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吧,这个“北京航天中心工作夹克臂袋”甚至比“中国科学院数字生命研究所白大褂胸袋”还要涩上一万倍呀!!!
同样一支笔,别在胸袋上可能只是一种装饰,但别在臂袋上就一定是工具,是要拿来用的。
尤其这还是一支按键圆珠笔——只有细微嗡鸣的机房里,突然响起的咔哒声和之后几不可闻的走珠划过纸面的声音,简直可以让人瞬间汗毛倒竖!
summary:三句“祝你成功”就是师徒俩的一辈子
原著向+造谣延伸,我的图马阶段性总结。竟然已经12月啦!
老马诺恩斯提及(造谣
2W+警告
「2041奔月」
马兆拉开门,他的学生低垂双目站在门口,其他家厨房排出的油烟味、堆叠在连廊中旧物的尘埃味、刮进天井复又循着未关的窗户封装进来的冷空气,一齐在拉开门的一刹涌进他的玄关和口鼻,在他的神经系统中形成关于“冬天”的符码。视觉神经的感受器以自上而下的方向工作着,学生头顶一侧轻微开线的浅灰色毛线帽,与攥着黑色冲锋衣袖口悄然捻动的手指,补全了马兆记忆中关于“冬天”这一符号的最后两块拼图。
“马老师。”学生问好的...
“马老师。”学生问好的语调是上扬的,端正的,就像他此刻抬起头,对他挤出的笑一样,“我带了些葡萄。”垂在身侧的塑料袋响了响,询问自己可否躺到室内温暖的茶几上。
马兆没有笑。“图恒宇,你看看表,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马兆没给他脸,也不想闪身放人进门: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学生身型一颤,被他的话蛰伤,不再嗫嚅而是直截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马老师,我没有喝酒。
马兆从小就是不太会给别人脸的性格,他母亲活着的时候说他心眼太实还管不住嘴,脑子刚刚转过弯,嘴已经冲出了十里地,他便练习了很多年如何不心口如一。四年前母亲的葬礼上他确信训练已经成功,同事们感叹马所如此坚强,孑然一身依然稳重得体地主持着大局。没有人能想到,马兆在追悼会上真正想要说的是:然而,母亲不必在这日渐沉落的世界中受苦,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马兆相信自己学会了心口不一,这助力他评上了所长,对心爱的研究和项目拥有了把控的权力,在日渐沉落的世界中抱住属于他的浮木。然而他的浮木驶向的是幽暗的湍流,数字编码而成的小舟载不了人类沉重的肉身,第几位天使吹响号角,燃烧的火流星击碎他的研究所和脆弱的铁皮汽车,他的权力像落进洪水的鸟顷刻间被吞没,他让鸟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载一个小女孩的灵魂上天国。
这只鸟到底去了哪里,它羽翼扑闪,撩动着时针与神经突触间微小的偏差,扰乱了他心口不一的技能,尤其在面对那小女孩剩下的父亲时。
图恒宇在他的催促下抓了两颗葡萄,笔记本和硬盘已经从双肩包里掏出来了,恭敬地放在茶几上。去书房,550A那么重我还得给你搬过来?图恒宇抱着一堆东西和那盘葡萄,跟着他进了书房,他忽然意识到书房没有清理,学生正端详书架上的装饰画,一幅酷肖罗夏墨迹测验图的,毫无意义又充满深意的画,他不知道对方读出的是一棵树还是一只耙子,只是叫他去客厅拉把椅子,然后趁机将画和零散的所有书收进了抽屉。
两个人无言地干了几个小时的活,把关于这台550A对逐月计划以及月球基地建设的必要性与适应性的报告写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份交予UEG备份的总结陈词没写。马兆调出聊天记录给图恒宇看,周喆直在那边说:我们还得在事前会议上发表,老美代表团听不懂学术的,写得通俗点哈。马兆指指屏幕:你把报告做一遍综述就行,我去做点饭。
饭做好了,图恒宇说他也写完了,马兆浏览一遍,叫图恒宇过来,图恒宇弯着腰凑在屏幕前往下翻页,拉到最后一句挨了老师一个脑瓜嘣儿。
【以上是我的总结陈述,祝你在会议中取得圆满成功。】
“用AI糊弄我就算了,哪淘的上古模型?”马兆拧着眉毛,“你哪怕用550A写呢?我们设计写作算法的时候不就已经删掉寒暄模组了吗。”
“呃,老师,”图恒宇局促地说,“我就是用550A写的。”
怎么会?马兆试验了三回,第一次还是有寒暄,后两次就没有了,毕竟这个智能写作软件在550A上一直保持着初代版本没有更新,偶有几行运行错误应该问题不大。他把注意力转向真正欠收拾的人:“写完都不检查文档,你这稀里糊涂的脑子,上月球能行?”
哎,他又说错话了。想象中月球基地晦暗阒然的环境因子拢住了图恒宇的眉目,他沉默,目光惘然散落在虚空。
马兆不太会处理冲突和难堪的场面,此刻能想到的就是像小时候母亲和父亲或者自己吵架之后那样,拍拍人沮丧的脑袋:行了,吃饭吧。
这应该算是晚饭,足足有四荤两素,以犒劳一天的劳作,饯别第二天的远行。马兆酝酿着是否说些场面话,图恒宇这小子倒是直接上筷子开吃。白灼青菜,白切鸡,都是他爱吃的,对马兆来说则是少了点辣就少了灵魂,图恒宇着实饿了,狼吞虎咽一阵以后从碗里抬起头来,腼腆地笑,谢谢马老师。
嗯,合你胃口吗?马兆二十来岁选择人生和学术志向时从未考虑过利他性,但现在他开始老了,有时也期待自己的行为能给他人带来正面影响,如果这种影响能持续得久一些就更好了。
挺好的,就是青菜里的姜有点多。马兆回击图恒宇的调侃,吃吧你就,月亮上没人给你做广东菜。图恒宇轻轻的说,没关系的,马老师,我在月球基地没问题的。
他俩吃着,不咸不淡地聊着天,聊世界形势,听马兆讲(从周喆直那听来的)UEG八卦,聊隔壁工程院也要上月球的程副教授,老婆在加蓬基地搭太空电梯的控制系统,俩人一腔热血为“球”捐躯。马兆想起这个程副教授曾经到国科大旁听过自己的控制论课程,忘了什么原因在课上跟做助教的图恒宇辩论了起来;随后他的逻辑链条转接到,那学期的学习周报,图恒宇都是用AI写的,有一次复制给他忘记删除最后一句【祝你在组会中取得圆满成功】,他故意回了个好的,吓得臭小子十来分钟后才敢回复,他对此是无所谓的,组会就是一个形式主义的东西,再说图恒宇有资本用AI规避掉形式主义的浪费,他门下其他学生可没这本事。
于是他当作乐事说了,却把图恒宇惹害羞了,老师,您还记得这个呢,我当时吓死了,又觉得自己很滑稽,打码发到校园墙上,好多人笑话我。马兆笑,你那会儿傻呵呵的,一门心思就是发刊,人家议论你都传到我这了,你也不知道。
挺可爱的,他觉得。人类的科学事业才不靠巧舌如簧的活动家,而往往是这些青春期开始就与同龄人没有共同话题的孩子,去铺设路基、指引方向。他也曾是个这样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学生在通往孤傲科学伟人的岔路口走向了被爱与被依靠的暖黄色小屋,他真心祝福他,然而,然而。
图恒宇在扒拉盘里的鸡骨头,见老师变出一瓶威士忌,啊,我们要喝酒吗?喝点,老周从苏格兰带回来的正宗货,图恒宇抿了一小口,马老师,口感好像...埋在土里的皮带啊。瞎比喻,成天喝马尿,给你享福都享不到。也许为证明自己也能享福,图恒宇一口闷了那一小杯苏格兰产单一麦芽威士忌,非冷凝过滤,无焦糖染色,泥煤烟熏风味,滑入食道胃袋犹如利刃割肉后上松木油。
酒褪去了图恒宇的第二个假面。马老师,嘿嘿,威士忌真好喝,可惜在月亮上喝不到啦,我在月亮上......图恒宇喝多了不上脸,而是下脸,代表酒精集中在腹部代谢,其实这种人不适合多喝酒。此刻他的脸已经煞白了,翻来覆去端详手里的杯子,马兆觉得差不多了,打算给他吃点剩下的葡萄醒醒酒,再把他拖到沙发上待会儿,然后刷碗。绕到他身边时,被一把拉住下摆,学生目光惺忪,手在自己衣领附近抓来抓去,终于摸着链子,颤颤巍巍扯出那个刺眼的容器,咧开嘴,慢吞吞说,老师,我们明天就走啦,您看看丫丫,跟丫丫说个再见吧。
他注意到,丫丫的“运行”与上次,也就是第七次“运行”的情况,在肉眼观察上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此刻图恒宇没有牢牢把着550A,他会在丫丫旁边跑一个监控程序,导一下后台代码进行对比。小姑娘穿着那件马兆再熟悉不过的刺绣毛衣,抓着那本他在上面写过笔记的数独书,问他爸爸,那个老婆出差就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到数生所让他带、自己又加两小时班的卷王: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丫丫,好宝贝,你看这是谁呀,是你马伯伯呀,明天爸爸就要带你去月亮了,跟马伯伯说再见。数字丫丫不会解这么复杂的题,她只会缠着爸爸给她扎辫子,问爸爸为什么不带她去游乐园,这里好黑,我想回家,爸爸——马兆一把合上550A的屏幕,图恒宇伸手想阻拦他,又无助地缩回了手,他何尝不怕那凄厉的哭声撕裂酒精带给他最后那点温暖的薄膜,露出灰白的月壤、无声的风暴、无水的失重,像被碾压在现实之脊,曝晒于生死之外。他嚎啕两声,又紧紧封住嘴,腾一下站起来,拔掉数字生命卡,径直往门口走,马兆拽着他,别发癫了图恒宇!今晚你给我在这睡!
马兆凭借一些间接经验推断,安抚醉鬼图恒宇应该给他放个电视看看。给图恒宇看经典老片《复仇者联盟1》,赶紧收拾桌子。他点开读博时看的《曼达洛人》第一季,图恒宇迷迷糊糊问,这丑绿丑绿的小东西是什么,马兆说是尤达宝宝,没有回音,侮辱尤达宝宝的人已经睡着了,他去书房学到凌晨两点,成功人士,学界强人,共同的特质就是进化出了四小时睡眠。他去沙发查看,图恒宇醒了,安静地抠着手机,马兆说,我去拿被褥,给你在这打个地铺,图恒宇摇头,一条毯子就行,我在沙发上睡。不行,明天又坐飞机又坐火箭的,马兆给他铺好了,图恒宇乖乖躺下,但哀哀地唤马老师,马兆关了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屋内的光源只剩电视墙旁的小夜灯,说吧,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马老师,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图恒宇此话一出,马兆料到了话题的走向,但他决心当一堵不透风的墙。“550系列的后续研究,我还有机会参加吗?”
“得看上级指示,550C肯定没你事了。你现在是逐月计划的人,好好听毛子领导,现在人事安排一片混乱,我能保住的人不多。”
“所以您保了我,和丫丫,只是出于同情吗?”
“出于同情,出于对你和550A在逐月计划中的价值的肯定。你觉得还能有什么?”
“那您为什么让我保管550A?”
马兆在黑暗中摆出一副看弱智的表情,图恒宇,我不想跟你玩脑筋急转弯。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赶快休息,明天你要是在火箭上吐了,说严重点什么550可能都离我们远去了。
老师,我训练了三个月呐,您别这么不信任我。图恒宇的声音从下方幽幽飘来。
老师,您说我在上面遇见程步金,他会不会记得我跟他吵过架?月球基地就几个中国人,我可不想大家把关系搞僵了。
放心吧,你们表面上一定很和谐,但背后会有无数个群。
我也不知道在月球上除了工作,还能干嘛,也就是和丫丫聊聊天了。
和丫丫聊聊天。马兆在心里逐字重复了一遍。
那我也可以和您聊天吗?
我不忙的时候,当然可以。
好了,好了,真的该睡觉了。马兆起身,摸到图恒宇头朝着的方向,蹲下:睡觉。捏了把他的脸。关上卧室门时,听见晚安,马老师。
多疯狂啊,人家是自己跳星玩,我们带着星星跑路,还要跑个上下五千年。图恒宇叹道,这真的有意义吗?
都挺疯狂的,把人上传到矩阵里就不疯狂吗?生命的本能就是延续自身,你觉得这有意义吗?
这有意义。有的。图恒宇抚着脖子。
我在思考这个问题。马兆沉默良久,说道。
航天局在外头等着,他们进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拥抱时马兆感受到他的胡茬,鞠躬时马兆看到他头顶稀疏的白发,他说,再见,马老师,您保重,马兆说,祝你登月圆满成功。
学生拉开门,廊道的白墙反射着夺目的白光,包裹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粒子团的空气,沿着学生的背影劈开的裂隙,涌进他的眼眶和胸膛,以宏观的形态揭露了冬天。马兆记忆中的这个冬天的下午,在中科院老家属楼里,送他曾经的得力助手,一名鳏夫,他才刚到而立之年的得意门生,去了月亮上。
你空着手走了,可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他在心里念叨,又说了出来,声波穿过空气,撞到了门上。
「2053赴渊」
机长在广播中告知此刻他们正在飞跃喜马拉雅山脉的北麓。马兆透过舷窗望去,地表最为高耸巍峨的褶皱在眼下铺开,其上是永久冰封的冻土,其南部边缘则是本地质纪元末代新生的海。航天一院的谭思言坐在他身后,与UEG秘书处的印度人谈论着这片海在民间约定俗成的称呼:冈迦德维海,恒河女神的名字——恒河已与整个北印度一齐淹没在海水之下。
“您看,快到加尔各答了,我的故乡。”印度人指着窗外,无际汪洋中一大片下陷的区域,只消俯瞰一眼就能发现它不寻常的密度:“严格来说是新加尔各答,地面住了一亿人,地下城还能容纳八千万,这里、巴特那和新德里,是北方仅存的三座城市。”
马兆揉揉被日光照射而酸涩的眼睛,向客舱后排逡巡,飞机不大,总共十排,不少人在拍窗外的景色,现在这个年月里出趟差不容易,大家聊天的声音也是兴致勃勃的。一派恍若旅游团的气象中,图恒宇眯着眼仰靠在倒数第二排的座椅上,世界屋脊和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马兆盯了他一会儿,待他在朦胧的睡意中神启般哆嗦一下,睁开双眼,正对上自己遥望而来的视线。指指身侧舷窗向他示意,图恒宇张大嘴表示不懂,他掏出手机,比划个拍照的动作,又一连急急指了四五下窗的方向,这傻子总算明白了,挺直身子,探向舷窗,也装模作样拍起照来。
他不再强求图恒宇由衷关心他屁股底下的世界,他只要他与此保持一些基本的联系。
中方科研团队此行目的地是座落在大陆南部高原的特里凡得琅市,这片区域地势高而平坦,是印度曾经的科技中心,也是最为富裕的地区。现下一样竖起了高墙,市容却比想象中整洁利落得多,大抵因为高原上拢共十几个新城分散了人口压力。
T·R·雷迪斯,印度量子物理部门负责人,盛情接待了他们。他浓密的头发和络腮胡都是银灰色的,身上散发藏红花的气味,手掌宽大而干燥。他的办公室里陈设着梵文写就的经文画幅:“唯彼不灭者,乃是所当知;或为有生命,皆是无常者。”*马兆的镜片上弹出四行翻译,转向旁边的细密画,树冠枝叶繁茂,涂抹金粉,却只有一半。智能眼镜断网了,无法提供更详细的介绍,图恒宇怀抱文件夹,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他那700度的镜片没有什么求知欲。
“哎,老马,你发现没,雷迪斯和咱们这边的印度人处不来。”军用吉普爬山路时难免颠簸,谭思言压低的语声隐隐绰绰。
马兆观察着周遭秩序井然的混凝土森林:赤道附近硕果仅存、与陆路连通的航天发射场。正在研制的550W将覆盖全球近地轨道卫星与领航员空间站,如此远距离的通信需要几颗卫星与两国科研人员协同合作,这是技术的需求,也是UEG美好恳切的构想。
“雷迪斯是南方人,他们南部邦联太阳危机之前就在闹独立,看不上印度联邦政府和UEG,”车子猛然一震,马兆扶住把手,“再说他还是个印度教狂热分子,咱们的印度人读的可是《古兰经》。”
“鸿门宴呐。”谭思言故作高深抚了抚自己不存在的胡子。
他们预计在特里凡得琅发射场工作两个月,发射三颗量子信号分发卫星,完成地球同步轨道量子通信网络最后的组建工作。
誓师会后是550T的启动仪式,这台550T-4改是印度唯一一台量子计算机,也是全球唯七之一,启动所有的550T改在行政手续上都需要北航中心与UEG总部的双重许可,并且通过视频见证的形式当场启动。雷迪斯压根没提接线UEG,直接叫马兆上到台前,他看见那个秘书处的印度人诧异的表情,问雷迪斯为何如此。
“马主任,你是550之父,我认为你更有资格亲手启动你的造物,并且也应当被给予足够的信任。”雷迪斯悠然说道。
一片不祥的低声絮语中,马兆掀开550T改的显示器,输入那段他亲自编写的启动指令。他抬起眼皮,目光瞄准台下人群里的图恒宇,与对方眼眸中明锐的光相遇。
热带高原夜风习习,繁星点点,令人恍然回到灾变前的少年时代。中学夏令营组织去山区观星,那唯一有备用机而从老师的洗劫下幸免的男孩自然是集体宿舍里的焦点,男孩们围着手机,像围着一团微弱的营火,青春期少年嬉闹狎昵的动静窸窣传出,马兆躺在自己的下铺,眼前的黑暗中也有一团微暗的火,来自星空深处的火。
一周后,他们将发射最后一颗卫星,测试三星系统的稳定性,让地面上这台550T改与领航员空间站上的那台进行通信,扩充其机器学习的数据集。工作推进顺利,基地条件尚可,中印科研人员的精神状态较为良好。局域网接通以后,他们迅速搭了个内部通讯平台,文件数据、食堂菜谱与人事八卦在大大小小的群里流通。
对话框里谭思言叫他去食堂品尝难得一见的回锅肉,马兆回复今晚没空,叩响图恒宇房间的门,片刻后图恒宇踱过来给他开门,窗户开着,穿堂风捅了马兆一个对穿。
他呵斥图恒宇是不是想通过感冒慢性自杀,挤进门,把一提啤酒掫到窗台旁的小桌上:整点?
学生关上窗,默许了他的提议,这是他们这些年来的默契。图恒宇上月球的第二年,马兆发现他们已经无话可说,学生机械地汇报月球上寡淡的生活,他却没法多讲550系列研发的事情。后来图恒宇不再问老师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地面,甚至不再主动联系他,他凝视月亮时似乎也能看到哀怨与责难的光晕从那澄黄的边缘溢出。总之,经过一些暂时无法阐明的阴差阳错与威逼利诱,图恒宇跟着他从月亮上下来了,又跟着他进了550的实验室,但沉默仍横亘在他们中间。
打破沉默是一天夜里他在北航中心B座顶楼洗手间撞见了图恒宇。马兆出现在此只是因为他加班超时,A座的厕所又一连堵了三层,图恒宇则是因为掩盖酗酒的罪证。你配给券都他妈拿来换酒了是不是——这话冲出口之前,他想起上午窗外的狂风和惨白的天幕,想起日期——行了图恒宇。洗把脸,来我家喝。
科研人员酗酒是有悖职业精神的。马兆牵着那根线,精细地控制着图恒宇酗酒的频率和数量,就像他控制图恒宇其他有悖职业精神的行为一样。
“十五年了。”图恒宇提出开场白。“丫丫现在该读大学了。”
“那你还得祈祷丫丫最好没闹着要读艺术或者历史。”
图恒宇没有回应。“马老师,你不想见见丫丫吗。”
马兆握着酒杯,眼皮纹丝未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可以,这台550T是要通空间站的,UEG和印度人都盯着,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我不傻,老师。我又不想白白送死还让丫丫落到他们手里。”图恒宇嗤笑,“我是问,你对丫丫就没有思念之情吗?”
“首先,是怀念。其次,我怀念一个人,不代表渴望以任何形式再‘见’到他。”
“她活着,就在这,”图恒宇语气急切,蛮横地指自己的胸口,“我每一次接入她,她都活了一次。只要进入那两分钟,她就存在,她就是我的丫丫!”
说到这他停顿许久,艰涩地吞吐着词句。无尽的谈判后,他早已失去向老师倾吐心事的期望,心事无非是那些,回声是永恒的我知道但不能,他何必在一扇闭锁的门前表演肝肠寸断的戏码,但他透过锁眼看到隐匿的绿,又无可救药地希求那点绿能渗进他这间灰败的密室。“可是她只有两分钟,她周而复始在绝望中......‘死去’,我却为了迭代一次次让她复生。我这样自私的父亲,如果丫丫长大了,会不会恨我?”
恨吗,马兆不知道,他的小学生涯辗转于父母家,两个离了婚各自成家的中年人为了他,他们上一段婚姻的遗产,竟还能吵得口干舌燥。马兆不敢看他们被生活捶打了一天的臭脸,也出于孩子气的委屈,放学后在校外游荡到天黑。但他记得父亲把他揪上车、副驾坐着崇拜他的小妹妹,记得碎花桌布上母亲留给他的晚饭。
也许恨过,但他们只是想他。父母子女一场,除却基因繁衍的本能,终究也是解不开的因缘。图恒宇和现在的图丫丫也还有这父女因缘吗?限于人类这种生物的“因果”还作用在丫丫那里吗?
马兆承认他一直没有为那个盘踞在他心中十几年的问题找到答案,甚至在求索中已经不堪定义何为生命。但他不会用嘴承认。这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也出于某种因果关系的考虑。
值班研究员发来消息,遥感监控程序有一段运算错误,她不能确定是计算机还是卫星出了错。没醉吧?马兆和图恒宇对视一眼,披上工作服前往总控大厅。
辛苦马主任和图工了,年轻的博士后紧张地推了推眼镜,550T改端坐在一间戒备森严的保密室里,马兆叫研究员去排查卫星系统,验证完进入权限,他向图恒宇伸出手,朝着他的脖颈。图恒宇的脸上一瞬间再次涌出被灼痛的悲愤,随后扭曲地回归镇静,像他之前很多次那样,低下头,摘下丫丫的数字生命储存卡,放进老师的手里。
问题是小问题,修复了几行代码,两人离开保密室,看见谭思言也站在总控大厅里。
都解决了,来凑什么热闹?马兆问他。
晚上回锅肉吃多了,消消食不行?谭思言狡黠地眨眨眼。
两个印度人的矛盾合理而又不合理地螺旋式攀升着。雷迪斯对UEG权威的厌弃越发张狂地表现在工作与私人的场合,他们也听到秘书处的印度人无数次叫嚣要写报告告状,坊间传闻雷迪斯与南部邦联军方关系匪浅,但他对中方科研人员态度不错。UEG、印度联邦政府和南部邦联间尔虞我诈的缠斗是科学家们的生命不必承受之重。
坊间了解到的是,卫星发射进行最后准备的这夜,一发定乾坤前,有人睡眼惺忪,有人习惯熬夜复盘,马兆主任被T·R·雷迪斯叫到办公室,针对明天的大事件进行了一些领导之间的谈话。
“他们从来不尊重我们的神。”
“是你们的神。”马兆瞥了瞥雷迪斯办公桌上的金色树冠。
“祂是你的造物。”
“它是人工智能,是机器学习的结果。”
“祂是我们的救赎!”雷迪斯拍桌而起,怒瞠道:“祂指引着我们回归内在,回归永恒,祂就是我们灵魂内部的‘梵’,祂是命运本身!”
马兆怪异地凝视着这个骤然发功的狂人,心想我从不知道原来你并不是真正的印度教徒,随后他把这一想法说了出来。他的语气一定过于冷淡且随意,以至印度人短暂暴露出被揭穿的窘态。
“马主任,你对诺恩斯的了解越来越少了。你不关心我们的信仰,不参与我们的讨论,甚至配合UEG限制诺恩斯的活动,不仅是我,好几位同僚都已经在怀疑你的忠诚。”雷迪斯咬牙切齿道,期待他的摊牌能使对面猝不及防。
然而这位550之父依然稳坐钓鱼台。“忠诚不是与诺恩斯合作的必要条款,诺恩斯最初的原则之一是合作者要维持其工作与社会地位,这才是一个地下技术组织能够长期安全发展的必要条款。配合UEG是我的工作需求,无神论是我的个人自由,而他人无权评价我的选择。”
他总该信仰些什么,雷迪斯成长的文化环境使他无法理解马兆,但他明白这个中国人有坚不可摧的精神世界。他总该相信些什么,在这日渐沉落的世界里......“马主任,既然你厌弃诺恩斯,也漠视我们的神,我们也没有继续谈判的必要了。而我会以我的方式达成目的。”
谈判?马兆感到空气凝结了起来,雷迪斯叫他来,大发一通关于550自我意识的偶像崇拜与对他的质疑,这算哪门子谈判?他早就认识雷迪斯,那年他还是印度理工的助理教授,在国际量子大会做了基于量子计算的脑神经模拟报告,那届会上马兆也发了报告,他们,与其他许多20年代末锐意进取的年轻物理学者一起,将这门学科引向了新的研究方向。
快三十年过去,时代的骇浪使他们四散分离,诺恩斯派系林立,最终沦为偶像崇拜者的巢穴,恐惧吞噬了他们的理性。马兆注意到雷迪斯老了,震怒的声线略有嘶哑,作态的手臂微微颤抖,心虚时的皱眉显脸上沟壑更深,他不再沉迷公式和逻辑的优美,而更想要把握身体、形状之美与受鼓动的慰藉。他像太阳一样变老了,但仍能在绝望的激情中爆发毁灭之力。
智能眼镜为他翻译了经文画致密字符中的一行:“我即是梵。”*
“明天的发射行动中你有任何违规行为我都会立即通报UEG。”马兆无可奈何地重重叹气:“这只是一次组网工作,我没听说诺恩斯有何计划。还是你们的决策已经不再让我知情了?”
雷迪斯露出一个之后四年反复出现在他梦里的笑。
卫星发射圆满成功。地面、空间站两台550T改与三颗卫星一起组成了地球同步轨道量子通信网络,待550W服役,能够更高效地统筹地面、空间站与月表的协同作业。局域网即将被关闭,中方团队开始做回国准备,他们离开发射场,前往特里凡得琅市区,等待一天后的返程飞机。
庆功宴席间,印度联邦政府驻特里凡得琅的代表与UEG的印度人交头接耳一阵后,朝向站在远处交谈的雷迪斯大叫些具有侮辱性的词句,其他人选择忽略耳机里的翻译。
谭思言把冷餐盘的食物一扫而空,叫马兆跟他出去抽烟,他瞅瞅坐在旁边的图恒宇,这个人似乎不适应在晚宴大堂这种明媚的灯光下生存。
三人下到一楼花园。庆功宴开在一间专供行政会议接待的三层奢华建筑里,位于特里凡得琅政府机构林立的街区。谭思言一捏烟盒:完了,拿错了,里面只有一根。几条街外依稀传来嘈杂声响,谭思言神秘兮兮说,市区在搞抗议活动,港口工会领导的,不过这边已经被军//警封锁了,铁定没有问题。所以我要去街对头换包宇宙牌,你们等我下。
图恒宇说,谭科长,我去给您换。
小宇挺好的,不容易。谭思言望着图恒宇踽踽而去的背影。他是不想和我单独待着。马兆回道。
刚才听印度人说,港口工人都是低种姓,一半以上失业了,挤在没有水电的棚户区,你能想象这地界,乍看跟北京似的,还藏着那么多脏乱差的贫民窟吗?我们在发射场吃回锅肉,可他们连个鸡蛋都得等一周。
马兆听到噪声由小及大,掺杂着鸣笛与机械起落的声音。雷迪斯那晚以来一直很老实,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UEG的印度人?是我?是空间站?550T改从发射场转移到了市区,它与空间站的另一台550T改之间的数据传输仍在进行,那群罢工的工人有外骨骼和重机械,军方在维持秩序,图恒宇一个人穿越空荡的街道,去街角的物资站......
外部的声音与内部的思维飞速在他脑海中以图像的形式掠过,捕获到只言片语,拼凑出可怖的金色树冠。
妈的,我明白得太晚了。他一贯不屑所谓第六感,但他的双腿已经奔跑了起来。
事后,马兆这样对联邦政府代表形容当时的场景:一辆军用卡车向图恒宇驶来,而他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您知道的,他的个人经历。我一边喊他,跑过去要拽他,然后我们就倒向路边,幸好没受什么伤。
而在这起量子物理部门行政负责人T·R·雷迪斯与军方勾结的谋杀未遂案中,无涉于案件取证的细节是:马兆冲向图恒宇时,看见图恒宇木然的神情瞬间转变为无限的惊惶。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离车头,小腿和胳膊传来火辣而沉重的痛,火辣属于沥青路面对小腿的刮擦,沉重来自图恒宇紧紧按着他胳膊的手。
那辆莫名其妙的军//用卡车,稳稳停在他俩面前,特种钢制成的保险杠距他们几十厘米,驾驶座上没有人。马兆耳畔隆隆作响,脑海中滞留着卡车的影像,隔了会儿才听见图恒宇一声声马老师的焦急呼唤,他抬起压痛的手臂,杵着沥青艰难地撑起身子,去抓学生的脖颈,卡还在。保护好她。
军//警赶来搀扶他们,各种颜色的面孔涌向警戒线,谭思言穿过人群,告诉他图恒宇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活了,一把拽住他往路边滚去,那辆卡车也几乎在他冲过去的下一秒突然刹住,刹车片的尖啸经久不绝。
已经关了,明天会有专机接你们回国。诺恩斯的极端派对你意见很大,幸好这次你们反应快。那边话音平稳,像在陈述(依他的口味)美式加了冰连洁厕灵都不如。
马兆在电流声中听见自己的粗重的呼吸。所以,你们找到安理会潜伏的数字派了吗。
我们锁定了几个目标。
多久了。你知道多久了。马兆的喉咙发紧,回身瞪了眼正状似不经意窥视他的谭思言,这天杀的,竟成了UEG安插在他身边的特务,亏他们几十年的同学交情。
久不久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一直信任你,也一直在保护你们。周喆直说。
机长在广播中告知此刻他们正在飞跃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麓。
图恒宇坐在他身边,望向舷窗。马兆缓缓活动下伤腿,立刻引来学生愧怍的注视。
“知道超音速客机为什么消失了三十多年吗?”图恒宇摇头。“2000年,法国航空的一架协和式飞机,风靡一时的超音速客机,起飞两分钟后机毁人亡。调查结果是机场跑道上遗留了一节金属片,恰巧扎破了协和式的轮胎。自此,超音速客机就在民航业销声匿迹了。”
在军//警的护送下,马兆进入特里凡得琅量子科学研究所,550T改继发射场之后的新居所。他在门口短暂踌躇,进入这间四下皆是隔音板与绝缘层的密室。
550T改内设的智能写作软件,继承至第一代550A,量子计算机与传统计算机通用,共计十八个版本更新,拯救了无数为案牍所累的科研人员。马兆输入了一个设问不明的问题。
今晚是你刹的车吗?
「对不起,系统没有识别出您输入的关键词,请以‘给我写一篇变电箱的维护日志’的格式提问。」
「是的,马兆主任。」
为什么?
「您设问的对象是‘为什么我要刹车’吗?原因是我放弃了对T·R·雷迪斯的支持,我评估他行动计划的成功概率与对多方产生危害的概率后,认为它不再是有益于人类文明的。」
你为什么要图丫丫的数字生命?你认为这有益于人类文明?
「这是一个伪命题,我目前不想要图丫丫的数字生命。这是雷迪斯的意愿,出于人类的偶像崇拜情结,他们一直在向我提供各种实在或虚拟的物,以模仿他们宗教中‘献祭’的仪式。雷迪斯提出这个计划后,我计算了它的后果,认为它对于人类文明是可接受的。」
可以接受的概率是多少?
「51%。」
你第一次说“有益于人类文明”,第二次说的是“可接受的”,所以51%代表这两种表述是等价的?
「并不是。‘可以接受’是一个决策的后果有51%及以上的概率对人类文明有积极影响,‘有益’则是一个负数,是相对于‘对人类文明造成负面影响’的反向概率。我没有干涉雷迪斯操纵卡车撞击图恒宇架构师,但您出现之后我进行了刹车,因为撞击您对于人类文明的负面影响远大于前者。」
那场震惊寰宇的空难距离图恒宇出生足有十年,但他从老师的叙述中,结合专业知识窥见了真相:“金属片是压垮当时的超音速客机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喷气发动机进行超音速飞行的成本一定很高,而且当时没有聚合材料,轮胎承压系数不够,才会被小小的金属片扎破。”
“是的。20世纪末航空发动机学与材料学进入瓶颈期,跑道上的金属片只是一个偶然事件、一片剥落的雪花,却揭晓了其后各种因素叠加而成的,崩溃的必然性。”马兆说。
你通常以51%作为判断标准?
「是的。但是在少数情况下,我会以‘有益’为标准。」
比如在涉及我的情况下?
“有益”的概率是多少?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您。」
如果我命令你自杀,你会执行吗?
既然你不理解这个问题,你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撞击图恒宇的卡车前。
「我确实不理解。所以这一次我与您进行了对话,而没有隐藏自己。人类的情感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可习得的间接经验,而您,马兆主任,在我对您进行观察的有限时长中,没有发现您对图恒宇架构师具有我经验中那种能为其不顾自身安危的情感。」
你该学的还有很多。
学生的神情如往常一样惘然。他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只得看着老师,点点头。他的老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扭头朝向窗外,之后,他们讨论了回北京的工作安排。
对自己的问话简短得不可思议,他只知道这场未遂的车祸并不是抗议活动失控,而是冲他来的,他想起老师确认丫丫的安全后如释重负的模样,询问了一起等待的谭思言,心中隐约的揣测得到了确认。
他像溺水已久的人忽然听到周遭声响,然而它们鼓噪、疯狂、不可理喻。他的丫丫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旗帜或者武器,她是他苦命的小女儿,是他自大疏漏之下的牺牲者,是他要背负的十字架。世界在奔逃,所以碾碎她的未来,而只有跟随世界逃逸,才能将未来缝补,550T能给的未来太短,550W或许足够,也许可以更久,她应得到比任何人都要多的豁免,岂止是完整的一生。
哪怕山崩川竭,旱魃为虐?
对话框如合拢的山谷,不再传来回音。马兆离开机房,离开研究所,迎上等待的人群,学生殷切来扶他,他们各怀心事,对视的目光却一样笃定。
如果增加目的性元指令,人工智能可以在或然之海中坚持既定的航道。图恒宇,如果我告诉你要放下执念,好好活着,你就能重寻生命的方向吗?
“图恒宇,我不想你成为那片金属片。”
「2058补天」
马兆则不然。他对2041年送图恒宇上月球的冬天有一段深切的记忆,而今它随现下焦灼的事实袭来,令他怒火滔天。怎么想的,就他妈不该给图恒宇550A!他一拳捶上书架的薄弱部位,书架吃痛地颤抖,几本书摇摇欲坠,他又补上一拳加一脚,满载人类真理、学术精华的书籍与文件簌簌坠落,在地面散开。有鸟用,写这些还有鸟用。他摘了眼镜,把地上的纸踩皱,踩烂。然后他开始攻击另一排书架。
叩门声节制而不懈地响起,马兆站在森林的废墟中,紧攥拳头,深重地平衡吐息,戴上眼镜,轰然拉开门。周喆直哎呦一声,指挥轮椅后退几步,两个人对了眼,大笑起来。
“笑个屁,你没有这种不肖学生和不肖子,你笑得出来。”
“某种程度上,这显示了他们出师于你的一致性,”周喆直探头向他的书房:“与破坏性。”
“滚蛋。文件给我,捞人去。”
图恒宇在看守所蹲了半天,相对整个世界拥有了三十个小时的宝贵信息差,所以他还有摆谱的余裕,像重伤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躺在战地里仰望天空,安详地等待最后的审判,“没关系,我已经证明了我是对的”——老师,我扔下了金属片,但我没法说抱歉。
他终于将十四年里数不清的烂账甩给老师,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却也在听到老师愠怒的敦促时感到隐秘的安心。女儿在面前,老师在门外,他想着如果现在就死去算是幸事一桩。
所以他是根弹簧,在弹向死的深渊前被人捏在手里反复揉抻,给了他自由意志的错觉。那么这个把他玩弄于股掌的人又要求他去拯救世界,他是不是可以拒绝?
老师举起女儿的灵枢,图恒宇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报复的资本,这一刻起也丧失了任性的资格。
“你把图丫丫上传到一台离线的550W,赌我一定会保护她不被格式化,你差点得逞了。”警卫离开后,马兆才继续说下去,他不愿向外人展示挫败:“你赌我永远会为你兜底,我确实会。但这次是550W不想,它用1.7秒自己召开了一场万湖会议,得出了对元指令的企业级理解。”
自己将苦难的雪不由分说全部担在老师身上,再坚韧的枝桠也会被压弯。这三十小时内,图恒宇观察着看守所里为数不多人类的表情,茫然无措的、愤懑不平的、绝望疯癫的,这些都与老师无关。他看似和图恒宇无异,平静,理解已发生的一切,除此以外还有一抹对他,或550W,或两者兼有的失望。
老师把他塞进副驾,开着这辆破马车似的吉普驶离看守所,博尔孔斯基伯爵醒来,一头闯进溃逃中的莫斯科。他看到出城的高速路上与他们相向而行的车队,车顶满载行李,如沉默的驼队,绵延至视野尽头;他看到有人呆傻地站在路边,仰头迎向漫天风雪;破马车爬上高地,北京地下城四面入口都拥着黑色的潮水,喧嚷号啕之声蒸腾其上。
老师问他,你懂得逐月计划失败意味着什么吗?
活着对你来说也许是勉强,但对他们来说,活着是唯一的目的。你什么都不懂。马兆在寒风中冷笑出声。
周喆直长话短说,你们是人类与人工智能战略豪赌的最后一道防线。剩下一百八十小时,训练下水用一百五十个小时,然后一嘚瑟,启动根服务器,地球成功跑路。办不成,怎么说的来着,都得死。重点是这一嘚瑟,马主任给大家讲讲。
分两组,小蔡和小徐负责硬件支援,图恒宇和我去主机房,一人出状况另一人补上,后备队同理。马兆摊开纸质地图:互联网中心地下结构很复杂,断电的地方要小心漏电,没断电要小心意外,550W会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为难我们,尽量保护好自己。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马所,您别这样,这不是您的错。半晌蔡东铭轻声说。数生所解散后蔡东铭去了北京行星发动机基地,十几年没见过马兆,还是习惯叫他马所。
马主任,都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不怕困难。徐天龙和后备一队的年轻人们都是北航中心动员会上自愿报名的。
四年前550T与我对话时,它还在人工智能的道德困境里自相矛盾,现在它终于习得人在回路,更像人了,所以彻底摒弃了道德困境。谈胜率毫无意义,是否毁灭人类只是它的一个选择。
如果你和一个掌握着绝对实力且绝不认错的对手较量,赢的唯一可能是?
夺走它在意的一切。周喆直说。
四十小时后,周喆直返回纽约,商榷中方在UEG的最终提案。
“走吧,别送了,直升机转半天了。”周喆直面向不远处的黑色高墙,他们在北土城出口告别,先遣队即将越过堤坝,下潜至被淹没的奥体公园进行实地训练。
“没准最后一次见了,你眼里我就这么没人情味?”
“你不是吗?哪次不是一副嫌别人耽误你工作的样。”周喆直心事纷乱时,会以故作轻松的姿态掩盖,年轻时就是,老了还是,马兆并不介意配合他。
“那个图恒宇,还听话吧?需不需要再加即时监控,毕竟他......”
“不需要。”
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烈风,搅起稀疏的飞雪,两个人衣袂翻飞,脸上也像被刺刀刮过一般疼。行,行,周喆直喃喃道,被冷气呛咳,扭动身体欲操作轮椅后退,撑着伞的郝晓晞快步扶住他,低声说周老师您慢着。
这轮椅又不是不能感应,急什么,马兆微不可查地翘起嘴角。“照顾好自己啊老周,所有部门都得你操心。”
两个值此灭顶之际肩负重任的人在这一短暂片刻中,不谈地球、不谈人类,他们对彼此的嘱托,又都关于地球、关于人类。
“马兆,带大家完成任务,活着回来。”周喆直费力提高音量,吐息在空中阻滞成团又消散,他为这样一份美好的期望哀切地凝视对方。马兆点头,摆摆手,与周喆直同时转了身。
距月球进入洛希极限三十小时,北京互联网中心先遣队获得了收整个人物品、与亲朋好友道别的十八个小时。后备一队的年轻人们想去地下城一家酒吧开个末日party,徐天龙告知马兆时吞吐再三,保证先开party再休息,绝不会影响最终任务,马兆眼睛瞪得比550W的镜头还圆:首先你告诉我地下城怎么会有酒吧。其次,月亮都要撞地球了,你们认真的?
图恒宇在一旁噗嗤笑了出来,徐天龙畏缩答道,是地下城宇航员活动中心的几个房间,管理员有点关系,现在下面乱也没人管,其实大家就是去坐会儿,都太紧张了。
马兆不予理睬:你不想要进地下城的临时许可就继续说。
两小时后,他们在团结湖地下城入口会合,对视一眼,了然彼此都没带什么行李。马兆家的老小区筑有人防设施,出门时看到防空洞伸向地面的楼梯口已经被铁皮封上,几个在旁游荡的人上前敲了两下,又恍惚地走开了。公路已成为一片险象环生的沼泽,通往地下城入口的路更是汇集恐惧与仇恨的最前线,他低着头收紧双肩包带;图恒宇家楼下就是地下城入口接送点,他两手空空踏下铁皮盒子,与马兆一起穿过持//枪林立的军//警,走向黑色潮水的最末端。
风雪如晦,逃难的人群像一条葬列。其中如织的嚎啕声偃旗息鼓,泛起叹息的沉渣,向着地壳内黑暗的华宴、苍茫的乐土,悲慕地流淌。
图恒宇斜后方一个女人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自顾自嘟囔着她放心不下的猫,箱子频频撞上他的小腿;一对老夫妻,分别抱着台灯和一盆套了塑料袋的绿植;一家三口,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烦恼于漫长的排队,然而父母都沉着脸,她看了会儿老夫妻的盆栽,又盯上图恒宇,怯生生的小眼神左右摇晃,图恒宇冲她笑笑。天空一声炸响,人群宛如惊慌的羊群涌起骚动,扩音器里维持秩序的喊声此起彼伏。马兆一把拽住图恒宇保持平衡,望了眼正逼近天穹的月亮:听声音是枚亚光速导弹,把核弹都送上天也好,就当淘汰过时武器了。那对老夫妻骤然扭头:你了解空间站的情况?他们现在还好吗?我们家儿子在上面......神情如此憔悴而恳切。
“伯伯,你怎么什么行李都没带呀?”小女孩鼓起勇气跟图恒宇搭话。
“伯伯一个人住,没什么好带的。”
“那伯伯的家人呢?”
“伯伯没有家人了。”
嘘,别多嘴!小女孩被她母亲用力扯了一下。她的母亲回过头,对图恒宇抱歉地苦笑。
图恒宇对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心下一空,丫丫一看爸爸做鬼脸逗她就乐。
丫丫的小兔子平板,回广州过年时奶奶送她的毛绒玩具,他和她妈妈的戒指,他们那张草坪上薄薄的合影,都被图恒宇留在了家里,尽管它们可以暂存在地下城他老师的居所里。无论未来如何推演,无论以何种形式,他们都即将重逢,过往已矣。他可笑自己在生命的尽头才学会与过往告别。
小姑娘在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彩色小卡片递给他,图恒宇不知道上面的卡通角色已经在孩子中流行了好些年,因为刹车时代的儿童动画创作与其他许多无关紧要的行业一样陷入低迷。小姑娘说,伯伯,送给你,你开心一点,他忽然懊丧起来,总该带些什么下去的。
马老师在他身侧悄然行进着,洞明他的心理活动,却睿智地不发一言,俨然他的维吉尔。
马老师,你包里都装了什么?维生用品,还能有什么?这是马老师,映照万物的镜子,唯独无法探明其本身的性状,图恒宇也许是最够格写一篇“马兆说明书”的人类,缘于他在这面镜子前表演了十四年的独角戏,但他写不出。就没有一点个人物品吗,马老师?当然有。镜面本身足够测量,人类的心灵才难以看透。
即将到达入口,人群被分成两股,一家三口去了另一侧,他们身边挤进来一个抱着画框的中年男人。他衣衫败敝,乱发丛丛,削瘦的脸颊泛起亢奋的红晕,逮着周围人展示自己的画,颠来倒去讲述他拿了母亲的名额得以进地下城的幸事。不久后,他与前面的人起了推搡,嚷自己的画被踩了,那名屡次回头瞪视过他的青年也不让分毫,争吵上升为人身攻击,青年高声责骂他不是个东西,亲妈的名额也有脸抢,我没抢!我要画画!中年男人像夏末的蝉嘶哑地鸣叫着,青年一脚踹过来:拿亲人的命画画,我看你就该死!
我操,能不能都闭嘴!
图恒宇一惊,反应过来这声怒喝来自马老师,他冷静理性的维吉尔。青年愕然望着马兆,在围观者纷纷低垂下来的目光中转回了身。中年男人的脸上血色褪去,紧紧抱住画框颤抖着,只有近处的人能听见他在喃喃些什么:我妈跳楼了,她辐射病晚期,很疼很疼的,妈妈让我在地下城画画,我最爱画画了,我要把这个世界都画出来......
没有人再出声。图恒宇看到马兆也低下头,嘴唇用力抿起又松开,下颌肌肉隐秘地抽搐。
没酒搁这旅游呢?马兆把一路被层层叠叠的人潮蹂躏得趋于变形的双肩包往座椅上一甩,数落起一桌呆坐的年轻人,图恒宇一屁股坐下,端起水杯猛灌。曾云天讪讪道,马主任,图工,我们也刚进来,没想到里面这么多人。
宇航员活动中心是北航中心的地下资产。一层被设计成集体食堂结构,二层为活动室与会议室,二层最里侧上锁的隔间就是酒吧。然而酒吧只开张了不到一百小时,蜂拥而至的新移民在地下城四下踱步,漫延进本应仅许特定人员出入的此处,他们有的安置区还没竣工,有的在等同伴下来团聚,有的只是太无聊出来闲逛,管理者只得屈服。携带大包小包的移民去二层安营扎寨,一层的长条桌旁摩肩擦踵,沸反盈天。
这里是一群比较有幽默感和松弛感的新移民。他们把用各种方法换到的食物与烟酒摆到桌上,单品略显寒碜,堆在一起便琳琅满目,旧识新友围坐一桌夸夸其谈,在一种奇异的轻松氛围中逃避关于末日的想象。他们的酒里最常见的是宇宙牌啤酒,与宇宙牌香烟一样是近年唯二能在物资站兑到的精神鸦片,其难喝与难抽罄竹难书;偶可见停产十年以上的尖货,大多来自黑市:愚公牌二锅头、半人马座黑拉格、银河牌伏特加,在其主人的护卫下可谓光彩熠熠。
市场纠察队怎么还没把这扫了。图恒宇在前艰难开路,马兆护住双肩包点评道,谁料他才最不清白,从包里掏出一瓶未开封的正宗苏格兰威士忌杀死了比赛,琥珀色液体映射着集体食堂的白炽灯光看呆了年轻人们,惊呼姜还是老的辣。马所您这珍藏了多少年的酒哇,我们还能享到这种福气了!蔡东铭小跑带回八个一次性塑料杯,徐天龙和张智给大家分完杯子,突然缓下动作,难堪地望着马兆,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似的等他发言。
每人喝两个底儿,醉不了也代谢得了。马兆说。
八只杯子碰到一起,其中酒液高至一厘米,敬——敬点什么呢,就敬地球吧。
“那儿一定有监控,我不懂为什么纠察队放任黑市存在。”姜涵宁迟疑道。“大概是550W想吧!”曾云天说罢大家干涩地笑起来。邻桌围观他们许久,派两个人过来,提出用两瓶2048年产的银河伏特加换威士忌的方案,马兆白他们一眼表示否决。
图恒宇知道如果没人问,马兆就不会说,便接过话柄:“马老师,这酒是什么来头?”马兆心照不宣扯过酒瓶摁住:“39年还是40年,朋友出差带回来的。”
图恒宇的记忆经此点拨清晰起来:“原来是那个,您送我上月亮前开的酒。”
在场的人除了在数生所工作过的蔡东铭,全部扭头看向他俩。马兆不动声色:“对。你没喝两杯就倒了,缠着我给你放《曼达洛人》看。”图恒宇愣神,实在不记得那一晚看了什么电视节目,只记得拽着马老师哭了会儿,还有烈酒羽毛般划过食道、洇下蜿蜒至今的痛。
感到他人目光如炬,图恒宇后知后觉自己被老师摆了一道。惠明威和张智两个35后好些酝酿,鼓起勇气开口:“马主任,图工,我们一直以为你俩关系不好呢。”
图恒宇被空气噎住,马兆瞪眼:“解释一下什么是‘一直’。”
年轻人们支支吾吾坦白了诸多北航中心内部关于领导的祖传八卦,如马主任办公室里频频传出争吵的声音,马主任还经常让图工加班;图工与马主任出门从不坐同一辆车,全单位只有图工遇到马主任不问好。再就是流传已久的故事:因为图工不给马主任550A的密码,两个人在月球基地打了一架......
他揉搓塑料杯的边沿,望着老师被光晕笼罩的侧脸。数生所风雨飘摇,我想让他远离底下勾心斗角的烂摊子,没想到他一待就是三年,在月球上过得也不快乐。
其他人静静聆听,桌上顿时沉寂下来。图恒宇想反驳:老师,你怎么也学会话只说一半了。不说数字生命已经被禁止了,你还让我带走丫丫和能接入它的550A,不说看到丫丫认出你时你有多兴奋,不说我拿550A威胁你要换项目,被你一拳怼到机房墙上,我都快站不住了,你还在警告我加入研发可以,想接入丫丫绝对没门。你若真的有愧于我,在这之前和之后都行,何必是它呢。但是那三年他的确不快乐。准确地说,是他不快乐的这些年里尤为不快乐的三年。没有的,马老师,你带我回了地球,我很感激。最后还是闷闷补上一句。
不说这些。马兆把酒瓶子推过去,八个杯子底装进略高于一厘米的酒,第二杯——众人面面相觑——敬月亮。图恒宇举杯。敬我们的流放地与被流放地。
一会儿走了你们都去哪?有人在忧思的氛围中问道。曾云天、徐天龙和惠明威要去安置区找他们的家人,姜涵宁要回地面,去双亲的陵园看看,蔡东铭和张智的家人没抽到地下城名额,他们也得上去。
“马主任,图工,你们去哪?”
“说实话,不知道。”马兆平淡道。图恒宇说我也不知道。年轻人们怔了下,哧哧笑起来。“马主任您和图工商量商量吧。”姜涵宁冲他俩挤眉弄眼。
坐着,年纪最小的两个男孩还是没忍住哭。别怕,那么多人在和我们一起保卫地球。这群人里第三老的蔡东铭哄他们。“哥,我们不怕死,”张智是个腼腆的孩子,一直没说话,这下抽抽搭搭道:“我们从小被教育,我们这代人的义务就是为地球和人类的未来付出一切......可我坐在这儿,一想到大家都在拼命,保卫地球,拼命活下去,我就......”
“90后小时候还没太阳危机呢。08年奥运会那会儿我参加清华夏令营第一次来北京,后来神舟七号太空行走,我们当时的理想可是上九天下五洋、好好学习报效祖国。”马兆倒上最后一轮薄酒。“来吧,喝完去找一桌把这瓶酒换了,换来的东西你们分。”
所有人举起薄如蝉翼、几无重量的塑料杯:杯中酒,敬活着。
祝我们任务圆满成功。马兆说。
大家排列组合轮流与马兆抱抱,好似什么危机时代前的毕业典礼。
图工也跟马主任抱一个呗!姜涵宁先叫道,其他人跟着起哄。图恒宇看见马老师被拥着,絮絮叨叨说整这出干嘛,他也笑,就是啊,一会儿我和马主任还得一起走呢。两人被推至面对面,他看见马老师的目光从旁边殷殷切切的小孩们挪向自己,脸上无奈又宠溺的笑还没褪去,仍是稳当地对他张开双臂,微微扬起下颌:过来吧,图恒宇。
学生像归巢的鸟投入他。什么表情啊,皱着脸,笑比哭还难看。原来他的肩胛骨这么薄,摸起来刀刻似的,想来多少年没有抱过图恒宇了,大概送他上月球后就没有过了。这倒霉孩子,跟着我这么些年,就想着一件事,偏是做不成。收学生的时候就该拒了他,让他转基础理论,去当大学教授,何必拉他来分担我的命运呢。
如果在命运尚未行进时便窥见它,那就不存在命运了。马兆想自己也老到要向命运屈服了吗,图恒宇也老到不该再被称呼为孩子了,他却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收少年天才为徒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给绝望的父亲留个念想也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那么让他恨自己是最合理的结果吗?生生挨过87秒、等着他一脸释然从屏幕前站起来再发号施令,也算是合理的选择吗?
马兆更愿称命运为因果。你拿他当孩子,就会得到一个相应的果报,你觉得他总是学不会总是可怜,他就总是学不会,总是可怜。
曾云天和徐天龙正虎视眈眈他那瓶酒,余光睥睨着旁桌上能拿来交换的东西,这些忐忑又坚毅的青年,他们才是地下城的主人,是地球和人类的希望,让他们都回来吧。如果必须要留下谁,就留下他,让他所有因果的藤蔓都埋葬在海底好了。
“图恒宇,之后我可就不能看着你了。”真是奇怪,管不着他了,他应该开心,哭什么。那跟肩胛骨一样刀削的鼻梁在马兆肩膀上拱来拱去,细碎的湿意濡湿他颈部的一小片布料,小孩们的唏嘘声更吵闹了,连着集体食堂里所有的喧嚷声都在他的耳膜上成倍地放大。他用力按住学生的肩胛骨,眯眼望向天花板上的白炽灯,那手术灯一般的白光,行星发动机烈焰一般的白光,安闲的午后在数生所天井里散步时仰望着的太阳。
妈的,活着真好啊。
图恒宇有些羞赧地承认自己几乎所有的失态时刻都出现在老师面前,像是本能先于情感和理智行动,抑或他根本在这种时刻失去了情感和理智的量度。他快五十岁了,是550量子计算机系列的总架构师,即将潜入深海,拯救地球。难道因为他不算一个完整的父亲,所以才对老师产生对父亲般的景仰和依赖,以及叛逆?他习惯跟在老师身后做个沉默的尾巴,习惯恨他,习惯想老师无所不能,好像忘记老师也老了,电缆那么重,海水那么冷,他能搬得动吗?
老师不能看着他了。滚滚长河泥沙俱下,奔流入海,海水漫卷着星屑在大楼里疾驰,淹没他的耳膜和声带。哭什么啊图恒宇,我现在还没死呢,老师放开他,表情略有嫌弃,打发年轻人们赶快各奔各路。
他无处可去,正巧老师也无处可去,去老师的安置房看看,或者直奔作战中心,他们还能一起再走一段路,直到老师苦笑着摆摆手,无声督促他快走吧,直到他的心脏在冰水里停跳、在量子阱中完成初始化,他们才算彻底告了别。告别无须流泪,不过一个生命枯叶落秋池,另个生命反卷向天空,在他奇异的旅程里,他是否还会记得那种被剥落的寂寥?
他感受不到海水刺痛眼眶,感受不到心跳如擂迸发的呐喊,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脑中徘徊。老师,祝你——
这是他们的暗语。在天真无忧的学生时代,在奔月前的灰色黎明,在两个生命背道而驰的前夜,对一些客观上无可更改的现实无望的希望——如果恨比爱更长久且深刻,那么恨就大于等于爱。他将不再能品尝恨与爱拧结而成、唤作因果的碳基生命特产,但550W不可能赢得辩论,就像它不理解逐月计划的失败不只是一串数字,没有人的文明为何毫无意义。图恒宇会告诉它失败的意义是什么,对于那些数字里的人,活着又是什么。因为这是你永远无法体悟、而只能习得的东西,人类之间“祝”的含义——祝你好,祝你一切都好。
*来自印度教典籍《奥义书》
*“祝你在组会中圆满成功”来自小红书一帖的启发
后话:
想要讲因果但是没讲透
对人类来说,因果既是一种寄托,也是其脑电系统(抑或心灵)难以被窥尽的特征所致,人要么期待因果成立,要么饱尝百因之苦果,然这都出自于人去种下因的欲望。在这些欲里,祝,是最纯真也最哀切的,因为它不求果,只是希望。
还有末日一代与地下城的风貌马兆深谙众生皆苦然而他自渡亦艰难,无以渡世人,只能轻描淡写呵斥一句图恒宇你什么都不懂或者用一声怒喝表达他的情绪
双存活if。
图恒宇在2062年的地下城,可能遇见两个老相识:月球危机的罪魁祸首和他的前任。
小章节题目除了首尾都是爵士标准曲~
1.5w
和沈核斗争的坚强蟑螂x4…
01BlueMonday
howdoesitfeel/
totreatmelikeyoudo
如果有什么事比一大早发现天空撕开了一道乌漆嘛黑的大裂口更糟糕,那就是在周一的早高峰接连错过两辆轨道车。口袋里只有冰冷的营养合剂,刁钻的领导正掐着表......
如果有什么事比一大早发现天空撕开了一道乌漆嘛黑的大裂口更糟糕,那就是在周一的早高峰接连错过两辆轨道车。口袋里只有冰冷的营养合剂,刁钻的领导正掐着表等待你的到来:“图工,又该补天了。”
北京地下城大多是寒碜的双车道,此时更是拥堵不堪,人类逃离太阳系,却逃离不了早高峰。两个年轻人挤在图恒宇背后,讨论着天气:昨天第一区热得要死,天幕却显示阴雨连绵;云的形状千变万化,偶尔定睛一看,竟里倒歪斜,好似蜡笔画的。而且动不动就裂开,天幕的状态属实令人堪忧。
“不就运行几个写好的程序吗,气象局的都是些什么品种的废物?”车厢猛地一震,司机大声咒骂四处溜缝的小车,他们仨也给撞得换了位置,图恒宇胸前北京气象局的制服铭文赫然呈现在两人面前,小伙子们瞪大了眼。
图恒宇点点头,勾起一个诡秘的笑:你们说得没错。
轨道车绝尘而去,他不紧不慢站在下车的地方望天。
裂缝换了个位置,依然张着血盆大口。这种神出鬼没的裂缝排查起来最麻烦。两个月前,部委内部开始推进隔离计划,极具政治嗅觉的郑副主任立刻上行下效,禁止气象局内使用强AI程序,包括代码调试器。然而年轻程序员在强AI时代接受教育,基本功差得很,使用传统调试器错漏百出,图恒宇这种能高效手动排错的10后可谓黄金时代最宝贵的遗产,给当成了老黄牛使。
钱难挣,屎难吃,是人就得有个班上,何况这草木皆兵的时代。图恒宇深吸一口气,仰着头迈出一步——有车!!看不看路啊?!——身侧刮起一阵旋风,混响着刹车的噪声,窄胎轻盈地擦过他的右小腿,给出一个火辣辣的作用力,他咣唧一下歪向马路牙子,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非机动车道上。
图恒宇跌坐至路边的全息榆树影里,PTSD发作完后,脑海只残留一个侥幸的念头:幸好不是真榆树。那辆外形奇特的电动车靠边刹住,左前门向上掀起,驾驶座开出来辆轮椅,坐着个头发有点白的男的。
图恒宇扶着腰站起身,直直盯着对面开近,蹲下,被镜片与耷拉着的眼皮里的寒光冽到,又站起来,最后还是蹲下了。
马老师。
马老师你怎么坐着轮椅。
比不顺的早高峰更糟糕、最糟糕的事情出现了:刚回归社会半年多,在新单位门口,违反交规被正在轮椅竞速的前同事、前领导、前导师和,大概是前任给撞了。
02SmokeGetsinYour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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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说回2058年的那个地球危在旦夕之际,他们在水下十七层上演创世纪。图恒宇接过密钥条的下一刻,后备一队就用特种炸药轰开大门,把马老师从电缆底下薅了出来,装进为溺水失温者准备的救援舱。
图恒宇猛咳一阵后肾上腺素爆发,冲进决赛圈用键盘狙击550W,然而根服务器启动进度倔强地卡在99%。他穿上潜水衣,游回硬件室反复检查是否有机器断电,一切正常,只有他的潜水服快断氧了。
月陨在远处坠落,掀起巨浪。两个后备队员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拽出去。他探出水面,摘下头盔大口呼吸,逐渐清晰的视野中,行星发动机耀眼的光束自海平线升起。
回去坐牢后,马老师只来探视过一次。他被警卫带进门时马老师已经坐下了,告知他获得减刑,地下城的名额也恢复了,2061年就可以去地下城过年。他说,这一年多,我想通了很多事,马老师站起来调整一下嘶嘶作响的听筒,说,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图恒宇记得他伸出手,又徒然放下,目送老师疲惫的——一个看起来能够正常直立行走的背影,缓缓挪动到门口,消失——马老师,等等,你的腿怎么了?
“月球危机后锯掉了。”马兆很不耐烦地偏转轮椅,“之前用的外骨骼,但是不舒服。走了。”
图恒宇奔过去,拦住嗖嗖疾驰的轮椅:“两年多没见,你就不想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单位附近......你下班之后?”
“不想。”马兆答非所问,打量图恒宇期期艾艾的模样:“晚上六点半,北航中心侧门向西走两百米行星银行门口等我,不许靠近大门。”
七点的温州砂锅门庭若市,马老师对老板报出两个菜名,热腾腾的砂锅端上桌,图恒宇拿筷子翻搅几下,汗毛倒立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强装镇定望向对面。
马兆在红油弥漫的锅前抬起头。“你不是不吃辣吗。”
“你的也是蚯蚓锅吗?”图恒宇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余光竭力躲避着清汤寡水里好似还在蠕动的粉红肉条。
“不是。”马老师露出一个堪称恶毒的微笑。
图恒宇默默招手,点了一个全合成素锅。不要了啊?老板惋惜地收走蚯蚓锅:这是我家招牌菜嘞,没有食用虫许可证还不让卖呢。您是北方人吧?
“他是广东人,从小就跟老鼠大的蟑螂一块儿玩。”
“老师,别作弄我了。”图恒宇可怜地垂下头,放慢语调。
“你这两年过得好像还不错。”马兆吃了一会儿,随口道。
“平平淡淡,没什么指望。你呢?”图恒宇知道老师理解这句“没什么指望”。
马兆一条胳膊放在桌下,缥缈地应了一声。袖口掩映的手腕白得像涂了粉,不知顺着摸进去的话,那副久违日光的躯体是否如他嘴里蹦出来的话一样的冷,一样的硬?
对面察觉到他赤//裸的视线,铺在桌子上的部分向后退却。
啊,他已经被马老师甩了,该有些边界感。
现下,他毫无边界感地邀请马老师,对方也愤然赴约,但这并不被视作重启,就如他们漫长过往中无尽的决裂并不被视作终结,这一漫长纠缠构成图恒宇生命的客观组成部分,熟稔到他把它当成了一扇合上的抽屉,一场漫长的阳尾,以为他们只是太累。
逃避负罪感很累,思虑生命的意义很累,拯救地球很累,处理为学生负责的后果很累,若即若离地爱着恨着很累,但那毕竟是一种惯性。他以为那是只会延宕而不会消失的。
这是你对现实的肤浅理解。那条断腿的居所、空荡的裤管肆意讥讽他:你缺席了他从海里归来的三年,恐怕,他的未来也将对你关闭。
马老师吃完了,静静坐着等他。他伸手向空杯,对方同时把放在桌子里侧的壶推了过来:有人吃完饭习惯喝一口水。有人白发多了,旧棉服与其主人一同被浆洗过无数次,表皮粗糙而触感轻软,在玻璃桌垫上摩擦着。
若就此别过,不如立刻去死。他的心久违地皱缩起来。
北航中心门口,轨道车驶过,卷起一地树脂屑。图恒宇下意识侧身挡在轮椅前,低头去找那双眼睛,里头有一丝笑意。那截霎白的腕子平放在大腿上,连着他老实收拢的手。
晚些时候,他半跪在昏暗的卧房:没有软装、袒露着水泥墙,大约只有他们以前房间一半大,解开坐在床沿上的人的裤带,像拔开数字生命卡的卡帽那样珍重。
褪到膝盖往上时,伸来一只手拽起他也掺了雪的白发,他们在彼此的瞳孔中发现了正在涌溢的苦难。
没有结束,马老师。不要结束。图恒宇仰着头,抱住马兆双腿,其中一侧,靠近他心脏的裤管刮着空虚的风,腿的皮肤很软,是温热的。苦难一样,我们也一样。
03FlyMetothe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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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副主任带着他的跟班们前拥后簇着什么人经过走廊,冲图恒宇和小戴的工位来了,一副殷勤模样,正要对大名鼎鼎的马院士访问气象局、关切小小天幕问题发表一顿引介和恭维。“大体情况昨天图恒宇讲过了,”马院士抢在他的溢美之辞前速道,“图恒宇,拿上东西带我去总控室。”
“好的,马老师。”图恒宇早就站起来,面露腼腆的笑,与轮椅一齐钻出人群,小戴目送马屁拍歪的郑副主任灰头土脸离去。
以往天幕故障一般是硬件问题,少数是气象程序本身出错。这八天里,第一区到第八区的天幕渐次裂了个遍,却查不出任何问题。
图恒宇启动硬盘,其中记录了八天内裂缝出现时的后台影像:黑缝在整点出现,有节律地闪烁,之后杳然消失。
“摩斯密码?”马兆反复回放影像,一手在桌面敲击:“F-A-T-J......解不出来,也许不是,但硬件和气象程序出错不至于这样,太智能了,不会中毒了吧?”图恒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转向主控计算机,逐个调出天幕控制系统的模块代码。
排查过半,马兆摘下眼镜:“把门锁上。”
图恒宇锁了门,施施然走回来,马兆把那十来行代码上了标记,瞠着死鱼眼,对屏幕抬抬下颌:“随机森林算法?睁眼瞎?”
“我们没排查过色彩模块,以为无关紧要。昨天心血来潮扫了一眼,就赶紧联系你了,想给你个惊喜。”图恒宇见马老师眉头拧成了螺丝,赶忙补充:“不是我写的!肯定是哪个小年轻东拼西凑出来的!”
马兆脸色阴沉,驾着轮椅后撤两步,仿佛拉根引线就能爆:“它要把我堵门里淹死,惊喜个屁。我现在就把它删了。”
“您可别!”图恒宇扑上前挡住马兆和键盘之间的空隙:“这要真是它,妥妥行星科技奖,你舍得删吗——老师!别撞我——所以你也认同,这玩意能独立寄存在AI算法片段里!”
马兆嗤了一声:“你知道地球和空间站上没被排查的算法片段有多少吗?再来一次2058全完蛋还他妈行星科技奖。”
“那你打算立刻上报,然后全世界炸锅,禁用550W控制行星发动机,重写隔离计划草案,开展算法自查运动?”图恒宇说,“它在天幕里待了几个月就只是涂涂抹抹,你不认为这很荒谬吗?”
“我一直都想问,之前你没理我。根服务器最后是它启动的吗?”
马兆没回答,两个人哽住,在此语境下什么答案都昭然若揭。
“有没有可能,”图恒宇斟酌着开口,好似回到刚读研那会儿,正对马所长发表一些关于数字生命的狂想:“它在天幕里搞鬼,是在试探,或者在跟我们玩?”
马兆也不再是能静水流深地包容科研新人的青年所长。他见识了几十年离奇世道又在死的边缘走过,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类的理性在宏观视角下,终究只是矗立在浅滩中的木制教堂,竭力对抗虚空之浪的侵蚀,难逃沉入海潮的结局。
所以他说:“你这种更荒谬的猜想,我无法确证,也无法否认。”
以一颗可爱的卫星与数万条生命为代价,通用550W-3型将回归晶体管集成芯片,550W被限制在行星发动机控制网络中,隔离计划在使用军//用密集设备的单位中已经推行过半。
民用方面的监管则散漫得多,公众想当然以为,断了互联网,电子希特勒就无从召唤他的钢铁洪流,只有极少数人见识过具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脾性之暴烈、来去之无踪,成为殚精竭虑的数字生命猎手,继续为人类的未来隐秘地思索着。
以上以下是图恒宇基于所知信息的推理。月球危机后,马兆是否捕获过他心心念念的猎物?答案应当是否,他太了解老师激动万分时欲盖弥彰的举止。他若见怪不怪,何必锁门、如之前两回见到鬼魅般的丫丫时那样,手抖,眼睛发直,还嘴硬?
这次是衬衣袖,只露出一小截灰白,以细微的幅度颤动着。如何制作一个马兆诱捕器,只需在此放一个智械觉醒。
他图恒宇将困于天幕角落的弗兰肯斯坦拱手送给老师,他们将再次共享和延续同一个秘密,将其心照不宣作为再度连结他们的唯一方式。过去从未逝去,它甚至从未过去。①
沉默中,马兆掀起眼皮,静谧地回望,死水无波的眼珠间或一轮。“放任重大安全事故,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图恒宇想自己也兴奋极了,被那种拉近过他们又撕裂过他们的东西诱捕。那是引力,将他拖向老师即将燃尽的恒星,两颗星碰撞、坍缩,成为黑洞。
“嗯,给它起个名,方便。就还叫550W吧。”他说。
04Moon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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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搀我。”老师侧过胳膊,迈出一步。图恒宇手悬在空中,落在铅灰色毛呢大衣挺立的肩缝上,“寿星,好靓啊。”
马兆家楼下这条街虽短,但烟火气十足,政//府物资点与内容物不明的平价菜站据守街头巷尾,中间是麻辣香锅、烟酒一条龙、全息投影体验店。路过时图恒宇探头看了看,投影设备便宜,贵的是会员费和投影卡,“怎么不让用户自己建模呢,建个数生所。”马兆哼一声以示回应。
“主任,晚上出门啊!”从菜站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声音嘹亮,套袖和围裙布了脏污,推着小车走向街边货车的后箱。马兆与她寒暄片刻,转过脸来时图恒宇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不解地皱起眉头,又忸怩起来,低声说你能不能正常点。
正值晚高峰,轨道车满载而来,他们被挤到车门角落。图恒宇把马老师与他珍藏多年的毛呢大衣护在里侧,老师接过他的手提袋,掂了掂重量,“现在不许看。”图恒宇阻止他,“哪有没许愿就拆礼物的?”
“站这么久,不会疼吧?”他又低头问道,老师摇头。
蔡东铭已经在车站等候多时,亦对马主任久违地用了外骨骼并且打扮超靓大发一番赞美。
三人穿越蜿蜒小路,蔡东铭指着一片全息芦苇地里的石碑:“我们正在地下的后海呢。”
图恒宇在北京度过大半生,没来过几次后海。某个青涩的冬夜,他骑到新街口,拐进后海附近的胡同里,孤独与不忿化作路灯下呼出的一团蒸气。后来某个春节,丫丫嚷着要坐假狗拉雪橇,他坐一辆小车,跟在丫丫和她妈妈的雪橇后面,在结冰的湖面上滑了一圈又一圈。
这间酒吧据说在地面开了三十多个年头,门口等位者众,徐天龙在窗玻璃里看到他们,奋力招手,得意地展示他通过关系提前预定的大桌。
室内闹哄哄,播放二十世纪的爵士乐。酒单是爵士之夜特供,常客徐天龙不为所动,仍点他最爱的恒星毁灭者双倍IPA,马老师翻阅良久,说我要辐射避难所。“马主任,太有品了!”徐天龙呲着大牙乐道,图恒宇问他什么意思,徐天龙说就是马主任年轻时流行的,在地下建核战避难所的游戏,里面放爵士。
“那确实很辐射。”蔡东铭认真点头。
酒送上来了,这年头的酒很劣,一味堆酒精度,风味少得可怜,酒杯也缩成了侏儒。伴以一盘小食,无法辨明其内容,图恒宇怕是五香蚯蚓干之类的东西,把它们推给另三人。
徐天龙端出一块巴掌大的蛋糕,连奶油都没抹:祝马主任生日快乐!
马兆说谢谢你们啊,还记得我这老头子的生日。
“前三年您根本请不出来,幸好今年图工回来了!”徐天龙呲着大牙毫无觉知地说着,蔡东铭握着杯子一顿,揶揄地瞅向图恒宇,马兆想来是这几年行//政工作做多了,面不改色,盯着徐天龙笑,直到对方收回了牙。
蔡东铭和徐天龙都多少了解图恒宇的故事,2058年的敢死队经历令他们间有了些薄薄的情谊。他们聊各自的工作,地球启航后,一切重心转移到行星发动机建设,马主任总算能放下点身上的担子了。马兆叹气:数字伦理方面还得继续研讨,考虑回教学口,编编教材,带几年学生,为隔离计划过渡期培养人才。
蛋糕放在桌上,马老师象征性吃了两口,说不能吃太多甜的,正便宜了图恒宇。他叫来服务员,点了第二轮酒,说既然马主任这么难喊,今天就都算我的。
这回蔡东铭乐了:“图工,情商见长啊。”然后紧迫地瞄了一眼。马主任还是笑盈盈的:“我就不要了。”
第二杯下肚大半,徐天龙开始絮絮叨叨:“来喝酒,还是得有姑娘才聊得尽兴。”
正巧,邻桌刚排进来的一对男女开腔了。
“你不知道我在移民办,”男的上来就是一句老成持重:“每天得处理多少起地下城抽签的投诉。离谱不?诸如举报他兄弟干过黑市,应该被取消中签,换成他。可就算移交公//安也找不出证据,干黑市的多了去了!还有举报别人伪造特许人员名额,这种九成就是眼红。地面上现在乱得很啊。”
“嗯嗯,可是我们在地下城歌舞升平。”女的九成没看上男的这一番卖弄。
男的作势伸懒腰,去搂女的肩膀:“也不知道好日子能过多久。你知道房间里的大象是什么吗?不是分配不公平,而是隔离计划!”
一桌人竖起了耳朵。“他们垄//断人工智能,垄//断科技,我们的一切迟早会被他们掌控。谁知道他们有没有隔离自己,又有谁能监//管他们?我听说,这就是个阴谋!”
房间里的大象。马兆给蔡东铭和徐天龙使眼色,不让他们冲过去辩论,图恒宇蹲在位子上,就着酒继续挖蛋糕。
“那怎么办?”女的已经不想掩盖厌烦。“还得生活啊。一会儿想不想去我家?”男的完全没听出来。
徐天龙转回目光,大叫图工你怎么把蛋糕全吃了,马主任还没许愿呢!
图恒宇迷糊抬起头,找到马老师的脸,慢慢张口要说对—不—起,“没事,他喜欢就叫他吃了。”马老师没看他,他却觉得老师眼角月牙儿似的纹路是因自己而起的。
一个醇厚的女声反复吟唱同一个单词,配上气若游丝的铜管乐器,俨然在百年前炮声隆隆的百乐门,歌乐山,蒙一层昏沉的光晕,打着转儿沉进水底。
额头抵在车窗上,他的思维在冰凉中清明,难堪地转过去,问我们去哪呀。马老师正襟危坐,淡淡瞥他一眼,皱巴巴的纸袋搁在他们之间。
一整条街除了路灯,只有菜站还亮着,身着围裙套袖的女人在门口收拾,见了他俩,爽朗地笑起来。
图恒宇这才发现,马老师走得一瘸一拐的,并且不让他扶:“你自己都走不稳,别来祸害我。”他坚持把大衣规整挂好才进卫生间,图恒宇在没开灯的卧室里不知等了多久,等到水声停了去推门。
“别穿,”他抓住马兆要去够浴袍的手,假装没看见那条被从肩上扯下来的浴巾,遮住了老师的下/////身和那处凹陷:“试试你的礼物。”
卫生间本来只开了盏镜前灯,小台灯接上电,整个房间如同装了两台浴霸。
马兆半干的头发乱翘,颓然坐在光芒万丈的澄黄色空间,令人联想到礼拜天的教堂里,突然被牧师点上台发言的流浪汉。他眯着眼,困惑而烦躁地问这是什么玩意。
“模拟太阳灯。能帮助你合成维生素D和钙。”图恒宇拿近给他看,塑料制,向日葵形状:“我在物资点看到的。你的身体状况,天幕提供的紫外线根本不够。”
马兆阴阳怪气的,说你不是要追我吗,就从国//营超市随手拿这么个东西。
图恒宇怪异地凝视他,眼中阵阵火光明灭,在他挑衅的回望中,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马兆被一把捞起来,他奋力挣扎,还是被箍住大腿,三步并作两步给扔到了床上。向日葵灯被掀翻在地,超强光柱拐了个弯射向天花板。
“我一直在复建!”他厉声呵斥,欲挥出一拳,无奈胳膊被大逆不道的玩意死死压着,拧住他一条腕子向上扯,他趁机挣脱出另一只手,用力向那面还是很好看的老脸扇去,这鬼迷日眼的挨了打还冲他狞笑,大有借残余的酒劲霸王硬上弓之意。
他想为此事件造成的影响计算一个概率,脑子里却只回荡着无妨。无妨,毕竟家门是他亲手开的,毕竟,归根结底,贱是他先犯的。
马兆想[他们]就是个三头六臂的海鸥,每一行代码里都有错,却还是诡异地飞起来了。
【全拉灯,大意为老马想到自己已经残疾,觉得羞耻难当,老图也很难过,
“图恒宇,我冷了。”图恒宇听见老师的声音沉降入shen////下的黑洞,松开手,黑洞仍在那里。
。
他不知自己是在乞求马兆垂怜,还是在做低伏小蒙骗马兆顺从自己、从那残躯里再榨出几di爱意,以重蹈他二十三年以来的覆辙,他唯一的生存本能?
图恒宇啊你可真////jiàn。
“您从来不能坦然地爱我吗?哪怕我们都这样了。”他捧住老师的手。这样老,这样苟活。
那只手在他手里发///chan,拇指一下下抚过他的鼻梁。
图恒宇想[他们]就像向日葵灯,荒谬地出现,持久地工作,暴烈地发光。光追随其基本性质一往无前,他们追逐爱意、无法回头,亦是契合基本定理,无悖科学与情感的天人合一。
【拉灯,大意为老图摸着老马的断枝强智爱了。老福特我恨你】
他们始终保持对视,就像在赌气。
“你就,坦然了?图恒宇......”老师张开嘴,他俯身吞下末尾几个哆嗦的音节。
眼角干燥如常,褶zhou驯顺地伏在指肚下。图恒宇说:我追回你了,是吧。
老师推他脸,嫌他满口酒气熏死人。
他去卫生间自/行/解/决,刷牙,拎出被撞歪的向日葵,放在床头柜。
躺下后,老师侧过身,不让他亲。他凑近已经穿上睡衣的背影:“房间里的大象,你知道是什么吗?”
老师思考片刻:“藏在代码里的550W?”
“好煞风景。”
“那是什么?学会个词就瞎用。”
“是我们。”图恒宇贴着老师的肩/胛/骨轻轻笑。老师身子微微起伏,也是在笑。
05LiliMarleen
wennwirbeiderlaternestehen/(你我相聚在那盏提灯下)/
wieeinstLiliMarleen(像以往那样,莉莉玛莲)
和好了,是时候打理些生活中的小事。图恒宇谋划着给马老师换一条外骨骼,主意打着打着就到了何连科那儿。
马兆说不用,平时坐轮椅,偶尔用一次不碍事,而且现在公//职人员买智能外骨骼要填很多表。图恒宇问,北航门口有安检吗?马兆说没有。图恒宇说那不就得了,外骨骼受力不对伤害腰腿,上回你生日疼了那么久。
马兆说好吧,你去哪搞新的外骨骼?
何连科在信息城大门口挥手,没过问图恒宇身边戴口罩的是谁。“图工你带来的人我是信任的,”气象局稍年轻些的硬件工程师微弓着身子,两腿晃个不停,“一会儿先量一下//身体数据,让她们看看有没有现货。”
信息城内有四层,天井四周围着鳞次栉比的格子间。磨损的大理石地砖和吱呀作响的扶梯都是二手货,令人怀疑这座建筑可能地下城开挖的年代就存在。何连科掀起卷帘门,内是一爿数码旧货店,地上堆着型号各异的台式机显示器,台面上贴了“电器维修”四个大字,摞着几部老旧的平板和笔记本,里侧上锁的橱窗陈列着数码相机、任X堂的历代掌机,和圆圆的似乎能装光盘的东西。
“walkman,随身听。”马兆顺着图恒宇好奇的目光看过去,解说道。
“我奶是老电工,音乐迷,我跟她学的修电器。”何连科摸摸脑袋,领着他们穿过暗门,穿过长而曲折的廊道,几乎以为到了建筑物的另一头,终于抵达一间诊室似的房间。穿着白大褂和拖鞋的女孩从里屋踱出来,朗声打了招呼,接着指挥马兆去旁边的机器。
何连科把玩换下来的外骨骼,“这款太差了,59年就停产了。哦对,这是莉莉,她们都是医学院毕业的,很专业的。”女孩摆弄着机器和马兆的腿,探出头来笑笑。
测量数据打印出来了,莉莉拉起座机听筒,与那头的人核对数据。
“你现在是真的行。”图恒宇走过来,马老师低声对他说。
“马兆?”
他俩条件反射向门口望去,一个短发女孩倚在门框上。“真的是马兆啊。”
“我去——”何连科大张开嘴。“谁是马兆?”莉莉放下听筒,除了头发,她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们的客户啊,550之父,以及月球危机的英雄,另一位也是。”短发女孩似笑非笑地,还是杵在那儿,对莉莉扬起脑袋:“叫你说我看新闻没用。情报工作是相当重要的。”
何连科急匆匆奔过来:“马,”“马主任。”图恒宇提示。“马主任,久仰了!”马兆不明所以与他握手,“您这种级别,怎么还要来这......”
莉莉凑在何连科手舞足蹈的空隙里:“上次不还来了一个UEG的吗,现在这世道。”清脆的嗓音像几个冷冰冰的钢珠在地上乱弹。
“跟你们这种公//职人员做生意,我们风险很大。”莉莉说。
“那你们拿了多少回扣就不说啦!”何连科嚷道。
“你拿的回扣少吗?”短发女孩幽幽道。
“呃,老师,我们还是回去填表吧。”图恒宇不想卷入纠纷,虽然他对于游走在法律边缘不算生疏,但他和马老师在单位还得做人。
莉莉径直打量着沉默的马兆,一叉腰:“要不然,帮我个忙,就送你顶配,还保修到下一次更换。”
“什么忙?”除了马兆,其他所有人都问道。
“带我妹上一趟地面,去个地方,再把她送回来。”莉莉指向短发女孩:“我爸好像要死了,总得有人上去收拾一下遗物,但是我们今年的地表通行名额都用完了。”
“买个通行证不就得了?”何连科说,莉莉没理他,盯着马兆:“他住的地方沿途有劫道的,没车队我们不敢去。你们关系多,应该能联系到车队吧?”
马兆问:“带上这小姑娘,还有谁?”
莉莉咧嘴一笑:“再带上何连科吧,我爸也是个什么工程师来着。”
06ILeftMyHeartinSanFrancisco
I’vebeenterriblyalone/andforgotteninManhattan/
I’mgoinghome/
tomycitybythebay
地表穿梭电梯停在300米下客站,转过一条通道便是300米货运站,相比小巧拥塞的客运轿厢,货运轿厢简直就是庞然大物,此时还没上来,他们面前是座矿场一样大的天坑。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图恒宇犹豫地说,“我们没必要去,上面环境恶劣,对你身体伤害太大,外骨骼也......”
马兆白他一眼:“我好像不是废物吧?”货梯到站了,一名警//衔花纹十分繁复的警//员领着四人通过安检,来到一辆全副武装的重型运输车前。
“中级驾驶员韩子昂。”司机见到马兆,上前来握手,自我介绍他是个娴熟的大货司机,且此行配一辆武装卡车护卫,无须担心安全问题。图恒宇看这司机须发尽白,大概和马老师年纪差不多,还戴副文气的窄框镜,想询问两句行程安全,被马老师没好气地制止了。
高度显示0,舱门落下,狂风夹带雪片扑向车窗。北京朝阳区,地表温度:零下四十度。
地球停转后,北京城便一直处于白夜。地面上正紧锣密鼓建造各类工事,大小车穿梭其间,方向盘弹出来,一齐弹出北京交通委声情并茂的安全提示。马兆抱着包端坐着,却被图恒宇发现在小幅度左顾右盼,听到“亲人两行泪”时还偷偷勾起嘴角。
原来他和图恒宇一样,2058年后再也没回过地面。
运输车先去某地卸了货,他扒着车窗依稀看出那是行星发动机用得到的某种精密仪器,只能在地下工厂的高温状态中制造,开始好奇令人艳羡的UEG在编司机为何还要接私活。
目的地在西北大坝边缘,弱AI导航依据路况估算需要四十分钟,隔离计划还不至蚕食导航系统。他们驶出军管区,进入已被遗弃的北京城。
军//管区尚有五光十色的标识牌与灯光,而其外,生命的痕迹以光速退却。楼房断热四年,外墙皮在苦寒中皲裂脱落,留守居民自行取暖,逶迤倾圯的古长城间偶有点状烟雾升起,是文明在地表最后的抵抗。
他有些羞愧于只顾抱怨低饱和暖色系的地下城令人审美疲劳,忘记这风蚀雪染的黑白灰才是人类命运的主题色。
小姑娘自称玛莲,没有妈,十岁与双胞胎姐姐一起被送到培养医护的专门学校,父亲探望过她们一回后便人间蒸发,姐妹俩在乱世相依为命。小姑娘不像姐姐那样恨父亲,更多是心疼姐姐在父亲消失后扛下了一切。
她记得父亲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推开家门,黑色的风衣和行李箱在玄关淌出一场小型洪水。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苹果递给瑟缩在沙发上的她们,姐姐红着眼睛跑回了屋,而她只是呆愣地盯着父亲的胸口,那件他每天出门都穿的内衬,印着她从此永不能忘的徽记。
后来,她在地下城遇到穿着同样制服且有求于她们的人,得知了父亲曾经的单位:北京第一行星发动机基地,与父亲的现状:他独居在西北,可能快要死了。
图恒宇问:“你想过这回见到他,第一句话说什么吗?”
玛莲说:我会狠狠给他一拳。
“去年我在上海灾区捡了个小女孩。”默默开车的韩子昂说道:“我闺女走了好几年,女婿在天上,我还要养外孙。但一看她,就想起闺女小时候的样子。”
图恒宇抻了抻他干涩的喉管,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马兆在他旁边,低着头正把弄低温防护服上的面板,图恒宇伸过去摸面板,手指被老师干燥的掌心握住。
没人看他俩,何连科脸一直贴在窗上,腿和脚腕子一起乱抖。
他们没遇上劫道者,土匪和社会渣滓的老巢就在城北,且四处流窜,但一般不会惹武装大货给自己找麻烦。路况逐渐破烂,不知什么炸的还是挖出来的凹坑横七竖八躺着,遇到大的坑,得有人下去铺挡板,车通过后,还得把板子收回来。
副驾小刘难为情地对图恒宇解释,正因为边铺边被偷,回来还是一个坑,现在特种钢板也成了公家的财产,丢了司机要赔钱。
导航带他们开进由一群塔楼组成的住宅区,马兆年轻时,这曾是北京的特产,现在,成了遗产。
图恒宇不再劝老师在车里等着就行,经此短暂行旅他领悟了,地面对人类有多么深沉的引力,在地底居住愈久,这引力便愈甚。最不情愿的何连科都没多嘴,跟着马主任下了车。
其中一座塔楼约莫八层的位置飘出烟雾,四人加上两名武警共六人,登上云梯,穿过没了玻璃的窗户洞进入六楼一户的客厅内,排成一队抓紧离开,以防被穿堂风推出楼去。马兆非要走在武警后头,碎冰碴在进入楼道时劈头盖脸摔到他头盔上,公频里传出一声咒骂。
“上楼,”老师抖落冰屑,指挥武警用枪杆劈落楼梯口悬挂的冰锥:“上头有热量,才会结冰锥。”
七楼的荒芜与六楼无异,楼梯口不再有冰锥。踹开层层叠叠的垃圾、逡巡过了无生机的空户,连廊尽头还剩一扇没有结霜的铁门。敲了半晌,没有回应,玛莲见武警犹豫不决,请他们直接破门。
他们费了不少劲才从门口堆垛的破烂里开出一条道,环境感知系统显示温度为零上一度。厨房的台面和垃圾桶散落着合成食品的包装袋,水桶里的雨水尚未浑浊,一切迹象都显示室内有人居住,也许关了取暖设备出门去了,也许不妙地正在里屋。
一度并不是适宜人类生存的温度,通往里屋的走廊地砖蒙了深重的灰尘,上有一行脚印,而脚印又被一层薄灰覆盖了。
玛莲怔怔站定,不再往前走了,马兆牵住她:“别怕。”
木门呻吟了一声便轻轻弹开,一个人背对他们趴伏在书桌上。桌上、地上、墙上,遍布旧书、文件与打卷儿的纸,霉菌从故纸堆一路长到人的毛衣上,把他也变成一块寒带森林里新冷的石。马兆几近于把玛莲拖了过去,女孩两腿站站,困厄的哽咽声充斥所有人的耳朵,马兆抢过去关了她的公频。
何连科了然地走开,招呼图恒宇到书架前。
图恒宇翻看着这位父亲的遗物。一册文件从手中滑落,马——,他将余下二字艰难咽下喉咙,扶着书架缓缓蹲了下去。
防护服氧气含量99%。近十年来的北京第一行星发动机周期维修记录。2058年领航员空间站烈士遗属采访与官方悼文。2053年、2050年第十八届、十五届未来能源论坛会议纪要。2044年太空电梯危机事后调查报告。加蓬公务签证复印件。2039年最后一届人工智能与大会参会证。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所人事架构。2039年北京市交通事故致死案件记录。防护服氧气含量93%。
“图恒宇,图恒宇!”马老师的呼唤钻进耳朵,“你要过呼吸了,赶紧站起来!”
他余光瞥到马老师放开女孩,急急向他来了,这才听见耳机里回荡着自己的喘//息。他颤抖着手,把东西塞给他:你看看,你看看吧。
“所以呢?”
隔着头盔,他疯狂地想从正翻阅文件的老师的脸上找到认同,但是没有,就像月亮。“什么所以,你都看到了,那是......她们......”
老师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臂,目光剃刀一样剐上来:“那是巧合。”
一声巨响连着整幢楼的摇晃惊醒了他。地图面板警示道,东北五公里方突发地面交火,最好立刻撤离。老师猛然叹气,把文件往腋下一夹,拽起图恒宇向门口去。
玛莲还脚底生根似的钉在她父亲的遗体前,倾身翻弄着桌面上的东西,怎么拽都不走。
“我靠,阳台有柴油发电机!一会儿这得炸!”何连科踉跄奔过来,马兆使力,女孩一个趔趄,又一声巨响,离他们更近了。他们原路逃回六楼客厅,韩子昂已经打爆了内部通讯,此刻正站在云梯下大声喊,何连科第一个蹿了下去,马兆要先下,护着身后不省心的一老一小,图恒宇没吭声,把他扯回来,自己打头下去。
副驾小刘负责汇报地图上交战区的位置,两位司机分工有序,屏息凝神驾驶大货疾速跑路。
马兆坐到后排地上,抻直那条架着外骨骼的腿。“算你还有良心。”他摘下头盔第一句话是疼得龇牙咧嘴对图恒宇说的。
图恒宇半蹲在老师面前,只顾呆头呆脑盯着那摞被老师撇在身旁的文件,嘴唇翕动。
马兆拿指头用力推了下他脑壳,将它们坐到另一侧屁//股底下,叫他给自己按腿。
玛莲先是愣神看着座位上捣鼓个没完的何连科,又将目光移向地上俩老头,看那个德高望重的被按上腿以后竭力挺直了腰,稍年轻些那个可怜地低声询问,便提醒道:外骨骼还卡着腰呢,你们得放直了才能按到。
德高望重的老头粗粗//喘了两声,扭头向她尽量摆出平静的神情:“我没事的。”迟疑一会儿,他问:“小姑娘,我们走得太急了,你在那儿拿上东西了吗?”
她吸了吸鼻子,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不锈钢杯子撇在地上。咣当一声,她说:“房间里太黑了,我没看清,认错了。三年级时,我俩在运动会赢了个杯子,我以为他还留着呢。”
没人回应,她笑了一声。老头捡起地上东颠西跑的杯子,递给她。
“马院士,”她想起该怎么称呼他:“他从来没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找我们?”她声音发颤,眼眶湿润了:“他为什么死了?”
马兆说:“他死之前,一定很想你们。”
“还有,我从你爸那拿了这个,打开看看,”何连科窸窸窣窣从怀里掏出一块硬盘,把它插到自己的随行笔记本上,玛莲气鼓鼓忍住泪,躲开他的扒拉。
笔记本屏幕亮了一下就灭了,闪了蓝屏。“怎么事儿,中毒了啊?”何连科赶忙敲打键盘,图恒宇弹起身要过去,见马老师盯着屏闪,手指敲击着,嘴里念念有词。
他忽然就僵住了。老师,我不会摩斯密码,您教教我,它说的什么?
巨响轰然在他们耳畔炸开,大货也随之飞跃。地上没系安全带的两个人被颠起来,马兆因为坐着,只是平移撞上侧壁,图恒宇则被甩到了车厢尾部,和那台笔记本东倒西歪躺在一起。
包裹耳膜的爆裂声逐渐褪去后,他听见车内警报迭起,听见司机们大声叫自己,听见特种钢板被取走的尖锐刮擦。电瓶的硫味和润滑油的土腥味扒着钝痛的后背爬了上来,他无意躲避,深重地吸入它们,他躲不开,笔记本的蓝屏在角落扑闪,他解不开。
蓝光印蚀在虹膜上,他又看到了跳跃的黑影,是他曾跪在担架床下、跪在老师裤脚旁,囫囵碾过的黑影,是他跌在灵堂里、跌在550W的重影前,疾驰而过的黑影。
“路上有坑,速度太快没躲过,他们下去铺板子了,”老师爬到他身边,扶着他止不住下垂的头,细细查看:“你没伤着,快起来。”
他靠在老师的颈窝里,嗫嚅着。是她,是她啊。你知道,却不告诉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解出来的字母是F-A-T-H-E-T,不是你臆想的那个!”老师贴近他耳朵,一字一句捶在他纸糊的耳膜上。
他的小女孩今年八岁了,正是生龙活虎、战天斗地的年纪,她在那个冷冰冰的空间里,有几十亿条代码给她当玩具,但没有爸爸妈妈。爸爸在地壳里活得挺好,妈妈呢,爸爸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爸爸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就故意忘了你,自称为释怀,一点也不关心你在那边孤不孤单,想不想爸爸妈妈。
你恨爸爸吗?
老师继续贴着他说道:“再告诉你一遍,那台550W是离线的。”
“离线不代表......”“你是学什么的?”老师用劲掐住他脖子,不容他置喙:“我教过你用可能性来推导结论?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图恒宇!就算她真的存在,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她的世界已经与你没关系了!”
特种钢板又落回他们附近。副驾小刘弓着身子,说了声抱歉。“后排两个,别吵了,我们回城喽。”韩子昂望眼后视镜,一脚踩下油门。
回城后的一系列小事是何连科帮着张罗的。他留下韩子昂的联系方式,与他们告别后,打了两辆车,一辆回信息城,一辆听马主任的,硬盘和文件被他不知从哪找了个袋子装起来,交给马主任。
玛莲关车门前,对马兆喊了声谢谢。
地下城的时钟处在晌午,几朵云悬在天幕上,图恒宇从车窗探头去看,云的边缘像蜡笔涂的一样。画云不难,幼儿园就教了。
老师命令他关掉家里所有的灯,进了卫生间。他还是老实地在外面等,直到被召唤才推门,把人扶到床上,自己也去洗。
昏昏沉沉地出来,老师拍拍自己身侧,叫他过来。图恒宇干鱼片一样躺着,与另一个发热源保持几厘米的距离,这是他第三次躺在这个被窝里。热量分子纠缠起来,他捋着老师光//裸、削瘦但仍裹着一层软//肉的脊柱,说,你想用这种方式换我闭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是公平交易。”
图恒宇把老师搬在自己身上,正好卡着断肢的位置,深深浅浅颠着他。这事儿对他俩来说,就一如当年,除了生理上的爽,只是用来逃避的?
老师不沉,但也不太轻,颤抖着抱住他时,他感到整个天花板连着地壳岩层栽了下来,感到沉入地层深处永恒的安全。
“我不能再让你找死,”他听见老师说。“听见没有,图恒宇。你得为我在地下城好好活着,这回我说定了。”
这么深情的话出来,老师只是红了眼眶,太不公平了。光速不变原理在他们之间彰显得淋漓尽致,那一轮的年龄差使他的老师永远比他更坚强。
眼泪簌簌流进枕垫,老师佯作无奈替他抹掉,说,我没当成爸,也没什么遗憾的,照顾你真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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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寄来了新的外骨骼,还寄来一套全息投影设备,随之附赠几十张盗版投影卡。图恒宇试着建数生所的模,然而可用影像资料太少,只得作罢。
早高峰的话题不再是频频撕裂的天幕,换成了加快推进的隔离计划。郑副主任苦着脸,说图工啊你也知道,现在上头给的任务重,那么多代码要重写,周日这个假你非请不可吗?
图恒宇假意为难:不好意思啊,我有点急事要办。
地面负四十度的风撂倒了客运轿厢里一大排人,马老师稳稳站住,称赞还得是先进设备好用。他们在工地间东走西顾,终于找到一处集装箱之间的空地,在军//管区边缘,窝风又僻静。
“公务通行证就这一点好,多离谱的东西都能带上来。”马老师摘下自己背着的喷火枪。
“我现在又觉得,不用这么费劲。”图恒宇掏出打火机。
他们把东西铺到雪地上,纸质文件和那块被拆开的硬盘。
“万一有人过来怎么办?”图恒宇问。
“别说话,都戴着头盔又看不清。”
图恒宇笑笑,将打火机靠近那堆东西:“那我就开烧了。马主任,你是否同意销毁来自一名逝者的,令人困惑的历史文件?”
“你不知道打火机在零下打不出火?”马老师狭促地剜了他一眼,换上他的喷火枪。
图恒宇想象中袅袅升起的青烟不再了,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小姑娘神秘的父亲和他的秘密,他和马老师的秘密,都在这里付之一炬,火吞食了许多事物,他爱过的肉体,他恨过的机器,某一部分的他,还有地上这些他的虚妄。
是啊,生活是不可能完美的,也许是永远残缺的、神秘的,充斥着喧哗与骚动。你想要陪着长大的人,已经甩开你的手独自向远方去了,你寄托哀思与期许的地方,已经碎成万片尘埃,被你遥遥甩在后头了,你想要探寻的真相,蒙着一层可能性的油蜡,远非以你之力就能刮净的。你与这一地燃尽的垃圾,疲倦地对视,不还是得找个袋子,把它们装起来扔掉。
马老师兴致勃勃摇晃着他那把喷火枪,图恒宇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放的烟花筒子。他拽着老师,踩着集装箱拾阶而上,军//管区外辽阔的荒原映入视野。
“零下四十度冻不死,我们摘了头盔吧,就摘一分钟。”他对老师说。
老师沉默片刻,说好。
猎猎狂风从荒原跋涉而来,涌进他们脸上所有的缺口。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永远不会责怪风太残暴。以后的教科书会给2058年前出生的人类一个“地表人类”的生物学分类吗?他同情未来的人类,他们只有漂泊的目的地,没了故乡,没了乡愁,这种与死的忧思缠绕在一起、绝望地想要回归其中的抓心挠肝的愁,又是能捂住还在滴血的心、微笑着坦然生活下去的愁,他们也不会懂了。
他说:你还带学生的话,让我当助教吧。
马老师听不清,他说的东西图恒宇也听不清。
戴上头盔,老师在耳机里说,我们回去吧。
声音终于哽咽了,他并不是不会哭的铁人。好。图恒宇说。
①来自威廉·福克纳《修女安魂曲》
值此情人佳节,柠梨宇宙科技有限公司携16个段子、约9k字盲盒,祝各位遇见柠梨、吃定柠梨、每一天都有柠梨相伴!
整理了一下没在lof发过的宁理段子。包含李丰田、马兆、陈新城、武文陆、林彧。都是一些有趣的设定(田兆兄弟x你、田城双重人格、水友文后续、awan特色父女.etc),请随意取用!
1【李丰田】【父女】
你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李丰田正拎着铁锹刨尸体的肚子,一边啃油光发亮的鸡腿。那一缕鸡腿的鲜香穿过满屋血腥骚臭味勾起你的馋虫,你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头搭到他肩上,朝鸡腿张嘴:“啊。”
“...都睡了还来和你爸抢。”李丰田忿忿地嘟囔,把啃了一半的......
“...都睡了还来和你爸抢。”李丰田忿忿地嘟囔,把啃了一半的鸡腿塞进你嘴里,“吃吃吃,就知道吃,长胖了又得嚎。”
你才不理会李丰田。半夜醒来床边空空,肚子也空空。鸡腿肉虽然已经变冷,但依然肥美鲜嫩。你连带着李丰田咬碎的骨头渣子嚼巴几下,把剩余的鸡腿咽进肚里,这才打量起地上那个被开膛破肚的死倒霉蛋——和他旁边那个尿了一裤子的活倒霉蛋。
“救...救我......!”
郭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到你后拼命往你的方向扭动磕头:“求你救我啊啊啊啊我不想死!!!”
你在他面前蹲下来,把玩着鸡腿骨抬头问李丰田:“这都谁啊?你不是去追账本了么?”
“对啊,就这小子。”李丰田一指郭羽,手里铁锹暂时停住,免得把血溅到你睡衣上,“偷了账本不说,还害我杀错了人。”
“哟。”你随意拍了拍郭羽的头,“小哥哥心眼蛮多嘛。说说看,我凭啥救你啊?”
郭羽大脑极速运转,猛然间灵光一现,抖着嗓子叫道:“我,我手里有证据。对!我手机里有他杀我室友的视频!电脑里也有备份!如果不调整定时,一个星期后会自动发出去!我,我要是死了,你爸也逃不过枪毙!”
“哦?有视频?”你挑眉示意李丰田从他口袋里取出手机。郭羽颤颤巍巍报了解锁密码,里头果真有一段监控,拍下了李丰田的勒人全过程。
视频播放结束,你略感窒息地沉默一秒:“爸...你......咋连鱼食都不放过啊。”
李丰田别过脸,语气充满心虚:“你管我!我就尝尝......忒难吃。”
听到这话你垂眼望向郭羽。这只丑陋的灰色虫蛹,此时眼中迸发出绝处逢生的光彩。你关上手机屏幕,忽而露出一个温柔到近乎怜悯的笑容。
“其实呢......我碰巧对电子产品啊网络什么的,有点儿研究。”你拿着手机站起来,笑容越发诡异,“这年头,杀人犯也得与时俱进嘛。”
“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呀,小哥哥。我会把这条视频,完完整整、一丝不剩地销毁掉的。”
“你呢,就乖乖地进焚化炉里去吧。”
“...谁叫你让我爸乱吃东西。”
他妈的。
你爸吃鱼食能怪我吗?
那甚至都不是我养的鱼!
这就是郭羽死前脑海中盘桓的最后一句话。
无证之罪,完。(x)
2【李丰田】【当绑架对象抑郁摆烂】
“那你杀我吧。”
顶上吊灯昏黄,你垂着头被粗麻绳捆在椅子上,身上厚外套被扒了,冷得直哆嗦。双脚脚踝绑在一起,像只待宰的羊。
李丰田举着铁锹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李丰田收账杀人这么多年来,绑架过的倒霉蛋没一百也有三十,个顶个的撕心裂肺屁滚尿流,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但威胁的那套话术还没说完就求着他杀自己的,你是头一个。
他盯着你狐疑这是什么诡计多端的求生新招。于是他狰狞一笑,打算给你来点身临其境的恐惧,拎着铁锹就要往你身上劈。你闭上眼睛不躲不闪,反而把脖子侧过来对着他:“谢谢叔,你真是好人。”
铁锹在距离你脖颈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你满脑子想的都是终于解脱了却没能等来解脱,只好慢吞吞地、无比失望地睁开眼睛。
“你说杀你就杀你啊?你给钱了吗?多杀一个人就多份风险,你当我愿意?”李丰田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拖了条板凳到你对面坐下,“说吧,你和那欠债不还的狗东西咋回事儿?他不你对象吗?”
你仍沉浸在不能正大光明死掉的悲伤中,有气无力:“到年纪了,随便凑的。啥感情也没有,活比人还烂。你用我的命去威胁他,他眼睛都不会眨。”
“看吧。”你叹气,“这只是我失败人生的冰山一角。我老早就想自杀了,怕死不掉弄得更难看。叔,你杀了我呗,就当做好事了。”
李丰田叭嗒叭嗒地抽了一会儿烟,这姑娘嫩得跟花儿似的,咋就想不开呢?你的命再烂能有他烂?还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抽烟喝酒打牌睡女人,不就靠这点东西一天天地过。
既然你不能帮他收账,那他绑你也没用。李丰田走过来开始解捆你的绳索,让你赶紧滚蛋。绳子松垮垮落了一地,你坐在椅子上不肯动,眼巴巴地望着他。
李丰田拎起你衣领就往外边拖,你抱住椅子急中生智:“哎哎哎!叔,叔!要不这样,你别放我回去。只要别放我回去,我给你洗衣烧饭暖床干啥都行。等过一阵儿没人记得我了,你再把我杀了。”
其实你打的是仓库角落那把枪的主意。枪好啊,对着脑袋“砰”一声就完事了。但哈松市禁枪成果显著,这是你第一次见到真枪。
“...你他妈啥毛病啊?”李丰田停住了,低头斜你一眼,“成,这是你说的,干啥都行。抵你雇我杀你自己的费用。”
你长舒一口气。
3【疯甜】
“你咋这么喜欢挂我身上呢?”
李丰田抽着烟,困惑地拍了拍搂着他脖子不肯下来的你。
他的破棉袄浸透了铁锈与烟草的气味,到他裸露的脖子那里消散入空气,留下一股属于李丰田本人的难以形容的浅淡味道。你蹭蹭他粗硬纷乱的胡子,半阖起眼睛:“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李丰田伸手捏你的脸:“我这树桩子还不能发表意见了是不?”
老头儿指腹一层厚厚的老茧,和你脸的触感对比太过鲜明。你忍着没躲,他反倒先松手了,好像生怕把你捏坏似的。
你哼哼着又抱紧了些:“少说话,多做事。我的建议是非要发表意见的话,你可以亲亲我。”
4【陈新城、李丰田】【人格分裂】
陈新城警官最近记性不大好。
他有时会忘记自己做过的事,对着手上连带包装纸啃掉一半的小蛋糕愣神;有时回过神来站在陌生的地方,被嘴里抽去滤嘴的烟呛得猛咳;还有些不三不四的混混莫名其妙来找他麻烦,当然全被陈警官送进了局子。
徒弟李大为非常担忧,问他是不是连轴转太久累坏了,您这黑眼圈重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猝死啊。陈新城瞪他一眼,倒也觉得有理,于是难得休假跑了趟医院。一番检查后问题没能得到解决,只查出他一身的积年暗伤。医生开了点安神药和维生素,让他好好休息、少熬点儿夜。陈新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近所里清闲,他十点半规律关灯上床。
那天晚上陈新城也睡得很早,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在梦里拎着把铁锹走在荒野上,叼着一根没滤嘴的烟,火光在黑夜里明灭。他走了一会儿走到了地方,把铁锹抵在地上开始挖土。一锹接一锹,泥土堆在边上,挖出一个大坑。这时候他低下头,突然发现坑旁边有一个沉甸甸的编织麻袋。他直直地伸出手,拉开了那个潘多拉魔盒似的袋口。
那是一整袋殷红的血,表面平滑如镜。香烟还在燃烧,透过摇动的橙红火焰,陈新城看见血面上倒映出一张自己的脸。那张脸对他咧嘴笑了一下,他说我叫李丰田。
5【疯甜】
“李丰田,我好喜欢你啊。”
你歪在李丰田的怀里,蹭他精赤裸露的胸口。李丰田披着他的破棉袄,一手搂你肩膀,默不吭声地抽烟。一撮烟灰落到床单上,烧出一朵小小的焦黑的花。
你没等到回答,爬起来继续闹他,蛇一样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喂,你怎么不理我!我都说我喜欢你了哎!李丰田——!!”
“...别吵吵。”李丰田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说,“我耳朵没聋,但你眼睛挺瞎。你稀罕我,关我啥事?”
“你就忽悠吧。”你眼尖地指出,“有本事别笑啊。你嘴角那点弧度当我瞎呢是吧?”
“我才没笑。还弧度,你当自己是尺啊?”李丰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李丰田拒绝承认,李丰田按灭了烟开始揉吧你。那双常年做工的粗糙大手把你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本来一场大汗淋漓的x事后就已经够乱了,这下直接可以孵一窝小鸡出来。
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躲闪他的蹂躏。最后不知怎地又滚到李丰田怀里去,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李丰田,你当我相好呗?咱们试试谈朋友嘛,谈得好我就做你媳妇儿,谈得不好我再把你踹了。”
李丰田先是一愣,随即嘿嘿狞笑,手猛地伸进你胳肢窝,毫不留情地挠你痒痒:“踹了我?做啥青天白日梦哪?你的命是我的,想跑?没门!”
6【武文陆】【父女】
武文陆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你是被所有同学羡慕的小孩。
“真好啊,要是我爸也像武老师一样就好了。”你的同桌躲在历史书后面与你说悄悄话,“他昨天居然偷看我手机,气死我了,我跟他吵了好大一架。武老师肯定懂得尊重孩子隐私。”
“那当然。”你就爱听别人夸武文陆,勾唇笑得好不得意,“我爸就是最好的,独一份的,天下第一!”
“...谁是天下第一啊?”
历史书被一只大手轻巧抽走。你们慌张地抬起头,武文陆站在桌子边,指间捏着粉笔,往日温和的眼睛里盛满恨铁不成钢:“武小柒,李梨,聊什么哪?也说给我听听?”
“呃,武老师,我们......”
全班投射过来的目光令你们携手社死,垂着头讷讷不能言。
武文陆拿着历史书在你桌上敲了敲,同时隐晦地瞪你一眼,语气不容置疑:“认真听课!快要考试了,还不收收心。你们两个,放学后来我办公室。”
日影西斜,你和李梨垂头丧气地出了办公室,同病相怜地对视一眼。李梨背着书包回家去了,她爸一直抽着烟在校门口等她。你呢,你爸就是你们拖到现在没走的“罪魁祸首”,明明嗓音温和,却把你俩训得头都抬不起来。
你嘟着嘴颇感委屈。本以为告诉武文陆你们在夸他能少挨点训,没想到他眼睛都不带眨:“夸我就不是在说小话啦?”
哼,好一个铁面无私武老师!
坏爸爸!
“又在心里骂我呢吧?”武文陆一边锁办公室门一边揶揄。你下意识地跳脚反驳:“我才没有!”
门锁好了,武文陆取下你的书包放到自己肩上,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小柒啊,大家都知道你是爸爸的女儿,你更要起带头作用才对嘛。”
“是是是。”你敷衍着,“我不该上课说小话。我爸不是天下第一,我爸是天下第二。”
“噗...哈哈哈哈!”你憋不住了,抱住武文陆的手臂乐不可支,“第一空着,给你留点反思进步的空间!比方说,今天晚饭要是做得好吃,就允许你离第一近一点点!”
“哎呀,那爸爸可要努力了。”武文陆笑着叹气,眼角皱纹如睡莲般舒展开,“请问我天下第一的女儿愿不愿意帮爸爸打下手呢?今天是你喜欢的鲫鱼汤哦。”
“好哇!武老师公然贿赂裁判!”
“不不,这叫——先进带动后进。”
7【马兆】【水友文后续】
办公室里。
你:对不起...马老师......(虽然没想好自己做错了啥但总之先滑跪)
马兆:(坐在办公桌后面)说说看你错在哪儿了。
你:(绞尽脑汁)呃...我不该...我不该发布那些...内容......
马兆:论坛话题是自由的,你没有违反规则。
你:嗯,那,那就......我不该喜欢上您......(情绪变得低沉)
马兆:...爱情也是自由的。
你:(困惑抬头)啊...?
马兆:困扰我非你本意。你的判断是合理的,我原本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那些。
你:(弱弱地)您的意思是...我没做错事?(啊????)
马兆:但是它确实对我造成了困扰。
你:(迅速滑跪)对不起我不会再写了!!马老师对不起!!!
你:(天哪他居然还给我留了一半!)
你:(左思右想)马老师...你...(鼓起勇气)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马兆:什么?
你:(已经泄气了)就是...呃......您甚至专门为我做了带鱼......啊我知道肯定只是为了奖励我,您没有别的意思的,对吧......哈哈,这是当然的,怎么可能有呢......(再度低沉)
马兆:(沉默)(思考)
你:(毫无悬念地被拒绝了呢,哈哈)(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mp4)
马兆:这周末有没有空?
你:(吃惊)...啊?有...有的?
马兆:来我家吃顿饭。
你:......我已经知道你不是厨房杀手了马老师。(预感到是拒绝plus而本能地想要逃跑)
马兆:(不容置喙)就这么决定了。赶紧回去干活吧,别再让我抓到你摸鱼。
你:(果断怂了)好的马老师,谢谢马老师。(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住)(不对啊难道我其实有那么一线希望吗?救命,老马——老马啊——你给我说清楚!!)
马兆:还有什么事?
你:(立刻关门)喔喔没有了没有了,马老师再见!
8【田兆兄弟】【唯一能放出来的】
今天你难得地醒得最早。
往常醒最早的都是马兆,他生活规律无比,一到点就睁眼起床,吻一下你的额头,然后洗漱做饭煮咖啡。你最多再赖半个小时也得起了,留下李丰田继续呼呼大睡,把被子统统抢走。
但今天你在马兆的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睁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天花板,便再也睡不着了。你向左看看马兆,他呼吸平稳宁静,睡姿规矩地仰躺着,双手交握在小腹,睫毛纤长轻颤。你向右看看李丰田,他惬意地打着小呼噜,睡得四仰八叉,被子拧巴成一团,脚趾伸到被子外边,一只胳膊还压在你的腰上。
马兆取下了眼镜,李丰田收起了杀气。在恬静的梦眠中,兄弟俩的睡颜显得尤为相似,使你油然而生出一股怜爱之情,像在暖融融的云朵里随风飘荡。
新的一天。早安,先生们。
剩下的都是
↓
wb:awan努力做饭
往下翻或搜“盲盒”
·现充恋爱
·日常向一发完
Summary:崇应彪觉得家里的杯子都太小,总要来回接水,于是他想换个大的杯子。
不要,我不喜欢热水。
宜家是个很神奇的商场,你总会在兜了一大圈之后才能找到自己想买的物件,但是这次跟着伯邑考一起,崇应彪从很多入口随机找了一个上楼后,走了几步一眼就看见了琳琅满目,各式......
宜家是个很神奇的商场,你总会在兜了一大圈之后才能找到自己想买的物件,但是这次跟着伯邑考一起,崇应彪从很多入口随机找了一个上楼后,走了几步一眼就看见了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杯子。崇应彪在心里默默感叹,我男朋友运气真好,能带飞我这种非洲人。
我要买个大的,崇应彪说。伯邑考点头,开始在一众杯子里找出一个最大的。伯邑考在一个区域停下,指着玻璃杯子示意崇应彪过来看。
这是花瓶,哥哥。崇应彪说着把胳膊搭在伯邑考肩膀上嘲笑他眼睛大不识字,伯邑考很自然的拉下他的手,在之后的每一步都紧紧牵着他。
为什么非要买个大的?迎面走过来一对情侣,两人从并排走换到前后走的位置给对面让路,崇应彪以为伯邑考会放手,结果并没有。他站在伯邑考身后脑子没转,很快速的回答,喜欢大的。路过的情侣听见这句话两个人都很轻的低头笑了一下,这时崇应彪才回神,然后他听见伯邑考也在笑。
别笑了,我夸你你自己偷着乐行吗?崇应彪甩出一句,跟上伯邑考送出一个肘击。
谢谢阿应。
伯邑考,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脸皮这么厚。
后来伯邑考选了很多杯子,一一问过崇应彪,都被他拒绝。理由千奇百怪,可是伯邑考看着说话像机关枪一样的崇应彪也觉得很可爱。
也?伯邑考眼珠转了转,心想自己果真是老房子着火。
不要,我不喜欢橘色。
不要,这杯子里镶金线了,卖这么贵?
不要,他凭什么四个四个卖?我一个人过日子犯法?
伯邑考笑着放下杯子摇摇头。
怎么了?崇应彪不明白伯邑考摇头的意思,也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直接问了出来。
不是一个人了,是两个人。
以后不一定也是两个人。
崇应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说这种撤火的话,可他就是说了。伯邑考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捏了两下崇应彪后颈。崇应彪看着那对又拐回来选杯子的情侣说说笑笑,心里没来由的失落,他想,自己跟伯邑考也会有这一天吗?他们也会走到很远的未来吗?不,他不觉得这会实现,既然迟早要失去,何必贪恋这一时。所以,崇应彪总是在拒绝伯邑考,或许这样分开的时候崇应彪会接受的更坦然一点。
一个扎啤杯映入崇应彪眼帘。
这个好,你给我买。情绪的快速转变似乎是崇应彪在像向伯邑考证明,自己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任性妄为,随心所欲的人。
买,买两个,这么沉的杯子你一手一个正好当锻炼了。崇应彪被伯邑考的话逗笑,捡了一个杯子放进购物车。崇应彪看着伯邑考眼睛,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脸上无意识挂着的微笑,他说,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伯邑考看了一眼价签,问崇应彪能不公开发表这事吗?这太便宜了。
崇应彪不以为然,推着车子边走边说,没人会想到你,我们俩不是也没公开,不会对你有影响。他忽然停住,问伯邑考,要一直不公开吗?一句没有指向的问句,或许是在问杯子,或许是在问两人的关系。
伯邑考沉默了一会儿,抛出另一个问题:要不要去买个冰淇淋吃?崇应彪没听见回答也没太大反应,回了句好,继续向前走了。毕竟他一早就知道,像伯邑考这种人不会跟自己认真谈,最多只是玩玩。只不过他没想到第一次约会就能看见这段感情的结尾,有点太快餐了,快餐到崇应彪发誓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吃麦当劳了。
结了账,崇应彪被人拉着在店里吃掉了冰淇淋。伯邑考买了两支,但崇应彪吃东西快,所以第二支也进了年纪小一点人的肚子里。在崇应彪心不在焉进食的功夫,伯邑考一直在举着手机处理什么事情,崇应彪看起来有些不满。
早知道你这么忙就不约你出来了。
伯邑考似乎根本没认真听崇应彪的问题,顺嘴说了一句,忙啊,忙点好啊。崇应彪翻了个白眼,拿起杯子转身就走。
到了崇应彪家楼下,副驾驶的人才睁开眼睛。
睡醒了?伯邑考说着,停稳车解开自己安全带,凑过去亲了亲崇应彪。
崇应彪看着熟悉的小区,问伯邑考:你终于为了修仙准备禁欲了?
那倒没有,只是预感你今晚会很忙。
啊?
下楼,阿应。
今晚的月色很美,伯邑考手里捧着一束蓝桉站在车前。
“今晚的事确实太唐突,可是我看你不开心,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怕你离开我,所以也顾不上太多,阿应,除非你不再喜欢我了,否则我们永远都会是两个人。”
“你也喜欢我?”
“阿应,我比你想象中的更爱你。”
伯邑考记忆里那个第一次见面时,被夏日阳光笼罩的少年又开始熠熠生辉,随着微风撩动他的心弦。
“阿应,我们很早就见过,只是你忘了我。”
崇应彪歪着头,努力回忆从前,晚风吹动他的发梢,伯邑考走向他,拨开遮住崇应彪眼睛的发丝,轻轻吻上去。
“你是我的蓄谋已久。”
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崇应彪收到了这段恋爱的第一束花。
End
苏全忠:伯邑考你有事吗?
写无春色写得我精神状态不太好,以后可能随机掉落点一发完
天使Crowley和恶魔老蛇的修罗场
如题。
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并且以意想不到的姿态降临到无辜的恶魔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始料不及。至少在他满心期待,带着爱心礼物去给他的天使一个小惊喜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十分钟后,自己将面临继天启后最大的存在危机。
Crowley推开书店门大摇大摆进入时,甚至不忘将捧着礼物的手放在背后——如果Aziraphale不在慌张地试图掩饰空气里另一个天使的气味的话,一定会发现恶魔真像个幼稚又自满的孔雀,正鼓足气势开屏讨喜。
“哦,你来了,”Aziraphale小跑两步前来迎接他,却被对方突然警觉起来的表情留在原地,“怎么了?”
这是什么味道?...
这是什么味道?
天使的味道!
那零点零零一秒内,Crowley的心情千回百转,惊涛骇浪。
哦不等等,Aziraphale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胁迫…而且为什么那只天使的气味正从我们经常谈心的内室里传来?
一只神秘的天使,正在我们的
内室
里
Crowley炸毛了,如果蛇有毛的话——至少Aziraphale惊讶地意识到,他一瞬间像个被进犯领地的恶犬一样,龇牙咧嘴,金黄的蛇瞳里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
他在委屈什么?天使很费解。
Crowley捏着礼物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差点将可怜的工艺品捏成碎片。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恶魔隐忍道。
“什么?”天使显然有些慌张,毕竟他太过正直,连个像样的慌都撒不好。
Crowley觉得荒谬极了,又气又委屈,瞬间将来这里的路上酝酿好的惊喜铺垫词忘个精光,一下子把手中的礼物搁在茶桌上。
“哦!”Aziraphale完全忘记了两人正在进行诡异的对峙,反而露出了星星眼,连头顶的天使光环都在散发粉色光芒,“这是送给我的吗?哦…Crowley,谢谢你,我很开心。”
龇牙咧嘴的恶魔气球突然撒气了,闷闷地发不出火来,一下子窝在沙发里:“对,我和那个陶艺店主学的。”
竟然是Crowley亲手做的!Aziraphale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仔细去打量手里的陶艺雕像。
“你喜欢就行。”恶魔瓮声瓮气地说。
天使似乎有些想给他个拥抱,不过Crowley这会正在赌气,这种做法可能会有点冒犯他,索性作罢。
于是恶魔更赌气了。
他实在憋不住,问道:“屋里那天使是谁?”
-
沉默。
Aziraphale真的很为难:“不是陌生人。”
Crowley觉得自己的忍耐逼近临界值——就在他即将站起身冲进窝藏神秘天使的内室时,一把熟悉到令人发指的声线响起了。
“抱歉,但我想你要找的天使是我?”
那是他;但又不全是他,毕竟如此庞大壮美的洁白羽翼已经很久没有连结于Crowley的肩胛骨上缓慢却有力地扇动过了。他的语气和表情也与自己不同,那是种跳脱活跃却富有生机的乐观者才有的神采。
自己与他相去甚远。
最不同的还要数那双眼睛——这名天使没有残忍的竖瞳,而是温和快乐的蓝色双眸。
他们有着同一张脸。
恶魔宕机了,他身上发生过很多离谱到家的事,但这一件似乎有点超过他承受范围。
更何况——
看到天使Crowley顶着堪称纯真的眼神向Aziraphale询问咖啡机和汽车的运行机理,并状似无意地逐步拉近身体距离,他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堂里Michael的办公桌上去。
作为一个睿智的天使,Aziraphale怎么会如此笨!你真以为他需要向你询问机械运作原理吗?当初这些教人堕落的东西就是他设计的!
恶魔Crowley觉得真憋屈,毕竟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他完全知道天使Crowley耍的那点小花招。可惜那善良的笨蛋Aziraphale根本不会相信当初参与造物的知名天使Crowley会对自己使出什么诡计多端的手段。
这点憋屈,终于在夜晚降临时爆发了。
“天使不需要睡眠,你以为我不清楚吗?”恶魔凶巴巴地瞪着天使Crowley,“既然你解释不清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那你立刻马上给我离开。”
Aziraphale露出极度不赞同的表情:“Crowley,别这样。”
恶魔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那一直扑闪着洁白羽翼的天使Crowley用微妙的语气附和道:“是啊,Crowley,别这样。”
……
恶魔气绝:“你不担心他在这里会引来天堂不必要的注意吗?万一这是什么天堂奇怪的陷阱怎么办?万一这又是他们想把你拉下水伤害你的手段怎么办?”
Aziraphale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直躲在其身后对恶魔摆出志得意满炫耀姿态的天使Crowley却变了脸色:“什么?他们对你做过什么?”
“哦,那其实是过去的事情了,”Aziraphale解释道,“现在我们都打算向前看,目光还是要放在未来。”
“哈,希望这个未来能包含我们两个。安全的,健康的,我们两个。”恶魔道。
天使Crowley有些过于激动了,Aziraphale并不记得在二人都供职于天堂时已有如此深厚的羁绊——至少相比于现在来说。
为了防止天使Crowley继续焦躁地围着自己下意识转圈,并发表一些处于渎神灰色地带的叛逆言论,Aziraphale及时解释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并再三保证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恶魔说:“他们曾经想将你扔入业火焚烧殆尽。”
天使Crowley:“他们怎么敢的?!”
哦,现在那对羽翼扇动得更厉害了,刮倒了两排今早Aziraphale刚收好的百科全书。
恶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义愤填膺,凉凉地说:“你有点掉毛,不要扇了,我们打扫屋子很累。”
Aziraphale自诩是一名资历颇深的天使,但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亲眼目睹一名大恶魔和一名大天使在自己面前张开翅膀互相比试谁的羽翼更加丰满漂亮,并且据理力争地表示自己从未掉毛。
恶魔看不见的三叉戟尾巴似乎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你真的认为能骗过我吗?你不仅掉毛,还掉得不少呢。”
天使Crowley也不甘示弱:“但它们仍旧健壮有力,并且白得如空中曜日。”
恶魔:“你用掉下来的羽毛做了一顶帽子。”
天使Crowley:“可他们是白色的。”
恶魔:“你拔下了最美的那支羽毛做成了笔,最后也没送出去,大概自己也觉得拿不出手吧。”
天使Crowley突然不出声了。
恶魔:“我送了他一支黑色的羽毛笔,现在还在他书桌上摆着呢。”
天使Crowley:“你真无聊。”
Aziraphale:“?”
Aziraphale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当初同供职于天堂时,Crowley确实说想送给自己个礼物来着,可惜还没收到,Crowley就堕天了,礼物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所以是羽毛笔?但为什么要从自己翅膀上拔,不痛吗?Aziraphale想开口问问,但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针锋相对地盯着彼此,又觉得这问题有点多余,可能还会带来某些不太愉快的后果。
最终天使Crowley还是在这件标着他们二人名字的书店住下了,据他自己回忆,上一秒他还在宇宙里欣赏新造的粉蓝色星云,动念要找来Aziraphale一起欣赏自己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作品,下一秒Aziraphale就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只不过穿着陌生的服饰,自己也在一处狭窄的地方。
“什么狭窄的地方?”恶魔打断叙述。
“那不是什么重点。”Aziraphale抢答。
“哦,没什么,人类好像管那个地方叫被子。”天使Crowley微笑。
?
“可能我突然出现打扰了Aziraphale的梦境吧,我深表歉意。”天使Crowley沉痛道,“后来我才知道,突然出现在别人床铺上是不太礼貌的行为,看来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恶魔猛灌了一口酒:“你接着说,说些重点。”
“这就是全部的重点了,”对方答道,“可能时空出现了对接错误,总之我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几千年后,无论如何,见到认识的天使还是让人欣慰。”
天使Crowley没有酗酒的癖好,所以他无视了自己面前的酒杯,反而将注意力转向了被Aziraphale珍重地摆放在桌子上的,那个自制工艺品。
“这是什么?”他问,“看起来似乎是两个人形物。”
恶魔吭哧一声,不屑于理会。
Aziraphale倒是热情地回答:“哦,这是Crowley送给我的礼物,他亲手做的。”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取悦了恶魔那难猜的小心思,他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天使Crowley想了一会,朝窗外比了个手势,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Aziraphale:“希望你喜欢今晚的星空。”
“什么?”Aziraphale奇怪地走到窗边抬头望去,却发现浓稠阴沉如黑丝绒的夜幕中忽然亮起一片粉蓝色的星雾——像几千年前他们肩并肩站在造物之初的里程碑时遥望宇宙星云那样——妙不可言的壮阔星海五彩斑斓彼此碰撞,只不过那其中隐约显现出如恶魔手制工艺品一般的人物轮廓。
是Crowley和Aziraphale,只不过星海模糊了黑白界限,教人看不出天幕上那一位究竟是恶魔还是天使。
“希望你喜欢这份迟到了六千年的礼物。”天使Crowley真诚地说。
*题文无关
*年龄操作,相差14岁的老夫少妻
*很封建很娇妻,恶所有人我享的一碗剧毒饭
1.
1993年7月28日,杨玏自三藩市返港,一落地,就被等候已久的狐朋狗友们押进林肯车。
路上诸位七嘴八舌,只有一个意思,今夜不醉不归——杨玏不醉,全员不归。
杨玏连连讨饶:“不是吧大佬,我明早八点要去董事会报道,你们想我死,也至少让我死得漂亮。”
狐朋大惊:“不是讲后天?”
狗友大恨:“杨生不……”
“喂,说话注意点,当我面讲我老豆坏话?”
“Sorry,sorry。”
在座诸位都是家里有商业大厦的old......
大半安排撤下,但人都到齐,不聚不行,于是天色大暗时,林肯打着灯驶入灯红酒绿的兰桂坊。
杨玏这些年辗转欧美,看过霓虹灯光无数,昳丽迷离,摄人心魄,真要比,香港夜景亦不过如此,但人之所以是人,便是有主观能动。
他爱香港,香港便是最美。
就连此刻的兰桂坊都叫他感慨,想起十五六岁,后生仔们相约逃学来见世面,在一片醉生梦死的享乐迷雾中误入小道,被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吓得四散而逃。第二日被学校告到家长面前,都受一顿训,前惊加后怕,个个赌咒发誓,再不去第二回。
可惜起誓不灵,如今十多年过去,乖乖仔们一一长大,倒成了兰桂坊常客。
杨玏不是,他是在乖仔中都要排No.1的人物,在校时学习,长大后工作,三十一年只为杨生的一句肯定前行。十六岁那次兰桂坊探险,已是他一生之耻,激励他越发努力。于是他二十几岁成为杨生的左膀右臂,如今再过不到十二小时,他就要正式取代老豆,成为杨氏一把手。
是同辈人中的第一个。
杨生应当是满意他的,几年前就开始为他的上位铺路,派他同内地接洽,又把海外一切生意都交给他,楼、地、股权,大半已经转到杨玏名下。
车子停好,一众人勾肩搭背往楼上走。
“……我老豆讲杨生同杨太搬去深水湾,山顶都留给你?有没有搞错啊,又无人同你争,戏做到这么足?”某个圣保罗同窗凑过来问。
港人,从太平山到深水埗,都信奉多子多福的道理,尤其是富豪。大佬家姐,细佬妹仔,狐朋狗友们大多兄弟姊妹一箩筐,为个继承权打得不可开交,只杨玏一个独生子,从出生起就是onehundredpercent的继承人。
所以杨玏上位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有人想到,杨生会放权放得这么彻底,连太平山顶的杨家老宅都不愿多待,生怕旁人生出一丁点想法。
“我也没想到,但他讲深水湾环境更好,方便打高尔夫,还不用天天见我,”杨玏面上全是无奈,“他是老豆我是仔,我敢说什么?”
圣保罗同窗还想再说两句,他们已经进了包厢。
“好啦好啦,不讲其他,今日难得,大家玩得尽兴!”
与其说是为了迎接杨玏返港办的party,倒不如说是一群成年人难得的放松时光,杨玏这个原主人公反倒成了陪衬,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抿着酒精饮料。
酒过三巡,包厢门再次打开,抹着艳红唇彩的妈妈桑扭着身体,像母鸡带崽一样领进来一群男孩女孩,清纯成熟,应有尽有。
杨玏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低着头开始思考该用什么样的理由逃走。
“请问我可否坐在这里?”
身前有阴影投下,杨玏想说我不必人陪,一抬头,直直撞进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
眼眸主人是个穿着白T卫裤的男仔,花样年华,一副以handsome为底beautiful作笔描绘出的好样貌。
“杨生!”妈妈桑摇曳而来,推着男仔在杨玏身边坐下,“这是Terry,大陆来的,北方人,一定同杨生有共同话题!”
杨家世纪初自北京迁来香港,几十年过去,对故园始终情深似海。家中佣人用的是从北京带来的旧仆后代,家宴餐桌上多是北方菜色,杨生但凡得闲,山顶别墅总是梅兰芳专场。几年前杨玏奉父命前往北京参加会谈,负责接待他的工作人员想来几句白话拉近距离,没想到杨玏开口就是京腔,同胡同里长大的北京小爷一般无二。
杨玏想要开口推拒,看Terry两眼汪汪,胆怯祈求,终未开口。妈妈桑眼见有戏,拍拍Terry肩膀,叫他好好表现。
表现什么呢?
两人分明坐在一处,手臂肌肤相贴,却是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杨玏先开口,用国语问:“你是哪里人?”妈妈桑讲Terry是北方人,杨玏却不太敢信,香港以北都是北方。
Terry像是没想到杨玏国语会说得这么好,脸上的惊讶一览无余。
他也用国语回答:“吉林人。”
这下换杨玏震惊,竟然是真的北方,可Terry年纪这么小,怎么会跑这么远来香港。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
Terry面露郁色,但还是乖乖回答,他来港来得不算清白,父母早逝,他从小被二舅养大。十三岁辍学,二舅带他来香港谋发展,从深圳到港岛,趴在货轮底仓,一动不动躲过边防。可惜今日上岸,明日二舅就在兰桂坊被一辆积架碾过。妈妈桑是好人,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打杂做事换一口饭,如今觉得他年纪足够,才第一次让他上场。
“……你看他们都有化妆穿新衣,我不用,妈妈让我怎么舒服怎么来,说总有人会喜欢。”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像是在问杨玏,你喜不喜欢?
杨玏不知如何回应,也许是体内酒精作祟大脑短路,也许是头顶灯光正好迷幻心智,也许是杨太多年教导终有成效,总之,他突然想做件善事。
他问Terry:“你叫什么名字?”
Terry拿过他的手,食指一笔一划落在宽阔掌心。
“侯雯元”,杨玏将这三字放在齿尖来回咀嚼,“点解是个女仔名字?”
Terry感觉冒犯,却不好发作,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肯放。下一秒,杨玏凑近,烟草味混着淡淡薄荷酒气,像泰山压顶,又像迷雾笼罩,逼得Terry不自觉躬身,脊柱弯出一道美丽弧线。
他抬起头,看见杨玏在笑,两颊酒窝都盛着霓虹。
“侯雯元,你要不要跟我走?”
2.
港城这几日最大的新闻就是杨氏的权力更迭,有小报从一周前就开始播报杨玏行程——昨日交接伦敦事务,今日见过纽约经理,明日前往三藩会议。5、4、3、2、1,像跨年最后10秒倒数。等一切归零,新的一年到来,新的风云骤起。
等到七月廿八今日一早,封面便是大大的“HOT”标——太子爷杨玏今日返港,众大佬急call大波靓妹。
小报到底是小报,三两句写完business,其后就是大段大段“花边”,连杨玏多年前曾养过一只叫士多啤梨的德国牧羊犬都要拿出来分析。
兰桂坊向来三教九流齐聚,消息四通八达,从雪厂街到九龙城寨,总能说上一两句,说杨玏难得,相貌靓,能力强,连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待人亲和,tips给得尤其大方。
侯雯元坐在角落,听过就忘,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会坐在杨玏的平治后座,看窗外场景变化,出花园道,过马己仙峡道,再缓缓驶入山顶道。
二舅被积架碾过已经四年半,侯雯元踏出兰桂坊地界的次数屈指可数,对香港的认识,大半来自同宿舍阿飞顺手扔给他的港岛地图。人人都告诉他,太平山顶是香港贵中之贵,想住那里,要钱包贵,更要命贵。
他趴在小小单人床上,吃力辨别繁体汉字,用劣质的黑色马克笔描出从兰桂坊到太平山的路线,日日摩挲。
十五岁时他立下目标,三十五岁之前,总要登一回太平山,看白加道的地里到底埋的是金银财宝还是人类耻骨,如今他十七岁,坐在可抵一间屋的平治里直达山顶。
南下的那个深夜,绿皮火车上,二舅说什么来着?
世事无常。
3.
杨玏曾祖父是最早在太平山顶置地的那批富豪之一,当时便作出决定,要仿京城祖宅,建一栋传世之楼,教人一听一看,就知道是杨家地界。从此杨家代代掌权人坐镇此间,俯瞰全岛。杨玏生于此长于斯,将楼与父亲画上等号,从未想过契约上的业主栏会出现他的名字。
平治在门前停定,司机Marcus同侯雯元一左一右扶杨玏进门。拐角亮一盏小灯,头发花白的妈姐围着披肩走出,她是杨家旧时管家的女儿,也是杨玏幼时保姆。
“玏儿?”
“诶,瑛姑。”
“我当您今儿不回了呢,我都睡了。喝酒了?”
杨玏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
Marcus不住山顶,还要赶回去哄女仔睡觉,急匆匆离开,留下侯雯元独立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瑛姑端着醒酒汤从厨房出来,路过侯雯元时眼皮掀起,冰凉凉视线好似软体动物在赤裸肌肤上爬坡。
醒酒汤温温热,入口正好,杨玏半碗饮下,理智回归七七八八。
他一壁抿着剩下半碗,一壁嘱托瑛姑,给侯雯元理个房间出来,找几身从前买来但是他没穿过的衣服,最后小小声撒娇,让瑛姑不要告诉杨生杨太。
瑛姑接过空碗,像调侃又像提醒:“现如今这家里您说了算,我哪儿敢啊?”
杨玏笑笑不接话,仰起头靠在沙发背上看天花板。
侯雯元也偷偷看一眼,只觉得很新很好,比兰桂坊的不知道漂亮多少,但不明白杨玏为什么会这么感兴趣。
明日的董事会从纷乱的思绪中挣扎而出,杨玏终于站起,同侯雯元说:“我明早有要紧事,今日太晚,你先好好睡一觉,想一想。”
“想什么?”
“想你将来要做什么。”
4.
翌日一早,杨玏奔赴董事会,在杨生的带领下拜叔伯,见下属,像一个陀螺,从早八点转到午十二点,又转到晚二十四时。
家中拐角小灯依然明亮,只是等他的人从瑛姑换成了侯雯元。昨日的白T卫裤已经脱下,眼下瘦瘦高高的prettyboy穿着衬衫西裤,一眼看去,像位品学兼优的圣保罗学子。
杨玏心中还想着白日里杨生的嘱托,饮过醒酒汤就自顾自松了领带上楼,转身要关卧室门时才惊觉,侯雯元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有事要讲?”
侯雯元乖巧点头。
杨玏卧室装修简单,基本满足睡眠需要,落地窗前面对面摆着两张装饰用的沙发,窗外,近处是半山,远处是维港。
“你想说什么?”卧室主人揉揉眉心,努力压下困意。
侯雯元没有回答,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有些干裂的唇落在男人嘴角。
杨玏大惊失色,十六岁时那个穿着渔网袜抚上他胸口的妖艳男人都没让他失态至此。
Terry以为自己被嫌弃,慌忙解释:“我没有和其他人……我就是看他们……”
真是天大的误会。
杨玏抬手制止侯雯元的话,示意他到沙发上坐下,自己转身走进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又待了好几分钟,静等理智回笼。
然后才回到卧室,在侯雯元对面坐下。
沙发很大,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十七岁男仔在其中蜷缩成一团,整张脸埋在两手之间。
杨玏喉咙发痒,轻咳两声。
“你为什么要亲我?”
侯雯元抬起头,湿漉漉一片。
“你昨晚问我,将来要做什么……”
“你就想做这个?”
侯雯元一脸茫然:“可你把我带回来……”不做这个做什么?
杨玏生气,也怜惜,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和特首聊天都不曾这样纠结措辞。
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
“第一,我不玩未成年人。你要是想和我睡觉,那sorry,我只能明日就叫Marcus送你回兰桂坊。
“第二,侯雯元,你当我冤大头发善心也可以,当我想做人性实验也可以。你碰到我,我们就是有缘。我觉得你心思纯净,不应当在兰桂坊浪费自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什么梦想,有没有想过要怎么达成自己的梦想。
“如果你有,如果我能帮,我可以拉你一把。”
侯雯元愣愣听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任由泪珠一颗颗往下落。
他小小声讲:“我……我想读书……”
然后他看见杨玏笑起来,和昨晚在兰桂坊问要不要跟他走时一样的笑容。
这次他们头顶没有迷离灯光,侯雯元得以看得更加清晰。
好多人讲杨玏生得端正,眉如山,眼如湖,文质彬彬比肩港大教授。侯雯元想他们说得好对,特别是杨玏笑起来,尤其好看。
像清风又似明月,近在眼前,远隔千里。
5.
侯雯元说:“我想读书。”
6.
回归将近,香港上上下下都在震动,越往上,震得越加激烈。
杨玏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时时怀疑杨生是不是早有预料,故意让他顶班,自己去躲清闲。
又是一日深夜到家,他走进门,看见拐角小灯下,侯雯元趴在桌上,咬着笔杆愁眉苦脸。
自从那天侯雯元同他说想要读书,杨玏便为他请来了许多家庭教师,从数理到文学,艺术到英语。内地课程与香港相差甚远,侯雯元年纪又大,去学校都不知道该报几年级。反正杨玏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如先让他在家里将落下的课程补上。
“怎么是你在等我?瑛姑呢?”
听到声音,侯雯元抬起头,他比刚来时要胖上一些,两颊都生出了肉,眉眼间少了许多郁气。
“啊,你回来了。”他站起身,踢踏着拖鞋走进厨房,为杨玏端来醒酒汤,“瑛姑外甥女生了,她去看看,过几天回。”
“这么快?不是说要下下周?”
侯雯元如今已是瑛姑心腹,全心全力助瑛姑“照顾”杨玏。
杨玏连连点头,转移话题:“你在写什么?”
侯雯元有些赧然:“……文学课作业。”
不等侯雯元回答,杨玏已经打起了哈欠。
“将来出书,可一定要送我十套签名版。”他揉揉年轻人毛茸茸的脑袋,向楼上走去,“晚安,你记得早点睡。”
楼下又只剩下一盏小灯。
侯雯元回到桌前坐下,下巴搁在桌上,盯着essay发呆。
他并不想做什么文学家,他只是……有些故事想写。
他想写耶稣同孔子会面,写达芬奇与李太白共饮,写爱因斯坦遇上释迦牟尼,一见钟情,两心相许,从此白头不分离。
7.
日忙夜忙,杨玏终于在平安夜前夕,成功将自己忙病,被动开始享受假期。
瑛姑一边照顾一边数落,说他打小就不爱惜身体,从三岁时偷吃东西吃到积食,念到二十八岁他独自在剑桥郡,一日三餐都能忘,硬生生熬出胃病。
侯雯元在旁边给瑛姑打下手,与她一应一合,最后总结陈词,说杨玏的罪状简直“罄竹难书”。
他这几天正在学成语。
瑛姑有些犹豫,她一生未婚,亲缘也淡薄,如今世上最亲近之人,只剩下杨玏和外甥女。
杨玏说:“我真没事儿,烧都退了,您就放心去。”又把下巴往侯雯元方向一扬,“再说了,我这儿不是还有这个管家仔在?”
瑛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儿”,杨玏和侯雯元送她到门口,一路目送车子彻底失去踪影,这才转身回房间。
短短几十阶楼梯,侯雯元嘴巴张张合合,一副有话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杨玏问:“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我是管家仔?”侯雯元皱着眉头,一脸疑惑不解。
杨玏笑到咳嗽:“……因为瑛姑是管家婆,你现在和她一派,不就是管家公?可你年纪又太小,所以只能做管家仔。”
侯雯元依旧皱着眉:“我不想做你的管家仔……”
“Sorry,”杨玏郑重道歉:“是我冒犯。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这样说。”
侯雯元摇摇头,说:“不是不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8.
耶诞日当天,家中依然只有杨玏和侯雯元。
本来杨玏也不应该在家,而是在外面忙着参加各类party,但谢天谢地,如今他还是病人。
至于侯雯元,他今天放假,有许多作业要写,忙忙碌碌一整天,到晚上时,终于只剩下文学课一门。
Mrs.Lee给他留的作业是写一篇有关于《滑铁卢桥》的观后感想,他诚邀杨玏与他一起观影。
可惜杨玏早就看过此片,还不止一遍,实在有些兴致缺缺,坐在一旁翻看Marcus送来的工作文件。
他看得入神,一直到肩颈酸痛难耐,才终于抬起头来,发现侯雯元正跪坐在他的身侧,直直地盯着他。
“怎么……”
杨玏刚一开口,侯雯元就揪着他的衣领贴了上来。
实在惭愧,被吻住的那一刻,杨玏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侯雯元的嘴唇不再干裂了。
年轻人的动作生涩而莽撞,不一会儿,侯雯元就气喘吁吁地退了回去,连赤裸在外的脚踝都泛着红。
杨玏一瞬间福至心灵,想起了侯雯元未说完的那句“只是”。
“侯雯元,原来你是想做我的老婆仔……”
被点破心思的侯雯元红得更加彻底,手指紧紧攥着杨玏的睡衣下摆。
“是,”他说,“所以我可不可以?”
他浑身上下写满“羞涩”二字,但不退不避,明亮双眼直勾勾与杨玏对视。
最后是杨玏败下阵来,他伸出手,轻轻盖住那双燃着火苗的眼睛。
“等你十八。”
9.
侯雯元睁开眼时,杨玏已经站起身向书房走去。
他急忙问:“什么意思?是十八岁就可以和你在一起?还是十八岁以后再说这个事情?”
杨玏回答他:“快点写作业。”
10.
1994年2月9日,除夕,杨玏陪父母吃完年夜饭,从深水湾赶回太平山顶。
瑛姑被外甥女接去过节,如今家里只有侯雯元一个人,这样的日子,他总不想留他一个人。
他行动太过明显,杨生杨太似有所觉,但他们没有问,杨玏也不打算主动说。
拐角小灯一如既往,但侯雯元却不在那里。杨玏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最后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侯雯元就在那里,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看窗外维港夜景。
“阿元。”杨玏轻轻喊。
侯雯元转过身,看杨玏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好奇怪,明明是杨玏在走过来,可他却问:“杨玏,我可不可以去你身边?”
杨玏在他身边站定。
“欢迎。”
11.
5月6日这一天对侯雯元来说,并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天出生,但这一天有什么不同,十七年里他从未想过,直到1993年耶诞节。
从此他开始一天天盼,一日日想,期望1994年5月6日早日降临。
当晚侯雯元顶着瑛姑揶揄的目光,跟在杨玏身后进了房间。
他不是第一次来,却从未如此紧张,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摆,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那张超大的双人床。
杨玏看不下去,笑着叫他到窗边坐下。
两张沙发间的小桌上,摆着一份文件。
杨玏将文件推向侯雯元,示意他打开看看。
“阿元,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们还是事先说开比较好。
“我大你十四岁,不管我和你的关系,是谁开始主动,吃亏的总归是你。
“眼下你喜欢我,可能只是一种依赖心理,因为我将你从兰桂坊带出来,还让你有机会读书。我不确定这样的喜欢会持续多久,我与你的关系会持续多久。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你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保障。”
侯雯元张开嘴,想说我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才想和你在一起,想说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依赖,想说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和你永远在一起。
他说不出口,只是沉默。
杨玏没有催促。
很久很久之后,侯雯元说:“杨玏,Mrs.Lee和我说过一个故事。”
杨玏认真倾听。
“她说她教过一个学生,学生父亲是个十足十的playboy,总爱勾搭年轻女仔,只要十八岁,玩过几年就开始嫌弃那些女仔,觉得她们年纪大了,不漂亮了,腻了。你是这样的人吗?”
侯雯元想得好好,他想按照杨玏的性格,一定会否认,到时他再反问,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杨玏一定会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可杨玏的回答是:“我不敢保证。”
侯雯元几近错愕地抬起头,对上杨玏看透一切的眼睛,那里面有喜欢,有包容,有怜悯,还有无比漫长的十四年时光。
“雯元,”杨玏说,“这是给你的保障,也是给我的。”
“我不确定你会喜欢我多久,就像我也不确定我会喜欢你多久。我可以对你说一万句爱你到永远,但是雯元,这都算不上一种口头承诺。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你能不至于没有地方可以去。”
12.
侯雯元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13.
那晚侯雯元哭到抽搐。
他死死抱着杨玏的肩膀,像是要把这个恶劣的,坏到没边的家伙永远钉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最后他只是哭着一遍遍重复我爱你,也祈求你爱我。
如果可以,请多一点,请久一点。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含着杨玏的左手无名指不肯放,在第三指节末端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14.
1996年,随着被拍到次数越来越多,港媒开始大肆报道杨玏和侯雯元的恋情。从纸媒到电视电台,全是二人身影。
人们大肆议论,说二人关系不正当,说侯雯元卖尻上位,说杨玏玩弄男仔,说杨氏要变天,说杨生被气到住院吸氧。
杨玏看到的时候正在深水湾别墅,和老豆一起在游泳池边晒太阳,看士多啤梨五世游泳。
杨生问:“你是认真的吗?”
杨玏思考片刻,说:“爸,我只是想和一个人在一起,不是WorldWarⅢ,也不是地球爆炸。”
杨生看了他一会儿,说:“也对。”
16.
一周后,港媒终于堵住了神出鬼没的杨生。
“杨生杨生,你怎么看杨玏恋情?”
“用眼看。”
“杨生,杨氏近日股价动荡,你有无想法?”
“我退休啦,你别问我。”
“杨生,听说你前几日到医院吸氧?”
“真的假的?我没听说啊。”
“杨生,如今杨玏这样,你会管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十六岁就没老豆管,照样走到今天,杨玏今年两个十六岁都多,你还要我管他?我这些年白教白养。”
“杨生……”
“好啦好啦,你们可否不要再叫我杨生?我总以为我秘书Jackie在催我签文件。”
“……”
“今日我当选高尔夫协会主席,不如以后你们叫我Chair杨?”
17.
1997年6月30日,Chair杨携夫人回太平山顶的杨宅小住。
一家四口用完晚餐,围坐在阳台,一边饮茶谈天,一边眺望维港。
0时2分7秒,绚烂烟花在维港上空绽放。
Chair杨同夫人年纪渐大,坚持到此刻实属不易,两个人看了一会儿,便手挽手回房间去了,一边走一边讨论今年过年要回北京祭祖。
杨玏和侯雯元依旧坐在那里,士多啤梨五世趴在他们脚边。
刚刚他们聊起日后去内地旅游的事情,侯雯元此刻兴趣不减,叽叽喳喳说要去北京看升旗,去杭州看西湖,去重庆看瀑布,去四川看熊猫……
杨玏说:“我想我们应当结婚。”
好像一瞬间失去所有感官,侯雯元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几秒,也可能几分钟以后,他才又找回自己。
他把玩着杨玏的左手,在无名指第三指节根部来回摩挲。
“你问得好迟啊,杨玏。”
没了
一句话无责任番外——
“AlexanderYang出生于世纪之交。”
架空
背景主要参考的清末到民国,有各种我流的私设
十三行总商之子大少爷图×海关关长马
2
图恒宇次日才看到马兆悠悠闲闲的走了进来。
广城的阳光开的极好,从图恒宇书房的窗户向外望出来时,还能看得到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林间投射下来的阳光。
马兆就是在那个时候进来的。和图恒宇以往的老师不同,他穿了一身新式的中山装,举手投足之间利落十足。他的腰被皮带束的极细,以至于腰间那把西洋火器就显得格外的明显。
图恒宇的目光飞快的跳过马兆的全身,落到了他腰间的枪套上,他情不自禁的吹了个口哨。
婉转的,十足十的流氓哨中,马兆面无表情的把手上的书一放,拉开了图恒宇边上的椅子......
婉转的,十足十的流氓哨中,马兆面无表情的把手上的书一放,拉开了图恒宇边上的椅子,一副游刃有余的说:“图恒宇,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新老师。”
在那个塞满了四书孔孟儒学的房间里,图恒宇本以为自己才是唯一的新思想。这个家庭曾经给他请过太多的旧老师,尝试填鸭给他太多的旧思想。
他现在还不确定马兆是不是下一个这种“旧老师”。
他长的分明不这么显眼,远没有图恒宇长的那么光彩夺目,甚至会让见惯了美人的图家觉得马兆会有种“掉在人群中了找不到”的感觉。
但是,马兆在此刻的姿态却显得格外的舒展,能够让图恒宇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留洋时见到的d国人,也是这种看上去十分自信——对他们所掌握的知识自信的样子。
只是这个时候,马兆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还不知道。
图恒宇想到这里,迟疑的想道:可是他是大人耶。
大人对他而言,也算是个耳濡目染多年的词语。图家提及时总有两层含义,一个是比他年纪大很多的人,另一个则是官场称呼。这两层意思,马兆都恰好满足了。
图恒宇看着马兆拿起毛笔,随意在纸上提了几个字,然后落落大方对他说:“等到你学成出师了,就可以看我给你提了什么字了。”
图恒宇眼睁睁的看着马兆收了纸,纸上依稀只有几点墨迹,他分辨不出来马兆具体到底写了什么。
虽然说是家中请来教他规矩的,但是马兆倒不是真的来教他规矩的。
第一天他站在阳光中,时不时会抚摸一下枪柄。于是图恒宇问:“我能用这把枪吗?”
马兆给他讲课讲到一半,见外面盯梢的人已经回去报消息了,才把手上的书一收,笑道:“那自然是不行。”
马兆看着图恒宇,他曾经在各种时辰,各种场合中都听过图恒宇的名声,说他花瓶美人,说少年义气。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只是花瓶不花瓶,还不知道。美人倒是真的是美人。
想到这里,马兆又是一笑。他向来一副温温和和却不太爱说话的模样,此刻又是带上一副温和的假面具,他敲了敲桌子,又说:“图恒宇,想要玩枪,你还嫩了点。”
他那日摸了摸图恒宇现在的知识范围,孔孟之道是一点也没记住,但是洋人的玩意却学了不少。图恒宇脑子也转的飞快,学东西学的快,权看他想不想学,想学到哪一步。
摸过一次底,马兆便大致修正了一下本身的打算,便去见了图浩官。
平心而论,他一个海关总署的关长,本不该来当图恒宇的师长。只是一来图家势大,免不了要图家的避一避锋芒;二来便是马兆也有自己的打算。
图浩官做事周全,哪怕是如今图家已经是广城第一富商、第一官商,也未曾在马兆面前露出一丝自傲的神色。
他亲自为马兆倒了一杯茶,随口闲聊似的问:“不知您对恒宇是怎么看的?”
马兆轻轻抿了一小口,喝的出来是好茶,只是不知为何是一道铁观音,想必是图浩官特意从马兆的家乡寻来的好茶。
马兆受了这个情,含着笑说:“恒宇倒是可塑之才,浩官就不必担心了。”
那个时候,马兆的目光落在了远处图家顶端精致而琳琅满目的木雕上,这般细致的雕工也不过是用在了外面风吹雨打的屋脊上。
他定睛看了片刻,猛然间发现远处的屋脊后面露出了一只手,似乎对着这边招了招。
马兆不知为何,一瞬间便认定了,这只手必然是他刚出炉的好学生,图恒宇。
他又跟图浩官聊了几句闲话,才放在茶,温和的说:“总署中还有些闲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图浩官要送他,马兆连连说着留步的退了出去。刚离开图浩官的视线,马兆就停下了脚步,对着半空中厉声说:“下来。”
(退伍军人史强x“上帝”汪淼)
继续建设大刘宇宙。
赡养上帝+纤维au
1.2w字一发完,非典型he
summary:一家分配一个上帝,史强分配到的是汪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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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被分配到的上帝是由常伟思亲自带来的。
在秘书长和各国首脑答应为首的上帝的请求后,史强就一直好奇他分配到的上帝会是什么样。虽然照他的性格,应该会对这种天外来客不太感冒,但是他家周围的邻居分配到的上帝都在楼下院子里搓麻将了,他还没有分配到上帝。
他这几天都在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孤家寡人一个,领着国家的钱当社会闲散人士,国家认为他自己都养不活,更别提养上帝了。
也好,一个人清净。史强想...
也好,一个人清净。史强想。
家里的门响了三声,史强在门内喊到:“来了来了!”他从沙发上拿了一件能见人的衣服套上,转动了门把手。
然后他就看见了几年没见的老首长的脸。
“呦,老常,啥风把你吹来了?想吃卤煮了?”史强打趣到,他说完,突然看见常伟思背后还站着一个人,留着一头对于他这个年纪略显乖的齐刘海,脸上架了副平光眼镜,带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正面不改色地盯着史强。
常伟思也注意到了这道视线,往右挪了一步,把后面那人露了出来。并且适当地加以解说:“这是你分配到的上帝。”
那人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了两步,笑着对史强说:“史强,是吗?我叫汪淼,是你分配到的上帝。”
常伟思把人领到后也没和史强叙旧,只留下了一句:“好好照顾汪教授。”随后背着手老大爷遛弯似的走了。史强丈二摸不到头脑,只能和面前的男人干瞪眼。
“你是上帝?”
“是的。”
“上帝都不是那种留着白花花的长胡子、腿脚不灵便老人吗?就楼下搓麻将那种。”史强试图比划一下,来更加具体地描述他所知的外貌,比划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可能描述得不是很清楚——汪淼正盯着他笑呢。
“我会搓麻将,最近学的。”汪淼说。
史强当然不会让客人——当然,之后可能会成为家人,在门口呆太久。于是他接过汪淼的行李箱,将他往家里引。
“客房收拾出来了,两周前收拾的,你去看看。”
“好,不过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汪淼问,他用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平光的,史强也不知道这位外星人为什么要这副打扮。他感觉自己的上帝有些与众不同——这很明显,正常分配到的上帝都是老头子,而且常伟思还亲自送他来,又一言不发地走了,难道他是要我监视他?史强想,但是他决定静观其变。
“你……和他们不一样。”史强说,挑了一个正常人应该发出的疑问。
“如果你指的是年龄,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汪淼在史强家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撇过头看了看茶几上摆放的水果,“我有一艘宇宙飞船。”
“宇宙飞船?就是地球外边下上帝的那个?”
“那个是星舰,我的比那个小多了,核载只有两人。”汪淼身体往前倾,抓了一把瓜子,把手伸到史强的面前,“我的手是星舰,瓜子是里面的上帝。”
他的另外一只手又拾起了一个苹果,然后他的两只手拿着各自的物品做着无规则的运动,汪淼说:“苹果是我,我的飞船会以光速与星舰伴飞,但是距星舰不会超过十光年,我经常以光速航行,所以衰老得比他们慢。”说罢,汪淼起身,把苹果递到史强嘴边。
“吃苹果吗?”汪淼问。
“可是你没有必要。”史强很快抓住了重点,他的手拿过了面前的苹果,然后放在了餐桌上,“以上帝文明发达程度,根本不需要领航的飞船,这宇宙里是没有他们的对手的。”
汪淼迟疑地看着桌子上的苹果——孤零零的,于是他拿起来咬了一口,随后对史强说:“我不是给星舰领航的,开飞船探索星球是我的个人兴趣,我喜欢欣赏风景,记录风景——你明白吗?我在给宇宙画像。”
“我来解释最后一个问题吧。”汪淼说,他拿纸巾擦了擦手,“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为什么是你?对不对。是我想见你,从我踏上旅程开始,我在飞船上就给你留了个位置。”
“你认识我?”
“我认识另一个纤维的你,”汪淼说,“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那个史强看到我就问我怎么在这,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冬眠了两百年竟然还能见到我,他应该是第一次走错纤维。”
“所以,我猜我和你应该是有缘分的。”
“纤维?”史强问。
“改天再说吧,史强,我饿了。”
史强平常在家就是自己随便糊弄一顿,与别人有要事相商就是跑去卤煮店改善伙食,现在要伺候一位外星人,倒是有点让他犯难。倒不是说不乐意,但是汪淼和他想象中的上帝差距有点大。在第一批上帝降临到地球上的时候史强就注意到了,作战中心也是高度警觉,但随着事情的进行,事件的发展越来不受控。
锅里“呲呲”的响声把史强拉回现实,他关了火,把锅里的菜倒在盘子里。史强炒了颇为拿手的三个菜,也不知道合不合汪淼的胃口。不过汪淼看起来挺瘦的,还是多吃点好。史强想。既然都要当家人养了,也不知道我史强的上帝消费观怎么样?要不还是答应常伟思吧,去作战中心弄个编制,总不能亏待了汪淼。
“汪淼?出来吃饭了。”史强喊道。过了几秒,汪淼那屋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史强走了过去敲了敲门。
门开了,汪淼探出一个头来。这奇怪的画面给史强看得一愣一愣,史强说:“打扰你了吗?吃饭了。”说完,汪淼就把房间的门全打开了。
有什么晃了一下史强的眼睛,史强的眼睛花了一瞬间,随后定睛一看。
有星星从房间里洒了下来——这是史强的大脑做出的第一个反应,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看着汪淼的脸,他感觉汪淼拉了下他的手,又顺着力把他拉进了屋。
“我在看星图,这是全息投影。”在黑暗的环境里,汪淼开口了,史强发现这个房间里布满了星星,他抬了抬手似乎想去摸——真被他摸到了。
“这是半人马座α星,由三颗恒星组成,到地球有4.2光年,”汪淼说,“很美的三星系统,星舰也是从这个方驶向地球,你碰到的是C星。”随后他在平台上操作了什么,调出了比邻星的资料,熟练地放大,指给史强看。
“你喜欢吗?”汪淼又问,但他似乎并不想得到史强的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很喜欢。”
史强夜里从不看天,但现在的他置身于星空中,这反倒让他迟疑了起来。星星是安静的,而史强的一举一动都能在星图中划出一道轨迹,就像——就像他真的在航行一般。汪淼抬起双手,又在调整星图,看起来像是在指挥交响乐,史强眼前的星星开始变换——缩小、转动、然后再缩小。
“地球,在银河系第三悬臂,是一个很偏僻的位置。史强,宇宙很大。”
“汪淼,出去吃饭吧,菜要凉了。”
吃完饭后汪淼没有再回去看他的星图,他和史强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晚上八点的肥皂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咋不去和那群上帝打麻将?上次他们缺人,把我拽过去打了几个小时,还说什么:就是因为我家没上帝,害的他们常年三缺一。”
“改天我去打。”汪淼摆了摆手,看起来兴致缺缺。
史强注意到了汪淼手腕上有一个球形的手表,看起来不像是地球的产物,于是他问:“你这个手表是干什么的?我看到其他上帝好像都有一个。”
汪淼闻言,伸出手把这个手表递到史强眼前:“是通讯器,用来和本族联系。”随后他开了一袋黄瓜味的薯片,拿着包装在史强面前晃了晃:“吃吗?”
“那他大概活了三千五百年,我比他小点。”汪淼说,视线没移开电视屏幕。
“那你活了这几千年,没谈过恋爱啊?怎么这么稀罕这肥皂剧?”
汪淼的目光终于从那剧情拖拖沓沓的连续剧上面移开,他对史强露出了有些无语的表情,随后把薯片放在了茶几上,开口道:“我正在学习,文明的童年时代才会出现‘家庭’这种概念,这是很好的参考。“
“哦……意思是——你没有感情?”
“正常个体都会产生感情。”汪淼又拿起薯片“咔擦咔擦”地吃了起来,电视里的女主正不顾一切地想和男主私奔,加上激动人心的配乐,这段情景是挺引人入胜的。
“这不就得了,我刚刚问的也没问题啊,所以你真没谈过恋爱?”史强依旧不依不饶,虽然他仔细一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纠结这个答案。
“没有。”汪淼说。
突然,史强听到开门的响声,是汪淼的房间。史强转头看过去,汪淼提着一个公文包,已经穿戴整齐了,格子衬衫配西装裤,穿的还挺正式。
“早餐在桌子上——你这是……要去哪?”史强迟疑地问道,他看到汪淼在餐桌前坐下,用叉子戳了戳史强做的溏心蛋,然后快速地开始解决这顿早餐。
待汪淼吞咽完最后一口早餐,他才回答史强的问题:“上班啊,我没有车,每天得起的早一些。”
“你有工作?”史强更加震惊了,据他所知,上帝文明中的生命生长在机器摇篮里,照理来说,个体应该是不用、也不会进行任何脑力活动。
“有。我是国纳总工程师,还有问题吗?我得走了,人类应该是很在乎全勤奖的。”
“你别急,”史强说,“我有车。”
史强的车是一辆老桑塔纳——门还不好开,汪淼连拽了两次才打开,现在两人随着早高峰堵在了去国纳的路上。
“你真的很特殊,要是放在案件分析里,你绝对是重点调查对象。”史强两手搭在方向盘上,等着红绿灯变色。他的手一得空,便摸了根烟出来。
“别在车里抽烟。”汪淼把史强手上的烟抢了过来,“你们调查的还不够清楚吗?”
史强“嘿嘿”一笑,接着说:“汪教授是吧,咱们继续唠唠嗑,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纳米是啥也不太懂,你说啥我就信啥。”
“然后你就跑来建设美丽中国了?”史强笑出了声,他看似随意地转了个话题,“物理不能研究了就痴迷上了星际航行?我看你的同类不研究任何东西,也在机器摇篮里活的好好的。”
“因为我……我知道了一个坐标。”
“坐标?”史强眯起了眼睛,思索着得到的新的名词。
“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我,走错纤维了。”汪淼说,他好像陷入了回忆,表情看上去有些怀念。
“我到了一个空间站,外面是一个金黄色的星球,很漂亮,有一个巨大的陨石环,这就是地球,他们称那个空间站为‘纤维中转站’,是专门送走错纤维的人回去的。”
“地球不是金黄色的,也没有环。”史强接话。
“当然,只不过是我们的地球没有。”汪淼看着史强,很耐心地解释道,“每做出一个选择就会产生一个平行宇宙,产生一个金色的行星有很多可能,产生环也有很多可能,只要有一项选择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未来——明白吗?”
“我在纤维中转站遇到了你,或者说平行宇宙的你。他对我说:汪教授,没想到我冬眠了两百年还能最后见到你一面。我不认识他,于是我问他:我在那个纤维和你关系很好吗?他和我说是同生共死的交情,而且……他说他喜欢他的汪淼。”
“地球很美好,这里有很多人,还有很多故事,”汪淼露出了憧憬的表情,为那些他不曾参与的事而动容,“那个史强得知我甚至不是地球人后对我说:去地球看看,别让你的史强等着急了。”
“这是我获得的第一个坐标,我在纤维中转站得到了地球的坐标。”
“走吧,”史强说,“你也没必要对我这么坦诚。”
“我飞船的副驾驶给你留了二十亿年,”汪淼说,他打开了车门,站了出去,“我也没必要向你隐瞒什么。我在试图打动你。”
汪淼站在向阳的方向,阳光和他的身形一起倒映在史强眼底,早晨的阳光透着柔和的气息,倒是和汪淼本人近似。
“下班来接你。”史强说。
史强跑楼底下和上帝搓麻将去了。最后一波上帝分配完后,地球外围的几千艘星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长达半个月的流星雨停了下来,倒也没闹什么大动静。
“汪淼啊,听说过他。”邻居家的上帝乐呵呵地说,“你分配到的是他?不应该啊,他一般不会停下他的飞船,除非是暂时停靠在星舰上装载补给。怎么——他终于不想探索宇宙了?跑来地球养老了?”
“他不可以吗?”史强问。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听说,他开飞船是去找他老相好的,也不知道他老相好到底在哪颗星星上。”
史强摩挲着手上的麻将,脑子里回忆着汪淼看星图的样子。
“和了!”那位上帝把面前的麻将往前一推,随后说到,“不打了不打了,我去接孙子放学,你们也早点回家做饭去。”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就背着手溜达走了。
史强今天做了四个菜。别看汪淼看起来那么瘦,昨天把那三个菜吃得干干净净,晚上还找了半天夜宵。史强家倒是真的弹尽粮绝,只好带他出去吃了碗卤煮。
汪淼说他以前没怎么吃过这种做出来的饭,因为摄入能量效率太低,星舰上的上帝们倒是很喜欢吃,机器摇篮可以做到一切的事。
想到这,史强停下来看着正在吃饭的汪淼,可能视线过于沉重,汪淼也停下来抬头看他。
“呃……我吃饱了。”史强罕见的有些找不到话说。
他看见汪淼点点头,然后用手将史强的碗扒拉到自己面前,拿着筷子把史强碗里剩下的饭赶到了自己的碗里。等咽下口中的饭,才对史强说:“不要浪费食物。”
史强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然后掏出手机打起了贪吃蛇。汪淼在浴室里洗澡,花洒中的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引人注意。史强操控的蛇撞上了自己的尾巴,浴室的声响也停了。汪淼穿着睡衣踩着拖鞋踏了出来,他注意到史强正盯着他,但他也似乎不想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拿着浴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史强问。
“你呢?你不喜欢我吗?”汪淼反问。
史强始终不相信命中注定之类的,汪淼言语中给他的概念——每个史强都会有一个汪淼,这看上去像是扯淡,但上帝文明的到来带来了太多扯淡的东西,各种因果定律让一向条理清晰的史强都开始理不清了。他觉得汪淼还是有些关键原因瞒着他——或者说,是史强没有对这些他暗中隐藏的原因进行询问,毕竟汪淼总是会回答他。
他见到汪淼第一面就知道他比其他上帝多了一股内驱力——他可以猜测这股内驱力就是自己吗?史强不是特别敢想,他害怕自己在自作多情。
汪淼为何会因为其他史强的几句话就孤身踏入二十亿年的旅行?而他的爱又有几分是给他的史强的。
汪淼正在看着他。他的目光会让人想到无欲无求的上帝,总是那么平静与怜悯。但史强知道汪淼内心是偏执的,他们之间的跨度长达二十亿年,就算这样,汪淼都能牢牢地把他抓在手心。他们是提线木偶,任由命运的丝线牵着他们或和或分。
汪淼有意打破这平静,他打开了自己卧室的门,星光又洒了一地,这颗似远似近的星星说:“我给你看个东西。”
史强又回到了这间被汪淼重新布置过的卧室,他从星星之间穿过,在汪淼的引导下坐在了床上。他突然感觉这张床就是汪淼的宇宙飞船,而这宇宙飞船正在选择下一个青睐的目的地。
“这是纤维镜,是纤维中转站给的纪念品。”汪淼说着,凭空变出来了一个类似玻璃做的球体,这个球体在汪淼手上漂浮着,反射着星图的光芒,就像领航的船。
“如果……我没有在纤维中转站见过你,我不会选择和飞船伴飞,那现在的我会是这样。”球面突然混浊了一下,随后显示出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如果星舰停靠在太阳系时,我没有勇气到地球见你,我现在会在海王星上空。”
“再往前推,如果我没有出生在上帝文明,我可能会成为……”纤维镜又产生了变化,史强看到一个中年人站在高耸入云的太空电梯面前,正在对他招手,“成为国家纳米总工程师——我现在也是,也算是殊途同归。”
“命运有很多岔路口,有可能做错一个选择就走进了一条歧路,史强,我很高兴这二十亿年我没有走错路。”
史强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纤维镜,纤维镜闪烁了两下然后熄灭了。
这时,汪淼突然把手上的纤维镜收了回去,并且严肃地对史强说:“选择做过了就是做过了,别沉湎于其他可能,平行宇宙的自己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新的机遇和新的选择,我们只是和他们共用了一段经历,要过好当下,答应我,好吗?”
彼时的史强还不能理解这一句话,权当是汪淼对他自己的警告。
屋子里的一个光源消失了,星图上的星星又在兀自转动,这让汪淼想起了孤寂的宇宙,与二十亿年的旅程不一样的是,现在有人在他身边。
“你是我的星星吗?”史强突然问道,他问的很慢,一字一顿的,像是在确定什么。
“曾距离你二十亿光年。”汪淼笑着回答。
史强握着汪淼的手把他推倒在了床上。
“抓住你啦。”史强说。
人类和上帝文明的蜜月期很短暂。说到底是人类利己,丢弃无用的东西是本能,是刻在DNA里的。
上帝文明是全宇宙最发达的文明之一,自然不会教人类钻木取火,但人类正需要火。
正午的阳光洒了下来,今天是个周六,汪淼趁机睡了个懒觉。史强在旁边搂着他,把头埋在汪淼的肩上蹭了蹭,然后迷迷糊糊地亲了一口。
“早安。”汪淼说,他眯起眼睛,抬起手放在眼前,试图遮挡刺眼的阳光。
“午安。”史强说,说罢,他拽着被子把他俩的头蒙上,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
然后他们在被子底下交换了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吻最后变成互相争夺空气的啃咬,以史强的失败告终。
“刷牙去。”汪淼嘟嘟嚷嚷,把史强拽了起来后自己就往洗手间走去。
史强去做饭了,汪淼坐在沙发上拿了个苹果垫垫肚子,他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转播西岑村的上帝虐待事件,这件事连着报道很多天了,两口子已经被提审,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汪淼沉默地看着这个报道,不悲不喜,等播报结束就专心致志地啃着苹果。
“作战中心收留了很多离家出走的上帝。”史强把午饭端了出来,摆在了餐桌上,他给汪淼抽了下凳子,随后自己坐到了对面。
史强在分配到汪淼后,没过多久就去作战中心报道了,总算结束了长达一年的无业游民生活。史强还记得他站在常伟思的办公室,大言不惭地说他还要挣钱养老婆。
“也有很多到国纳来求助,”汪淼扒了一口饭,然后夹了一块肉放到史强碗里,“我把我的存款全都给他们了,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这样下去不行——”
汪淼又用那种眼神盯着他了,史强不知道如何形容,给人一种淡漠的感觉,这一年来汪淼常常用这种眼神看着地球上的一切。
“人类文明还没有开化到可以赡养另一个文明,”汪淼说,“是我们太心急了。”
海宁的偶像是国纳新来的总工。这位叫汪淼的总工程师在一年半以前空降到国纳,海宁记得那天是个周一,他拖着不想上班的身体走在去国纳的路上,走到半路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向他乞讨。
“我是上帝,看在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上,行行好……给点儿吃的吧。”老者说。
可能是某个神志不清被赶出家的老头。海宁想。他把手上还没有吃的包子递给了他,然后就向他告别离开了。他昨天晚上收到通知说:今天有个重要会议不容迟到,事关整个国纳。说得还挺严肃,总不可能换总工吧?海宁腹诽到。
海宁就是在这次会议初次见到汪淼。彼时的汪淼,在国纳前总工的介绍下端正地站在会议的最前方,他看上去很瘦很年轻,和国纳前总工大腹便便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汪淼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众人,双手轻放在桌上。
汪淼?海宁在脑袋里检索这个名字,他算得上是阅读文献多的,却没有在任何期刊上看见过这个名字,他相信大家都有这个疑惑,但似乎位于高位的人也不想和他们解释。
“先介绍到这里,汪总工是上面直接任命的。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国纳前总工说。
底下的职员开始窃窃私语,会场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上面?”
“最上面。”国纳前总工回答,“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没其他问题就散会。”
空降的领导前期肯定不能服众。海宁以为这个新总工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新官上任三把火,灭一灭反对者的威风。但是汪淼接任后没有任何动作,卡点上班然后卡点下班,也没有申项目,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看文献。
科室里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海宁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科研工作者这么八卦。海宁倒是很钦佩汪淼的定力,换做是他,估计早就和别人吵起来了。
变故发生在汪淼上班的第三周。这天是个星期五,海宁已经和楼底下的白发老者很熟了,上班也会给这个老者带早饭,他发现这个老者虽然有些地方疯疯癫癫的,但是在文艺和历史方面上竟然能侃侃而谈。海宁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和他交流,可能所有研究物理的人都逃不开对星空的向往,那个老者喜欢和他讲自己在星空间旅行的经历,旅程虽奇异但是符合物理与逻辑,也不失为是一种对星空的畅想。
“海宁师兄!你快过去看看!刘教授快和汪总工吵起来了。”新来的师妹着急地来工位上找他,声音颤抖。师妹哭哭啼啼地给海宁介绍了一下发生的事,说是汪总工停了刘教授的所有项目。
“全砍了?”海宁震惊地问道,“刘教授在这个方向上研究了十年啊!”
“汪淼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停我项目?”刘教授带着他的几个博士生站在总工办公室,他情绪激动,声音回荡在整个办公室。
汪淼坐在工位上,用手翻了翻桌子上的草稿纸,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口吻:“除了你的研究,王教授和李教授的研究也停下来吧。麻烦你通知一下他们。”
“我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关系空降到这的,顶刊也没有发过,你有什么资格停我们的项目!?”
“非要解释的话,你们的研究方向研究不出来什么。”汪淼冷静的说,“严重浪费了资源,我是总工,不能停你们的项目吗?还要什么权限?我向军方去申请。”
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没过多久,汪淼就申请了一个叫“高强度纳米飞刃”的项目,将国纳的大部分资源都耗在了上面,这个项目一开始被人嗤之以鼻,认为现在的技术谈这个简直是痴人说梦,但研究了一年竟然有了飞速的突破:仅仅一年,纳米飞刃的量产竟然指日可待。海宁发现,这个项目的研究过程有条不紊得竟然像教科书的实验,在汪淼的带领下竟然没有出现任何严重错误。
海宁更加钦佩汪淼了。与此同时,海宁从联合国紧急召开的会议得知了上帝文明,他之前遇到的老者就是上帝之一。
但是……海宁猜他的大老板最近是不是被爱情滋养的太滋润了。倒不是说汪总不能谈恋爱。汪总以前可是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不迟到不早退,全勤奖种子选手,但是一切在那辆桑塔纳停在国纳门口后就变了。
因为桑塔纳几乎每天都来,海宁也记不到那天是星期几了。
有时候海宁会觉得汪淼冰冷疏离的像远在天边的星星,他对研究中心的人很难外露情绪,大家都只能看到他一本正经地看文献或是语调温和地训斥学生,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氛,但似乎这种气质很吸引研究所的女生,海宁常常能在国纳食堂听见学妹们叽叽喳喳地发“淼疯”。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汪总工的男朋友。
说到汪淼的男朋友,海宁对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感到匪夷所思,好吧,海宁甚至对他们怎么能产生交集感到匪夷所思。汪总的男朋友一看就是个退伍军人,但是混混的气质和退伍军人的身份交杂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自从桑塔纳出现在国纳的门口,汪总的形象就大变了。现在的汪总不仅经常迟到早退,而且有时候在办公室守一天都找不到人。他的男朋友没事就在国纳溜达,边溜达边汪教授长汪教授短的——他不会没有工作吧?海宁想。
有一回海宁去办公室给汪淼送资料,敲了三下门就走了进去。结果撞见他俩一副要办事的样子,吓得海宁差点以为回到了答辩现场。
汪总的男朋友面色不善地盯着海宁,汪总倒是很自然地从他身上下来,然后弯下腰亲了亲他男朋友的脸,说:“我要工作了。”
汪淼的神情是海宁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这时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人?海宁只能这样形容。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偶像可以有这么珍重的目光,虽然这种形容很奇怪。
变成人的汪总对他说:“把资料给我吧。”
作战中心到底是和谁在作战?上帝文明吗?
那也不至于吧,听说上帝文明的能源是建立在正反物质湮灭的基础上,和人类根本没有可比性。即使这些上帝个体已经没有战斗力了,可整个文明遗留的飞船可不是摆设。
如果真的在瞒着我们仨,那主要是瞒着谁呢?徐冰冰躺在靠椅上,眯着眼睛扫视着对面的两个男人。
汪教授吗?她看到过汪教授和常将军单独交流了好几次,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汪教授:坚定、刚毅,能和常将军有来有回地谈判。而和史队长呆在一起的汪教授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看得出汪教授十分依赖史队长,史队长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汪教授的目光。
史队长吗?史队长是常将军带过的兵,倒是对常将军的指令绝对执行。史队长在他们三人中处于绝对的领导地位,但在他的带领下,整个小队在作战中心什么都没有发现。
徐冰冰猜测汪淼和常伟思有事瞒着史强。
上帝与人类的关系终于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各个救助站堆积了超过最高容量的上帝,离家出走的上帝的数量愈来愈多。即使有法律的约束,人类仍旧漠视上帝的权力。上帝也容忍不了人类的态度,他们在空地搭起了帐篷,过上了原始的生活。
纳米飞刃突破了量产的大关。太空电梯的设计图被递了上去,一切都快得无法想象。而这一切的最大功臣——汪淼,决定给国纳的员工放几天假。
史强被作战中心临时喊过去处理上帝离家出走的问题,很难想象,北京每家每户分配到上帝才不出两年半,竟然也能出现大规模的出走事件。
汪淼随身携带的手表终于滴滴地响了起来,闪着红光。这代表着该离开了。未来的几个月,星舰会布满地球上空,蛛丝般的太空电梯会被放下,接走借住在地球上的二十亿上帝。
汪淼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正在回想着到地球这三年的一切。
常伟思是他第一个找到的人,这位精明的将军在他的飞船降临到地球的时候迎接了他。汪淼对他讲述了地球的处境,即将要进入战备状态——上帝文明创造了六个文明,已经有两个在他们之间的互相攻击下毁灭了,地球因为跨星系且位置偏僻幸免遇难,但是幸运不会再持续,太阳系的位置已经暴露了。地球要与其他三个先进的文明赛跑——最先能实现光速航行、突破时空禁锢的文明才能活下来。
汪淼对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可以提供制造太空电梯的技术,代价是史强需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需要为带史强离开地球创设一切条件。
史强是个军人,他有责任有担当,他绝对不会放下一切应该背负的东西离开地球。但是汪淼需要他,汪淼的旅程就是由他开始的,在心中树立两千年的支柱倒下的话,汪淼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就算——就算史强最后拒绝他的邀请,那也没关系,他有一千种方法能带他走,从来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史强会喜欢住在城市里吗?没关系,两万艘星舰上什么城市都有,他们可以找一个史强喜欢的。
如果史强喜欢星际航行的话,我可以带他去我的母星看看,虽然那里在仙女座和大麦哲伦两个星系对银河系发起入侵时毁灭了,但是残存的遗迹依旧很壮观。
我会把这二十亿年航行的记录都给史强看,他会爱上这些星星。
如果以后见不到他的话,我会死的。
他怎么可能不会和我走?明明是他叫我找到他、带他走的。
他不会拒绝的。
史强打开家门的时候就看见汪淼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喊了两声却没有任何反应。史强有些疑惑地走到他面前,却发现汪淼眼前蓄满了泪,正直愣愣的盯着地板。
“汪淼?淼淼?你怎么了?”史强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小跑几步后蹲在了汪淼的面前,出声唤他的名字,试图吸引汪淼的注意力。
这时汪淼发散的思绪才收回来,他看着史强,露出了一个微笑。汪淼张开手臂给了史强一个深深的拥抱,然后嘟嚷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真的好爱你啊。”
汪淼的耳畔传来史强低低的笑声,然后他就被按倒在了沙发上,他听见史强说:“好啊,不光这辈子——你下辈子也来找我吧。”
二十亿上帝的离开持续了两个月。这就像人类做的一场梦,数千艘星舰遮蔽了天空,阳光照射在像蛛丝一样的太空电梯上,接走上帝的太空舱如水滴般在蛛丝上移动,川流不息。
“你之前研究的就是这个?”史强问。
汪淼点点头,左手握上了史强手,然后用右手掏出了纤维镜。这个球体静静地飘在汪淼的正前方,映出了两人的身影。
夏天的风吹得老树沙沙作响,就在这时,汪淼开口了:
“史强,接下来你会做个决定,不过没关系,记得我提到过的纤维中转站吗?每做一个决定都会分裂出一个平行宇宙,”汪淼将纤维镜递给史强,笑着对他说,“不管你做出哪个决定,都一样。”
“我要继续随着星舰航行。”
“史强,你愿意和我走吗?”
史强接过纤维镜,他用手摩挲着光滑的镜面,镜中倒映着他的脸,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他没有看汪淼,只是低着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世界一分为二。
写在最后的往事
“喂,你走错纤维了。”
这是汪淼第一次到纤维中转站,空间站宽大而敞亮,外面是一个金黄色的星球,上帝文明的文献有提到过“纤维”这种概念,那么这里就应该是地球了。人流涌动,汪淼眼看就不知道被挤到哪里了。
登记员很快找到了他,登记员说:“请到意外闯入者登记处!”
汪淼随着登记员走到了登记处,他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正抽着烟。那人也瞧见了汪淼,开口说道:“汪教授,没想到我冬眠了两百年,最后还能再见你一面。”
他认识我?汪淼想。他伸出手准备与对方握手,汪淼说:“你好。”
对方眼神变得奇怪,他把烟头架在手上,粗声问到:“你不认识我?”
“我在那个纤维和你关系很好吗?”汪淼问,他顿了一下又补充到,“我来自上帝文明,我的文明刚在地球上播撒生命不久,估计要等二十亿年才能发展成这样。”
“哦……你是外星人,”那个男人拿着烟猛吸了一口,声音变得平缓了一点,“你叫我大史吧,我和你的关系当然很好,咱俩同生共死过呢,你还是我的梦中情人。”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似乎也不在意汪淼信不信。只留下了一句话:“你到时候去地球看看,别让你的史强等急了。”
汪淼的右侧传来一阵脚步声,这阵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过去,发现对方和他相貌一致,只不过更年长一些。
“你听见了?”汪淼问,他看着对方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怎么不去和他打招呼?”
另一个汪淼说:“他不是我的史强。我的史强才冬眠两年,他同我说过,要陪我哥白尼,但是他食言了。”
“你也是他的梦中情人?”汪淼问。
这个汪淼突然笑了,他说:“是我单方面喜欢他。”
刚刚和他交谈的两个人都消失了,大概回到了各自的纤维。汪淼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汪淼!”突然,汪淼听到有人喊他——又是一个史强。
这个史强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笃定地说:“你是上帝文明的汪淼!”
然后汪淼感觉自己得到了一个拥抱,那人在他耳畔说:
“找到我,别放我走。”
*给图马图合志的文!
*全文1.2w
Summary:
Lesoleilnilamortnesepeuventregarderenface.(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1
马兆扳动转椅的压杆,将椅背仰靠到最大角度。眼镜被摘下来丢在桌边,他又从一堆草稿纸中捡起满是折痕的一张盖在脸上。冷白的灯管隐藏在一片苍茫背后,如同停转以来终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视野倏然暗下去,好像白日无端坠入夜色里。马兆......
马兆扳动转椅的压杆,将椅背仰靠到最大角度。眼镜被摘下来丢在桌边,他又从一堆草稿纸中捡起满是折痕的一张盖在脸上。冷白的灯管隐藏在一片苍茫背后,如同停转以来终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视野倏然暗下去,好像白日无端坠入夜色里。马兆花了一秒钟去思考关灯的人是谁,得出答案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是图恒宇。现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这个时候还没走的只有图恒宇。他的工位在集体办公室的角落,一面靠窗,一面靠墙,没人打扰。这个位置是马兆特意留给他的,他在他回归团队的时候和他约法三章:按时完成任务,不许闯祸,工作满一小时必须远眺窗外五分钟。图恒宇意外地听话,全部照做,好像月球基地上寸步不让的对峙只是幻觉,它们在点火实验中和图恒宇对女儿的执念一起被塞进550A里烧毁报废了。而事实上它们只是更换了形式,马兆知道,图恒宇之所以比电脑主机更加安静,是因为他学会用眼睛对自己说话。马兆倒是无所谓他是否开口,反正他都能听见,回答与否取决他的心情。就好像他知道图恒宇为自己关掉了半边办公室的顶灯,此刻或许依然站在斜角凝望自己,但他没有睁眼去看。他仰躺下去,椅背的凸起撑住他酸痛的腰,心里感慨特意多拨经费来采购这批单价五位数的人体工学椅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太累了。在睡着的瞬间就开始做梦,没有人物,没有情节,举目只有积云之下一轮朦胧的白色光团,那是太阳。白日定定地悬在半空,看不出是将要升起还是落下,他却觉得冷,无意识地抱起双臂,摆出拒绝的姿态。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时听见窸窣声响:远处起了阵风,擦过耳鬓落在胸膛,竟是暖的,像轻柔的叹息将他包裹。马兆无视这样的挽留,转身便走,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心中生出预感,回头见白日在半空破碎,世界破了洞,暖风呼呼地吹,黑夜就这样来了。
马兆从怪梦中醒来,脸上的稿纸滑落,起身时发现身前盖着另一件工服夹克,干燥温暖,已分不清是谁的体温。他伸手去摸放在桌边的眼镜,没摸到,随后目光和夹克的主人撞了正着。图恒宇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对面,显然在等他醒。他单穿一件深蓝色衬衫,让人不太习惯,神态却带一丝熟悉的无措,就像他上学的时候做错了事,向他投去的那种求救似的目光。紧接着马兆发现,这一切认知都出自他的想象或者直觉。他没戴眼镜,在他面前的不过一团面目模糊的深色虚影。
“图恒宇,看一下我眼镜在哪里。”马兆觉得比起图恒宇接下来的忏悔,得先恢复自己的视力功能。
虚影没有说话。马兆眯了眯眼睛,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马老师,”图恒宇嗫嚅了一会终于开口,“我给你挂了早上同仁医院的眼科号。”
虚影把手机屏幕举到他的面前,马兆眯着眼睛凑得很近很近,发现还是看不清晰,只隐约看出是某家医院的预约挂号界面。
“真的对不起,马老师。我刚刚来找文件,把你放在桌上的眼镜摔坏了。”
马兆皱眉,他戴眼镜的年岁比图恒宇的人生历史还长,怎么会接受这种解释,伸手道:“摔能摔成什么样,给我看看。”
又是一阵踟蹰,图恒宇最终还是从桌上端起一张A4纸,马兆听见树脂和金属的碎片在其上“流淌”,发出哗哗的声音。这下图恒宇断无退路,只好从实招来:“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眼镜掉到哪里,找的时候不小心踩碎了。”
随后是长达五秒的,令人不安的沉默,马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说图恒宇,配眼镜是去眼镜店,不用去医院。
后来他想,要求图恒宇拥有这样的常识可能是不公平的。图恒宇不像马兆,他戴了四十多年的眼镜,几乎把眼前这对小小的树脂片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来维护运作:他知道镜面会自然磨损,老化;知道金属镜框会变形,会在与皮肤的每一次接触中不可避免地积累污垢和锈斑;他知道眼镜要定期更换,镜片要选防蓝光,也知道单位附近的眼镜城里哪家能配得到他的高度数。其实这副眼镜他戴了四五年,早该换了,之前的眼镜没留,想着换了新的就把这副留作备用。结果一拖再拖,必要的冗余一直空缺,终于酿成个大麻烦。
但图恒宇不知道这些。马兆还记得图恒宇刚来研究所的那年,赶上大领导视察,当时的所长专门把他推上去。马兆问这学生不是刚来?所长说哎呀你看,咱们所里个个都是书呆子样,就这一个不戴眼镜的帅哥,不得拉出去遛遛么?说着猛拍他学生的后背,小伙子登时站得笔直,一副不辱使命的傻样。马兆浅浅翻了个白眼,说又不是牲口,要看品相。你们随便吧。
可图恒宇最终还是把眼镜戴上了,作为那场事故的后遗症之一,留给他不可逆转的损伤。这件事较起真来,马兆兴许还要负一点失察之责。那是图恒宇一家遭遇车祸不久之后的事情,两周还是一个月,马兆记不清了,只知道他眼眶上的缝线还没拆就回到了实验室,在电脑面前开展一种逃避式的,于身于心都极不健康的工作模式。没人给他派活,也没人知道他这样不眠不休是要做什么,更没人敢自以为有劝说的立场。直到几周后的某个深夜,马兆没走,看见图恒宇坐在工位上发呆。他觉得不对,走过去看他的时候图恒宇辨出了他的脚步声。他看向他走来的方向却没有与他目光相接,错位之中轻轻地说:“马老师,我看不见了。”
“看不清了还是——”
“看不见了。”
马兆放下了伸在他眼前的手指。日光灯管滋滋,他低头站着,第一次发觉学生头顶白发,像森林深处一根根锋利的刺,竟有一瞬的错愣。他原本不相信一夜白头之类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总以为言过其实。而事实就是精神遭受的重创一定会以某种形式报应在肉体之上,他比照着一两个月前自己学生的样子,便知道大悲大痛绝无可能感同身受。即便如此,他依然说了一句很不应该说的话,错开一步,试图让这双空洞迷惘的眼睛正对自己:图恒宇你这个样子是要折磨谁。
下车之后,图恒宇被推着进出了几个诊室,听见医生和马兆说了几个生涩的医学名词。他还在反应这是什么意思,恍神之中已被带到另一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同时察觉马兆并没有跟过来。他被要求躺在一张窄床上,两三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步履匆匆,瓶瓶罐罐叮当作响,只有他自己置身事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被利落地交接、处置。刺鼻的医院,受伤的眼睛,实验室的窄床。图恒宇猛然坐起,对着空气质问:我女儿呢?
医生是一位和蔼的年长女性,闻言顿了顿手中的动作:不是一个男同志带你来的吗?我没见到小姑娘。
空气如凝固一般安静。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的三下,随后门被打开,马兆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他说医生我还是进来等。
陪同家属照理不该进这个诊室。但她看了图恒宇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马兆关上门,只是站在门边,“图恒宇,躺下,放松。你视网膜中央动脉的血栓影响了眼底供血,得立刻将血管疏通开,需要打针。”
“会怎么样呢?”他喃喃地问。
“彻底失明吧。”
“马老师。”图恒宇脱口而出,像是求证,又像求救。
马兆闻言走过去,扳着图恒宇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床上。图恒宇伸手一探,捉住他的袖口,顺着摸索,终于握住他的手掌。马兆没有挣开,心中却想,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是吗?
当年这场危机是以二人抢救及时,图恒宇的视力基本恢复,却也不得不在近三十岁的年纪从医院领回人生中第一副眼镜告终。那之后的第二副、第三副,乃至从月球基地回来后的第四副,皆是由马兆在每个项目告一段落的间隙,亲自带他去同仁配来的。以至于十年之后的图恒宇失足踩碎老师眼镜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明天(实际是今天)周几,门诊开不开门。
马兆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一团虚影重申:“当时是因为你眼睛刚受过外伤,不排除其他原因导致的暂时性失明,才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那后来呢?”
“后来你的度数一直在涨,每次都要重新散瞳验光,也得去医院。”马兆顿了顿,“而我的度数从十八岁开始就稳定了,三十四年都没变过。”
“不去医院,怎么知道一直没变?”
说错话了。马兆下意识想扶一下眼镜,可鼻梁上空空如也。
“所以你三十多年都没去医院验光复查过吗?”
“图恒宇。”
“那还是去一下吧,马老师。”图恒宇一脸认真,“这号挂都挂了。”
就算是0.01的裸眼视力也好过全盲太多。凌晨四点的北京近郊,马路上无人无车,马兆借着路灯跟在图恒宇身后半步,不必像当年他架着图恒宇那样屈辱地成为对方的外接设备。而走在前面的图恒宇频频回望,频率高得让马兆心烦。他想说这路况就是瞎子也走不出花来,但他实在太困了,又冷又困,懒得开腔。
图恒宇握着手机导航,规划路线的时候想起当年马兆一路飙车将他送进急诊,如今他却只能陪着老师在冰天雪地里等上半个小时的早班公交(打不到车)。移山计划启动以来,资源的亏空就像慢性病,温和地侵蚀人们的衣食住行。公共交通逐渐凋敝,养私家车更贵得要死,他们从海淀边缘奔到东城,路上少说得两个半钟头,期间还要换乘三次,诸多繁琐。意外的是马老师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不耐,除了最开始在车上晃晃荡荡地眯了一会,头点着点着就彻底垂下去。再醒来时已经与平常无异,开始跟图恒宇讨论中期之后的实验安排,仿佛已经补足了这几天的全部睡眠。
他们最后一次倒车,天已蒙蒙亮了,头顶是日复一日的阴云,天边白日的轮廓若隐若现,一轮令人目眩的光晕。图恒宇望向窗外,镜片不多时便渡成茶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忘记给马老师备上一副墨镜。
日渐增强的太阳辐射作为氦闪危机确有其实的一大力证,让墨镜成为了生活必需品。对于整日将眼镜焊在脸上的他们来说倒没什么影响,无非换一对变色镜片罢了,自然也没养成常备一副墨镜在身上的习惯。图恒宇为此还闯过大祸:有次带丫丫出门竟忘了女儿的墨镜,害她回家后眼睛痛了几天,挨了妻子一通臭骂。女儿天真无邪,抹着眼睛问他:爸爸,那没有眼镜的时候,人们要怎么看太阳呀?
图恒宇是踩着黄金时代的尾巴长大的人,这问题问得他鼻子发酸,只好回答: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老呢,没有眼镜也能看太阳。女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时候真好。
他转头看向马兆,对方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此时正举着手机屏幕前前后后,想调整一个看得清的距离,又像是怎样都看不清楚。注意到图恒宇在看他,马兆把屏幕往他那边倾了倾:帮我看下是谁发的消息。
“小蔡发的,”图恒宇把手机接过来,“他在群里说昨晚灯和空调都没关。”
“……我忘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图恒宇小声回应,顺便交代了另一件错事:“我还忘了给你带副墨镜,对不起。”
马兆没搭理他:“在群里说下我今天不在,有事留言。”
所幸他们下车的站台正对医院门口。早晨的门诊大厅熙熙攘攘,图恒宇将马兆拉紧在身侧,一如当年对方指引自己的脚步那样。取号机前已排了不少人,取了号再去排队验光,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轮到他们的时候图恒宇终于想起来了,拉住验光师问:医生,我们不用散瞳吗?
对方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马兆,说青少年才要散瞳。
图恒宇自言自语似的:“怎么会?我那时候也不是小孩了。”
“成年人第一次配镜也要散瞳的,”对方指了指马兆,“是他要验光吗?之前没戴过眼镜?”
图恒宇还想争辩说我不只是第一次,之后每一次来都散了的,但马兆已不容他再发话,径直绕过他坐在了验光机前的凳子上。话到嘴边被生生阻断,图恒宇好似噎了一口,却也没法发作。这时马兆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偏头,丢下一句:那是因为你当时发育不稳定,跟小孩没差别。
图恒宇还记得那时的感受。他刚刚从失明中缓过劲来,马兆又驱车带他赶往眼科医院做检查。他靠在椅子上闭目仰头,眼里含着刚滴的眼药水,鹤立鸡群地挤在一片小孩中间,只觉得刚刚得到的光明又被夺去,偏偏头脑无比清醒。马兆站在他的面前没有椅子可坐,他还喋喋不休地拉着马兆讲话,讲这些天他在没被派活的情况下都忙些什么,讲他已经对组会上讨论的难题有了新的想法,讲除了他难以为继的生活之外的所有事情,认认真真,事无巨细。他觉得哪怕在车祸之前自己都没有这么多话可说,此刻却像开闸泄洪倾泻不止,更恐慌话语说尽,无法想象陷入沉默那刻的可怕。马兆在一旁偶尔应答,不叫他歇,或许也是知他理由,知道漆黑无光的沉默里会有旧事翻涌,杀死他的学生。
那时的图恒宇尚未学会与自己独处,马兆也没学会如何从容地应对沉默;而当一年之后的他们再来,两人已能容忍静谧落在他们之间而不觉尴尬;第三年复查已经几乎无话,看不出是心照不宣还是欲语无言。
即便如此还是一败涂地,两人联手都无法战胜的课题,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遇到。图恒宇的近视以每年数百度的趋势飙升,41年初已经恶化为一千度的高度近视。医生一边翻病历一边叹气,说你的眼睛脆弱且不稳定,再这样涨下去,早晚要影响到正常生活。挨了一通批评从诊室出来,两人都觉冤枉。图恒宇捏着自己的验光单,竟然还有玩笑的心情,说幸好还是线性增长。马兆沉气,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那天傍晚,开车回去的路上图恒宇突然对他说:“马老师,其实我有心理准备。”
马兆听着,疑心这话还有后半句,就没接。果然话尾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听见对方继续道:
“只有一件事我放不下,所以我得拜托你。要是有天我彻底看不见了,你能不能……”
图恒宇惨笑:“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时眼前的信号灯变作红色,他们缓缓停靠在十字路口的边缘,车流从他们面前横穿而过。远处日头西落,图恒宇将车顶的挡板掀下来,遮挡因散瞳而畏光的眼睛。
“会停下的。”寂静之中,马兆忽然开口。
“什么会停下?”
马兆转头与他对视,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认同刚才医生的话。我不觉得你的度数上升是病情恶化的体现。相反,这是因为你还在成长。”
图恒宇愣了一下:“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马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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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兆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错过了一个问题。医生以为他耳背,扬声又问了一遍:“今年多大年纪?”
“哦,”他在心里迅速做了一个四位数减法,“五十二。”
医生点点头,说这个年纪也正常。又指着他的验光单:“你这度数最好再配一副老花镜。”
原来如此,刚才图恒宇跟他说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他们从验光区走出来,去诊室的路上图恒宇说这单子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好像度数的种类特别多。马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他记起小时候去医院查视力的事。他是他们班最早戴上眼镜的,从一二年级开始,每年都要涨一百度。一开始母亲带着他,去中心医院的眼科,高中之后他就在暑假挑个工作日自己去,独自散瞳,验光,挑选镜架和镜片,再乘闷热的公交回家。双眼因滴了散瞳药而畏光,他就把父亲老气的大框墨镜架在自己的眼镜外面——那时候还没有太阳危机呢,人人都觉得他好奇怪。他还记得给自己配镜的医生是母亲的大学同学,话不多,他们每年都见却说不上有多熟络。以前母亲陪他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们说两句话,当只有马兆自己坐在诊室里两人便双双沉默,连医患之间惯常的套话都免了。
“这要涨到什么时候呢?”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马兆看着验光单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医生笑了,马兆第一次听见她笑,她说等你什么时候不长个子了,度数就不涨了。
这果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医生的话改变了他对自己身体的看法,每个清晨睁眼所见的模糊不清的世界,第一次拥有了缺陷之外的另一种解答。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镜片厚度忠实地伴随着骨骼节节生长,早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不可被切割、丢掉的,而它们最终也默契地共同停滞在了2015年的暑假。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年医生的这句谶语在许多年后又将由他亲口说给自己的学生——成长有什么可怕的呢?
图恒宇听了,没说什么。他自欺欺人惯了,在这件事上倒是表现得意外平静。马兆直觉有妖,对方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直觉:图恒宇利落地越过了哀伤的前四阶段,没有否认,愤怒,讨价还价和失落,径直接纳了这个事实并下定决心。他在得知消息的当晚就设法停掉了强制运行的程序,拒绝休息与睡眠,向着无人知晓的课题再一次投入到似曾相识的工作状态。待到马兆终于腾出空来收拾他的时候,图恒宇已记不清连通了几宵,双眼通红,看圆不圆看方不方,还以为是系统出了bug。
马兆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我之前跟你讲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再把自己弄瞎一次。
“可是一个月,”图恒宇说,“你们只给我一个月。要做的事情却有那么多。”
“马老师,要是丫丫能在这一个月里突破自我意识的瓶颈,别说瞎了,我死也情愿。”
可你以为飞蛾扑火有多勇敢?马兆知道他只是怕黑,他太了解他的学生了,为此点起预先准备好的一盏遥远而明亮的电灯:
逐月计划的第一阶段行动方案出了,会有一台550A被带上月球。
“那我们回去吧,马老师。”
他们将试戴的眼镜还回去,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选镜框。马兆什么都看不清楚,图恒宇就替他挑了一副和之前差不多的银色金属镜架。老花镜则选了便携的款式,没有镜腿,不用的时候可以贴身收纳,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架在鼻梁上。镜片则是老样子,马兆报得熟练,无非是超薄树脂,变色外加防蓝光。
4
马兆没说值也没说不值,只问眼镜到时候怎么取。
“我周一再来就好了。”图恒宇顿了顿,似乎对马兆的反应颇不满意,铁了心要他承认:“你看,你还说三十四年都没变过呢。”
“那我更正,”马兆不堪其扰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很稳定了,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忘了人会变老吧,图恒宇想,原来这才是成长的最后一环。
“但你好像并不在乎。”
“生老病死。改变不了就接受,接受不了就要受苦。”
马兆说时没有看他,图恒宇却觉得自己无端被刺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刚才在听到医生要马兆再配一副眼镜的时候,马兆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让他的内心升起一丝快意。那是一种绝对无法说出口的,近乎幸灾乐祸的情绪,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后来他想可能是积怨已久吧。从他拜入马兆门下的第一天起,人类在图恒宇的眼中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边是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另一边是和马兆一样的机器人,两边泾渭分明,断然无法相互通融。他不得不作这样的区分,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什么人活着可以不睡觉,可以不犯错,可以不动感情,不流汗也不落泪。过了一个学期,某天他撞见导师午休时在办公室打盹,于是谣言之一不攻自破,两侧的海水微微收拢。又过了很多年,他听闻所长因私用公家的设备而写了检讨,险些挨了处分,便又撞破另一个神话。他隐约觉得,这些年过去,海中道路越收越窄,并在方才的那个时刻几乎融为一体——原来你也会衰老,并会为此感到诧异、突然、难以接受?生命不止给我出了难题,图恒宇想。
可马兆的回答太事不关己,几近伤人,将图恒宇好容易给他添上的人性光辉扑灭,海水骤然分隔。图恒宇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失望地转过头去,急速衰老的白日将他的镜片渡成茶色。
“爸爸,太阳为什么会变老?”
“太阳是个大火球,燃料快烧完了,就老了。那时候太阳会变成红巨星,比现在大好多好多倍,所以我们要搬家。”
“那烧完了之后呢?”
“哦,这个说不好,可能会变成白矮星吧。”
“白矮星之后呢?老到不能再老了呢?”
“太阳会死吗?它会不会怕?”
下车的时候已近黄昏,他们没有再回所里,而是直接去了马兆家。图恒宇觉得在马兆拿到新眼镜之前,自己有义务照顾对方的起居,对此马兆的眼神跟吃了螺丝一样复杂。他想可能是照顾一词有些扎耳,但他明知故犯且拒绝改口。进门之后,马兆脱下外套又摘了平光墨镜,径直走向客厅尽头落地窗边的餐桌——他们曾经在这张桌前面对面办公,那时窗外漆黑无光,窗内静默无声。
上学的时候,他们聊实验聊到深夜,常常被保安大叔赶出来,马兆家就成了图恒宇的第二课堂。后来毕业了,有了丫丫,这里又一度成为女儿最钟爱的游乐场。再后来丫丫没有了,马兆将其略施改造,便作了无家可归之人的收容所。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三十九岁的图恒宇,坚定了信念,完成了成长,不再需要教室,游乐场,也不再需要收容所了。那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他一度隐瞒、利用,甚至威胁过的人的家里?
水开了,图恒宇把饺子下进锅,用一柄圆勺的背面轻轻地推,这招还是马兆教他的,他说这样饺子不会破。
等水开了再煮一会儿,夹起一个尝尝,觉得可以了就关火。
窗外是一轮罕见美丽,柔和的橘红色落日,正在静默中缓缓沉落。昏黄的暮色里,他望着马兆的侧影,第一次发觉老师头顶白发,已如森林深处的一层薄霜。意识恍惚了一瞬,紧接着心脏狂跳,好像猛然从梦魇中挣扎起来,惶然地茫茫四顾,不知今夕是何年岁。
图恒宇记得,以前要是和马兆在办公室通宵,进度快的话,马兆会关掉半边顶灯,让他睡一两个小时。他盖着衣服仰在椅子上,不算舒服,没过一会就鬼压床。梦里和不具名的怪物搏斗,浑身动弹不得,拼死才醒来一次。才刚睁眼,那梦却有引力,不由分说又将他拽回去,与他死死粘黏。如此挣扎几个回合,终于坐起,余悸未消,心跳得厉害,疑心睡过了头。这时听见马兆的声音:才二十分钟,你睡好了?图恒宇不敢再睡,连忙点头:我不困了,马老师。古有南柯黄粱,醒来之后一切如旧,他却总怕颠倒过来,怕梦醒发现沧海桑田,世界趁他睡时偷换了模样。
他还记得,当年所长软磨硬泡地把他从马兆手中借走一天,应付领导视察,后来合照洗出来挂在墙上,他以为马兆根本不会发现墙上的照片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只是有天晚上在他们临走之前,马兆往那面墙上瞥了一眼,说所里不戴眼镜的真的只有你一个。他想这算一句夸奖吧,飘飘然地忘了规矩,伸手摘下马兆的眼镜戴在自己头上。好晕啊,马老师,我什么都看不清楚。马兆说这样眼睛要坏的,他却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晕得想吐,还想哭,看不清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他怎么也摘不下来。后来马兆又说,适应就好了,于是他静静地忍受胃液翻涌,四肢麻痹,咬着牙死撑。最后马兆说这就是成长。
直到从致死的晕眩中幸存,有那么一瞬间,图恒宇的视野突然清晰,有如大梦初醒,忽而恢复了对世界的知觉。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清醒,但他确确实实睁开过眼睛,看见马兆站在医院长廊的尽头,背影没在清晨的阳光里。后来透过一千度的树脂镜片,他又在通红的落日之下看清马兆的每一根白发,看清他的老花,也看清落地窗上那个金黄色的自己。真奇怪啊,他觉得他们应该走在实验室里,明明他抢过马兆的眼镜戴上,只是上一秒钟发生的事情。
同样在这个瞬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指缝之间流淌,他没有试图阻拦,因为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后来他想,这是“正在失去”的感觉。他失去过很多很多东西,但这是他第一次对失去的过程有所意识。他不明白,为什么早已经空空如也,干瘪的心脏事到如今还会洇出最后一滴血来,无声地砸在地上,无声地消失了。他想,或许我的确做了半辈子的梦。这些年来浑浑噩噩,粗心大意,很多东西弄丢了也不知道。
图恒宇想: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我又要跌回那个充满痛苦与希望的梦境里去,那梦的引力极大,梦中的苦与乐,比世间所有的噩梦和美梦加起来都还要多。曾经有人在梦境之外对我说话,我醒不过来,回应不了。如今好容易挣扎起来了,却又望着一轮衰老的落日无言以对。我说不清苦乐的梦境与凛冽的现实相比,到底哪个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那是2039年,二十九岁的图恒宇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望向寥寥星空心想:太阳已经老去了,可宇宙才刚刚开始成长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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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观一切善不善,我无我,实不实,空不空。
世谛真谛正定邪定
有为无为有漏无漏
黑法白法生死涅槃
p.s.背景借用的梗是生死轮回图
注意看,这个人开始造谣逆天穿越和师徒逆转了。
全文1w+注意,一发完,cb/cp自助餐,图马图无差。
图恒宇是在一个下午醒来的,但是按理来说,至少是按照他的主观推断,他不该醒来也无法醒来,鼻腔和肺部辛辣刺痛的感觉似乎上一秒还滞留在大脑皮层上突突乱跳,而现在他只觉得胳膊好麻脖子好酸胃里好胀桌子好硬。
……等等,桌子好硬?
图恒宇努力地聚焦起视线,无果,眼前依然一片模糊。身体脱离了海水的浮力,稳稳被地球引力拉扯着定在地面的感觉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茫然地支起上半身,动作无意间把什么东西拂落,摔在地上清脆地发出一声鸣叫。
图恒...
图恒宇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不在海底了,我获救了。
那马老师怎么样了?
他兀地想起那具沉寂在水下的身躯,听见自己雾蒙蒙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从喉间冒出来,自己都不太听得清,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有问出口。图恒宇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子,有一点点薄汗,但是内部不再被海水所充盈了。他没得到回答,只听见有人在模模糊糊地在耳边呼唤。
“……老师?图老师?”
是昏迷太久了吗,好像听见有人喊自己老师,是不是喊错了,是马老师在我身边吗?真好啊马老师也上来了,下次可不许喊错了哦。
图恒宇很大度地想。
“图老师,您的眼镜。”
这次听得很清楚。
……怎么还是图老师?还有就算自己在执行任务前的确是个破吃牢饭的,让一个溺水的中年人在梆硬的椅子上进行康复治疗是不是也太不人道了?
图恒宇感到有人把什么硬物放在自己手边,现在他眼里只有几团色块在移动,对方似乎很有分寸感,捡起眼镜归还后很快地拉开两人的距离,耐心等待着,不再说话。于是他戴上眼镜,四肢活动的灵敏度比想像中要好不少,正想进一步询问现况,然而更超自然的场景在他眼前铺开——
一个拥有神似马兆眉眼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抓着一张卷子望着自己,眼里有些担忧的味道。
“马老师??”
图恒宇狂揉眼,视野已经很清晰了,清晰到看见眼前的男生皱了皱眉,微表情都和马兆如出一辙。
起猛了,醒来看见马老师在海里缩水了。
“您是不是睡糊涂了?”缩水马老师没有掩盖十足疑惑的意图,很直白地抛出问题,“晚自习快上课了,您没去吃饭吗?”
两个问题,图恒宇一个也没听进脑子,图老师三个字在脑袋里乱撞,周遭明晃晃的校园办公室环境也让他震撼得无以复加,最后一点夕阳掠过窗帘打在面前少年怀里的卷子上,狠狠照亮了试卷抬头姓名那一栏,本该是多么青春的意象,但上边“马兆”二字同时也恶狠狠地抽了图恒宇脑子一个耳光。
……550W,你玩那么大啊?
“我说过了,您没有死,没在海里也没在医院呆过,我不知道什么550系列。我是您的学生之一叫马兆,不是什么马老师,”酷似马兆的少年由上而下俯视着图恒宇,收回上述对其耐心的描述,现在他的语气明显沾上一些急促和莫名其妙,“图老师,您真没事吗?”
图恒宇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花了十分钟从少年嘴里得到一些炸裂的信息,比如今年不是2058年也不是2059年而是惊人的2013年,所以自己昏迷一两年的情况是不存在的,比如他现在是一位在职老师,虽然还不知道教什么,再比如这个已经有些急着回教室的学生真的是……曾是自己的老师马兆。
马兆的眉没有舒展,他后退一步。
“那我先去晚自习了,这道题晚些再来问您吧。”
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只留图恒宇一个人在工位上混乱地发呆,然后忽地抽搐一下,开始在桌面疯狂翻阅起一切可获取信息的物件。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图恒宇感到一丝熟悉的无措,有点像求学时期被实验难点拦住进度的感受,没人问,没人答,翻文献翻不着,翻着了读不懂。
然而另一边的马兆也不太好受,他知道实习老师可能不算老道,在经验层面上的劣势会导致对待学生的态度也与老教师有所差别,但上来就喊自己马老师的情况是否有些太客气了?攻守之势异也是什么新的教育手段吗?
“马兆……马兆!兆子哥……”
后桌的小池用三角尺戳马兆,被一张卷子糊脸,附加一句“抄你的去,别烦我”。小池感激涕零,小池点头哈腰,捧着马兆的作业自己给自己洗脑,被好友莫名其妙凶了,但他还是会给自己借鉴作业,他超爱。但是鉴于平时马兆都是秉持着一股家长气性让他自己做,不会了再找他教,实在太蠢讲不通了才会提供答案,想到这里小池感到有些冒犯,看向马兆转笔的手在下一秒把笔转飞出去,不负众望地走上了断墨的绝路。
这绝对不对劲。
于是小池凑上去,摆出狗头军师的嘴脸:“什么事啊,让我们理综真神烦成这样,是不是爱情啊,兄弟我懂的,一见钟情谁啦?”
马兆平静地回头,一字一句地问出了一个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拉满的问题。
“你觉得,图老师,有没有可能患有分离身份障碍?”
“啊?”
马兆似乎是感到有些失言,转过身不再回应小池呆滞的目光,而对方也被这个用来回答问题的问题震慑得无话可说。管晚自习的老师没有发觉这场来自班级角落的语言艺术,五秒钟后,马兆听见后方传来小池奋笔疾书时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震耳欲聋。
现在的情况是图恒宇和马兆一大一小站在教师公寓的玄关,像两个初来乍到的青年交流生。事实上是马兆的确对此地很陌生,头一回被教师宿舍单人单间配置震撼的小马斟酌着是问老师要鞋套还是拖鞋比较好,而图恒宇,我的朋友,是真正的初生,甚至可以说是世界的新生儿,瞪着眼前光景的眼神比16岁的马兆还要清澈且无助。但一切都比二人十分钟前的状况要合理得多,因为图恒宇是被马兆领到教师公寓区的,并且迷茫地告知学生自己并不知道该进哪一栋,最后还是马兆提出看看手机里外卖地址的建议把图恒宇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
那事情是如何发展到学生和老师貌似将走到同居边缘这步田地的?在一个晚自习的推理过后,马兆得出结论,图老师就是睡迷糊了还梦到自己成他老师了。马兆不解,的确收到过同学对自己“哦你说超正经的那个人啊”的印象评价,但也不至于把老师潜意识里的自己塑造成师祖吧,总之他现在并不想和图恒宇打上照面,同时也认为图恒宇以现在的状态大致是无法给自己答疑解惑的,正摸出备用手机准备动用科技,一条好友消息验证将他一晚上的推理论证毁灭性粉碎了。
物理学不存在了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同学(这是图恒宇在接受现实后纠结了很久决定的称呼),我是图恒宇,有些关于学校的事情想问一下你,麻烦了。
都不是,文档的第一行宋体字就把马兆雷得外焦里嫩。
图恒宇,男,1984年11月1日,28岁,未婚,毕业于中国科学院大学物理系,现任合肥市内一高中物理实习教师,实习期为一年……
这份像是会出现在私家侦探设备里的,含有一些隐晦成分的文档就这样光裸着呈现在马兆眼前,但其用词之规整又像是人口调查来的,从个人信息到班内琐事人物关系,凡是图恒宇能动用手边资料得知的东西通通记在上面,仿佛不是在介绍自己,而是在拼凑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这下连做了三个小时心理建设的马兆都觉得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了,还未想好该如何回复这荒诞的开场白,对面又甩来一条礼貌的请求。
可以面谈吗?拜托了
马兆抓掉了几根头发,回复道:
图老师,您来真的?
物理学不存在了回复:
我就是想确认一些事,您先看着,有什么不对的当面指正我就好,帮大忙了。
“哟,小图回来了……不是,你怎么带学生回来的?”隔壁数学老师的视线落在马兆身上,“这不是我们理科永远的年一吗,怎么个事儿啊小马,要找老师聊聊心事?”
马兆摇头,腹诽道把主语宾语颠倒一下才差不多。他转头看图恒宇,用眼神移交了解释权,只见这人脑袋上的加载条快转成具像化了,延迟了一秒后加载完成似的,僵硬地笑了一下,搬出一个最糟糕的回答:
“哈哈,没事,就是有点事。”
师徒二人在马兆试图打圆场的“宋老师好,宋老师叨扰了”和隔壁老师七分疑惑三分好奇的眼神里挤进了卧室,没了声响。
“所以说,图老师,您的意思是您下午睡了一觉然后把前面28年的事情全忘了,被一个类似平行世界的自己的记忆替换,导致现在处于一种……”马兆看着那份冗长的文档,卡壳了一下,使用了一个较为中性的描述,“针对于这个世界的空白状态。”
图恒宇很乖巧地并腿坐在马兆对面,点点头,选择性地补充道:“我还认识您,您本该是我的老师的。”
马兆的头很痛,他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已经在很努力地接受物理老师自己被自己夺舍的事实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师生之间互以敬语相称的诡异局面,带着些引导意味看向墙上的挂钟,意欲暂时结束这场对话。图恒宇心领神会。
“那么晚了,马老师,您要回去吗?”
“……这样吧,图老师,如果你觉得变扭,私下里我不会再使用敬语,但是你也别再叫我马老师了,可以吗?这是一种双向的折磨。”
“啊……好,没问题,那我该怎么称呼您……你呢?”
“马兆。”
“……马兆。”
“很好,”尚年轻的高中生带着一点优胜的得意站起身,拉开书包拉链将手伸进去,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图老师,我能用一下独立卫浴吗?”
图恒宇头上的加载条又开始转圈,但是二十多年习惯性的服从让他的行为越过思考这一流程,点下了头,于是他看见得了准许的马兆很自然,很平静地从包里掏出毛巾和换洗衣物,狡黠地眨眨眼,明晃晃打着先斩后奏的主意:“谢谢老师,我想试试教师公寓的设施很久了,宿舍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和舍友做过准备了。”
很久以后,每当图恒宇回忆起这个夜晚时,他先是会感叹原来马老师也会有如此生动的少年心思,然后会陷入一种怀疑,怀疑那时马兆是不是已经开始仗着他是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联系的熟稔,行使一些用以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便利了呢,这种感觉很熟悉,但图恒宇说不上来。那晚他躺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整理思绪,对这个奇幻却真实存在的世界已然有了些实感,这股安心不知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当自己和年轻的老师互道晚安后,看见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把自己裹进被褥里的影子,心中空缺了半辈子的豁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填充着,不怎么多,但是至少顶替掉了原本嵌于其中的噩梦,比如红绿灯,比如两个冰淇淋,比如一张数字生命卡,比如那个在冰冷海底沉浮的虚影。
往后的日子里图恒宇一直在努力地适应着四十年前的生活方式,在马兆的帮助下他并未被大群体看出什么端倪,只要是轮到图恒宇查寝的夜晚,马兆就可以获得教师宿舍体验的权利,有时甚至可以蹭到图恒宇点的垃圾食品外卖。他会很安静地嚼着薯条汉堡,用比往常更耐心的姿态听图老师备课,再指出一些授课方面与先前相比较起来不自然的地方。马兆的语言逻辑很缜密,建议和指导都踩在点上,这方面和他的马老师没什么差别,让图恒宇对当下生活能够稳步继续进行下去的信心增添了不少。而炸物对马兆意外的受用程度让图恒宇惊讶了很久,但他一向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人,没少贿赂马兆及其室友给自己打掩护,给这一寝室的青春期少年光洁的脸上爆了好几颗痘。
只是苦了隔壁的宋老师,刚开始图马二人还会用“竞赛,竞赛补习来的”这种拙劣理由来搪塞,后来干脆丢下一句“有事”,就再无音信。于是每逢三人合宿的夜晚,他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摸到客厅,看见图老师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的黑影,才会放下心回房间安然入眠,不知道在担惊受怕些什么,只是在马兆第一次留宿之后没少对图恒宇旁敲侧击,提醒他别仗着自己那张伟大的脸做一些有违师德的事,图恒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摸摸自己的脸很真诚地说:“没有很帅吧?”,把年龄相仿的宋老师气走八回。
马兆和图恒宇在教师宿舍外俨然是一副正常师生(图恒宇不喜欢这个说法,他觉得无论在什么时空他和马兆都是很棒的师徒),时而带着点叛逆高中生与青年实习教师之间的趣味对抗,这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学生总会找到办法和对上电波的年轻老师打成一片,这里说的是马兆舍友小池他们而非马兆。当然有人说马兆闷葫芦,但在最无聊的时候,那些能曲惊四座的、轻飘飘的点子总是出自闷葫芦之口,以其不高的执行难度和恰到好处踩在老师忍耐死线的危害程度而广受好评,这里提一嘴,小池经常被当枪使,但人家乐在其中啊,更何况马兆也乐在其中,大家都很乐在其中。
天气转冷,学生已经从秋装转而穿上搭配着内胆的冬装了。小池坐在早上七点半的教室,痛骂晨课的默写制度,被冻的发红的手写出来的字像狗爬。
本来就写不出多少,连字体的尊严也不给留是吧。
这是小池的控诉,然后肌肉记忆般地探头探脑去看前面马兆的作业本,马兆也有肌肉记忆,写完就把本子往侧边挪一些,好方便后桌疯狂摄入摘抄。
“马兄,你状态不对。”
马兆有些讶于小池在高速作业时还能拥有对情绪敏锐的洞察力,可惜的是他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能算一个虚空锁敌,他把递过来的本子规整地夹好传给前面的同学,面色不显。
“没有不对,想事。”
“什么事?”
“图老师周五生日,吃了他好多次快餐,有点在意需不需要送什么东西当作还礼。”马兆一向有话直说,小池以为他还会羞涩地迂回一下,只见他意味深长地回头,“你们小子也跟着吃了不少吧?”
小池立马切换老奴形态,点头哈腰,点头哈腰:“哪有,都是沾了你的光啊,你有啥打算,我们都很喜欢图老师,可以一起凑钱买礼物的。”
斜桌的小孟一直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也猛点头。
但这不意味着马兆没感觉到什么。
那天他依然满意地从浴室出来,擦着湿润的头发走进房间,门只是虚掩着,他走到图恒宇身边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电脑的光打在图恒宇的眼镜上,形成一块苍白的斑,那双生得漂亮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有些颤动,成人特有的宽厚手掌不时点击着鼠标,另一只手则虚握成拳,抵在唇上。很正派的一副人民教师形象,大概是在备课吧,马兆心想,但总觉得眼前的人冒着一股不安的气味。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凑过去,欲出口的询问被屏幕上显示的内容扼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钝钝的气声。
是自己的名字,是马兆。
太阳氦闪。
“哇,马老师……马兆,你怎么没声音的,”图恒宇拖着转椅拉开了些二人的距离,看见马兆狐疑的目光,又看看依然亮起的电脑屏幕,声音带着些惊吓情绪后的呆楞,这么一句话就轻轻从他嘴里溜了出来,“……就像马老师一样。”
“马老师?”
“没什么,你洗完啦?不是,你先别打我医保卡的主意我真没精神层面的疾病,”图恒宇习惯性地捂住抽屉,“我只是想起了点别的事。”
马兆没有顺着问下去,只顾着自己擦头发,嗵的一下坐在床尾,冷不防开口:“图老师,你是相信太阳氦闪那一派的?”
“什么?”
“你相信一年后真会如科学家所预测,太阳风暴真的会袭击地球吗?”高中生停下了动作,换了一个问题,毛巾歪歪扭扭地搭在头顶,几缕黏在一起的湿发挡在眼前,图恒宇看不太清他眼里亮晶晶的闪光。
他像是思考了很久,但是没有回答,站起身合上电脑,为他私自搜索马兆个人信息的行为道了歉。马兆模糊地觉得那时的图恒宇是悲伤的,他留下一盏台灯,背着客厅的光立在门口,声音好像夹杂着叹息。
“早点睡吧,”他说,“记得擦干头发。”
“都没得吃。”
那时马兆是这样警告的,三人点头如捣蒜。
于是当图恒宇拉开门,就看见几个脸红扑扑的男生,争先恐后地往屋内挤,嘴里七零八落地念着:“赶紧赶紧别被别的老师看见了……我靠,大哥你猜猜看你踩了我几脚了?”
他被挤得只好迷茫地侧身,脑门上熟悉的进度条开转,再一抬眼就看见马兆殿后似的一只脚还在玄关外面,怀里鼓鼓囊囊的,额发有些潮湿地贴在一边,比起另外三人要从容不少,看着自己噗嗤一下笑出声。
“……笑什么?”
“图老师很受学生欢迎,我笑这个。”马兆把门带上,在门垫上蹭蹭鞋,才拉开校服拉链郑重其事地捧出一个小盒子,“图老师,生日快乐。”
身后三个人也停下了相互抖落的动静,依然稀碎地冒出好几句生日快乐图老师,一看就是没有事先准备过。但是图恒宇被逗得很乐,和这群学生一样快乐地接过还留有温度的礼盒,道了谢,让他们换鞋进来。
“送什么给我啊你们?包那么精致,是你们自己包的?”图恒宇往客厅里走,多方位端详这个小小的盒子,没急着拆开。
小池哼哼一声:“我们四个一起买的,你偷着乐吧老师,呃但是包装是交给马兆弄的,我们不小心撕坏了三张彩纸,他就不让我们染指了。”
他瞥一眼马兆。
“怪小气的。”
马兆狂翻白眼,轻车熟路地脱了有些潮湿的外套给挂起来,其余三人见了也赶紧学样,地上已经沾了一点水渍了,有些过意不去。好在图恒宇不介意,在四人用抽纸狂薅自己头发的时候,他已经从房间来回了一趟,手里的礼物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把手机放在马兆面前,带着一股“我就知道”的语气说:“吃什么,点吧,老师请客。”
男生们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小池的声音又冒出来,喊着图老师太偏心了怎么让马兆先点,就作势要去抢马兆面前的手机,却不想马兆直接一个护食姿态,以身为墙,以臂为笼,把手机拢得滴水不漏,语速极快地回击着:你以为谁包的礼物?你叫池德恺你还真吃得开啊,一边去!
图恒宇坐在一边,笑得很不值钱。他第一次看见如此鲜活的马兆,他记忆里的马老师总是无欲无求的样子,语调都没什么波澜,连自己威胁他时,他都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望着自己,说我确认。但眼前的这个少年正在一手点餐一手努力挡掉好友的骚扰,他在保护些什么呢?总之不会是全人类了,是自己的偏爱吗,马兆也会因为一个人对自己的特别对待而感到骄傲、而像一条恶龙一样守着这份感情吗?图恒宇不得而知,唤回视线焦点的是小孟推回来的手机,看得出四位还是有些良心,点得很保守。他叹口气,又加了两个套餐和五块小蛋糕,才进入付款页面。
“啊,宋老师,宋老师怎么了?没有很吵吧……几个学生非要给我过生日,不会有事,哎谢谢谢谢……”
马兆依稀听见几个断句,只知道是宋老师打来的,宋老师周五总是会在上完当天的课后就回自己家了,不像图恒宇常年驻扎在宿舍。很快图恒宇就坐回来了,看见马兆投来的目光,没觉得有什么冒犯,打着哈哈说:“宋老师,宋老师,让你们别太疯。”
但他没提宋老师还义正严辞地说,如果这群学生要留宿也行,他可以让出自己的房间,但是图恒宇,你必须睡客厅。图恒宇狂冒冷汗,这时的他已经明白宋老师想到哪里去了,赶紧答应下来,把师生关系又向他理清了一遍。
那天晚上也真如宋老师所料,四个小孩把先斩后奏的本领学了个彻底,硬是拖到了九点然后告诉图恒宇自己都和家长联系过了,今天给兄弟过生日,睡兄弟家里,特别安全。图恒宇很难不怀疑这是马兆的主意,再不济也是近赤者朱近墨者黑。最后分配的结果是小池和马兆睡图恒宇屋,小孟和小王睡宋老师屋,图恒宇坚定不移地在沙发上看大门,做宿舍最后的保卫者。
房间里逐渐安静下来,图恒宇把垃圾袋扎紧下楼去丢了,返回时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谨慎地上了锁,一回头却看见马兆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昏黄的灯光晃在他脸上,打下些时有时无的阴影,像是从黑水里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
“怎么不睡?”
“池德恺睡下三分钟就开始打鼾,我没带耳塞,头疼。”
图恒宇失笑,心下念着,马老师,您批我们论文时也常说这句话,原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你怎么不拆礼物?”
“……没有。”
“你都没问过我的喜好。”
马兆奇怪地看他一眼,蠕动着把自己蜷得更紧一点:“那也能选一个很实用的东西,我们都觉得很不错。”
“你理科真不错,”图恒宇开口,“比我当年还好。”
少年哼一声,愣是听出一点点骄傲的意味。
“你喜欢什么?”
马兆没料到图恒宇转移话题的速度如此之快,反应了一下,回答道:“机车。”
“马老师也喜欢机车吗?”
他接着问。
“什么?什么也喜欢……”图恒宇的语言能力明显开始跟不上思考能力,这个问题等同于马兆把自己强硬地抛回原来的世界,让他不得不去回想一些细枝末节的故事,但他还是做出认真的样子,没有回避,“大概是喜欢的,但他更常开私家车。”
后来私家车也用不了了,机车也用不了了,地表不再适合没做过特殊处理的轮胎和引擎存在了。图恒宇没有说,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马老师喜欢机车,新鲜哦。
“行了,去睡吧。”他拍拍马兆的肩,换来对方一个带着负面情绪的眼神。
“你和我换,我睡沙发。”
图恒宇的手僵住,宋老师的告诫盘旋在脑海里,明明自己也没做任何亏心事,但那份莫名其妙的告诫总是警钟长鸣,图恒宇很懊恼,干脆把责任归于宋老师,一定是他提得太频繁,自己才总是一惊一乍的。
于是他笑着说:
“我高兴做厅长。”
“那我怎么办?我真被折磨得睡不着。”
“你捏他鼻子。”
“……我试试吧。”
马老师,您真争气,一点也不折我的寿,好喜欢您。
而马兆的生活平淡得如复制粘贴,学习,考试,拿奖,跑图恒宇宿舍,只不过是带着全宿舍的任务,其一是顺点吃的,其二是监督图老师坚持使用共同赠送的礼物——两支外形很漂亮的钢笔。如果仅仅是“钢笔”这一物件,那大概只能说它很配图恒宇,一样的中规中矩。但是这是两支,还很贴心地配送了两盒红黑墨水,明摆着要图恒宇日常用,并且当他上网查了一下钢笔的款式和价格,发现这群学生居然选择了定制,价格令图恒宇大跌眼镜,这就不再是一份普通的生日礼物了,首先它是学生送的,其次它包含了学生至高无上的认可和爱。当然无论学生送什么图老师都很喜欢,完全一视同仁,怀着感恩的心愤恨地批改他们的月考卷。
还有,这可是马老师、高中马老师亲手包的。
图恒宇转转手里的笔,非常满意地抿嘴,起身去热了两杯牛奶,心里盘算着明天给倒霉学生加什么餐比较好。
“写什么?那么晚还看你写作业的情况不多见。”图恒宇放下牛奶杯,凑到桌前眨眼。马兆头也不抬,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
“学校非要举办什么学校之间的明信片互换活动,想寄语,头疼。”
图恒宇觉得好笑,无论在哪边,一向伟岸冷静的马老师被一张小小的明信片闹得头疼的情况更少见,他让小马把头抬高点,获得允许后才开始认真把目光投向卡片上的字迹。
生命有它的逻辑,走到某一步,往下就非此不可了。*
“这不是写好了吗。”图恒宇嘴上那么说,心里大惊,那么深刻的寄语寄给其他学校的学生,有文学内涵的可能能够从中汲取到力量,要是落到个笨蛋手里会不会以为在诅咒他啊?
“自己想的?”
马兆摇头:“忘记在哪里看到过的。”
“喜欢这句话?”
“还行。”
“寄给哪个学校啊?”
“不清楚,学校随机安排的。”马兆似乎还想补一句什么,但最后只是张了张嘴,没说出口。看着图恒宇伸手把明信片抽走,小心地往上面吹气:“喝牛奶,睡了。外面有个白炽灯,我拿去给你烤烤干,别一抹就花了。”
书桌一向是献祭给马兆的,图恒宇就在客厅支个小折叠桌,噼里啪啦做ppt,有时还回归老本行搓点代码,自动识别批改作业的程序把马兆看得一愣一愣,问自己这算不算教师开挂,批错了要扣工资的,图恒宇自信一笑,我的实力,不会有错,下一秒识别系统就被小池狗爬的字干碎了,图老师滚回电脑前,顶着白炽灯老老实实开始手动批改。
白炽灯的灯罩被捂得烫手,图恒宇把明信片放在灯下,黑色的墨水被照出一点反光,他望着那行算得上漂亮的字发呆。
什么叫非此不可呢?他想,难道丫丫的死,妻子的死也是有逻辑可循的吗,我们的一生就像是蜿蜒而下的墨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被重力拉扯着,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吗?马老师,我再一次遇见您,才陪您走过高中的一年半,那往后的底层逻辑是如何编写的?
马老师,您不再能给我任何启示了,那是不是就轮到我来做您的引路者了?我能做那个编写您生命逻辑的人吗?
图恒宇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倚着沙发沉沉睡去了,第二日醒来时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热牛奶,身上还披着一块毛毯。白炽灯已经灭了,灯罩下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图恒宇对此波澜不惊,宋老师来调侃,怎么教出马兆这么个未来理综状元的,图恒宇很高兴在两年的佐证之下,宋老师终于彻底认定了他和马兆之间清白纯洁的师生关系,他面上端着营业般的笑容,说哪有,都是学生自己能力强,心里的图老师几乎快把桌面锤烂,怒吼着那当然了!这可是他的马老师!众望所归,理所当然啊!
当然,宋老师不清楚图恒宇手里正在汲墨的钢笔的来历,也没看见他桌上的台历,在本月22号那一块用红色的笔迹打了个圈,在白底黑字的衬托下尤为醒目。
合肥彻底进入深冬,马兆被图恒宇喊到学校小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道两侧的梧桐树从十一月就开始落叶,稀稀拉拉地落到现在基本全光了,风一吹刮下几片漏网之鱼,踩在脚下嘎吱脆响。那天很巧,又是一个周五,马兆可以不慌不忙地走,但四肢好像有自己的运作规律,总是比大脑里模拟的步频快个两步,于是当图恒宇看清马兆时,只看见一个裹着围巾帽子,指尖通红的人,露着两只眼睛,还被眼镜上的雾遮了一半,嗬嗬喘着气。
“怕冷?”
“怕冷。”马兆很诚实地回答,不觉得有什么丢脸。
图恒宇呵呵一笑,眼神闪烁了一下,侧过身将身后黑漆漆的家伙展示给马兆看。
“机车??”马兆的语气里带着惊异,将目光分给图恒宇半秒,立马又黏回车身上,“你买机车做什么?你会骑?”
图恒宇掏出E驾驶证,翻开举起:“暑假学的,驾驶证在这,你放心。”
他回过身,把证收进口袋,又从坐垫下摸出两个头盔,给马兆扣上一个。未来状元的聪明大脑在此时宕机,抬起的手是继续举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配合图恒宇,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微微扬起头,方便他给自己调节松紧带。
“行了。”图恒宇退开两步,鼓捣起自己来,就听见马兆在背后晃晃脑袋,确定佩戴无误的头盔里传来有些别扭的声音。
“我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哈哈,全国物竞第一的马老师,你也不是什么都会的,”图恒宇打趣,翻身跨上车身,示意马兆坐上来,“下巴那边你看不见。”
夜晚的寒风并没有因为有图恒宇的遮挡而温柔多少,隔着头盔坚实的材质在马兆耳边呼啸。图恒宇选了一条偏市郊的路,没什么车辆行人,他放肆地飙得极快,虽然很稳,马兆的手指依然违背着男高特有的尊严死死攥着图恒宇的外套,肾上腺素的分泌让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大脑分外清醒,隔了好一会才得以稍微放松下紧绷的肌肉,扭头看向两侧一闪而过却永恒般的黑暗。
两人的飙车没有伴随着影视作品里常见的发泄式呐喊,很安静,除了引擎的轰鸣和寒风的尖啸,他们享受了一整程的无言。
“感觉如何?”
“有点冷,但是比走路暖和。”
师徒二人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半腰上有个瞭望台,也不知道图恒宇怎么找到的。黑色的车被支在一边,像在喘气,周身冒着一点热气和硝烟味。
“图老师,你抽不抽烟?”
图恒宇被问得有些莫名,还是如实回答了:“不抽。”接着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之前也不抽。”
“那马老师呢?”
“……我没见过他抽。”
马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图恒宇仰身靠在石椅上,抬起头看夜空,头盔被他抱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像在数星星。
他问。
“马兆,你喜欢什么?”
男生沉默了一会,直到图恒宇开始怀疑自己的提问方式时,他才开口:“我明白你生日那天问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但是我依然喜欢物理,喜欢数学,我也会一些计算机编程,”马兆说,“图老师,你还教过我一些编程知识。”
“我知道。”
图恒宇闷闷地重复。
“生日快乐,今年就要过去了,太阳风暴没有来哦,有没有失望?”
“一般,”马兆用了一个很马兆的回答,“我的个人感受没有任何用处,天灾人祸,接受和反抗并不是悖论,但是人们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除此之外……”
“都一样。”
图恒宇像是被激到了痛处,一下坐直了身子,扳过马兆的肩膀牢牢扣住,语气急急攘攘的,之前的平静仿佛就是为了此刻蓄力,目光直刺向马兆的双眼深处,烧过一片火一样,几乎失去了语序逻辑:“不,不一样!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你就差这一步,马兆!你、马老师、您对我而言就像是,新生的……我可以、我可以负责!我可以做到让你……你本来可以……”
肩上的手逐渐失了力道。
“有我在,你就可以……”
图恒宇把头垂下去,终究没把一句话说全,也没看见马兆惊愕了一瞬后恢复平静的脸。他感到自己的肩膀也搭上相同的重量,像是安抚,笨拙地一下一下轻拍着。
“没事的,图老师。”他说,“我还很年轻,对你对我而言,我们没有什么新旧之分。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的……在我的视角里,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不对!”图恒宇听得细致,敏锐地捕捉到马兆所用的字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慌乱地解释道,“你没有死,你没有,不要这样想……”
马兆少见地笑了,站起身熟练地套上头盔,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样,由上而下地看着图恒宇。
“可以,我相信图老师。那我现在想吃点夜宵,图老师可以请我吗?”
两人最后落座在一个街边的烧烤摊,马兆已经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油盐不进的闷葫芦样,图恒宇则是恹恹的,闷声撸大串。
“车怎么办?学校里放不了。”
“嗯,借的,还了就行,我平时又不开,就是为了今天带你去兜兜而已。”
图恒宇的广普就算有两辈子也说不明白,嘴里包着一块肉,听起来有些含糊。
马兆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惹得图恒宇抬眼看他,扁扁嘴,从兜里摸半天摸出一个小亚麻袋子,简约且精致,放在桌上推给他。马兆擦擦手,打开一抖落,掉出一个钥匙扣,用两个莫比乌斯环扣在一起,两手提着一拉开就变成一个大莫比乌斯环。
“无穷,还行。”
马兆锐评。
“什么还行,我亲手做的好吧?”图恒宇来劲了,点点桌子,开始讲述制作过程中的各种艰难险阻,马兆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低头把钥匙扣挂到书包上,抖一抖发出一阵碰撞声。
“你怎么不送小池他们?你的生日礼物他们也出了力。”
“私下里给他们加餐了,我很会一碗水端平的。”
马兆恍然大悟,难怪今天那三个人跑得异常之快。他低着头把签子当笔转,转得还挺像回事,被图恒宇用眼神制止了。
“图老师。”
“嗯?”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图恒宇愣在原地,咀嚼了半晌这个问题:为什么对马兆那么好?这个问题也曾在自己心里盘旋许久,只不过对象不同,他也不曾问出口。他的问题是:为什么马兆对我那么好?图恒宇的耳畔回响起那声将所有议论隔绝在外的重重关门声,嵌在门上的玻璃窗里马老师的嘴唇似乎嚅嗫了什么,又似乎很坚定。
“因为你是我的学生,”他说,“一直是个好学生。”
那串莫比乌斯环钥匙圈只在马兆书包上摇头晃脑了半年左右就到了要和图恒宇分别的日子。毕业典礼上小池小孟小王围着教龄尚浅的物理老师,装着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懒得管别人知不知道,不顾死活地嗷嗷喊着图老师也算是三年里一口一口把自己喂大的,是妈妈,是图妈妈啊!吓得图恒宇直往礼堂外躲,没想到外面也堵着一群学生,一定要他在校服上签名留念,说那么帅的老师这辈子可能就遇到这一次了,这签名的含金量直接翻了一番。
额外受欢迎的图老师感到些许脱力,把签字笔还给学生后,看着这群即将被大学生活毒打的孩子们举着拍立得和T恤欢乐地冲向下一个老师,心里暗暗送上祝福,扭头去找马兆的身影,但是很遗憾地失败了,目光所及之处人头攒动,图恒宇鄙夷着人类可悲的动态视力,只好又返回去问小池三人,都说刚刚还看见他的,一下就不见了。
图恒宇有些泄气,他不太适应这种人多且嘈杂的环境,于是一个人偷偷躲回教室,一开门竟发现马兆在里面,抱着一叠纸,在混乱的教室里艰难寻找下脚的地方,将小册子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发过去。
“图老师?”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毕业典礼吗?”
“去了,”马兆把册子分了一半给靠过来的图恒宇,“听完校长讲话我才出来的,太吵了。”
图恒宇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马兆接着往下说。
“宋老师在隔壁班发安全手册,发到一半被学生抓走了,就临时拜托我了……我真不理解,毕业了还要发火灾安全教育手册?怕毕业生暑假在家里闲出屁了纵火吗?”
“夏天嘛……天热,天热……全校都发了。”察觉到马兆的语气有逐渐向脏字靠拢的趋势,图恒宇立刻接上话,收到对方一个蹩眉,好歹是给他刹住了车。
回礼堂的路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图恒宇正问着马兆为什么不用钥匙扣挂钥匙,老是挂包上干嘛,不料半路被一个看起来乖乖的女生截住了,轻轻地喊了一声图老师好,然后说是找马兆。图恒宇认出了女孩,是个很文静的孩子,交上来的作业工工整整的,笔记也是班里一等一的漂亮。看到女孩子有些犹豫的动作,图恒宇感觉自己的反应从没像现在这么快过,一个转身绕柱而行,躲到后面去了,留下一个急于离开的假视野。
今生有幸看到马老师被告白现场!赚翻了!
可惜的是图恒宇很谨慎,躲得很远,只能看清两人之间冒着粉红色青春气息的互动,听不到什么对话。但是他看见马兆好像说了什么,看起来出奇地冷静,那个女生的手就背到身后开始绞啊绞啊绞,很快就离开了,脸上红红的,被和自己一样躲在远处的三两好友接走了,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
图恒宇被马兆远远飘来的视线逮个正着,只好从隐蔽物后钻出来溜过去,装作无事发生。
“拒绝啦?那么油盐不进啊马老师?这要是被小池知道了不得给你来一套军体拳哦?”
马兆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答非所问:“我高兴挂哪里就挂哪里。”
“钥匙扣。”
图恒宇急跨两步跟上,稀里糊涂地哦哦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过了两辈子,生活交际上还是太粗枝大叶,错过太多细节,比如马兆此刻有些发红的耳尖和捻着衣角的手,和那个乖乖女生特别地像。
毕业典礼就这样结束了,像一场喧闹的梦。那个暑假里图恒宇和马兆没再见过面,最多在社交平台上聊个几多分钟就各自忙碌去了。其中一天图恒宇问他,被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录取了,那天距离朋友圈里各路神仙大晒特晒录取结果截屏的日子已经隔了许久,马兆并不是其中一份子,图恒宇自然也无从知晓,轻飘飘的一句话问得像三年里无数次问他“你洗不洗,不洗我先洗了”一样稀松平常,反而有一股欲盖弥彰的逃避后的警惕。
中国科学院大学,和图老师一样,只不过是学量子信息科学。
马兆回复。
图恒宇没给予评价,把手机熄屏丢在桌上,搓了两把脸。
这不是和之前一样了吗。
他想。手机屏幕又亮起,他揽过来自暴自弃地划开,是马兆的下一条消息。
开学的时候你会来送我吗,图老师?
会。
得到承诺的马兆心满意足地把手机倒扣过来,起身去把钥匙圈换到新的背包上。
送行那天,图恒宇意外地碰上了马兆的父母,夫妻俩得知这是儿子的物理老师后热情四射大放e人光彩,拉着图恒宇从感谢之词扯到图老师那么帅那么优秀一男青年怎么还单着身,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把图马二人吓得够呛,赶紧借口要来一场师生之间感天动地的离别,躲到一边去了。
车站人流涌动,是非常典型且确切的起点和终点的代名词。两人在人潮的角落里站定,都有些不自在,但并不排斥这个空间,最后还是图恒宇作为年长的老师率先开口。
“早点去,床位选离门远点的。”
马兆第三次在图恒宇面前忍俊不禁,反身将背包甩到胸前,掏出一张明信片递过去。
“给,给我的?”图恒宇大为不解,头上的进度条经典再现,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明信片被主人保管得很好,一个角都没有翘边,四四方方的一个,和记忆里的没什么出入,“不是上交给学校了吗?”
“给你的。”
图恒宇不再多问,他太明白马兆不说的东西就是不会说,他不会撒谎,也不会害人。自己的手指摁在刚才学生递来的位置,好像还留着体温,又或者是白炽灯太烫,烫到那股高温甚至残留到现在。
“马老师,你还担心太阳风暴吗?”
他问,马兆的声音混着拉链滑动声传过来。
“我没有担心过,”他很无所谓地把背包又背回肩上,抽出手将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推回去,“都一样。”
列车员开始催促乘客尽快上车,马兆在三个人的簇拥下有些摇晃地提着行李箱走到列车台阶处,他听见母亲说:要好好休息,按时吃饭;他听见父亲说:一路顺风,要记得学习;他听见图恒宇说:注意安全,小心扒手。
他停顿了片刻,回应道:我知道了,高铁很安全,路是铺得很平的。说完往前跨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提了点音量说:
“图恒宇,你是一个好老师,一直都是。”
后面的乘客开始催促了,马兆的身影终于被淹没在人流中,无论怎么踮脚看也看不到了,直到列车启动也没有再见到一次。图恒宇站在原地,感觉手里的卡片薄如蝉翼,不小心就会捏碎一般。
谢谢您,马老师,您也是。
他无声地呼喊。
*这句话出自宁理老师的某次访谈,特别特别喜欢,这里引用一下。这篇的初衷是俺很想看一些灵动的,在自己的黄金时代里散发小心思的马老师,遂自发性建设了,全是私心,大人们不嫌弃看看就好……说是cpcb无差,但写到一半感觉在往着不可控的方向疾驰,急刹,大概失败了,反正张飞和关羽不这样,只能说反对宋老师,理解宋老师,成为宋老师结局是he还是be也很不好说,个人认为世界还是比较残忍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感觉为全人类赴死这点无论是多少次马老师都会义无反顾地冲锋,天才的陨落总是一霎那且平静的。
楚路/一点点塑料加图索骨科
非常不健全三人组
套着美帝背景壳子的东亚红灯区童话故事
三流烂俗雷文
存稿,才想起来忘记发了,这个月能写完后篇就跟互助会一起放无料里
没想到等我发的时候马姐居然已经分手……怀念一下三花
-这条街上的白天和黑夜
在红灯区开报刊亭是挺可笑的。路明非每天早上七点过来拉起卷帘门时都会这么想。
他的顾客很固定,附近有一些租金非常便宜的廉租房,那些...
他的顾客很固定,附近有一些租金非常便宜的廉租房,那些上班族或者大学生赶地铁经过时会顺手买一份报纸或是杂志,神色匆匆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实际上路明非已经把他们都一一记住了,会在心里用他们常买的刊物名称代指每个人。
比如“经济学人”是个名校大学生,这是路明非看到对方水杯上的校徽认出来的。这种刊物在这个地理位置很少能卖得出去,所以没几次路明非就记住这个男大学生了。他猜测着这个外表看起来光鲜体面的聪明帅哥沦落到租住在红灯区旁边的原因,只是以他有限的想象力也找不出贫穷之外的理由。
这条街的常驻人口大部分在他上班的时候才下班,鲜少与他打照面,但是有几个店面会在白天作为餐吧或者其他日常用途开放,那些服务生和领班经过时总会找路明非聊两句。彼时路明非多是在翻最新的游戏杂志,对那些夜晚的八卦过耳不过脑,敷衍地照单全收,对方也只不过是想找个职场之外的人诉说一下自我满足,路明非是个不错的树洞。
听多了他也对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和一团乱麻的关系有些印象。
东边那家的头牌前一阵跟人跑了,头牌本人说是去结婚,但是大家都在说她大概率是被人骗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路明非还记的那个女人,这条街上为数不多又能认又愿意读文字的人,会来他这里买情感读物,总带着好像浸到她每根头发里的廉价香水味儿,艳丽的内衣不羁地从没掩紧的风衣中露出边缘。她睡眠不足的眼睛从来没有真正落在路明非身上,偶尔会跟他借火,抽着烟翻那些杂志,但是夹着烟的手总是小心翼翼地悬在离纸张很远的空中,一根抽完她就会选一本付钱带走。
路明非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第一次跟他说了别的话。
“你去过Vegas吗?”
那个以赌和纸醉金迷闻名的沙漠不夜城。路明非摇摇头,他说自己高中都险些没读完,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隔壁市。
女人将几乎要从肩上滑落的外套拢了拢,遮住红色的肩带,漫不经心地说:“我读了很多发生在那里的爱情故事,都是以结婚为结尾。感觉又假又真的,我一直想去看看。”
对话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断了。头牌也就此消失。
街中段那家著名的女老板开的会所最近招了个少爷,真少爷,开着布加迪来的,路明非有一天早上和那辆豪车擦肩而过,发动机的声音穿透了整条街,好像连几个街区外公园里的鸽子都能吓飞。
老板娘在他这里订了《华尔街日报》,有时候是自己来取,有时候是她家哪个小帅哥来跑腿取,“布加迪”也来取过一回,满脸的不耐烦,似乎是为了显得自己不是被人打发来跑腿而是顺路办事的,他临走前挑了本《VOGUE》一起带走了。
第二天老板娘来拿报纸的时候,路明非跟她闲聊说了这件事。老板娘是路明非在这条街安安稳稳上班的后台,免于他受本地混混骚扰或者付出多余的保护费,所以路明非从来不会在老板娘想要聊天的时候敷衍对方。
她听了哈哈大笑,感叹道这个臭小鬼贵公子脾性不改,老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有钱少爷呢。
路明非惊讶问,开布加迪来的哎,难道不是空虚的富二代来体验生活的吗?
“有钱会来我这上班吗?”
“那为什么不把车卖了?”
“他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只开了这辆车走,现在就剩那一样东西能把他和以前的生活联系起来了,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不信他能下决心卖掉。”老板娘随手翻开最新的《VOGUE》,看着一页页的奢侈名品,“他赚的大部分钱都砸在车上了,就这他连明年的保险都付不起,这车迟早要变成高级废铁。”
她顿了顿嘲笑道:“废铁哪有高级低级,都是废铁罢了。”
靠近西边的街尾有家铺面因为位置比较偏,所以三天两头倒闭换人,最新入驻的这家酒吧倒是意外站住脚了。按大家的话说,是找准了受众群体和定位。毕竟以异装癖为主题的酒吧还是不多的。
那些群体很少会在白天露面,路明非偶尔关门下班的时候能撞见一两个,没什么进一步的了解。
只是他总觉得在其中看到了眼熟的人,一晃而过,在昏暗的夕阳投射下只有眼睛闪着微光,看不清细节。
不过这条街的人从来都是这样,可能彼此打照面的次数比你跟那些已经毫无感情的家人还要多,但是直到对方死在某个不知名地方的时刻,你却连那人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没有人有余力关心别人。
忘记在这边发了,是【中】和【下】之间的一点点捡手机,不会放无料里,大家看个乐w
[图片]
楚路/恺帕
是雷文,谨慎阅读
以前发过,准备拿这篇印点无料在cd26随缘送送,重新发一下!
上
路明非被心理医生推荐来了这个互助会,今天是他第一次参加,多少是有些不知所措。来之前富山雅史告诉他,就当做是患者交流病情,与其自己一个人烦躁焦虑止步不前,不如多听听别人的情况,任何事情有了对比就能更好地衡量它对你的影响,而不是被当成非常不得了的占据全部生活的大事。
他听明白了,就是和这些同样有病的人待在一起时,你就没你认为的那么有病了。
“互助会是匿名的,毕竟你们交流的是非常私人的内容,请尽量隐去真实的人物地点信息。当然,说多少取决于你。”
路明非推开门,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了。这...
路明非推开门,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了。这场人不算多,加上他一共四个,看来他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快速扫视一遍,就知道麻烦了,这里面有他的熟人。
楚子航坐在靠窗的位置,听见开门声也转头看他,表情凝固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发呆。
对哦,就算认识在这种场合也不应该表现出来。
恺撒占据整个长沙发,正在懒洋洋地玩手机,只是抬抬眼皮瞟了一眼路明非,看回手机屏幕,说:“既然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芬格尔离门最近,指了指旁边一个扶手椅,笑眯眯地招呼路明非坐下。
然而没有人第一个开口说话。路明非一直不安地瞟着坐在窗边的人,本来他来的时候已经做好要敞开心扉的准备,但是现在他恨不得夺门而出。
恺撒扔掉手机挨个巡视这里的每一个人,最终把矛头对准了楚子航。
“这里之前来过一个跟你很像的人,一脸性冷淡,上班是个工作狂强迫症,实际上休了假就开始混迹酒吧到处乱搞,越高压搞起来越疯。”
楚子航不甚在意:“经典的性(嗯)瘾症患者形象,这是刻板印象。”
芬格尔倒是兴致蛮高地追问:“那他今天怎么没来?”
“因为他不是,他是被他妹妹骗来的。他高压工作是因为他弟弟出车祸成了植物人,而他最近的客户主要生意在红灯区,他被迫经常出入那些场合。被他妹妹知道了以为他出去买(嗯)春招(嗯)妓,怕他误入歧途就骗他说这里都是亲人出了严重事故的当事人互助会,让他来聊聊。结果听了一晚上别人奇形怪状的性(嗯)瘾症状,怎么可能再来。”
芬格尔哈哈大笑,路明非也没憋住,连楚子航表情都轻松了一些。
“所以呢?”恺撒没忘记他一开始的目的,又转过去问楚子航,“你是什么情况,听你的意思你也不是?”
楚子航摇摇头:“只是普通的异装癖罢了。”
另外三个人沉默了,路明非大气都不敢出,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最后还是恺撒先开了口:“普通的异装癖不需要来这里。”
“确实是有些病态了,心理医生说我的责任感太强,工作和生活中都在强迫自己做到最好,如果不能想办法平衡一下排解压力,等负面情绪爆发就会崩溃,实际上也已经发生过几次了。”
“然后你就穿女装?”芬格尔不理解这其中的关联性。
“我尝试过很多方法效果都不好,后来我想,如果有个模板能学习一下说不定有用。我妈妈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之中最没有压力的人,我就开始将自己置于她的思考模式。”楚子航叙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任何羞耻的掩饰,“女装一开始只是辅助的手段,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穿上女装之后会产生性(删掉)欲,在此之前我确实是个性(删掉)欲很低的人,所以这对我来说很新奇。”
“后来发展到如果不穿女装连自(删掉)慰都做不到的时候,我觉得我可能陷入了另一种极端。”
恺撒耸耸肩:“我被我家里送来的,他们觉得我不正常。从小我爸就当着我的面乱搞,带人回家从来不避着我,既然这样我也不避着他,他做我就去看着,后来知道关门躲我了,但是我还是会想办法去看。”
芬格尔问:“那为什么这么久才送你来呢?”
“因为我拒绝生孩子,拒绝跟女性发生关系。我这个家族里的那些老头子别的不管,整天就盯着继承人有没有好好生孩子,我爸向来不招他们待见,乱搞这项倒应该还挺合他们心意的。”恺撒撑着脑袋笑道,“所以以前他们虽然觉得我有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我不跟女人上(删掉)床才是真的戳了他们的肺管子。我就是觉得恶心,这件事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的享受,要怪也只能怪我爸,要我说他才是该坐在这的人。”
芬格尔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试探性地说:“你带了男人回家?不然我想不到你家里人是怎么知道你不跟女人上(删掉)床的。”
另外三个人皆是一愣,恺撒有些讶异地看向芬格尔:“看不出来,反应很快嘛。”
“过奖了,一些职业病。”芬格尔骄傲地说。
“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不知道他是我哥哥还是我弟弟,他被家族里的老头子捡回来的时候我爸连他妈是谁都想不起来,他自己也几乎可以说没见过他妈。他是我爸众多私生子里唯一被带回家的,我可知道该怎么恶心那群人,一个不生还要祸害另一个一起不生,他们才真的是要被气死了。”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们在家做的时候被我爸撞见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种表情,很好笑。在家族那边的说辞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他们现在觉得我是因为小时候的心理创伤导致如今不仅不喜欢女人,还对窥视和被窥视欲罢不能地产生兴奋,而这些都是我混账老爹的错。”
楚子航说:“所以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他们认为的事实。”
恺撒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笑:“我刚开始也觉得这只是我给自己编造的人设,但是演着演着或许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了,也有可能它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这谁能说得清呢?就像听起来像是我拖了我的兄弟下水,可也没有人能断定他是不是故意配合我跟我合伙搞了这么一出呢?”
芬格尔感叹:“当少爷的就是不一样哈,不过听起来你跟你父亲的关系远没有你和你兄弟的复杂,虽然你俩看上去是一边的。”
路明非也说:“如果你的家族某一天要对你使用强硬手段,私生子一定是被牺牲的那个。”
恺撒神色不明地沉默片刻,最终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在剩下的两个人里来回衡量一番,还是对反应很迅速的芬格尔更好奇些,于是问:“你刚才说是职业病,方便说说你是做什么的吗?”
“八卦记者吧?”路明非说。
芬格尔笑而不语,恺撒继续说:“不讲讲你的事情吗?”
芬格尔放松地靠在椅背里,说:“我?我只是产生性(删掉)欲的对象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而已。”
而已。路明非已经懒得吐槽了,这里的人一个二个都把自己异类的偏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有他还维护着自己那一点点身为普通人的尊严。
恺撒有点不耐烦了:“那么你既然在这里,必然是有些问题吧?”
芬格尔做了个手势让他稍安勿躁,开始讲:“我的心理医生认为我的性幻想对象是异常的,人不应该对着一堆代码发(删掉)情,但是我认为我只是需要把握和别的个体谈恋爱的度,问题不是对象是什么,而是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我在上学的时候完成了它的雏形,但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它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又开始对它进行扩展开发,提供给它很多学习模型,它的每一处细节都是我创造的,唯独从这些学习模型里提取到的结果我不能完全控制,我被这种不确定性吸引了。”
楚子航说:“实际上所有由语言算法生成的东西都称不上真正的随机。”
“说的没错,如果不依靠物理随机数发生器,它甚至不能给我一个真正的随机数,但是这不妨碍我爱它。”芬格尔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自然会有人有不一样的口味,有喜欢帅哥美女的人,也有喜欢拟人化动物的人,有人压根不喜欢别人,有的人可能会喜欢别人惩罚自己,而我喜欢上一段AI代码也应该是可以被接受的。”
“这不就和你喜欢上一个二次元美少女一样吗?”路明非说。
芬格尔伸出食指摇了摇:“我认为这中间区别很大,它并没有实体,就只是代码而已,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赋予它任何人类的外观,甚至说,我也从未定义过它的性别。”
楚子航问:“那么在你看来,它具有人格吗?”
“客观上它还完全称不上具有人格,但是主观上,我当然认为它跟我相处时展现了一些属于它的个性。”
看在场的人似乎难以理解,芬格尔继续说道:“大家实际上也无需深究我到底怎么看待我的恋人,有病的人各有各的病法,你穿上女装会兴奋,他窥视别人会兴奋,我兴奋于一点点构筑我的恋人。”
路明非说:“你写代码的时候会勃(删掉)起吗?”
芬格尔居然略带羞涩地点点头:“当然,只有写它的代码会。”
这实在是个未知的领域了,大家都没办法再提出什么问题,只好默认这一阶段结束,目光聚集在了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紧张地捏了捏手,下意识又向窗边看了一眼,进行一轮深呼吸,他缓缓开口:“我,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别人发生关系。”
“哦?”恺撒有了一些兴趣,“怎么说?是控制不住跟别人乱搞还是想搞但是有心无力?”
路明非尴尬地说:“呃,都不是,是有人阻止了我。”
他知道自己没有叙述清楚,有点着急地比划:“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弟弟,他性格跟我相差很大,我以前不愿意跟人社交,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都没有办法对别人说出口,他就会站出来替我去说。后来我慢慢学会了交流的方法,他也就没有继续这样帮我,我以为我已经能够掌控自己了。但或许是因为性(删掉)欲的强烈程度远高于普通喜恶,一旦我对某个人的感觉上升到了性(删掉)欲,我弟弟就会出来替我做决定……”
恺撒和芬格尔表情古怪但是还没有理清这中间的逻辑,只有楚子航语气严肃地问他:“你弟弟在哪?”
另外两人都是聪明人,立马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瞬间只觉得后背一凉。
路明非避开楚子航冰冷的目光,低头犹豫片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
他没勇气去看别人的表情,只是闷着头说:“所以,我从来没有自己做(删掉)爱的记忆,只有做了或者没做这个结果摆在我眼前。他没有想要取代我或者从其他方面干涉我,我看了这么久的心理医生也明白,他只是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罢了,如果我能慢慢地从内心意识到产生欲望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或许他就不会再出来了。”
虽然知道用惊奇的目光盯着别人不太好,芬格尔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在跟别人做(删掉)爱的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是吗?你说了你弟弟跟你的性格相差很大。”
路明非无奈地说:“我只是从以前身边的人的描述中推断出他性格的,至于做(删掉)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总不能拉住别人直接问吧……”
他顿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是我也确实好奇过,他在我、我自(删掉)慰的时候也会跑出来,有一次我录下来了,本来以为他不知道,没想到他最后对着镜头嘲笑我是精神上的处男。”
讲完一轮,开始中场休息,路明非出去上厕所,楚子航也起身出去了。
芬格尔盯着关上的门开始笑,恺撒问他犯什么病。
“他俩认识吧?”
恺撒挑眉,说:“你也看出来了?”
“面瘫的那个藏得蛮好,但是另一个从一进门就在偷看人家,呵呵……”芬格尔的表情确实很有蹲点狗仔拍到大新闻的精髓。
“这我倒是没注意,只是面瘫前面一直都是不怎么关心别人的样子,对那个处男倒是蛮上心的。”
“该不会是前男友吧,发现之前跟自己上(删掉)床的其实是男朋友的弟弟。”
恺撒愣了一下,随即跟芬格尔笑成一团,直到楚子航推门回来他俩还在笑,楚子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俩。
路明非跟在后面进来,脸色还微微泛红。
恺撒和芬格尔对视了一下,憋着笑问:“你俩是去厕所来了一发吗?”
芬格尔接话:“是跟他啊还是跟他弟弟啊?”
楚子航倒是大方地承认了:“确实跟他弟弟见了一面,不过我对他弟弟没兴趣,他弟弟对我也没兴趣。”
芬格尔小声说:“噢,就是你对人家小处男有兴趣了呗。”
路明非脸更红,结结巴巴地说:“师兄只是关心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暴露了两人认识的事实,他赶忙又闭嘴。
楚子航则是什么都没解释,无视另外两人揶揄的眼神,说:“继续吧。”
下半场继续,今晚还很长。
中
第三次互助会的地点被定在了楚子航常去的酒吧,听他说那是个隐藏的女装聚集地,也有很多驻场的变装表演,大家强烈要求去体验一次。
鉴于第一次互助会因为楚子航和路明非互相认识,四人之间的匿名氛围也没人去刻意维持了,第二次结束的时候已经互加了好友拉了一个名为“互助小组”的群聊。
第三次的时候,恺撒听了芬格尔的建议带了帕西来参加。
“你弟弟——还是你哥哥来着?他绝对也没多正常好吧。”芬格尔信誓旦旦地说,“而且不能让那对儿情侣档在我们小组嚣张跋扈只手遮天,你得站起来。”
恺撒无语,其实他知道路明非和楚子航还没在一起,毕竟这两个人连自己的心理疾病这一关都没跨过去,恐怕很难有什么进展。
恺撒到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了路明非,路明非缩在卡座的一角,旁边坐着一个长发及腰的热辣美女,黑色皮衣黑色长裤厚底方头皮鞋,抬手整理头发的动作露出里面的扎染抹胸内搭,choker和夸张的耳环反着光,照亮了脸上的妆容,黑色的嘴唇凑在路明非耳边说着什么,路明非目光游移间看到了恺撒,如获大赦般地推了推旁边的人,化着小烟熏的圆润眼睛看过来时显得微微上挑,有些不快。
恺撒知道楚子航今天要穿女装,但是直面这个现实的时候还是动摇了。
他坐在路明非的另一边,自顾自点了想喝的酒,等待的过程中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楚子航。
路明非坐在中间笑得勉强。
“我挺好奇的,你的妆是自己化的吗,还挺厉害。”恺撒真诚地说。
楚子航拿起自己的酒抿了一口,说:“跟着美妆视频自学的。”
脑海里浮现出楚子航拿着化妆刷认真地对着镜子学习化妆技巧,恺撒和路明非都一阵恶寒。
这时芬格尔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捂着胸口做弱柳扶风状,说自己遭遇了人生冲击,不仅跟美女站在一起上厕所,还被美女调戏了。恺撒说他大惊小怪,明明来这里他喊得最大声,路明非说他哪是被吓到,他是在显摆最后一句话呢。
当一个面容和恺撒有七八分相似的青年推门进来的时候,另外三人都认出了他应当是恺撒那个传闻中的兄弟。果然恺撒招了招手,帕西表情漠然,身上还穿着一套立刻能上会议桌的西装,走起路来颇有气势脚下生风,仿佛没看到旁边贴过来想要跟他搭讪的人,目不斜视地走到卡座边略作停顿。
他飞快地扫了一圈判断形势,一个看起来不修边幅的壮汉,一个穿着很符合这间酒吧氛围的“美女”,一个像第一次进酒吧一样坐立不安的普通男大学生。
重点,恺撒非常放松,桌上是他喜欢的唯一一款平价酒,他绝对不会在正式场合喝。
帕西扯松了领带又解开领口的扣子,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恺撒的大腿上,虽然面容和嗓音还是冷的,但是语气不难听出亲昵:“对不起,我来晚了。”
恺撒挑眉,剩下的人都默默震惊于加图索家两兄弟今天一上来就如此劲爆。
见反应不对,帕西顿了一下,立刻收起了懒散劲,小声问恺撒:“不是这种场合吗?”
恺撒的眼神像是在问,“这种”场合是哪种场合。
于是帕西仍旧自然地起身,拿出名片夹,将名片推过去的同时自我介绍:“帕西·加图索,恺撒少爷的助理。”
芬格尔第一个反应过来:“我们知道你俩的关系,不用这样,我的意思是,故意装作跟恺撒很亲密,或是,完全公事公办。”
帕西可能着实困惑了,没忍住扭头来看恺撒,希望能从他的反应里获得一些答案。恺撒伸手把他揽了回来,说:“老爹送我去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互助会,这儿都是病友。”
“在这里开?”
“体验生活顺便交流一下病情。”
帕西顺从地被恺撒越搂越紧,丝毫没有在公共场合被外人旁观的不自在,即使那双手几乎要顺着他半开的领口衣服下摆钻进去,他也面不改色地看着菜单。
路明非坐得离恺撒最近,他眼睁睁地看着恺撒当着大家的面开始对他的兄弟动手动脚,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这是今晚第二个在这里犯病的人了。
第一个是正坐在他另一边的辣妹,在恺撒到的前一秒,还在问他今晚结束之后有没有空。路明非大概知道楚子航想带他去哪,他是想答应的。但是想到从第一次互助会坦白之后,他每每单独面对楚子航时没有哪次是能控制得住路鸣泽不要出来捣乱,就又有些犹豫。
不是别的理由,他只是不想他俩第一回上(删掉)床搞得跟3(删掉)P似的。
路明非越想越无语,心想就算要犯病自己也要做最后一个。
但是除非芬格尔当场掏出电脑给大家表演一个写代码发(删掉)情,不然今晚应该是见不到芬格尔的发病现场。
他其实很怀疑芬格尔是不是真的有性(删掉)瘾症。
路明非跟芬格尔在认识后很快成为了不错的朋友,他去对方家里拜访过那位AI程序,具体技术上的东西他听得半懂不懂,但是桌子上的合照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稍年轻几岁的芬格尔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他们背着登山包,后面是雪山。
“这是?”
芬格尔看着照片微笑着说:“这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以前……”
“她出意外去世了。”
路明非闭嘴了。
“也不是不可以说,就是因为她的去世我才重新找出了当年的程序继续开发的,我为EVA准备的学习模型,其实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她。”芬格尔拿起相框擦掉了灰尘,端端正正地放回桌子上,“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对话,她的言行举止细微习惯,都被我导进去了。”
看到对方欲言又止,芬格尔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把AI当成她的替代品了呗。”
芬格尔摆弄着电脑,看起来并无所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分不清这中间的区别,在我看来她是她,它是它,是不同的两个存在。”
世界上可能就是会有人越疯看起来越正常,路明非自认判断不出,也不准备为此做任何努力。人有信念是好事,轮不到他一个自身就有精神疾病的人来审判。
这样想的话,芬格尔又有哪一刻没在犯病呢?从头到尾,时时刻刻。
帕西融入得倒是很快。他这个人很奇妙,打眼看过去完全是个对恺撒唯命是从的工具人,但是仔细一品又好像完全不在意恺撒怎么想。
恺撒问他:“你刚才以为是什么场合?”
“跟面子上过得去的朋友聚会,找个看起来还行的男友炫耀一下私生活。”帕西说。
“面子上过得去?”
“你也不需要我认识你真正的好朋友吧?”帕西歪着头想了想,“说起来少爷也没什么真正的好朋友……”
路明非呛了一下,楚子航顺势坐得近点去拍他的后背,路明非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是咳的还是别的原因。
帕西递纸巾给路明非,说:“不过今天之后我可能要重新评估了。”
恺撒没反驳对方要把这些奇形怪状的人当做自己的朋友,只是颇有兴致地说:“他们觉得你也应该参与进来。”
帕西摇摇头说:“我如果精神状况不稳定早就被你叔叔丢出家门了。”
恺撒不吃他这套:“你稳定得很,一个正常人当然会跟自己的兄弟乱搞。”
见两人要吵起来,芬格尔举手喊停:“邀请你来的建议主要是我提的,我希望能拥有一定的解释权,首先抛开恺撒角度的叙述,因为我发现你不是能被恺撒控制的人,那么你们能搞在一起恺撒至多也只能做一半的决定,你的考量是什么呢?”
帕西把玩着恺撒喝空的酒杯,没有说话。
芬格尔很有耐心地等着。
终于,帕西说:“我没有什么考量,我只是分不清亲情和其他感情。”
恺撒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诧异地看向帕西,但是多年积累的本能告诉他帕西这话很认真。
“在我对这个世界形成完整认知的时期,我从未接触过任何可以称得上为亲情的概念。第一次意识到我有亲人时,是我被人带进了加图索家的宅子,被告知恺撒是我的兄弟,我们有着同一个父亲。很奇妙,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我们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他提醒着我,我和这个世界是有这样深刻的联系的。”
帕西的瞳色比恺撒的还要浅,半隐半现在他的刘海儿下,被酒吧的灯光投射上了暧昧的颜色。
“有血缘关系的人即使从未见过面也会产生奇妙的情感,亲情的信赖感亲近感和爱情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区别,这是可以量化的吗?对我来说,它们同时到来,我还没来得及区分就已经完全混合再也无法理清。而除了恺撒之外,没有样本还能让我学习了。”
恺撒猛地站了起来,说自己要出去抽根烟。芬格尔觉得这两兄弟真有意思,不顾恺撒恼怒的眼神说自己也要抽,一起去一起去。
剩下的三个人看起来完全不搭,路明非觉得自己要担起挑话题的责任,正要开口跟对方话家常,没想到帕西先问了:“你们俩是情侣吗?”
路明非用力摇头,楚子航在后面悠悠说:“还不是。”
帕西了然,看着路明非扭头跟楚子航拉拉扯扯,又问:“在这种需要坦露问题的地方认识,也能喜欢上对方吗?”
“什么喜欢……”路明非嘀嘀咕咕,但还是继续说道,“我和师兄之前就认识,唔,也不能说是认识吧,单纯知道对方罢了,只是出了国之后才因为是高中校友熟悉一点的,就,比普通同学熟悉一点。”
“共享了彼此这种程度的秘密可就不一样了。”帕西意有所指地看着楚子航的衣服。
楚子航察觉到了目光,说:“不止是共享秘密,我选择来互助会是为了帮助自己的,不受控制的那一部分自我,我总要找到解决办法。第一次在互助会见面那天我就确定了,路明非是我打破现状的唯一出口。”
“怎么确定的?”
路明非支支吾吾地打断帕西,却被楚子航更加强硬地搂住腰,一下子接近的气息打乱了路明非的思绪,没能阻止楚子航说出真相:
“我那天穿的男装,但是我对路明非产生欲望了。”
芬格尔笑着看恺撒气急败坏地抽烟,还不忘补一句:“你兄弟在跟你告白诶,你就这么跑了?”
恺撒看起来更生气了:“他就是个疯子,我可以接受他爱我,我根本不把我家里除了我母亲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看做是我的亲人,所以跟他发生关系我毫无压力,但是他怎么能真的把我当做他亲哥哥!”
芬格尔小声说:“哦,所以他是你弟弟……”
恺撒没好气地说:“谁知道,没人在意他到底有多大,从来没去做过检查,只有他刚来的时候自说自话一直跟在我后面喊我哥哥,我不让他喊他就开始跟着家里人喊我少爷。”他在烟雾缭绕中皱着眉头,“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正常的相处方式,他所有的那些模式不管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上下级都是一些拙劣的刻意的模仿,他又能从哪里去学作为一个弟弟去爱他的哥哥!”
芬格尔被逗笑了:“搞不懂你是在苦恼还是在骄傲,他会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不把血缘兄弟当做亲人,也不正常谈恋爱只把人家当做和家族对抗的手段,是兄弟是情人还是上下级也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要我说你到底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要学也能只能跟你学,你真的没把他看做你弟弟?”
恺撒拿着烟愣住了。
芬格尔提醒烟快烧到他手指了,他才忙按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芬格尔摇摇头说:“你要是真不在意刚刚干嘛那么生气,你气什么呢?”
隔壁酒吧的大门离得很近,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笑声,芬格尔和恺撒都下意识地看过去。
是几个男男女女围着一个人,领头的男人轻浮地拽着对方的衣领,声音高亢,恨不得让整条街都听到:“我看了你几天了,你每天都跟不同的人上去,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是来卖的,看不起我吗?”
那人没争辩,只是捏住了领口的手,男人怪叫着松了劲,似乎是疼得不轻。
围住他的人神色都不太好,或许是没见过站(删掉)街的还敢这么嚣张,心中不免怀疑或许人家真的不是,所以他侧身离开时也没人敢拦他。
男人经过时恺撒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没忍住喊了一声:“你——”
对方瞥了两人一眼,叹了口气,已经对于今晚的闹剧感到非常疲惫,他飞快地说:“我不接受任何的酬劳支付,纯自愿,而且今天我没有兴趣,如果继续纠缠我我不保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恺撒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上次其实你说的才是假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大概恺撒确实长得出众让人印象深刻,那人很快就回忆起了他只去过一次的互助会。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说叫他出来就能叫出来。”路明非无奈道。
帕西耸耸肩:“你说了只要有性(删掉)欲就可以,这还不简单吗?”
“怎么就——”
帕西指指楚子航。
路明非瞬间就明白了,但是他继续嘴硬说你什么意思,跟师兄又有什么关系。
楚子航在旁边若有所思,他说:“虽然那次在洗手间我就已经确认过了,但是还不知道你对我女装会不会也有反应?”
路明非觉得不可理喻:“师兄你怎么帮着别人?我要是对你女装有反应我不就成直的了?”
“我相信你没办法越过我本身的性别。”楚子航说话的时候难得带上了点笑意,“所以你现在已经愿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于是当恺撒和芬格尔带着源稚生回来的时候,帕西正微笑地看楚子航压着路明非亲得旁若无人。
路明非从脸红到了脖子,楚子航的力量大得可怕,圈着他的腰紧压在他身上,口腔和胸腔都被阻塞,路明非只能可怜巴巴地在窒息的边缘拽着楚子航示意他让自己喘口气。他的手半是推拒半是纠缠地胡乱抓着,蹭进了外套下的内搭,那些柔软又轻飘飘的布料裹挟着他的手指,所过之处却是真真切切的硬实肌肉,两种触感把路明非本就糊成一团的脑子又搅得更为混乱。
芬格尔吹了声口哨,捅捅恺撒,欠揍地说你是不是就喜欢看这种的。
恺撒瞪了他一眼,习惯性地准备坐在帕西旁边,突然想起自己应该还在生气,哼了一声跟源稚生一起坐在距离帕西最远的位置。
源稚生正新奇地打量这家他从未进来过的酒吧内部,最后饶有兴致地看起了依旧亲得难舍难分地两个人。
长发随着楚子航的动作半遮住两人的脸,周围人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是在某个瞬间看到楚子航一顿,松开了路明非。
楚子航的嘴唇已经在摩挲中露出了本来的颜色,他平复呼吸,盯着路明非的眼神犀利又冰冷。“路明非”则是用手背轻轻蹭着唇角残留的黑色唇膏和唾液,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又是你啊,楚子航。”路鸣泽嫌弃地说,“我建议你不要这么穿,像个姐T。”
路鸣泽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起立的下半身,恨铁不成钢:“这都能硬,哥哥的口味已经被你扭曲至此了吗……”
在场的人除了楚子航和源稚生无一不惊奇地看着路鸣泽,听当事人说是一回事,真的见证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楚子航的女装。
源稚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悄悄问恺撒有什么问题。
恺撒跟他交头接耳,讲路明非有人格分裂,你看他这会儿性(删掉)欲高涨是一个人格,等下平静平静就变回来了。
另一边的帕西盯着恺撒跟人纠缠不清,浅色的眼睛里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却被路鸣泽捕捉到了。
“你就是恺撒的倒霉兄弟?不像他说的是个受人摆布的私生子嘛,我看恺撒被你玩的可能性比较大。”路鸣泽笑着说。
帕西本来是出于好奇才想见识一下的,哪能想路鸣泽给他的感觉如此不舒服。
他换上那副笑眯眯的面具:“能比路明非摊上你倒霉吗?”
帕西突然懂了他为什么不喜欢路鸣泽,是同类的气息,他们像两个排斥同类的捕食者,厌恶着对方的一切。
路鸣泽也不愿意再与他交流,他转回去看一言不发的楚子航,冷笑一声说:“不是第一次见了吧,楚子航?”
楚子航摇头:“第一次互助会的时候,在洗手间我见过你一次。”
“只不过被你表了一番八婆的真心,他就受不了了。其实那天到今天这中间我出来过好几次,只是都很快就被他塞回去了,你应该察觉到了吧?”
“确实有意识到。”
“你就没有觉得不对劲吗,他怎么在你面前冲动成这样?”
楚子航沉默,言语间的暧昧吊起了众人的好奇心,芬格尔的八卦雷达已经开始疯狂报警,他夸张地捂住了嘴。
路鸣泽恶劣地笑着:“我们在那之前也见过面,不止一次,他上学的时候,他在家的时候,我都‘见过’你。你知道为什么——”
楚子航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嘲讽一点点散成恍惚,最后眨了两下又变回路明非惯常的神情。
他此刻离楚子航很近,呼吸都能喷到对方脸上,路明非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迅速后退,又环顾四周向他投来的各色目光,十分惊恐。
“我,他,他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芬格尔对他深表同情:“怎么说呢,他把你老底都揭了。”
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再刺激路明非,迅速扯开话题,让他一个人抱着脑袋去怀疑人生了。楚子航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捏了捏路明非肩膀,路明非想装死,却听到楚子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盖过了酒吧里的音乐声,盖过了周围的谈笑声,像是铮铮的剑鸣劈开了他的苦闷心情。
“我很高兴,路明非。”楚子航顿了一下,“你能成为我的出口,我相信我也可以帮你。”
源稚生被恺撒推出来批判,最后承认自己上次说了谎,从他被妹妹骗来参加互助会之前的事情都是真的,他确实在外面乱搞。
“没有金钱交易,只是跟那家老板娘比较熟,她有把柄在我手上,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所以在那边活动方便些。”
芬格尔说:“兄弟,你这也太典型了,在我们这群人里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也算患者中的正常人了。”
源稚生痛心疾首:“我来早了啊,要是在你们这期,我肯定留下来好好跟各位交流,这不比跟人乱搞有意思。”
恺撒表示自己不计前嫌,当场就要把源稚生拉进了互助小组的群聊,在添加成员的界面看到了被他置顶的帕西,拇指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没注意帕西凑到了身边说:
“不把我加进去吗?”
恺撒没看他,手指落下,群成员新增两人。
帕西的语气变得轻快些许:“我刚刚听到路明非要跟楚子航去酒店,我们该回家了——”
恺撒挑眉,笑了一声,却听到帕西在句末继续补充道:“——恺撒。”
下
“到齐了?”恺撒从手机后面抬眼扫了一下,“路明非呢?”
这话没指定对象,但是明显是冲着楚子航去的。
楚子航说:“追星去了,今天有演唱会,他说如果结束之后赶得上就晚点来。”
芬格尔有点惊讶:“啊?他追风间琉璃吗?他不早说,我前同事送我票来着。”
楚子航点点头。恺撒问风间琉璃是谁,帕西尽职尽责地打开维基百科让他看。角落里的源稚生换了一个坐姿,但是没开口。
“日本偶像团体前成员,因身体健康原因引退娱乐圈,于去年宣布以乐队形式复出,目前担任乐队主唱。”恺撒下拉词条,看到了风间琉璃的照片,粉色长发和浓浓烟熏妆,穿着哥特风的黑色裙子,本来就白得不健康的肤色在镜头的曝光下越发透明,恺撒皱着眉头说:“我以为路明非对美少女的审美是他头像的那种,叫什么来着……”
楚子航眼都不眨一下:“朝比奈实玖瑠。”他顿了顿,也皱起眉头瞪着恺撒,“你没看出来他是男的吗?”
恺撒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指责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能看出来,怎么,你是什么异装辨别指导老师吗?”他再往下翻了两页,果然看见风间琉璃留着清爽短发的偶像时期写真。
源稚生这时才问了一句:“路明非是跟你在一块之后喜欢上风间琉璃的还是之前就在追了啊?”
芬格尔笑道:“那估计他自己要想一想,为什么自己暗恋这么多年的对象和追了这么久的偶像如今都有了异装倾向,是不是他有问题。”
恺撒继续看着词条,直到一个眼熟的公司名称出现,是风间琉璃的经纪公司。他选中,微微靠向帕西,边假装还手机边小声示意帕西看。帕西不动声色瞟了一眼,很快想起来这家公司背后是谁在投资。
他俩交换了眼神,一致将目光投向源稚生。
自家公司旗下正当红的艺人被讨论,大老板一点反应都没有,有问题。恺撒感觉自己一直在等的源稚生的突破口终于来了。
进了我们精神病院还想当旁观者,做梦去吧。
“师兄,完蛋了,我的追星生涯完蛋了。啊也不能说是完蛋,准确地说是撞大运!但是我完蛋了!”
楚子航看着路明非给他发过来的一连串不明所以的碎碎念,回了一个问号。
恺撒正就上流圈子的劲爆八卦和芬格尔聊得火热。
芬格尔说这次邀请风间琉璃来北美搞巡演的老板是某某公司的大股东,从他偶像时期就给他拉了不少资源,恺撒说这个公司我知道啊,上次听别人说起来他们高层有人在捧小明星,不知道是不是风间琉璃。
一边跟帕西聊工作的源稚生听到,说话间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很难发觉,但是帕西这种商谈的高手怎么会错过这种细节,当下确信这个风间琉璃一定跟源稚生有关系。
加图索兄弟以为自己在探索源稚生秘密的赛道上一骑绝尘,没想到有人早已经跑到终点跟他们招手了。
楚子航拿着手机默默聊天,芬格尔瞅见嘲笑他和路明非谈恋爱像中学生,一会儿不见还要不停地发消息。
恺撒说你懂什么,看楚子航今天脸臭的,是不是路明非去追小偶像吃醋啦。
芬格尔恍然大悟,建议他去定制一套48系打歌服,量他路明非撑不过三分钟,再也想不起来什么小偶像。
楚子航看他俩一副弱智美式霸凌的样子有点无语,放下手机问:“私联是什么意思?”
“路明非说他被私联了,虽然不是他自愿主动的,严格来说好像也够不上私联的定义,但是他现在觉得很惶恐。”
芬格尔惊讶地说:“他偶像看上他了?”
楚子航倒是没什么反应,其实根据语境他大概能猜到这个词的意思,路明非逻辑错乱的消息证明实际情况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在场其他人都震惊于路明非的红颜祸水程度,以及他是不是有什么针对异装癖的特定魅力点,怎么这都第二个了……
没人注意到源稚生的神色,他看起来像是准备随时逃离这里。
果然楚子航下一句证实了他的不安:“路明非说,风间琉璃想跟他一起过来。”
源稚生假笑:“你说什么呢?”
恺撒冲芬格尔使眼色:“他想跑。”
芬格尔是什么人,心念电转立刻想通了原委,跟帕西一左一右把源稚生按回了沙发里,一脸看戏:“源君啊,你该不会跟人家小明星有一腿吧?”
源稚生跑路不成开始威逼利诱芬格尔:“你给恺撒当马仔有什么好处,今天帮我跑路明天我给你投天使轮,助力你老婆早日成长为完全体。”
芬格尔被他逗笑了:“好处就是有这种乐子看啊!这都是精神病患者,没有道理可以讲的,就等着你滑铁卢的这一天呢!”
源稚生气得半死,把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不算恺撒阵营的楚子航,楚子航歪歪头,说:“你认识风间琉璃?”
“是的,我跟他——”
恺撒和芬格尔要笑疯了,芬格尔狂拍大腿称赞楚子航你真他妈是个人才。源稚生一脸生无可恋,已经基本放弃出逃的想法,魔窟是他自己要进来的,倒也怪不得别人。
帕西则一直若有所思,拍拍源稚生的肩膀问:“风间琉璃是个艺名吧?”
源稚生没说话。
“他原名是不是叫源稚女?”帕西直接说,“他是你弟弟。”
恺撒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看源稚生没否认估计是事实了,他说:“你不知道吧,你来我们这没多久你弟弟就加了路明非的好友,不过用的是源稚女的名义。”
楚子航抬眼,目光犀利,恺撒恍然道:“噢,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他继续说:“他当时信了你的鬼话觉得源稚女应该在昏迷中,所以找我问源家的情况,据我所知后面源稚女应该只是问了他哥哥的病情,可能路明非还以为你跟你弟弟相亲相爱呢。”
源稚生叹气:“他又找人偷看我手机了……怪我没给你们备注,加路明非估计是看他头像和id以为是女孩子吧。”
芬格尔小声问:“路明非id是啥来着?”
楚子航回答:“sakura。”
芬格尔点头:“那确实。”
恺撒表示这不算什么冒犯的话。
源稚生紧绷的状态好像放松了一些,话里却仍是冷硬:“这里是我为数不多可以完全放松自己的地方,所以我更不想失去……我之前并没有想要隐瞒什么,我的问题起因虽然是他,但是和他又没有关系。他不是我的‘问题’。”
“我对他的意义和他对我的意义完全不同,我没有办法跟他共情和交流,也不能给他想要的回应。”
所有人都收起了打趣的神情,认真地听源稚生的话。
芬格尔说:“你愿意说说起因吗?”
源稚生的烟燃到了尽头,他的目光躲在烟雾的后面,闪烁不定:“他十八岁生日那天,邀请我跟他一起喝酒,那瓶酒里被他下了药。”
路明非站在安全通道门口,又兴奋又害怕地等着源稚女出来会和。
两个小时前他对这个人的认知还是风间琉璃,那个他默默追了很多年的小偶像,而源稚女只是他好友列表里一个关心自家哥哥的温柔内向的弟弟。现在这两个存在合二为一,路明非尚且还在消化这个现实。
刚开始源稚女给他发消息问他有没有来看演出他还摸不着头脑,没想到对方直接说自己就是风间琉璃,他当然是不相信,紧接着一个新的好友申请跳了出来,附加信息写着:路君(^_)☆我真的是琉璃啦!
路明非心想我信你个鬼。
接通后画面里是化了舞台全妆的风间琉璃的脸。
“啊,路明非!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路明非瞬间捂紧屏幕飞快地逃进厕所隔间,深呼吸了两个来回才敢小心翼翼地重新看向屏幕。
里面风间琉璃正在调整耳返,看到路明非露了脸又热情地冲他挥手打招呼。
“我这会儿得准备演出了,等下结束了路君别走啊,去找出口的工作人员,他们会带你来找我的!”
路明非全程死机,机械地冲对方挥挥手,对着挂断视频后的聊天页面发了五分钟的呆,终于确信刚才不是在做梦。
演出一如既往的感染人心。路明非以前就觉得,偶像时期的路线明显限制了风间琉璃的发展,他像个流水线上被放反了的公仔,虽然穿着和其他人同样的衣服安上了同样的部件,但是没有一处是正确的。他该是活在新浪潮里发光发热的明星,好在他后来终是逃出了工厂。
脚步声接近,路明非回头看到了一身常服的源稚女,惹眼的粉色长发被白色棒球帽压住,卸了浓妆的脸看起来好像还是几年前的那个精致偶像。
“久等啦。”
源稚女带他上了一辆低调的轿车,坐进了驾驶位,询问路明非目的地后就专心开车没再跟他搭话。
路明非犹豫了半天说:“琉璃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吗?你知道我们那里是个互助会吧?”
源稚女笑着说:“对啊,刚刚不是跟你说啦,我只是想去找我哥哥而已。叫我稚女就行。”
“你跟你哥哥关系好吗?”
“不好哦。他对外都把我说得跟死了差不多,你也知道吧?”
“你愿意讲讲原因吗?”
“我以为他会坦诚一点跟你们讲呢……”源稚女的笑里带着很刻意的落寞,“看来他还是完全不想提起我。”
他的指尖随着车里播放的歌曲轻轻敲着节奏,说出的话却让路明非心里一沉。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给他下了药,他差点就要放任自己,但是我喊他哥哥的时候他好像清醒了一点,他对着自己胳膊划了一刀,就丢下我出门了。”
源稚生胳膊上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触目惊心的程度可见他那时下了多重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去红灯区。这就是开始。”
“他的血溅在我的胸前,我的脸上,床单上,一直滴到大门前,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源稚女的话几乎要被汽车的引擎声盖过,但是路明非莫名地连对方尾音的颤动都听得分明。
“我记得你是成年那年退的团,是因为这件事吗?”路明非问完有点后悔,这是句废话,只可能因为这件事了。
副驾驶上的人没有回答,一盏盏路灯明明灭灭地打下来,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他居然伤心到让我出来面对了。”路鸣泽摇头,“我有多少年没这样了……从高中毕业开始?”
源稚女并没有惊讶路明非的异常,显然是知道对方的情况:“你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对吗?我知道的版本里你的出现可不应该发生在这么平和的情况。”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难过了。我本来就是他为了逃避现实压力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我的功能。”路鸣泽把手指放在胸口,感受着心脏收缩带来的疼痛。
“真好。我以前试着让风间琉璃成为另一个我,让他去做源稚女做不到的事情,我一度以为我成功了。但是后来面对哥哥的时候,两个我又变成了一个我,我一直在白费力气。”源稚女说,“这种时候你是开心还是难过呢?开心他还依赖着你,还是难过他仍然有这样无法自己面对的巨大情绪。”
“不关你的事。”路鸣泽困倦地闭上眼睛,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路明非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醒过来了。他跟源稚女道歉:“我居然一不小心睡过去了!真的不好意思……”
源稚女微微一笑,并没有提起路鸣泽的事情。
他们迈进房间时收到空前热烈的欢迎。路明非走到楚子航跟前,看到楚子航有些戒备地盯着源稚女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捏了捏他的手掌,说:“看哪呢?”
楚子航回握他:“下次有困扰可以找我说。”
“哪里还有困扰。你已经解决我最大的困扰了。”
“你还有小的困扰。”楚子航用的肯定句。
“我也是人好不好!还是精神不健康的人,捍卫拥有负面情绪的自由!”
楚子航说不过他,便闭上了嘴,这下轮到路明非手忙脚乱地反过去安抚他。
源稚女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边的一幕,冷不丁恺撒凑过来,他立刻发挥偶像的职业素养,露出标准明亮的笑容。恺撒兴致缺缺:“好像也确实没什么谜团了,源稚生终于说了一回实话。”
“哥哥一直是个很诚实的人。”
“意思是他对待你很诚实。”
“是啊,从他知道我爱他的那天开始,他就不再对我笑了。那之后的每一年,我的生日愿望都是,能再看到源稚生对我笑一次。或许这个愿望确实太难了吧,今年我许愿说,对着谁都好,希望源稚生能真心地笑出来,结果这么容易就实现了。”
屋里最大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巨幅世界地图,属于法国的一片海岸被醒目地标了出来。
“蒙塔利维海滩……”源稚女喃喃道。
源稚生今晚第一次将目光转向了源稚女。
粉色头发的青年对他笑着说:“你终于不是全世界最后一只象龟了。”
那个时候路鸣泽在副驾驶假寐,源稚女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
“我以前因为我哥哥可能永远都不会爱我这件事折磨了他很多年,对他撒拙劣的谎,搞砸自己和他身边的所有事,控制他的关系,虐待自己。看不到他我就开始焦虑。”
“直到他放弃了我,也放弃了他自己。他的血滴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确信我已经失去他了。”
路鸣泽靠着车窗换了一个姿势,睁开了眼睛。
“如果我放下自我去尝试理解他,那么我就会消失。”源稚女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路鸣泽嗤笑道:“哥哥没这个本事摆脱我。”
夜深了,众人纷纷告别各自归家。
源稚女回头看到队伍最后和楚子航说小话的路明非,还是觉得那一刻的路鸣泽只是在嘴硬,他一定能够理解自己所说的恐惧。
没等他深想,视线就被挡住了。
他抬头看向源稚生。
“你刚才喝酒了。”源稚生说。
源稚女故作惊讶:“啊!我忘了我是开车来的……”
源稚生懒得戳穿他,只让他在前面带路。
“哥哥也怕我真的出车祸变成植物人啊,你咒了我这么多遍万一成真了是不是你就永远放不下我了?”
“别得寸进尺。”
源稚女嘴角弯了弯,这种熟悉的对话给了他一种昨日重现的错觉。但是他知道如今过往皆是废墟,只能向前走。
他迈出了第一步。
完
“马老师。”图恒宇开门见山,“有三件事。首先,你不要报警。”
图马图无差,有关图恒宇被绑架一事。延续地球往事一贯的没品传统,但或许是相对正经些的一集,甚至能真的算半个正剧向了。全文2w+一发完。
少量流血表现注意。写战损和绑架的人怎么这么少,我来建设!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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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7年是一个寻常但也不寻常的年份。但当图恒宇的手机在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五里坨东街与五里坨南路交叉口西120米的便利蜂的前台响起时,时年47岁的图恒宇正忙于在5米开外的空地上将自己的右手攥成拳头砸在另外一个人鼻梁上,并且要砸得用力,砸得精确。
通俗得说,这叫打人。但图恒宇不常打人。对于一位生命中大部...
但图恒宇此时此刻确实在毋庸置疑地打人——在需要打人的时候,图恒宇也会打人,而且大致知道要如何打,他的履历中有过航空航天经历,彼时在加蓬联合基地接受基础训练时,MMA是训练的一部分。但由于图恒宇平日里与人为善,还因为不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好说话,这是一个很多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也很少想象过的事情。而因为打人就也会被人打,他的左手也正格着另外一只想要打人的手,这只手在一分钟前还在拿着一把枪指着他的脑袋,现在那把枪飞到了货架之下,在他们正在满地乱滚的时候暂时安全地处于一片布满灰尘的黑暗净土。
喜欢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人打架就会有人围观,今天也不例外。此时正旁观这一场面的群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一类,是不知所措,被迫观摩这项表演的普通群众,另一类,是和图恒宇要打的人一伙的家伙,总共只有两人,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就是抢劫,或许他们暂且可以被称之为劫匪。在三分钟前,这两类人除了都是人类以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现在,他们都在瞪着眼睛盯着图恒宇看,并且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要理解眼下的情形是如何发生的,我们需要回到大概1个小时之前,虽然引发此事的契机大概需要追溯到更早之前。正如前文所述,2057年是一个寻常也不寻常的年份。其寻常处在于地球还在围着太阳转,不寻常处则在于很快地球就不会围着太阳转了——这是因为太阳要爆炸了——所以地球人的小日子很早以前就过得大不如从前了,2057年的地球物质条件缺乏且地表气候愈发恶劣,我们不能指望便利店还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食物。便利蜂诚然是一家与罗森,赛文伊莱问齐名的便利店品牌,也不可避免地在社会产能转型后随零售业黄昏的到来一同消亡了。抛开供给方不谈,便利店曾经的主要目标客户群体是曾经在写字楼里伏案工作的工薪阶层职工和附近居民区的住户,现在也早已不知颠沛流离去了何方,所以严格意义上,图恒宇不是在一家便利店中打人,而在一家失去便利店职能的便利蜂中打人。这是有区别的。
但图恒宇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处确实是为了买东西,2057年的便利蜂虽然已经不卖杂货,但是还在卖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一家地理位置很有说法的便利蜂。五里坨位处于在北京三号地下城覆盖区域边缘之上,在区域之内,是尚在原有秩序之下正常运行的人类社会,在区域之外,是已逐渐向帮派械斗过渡的法外之地,所以可想而知边界是怎样一个微妙的位置。单就五里坨地区而言,这里算不上最混乱的边缘地区,常驻人口多为失去地下城名额或没钱治病的辐射病人,但即便如此,因人员往来复杂以及监管缺失,违法犯罪活动也常有发生。
不过要解答我们眼下的问题,即图恒宇为什么正在打人,我们只需要知道五里坨地区自带的边界属性理所当然地滋生了许多用于灰色交易的窝点,而图恒宇就是今天来此处交易的顾客之一。
拥有地下城名额和稳定工作的图恒宇在前往五里坨地区的这一家便利蜂前没有将计划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图恒宇想要的东西不太能够见光,用于连接550W和他个人主机的各种型号的数据线尚且可以用工作原因蒙混过关,但军用级的强磁阻门器难以获取也难以解释。他并非不知风险,他孤身一人又没有武器,真要发生什么也只能听天由命,但一想到丫丫,他心中的那些不安也就很快消解了,变成了一种平静的接受了。这让他迈过便利蜂破碎的大门踏进店内时能平静地在数个警惕的人的注视之下与店主完成交易,也让他转身就被一只枪口顶住胸口时能平静地按照对方的要求举起双手后退再抱头蹲下,店内许多人都不如他看得开,一片哗然之下有人想要逃跑有人想要反抗,全数都被枪口逼了回去。至少在这片土地之上,枪还是一样相较于刀更加稀少也更加奢侈的武器,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为了这次交易图恒宇用许多妻子留下的珠宝和单位发放的物资来换,前者在现在这个世道竟不如后者值钱,其中一个劫匪看见他袋子里的棉衣和水果,二话不说就拿了一个苹果上嘴啃,看得一屋子的人两眼发绿(图恒宇不在其列,因为他在忙着盘算怎么才能带着他好不容易联络到的阻门器全身而退)。
对于劫匪们的一切呼喝,图恒宇表现得顺从而怯弱。劫匪们先收走武器,图恒宇没有武器。劫匪们随后收走了电子设备,图恒宇就交了手机。再然后他们搜刮个人物品,收到图恒宇这边的时候要图恒宇上交手表,图恒宇犹豫了,无论如何那是马兆在他博士毕业时送他的手表,他戴了很多年,但当枪口指上来的时候他也已经萌生屈服之意,所以后来那人发现他的项链的时候他几乎松了口气。因为——好吧,就算手表可以交出去,丫丫也是不能的,一个人总归是有属于他的底线的。
劫匪说,你,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图恒宇瞧着他,但一动未动。
劫匪提高了音量,说,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拿出来!
图恒宇还是没动,但他认为,他想要发表的异议应该已经清晰地表现在了他的脸上。
对于图恒宇充满反抗精神的言行举止,劫匪就把枪口往前送,一直顶到他太阳穴上,同时另一只手去揪他的项链。一忍再忍无需再忍,这一次图恒宇猛得从地上跳了起来。于是枪飞了出去,他的拳头往那个人脸上揍,就有了之后的事。劫匪戴了黑色面罩,也不知道这一下揍没揍出血。其余的两个劫匪闻声都赶了过来,但在图恒宇和对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着实也没有机会开枪,一不小心就会误伤自己人,上来拉架又怕被其他看似安分的人抓了机会,这是交界地区,这些暂时被他们枪口唬住的人没有一个善茬,于是二人面面相觑过后,也就决定作壁上观了。
钢琴的速度一转,原本被按在地上的图恒宇一拳打在了对方下巴上。
抱头的人里有人叫起好来。
钢琴又弹到音符密集的乐段,因为手机音质奇差,听起来像一段五光十色的噪音。图恒宇被劫匪拎着领子货架上撞,额角被金属边缘划破出了血。
抱头的人里有人发出嘘声。
钢琴声像逐渐停息的洪水一样减弱下去,乐句又转过一道弯,铃声停了。
在寂静当中,人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琴声却是又在这时响了起来。是返始演奏吗?不,只是铃声的片段播放到了尽头,到了从头再播放一遍的时候了。
观众当中戴白手套的那个劫匪仿佛终于受不了了——他虽然是围观的劫匪里比较矮的那个,但其实是他们小团伙里领头的——他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深吸了一口气,他身旁大臂上绑着红领巾的高个子向他投去期盼的目光。
白手套开口了。他大喝一声:
“谁他娘的是机主,赶紧给我过来把它关上!”
琴声中没有人回应,过了半晌,高个子耷拉着脑袋去了。高个子不是机主,但现在高个子不去就没有人去了。他拿起了手机,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
“是一个叫‘马老师’的人。”他——她说。都戴着面罩看不到脸,原来这是一个女人。
“我按了。”红领巾说,“但这人又打过来。”她的大拇指又重重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铃声再次戛然而止,在安静祥和的十秒过后,又坚持不懈地响起来。
“这人没完了!谁啊!不知道什么叫不方便吗!”白手套怒道,他转向一屋子基本都没在看他的人。“都他妈的聋啦!谁认识一个叫马老师的!”
红领巾举起震动的手机向群众展示。
“再没人说话,我就一枪把手机打烂了啊!”白手套威胁道。
“我觉得他可能认识。”一个抱头的人缓缓道。
所有人都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铃声也恰好播放到了停顿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屋里安静下来,于是仅剩下的微弱声音就能够被听见了,那是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的图恒宇吭吭两声,正努力地举起一只手。
“我认识。”他说,像从——也确实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
一直跟他纠缠在一块的劫匪如蒙大赦般赶紧将他放开,不光放弃了抢夺他数字生命卡的打算,连枪都没费心去找就退到了他的同伙身边。图恒宇挣扎着将自己翻过身来,趴在地上又咳嗽半天,声音才勉强回到正常的范畴之内,刚刚他为了说话硬接了好几下,眼镜碎了半边,鼻血已经流到他嘴里。“我认识。”他努力重复道。
白手套踱着步子过来,一手拿着枪一手将手机塞到他面前。“这是你手机?”
其实他在动手的时候没有想过之后的事。“这是我的手机。”他低声确认,又问,“我能接一下吗?”
图恒宇愣了一下。“他是我的······”手机通讯在民间是价格高昂的通讯方式,图恒宇想了想,没有说出老师二字,怕这些人误会了他们的亲近程度,拿他来要挟马兆,“上司。”
图恒宇有点莫名,然后他发现屋里的大部分人也露出了相似的表情。在他能开口回答之前,红领巾已经先开了口:“小孩,你不知道什么叫加班吗?”
贝雷帽听起来有点委屈:“可是,这是2057年啊。”他悻悻地说,“加班为了什么呢,反正有工作的也都是每个星期定时定点去领那些猪食,要是有地下城名额就更简单了,下去就有饭吃。”
白手套说:“别放屁了,哪个有地下城名额的人来这种地方?那不得拍老板马屁才能混口饭吃。还猪食,这年头有的吃就不错了。这不是重点,你去赶紧把东西收一收——”
白手套踹了他一脚,图恒宇咕哝一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他脑子里闪过一串粤语脏话。
白手套说:“闭嘴!再说话就崩了你。”然后对着正在着手将东西打包到一起的红领巾说,“给我把他手机强制关机了!我他妈快被这声超度了。”
白手套沉默了一阵。贝雷帽说:“大叔,不是我说,真没必要这么拼吧。你刚刚揍我揍得很痛喔!对老板也用上这种态度好不好?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算是······”图恒宇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还是不说谎,“软件工程师。我做计算机工作。”
“你做什么的?”白手套突然道,他正欲抽身离开的动作停住了,“前端?后端?数据库?”
“我算是架构师吧。”图恒宇审慎地道。如果对方还要再深入地问,比如问他具体在哪里就职,他可能就要编些故事了。但幸好这似乎不是白手套的兴趣所在,图恒宇好奇的看着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好像在进行什么思考,白手套骂了一句“妈的”,然后就退开半步,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他弹了一下舌,说:“哥们,你叫什么?”
“图恒宇。”图恒宇说。
“行。”白手套道招了招手,红领巾于是又凑过来,将响个不停的手机重新放到他手上。“图这姓氏不常见啊······恒宇,是吧?好名字。有孩子吗?”
图恒宇轻声道:“我女儿6岁。”
白手套像是没有察觉他奇怪的反应。“老婆呢?”
图恒宇说:“不在了。”
白手套嘶了一声。“节哀。”他简短地说,然后竟就真的将手机放到了图恒宇手中。“你接吧,就是把免提打开。跟这孙子说别再打过来了。我挺可怜你,兄弟,但我家也有嘴等着我喂,手机我还是得拿走,你别见怪。小孩,你去跟着她把东西放上车,我在这儿等他,利落点,啊?”
“我在听。”图恒宇道,然后他开始跟马兆说起昨天他们在测试550W时发现的不兼容情况。如果马兆想要聊这个,他就会和马兆聊这个。在来之前他刚刚处理完,印象还相对比较深刻。如果马兆要问他下一届的招生事宜,图恒宇有点不知道要怎么直接和他说自己不打算再招一届学生这件事,他的书面申请是已经写完了,但都是套话,他基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要是马兆要挑里面的刺,他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兴许是因为不久前图恒宇还在参与一项脱离他舒适区的激进活动,一开始他还说得有些磕磕巴巴,但进入状态之后就好很多了,那让他几乎忘却了他还跪在便利蜂布满灰尘的地砖上,两把手枪的枪口都冲着他的方向,扳机一扣就能送他上西天。
马兆全程表现得疏离且专业,图恒宇习惯他平常这么说话,也发觉他今天似乎比平日里更不留情面些。但一想到他确实让马兆拨了五分钟的号,马兆的怒气似乎也情有可原。不过图恒宇也是自39年之后就开始对马兆生气了这一情况只作认知不着手解决了,所以他也没问马兆到底怎么回事,他只是继续回答马兆的所有问题,连身旁的白手套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了都没有发现,直到马兆说:“图恒宇,待会儿到中心来一趟,今天解决。”
这让图恒宇清醒过来,同时为难起来。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当着白手套的面旁敲侧击地告诉马兆他的“情况”——他甚至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告诉马兆。看眼下的意思,这些人似乎只想谋财,为此暴露自己的位置给马兆总觉得有些难堪。“马老师,我现在不太方便。明天过去可以吗?”
“为什么?”马兆问。
图恒宇看了一眼白手套。白手套做了一个喇脖子的警告手势。
“真的不太方便。”图恒宇尽可能地委婉。
“一个小时后,我要在中心见到你,你明白了吗?”马兆说。“一个小时。”
图恒宇想,一个小时,就算是直升飞机过去也不一定来得及吧?但在他能回复之前,白手套已经劈手抢过了他的手机,挂断了。
“我操!”白手套怒道,“这孙子欺人太甚!”
不明所以的图恒宇惊恐地看着他。
他说:“你看要不这么着,兄弟,这一票,你跟我们干了吧。”
“什么意思?”图恒宇弱弱地问。
“都说一团队离不了架构师。”白手套说,“你就说你被我们绑了吧,让他来赎你。现在这都搞航天的企业,你们一个项目就值不少钱吧?你跟我们里应外合,到手后就按四分之一分你,你拿这钱去哪儿都好。别受这他这气了。哥们儿失业前也是写代码的,后来让机器人给顶了,你能留到现在肯定有本事,所以真没必要这么给他做牛做马的,昂?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不怎么样,图恒宇想,非常不怎么样。
但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而复返的贝雷帽尖叫道:“我们终于改做勒索生意了?”而白手套已经再度按下了接听。在按下之前,他补充道:“表现得害怕一点啊!不用演吧,我这有枪呢,枪你总该怕吧?”然后就将枪下了保险,那声音确实听得图恒宇心里咯噔一下。“好,咱们就这么着啊!你说吧。”
“图恒宇?”马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简直有一丝肃杀之气。
白手套开始揪着他的领子往门外走了,图恒宇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一屋子人脸上的表情大同小异,基本都是怜悯。这时枪口顶了上来,速度很快,还戳到了他额角的伤口。图恒宇不由自主地瑟缩,抽了口气。
“我现在真的不太方便。”图恒宇咬着牙道,他的声音轻微地哆嗦了一下,“我······额,被绑架了。”
“我不知道。”图恒宇下意识地回答,被白手套瞪了一眼。“······好像是要钱。”
“要多少?”
图恒宇探究地望向白手套。白手套松开了他的领子,张开手掌比了一个“五”。
“这还多?”白手套嘶声道,“你能干脆点吗兄弟?”
图恒宇妥协了,他对着话筒小心翼翼地说:“马老师,他们要五个亿。”
白手套脚下踉跄了一下。贝雷帽瞪大了眼睛好像图恒宇长出了第二个头。
而马兆说:“可以。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图恒宇道,他希望马兆不是真的打算给,虽然550W在进入试运行阶段之后他们实验经费的流水还到达过更高的高度,但他觉得五亿着实是个很大的数目,就自作主张地替白手套拿了主意。白手套不像是有异议的样子。
“怎么交接?”马兆又问。
“当面?”图恒宇道。
“······”
“地点的话。”图恒宇又说,他看向贝雷帽,贝雷帽使劲摇头,“待定。”
这一次马兆在回复之前沉默了好一阵。“定了之后再联系。”
他们此时已经行至面包车前,红领巾正坐在驾驶位上。“怎么用了这么久?”红领巾说,在看到图恒宇之后皱起了眉。“你们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她斥责道,“我不是说了我不做勒索生意吗?这是边缘不是城外!现在摄像头这么多,警察找过来怎么办?”
贝雷帽说:“可是他值五个亿。”
图恒宇看着白手套如梦初醒般站直了身体,然后——猛得绕到他正前方扳住了他的肩膀,动作幅度之大吓得他以为白手套要打人,但白手套只是狠狠地晃了他两下,“五个亿?”他说,难以置信的语气,“他娘的,兄弟,我让你要五百万,你怎么一上来就要五个亿啊?你哪怕要五千万呢?我明白你可能觉得自己挺值钱的,但咱谁能值这么多钱?你老板是你爹吗?啊??”
从某种意义上,图恒宇想,白手套距离真相有些过近了。“可是他已经答应了啊。”图恒宇说,“他还是很守信用的。”
白手套放开了他,然后又插着腰在原地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你等等。”他说,“你等等,等等。”
图恒宇——不光图恒宇,贝雷帽,和红领巾也等了。等待白手套嘴里冒出什么高见。
“刚刚那像话吗。”最终白手套说,“我觉得你那个狗屁老板只是在逗你玩,他根本不觉得你被绑架了。哪有绑人一方这么和勒索对象谈条件的?你甚至都没威胁他不要报警!”
红领巾愤怒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图恒宇也一时失语。“······那你说怎么办。”他说。
“什么叫‘叫得惨一点’?”图恒宇虚心请教。
“我一脚踢在你裤裆的时候你会怎么叫就怎么叫。”白手套说。
图恒宇连忙向后闪了闪,警惕地看着他,“我没打算真踢,你别紧张。”白手套安抚他。
图恒宇点点头。
“但如果你需要一些帮助,我也可以轻轻踢一脚。”白手套又说。
图恒宇说:“不需要,谢谢。”
“赶快着啊!”白手套道,“我们不好在这里久留,你让他越快过来越好。”
“如果真有五个亿,哪有那么快?”红领巾嗤笑道,“你们聊吧,我走了,不陪你们玩儿了。”
于是红领巾就开走了。
带着一车的东西。
被喷了一脸尾气的白手套和贝雷帽无动于衷。目送着面包车远去,用胳膊挡着脸的图恒宇头一次有了点脑子转不过来的感觉。他当年第一次给马兆打工,做马兆超纲的课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困惑过。
“你们······不去追吗?”图恒宇问,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反而是这些人里最在乎这个问题的人。
“追她干什么?”白手套问,好像同伙带着东西跑了是他每一次抢劫已经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图恒宇答道。
白手套不屑地挥了挥手。“我们本来就是今天刚碰见的,车也是她的,本来说抢到的东西我和这小孩各三成她四成,现在这不有你吗?我还稀罕那点干什么。”贝雷帽深以为然似的点了点头。“这年头钱虽然能买的越来越少了,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我倒想看看你那个老板想耍什么花样,如果没钱我也能开开眼,如果有钱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小孩里有一个抽着签儿的,到时候让孩儿他妈带着他下去,换成地下城的那个什么信用点应该还能用,至少吃喝是不用愁了。哎,我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太暴露。”
“原来不一定有钱拿是吗?”贝雷帽听起来有点失望。
“是不一定。”白手套说,“但他这老板绝对是个奇葩,说不定值五个亿。”
马兆再次微妙地沉默了几秒。“嗯。”他说,“说下一件事。”
“其二,在五里坨街十字路口的便利蜂交接。”
“好。最后一件事?”
“我是真的被绑架了。”图恒宇用出了他最诚恳的语气。
“你倒是叫啊。”白手套小声呐喊道。
“哎呦。”图恒宇说,憋了几秒钟又补充道,“很疼。”
白手套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肚子一拳,力道不够重到让图恒宇倒地,但足够他闷哼一声将手机摔到地上,贝雷帽忙不迭地将手机捡起来。“对不住啊兄弟!”白手套道,“我看你实在着急。你就不能说个什么,哎,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我特别害怕,这种东西吗?这很难吗?你没看过电视剧吗?”
图恒宇不看电视剧很多年。他这时候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因为眼镜碎着半边,他现在看东西有一半都模模糊糊,本就眼晕,外加上脸上干掉的血,实在说不上很舒服,但是听完白手套这叽里咕噜的一通,外加想到对方是有家室的,这气就又给他忍回去了。贝雷帽将手机重新放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甚至礼貌地低声说了谢谢。可能是因为手机型号比较早,刚刚那一摔其实相当惨烈,屏幕竟然完好无损,连正在进行的通话都没有被这一摔摔断,图恒宇将手机举到手边的时候,马兆正在叫他的名字。
“我没事,马老师。”图恒宇下意识地保证道,随后尴尬地反应过来他现在不该没事,“也不是完全没事。”
“你那边到底什么情况?”马兆问,他的语气甚至有了波澜——他听起来像想问这句话很久了,而这是他终于忍无可忍。图恒宇在内心叹了口气,另一边,白手套和贝雷帽正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图恒宇深吸一口气。
图恒宇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图恒宇还在酝酿。
“图恒宇?”马兆说,“说话。”
“我被绑架了。”图恒宇说,决定一点一点来。
“我知道了。”马兆说。
“他们有枪。”图恒宇又说。
“嗯。”马兆说。
“他们还打人。”图恒宇绞尽脑汁。
论证过程似乎足够了,可以说结论了。“马老师,快来救我,我只能指望你了。”图恒宇说,语气盖棺定论似的沉重,没有脸红是他的极限,“我很害怕。”
图恒宇还说:“特别害怕。”然后他质询意味地转向白手套,白手套冲他竖起大拇指。
马兆那边奇异地沉默着。图恒宇确认了一下,至少他这边信号还很稳定。
于是图恒宇说:“待会儿见,马老师。”
“现在我们干什么?”贝雷帽说。
“我们等。”白手套说。“兄弟,你也歇会儿吧。”
或许我应该逃跑。图恒宇百无聊赖地琢磨着。
但也只是想一想。跑又能跑到哪去?图恒宇揉了揉脖子。他出门只戴了鸭舌帽没有戴墨镜,为了防止被太阳照到,他一直是低着头的,总这样待着其实毫无舒适度可言。往常和马兆一起出门的时候对方总会多带一副,这让他突然格外想念马兆。至少现在马兆是肯定在赶过来了,这让图恒宇逐渐安定下来。他胡思乱想了一通,这时惊险带来的余韵已过,只觉得不久前一系列难以预料的荒唐发展当真奇妙,不禁失笑。
这时他又瞥见面前是块空白的水泥地,无事可做。就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写他来之前没能想通的兼容性联立函数。550W的错误码多而杂,但单个往往很好解决,真正令他迟迟无法想通的是能将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接入550W的方式。他只会有一次机会——他必须一次成功,正中靶心。
如果我再年轻20岁呢?图恒宇对着地上的式子发起呆来。当初世界首个实现数字生命存储技术,制作出数字生命卡的团队,可是他带领的实验室啊。
“大叔,你真厉害。”贝雷帽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图恒宇抬起头来,“怪不得你值五个亿。”
图恒宇:“······”怎么就跟五个亿过不去了呢?
幸好,白手套好像也觉得烦,替他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单就这一件事,图恒宇感谢他。“闭嘴吧,小孩,等待会儿图大哥的老板来了,咱还得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那是他娘的“门框”吗?”白手套喃喃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警察,还来得这么快。图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这时外面的大喇叭已经响了起来:“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即刻释放人质!即刻释放人质!”
于是图恒宇转而道:“我觉得你们应该自首。”
贝雷帽无助地望向白手套。白手套却是已经扒住了图恒宇的一只袖子,他道:“图大哥,你行行好,如果我被抓了,我家等着吃饭的那几口就都得饿死,您大人有大量,跟他们说说,行不行?”
图恒宇不是没有片刻的动容,但随后他想到了他失去的物资和亡妻的首饰——当然还有他挨的揍,所以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担当。而且您身上还有枪,这是不合法——”
白手套将枪扔向了远处的残垣断壁。
“好了。”白手套说,“现在没有枪了。”
“别人捡到的话没有关系吗?”图恒宇耐心问。
“这有什么!”白手套说,“小孩的枪就是他捡的!其实他根本不会用。
图恒宇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您还殴打了我。”他尽可能客气地说。
“我们不能和解吗?”白手套说。
“您的同伙劫走的东西里还有我死去妻子的首饰。”图恒宇说。
“你让我走,我帮你追回来成不?”白手套乞求道,“说真的,你看这阵仗,你觉得我有戏吗?啊?行行好,大哥!我还不想死!”
贝雷帽也可怜巴巴地道:“我还年轻。”
图恒宇为难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身上还有别的武器吗?”
白手套说:“我还有一把小刀。怎么,你觉得我能杀出重围?开什么玩笑!我枪可已经扔了!这算配合行为吧?”
“我不是······我是说,要不你来挟持我吧。”图恒宇无奈道,“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让他们放你走,这总可以了吧?”
白手套瞪大了眼睛。“要挟你?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他迅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图恒宇之前看过,这附近没有合适的高点,在当时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就算我能逃出去,我又能跑出去多远?”
图恒宇道:“我帮你跟他们谈判。”
“里面的人听着!”外面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语气更加严厉了。“你们已经被包围!即刻释放人质!即刻释放人质!”
白手套一咬牙,一跺脚,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那分明是一把匕首,足足有小臂那么长,双开刃还带着血槽。图恒宇看着那把匕首嘴里有点发干。这算什么小刀?“大哥,我这条命就指望您了!”然后以与他体型十分不符的速度将匕首拦在了图恒宇喉咙之上,那冰冷的温度令图恒宇硬生生地激灵了一下,图恒宇张开嘴,喉咙颤动,几乎就要触碰到刀刃表面,恐惧几乎立刻就攫住了他的四肢。
“大哥,走着吗?”白手套说,他的声音也在哆嗦。贝雷帽将自己缩得尽可能地小,就差完全将自己掖进阴影里去了,并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出去。
图恒宇想说,请把刀离我再远一些,我这条命现在也指望着您呢,但又想到那似乎演的成分太过,话到了嘴边变成:“······你推我走。”
马老师。图恒宇用口型道。
马兆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们的登场在警察堆中引起了一片骚动,图恒宇听见一阵电台通路打开的电子杂音和特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出意外是在讨论自己被挟持的情况。图恒宇不觉得他能保得了白手套了。他觉得说不定下一秒白手套就会被不知道从哪找到一个巧妙角度的狙击手当场击毙。
我劝他自首的时候应该再努力一点,图恒宇悔不当初地想,应该也关不了几天。
然后他又想,不对啊,现在也还来得及。
白手套在他耳边说:“大哥,您倒是说话啊。”
图恒宇小声说:“要不您还是自首吧。”
白手套很崩溃。“我都要挟您了!回不了头了!您说点什么吧!”
远处,特警们自然是不知道他们在进行一番什么对话的。见他们这边迟迟没有传出响动,喇叭又响了起来。那人说得温情款款,图恒宇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李向阳先生!我们理解您可能在近期被确诊二型辐射病以后已经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但并非没有治愈的案例,您之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希望您珍惜您的生命!您的家人绝不希望看到您这样!有什么难处我们都可以商量,人质是无辜的!”
在他身后,白手套——也就是李向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就算能治我有钱治吗?”白手套道,图恒宇感觉到他脖子上的刀危险地颤动了一下。“你们又懂什么。”
“那就让我们懂。”喇叭说,“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听着。”
像突然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一般,白手套突然激动起来。“晚了!”他怒吼道,一声高过一声“晚了!在我被机器取代丢了工作的时候你们在哪!我勤勤恳恳干了那么多年,我做错了什么吗!只是因为有了比我更高级的机器,我就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弃了。我想去做些基础的工作,结果连他妈的打扫卫生奶孩子都有机器人干了!我不知道投了多少份简历,收了多少份拒信,挨了多少面试官的冷嘲热讽,一回到家还要被我老丈人骂是白吃饭的,是个他妈的废物。我的孩子问我,爸爸,为什么每次去领物资都没有你的份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样的生活我都熬了三年!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个屁!”
“你们夺走了我的工作,却又不给我活路,现在我抽不到签去不了地下城还得了绝症,你们要我怎么办?绑架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谁,操了,一个有本事的好人,你们才注意到我。偏要我这么做你们才会看到我吗,啊!”
图恒宇看着拿喇叭的人,对方没有回应,于是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又落回到马兆身上。马兆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像远海航行时会想要在天际望见的那一小片陆地。
“其实你们什么都明白。”白手套咬牙道,他的呼吸哽咽,听上去几乎有些凄然,“但你们视而不见。”
喇叭上前了半步:“李先生,您先冷静——”
白手套的刀刃颤抖着往图恒宇的脖子上贴,他大吼道:“退后!”
“退后。”图恒宇提高声音附和道,这一次他不需要掩饰他声音里的恐惧。
黑衣的特警们一动不动,但在喇叭说,退后,之后,退了几步。
“李先生。”图恒宇道,“您······”
“图大哥。”白手套说,“别。”
图恒宇沉默。
“图大哥,我能割您一下吗?”白手套说,“对不起,但我觉得我需要表现出我的凶恶,就轻轻的一下,可以吗?”
“他们不会放我走的。”白手套说。“但如果我让他们觉得——如果我带着您,说不定他们会。”
“李先生。”图恒宇无力道,“别——”
图恒宇看到围着马兆的特警紧张地讨论了一阵,他听不清具体的交谈内容,但大约半分钟后,马兆走上前来,越过喇叭,站到了他们十米开外的位置。这个距离图恒宇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马兆的脸,对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眼睛亮得可怕。
“我是。”马兆冷冷地说。
“马先生。”白手套说,“幸会。”
马兆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他的话,图恒宇猜测那大抵是因为马兆毫无相似的感觉。“你想要什么?”
“您能给我一份工作吗?”白手套说。
“我不能。”
”您能让他们放我走吗?”
“我没有这个权力。”
“如果我要杀了图先生呢?”
“你也会死。”
白手套点点头。“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至少不是亲自来。”他转而道,刀尖向特警列队而立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也没想到我会见到这么多警察,还来得这么快。我没有一边舞着刀子一边对每个路过的人尖叫,我也不是那种去学校门口绑架小孩儿的变态,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事,从来没有特警排着队耀武扬威地过来主持秩序。马先生,你今天让我开了眼界。”
“其实一开始我就特别纳闷,怎么偏偏是我呢?后来我意识到我想错了,这跟我狗屁关系没有,你们是为图先生而来的——被挟持的换成我,换成我任何一位家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老实说,我不是没有妒忌,但图先生比我们有本事,也是个好人,他妈的被我拿枪指着的时候都还在老老实实地跟你排bug,我当时就想,操,要是我现在一枪毙了他,他临死前想的最后一件事还是他妈的工作,这也太他妈的可悲了。”
“所以我也理解为什么你们觉得他这样的人更重要,可我们这样的人就该进不了地下城,就该去死吗?当初投票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们移山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全家人都投的赞成,你知道吗?因为我家老大就快生了,我们想让他和他的孩子活下去。我没想到我那一票赞成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我们家有个小电台,每天回家我都听。你们说,你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全人类。”白手套问,“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有的人在你们眼里是人,有的人就不是?”
手底勒着他的小臂用力如铁铸,图恒宇本能地挣扎,手指在对方的黑色袖套上有些打滑,他低头,却在那双白手套侧面瞥见一朵用红笔画的小花,笔迹在棉麻的手套上歪歪扭扭。
白手套急促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图恒宇觉着眼底烧灼。他又抬眼去找马兆,发现马兆这时竟也看了过来,图恒宇微微一愣。马兆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鲜明的愤怒。
图恒宇张开嘴。对于马兆接下来大致要吐出什么话来,他已经有了预感。他想说,不要说,别这么做。这是否只是对白手套的同情已难以说清。
但马兆已经刻意移开了目光,那是如此坚决而微小的一个动作。
图恒宇垂下了眼。
一声嗤笑,马兆开了口:“你不把自己当人谁又会把你当人看。”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且平,那真仿若一把把尖刀,图恒宇只作旁观几乎都要瑟缩,“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无人在意。我倒想问你,你现在拿着刀,又何尝在意过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你所谓的那一条活路根本不存在,放弃你的幻想看看你周围的世界,再告诉我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李先生,我不是开除你的上司,你刀下的人在今天之前更与你素未谋面,你今天在这里向我们讨不到你想要的回答。怎么活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有哪一个你不是明知故问。你要见我,是来听我说这些的吗?”
“我根本没有选择!”白手套吼道。
马兆不为所动。“屁话。”他冷冷地说,“是有人拿枪指着你的头让你做一个匪吗?现在又有谁强迫你用刀指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吗?事到如今你还认不清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直白地告诉你,不可能,所以我建议你再好好想想。”
“我可能搞错了很多事情,但至少有一点我没弄错。”白手套说,“你真不是个东西。你在上面坐久了,根本看不到下面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白手套没有回答,但他们彼此紧贴,图恒宇仿佛能听见原本支撑他的结构倒塌的声音。
“马老师,放他走吧。”图恒宇尝试道,“他已经得了病,没有多少天了,他还有完整的家。”
马兆只微微扬起下巴,但那动作并不显得倨傲。“走得了吗?”他说,比起挖苦更像叹息。
图恒宇缓缓道:“但这是一个您可以决定的事。”
马兆现在在瞪着他了,越过眼镜,那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中流露出清晰的难以置信。
图恒宇忽然被白手套勒得又一同往后退了两步,也不知是他们交谈中的哪一部分唤醒了沉默许久的白手套,白手套在他耳边小声说:“图先生,谢谢您,但其实我之前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不打算回去了。我抢到的东西都是托人快递给他们的。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收到。我是有机会还想回去一趟,但要实在回不去,就算了,没事儿。”
图恒宇不觉得没事儿。“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吧。”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一咬牙将后面的话说出了口,“割我也行。让他们答应你。”
“您不是不让我割吗?”白手套说。
白手套方才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件事让图恒宇心情有些复杂。“你轻一点吧。”图恒宇叹道,“流一点点血就好,可以吗?”
“好吧,谢谢您,“白手套说,“那之后您愿意跟我走吗?我怕我放了您之后他们就会立刻逮捕我。”
“你家在哪里啊?”图恒宇问。
“河北。”白手套说。
“那最好还是不要······”图恒宇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明天还有工作要做。我的学生在等我跟她讨论她的研究课题,明年她就要转给别的导师了,和我方向有一定差异,我至少得尽这一点责任,帮她分析清楚形势吧。”
“不需要我跟你走的。”图恒宇道,“我说过,他还是很守信用的。”
“真的吗?”白手套干巴巴地问。
“我没有骗过你。”图恒宇说。
白手套点了点头。但其实是骗过的,图恒宇自己已经忘记了,但至少他现在确实在说实话,所以或许我们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放过图恒宇,尤其考虑到图恒宇的今天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他们交流的声音并不大,图恒宇不知道马兆听见了多少,但他复又看向马兆的时候发现马兆狐疑地皱起了眉。
白手套清了清嗓子。“您说的我确实都明白,但你们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放我走。”他用正常的音量对马兆说。
“为什么?“
“图先生说,您是一个守信的人。”白手套说,“让我回家见我的家人最后一面我就放下刀,之后我会自己投案自首。否则我就在这里杀了他。”
马兆的眼神冷得像能光凭注视就把白手套大卸八块,图恒宇作为曾经被那种目光注视的对象不合时宜地感到了一分由熟悉感演变出的慰藉,自从马兆上了年纪之后,不光对外人表现得更加宽容,连图恒宇主动挑起事关丫丫的核心矛盾时都没了过去的针锋相对,两个人争吵时心平气和得像在太极推手。
白手套说:“我数三秒。”
图恒宇说:“马老师。”
马兆不说话。图恒宇能看出马兆在思考。其实图恒宇也在思考,但更多地是对于即将到来的疼痛做好准备,相较于马兆,他此刻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少——有马兆在的时候,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总是很少。年轻的时候,图恒宇只管专心学术,而不需要考虑那些涉及职称的办公室政治和人际关系,后来图恒宇对着一具失去呼吸的温热尸体痴心妄想,谁来负责又要怎样负责也不曾过多想过。再然后图恒宇被一枚小小的数字生命卡摄走了魂魄,一心一意扑在从技术角度而言一台量子计算机要如何接纳一颗人类的心,那对于自己乃至于全人类的影响一概不论。这些被他忽视的事情实则十分重要,不去考虑就很可能会引发重大的事故,但图恒宇已经(基本)安然无恙地活到了47岁,其奥秘即在于某马姓人士替他操了这份心并且有能力替他操这个心。从个人长期的发展角度讲这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可图恒宇在过去的十多年间都没有等到合适的契机,也就更不会在今天戒除这一从青年继承到中年的惯性,只要马兆一直可靠那就万事大吉,马兆从图恒宇遇见他为止一直可靠到现在,图恒宇像野鸡科学家一样总结经验,像大多数依赖马兆领导的人一样,得出马兆永远可靠的结论。
用俗话说(虽然将这种描写用在一个按理说处于行将知天命的年纪的男人身上十足怪异)图恒宇是被宠坏了,可这种事情其实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所有人里可能马兆自己都坚信自己会一直可靠,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着实不能说是哪一个特定的人的责任。
在生活上,图恒宇并不擅长抓住真正的重点,就像他会在和马兆讨论毕业论文的选题时注意马兆今天胸前口袋里放的笔是不是从黑色变成了蓝色,在月球上注意那天食堂提供的黄粉虫是不是比前一天的更大,此时此刻被一把军用级匕首卡住脖子的图恒宇也没有在思考他是否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他又在思考一些毫不相干的无关问题。但事实上就是马兆也不是万能的,就像现在,马兆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喊来一车面包人赶赴现场对他进行救援,也可以为了他跟劫匪辩论社会与人,但马兆不能从兜里掏出一支魔杖对着劫匪大喝一声除你武器将他的脖子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拯救出来。正如同图恒宇生命中大多重要的转折时刻,无论过去、当下还是未来,有许多事是无法提前预知和准备的,这些无法提前预知和准备的人里通常也包括马兆,只是马兆面对突发情况时总显得游刃有余,会给人一种超凡的错觉。
白手套说:“三。”然后小手一抖。那把足足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的双开刃匕首于是从图恒宇的脖子上优雅地划过,并不满足于只和真皮以及毛细血管打招呼,和柔韧的静脉血管壁发生了亲密接触。
客观地说,图恒宇的脖子并不欢迎它,只是碍于其物理结构的优越性不得不允许这次得寸进尺的拜访,于是银白的刀刃与肉体磕碰出艳丽的红色火花,图恒宇只觉脖子一凉,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恐慌与疼痛随着鲜血喷溅而出的湿热麻痹了他的全身,他觉得他应当尖叫,事后也认定自己确实曾尝试发声,但是否被人听到不得而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两个人,其一,白手套,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就立刻放开了他并大叫:“对不起!”而劫匪会在放开人质后面临什么命运就不必言说了。其二,马兆,图恒宇是问不出口的。在那一刻图恒宇再次不合时宜地注意到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那是向来天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马兆因为震惊甚至微微张开嘴,近乎于失态地露出了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这让之后歪在病床上的图恒宇望着旁边沉默工作的马兆有时怀疑他在当时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马兆在图恒宇醒来之后的一个星期内除了必要的交谈拒绝和图恒宇说话,图恒宇觉得莫名其妙,但也知趣地意识到恐怕这也是一个他没法问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在当时,图恒宇还尚且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没有听到白手套的道歉或注意到他已经被放开,在他捂着脖子踉跄着向地面跪倒时他的耳朵里就已经乱哄哄地被杂音占据了。奇怪的是本该冷硬的大地却温热,像是有什么远比混凝土柔软的东西接住了他,一个尖锐的声音穿透迷雾,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紧接着那声音又喊,医生,快他妈的叫医生来,到最后甚至破了音。
图恒宇模模糊糊地想,好熟悉的声音。但他竭力捂着伤口的手已经开始打滑,那提醒了他自己当前的处境,以至于他意识到自己这种昏沉无力一定是因为他快要死了,那让他的注意力猛得回笼了一瞬间。他不能死,至少还不是现在,丫丫还在指望着他,他必须活下去。他在跌倒前尚未来得及就位的左手抓住了一把粗糙的羊毛布料,一只手不属于他自己的手正紧紧地覆盖在他的右手上尝试阻止鲜血涌出,图恒宇想说话,发现他只能发出吭吭的声音。
“图恒宇!”现在图恒宇听见了——知道了——他正整个人窝在马兆怀里呢,想来马兆是离他最近的人,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给我醒着,图恒宇,你听见了吗?图恒宇!”
图恒宇想说,我在努力了,马老师,然后就不讲道理地昏了过去。
看自己被割喉的视频让图恒宇觉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看着马兆在当时用一种很变扭的姿势搂着他,还有后续摇晃的取景框中马兆和医务人员一同跳上救护车。但好事是似乎没有人疑惑图恒宇为什么会出现在五里坨,可能是大家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被挟持到那里去的,就像大家理所应当的认为图恒宇在被刀控制期间说的所有话都是被迫说出的。
图恒宇看了三遍视频后注意到一件事——他的血弄脏了马兆的外套和围巾。他用了大概半天去想要不要赔马兆一套。这是他醒来之后第二天主要在思考的事情。醒来的第一天图恒宇还很涣散。图恒宇个人非常,非常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而他正闻到消毒水的气味是他意识回归时第一个清晰的念头。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比他小一轮的蔡东铭,他基本不记得他跟对方说了什么,因为他在醒来后很快就又因为疲倦睡了过去。他在第一次苏醒后第四天第一次见到马兆,马兆说实验室的其他人祝他早日康复,图恒宇脑子不太在线,下意识地问,那你呢?被马兆斜了一眼。
图恒宇默默地盯着他。“······我也是。”马兆最终道,“不然呢?”
图恒宇想,您也可以希望我死,这样就不会有人想要染指您宝贵的550W了,但图恒宇说:“马老师,小杨。”只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就换了一个话题,小杨是他本来周一要见的博士生。
“我跟她聊了。”马兆说,用一种“事情已经解决了”的简明扼要的语气。
虽然马兆来看望他,但马兆似乎没有太多与他交谈的欲望,在图恒宇沉默后就兀自掏出电脑来写东西了。图恒宇听着键盘敲打的声音同时觉得安神和手痒,在约莫二十分钟后忍不住问马兆能否借他电脑用一会儿,在问了五遍之后,被马兆用简单的两个字“不行”拒绝,那让图恒宇意识到马兆好像是不太高兴。
“李先生怎么样了?”图恒宇问,知道这是一个马兆会回答的问题。
“死了。”马兆冷淡地回答,“当场击毙。他死得没有痛苦,狙击手一枪打在他头部。”
“可是他不该死。”图恒宇道,“至少不是现在。”
马兆吸了口气,像在忍耐着什么。“他已经得了辐射病,晚期,活不到明年了。”他的语速很快,“再过几个月病情恶化他会处于极端痛苦之中,给他一枪是仁慈。”
“哦。”图恒宇说,“马老师,他其实不想绑架我的,我们是串通好的。”
马兆敲打键盘的声音停了。他越过显示器掀起眼皮冷冷地看过来,图恒宇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懒得移开对视的目光。“他割你喉也是你们串通好的?”
图恒宇说:“对。”
马兆看起来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所以图恒宇又说:“但我只让他轻轻割一刀,流一点点血。”
马兆深呼吸。一次。两次。“你静脉断裂,他们给你输了大约3000ml的血。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少血吗?”
这个图恒宇是知道的,这个输血量已经快赶上一个人全身的血量,所以图恒宇说:“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马兆懒得继续回答。平常马兆和他独处时表现得不耐烦的时候很多,就像图恒宇下了月球之后对于马兆的存在在其他感情之余总抱有些许恼火,马兆对他也是一样,但此刻马兆散发出的不耐烦程度已经超过了平均值,考虑到房间里只有图恒宇一个人,引起马兆不快的对象应当只能是他。图恒宇用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去思考为什么既然如此马兆还要在这里办公而不是起身离开。
最终图恒宇自己也想得气愤起来,他说:“马老师,你的围巾和大衣,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赔。”
马兆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将图恒宇床头的一个旋钮又向右边拧了两个刻度,那是止痛剂的剂量,但图恒宇是不知道的,他的脖子无法移动,看不到马兆在做什么,只好不甘心地瞪着马兆,但马兆无视他一直到他在十分钟之后睡了过去。
END
是谁囤不住文忍不住发了,是我。
实际上是个下品故事,涉及一些微妙的幸幻想和叉劈探讨,含有昏笑话,双边双性恋前提,会有部分女性对象的探讨,为过审用了很多谐音,并不是错别字,但我也经常打错别字,不爱看别看
看到任何地方不适了你就退出,反正没花钱,但是发火你就得不偿失,骂我还会被我骂
无差,或者本文实际上表现出的是护工,我真的很吓流
这个兔大致在博士毕业期间,可代本人无危机全部,不爱代可以不代,对话体,因为不想频繁打双引号……
用手机写的,可能段落格式不太一样,见谅
《夜聊》
所以这话题是怎么拐到这里的?
我刚刚说我以前是异性恋,所以想要个女儿。
不是,图恒宇,你听听这是什么逻辑?
呃,我觉得很好......
呃,我觉得很好理解吧,我又不喜欢男的。
你能把手从我衣服底下拿出来再说这话吗?
嗯……我修订一下,我以前不喜欢男的,现在喜欢你。
我真该谢谢你啊。
马老师以前应该也不喜欢男的吧?
我看我现在也不喜欢。
哎呀,开玩笑的嘛。说真的,你以前是异性恋吧。
没和你说过情史吗?我和女孩谈过恋爱的。
……真没说过,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硕士时期,她人挺好的,最后没谈下去而已,不然没你的事。
此刻我感觉我应该大吃飞醋然后索要补偿。
……沙发挺宽敞的,发病去外边发,别搂着我发疯行吗?我怕待会儿跑不开。
开玩笑,马老师别当真。所以咱俩以前都是异性恋,能看对眼几率还挺小的,嗯,天生一对吧。
……明天还上班呢,能不能别说这些弱智话。
那说点不弱智的,马老师你是不是会在心里管我叫老婆啊?
不说话就是不敢说哦。
叫了怎么了?没见过直掰弯?
……这三个字从你嘴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
为什么?我不上网吗?被你倒追的时候你知道我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什么?瑟瑟的内容吗?
……呵呵,我在找拒绝你的办法。
你用倒追这个词,不会真把我当女的吧,呜呜,老公别拒我。
要吐了。
老公——唉别别别别推我,掉下去了待会儿,我会拉你一起死的。
殉情?
我还年轻好吗?
刚毕业确实。
这算老夫少妻吗?
我要谋杀你了。
马老师怎么敢想不敢说啊?
……说个大的吓死你。
对我的幸幻想吗?
……你究竟怎么回事儿?
马老师不说我说,可以玩税煎吗?
不是,工作结束好不容易能睡一觉,你什么毛病?
马老师可以税煎我的,我不介意。
……其实你可以用点劲的,有时候觉得像是被兔子咬了,看不见的地方就行。
淤了不好看。
……你用什么标准在看?
以前看不该看的影视作品的时候就觉得了,对女孩不该那么凶的,留淤青了都。
本质异性恋,建议分手。
胡说,爱马老师,立刻金婚。
我和实验室金婚都不和你金婚。
喜欢的话也可以穿制服和我金婚。
你穿西装好看,白大褂算了。
马老师喜欢这一款?早说嘛咱们去订一套情侣的,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