一起加油!”
回忆起“流量王”合伙人群,林阳直叹“疯狂”。实际上,群里的会员们从未真正见过吕不,也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
“先用大面积浅色眼影铺满整个眼窝,会有放大双眼的效果……”早上9点,大学里的第一堂专业课已经开始,柳雪才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盘腿坐在狭小的上下铺空间里,跟着视频博主学化妆,这是她成为网红创业博主的第一步。
她往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底液,又拿起一把小刷子划着圈地打腮红,十几道工序结束,柳雪才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终于容光焕发,可以上镜了。
为了拉到更多“人头”,柳雪把目标对准了身边的人。
她在寝室里说,自己认识了一位既有钱又有能力的人,做着很多项生意,非常成功,可以带大家赚钱。她所在的寝室里,掀起了一阵关于“短视频创业”的讨论风潮。和柳雪一样,女孩们对“流量造富”有着疯狂的向往和追求,她们跃跃欲试,提前规划着赚来的钱,应该先购买哪一件种草已久的商品。
室友栗晓莹在柳雪的带领下,交了2980元加入了“流量王”创业项目。为了增强信任感、更有效地吸引下一位创业者,包装自己是重要一环。栗晓莹拉着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到市区的商场里,用手里不充裕的钱买了3条颜色亮丽的裙子,又精心地做了造型。她为自己打造的网络人设,是一个创业三年,成为传媒公司女CEO的大学生。
柳雪亢奋的创业激情,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月。
拉不来新的人,她的热情褪去了一大半,“只是靠用我的账号不断发布校园创业视频,吸引其他学生来私信,一套操作全靠嘴皮子。”柳雪觉得没有具体产品,靠发展新会员的返利收益并不稳定。3月6日,她在会员群里公开提出了质疑。
柳雪想退钱。她觉得自己不仅受了累,也没赚到什么钱,还亏了6000元,怎么看都不划算。“我一提出退费就被踢出群了,他们还说,让我有本事就去报警。”柳雪表示,对方曾多次警告她,付费行为纯属自愿,是她自己放弃,无法退款。而在付款前,双方未曾签过任何协议与合同。
“我是信任他(吕不)的,所以也信任这个创业。”虽然未曾谋面,但在整个过程中,柳雪从未怀疑过这个在手机里给她鼓励、教她成为流量博主的创业大佬,柳雪说,她想到这突然滋生出一种“失恋”的感觉,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与此同时,在短视频平台里,吕不还在不停发布着校园创业成功学视频,拉人加盟入会。除了“流量王”项目外,更多类似的项目应运而生,“有的人先给流量王交了一次钱,又在洗衣店项目里再次续费。”柳雪渐渐发现,无论是哪种项目,创业大佬们使用的话术和“教学方式”都一样。
那天,跟着柳雪创业的几个舍友一同陷入了集体沉默。“其实我也曾怀疑过那些人。”“咱们怎么没想到那种几天就能咸鱼翻身的故事是神话。”“真的是脑子缺根弦才会做这样的发财梦,那些人估计就是靠着坑蒙拐骗起家的。”以往,大家每天都围绕着“创业”聊到深夜,但这次,九点半熄灯前的交流只维持了三两句话就结束了。
事实上,大多数“创业者”都没有赚到钱。
半年下来,林阳也发现了端倪。他表示,对方没有提供承诺的“一对一指导”服务,也没有进行专业培训。“所谓的项目就像是一个幌子,他们先用一些有产品的项目吊着你,让你入坑,其实都是让你去不断地拉人头。”此后,林阳提出的退款请求也遭到了拒绝,被踢出了项目群。
根据多名大学生提供的付款凭证显示,“流量王”项目的收款方名为浙江国梦传媒集团有限公司。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该企业注册地为杭州市钱塘区,成立于2021年8月13日,为存续状态。今年1月,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杭州市钱塘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列为经营异常。
被骗后,柳雪经常一个人躲在宿舍的上铺里。她拉上布帘,躺在床上刷手机,看到好笑的段子,“咯咯咯”笑几声。但这种短暂的快乐会在室友回来时立刻消失,因为“流量王”,寝室里另外几个女孩都被骗了钱,柳雪也成为了被孤立的对象。很多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其他女孩们的对话,大气儿都不敢喘。
夜里,柳雪开始在心里一遍遍琢磨“为什么我会被骗。”她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经济自由,对于他们这群被骗的人来说,倾诉自己的经历,或许也只是被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4月,这些曾深陷创业骗局的大学生们自发组成了维权群。入群之后,柳雪发现,和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人遍布全国各地。“这样的维权群总共有十三个,每个群都有二三百人。”据她的不完全统计,大学生有1000余名被骗,涉案金额共计达400万元左右。
学生们决定向杭州市公安局萧山区分局市北派出所报警。但因网络传销难以取证、涉案范围广、管辖难定,导致无法准确调取电子记录,警方无法认定涉案组织的违法行为,学生们的报警无疾而终。
4月11日,市北派出所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该案件已在处理中,初步认定为经济纠纷,已对涉案大学生进行教育,具体办案细节不便透露。
随后,更多的骗局浮出了水面。
在某短视频平台中,大量类似的校园创业博主活跃其中,校园创业总点击量超千万。
小开学长表示,现在正处于限时促销阶段,“想入会需要门槛费,原价2980,现在只要1980。”在记者表示没有支付能力后,对方表示可先付1000元定金,等赚钱后再补齐尾款。“名额紧张,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不然过几天就按原价收费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反诈民警陈东(化名)向新京报记者证实,以网络加盟等噱头不断发展下线,拉人头,收取入门费是一种严重破坏市场经济秩序和危害社会稳定的犯罪行为。实际上,依赖网络平台的传销、诈骗犯罪,在数据调取方面存在一定的现实困难,此外,有的涉案人员还会租用国外服务器,数据调取耗时久、周期长。
在多年参与办案的过程中,陈东发现,网络传销会员多,组织人员之间的关系松散,甚至互不相识。而在涉案资金认定方面,涉案人员通常使用第三方支付平台进行交易,轻易地绕开了银行监管,“很多资金经过第三方支付平台后,很难直接认定哪一笔属于传销资金。”
陈东用“打不尽的老鼠”,来形容网络上的传销诈骗团伙,“很多涉及传销的案件因为证据链无法闭合,层级、人数达不到刑责标准,参与者们来报案只能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陈东表示,在巨额利益驱使下,有的犯罪人员即使清楚会受到刑罚也会铤而走险,另起炉灶。在他看来,网络传销有很强的裂变性和再生性,加大了基层干警的查办压力。
近日,“校园达人吕不”账号已被注销,新账号“校园指路达人吕不”再次活跃在短视频平台中,利用相似的文案和视频圈粉。
记者在吕不短视频账号留言表达求证诉求,但截至发稿时仍未获回复。
林阳仍持续向监管部门举报,“光维权群就有十几个,有的人觉得钱也追不回来,就算了,但我还在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