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书递交后的第二个小时,我便开始后悔。
我从小运气就差,走在路上踩中口香糖,被经过的车溅到一身雨水,经过身边端着餐盘的路人手一抖给我浇了碗汤,这些事对我来说都快习以为常了。
没想到这次,顶顶倒霉的几件事竟然都凑在了一起,让我好好体会了一把人生低谷。
我木着脸看章鱼在我面前讪笑。
“小姜姜,对不起嘛!”她本来就是娃娃音,又做作地摇着我的手臂,硬是给我手上撸出来一层鸡皮疙瘩。
“你知道的啦,好不容易孙警官找到机会调来这边工作,女朋友有房子没理由让他没地方住的嘛,你就暂时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在出租的房子呗?”
我妈说得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不得不开始在各种渠道寻找租房信息,最迟一个星期以后,我必须搬走了。可是……
一个星期也太紧张了吧!
况且我还是个无业游民!
“美女,这间房条件很适合你的,一个月才一千五,我们市里租金这么便宜的房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我低头吸溜一口面,盯着天花板上的圆形灯思考,“租单间……是有人和我一块合租?”
“这倒没有。”小哥下一句话差点没把喝汤的我呛死,“因为房东要住嘛。”
我梗着脖子咳了好几声,小心翼翼地措辞,“那……请问那位房东性别?年龄?爱好?有无精神病史?”
“嗨,什么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不管成不成,看看总不能要钱吧。”这位小哥以金钱为衡量尺度的思考方式深得我心,再加上一想到孙警官正在马不停蹄准备赶来的路上,我悲伤地同意了。
看到房子的资料时,我突然深深思考起世界上是否有运气能量守恒这一定律,从前二十六年一直倒霉透顶的我,莫非时来运转了?这个定律要是被我一文科生发现,是不是得拿个世界级奖项才行啊?
第一次,没人接。
第二次,没人接。
从那时起,到我转三条线的地铁到达房子所在地址,甚至在我见到中介小哥的时候,我的心情都是喜悦而澎湃的。
看啊,二环地段,沿地铁线,小区鸟语花香,居民生疏冷漠,上楼还有电梯!简直就是我梦想中的住所!
正扯到兴头上,瓜子吃完了。我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塑料袋揉成一团,突然一双红色球鞋带着踩在瓜子壳上的脆响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抬头往上看了看。但鉴于我是蹲着的,那人又站得有点近,所以我的头即使抬到生理的极限,也只能看见对方的外套衣摆,于是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而中介小哥因为比较不拘小节,刚才坐在了地上,这会儿起身比我慢了一拍。
所有什么兴奋啊澎湃啊,以为自己的衰运触底反弹的错觉啊,那一瞬间都在我脑海里卟的一声像个屁一样消失殆尽。
那人戴一顶棒球帽,右手提着串钥匙,五官周正,耳朵上戴了一对银环也不显得娘们,只是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仿佛印着“生人勿近”四个加粗加黑的大字。
我的霉运看来是除不掉了。
这个人……比八年前更像陈冠希了啊!
2
我爸妈从小就嫌我笨,这个所谓的从小是我出生就开始计算的。
我不解,“刚出生怎么看得出我聪不聪明?”
我妈在看家庭伦理剧,被我烦得狠了,头也不抬回道:“长得笨。”
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的房东大名钟映川,他曾经用篮球砸过我举世无双的脑袋。
你以为他是不小心的?我那时候也这么以为,后来仔细一想,他好歹也是校队选手,哪有那么容易手滑!还准确地砸到尽心尽力为他呐喊助威的我头上!
至于他要砸我的原因,可能是在于我过分积极的加油吧。
别看我现在一副对生活失去激情的咸鱼样,少女时期的我还是很乐观向上,活泼开朗的,特别是对自己喜欢的人,那简直可以倾尽所有爱与热情。
而钟映川,正好是我高中三年最喜欢的那个人。
所以这么高度的热爱,他承受不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坐在他后面这一点让我很满足,这说明我可以天天盯着他英俊的后脑勺瞧。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他英语课一趴下睡觉,我就只能看他英俊的脊梁骨了。
我从来不掩饰我喜欢钟映川这一点,但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到底喜欢他哪里。总之能每天看见他的后脑勺,和他走在一起,就是支撑我上学的最大动力了。
钟映川会允许我跟他走在一起吗?当然不会!
倒是现在,每每想起他凶神恶煞的表情,我都想不通当初是怎么厚脸皮地坚持下来的。
可是再遇见的时候为什么我还会窃喜一下呢?可见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都好几年过去了,还要不声不响地冒出来腐化我的灵魂——就跟钟映川这个人一样。
房子真是太好了,好得挑不出毛病,租金便宜,出租的单间面积也不小,还靠着阳台,并且房东先生承诺公共费用平摊。
中介小哥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要是不签你也太哈了。”加之对面钟映川一直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我,我只能不停地抖腿。
我一紧张就抖腿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可能这辈子都治不好,虽然我也知道“男抖穷女抖贱”,不过还好我是女的,抖就抖吧,反正穷不着。
但是同坐一张桌子的房东受不了了,他脸色黑了黑,拿食指叩了一下桌面,“不准抖腿,姜雨池。”
我还在马不停蹄地头脑风暴,他又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塞进我右手里,在我就要对着那支笔低头之前他又开了金口,“不许咬笔。”
我叹了口气,钟映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让人好过。
这种时候钟映川就受不了了,因为我在他后边抖腿,他的椅子就会开启震动模式。
刚开始他还会转头瞪着我命令道:“不要抖腿。”
后来说都懒得说了,头也不转,伸过来一支笔敲敲我的桌面,我就知道要抑制自己了。要是真惹得他不高兴,放学以后就别想跟上他的脚步了。
一次阶段测验,钟映川作为数学课代表负责收卷子,我一向都喜欢拖到最后一秒才肯交,他就不得不站在旁边等我,不耐烦地说我笨。
说我笨的人多了,倒也不差他这一个,我不为所动,看着最后一道大题发呆。忽然就听钟映川说:“你那么不卫生啊?”
我茫然地看他,他皱着眉指了指我的手,“居然咬笔?”
当时我足足愣了两秒,因为这个习惯从来没人对我说过,我自己也没察觉到。
就在我愣神的空当,他飞快抽走了我的卷子。从办公室回来,他回头敲了下我的桌面:“不许咬笔,脏。”顿了顿又说:“我以后问你借笔,借到你咬过的怎么办?”我恍然大悟,仔细想想,这句话好像还蛮有道理的。
于是放学之后我特地跑去买了一支新笔,平时放着不用,这样我就不会咬它了,哪天钟映川问我借笔,我就拿这支给他。
可惜的是,他后来也没有问我借过一次笔。
3
老天明鉴,我是真的不想签这个合同啊,最后签下来绝非我的本意!
“姜姜!孙警官到了!他居然提前两天就到了!对不起啊我现在要去机场接他,那个……你找到房子了吗?”
我一时语塞,举着手机和对面的钟映川大眼瞪小眼。
“找……到了吧……”
“就知道你最好啦!过几天我们俩请你吃饭!先这样啊拜拜!”
所以说,勿交损友是对的,尤其是这样一见色就忘天忘地的。
我沉痛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中介小哥喜气洋洋地拍拍我肩膀,瞥着钟映川悄悄做了个嘴型,“赚到了啊!”
赚个西瓜。我只是为了不流落街头而已,不过也幸好房东是钟映川,根本不屑于对我图谋不轨。
当然这句话不可能是我在嫌弃自己,他每次见我都清楚地写在脸上呢,我又不是不识字。
我的行李只能马上搬进来。这期间钟映川一直待在他的房间里,任由我一介弱女子跑上跑下扛东扛西,十分冷漠。
我布置好了所有物品,终于瘫在客厅连手指头都不想抬的时候,钟映川终于出现了。我盯着他开门走出来,用透明胶把一张纸贴在玄关。
“一三五我,二四六你,打扫卫生。上面写了具体范围。”他木着一张脸,指了指自己的杰作,“还有,晚上十点过后我会出去,你晚上睡觉之前不要反锁,要不我第二天进不来。”
我赶忙点头同意。
但我要忍住好奇心,不能开口问。我们俩必须保持住现在这样冷淡的关系,毕竟我当初可是甩过狠话,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
我向来不爱把话说得太死,除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不过说实话,我那时候哪能预测到,多年以后他的阳关道和我的独木桥还能相交啊?
当时我喜欢钟映川,整个年级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但这对他而言毫无影响,因为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我这一个。
可这对我来说不一样,既然选择了这么个人,那么不管他以后黯淡还是耀眼,就是我唯一的星星了。
可能这就是章鱼口中我脾气犟的论据之一,犟到死皮赖脸跟着他三年才肯放弃,像一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蚊子,把自己磕出一脑门血才罢休。
我躺在沙发上,从头顶投下来的灯光让人意识恍惚。
我以前是完全相信一见钟情的,就在见到钟映川那一刻。那天其实一点都不偶像剧,场景也不唯美,这个故事只有男主角在外表上显得稍微可取,女主角根本就是个群众演员。
事情并不很复杂,只是一个从我被泼了一身啤酒开始的意外。
当初我只不过是出门倒垃圾时正好看见垃圾车悠悠远去,情急之下拔腿追了半条街,谁知道在我精确地将一袋垃圾丟入车中后,转眼就被兜头而下的麦芽味液体浸了个透。
我没有尖叫,只是忍不住操着方言对头上的居民楼来了几句国粹。
还没骂一会,狭窄的楼梯口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顺着街道跑远了。
随后接连挤出来好几个男生,脖子手腕上挂着各种吊儿郎当的链子,脸上齐刷刷一股叛逆少年的气息,他们统一朝我走过来那刻,我缩脖一怂,正提脚要溜,就被围了个结实。
我头顶上的路灯刚巧坏了一盏,昏黄的光束时不时一闪,很有恐怖片的氛围。
一群人在深秋的风中面面相觑,无人开口。场面十分尴尬时,其中一个反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出声了,“愣着干嘛?还不赶紧道歉!”
我虎躯一抖,刚要给这些大哥们鞠躬,猝不及防几个大男生整齐划一地喝道:“对不起!”把我吓了个够呛。
鸭舌帽像期末考试后做总结的班主任,上前一步对我说:“刚才我们妹妹在楼上闹脾气,把酒泼你身上了,真不好意思。”
我听人说话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一开口,我就抬起头来看了。一看不得了,这小子长得太好了吧,尤其像我刚看完的电影里那个痞帅的小子,眼睛在故障的路灯底下还亮晶晶的。
不过,那个演员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一身酒气跑回家,翻出碟片又放了一遍《头文字D》,贴着屏幕在片尾找到了陈冠希的名字,才心满意足地去洗澡。
后来在高一新生典礼上,我在班级报到的人群中看见一顶颇为眼熟的鸭舌帽,反戴在一个高瘦男孩头上。从小到大连再来一瓶都没开出过的我,才第一次有了被幸运之神眷顾的感觉。
4
“你不热吗?”钟映川诧异地歪头看我。
我又拉紧了自己的口罩,瓮声瓮气地回答:“不热。”
他挑了挑眉毛,看得我心头一酥,然后一手指着头顶的朝阳嘲笑道:“大夏天呢,今天有三十多度。”
我藏在口罩下的一口牙齿都咬碎了。能不热吗,要不是昨天不小心吃到了芒果,要不是一脸红疹子,要不是一大早就得见你,谁愿意捂着呀!
每天早晨,我都快跑着穿过半条街,掐好点蹲在那盏一直没修好的路灯底下,先在旁边的早餐摊子上排队给他买一个加蛋的手抓饼,把袋子系在车把上,再臭不要脸地扒着他的自行车爬上后座。
如果当天钟映川心情好,他象征性嫌弃一下也就让我坐上去了,但是如果他心情不好,就会冷漠地看我系好手抓饼后马上绝尘而去,反应之灵活是我这种神经迟钝患者重生三次都比不上的。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只能认命地自己走路。
幸运的是,今天钟映川心情很好。不幸的是,其实我更希望他踩上自行车潇洒离去。
离学校大门还有两个拐弯的地方,他照例停住,撇头示意。
我乖乖跳下来,准备和往常一样自己先走过去,没想到被钟映川从背后叫住了,“把口罩摘下来看看。”
我一阵心虚,“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我感冒了,感冒了……”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抛出诱饵,“给我看看的话……明天换我给你买早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混世魔王突然转性了?就为了满足一下他旺盛的好奇心?
见我眼神动摇着拒绝,他沉默了好一会,直勾勾地盯得我发毛,接着突然露出个一看就知道打着坏主意的笑,“那我,给你抱一下呢?”
我首先愣住了三秒,心想,要不是我脑子坏了,就是他脑子坏了。
我敢保证我的脑子和昨天一个样,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坏的是他的脑子。
机不可失啊!
趁他还没反悔之前我迅速表示了同意,随后壮烈地取下自己的一次性口罩。
不出所料,我的脸被他笑了差不多两个星期,并且还被他威胁着拍下了一张照片,美其名曰作为无聊时刻的取乐道具。
每次想起他这些恶劣又幼稚的行径,我都无比痛心自己少女时期只重外表的肤浅观念。不过很值得的是,即使只有一秒,我还是获得了一个真真实实的拥抱。
这个人对承诺一类的东西很少食言,勉强算个可取之处。
“姜雨池,姜雨池?”
我忙不迭装小新人啄米式点头。
“刚才叫你整理的东西好了吗?好了送进我办公室。”
我赶紧在桌子上拣齐了,跟在她屁股后面挪进磨砂大门里。
我轻车熟路地拉开她藏小零食的抽屉,往嘴里塞了一颗话梅。
“得了吧,照你们俩那黏糊劲儿,最多明天就和好了,用不着想辙。再说了你老拿感情问题问我这零恋爱史人士,更不靠谱。”
“哎呀对了!”章鱼一拍手,“你和你那个初恋房东怎么样啦?这事你还得感谢我呢,要不你可遇不上他!”
我斜睨她,冷笑一声,“当初可是我说再缠着他就眼瞎的,现在这局面已经够尴尬了,莫非你还指望我再续前缘去?”
章鱼脸色一肃,“哎哎怎么跟经理说话呢,上级命令你,看准了就要上。我给你走后门解决了你的生存问题,你就要思考一下终身大事嘛。”
因为破坏同住约定对我心怀愧疚的章鱼,知道我荣获失业人士这一头衔后,把我塞进了她公司面试的一票应届生队伍中。
好在我有工作经验这一优势,才得以战胜一众高材生,拔得头筹。这么说来,我倒是不要脸地觉得自己并不完全在走后门。
不过,说起我的房东,他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我一呆在那间房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很多和他有关的事,所以我迫切地需要找到新的工作,也就没有拒绝章鱼的帮助。
但现在我发现,即使在公司里,我连发呆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忆从前和他一起的时光。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是我说过的吧,我很衰的。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我的房东终于回来了。但他是被人扛着进门的,而且一下就给扔沙发上了。
扛他进来那人长得很面熟,剑眉星目的,皮肤有点儿黑,笑起来一口白牙。
“哎呀嫂子好,第一回见面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钟哥啥时候交的女朋友,要不就带兄弟们来看你了。”
我赶紧打住,“不是不是,没那福气,我就是他的租客而已。”
小黑皮愣了一下,点点头,“钟哥今天给我们灌多了,你帮忙照顾下他吧,我底下还有一群朋友没送,先走了啊嫂子!”说完跟阵风似地刮出去了,还颇有礼貌地关上了门。
都说了我不是你嫂子……
这句话都升到嗓子眼了,结果他一跑,我就没吐出来。
叹了口气回头,倒是被吓了一跳。本以为不省人事瘫在沙发上的钟映川,正眼睛亮亮地躺在那盯着我看。
我被他瞅得一阵心虚。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秒想趁他失去意识吃他豆腐来着,现在这个罪恶思想的雏形在他正义的眼神下已经破灭了。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问道:“你醒了吗?要不要喝牛奶,我去给你热?还是先洗个澡?”
钟映川坐了起来,眼神呆滞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毕竟我从没见过他喝醉,摸不清他的脾气,只有不敢动弹,等他出招。
没想到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我沧桑多年的老阿姨心突地一跳。
“嗝……姜……你干嘛,站在那儿不动。”他一边大着舌头吐字,一边张开了双臂,“怎么不过来……抱我?”
这可是你要求的!
我向来不拒绝任何趁火打劫的机会,从善如流地抱住他,还顺手摸了几下他的背肌,最后还是心虚地放开了。
原来钟映川喝醉了以后会从大魔王变成小魔王!
我喜滋滋地看着他,他也傻乐着看我。
“钟映川,要不要吃巧克力?”我试探着问他。
“钟映川啊,流川枫和樱木花道谁更帅?”
“樱……”
“不行!你要说流川枫!”
“嗯……流川枫。”
我目的达到,在沙发上乐得直拍手。
当年大家把他比作灌篮高手里的流川枫,可这家伙听了之后,非说樱木花道比流川枫帅,气得我跟他争论了一星期,最后还是没说赢他。
我继续试探,“钟映川,你这几天去干嘛了?”
他依旧老实回答:“我用掉了年假,因为阿葵回来了,我们都要去给她接风。”
我默默回想了一下,没笑出来。这个阿葵,就是当初从楼上兜头给我泼了一瓶啤酒的小姑娘。
那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她在那群男孩中间地位很高,四个少年都把她当妹妹宠。至于原因,不明。
说起来,刚才送他回家那个人好像也是当初那几个男生之一呢……
我瞪了他一眼,瞥见他委屈的眼神,突然又想到个捉弄他的主意,“嘿嘿,钟映川……”
“你已经问了三次,该轮到我了。”他打断我的话,像是玩过家家一样开口陈述规则。
钟映川现在这样实在是太好玩了,所以我思考了一会,决定顺着他走,“好呀,那你问我。”
他清了清嗓子,盘腿坐好。
“姜……姜雨池,你能不能跟我道歉?”
道歉?
我愣愣地看着他。莫非……他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妄图吃他豆腐的邪恶想法,发现我是个品行猥琐居心不良的租客,要我为亵渎他道歉?
自我谴责了一番后,我自觉地低下头,“呃,对不起噢……”
他满意地点点头,“说你现在后悔了。”
“我现在后悔了。”我重复道。
“那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
我想,不对,这时候他应该问问题的,原谅个鬼啊?
我正要抬头,一片温热的阴影突然笼罩下来。他肌肉结实的手臂把我箍得紧紧的,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把下巴搭在我肩窝上,嘴里嘟嘟囔囔讲着听不清的话,只是越到后来,声音就渐渐低下去了,变成了绵长细微的呼噜声。
5
我觉得我要疯了。
我现在坐在马桶上,对着厕所的天花板无声哀嚎,只想拿手机屏幕一头撞死自己。
今天是周末,所以我不用上班。
早上我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时,他正裸着上身,穿着条大裤衩子,一边刷牙一边看电视上的体育新闻。听见我的动静,他偏过头来对我点了点头,一嘴儿泡沫。
可怕的是他在笑,我从眼睛里看出来了。
所以我回以致意后,赶紧惊悚地窜进了厕所。
不怪我多想,从我搬进来开始,他对我一直不冷不热,仿佛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三年都是我的幻觉,我还曾经一度怀疑是不是我变得太美了,他自惭形秽不敢相认。后来这一错觉被章鱼爆笑着否定了。
我现在不知所措的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他是不是都记得?
要不他大早上的看着我笑什么!
笑是分很多种的,钟映川今早刷牙时的那种笑,就跟他以前把篮球故意砸我头上,我正准备爬上单车他却突然蹬走,看我芒果过敏大夏天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一模一样!
眼睛里就写着不怀好意。
我已经在马桶上坐了十三分钟了,我需要冷静地思考一下用什么态度面对客厅里那个魔鬼。重点是,他到底记不记得,他昨天抱了我那么久。
昨晚我们瞎折腾了一阵就差不多十一点了,他趴在我肩膀上睡着以后,手臂依然箍得死紧,我挣不脱又掰不开,只能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想到后来我自己也睡着了。
等到半夜被冷醒,钟大爷终于放开了手,我才得以把他拖进他的卧室里功成身退。
真是太可怕了,我们现在应该是比白纸还纯洁的房东与租客的关系啊。
厕所门被敲了两下,钟映川欠揍的声音传进来,“姜雨池?姜雨池?”
我没好气地喊:“干嘛!”
“你便秘啊?”
我黑着脸按了冲水按钮,刷地打开门,他正插着兜倚在一边,上衣已经穿上了。
“来吃早餐吧。”说完他不等我反应,往餐桌那边走过去了。
等等,钟映川竟然会做饭?不对不对,他干嘛管我的早餐?
我的大脑一旦承载过多信息就转不太动,整个人木木地坐到桌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对面的叉子递过来一个煎蛋,放进我面前的盘子里。
要死,我喜欢吃鸡蛋。
我迟滞的大脑终于飞速转动了起来,拿起我的叉子,啪地一下按住他的。
“钟映川。”我死死盯着他的脸,想要挖出什么特别的信息来,“你今天很反常。”
他不动如山,“哦,是吗?我觉得我不能更正常了。”
我其实是个不怎么能把事情憋在心里的人,这家伙让我憋屈了那么久,我受够了。
“你就直说你要干什么行吗?”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突然对我那么好,到底有什么阴谋?”
他不急说话,喝了一口粥,慢条斯理地舔舔嘴唇,看我忍不住咽了口水才悠悠回答:“因为……这是奖励,是我原谅你的证明。”
我脑子突然轰的一下,估计是因为过热,爆炸了。
——姜雨池,你能不能跟我道歉?
——呃,对不起噢。
——说你现在后悔了。
——我现在后悔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
“既然你已经道歉了,我决定原谅你,姜雨池。”钟映川宽宏大量道,“你说以后再跟着我就是眼瞎,污蔑我仗着你的喜欢把你当玩具,捏造我和别人在一起的事,我都一起原谅你好了。”
我说过这些话吗?
答案是:当然,而且我本人将原话记得更加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拍高中毕业照那天,所有人都在四处找自己的朋友、老师合影,我被好多人拉过来拉过去地拍照,等到空闲下来时,再要找钟映川却找不到了。
我当时想,他一直都是学校红人,大概被其他人拉走合影了吧。
可惜他最后还是被我看见了。在系满毕业生心愿红布条的大树底下,只站着他和许琼两个人。
许琼是我们年级公认的美女,她的长相是那种随和大方,毫无侵略性的美,尤其为了拍毕业照,她还特地化了淡妆,看着更漂亮了。那天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化了妆的女孩子。
我不是不知道许琼喜欢钟映川,也对她经常习惯性防备。只是某一次我对她反应过度了些,后来钟映川皱着眉让我不要跟她起冲突,我就真的再没有找过她的茬。
没什么的。我安慰自己,强行挪开了脚步。
傍晚活动结束,大家都散了。我再见到他时,没想到会看见他校服衬衣上那么明显的口红印子。而这是谁的杰作,答案显而易见。
他从来不会直接或者明确地拒绝哪个女生的示好,除了我。
但这还不算什么,压垮我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钟映川本人亲自走过来对我说,他过几天就要出国,不高考了。
为什么我总容易产生错觉呢?我明明根本不可能被他喜欢。
我说的当然是我奢望的那种喜欢,而不是他坦白要出国时说的“我会记得你这个高中同学”这类微不足道的喜欢。
他要出国,走之前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一声,还要往我的心上面扎把刀子。
我从来在他面前只有小心翼翼,这次却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我把这本写了一个月的东西掏出来,在他面前撕碎了。
“我知道我对你一直无足轻重,你有女朋友不会告诉我,要出国也不会告诉我,你明明清楚我有多喜欢你,却连一句正面的回应都不屑说。
“我总是调五个闹钟早起给你买早餐;丢掉脸皮天天跟着你就是为了能多和你在一起待会儿;为了你随口一句话买了一支没有借出去过的笔;
“因为你是数学课代表,我即使讨厌数学也总是借你的卷子来看;你的成绩很好,我高三忽然努力不是因为有了什么远大的目标,只是为了能在排名榜上和你的名字挨在一起。
“还有我手上这一本,是我熬夜一个月写的,想送给你的话……”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因为眼睛一下子被突然涌出来的泪水挤得满满当当。
“但现在,我不想把它给你了。因为我发现,你这么久以来只不过当我好玩,是个可以拿来逗乐,必要的时候给一点甜头的玩具。
“既然你从没喜欢过我,我也不需要你养宠物一样地把我吊着。所以……”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早已经哭得不行了,只是说话的声音还要尽力维持着,虽然有些发抖,听起来还是很用力。
“钟映川,你不用顾虑甩不脱我这只苍蝇了,以后再缠着你,我姜雨池就是他妈的眼瞎!”
笔记本的封皮太厚了,撕不破。我一火,对着他站的位置一下掷过去,只是脱手时终究忍不住放低了些,最后也只是砸到了他的脚边。
那天以后,我们就再没有了任何联系,连高中毕业那个暑假的班级聚会,我都找了借口推脱。可如今在另一座城市,我们又误打误撞相遇了,不可思议的像是我做的一个梦。
他正坐在我的对面。
似乎时光忽然往后拨动了指针,大楼变作尘土,清水向上回流,大树还是幼苗,我们身上世俗尘嚣的味道重置成不识愁滋味的天真,只有不变的的钟映川挟着过去的一切通通奔向我。
他像少年时期那样笑着,对我说:“还有,你误会我从没喜欢过你这件事,我也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