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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文物和古书堆满了路明非的书房,那时候路明非家里最多的玩意儿就是书,世界各地的古老史书,翻译一本饶是以路明非的速度最快都要两个月,每一本传出去都能引起世界考古学界的剧烈动荡路明非却恨不得把这些珍贵的孤本拿去架炉子,这些孤本有一小半都是他翻译的,为了万无一失每晚工作到凌晨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据凯撒形容路明非那十几年年“脚步略微孱孱走路都在抖,眼圈乌黑颇有一种九十年代香港僵尸片的清朝僵尸兵味道。”

担心女儿无人陪伴的上杉越特意从日本邮寄过来一只加菲猫,是隔壁居酒屋未亡人老板娘养的老加菲...

担心女儿无人陪伴的上杉越特意从日本邮寄过来一只加菲猫,是隔壁居酒屋未亡人老板娘养的老加菲猫生下的小猫,又担心从来没有照顾过动物的绘梨衣一不小心就把幼崽养死了,所以就专门挑了个三岁的。

当时他们刚刚结婚,住在伦敦郊外的三层小庄园,研究所设在伦敦,名字只在英国上流社会中流传,里面随便拎出来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个勋爵。

当绘梨衣抱着肥嘟嘟的橘猫跑去给路明非看的时候,路明非正趴在书房的红木桌上写论文,几十本书纷乱丢在脚下、桌上,写废的纸片装满了整整两大桶纸篓。

绘梨衣兴奋地把猫递到路明非面前,用笔在纸上写字说这么可爱的猫skuara这么有学问这么厉害给它起个名字吧,要高深的那种。路明非实在受不了妻子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刚好他那会研究的题材是宋词于是顺手从一大堆宋朝词人的外号里掏出了易安居士的名字给那只肥猫安上,那只猫倒也无愧于这个名头,经常趴在绘梨衣腿上睡觉在四周环绕的古书的墨香中看着路明非工作,瞧着还是有文化的猫。

路明非原先也没觉得养一只猫有多大事,直到有一天回家看见绘梨衣围着樱花色的围裙站在客厅里拿着根扫帚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绘梨衣和他结婚前的新娘培训是蛇岐八家的神官来做,那些日本最庄重严肃的礼仪官竭尽全力,试图把绘梨衣培养成一位温和典雅相夫教子的传统大和抚子,并且还要是大和抚子类型女人中的极品。

绘梨衣刚开始还很认真地学,但后来逐渐懈怠下来,那种程度的礼仪厨艺茶道全方位培训是个人都撑不下来,又不是去当王后那么费劲干嘛?这是源稚生乌鸦夜叉这些人的想法。可结婚在负责的神官看来还真是去当王后,我们的目标就是把小姐培养成欧洲最顶级的贵夫人!蛇岐八家的公主怎么能跟普通人一样连风度都没有,即使要嫁的人不是国王我们也要弄出要嫁给国王去当王后的架势!当时神官们这么说,信誓旦旦发誓要让一个完美的新娘从他们手中出现,用她那光照四方的美震惊整个欧洲上流社会,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研究礼仪耗费了了三四十年的人生时光。

可貌似完全没用,绘梨衣就像个榆木脑袋,一开始学习还有理有据有板有眼,但到后来她就直接放飞自我了,不是和路明非半夜悄悄隔着半个太平联机打游戏就是趴在被窝里通宵追番导致第二天上课直打瞌睡,还私藏薯片炸鸡块可乐当夜宵,气得神官直想在她漂亮的脑袋上开个瓢,把脑子里那些有关打游戏什么的玩意儿全给倒出来。

后来神官们完全没辙了,于是动用最后的杀手锏给几任大家长打小报告,可神官负责人看到那几条回复差点又没血压飙射当场去世……源稚生的回复是“我知道了,我妹妹就这样,不用管她,随她去吧。”源稚女的回复是“小妹的情况我已知晓,真是添麻烦了,家族神官的补助我记得家族会议里正在讨论涨不涨吧,还望您衷心规劝,包容小妹的一点小错误。”

最离谱的是上杉越的,这家伙不管事已经有七十年了,但神官们本着对大家长这个职位的尊重以及绘梨衣父亲的身份还是把事情详细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对自己的女儿好好规劝。

可谁料这老货隔天就发了一封信过来,效率还挺高,但措词极其不友好,翻译过来大致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我知道了在我看来你们做得有失公允,第二个是滚你妈的蛋,老子女儿想干什么是你们这群老到连女人都泡不上的海绵宝宝老干妈能关心的,我当年差点没被这些礼仪搞崩溃现在你们还想来祸害我女儿,学习,学个屁!

神官们羞愤至极,甚至有年老的几个准备刨腹自杀以谢先辈在天之灵,但很快被人救了下来。蛇岐八家神官的威名就要毁在他们手里了!所有神官都这么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婚期越来越近,然后让绘梨衣这个半瓶子醋晃荡着出嫁。

婚后路明非也没有特意要求过绘梨衣什么,只是让她一直都这么快快乐乐的和他一起疯玩,开心地过日子,绘梨衣也不出所料完全没有把在神官面前学过的东西拿出来,她像是把它们全部忘记了。

可现在他居然看到绘梨衣拿着根扫帚像大和抚子一样站在客厅!路明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世间梦幻如此。

绘梨衣其实也没觉得自己之前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只是在网上翻《养猫宝典》的时候无意中进了一个女性论坛,那论坛里全是和剧迷。一群喜欢大和剧的女人兴致勃勃地给绘梨衣科普日本大和抚子是如何相夫教子,还推荐了几部不错的和剧让绘梨衣看。

绘梨衣越看越心虚,一片忧愁地想自己比起电视里的女孩来说那么没用skurar有一天一定会离开自己的吧?然后左思右想她决定把在结婚前从神官那学到的东西都捡起来,但又觉得不靠谱,于是加了些她看电视剧学到的东西,愣是搞出了一个大和抚子加强版。

绘梨衣一上来就停了她和路明非的可乐,理由是对身体不好,当看到拿着本子因为自己非要喝可乐而敲自己脑袋的严肃模样的妻子的时候,原先得知绘梨衣要做大和抚子这一类型的女生而抱着幻想的路明非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这还不算完,绘梨衣停了他们所有的外卖,不让校工部雇来的厨子烧饭,自己亲自上手,并成功……差点炸了整个厨房。说绘梨衣不会做饭实在是有些严重,经过神官新娘系统培训的绘梨衣再不济也是能分清盐和糖的,但烧得味道委实不敢恭维,路明非硬是捏着鼻子吃了一个月,对绘梨衣好说歹说才获得能够进厨房的机会。

那只肥猫日子倒过得不错,吃着产自意大利的优质鲜鱼,有时还会就点伦敦的优质奶香味猫粮。

路明非心说尼玛啊,老子竟然连一只猫都活得不如了,我忍受非人的折磨到那种程度你这猫居然还霸占了我老婆的膝枕!

谁料可怜的易安居士只享受了三年之后就病死了,临死前那只橘黄色的加菲猫用忧郁的眼神眺望远方,一坐就是一下午,它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了,第二天一早路明非和绘梨衣发现它死了,连个幼崽都没有留下。

绘梨衣很伤心,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易安居士才会出现这样的事。

路明非安慰她说这也不怪你啊是易安居士自己要死的,养得太胖让它患上厌食症也不是你的错是它自己的错啦,谁让它吃那么多。还说在天国的易安居士一定会怀念你哦,你可是最棒的主人哦,跟八神太一有的一拼。

好说歹说才把绘梨衣给忽悠住,绘梨衣也停止了被路明非私底下和凯撒喝酒抱怨时称之为“傻逼似的玩意”的大和抚子模式,和路明非又一起愉快地喝饮料打游戏,一切都又回到了正轨。

可绘梨衣一直都想再养一只猫,害怕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的路明非死也不松口,哪怕给儿子买狗不给老婆买猫的行为遭到老婆好几天的冷眼也绝不妥协。但这几天他在东京的烟花祭上太过得瑟开心,被老婆哀求的小眼神打了一个机灵,就同意了。

恰好路明非第二天要去北京出席一个历史学术论坛,绘梨衣兴奋了一晚上,拉着悔不当初的路明非一下飞机就直奔让诺玛查好的宠物店而来,连烟花祭的衣服都没有换。

见路明非没有反应,绘梨衣悄悄戳了戳他的腰,还是没有反应,又戳了戳……

路明非最受不了妻子这样的小动作了,每次绘梨衣做出这样的动作他都会心软,然后心头柔软间答应绘梨衣所有的要求。当年憨憨的女孩现在居然能够学会找到他的软肋,不得不说是绘梨衣最明显的进步。

“多少钱?我买了。”路明非扶额,颇有些痛定思痛然后死不悔改的懊悔。

“加上猫窝玩具宠物赠品一共十一万,老板您真慷慨,怪不得有那么漂亮的太太。”店员竖起大拇指,“您和夫人的生活一定很甜蜜吧?”

“别这么说啦,也就勉勉强强吧。”路明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饶是以他打游戏练出来的脸皮被人说这种话也有点少女般的羞涩。

“不会不会,我在这里卖了几十年的宠物,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虽然不善于观察但哪些人是真心相爱哪些人是凑合着过日子还是能看出来的。”店员说,“您妻子看您时眼睛里的喜欢是藏不住的,您可真是个幸运的人啊,有这么爱您的人,在这么幸福的家庭里长大,您的孩子未来也一定会幸福的。”

“谢谢。”路明非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头。

“其实我刚开始是不想买猫的,毕竟我妻子她看起来呆呆的,一看就很不擅长照顾他人,无论什么样的猫在她手里也活不下去吧。”当店员接过支票时,听到客人这么说。

店员闻言微微一愣。

“但我后来又想,我也不就是一个呆呆的傻子么?一个呆呆的傻子满足另一个呆呆的笨蛋的要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毕竟除了跟她一样的傻子谁还愿意搭理那个呆萌得冒泡的小笨蛋啊?”

“那两个这样呆呆的傻子一定会永远在一起部不分开的,”店员说,他已经明白了路明非的意思,“他们已经习惯了对方在自己生命中的每一部分,失去哪怕任何一方另一方也是活不下去的,他们会永远一直在一起。”

“是么?”路明非沉默,笑笑,“别再叫我老板了,其实我不做生意的。”

“那您是……”店员直摸不着头脑。

“我是一个大学教授。”路明非说。

听到他的话店员有点发愣,第一个反应又是这个乐意花十一万买一只猫的豪客在玩他。他看着路明非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心说哪家教授有钱戴VacheronConstantin的手表的,还穿着一身英国皇家特供的手工好西装,年纪年轻到离谱,你说你是伯爵我都信,这么年轻有钱你去当教授,你这个教授出门是不是还开超跑?

“很不像对么?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不像是个教书的,但我确实是个大学教授啊,如假包换那种。”路明非笑,“之前一直在美国,最近受邀来北大做学术报告。”

“您是北大和清华的客座教授?物理专业的?”店员不禁肃然起敬。

“不,我教语言学和世界历史。”路明非提起装猫舍和赠品的箱子,绘梨衣则下意识地挽住他的左手一起向外走去。那只新买的狮猫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时不时地跳来跳去,张着嘴喵喵叫,就像一只小小的跟屁虫。

阳光打在他们的肩头,背影温馨。

……

路明非?店员看着支票上龙飞凤舞的名字微微蹙眉,他隐约感觉这个名字有点熟悉,貌似在哪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直到店员不经意间瞥向桌上那堆厚厚的旧报纸,他突然间想起来那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就是写在报纸上。

记得七八年前的报纸上这么写:“热烈祝贺路明非先生担任美国考古协会名誉副主席、美国人文和社会科学院院士、英国人文和社会科学院院士、中国考古协会会员,并成为在此方面有重大突出贡献的世界最年轻的学者之一。”

黑色的迈巴赫内。

绘梨衣抓起路明非的手认真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我并不笨。”

然后露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但由于那副表情太过没有威慑力,鼓起脸的样子活像是某种小动物,路明非忍不住笑出声。

“绘梨衣当然不笨,你比其他人聪明太多了,总是不经意说出一些饱含哲理的话。”路明非抱住绘梨衣的腰,凑近笑眯眯地说,“比如我们都是小怪兽,都会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我一辈子都想不出这样富有内涵的话。”

见妻子还是用一种“你别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骗我”的眼神看着自己,路明非无奈地抱住她,贴在她耳朵边用一种极低极低的声音轻声说,“我可不会骗你啊……我们都是小怪兽,都将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可要是连小怪兽都互相欺骗,我们又怎么能相互取暖?”

他亲了亲妻子由于生气而紧闭的嘴唇。

“我永远都不会骗你的。”路明非眨眨眼,绘梨衣愣了片刻,突然露出一丝笑容,笑了笑,伸出大拇指。

那是立誓承诺的意思,路明非也笑着伸出大拇指按在绘梨衣的大拇指上面,略显孩子气的誓言就这么成立,完成之后绘梨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路明非怀里,掏出了出机场时捎来的《北京市旅游指南》翻着看,想着路明非的学术活动完了后去哪里玩。

谁也没有再说话,迈巴赫良好的隔音效果挡住了外面的噪音,车内一片安静,只有那只新买的狮猫爬到绘梨衣怀里轻声地叫。

“你还记得我当时教你的拉丁文么?”路明非打破沉默,笑了笑。

绘梨衣把目光从那本旅游指南上移开,点点头。

“能念出来么?想听你说说看。”路明非说。

绘梨衣摇摇头,内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那个单词的念法她居然给忘了,这也不怪她,能记得拼写已经是她很努力的结果了,毕竟单词是路明非十年前教给她的,这么多年来从来没用过。

“没关系,我重新教你,跟着我念。”路明非把头凑到绘梨衣的耳朵边,轻声说,“amote。”

“amote,”绘梨衣跟着念,“amote。”她出声已经是很危险的动作了,审判是靠语言催动的言灵,持续的说话会让审判在无意识间爆发的可能性无限拉大,但女孩还是决定念下去,她一如既往地相信着眼前这个不负少年的男孩,就像很多年前东京的雨夜,大雨滂沱,冷彻入骨的黑暗里,男孩向她伸出拯救的手。

amote、amote、amote……路明非听着这些重复的单词,抱紧了怀里的妻子,笑眯眯的脸上掩盖不住笑容,活像是一头偷到了蜂蜜的熊,最后他正色说,“amote。发音不对,再念一遍。”

绘梨衣只得继续念,尽管除了拼写她已经把这个单词忘得一干二净包括意思,说来也奇怪这么久审判居然安稳到没有爆发,对比其他时候这可真是奇迹。

女孩的声音很美,念着重复单词的时候就像一支孤笛在吹奏同样的音节,仿佛一截孤竹横跨在面前。

猫懒洋洋地看着不停念叨字符的主人,觉得人类还真是奇怪,而在它的前面,迈巴赫轿车的副座上,穿着黑色衬衫的小男孩也同样倚着窗户无聊地听着后面不停地念叨,看起来龇牙咧嘴有被肉麻到。

路鸣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嘴哈气在窗户上写出了那个单词的中文翻译,还加了个爱心。

amote,我爱你。

于是扁扁的走开…

*德米特里捡到异时空幼年莱昂图索的故事

*全文6.2k小甜饼

新沃尔西尼市落成第二年,1100年,是个整百的“世纪年”。

传说,整百年或整千年会容易发生某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即使在泰拉大陆也不例外。德米特里·切塔尔多对此并不了解,他只记得那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新沃尔西尼市诞生二周年,这座城市照例将举办狂欢节庆祝活动,并或许要持续更多个世纪。身为市长,莱昂图索·贝洛内会发表例行演讲,汇报一年来自己所做的工作和展望城市的进步与发展。

德米特里原计划在人群中听完市长先生的演讲,随后接他共进晚餐。这...

德米特里原计划在人群中听完市长先生的演讲,随后接他共进晚餐。这一年内各自忙于企业经营和政府管理的两人,兜兜转转,终于也能弥补去年的遗憾,真正坐下来聊一聊叙旧了。清早他便开始筹备,先去维修店把预约了保养的车提回来,再进酒窖选出一瓶用自己的配方调出的好酒。做完这一切,只等夜里活动结束他亲自开车带莱昂去餐厅——他对坐在餐厅等人产生了些阴影。

德米特里走进宅子,打算回书房再处理些文件。然而路过会客厅一座陈列柜时,他忽然听到柜子底层木制的柜门后发出异动。多年培养的警觉性令他迅速抽出匕首,柜子恢复了平静,他握紧匕首,猛地打开柜门,随后愣在原地。

“……莱昂?”

认不错的,毕竟这副眉眼他从小看到大,哪怕躲在柜子里睁大眼睛望着他的是个男孩。德米特里瞬间把他和记忆中十岁左右的兄弟对上了号,幼狼的狼耳还没有打耳钉耳环,中间一根标志性的呆毛撇下来。似乎印证了他猜测的正确性,男孩也犹豫着试探道:“你是……德米特吗?”

“我是。”德米特里朝他伸出手。“无论发生了什么,先从里面出来吧,很多土。”

男孩听话地被他抱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在家族这种环境中成长的缘故,又或许是待在信任的人身边,小莱昂表现得十分冷静:“原本我在和德米特玩捉迷藏,躲了十分钟他都没找到我,然后我看到陌生的你,吓了一跳。”

“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叫我首领,直呼名字也行。就像老首领和少爷还在的时候。”

家族成员不敢表达质疑:“遵命,首……老大。”

他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书房。小莱昂继续问他:“如果这里不是我的世界,我怎么才能回去呢?”

“总会有办法,等等看。”德米特里安慰。

小莱昂若有所思,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可是如果我丢了,父亲会很着急……还有德米特!万一他因为我被怪罪怎么办?”

德米特里没有回答。他能想象那个忽然失去莱昂的世界会如何兵荒马乱,但又帮不了什么。唉,曾经他的莱昂也是如此把他放在心上的,怎么就会突然选择丢下他呢?

“德米特里,你说话啊,你都不关心另一个自己吗?”小莱昂抓住他的袖子。

“我能说什么?”德米特里低头看他。“如果那个我同样和你一起长大,兴许首领会暂时对他网开一面,先寻找你的下落。但家族就是这样的,如果他被当作伤害你的叛徒……”

言尽于此。小莱昂自然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耳朵垂在头顶:“父亲……父亲会相信的。他知道德米特是我最好的兄弟。”

一只手坚定有力地按住他的肩。小莱昂知道那是德米特里,他决定振作起来,不再为无法干涉的事发愁。“德米特,为什么你一直站在我旁边?你不坐下吗?”

“我啊,我习惯了。”德米特里耸肩。“毕竟我是首领的顾问,最优秀的助理,时刻站在首领背后。”

“你在辅佐父亲?”

“很抱歉,莱昂,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是你,坐在首领的位置上。”

德米特里笑笑,说出这句谎话让他心头蹿过一阵隐秘的快活感。他在借机满足自己的幻想。不,怎么能是幻想呢?这明明是贝洛内家族的正确轨迹,是本该发生的一切!

“父亲去世了?”小莱昂一愣,他无法迅速接受,但也能预料到这些。“那我呢?这个世界的莱昂图索,他在哪里?”

“市长?”小莱昂的眼睛亮起来。“我就说,我们贝洛内家族是最厉害的!”

“对,我们可是要做,灰厅十二家族的领头狼啊。”德米特里摸摸小莱昂的头发。这个正处于玩捉迷藏年龄的男孩,还无法完全理解什么叫暴力与秩序、规则与法条,更不懂情感与理想。他只知道自己有个严厉但爱他的父亲,有个亲如手足的兄弟,有个叙拉古最强盛的家族。

“等我一下,我准备准备就带你出去玩。”德米特里向小莱昂提议。

“我们不能直接走出去吗?”

“那样我没法对其他成员解释你是谁。”

“也是,好吧!”

德米特里出了一趟门。他很快就回来,先带小莱昂悄悄下到一楼,再从面向花园的窗户翻了过去,最后也把小莱昂抱出来。两人鬼鬼祟祟跑向街道。

后方隐蔽处,两个家族成员低声交流道:“首领出去了,让我们假装没看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首领有自己的想法,别问。”另一个说。“我倒更好奇那个小孩是谁,首领有带小孩回来过吗?”

“不清楚。说真的,我感觉那男孩和市长好像啊。”

“嘶,你这么说确实!可惜咱俩来得晚,没见过小时候的市长。”

“阴谋得逞”的一大一小放肆笑起来。德米特里仿佛回到幼年和他的莱昂一起调皮捣蛋的时光,他们并肩散步,然而还是有略微区别:暗中不再有保镖尾随他们,德米特里也不用随时警戒莱昂图索的安全。

小莱昂震撼地张望周围,高楼广厦、车水马龙,干净整洁的巷道,天气晴朗明媚,似乎和他熟悉的叙拉古截然不同。他感到陌生,但并不讨厌这种变化:“未来的我还挺有本事的嘛!”

“嗯,莱昂一直是能做大事的人。”德米特里牵起他的手。

他们去逛商铺,吃披萨,看电影……路过喷泉广场的时候,小莱昂被射击摊位的奖品吸引了视线:一只酒红色的玩偶狼。“德米特,它好像你!”小莱昂拽住他。“我想要那个!”

德米特里摇摇头,任凭男孩把他拉到摊位前,付过几枚硬币,拿起桌面的玩具手枪掂了掂。他举枪对准木板上一排排气球,连续扣动扳机。

“德米特,父亲说过你会是我最棒的助手!你肯定能做到!”小莱昂高高举起手里的奖品。

“谢谢夸奖,但愿吧。”德米特里笑了笑。

他们玩到傍晚,夜空中开始绽放朵朵礼花,人群涌入街道。小莱昂好奇:“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狂欢节,今年是新沃尔西尼市诞生二周年。”德米特里回答。“走吧,我带你去看这儿的莱昂。”

他们远远站在人群外,小莱昂被德米特里抱着,眺望演讲台上的莱昂图索。那个男人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力量,或许由于劳累甚至有些纤瘦,但他站在高处时,下方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回味思考他的每一句话。

“德米特,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小莱昂抱怨。

“哦,事实上我也不想让你听见他在说什么。”德米特里无所谓道。

“为什么?他好像提到家族,提到什么法律,它们之间有关系吗?”

“没关系,你一个小孩子又听不懂,我还不如站远点省得别人挤到你。”德米特里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莱昂,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新沃尔西尼这座城市?”

“当然喜欢!”男孩高兴地回答。

“那如果,新沃尔西尼是因为没有了家族的存在才能做到这样呢?取消家族的划分,让所有人都变成普通人。”

小莱昂张口结舌。“我不懂,德米特,什么叫没有家族?”

“那我改改说法,”德米特里望着远处的莱昂图索出神。“如果新沃尔西尼如今的美好,要拿贝洛内家族许多人的生命来换,你会怎么想?”

“不可以!”小莱昂的脸皱成一团。“大家、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啊!总会有其他办法的,我喜欢新沃尔西尼,大家也会喜欢,就算想在这里生活必须放弃贝洛内家族的称号,至少我们还是家人——没错,只要还活着,总有人能理解的!”

“究竟有没有别的办法,我想不出来,但你起码有一点说的对。”德米特里呢喃。“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们……为什么,哪怕只是问一句也好……为什么要直接把我当作弃子啊!”

或许德米特里不愿放手的从来并非那些传统守旧的规制。他想让家族站上顶峰,只因为希望自己的家人们能过得更好。共同拼搏,互相扶持,贝洛内家族承载了他、承载了那么多人的回忆与情感联结。他也向往理想化的生活,但如果迈出那一步需要毁灭他曾经珍视的一切,他又怎么去接受、怎么能接受?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男孩,恰逢演讲台上莱昂图索鞠躬致谢,欢呼声和掌声淹没了他的嘶吼。

“德米特,德米特……你还好吗?”小莱昂吓了一跳。“你是不是在哭?”

德米特里静止了很久,小莱昂隐约听见抽鼻子的声音,又好像是错觉。

“对不起,我没事。”德米特里抬起头,把男孩放回地上。“只是想到一些无法抹平的遗憾。”

“可是父亲说过,人生总会遇到遗憾,为无法挽回的事悲伤毫无意义,要向前走。”

“你倒说教起我来了。”

见他情绪恢复稳定,小莱昂也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为什么不能趁现在去找那个我?他算是忙完了吧?”

德米特里脸色一变,放纵一整天的他此时终于想起,他原本约了莱昂图索共进晚餐。“咳,我有急事——我们先回家。”

他带着小莱昂火速赶回宅子,思考如何把男孩藏起来,让他乖乖待在家等自己回来处理。他不知道寻人无果的市长先生已经到达门外,开始和家族成员交涉:“我和德米特里有约定的。”

“市长先生,这里是首……切塔尔多先生的私人住宅,您不能擅自闯入。”

“那你们帮我叫他出来也行。”

“切塔尔多先生在忙,我们不能随意打扰。”

莱昂图索皱起眉。和德米特的聚会从来只有自己爽约,这还是对方头一次迟到,且没有明确理由拒绝,甚至都不出来见面。过于了解家族作风的他突然怀疑挚友出事了——毕竟法律只能惩罚已经发生的恶行而难以阻止恶行发生——因此贝洛内家族在封锁消息。

他表面离开宅子,却在隐蔽拐角处折返,熟练地躲避巡逻,爬上了一棵树。他知道树杈连接着书房窗户。

“德米特……德米特……”他念叨着翻进窗户,下一秒就被枪口抵住了额头。

“莱昂?”德米特里看清来者后吃了一惊。

“哇哦。”小莱昂感慨。

刚才正努力糊弄小孩的首领只得打开书房灯,三个人围坐着交流现状。

“所以是另外一个时空的我无意来到了贝洛内的据点。”莱昂图索总结。

“嗯。”小莱昂兴奋地盯着“自己”。“我早就想问了,你兼任家族首领和市长,不会累吗?”

莱昂图索感到莫名其妙,他看向德米特里,曾经的挚友低着头在观察地板。他考虑片刻:“不累啊,家族的事很多都交给德米特处理了,他有这个能力。”

德米特里抬头和他对视,但从他眼中读不出什么。

小莱昂又把问题抛给另一位:“德米特,我感觉你在阻止我见到这里的莱昂图索。原因?”

其实白天他多次注意到德米特里看自己的眼神,那里面包含了淡淡的忧愁,意识到被他察觉后就挪开了。要不是演讲活动,他都以为莱昂图索已经离世。

德米特里哽住。反而是莱昂图索逐渐意识到什么,接上了他的话:“我猜是因为我们两个最近在吵架。”

“吵架?”小莱昂惊讶道。“德米特里和莱昂图索也会吵架?我以为德米特绝对不会违逆我。”

“不能这样想。”莱昂图索摇头。“我也会做错事,而我犯错的时候,德米特就有权利对我生气。”

“够了,别说这些了。”德米特里打断。“帮我想想怎么送他回去,已经一整天了,还不知道那边会乱成什么样。”

“你说你是从陈列柜发现他的,”莱昂图索顺着他的话题。“不如到陈列柜看看,说不定再钻一次就回去了。”

三人返回那个陈列柜,神奇的是,柜子底层没有一粒灰尘,干干净净,和早晨完全不同。“哎,说不定真能行。”莱昂图索观察。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德米特里叫住即将尝试的小莱昂,并看了眼挚友。莱昂图索笑笑,默契地回避到一边。

“你想说什么?”

男孩缩在柜子里看着他,他张了张口,最终小声请求道:“莱昂,永远别抛弃你的德米特里。”

“……我知道了。”小莱昂答应。“那,祝你开心。”

他从里面关上门,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德米特里再打开柜子,男孩已经消失了。

小莱昂重新推开柜门后,很快就被家族成员发现,一帮人喜极而泣地叫嚷着“找到少爷了”,争先恐后去通知首领。小莱昂也着急见到父亲,一五一十说了神奇柜子的事。

“没遇到危险就好,”贝纳尔多松了口气。“那个柜子我会再派人检查。”

小莱昂点点头。“父亲,德米特在哪儿?”

“我就知道你会问。他在审讯室关着,你去的时候顺便把他放出来吧。”

男孩急匆匆奔向地下室,一眼便看到铁栏杆后的好兄弟,他似乎没有受刑,只是呆坐在地上,铁栏外摆着的饭菜也没有动。听到脚步声,被关押的小狼抬起头,扑向铁栏:“莱昂!是你,你回来了!”

“德米特,等我一下我放你出来!”小莱昂取过钥匙打开门,被炮弹一般的挚友压倒在地。小德米特抱着他放声哭起来。

“唉,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小莱昂拍着他的后背试图安慰。

“不,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小德米特抬起头,猛然看到贝纳尔多就站在审讯室外,他迅速止住哭声,先扶起小莱昂,再跪到贝纳尔多面前:“谢谢首领给我这次机会,我发誓从今往后不再远离少爷半步!”

“我也很高兴你并未辜负我的信任,德米特里,”贝纳尔多训诫。“始终记住我的话,你要成为我和莱昂的、成为贝洛内家族最锋利的匕首。”

“遵命。”小德米特垂着头。

小莱昂坐在他身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有什么理由抛弃这样的德米特呢?何况经过一天的观察,虽然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个世界的德米特里和莱昂图索心中,分明都还保留着对方的位置。

话说家族首领为什么要翻窗回家来着?

与此同时,贝洛内宅邸,空旷的客厅只留下德米特里和莱昂图索两个人。

“现在轮到我们谈谈了。”莱昂图索坐直身体。“德米特,为什么要对那个我撒谎说我还在家族,为什么阻碍我们碰面?”

“他是我的童年回忆,也是被你亲手斩断的过去,莱昂。”德米特里回视着他。“我怕你的思想干扰到他,就算有朝一日他也会走上你的道路,至少我不会促进这个过程,至少他还愿意尽可能挽救贝洛内家族。”

“好吧,你果然还在恨我。”莱昂图索苦笑。“你我都知道,老头子为他的理想谋划了几十年,没人来得及阻止。当然,是我没有在家族最需要的我的时候站到家族那边,我感到抱歉。”

德米特里没有回应。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德米特,我只能采取我能做到的措施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两年前死去了很多我熟悉的、认识的人,我不想让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重演,而新沃尔西尼可以做到规避它。”莱昂图索放软语气。“遗憾无法被抹平,我们能做的只有向前走。德米特,我不后悔走上我的荆棘之路,我也在等你走出来,等你提起精神接受我的挑战,等你愿意再次成为我的帮手。”

“我一直记得我们的过去,正因如此,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永远无法被撼动。”莱昂图索最后笑了笑。“我不愿你被丢下,我们该一起走向未来。”

“就今天。”莱昂图索反对。“我还没吃晚饭,很饿,而且我在门外你的车里看到了你给我准备的酒。”

“你对我发号施令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自然……嗯?”德米特里注意到一只酒红色玩偶狼。“这是我给小莱昂的礼物,他忘记带走了。”

“好,那就是我的了。”莱昂图索抱起那只玩偶。“反正是送给‘莱昂’的对吧?”

德米特里欲言又止,闷头快步出门,坐进轿车驾驶位。莱昂图索紧跟着他,也不说话,就站在车窗外看着他微笑。

德米特里一闭眼:“上车啊市长先生!难道还要我亲自给你开车门吗?”

这次莱昂图索笑出声:“我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

“少来,别当我总拿你没办法。”

乘客关紧车门,司机转动方向盘,轿车平稳地驶入夜色中。

FIN

伺夜推看完二期火速入坑又去补了一期

某位男士别太爱了我说

-ELYSIUM-

和群友发癫后作出的产物,,不知道有没有人p过类似的总之我发发

单人tag就不打了,太创了(

像块宝

我们精干就是这样战场上两肋插刀,岛上插战友两刀口牙!

眼仔:鸽们常态隐匿是这样用的吗你就用

紧赶慢赶总算把这个画完啦!技术力低下画面粗糙ort,,,,

我需要更多的米斯马路....、、

玛恩纳瘫坐在血泊中,过了很久才艰难地站起。

天马唯有后背依旧笔直,在这之前他已经失去意识了一次,又被雨淋醒。

雨滴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分外响亮。踩着湿滑的淤泥,扶着树干,每迈出一步,他的腹部和大腿就传出一阵闪电般的刺痛,传到神经中枢,令他颤栗良久。

“唔……!”

冷汗混杂着雨水从脖子流下,他打了个激灵,不得不停下脚步来为伤口做粗略的处理,否则明天报纸上的头条新闻一定是:临光家老爷与流寇英勇作战,因失血过多不幸牺牲。

他低头,自己的样子着实有些狼狈。

靴子上沾满了污泥,裤腿上的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刚刚流的,外衣破破烂烂,简直就是洁癖的杀手……

更不要说腹...

更不要说腹上传来钝痛的伤口。

玛恩纳皱眉。他承认自己属实有些冲动。

他此番前行只是急于铲除某些恐怖分子,卡西米尔未来的隐患。那些穷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有“一番作为”之前,率先被临光家看似最不问世事的年长者盯上了。

嗯,但他们至少做到了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将这位所向披靡的天马半条命拉进了土里去。地面上残缺的刀刃,尚未干涸的鲜红……说是死里逃生都夸张,没被乱刀砍死简直是奇迹。

他匆匆掩盖好狰狞的伤口,披上斗篷,一步步离开了。

大雨滂沱。

玛恩纳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曾几何时,他那侄女欢快的笑声还在这里。

雨滴打在窗户上夹杂着雷声,天马无力地扑倒在沙发上,尾巴耷拉下来,凉凉的液体从他的身体渗透至柔软的面料。

是雨水,血液,亦或是眼泪?

他不想思考,也不能思考。

——

是梦吗?

他梦到了小时候的玛嘉烈和玛莉娅,她们欢笑着,嘻闹着。

童年总是最无忧无虑的,不是么。

再后来——

“玛恩纳叔叔,我有自己的萨卡兹伙伴,并且彼此互相信任,我会在他们的帮助下,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少女眼神坚定,发丝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真是的……她每次都是这么容易的相信别人。

不过说起朋友……自己身边好像也有一个不怎么靠谱的萨卡兹来着……

啧,怎么会想到他。

他依稀记得他对那侄女说过的,那些冰冷的,伤人的话。

不……不。

他在梦境中痛苦地摇着头。玛嘉烈,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天马很爱很爱他的孩子们——超过他所想象的爱。

但他知道,自己残破的翅膀不能一直护佑这些不谙世事的小马驹,她们应在现实残酷的打击到来之前认清这一切,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即使他看到玛莉娅伤心与不解的眼神,也只能将那些已送到嘴边的,安慰的话,一一研碎咽下。

如今,孩子们都去那个叫什么罗德岛的地方继续她们崇高的理想了,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他梦到了临光一家团聚的场景。成长归来的少女们可靠干练,而他却不知出于愧疚还是什么,手颤颤巍巍的,扶不上她们的脸颊了。

玛恩纳昏沉的头再次恢复清醒时,阳光已经照到了他的脚边。

已经是正午了,他有些费力的抬起身子,走到镜子前。昨天经过匆匆的处理,伤口的恢复情况并不见好转,尤其是腹部的贯穿伤,仿佛稍微一剧烈运动就会破裂。

才刚醒来,胃里剧烈的空虚感就让他直皱眉。看着一团糟的室内,玛恩纳无奈的扶额,真是好大一个烂摊子……

“叮叮……”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是他的上司。

“玛恩纳,之前让你交的稿子呢?别装聋作哑,我可都记着呢。最好快点交给我,如果你还想要这个月的工资的话。”

“……好。”

按理来说,自己这时候是不宜出去的。万一这狼狈的样子被什么狗仔拍到,绝对又会吸引某些“关心”的目光,他可不想让那些躲在黑暗里的老鼠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

唉,稍稍打扮一下吧。

他脚步有些虚浮的走在大街上,穿着一袭黑袍,路人看不到他的脸,纷纷投去奇怪的目光。

离那里还有多远来着……

玛恩纳晃了晃头,才走了几步路,他的头晕感就愈发强烈,步履不稳。

即便如此,天马敏锐的直觉丝毫也没有被削减,他看向后面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人影。

那人自觉藏不住了,无奈地摊着手出来。

“呦,金光闪闪的骑士老爷不是个大忙人么,怎么在逛街啊?”

萨卡兹满脸笑意,像跳华尔兹似的旋转了几步,拦在天马的面前。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委托应该也不少。”玛恩纳不耐烦地睨了一眼他。“别挡道,托兰·卡什。”你应该快些走开。

“啊?”他的蓝眼睛挤了挤,看起来很委屈:“喂,先不说你为什么穿成这样,我们才分别没过半个月诶,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托兰在玛恩纳出门后就一直跟在后面。玛恩纳只漏了半张脸出来,身体剩下的部分都被遮的严严实实,但他只一看就知道——那永不弯折的脊椎,颇有风度的姿态……整个卡西米尔只能找出来他的骑士老爷一人。

空气一阵沉默。

天马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上前一步,做出欲拔剑的姿态来,他希望这个萨卡兹能够识趣的走开。

“嗯?”托兰眉头一皱,有什么不对劲。

是自己刚刚眼花了吗?玛恩纳在做出如此富有攻击性的动作时,他的手肘竟然猛地颤了一下,仿佛碰到火焰,稳住姿势的腿也不自然的颤栗。

他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有些欲言又止的看着脸色不正常的库兰塔。

“我再说一次……让开。”玛恩纳尽力维持着表面的淡漠,使劲咬了咬牙,刚刚的大幅度动作已经让他的额头冒出一层虚汗,伤口也有湿漉漉的感觉。再这样下去,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横死街头。

更不能放他走了,托兰想。不应当这样……临光遇到麻烦了吗?他尽量摆出安抚的样子,不去惊吓这匹故作镇定的马驹,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问:“玛恩纳……?究竟发生了什么?”

“告诉我,好吗?”

“……没什么。你无需知道这些。”

“不,你必须说。”

萨卡兹的心急得像在燃烧。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离开卡西米尔时是这样,对那些老板们卑躬屈膝的时候也是这样,甚至现在………

他几乎想去揪着玛恩纳的领子质问,为什么在困境中不肯向任何人寻求帮助,哪怕是他——自认为最了解这个一意孤行的天马的人。

他不在乎人们的曲解,但是此刻的懊恼冲破了理智。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依然抱着那点可笑的自尊心,是吗,玛恩纳?”

闻言,天马的身形猛的一颤。

玛恩纳没听清托兰说了什么,头晕和耳鸣一起发作,他只模模糊糊的看到了萨卡兹愠怒的面颊。

他刚刚,生气了吗?

托兰还是没忍心继续说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过于冒犯,刚要开口道歉,但升腾的怒火很快又被眼前令他呼吸一滞的景象浇灭——

筋疲力尽的库兰塔意识先一步离开了身体,仰面向后倒去。

“玛恩纳?!”

玛恩纳感觉天旋地转,只感受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和耳畔焦急的呼喊声。

啊,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不,是深蓝色的……?

他刚从混沌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就被萨卡兹靠近的面颊吓了一跳。

托兰蓝色的眼眸正对着他,满是焦急和愧疚。

天知道他在玛恩纳倒下的时候有多慌张。血沾了他一手,来到医院的时候浑身是鲜红,比在他怀中禁闭双眼的人模样还恐怖。

玛恩纳想要起身,不料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萨卡兹连忙把他摁了回去。

玛恩纳轻轻咳嗽了一声,有点心虚的偏过头,不去对着他的视线。

“对不起。”

指尖温润的触感让玛恩纳向下看去,托兰正虔诚的,用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脸上过的表情亲吻着他的手。

天马的耳朵和脸唰的红了,但他极力抑制住情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错哪了?”

托兰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不该在那时候……说出那样的话,真的很抱歉。”

病床上的人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这么直白。

“你……”

然而他剩下的话,悉数被一个缠绵而又恰到好处的吻堵住了。萨卡兹的舌头缓缓探入口腔,在里面搅动厮磨,玛恩纳感觉自己的理智被搅得所剩无几。

这个吻一直到玛恩纳有些喘不过气才停止,然后是下巴,脖颈,锁骨……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托兰只是浅尝辄止,天马却还是被吻得意乱情迷,微微低喘。

“托兰……”

如果你不原谅我的话,我就一直吻,吻到你原谅我为止。托兰本想这么说的,但怕惹某位骑士老爷生气,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轻轻的抱住了玛恩纳,他的天马,他的珍宝。

身下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托兰的天马也回抱住了他。

一个月后

玛恩纳在家读着报纸,余光捕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微微扶额。

“出来吧……你的隐匿技术真有够差的。”

窗外的那簇黑影几乎在一瞬间飞进了临光家的客厅,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嗨,骑士老爷,别来无恙啊~还有,我的隐匿技术在卡西米尔可是数一数二的……呃,我就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在玛恩纳的伤处到处乱瞟。

他见天马身体无恙,身上的伤口也在渐渐恢复,终于放下心来,并拿出了一只极其丰满的羽兽。

“锵锵!这可是我今年看到过最——肥美的一只羽兽!为了给某位整天操劳的老爷改善下伙食,我在森林里看到它的第一眼就逮到它了!”说着,还骄傲地挺起胸脯,一副“快夸我”的样子。

玛恩纳·临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耳朵颤动了两下。

托兰见到这样的天马,“太可爱了吧!好想撸撸耳朵……”他忍不住在心里想。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玛恩纳背后,爪子还没碰到那双毛茸茸的耳朵,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你想干什么?”天马开口,表情有些不悦。

“呃……嘿嘿……那个啥……骑士老爷你肯定饿了吧?要不我去拿这只羽兽煲个汤?”

玛恩纳的表情微不可查,只是耳朵又动了动,金色的尾巴也一起摇摆起来:“谢谢。”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今天就算冒着被断手的风险也要摸一顿!”

“……那么作为交换,可以让我摸摸你的耳朵和尾巴吗?”托兰心情澎湃。

“可以。”

萨卡兹的手立马在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上狂撸个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才识趣的收了手——玛恩纳的脸已经变黑了。

他连忙讪笑着闪开,套上了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来的围裙,感慨道:“哎,我生平第一次穿围裙竟是为了一个男人……不可思议诶。”话是这么说,托兰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在他即将踏进厨房的那一刻,玛恩纳突然开口:“这报上说……卡西米尔边境的流寇余党惨遭毁灭性打击,疑似萨卡兹人作案?”他抬起头,盯着眼前的这位萨卡兹说:“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托兰·卡什?”

“啊哈哈哈……我可不知道,或许是某个好心人干的吧。”

托兰端着汤走出来的时候,叫了声玛恩纳却没有回应。

他看向沙发。不知何时,金色的天马已经睡着了。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中微微拂动,镀上了一层银边。

“这家伙……真是的。我都不忍心叫醒你。”萨卡兹在心里叹气。

托兰悄然为他盖上一层薄被,正欲转身离去,却停顿了一下,俯下身子,轻轻吻上玛恩纳的额头。

“祝你好梦。”

“Mydear.”

CP包含:舟德莱

被剧情硬控三天,闭眼都是伺夜躺床上德米特里削苹果

很多的ooc和很多的私设,是为亲友做的饭

以上

Summary:他们习惯彼此的温度

×牵手

莱昂图索自然而然地将右手滑进德米特里的左手,十指相扣。

自他们的童年时期,德米特里始终站在他的右侧,最初德米特里是沉默寡言的名字,任由莱昂图索牵着他的手在贝洛内的玫瑰园里上蹿下跳,不过多时就被匆匆赶来的花匠连人带手里的花一起提溜出来。

“少爷”

“对不起尤瑟叔叔下次我们再也不敢了——”

看着黑脸的花匠,莱昂图索拽着德米特里拔腿就跑,直到莱昂图索冲进主宅差点没刹住车撞在门框上,德米特里......

看着黑脸的花匠,莱昂图索拽着德米特里拔腿就跑,直到莱昂图索冲进主宅差点没刹住车撞在门框上,德米特里才控制着力度拉住了莱昂图索,手心因贴近而传来对面蓝发幼崽偏热的体温和蓬勃心跳声。

“咚咚,咚咚”

德米特里嘴角勾出轻微的弧度。

“莱昂,你跑太快了。”

毕竟在他看来,德米特里是自己的家人,而家人应该随时随地说“爱”。

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总之结果就是,即使到了课堂上,莱昂图索都会不自觉地去握住德米特里的手。

德米特里从不拒绝自己的少爷,他回握住那因为常年使用法杖而生出老茧的手。

“莱昂,我在呢。”

后来的后来,他们在雨中里决裂,莱昂图索踏着父亲的路走向了他们启航的事业,第一次的,他松开了德米特里的手。

他丢下了自己的家人,爱人,伙伴,去寻求他想要的未来。

新沃尔西尼的市长大人和很多人握手过。

有的时候是一场剪彩仪式,他伸出手跟那些穿上皮囊的家族成员互相虚伪的客套,有的时候是一次对孤儿院的探视,他握着那些无家可归孩子们的手,承诺会带来光明的未来。

可他很久没有跟德米特里牵手了。

他们都很忙,这并不是康庄大道,而是荆棘丛生的苦难之路,任何人想要通过这条路,都要付出代价。

等他睁开眼再醒来,纯白色的空间和消毒水的味道,顺着视线看向左手上方,透明的液体正在缓缓流入血液。

“冷吗?”

身旁的人突然握住他无处可去的右手。

“德米特…”

“少爷,我不在,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红发的青年挑了挑眉毛,手上的温度随着动作驱散点滴带来的寒意,在这安静的柔软的氛围里,莱昂图索闭着眼呢喃道

“德米特,我有点困…我睡一会儿,你记得要叫醒我。”

德米特里拨弄了下莱昂图索的刘海,漏出那张倦怠的脸庞。

“好,你睡吧,我在呢。”

我可以梦一个超大杯情报官吗

“原来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也是无用。”

已完结可食用

原著向同人以师无渡复生为背景

有重要人物死亡预警

师无渡复活了。

水横天嚣张一世,死了化为鬼也照样如旧。他出世那日山河同震、百鬼齐哭,甚至有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喷发,熔岩化为星火落入林间,引起一场滔天山火。雨师自雨师乡赶去布雨,大雨浇足九个日夜,才保住了一片城镇。

而大火过后,万里焦土。群鸟失其巢,百兽亡其家,俱皆哀鸣,哀鸣而死,死亦无处葬身。

灵文殿在五日后终于出了评级,南宫杰亲自为旧友下了评定:师无渡万分凶险,已入“绝”境。出则涂炭生灵,万物有倒悬之危。

师无渡虽死无全尸,但...

师无渡虽死无全尸,但他由神堕鬼,是铜炉山覆灭之后,世间出的第一个绝境鬼王。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成绝,在哪里试炼,又在哪里渡劫。

但是谁都知道,他要干什么。

有两件。

第一件,四大鬼王已去其二,剩下的血雨探花陆上为王,黑水沉舟水里做主,师无渡既已成绝,自然要划下地盘称王做霸。他的水法修习精深,生前又是水师,自然要在江河湖海划下地盘,这就免不了和黑水沉舟发生摩擦。

更何况——

更何况他生前是被黑水沉舟生生拔下头颅而死,死无全尸。

深仇大恨,岂有不报之理?就算他不报,他给贺玄改天换命,害死他父母家人、姐妹妻子,贺玄又岂能坐视他再有生路?自然是恨不得叫他挫骨扬灰,在这世间彻底不存在了才好。

至于第二件——

“他师无渡既然成绝,我看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那做乞丐的宝贝弟弟接回去,这师青玄……不是说‘黑水沉舟’给他换了条烂命吗,怎么还这么好运?”

是时灵文殿里两名前来帮忙的文神藏在卷轴堆后,悄声交谈。

“这是自然。昨日我下凡,他已经不在那间破庙了。”

一文神道:“怎么还要去看。难不成有人会当乞丐上瘾吗?哥哥来了,自然是脱离苦海咯。但凡我有个好哥哥,也不至如此。”

他身边的人又安慰他几句,说什么再不济也不至于断手断脚在破庙里乞讨,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什么没有哥哥什么也不是,诸如此类。

那文神便宽慰一些,摆手道:“都是命也。还不如赌一把咱们这位‘水横天’和‘黑水沉舟’,到底谁输谁赢。听说鬼市开了盘,去不去玩玩?”

“好,只是……”

大殿远处,灵文摊手道:“如你所闻,水师兄,就是这样。青玄的下落,我也无从得知。”

师无渡收回目光,显然还是更在意方才那两位神官讲的换命一事,他死前贺玄就威胁说要给他兄弟两人换命,做这世上最痛苦的人,没想到他纵然死了,师青玄还是被换了命格,难逃此劫。于是冷笑道:“他就算改了青玄的命,我也能改回来。”

灵文叹道:“但你现在找不到他。”

师无渡陡然焦躁起来,他化鬼之后,面貌并无大改,只是面容更为苍白,那股骄气倒是因为成绝之后功力大进而更盛起来,依旧是一袭白衫,手上却没了那把绝品的水师扇。

“所以我来问你。”他说。

灵文道:“你难道不问问他凡间的那些朋友们?”

师无渡冷哼道:“他都和一些什么人做朋友。”

灵文叹道:“水师兄,若是黑水沉舟真的给青玄改了命格,那么你很有可能找不到他。”

师无渡皱眉道:“他是我的亲弟弟,我难道会找不到他?”

灵文道:“只要足够倒霉,就会。擦肩而过、对面不识,都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是青玄去别人观中做客了,不如,我帮你问问太子殿下?”

他口中的太子殿下自然指的是谢怜了。

师无渡反问:“如果只是去做客,他知道我回来了,难道不应该来见我?”

灵文扶额道:“水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青玄,并不想见你呢?”

师无渡面色一凝,随即冷笑道:“他不过是小孩子家胡闹罢了。”言下之意,还是将几百岁的师青玄视作无知顽童。

他说完探出二指,冷冰冰地放到灵文的太阳穴上,露出一个笑来。他是很斯文的长相,此刻一笑,却有点阴恻:“那么,杰卿,就请替我问问吧——不要做别的。”

灵文又叹道:“水师兄,有话好说,你这样我很害怕,叫人发现端倪,你可不好脱身。”

师无渡也作无奈道:“没办法啊,杰卿。我暂时还是不怎么想和老裴他们打起来。”

灵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通了谢怜的灵,摒弃了方才一瞬间想要求救的任何想法,道:“太子殿下,青玄不见了。”

谢怜正拎着一棵成人合抱粗细的树木从山林里走出来,空旷的庭院前,花城半褪外衣,结在腰间,正在为谢怜做一个秋千,他此刻正是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皮肤若雪,面色红润,而双眸明明如星,漂亮极了。甚至还为了叫谢怜怜惜他,特特意从额间渗下汗来,让谢怜万分可怜地为他擦汗。

谢怜接到通灵之后,花城“啧”了一声,昵过去装作偷听的样子。谢怜就靠在他怀里,将他的手臂托起,两指放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同听灵文的通灵。

谢怜回道:“水师之事,他知道吗?”

灵文习惯叹气道:“太子殿下,我也不知。但是,他的确不在皇城了。”

谢怜道:“水师之事,雨师大人应当是第一个知道的。或许她知道青玄的下落。”

灵文道:“多谢太子殿下,我会去问的。”

谢怜忽然问道:“水师在你旁边吗?”

灵文太阳穴一冰,师无渡强行切断了他的通灵。灵文无奈道:“水师兄,你也太提防我了,难道不令他更起疑心?”

师无渡道:“他已经起疑了,多说少说有什么区别。杰卿,再劳烦你和雨师通个灵吧。”

他口上说着劳烦,神情却毫无劳烦的意思。灵文只得和雨师再通一次,获得一个否定答复。

师无渡得到回复后,道:“我和他说的话,他竟是完全不听。”

他让师青玄去投靠裴茗,或者他本人和雨师交好,也可投奔,师青玄虽然法力尽失,神格毁去,但此二者起码可以保得他一生无忧到老。

可是师青玄竟是全然不听。

灵文伫立良久,师无渡早就放开了对他的桎梏,他也不逃,只是委婉提道:“他被吓坏了,你毕竟那样在他眼前。更何况,他知这事,又怎会安稳在雨师乡度日?”

师无渡冷哼道:“他本来可以不必知道的,只怪这贺玄不死。”

只怪这贺玄不死,还杀回来得这样汹汹。

其实他若是单纯换命倒还好,毕竟师青玄那一生富贵的平庸命格,也不会叫人这样倒霉,以至于父母妻妹死尽,自己力竭于寒露前夜。或许把这平庸命格给了贺玄,也许他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死后为鬼为绝前来找他们兄弟复仇。

只是师无渡当年要斩草除根。贺生品性良绝,千万里也难挑一,又性情坚忍执着,若是换条大富大贵之命,保不齐还有飞升的可能。到时候天数有变,事情就要败露了。

灵文道:“你好歹看他自己选择。”

师无渡道:“你也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两厢静默,灵文便知这旧友难改旧日脾气,便言尽于此。看来,就算在地府阴曹、刀山火海滚过一遭,师无渡也只不过觉得是自己实力不济才翻了船,而非是做错的孽因果报、前仇后恨。

然而,不知后悔为何物的师无渡终于叹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忧虑,不过也只堪堪说了三个字:“我只怕。”

灵文闻知弦歌而知其雅意,师无渡担心什么?

当年黑水鬼蜮,贺玄要师青玄做出选择,其一就是兄弟两个一起滚下去做奴为乞丐永世不得翻身;其二就是让师青玄用一把生锈的刀扯断师无渡的头。

师无渡若死了,贺玄才能容忍师青玄活下去。

可若他活了,血海滔天深仇大怨如波涛大浪一样涌来,岂能不报?

师无渡只怕此刻师青玄是被黑水掠去,做好陷阱请他入瓮。

灵文道:“退一万步说,他们俩,好歹……”

师无渡森然反问:“好歹?”

好歹也是曾经出双入对,故友情深。

灵文摇头,道:“那么,你找到青玄了,又要怎么样?”

师无渡立刻答道:“自然是把命换回来。”

灵文提醒他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上天庭诸事,君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诸神官自然也藏污纳垢无所不用其极,灵文又是第一文神,找出合适的命格,帮助师无渡换命自然方便得很。如今谢怜在旁监督,师无渡又堕落成鬼,哪里来的命换给师青玄,简直是痴人说梦。

师无渡道:“既然今时不同往日,换不了,命也不必留了。”

既然不能飞升为神官受万人尊崇,不如堕落为鬼,也是一条生路。总之在他庇护之下,师青玄总不至于吃苦。既然被贺玄换成了烂命,不如舍了这命做鬼,也好过庸庸碌碌做一辈子凡人,受生老病痛的苦楚。

灵文又是一声叹:“万一他没有被玄鬼换命,又如何?”

师无渡反问道:“我和玄鬼之仇,非死不可消解。但是,我虽然死了,我弟弟却还活着,青玄是受了他命格之人,这种深仇大恨,换做你,杰卿,你会什么都不做,就把他放到凡间吗?你以为他黑水沉舟,是什么高尚人物,懂什么不知者不罪?”

那边谢怜放下通灵,花城又开始往木板里头敲钉子,用一把小而精致的锤,和钢钉击打,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连在一起像一首歌,花城跟着这韵律开始哼唱起来,那声音低而缓,动听极了。而词却听不懂是什么,像一种上古的异族的语言。

谢怜托着腮道:“但我觉得,青玄应当不在雨师处。”

花城手上的锤子一顿,那歌谣戛然止住,无奈道:“哥哥。”

谢怜道:“他在黑水岛,是不是?”

花城手上就又开始动起来。

他从不骗谢怜。

如果不说,就只能报以沉默。

2.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师青玄远远望过去,只见天边黑云吐珠,岸边墨潮翻涌,远处甚至传来声声龙吟,那龙离得很远,只能见它浑身上下一丝皮肉也无,是一条白骨贯彻天地,稍一摇尾,便惊起波涛,排向苍穹,令宇宙为之变色。

他看了一会儿,只能退回山洞里的篝火旁,将冰凉的一双手烤在火上。

“这到底是哪里。”他说,“看着也不像海,我刚刚丢了一片叶子下去,竟然瞬间就沉了。”

贺玄正在闭目养神,回答他道:“黑水鬼蜮。”

师青玄原本兴趣低低,听到这个名字后忽然来了兴致,笑道:“竟然是这个地方!贺兄,想不到我们被刮到这里来了!”

贺玄睁开眼,看他忽然笑开,问道:“这么兴奋做什么?”

师青玄手上一把拂尘,经风吹雨打还半点不湿,此刻他正开心地把拂尘甩来甩去:“‘黑水鬼蜮’这个名字,贺兄你不觉得听起来特别惊险特别刺激吗?要知道这地儿还没别的神官来过呢。做第一个,岂不是很有趣也很幸运?”

他看贺玄面如止水,便凑近他身边托着腮问道:“贺兄,你难道不知道这黑水的来历吗?”

贺玄如何不知黑水来历。

这黑水鬼蜮,传说中乃是天地初开之时,远古大神争相为帝,共工失败,怒触不周之山,引得天柱倾塌、地维断绝、山峦倾颓、江河逆流。而他也触山而死,尸体沉入江河,那江河就变作一片死海,可沉万物。海水为黑色,故号“黑水”,而这黑水鬼蜮,只有一样东西不沉。

因为共工死于此,尸身深入海底,因他怜悯死者,黑水鬼蜮,从不沉装过死人的棺木。

上天庭想要辖制此水已久,却苦于无法,水师无渡引来南海之水与之对冲,也只能力竭失败。神武大帝算出此水属鬼,断定将来此处会为一绝境鬼王所有,可千百年过去,这一位水法精深的鬼王还是没有出世。

裴茗曾真诚地建议师无渡道:“水师兄,你快死吧,这黑水鬼蜮等着你呢。”

师无渡也真诚地建议裴茗道:“裴将军,还是你死吧,下界有不少女鬼翘首盼你。”

裴茗哈哈大笑说:“裴某还有不少牵挂在这美好人世间呐!至于你,水师兄,你的宝贝弟弟已经有人可托了不是吗?我看他经常和新飞升的风师贺玄出去玩,民间已经有人把他当作风师殿内的神官了!”

师无渡一合折扇,蹙眉道:“什么叫有人可托,他哪时候自己飞升了才是正道,在中天庭呆着,算什么事!”

裴茗大笑道:“你随便找一间风师庙,看风师贺玄旁边那个穿裙子点朱砂的那个女冠是谁,看完你会回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厢贺玄道:“黑水鬼蜮凶险万分,有什么可有趣的。”

师青玄笑道:“有趣极了呀。我说贺兄,咱们才进来,你怎么就想着要出去?你看这座岛上,天大地大,只有我们两个,难道不好吗?”

贺玄没有回答他“好”还是“不好”,只道:“是我带你出来的,我得带你回去。”

柴火毕剥,这岛上常年发阴,树木也受潮,连升起的火都带出一股霉味,师青玄把手放到火上取暖,火苗亲昵地追逐他的手掌心,跟着他的摆动而跳跃。他一个人和篝火玩也能自得其乐,耳垂上的一双明月珰也在摇晃,和烛火同晕,发出暖黄色的光。

他此刻正是女相。

师青玄是水师无渡的弟弟,师无渡飞升之后,将这弟弟点上中天庭作将。师青玄虽是中天庭的神官,却时常被他哥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师无渡掌财,法力高强,连带他这弟弟不似神官更似神官,在上天庭交游广阔,日日在上天庭阵中广散功德。

贺玄作为风师飞升之时,也是师青玄第一个登门,代表他哥送来一份贺礼。风水二师本来应当关系紧密,奈何师无渡眼高于顶,不爱与他人合作,贺玄也并不爱交游,二人共事百年仍旧是半生不熟。

只除了师无渡这个活泛的弟弟。师青玄大抵觉得他是贺玄在上天庭“第一个(事实)”也是“最好的(自封)”的朋友,因此很有必要和贺玄交朋友,有时候下界法事,需要风水二师共同出面,他就带着师无渡的水师扇来替他哥哥,反正他俩是亲兄弟,那一柄扇子在他手上威力也丝毫不弱。

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同拜风水二师有想象不到的作用,便盖了很多间风水庙。一次,一个糊涂的工匠喝醉了酒,把水师的属官,也就是他的弟弟师青玄,不小心放在了风师贺玄的身边,人们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属官,来庙里纳头便拜。师青玄同贺玄下凡办事时瞧见了此庙,颇觉得神奇,便听了这里所有信徒的祈愿并实现之,人们发现把风师和水师属官放在一起拜特别灵,这一件糊涂事竟成了习俗,就流传了下来。

为了使之合理,他们编出了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据说水师在下界为人之时,家中忽然来了个道人,说家中新生的闺女小青命中带“玄”,体格极阴,若放置于深闺之中,恐其不得成年。家人一听,忙为其改名为“青玄”,弃红妆改武装,充作男儿养大,果然,师青玄无病无灾地活到成年。他兄长师无渡飞升之后,立刻点将妹妹,作为水师属官。

直到有一天,轰隆隆,风师贺玄斩断尘缘,得道飞升了。

原来命中的“玄”字,指的是贺玄。师青玄替哥哥送上大礼,和新任风师一见钟情,两厢爱慕,结为夫妻,有永世之好。为成全这样一段动人的佳话,民间将这位属官雕成女子,眉点朱砂,手持拂尘,杏眼娥眉,身着流云广袖,侍立于夫君身侧。

师青玄偶尔下界,看向庙中的自己,笑得直打跌,照着雕像,将一身道袍改作流云广袖,对贺玄送了个秋波道:“夫君!”

贺玄沉默少顷,师青玄却走上前绕着自己的雕像走了两圈,啧啧称赞道:“这次这个故事很不错,以前他们说我是我哥抱来的童养媳,把我哥气了个半死哈哈哈哈哈哈,不过——”他在雕像旁转了一圈,环佩叮当,尽皆旋起,广袖盈风,像天边的卷云忽然被风吹散,真应和了“流云”之名。

“不过什么?”

“不过,难道这样不好看吗,贺兄?”师青玄抬起双手道,“好久没穿啦!”

贺玄反问他:“你觉得很好看?”

“贺兄,难道你不知道我哥‘少君倾海’的典故吗?”

师家是远近闻名的豪奢之家,长子师无渡幼时立志学道,寡淡亲缘,师家父母看膝下无人,便再得一子。幼子出生之时,摆满流水宴席、广施粥点。举城同欢,人人皆知。此时,一算命先生吃完了宴席,委婉劝道:“此子命格虽好,却不能张扬,不许出风头,记住闷声发大财,如此才可以平安一生。”

师家父母听了大怒,将那道士认做疯子不予理会,直到有个叫白话真仙的鬼物缠上了师青玄。大人心惊胆战,忙找回道士,再三请罪,问道该如何低调云云,那道士便让师青玄改换了女装,当成姑娘养,使师青玄平安无忧地长到了十岁。

十岁那年,师家父母去世,师无渡尘缘斩尽,带上弟弟,潜心修行。某一日,小青玄提着食盒上山找哥哥,天空黑尽,前方忽然有个人问他:“来的可是玄儿?”夜黑透了,师青玄看不清前路,害怕极了,便闭口不答,只向前跑去,那人便在他身后一直追问生辰八字、何方人士等,师青玄一听撒开腿向前跑,那食盒散落了一地。

追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忽然停下了,桀桀笑道:“你,就是师青玄!”

他吸取了师青玄身上的害怕情绪,变得更加强大起来,正要下诅咒之时,天外忽然飞来一剑,原来是师无渡提前出门,下山来接弟弟。

白话真仙方才要吐出的诅咒被这一剑斩断,那剑直插入他的喉咙,在他口中旋转一圈,将他的舌头整个割下。可这只白话真仙好歹是族中长者,自有法力保身,即使用腹语也要说出那句诅咒来。

于是师无渡双手掐诀,引来了东海之水,天池倒灌,风云变色,沧浪之水自九天而下,一瞬之间,桑田化为沧海。

那海被引来了,那山被填平了。

东海水倾,周南山平。

白话真仙就此被压在东海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此刻万丈金光破云而出,仙乐纶音,阵阵奏响。

师无渡就此飞升。

当天他就点了师青玄的将,将其带入中天庭,免去了鬼祟妖魔的困扰。

那年他才二十岁,除了十七岁飞升的太子谢怜以外,少有比他更年轻的神官,时人谓之少君。少君为救兄弟,穷东海之水,填南方之山,成为一段佳话,在世间流传。

师青玄道:“我从小就是穿裙子长大的,我当然觉得这样好看!”他从神台上走下来,和雕像两两对望,奇怪的是,庙中神像一向和本人不符,青面獠牙、三头六臂者不可胜数,而师青玄这一座女像,雕得娥眉婉转,丽容修妍,又因为是水师属官,踏浪凌波,飘忽若神,竟然和他真的有一些神似。

“哈哈,贺兄,果然如此,我好像女相的时候法力更胜啊。”师青玄道,“那我以后和你出门都用女相好了!”

贺玄不知为何,下意识反驳道:“不好!”

师青玄奇道:“为什么不行?”他拍拍袖子:“多好看!就在下界穿好不好?好不好啊?回上天庭我就不穿啦!”

贺玄没有回他。

但有了这一习俗,师青玄和贺玄便出双入对,再难分离,师无渡忙得难以分神,训了师青玄几句叫他专心修炼之后便难以再管,师青玄表面应是,背后不改,和贺玄勾肩搭背照样如旧。风水庙越来越灵,传说越来越实,直到这一天,他们在下界驱鬼,却不想灵文殿评级有误,那鬼已至凶境,悍勇非常。贺玄非是武神,师青玄也只是中天庭之人,两厢缠斗,境况胶着,竟一路从陆地打到南海之上。

贺玄引风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二神一鬼被吹到海上,师青玄拿出水师扇引来南海之水,谁能想风水并行,南海水域暴乱,竟然将他二人吹到了这从来没有人进入的黑水鬼蜮。

贺玄自觉将师青玄带出来,便要将他带回去,而师青玄则毫无牵挂忧惧,反而想起传说来:“传说黑水鬼蜮有上古大神的宝藏,找到它,就可以立地飞升,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贺玄听到立地飞升四字,忽然动了动眉眼,反问道:“你要找吗?”

师青玄道:“要是找到这个宝藏飞升了呢,我也可以做神官了,到时候我的宫殿就建在你旁边,怎么样?前半边供你,后半边供我。”

贺玄说:“谁要和你供一起?我没有。”

师青玄摸摸鼻子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咱俩现在就供一起啊,贺兄!”

贺玄身上虽带着伤,听说此言,便拍拍灰尘草屑站起来,道:“……起来。”

师青玄烤火烤得正开心,不明所以道:“干什么?”

贺玄道:“去找。”

师青玄道:“贺兄,这都晚上了,还找吗?你想和我供一起的心真的就这么迫切吗?宝藏又不是夜明珠,晚上还会发光,还是明天吧。”

贺玄驳他道:“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师青玄道:“黑灯瞎火的多不好。”

贺玄忽然想起师青玄幼年时遭遇白话真仙,就是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他抬眼向外看去,洞口果然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这一方山洞是温暖的,篝火忽然闪出一个花,发出“毕剥”的一声,惊醒了他的思考。

贺玄想了想,坐了回去,问道:“你还怕黑?”

他说这话时,目光平视着篝火,看它向山洞顶舔去。

他忽然想问问传说中的白话真仙,在名景的美谈之中,师青玄总是以机智的形象出现,机智的弟弟把白话真仙引到了兄长面前,保全了自己,甚至可以说是神童了。可是师青玄方才同他讲,他跌跌撞撞地像山上爬去,身后鬼影如憧,他不敢回头,怕撞进白话真仙的眼睛里去。

怕他说出谶言,怕自己害怕,他就向上跑去,饭盒撒了一地。

他说,也许我哥晚来点,我就被它追上了。不过,它会对我说什么呢?哈哈!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是也很好奇我心里最怕的东西是什么呀。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贺玄忽然想起了这八个字,毫无来由地漂浮在他的脑里,那时候他几乎要回答师青玄这八个字。

白话真仙会对我说什么呢?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可是为什么,这八个字从何而来?

这时,师青玄却回答他道:“这么黑,不如我们来玩游戏。”

他举出一双手,笑吟吟地问:“你猜耳环在我哪只手里。”

果然他耳垂上的环珰少了一只,只有右耳朵上的还在,跟着他身体的频率晃动,犹如美玉盈光,辉辉一室。

贺玄一眼就看透了耳环在他左手,便答道:“左。”

师青玄摊开左手道:“不错,就是在左手,猜到的人回答问题!”他手心摊开,上头正躺着一只明月珠造的耳环,他当即问道,“贺兄,你到底想不想和我供在一起?”

贺玄面无表情,刚要开口,被师青玄立刻打断道:“呔!要是不说实话的话你打一辈子光棍!”

贺玄却问道:“我若是没猜中,是不是没猜到的人回答问题?”

师青玄将耳环收进手里放到背后,嘻嘻笑道:“贺兄,你是不是早看出来在哪只手了?”

贺玄瞟他一眼,道:“这岂不是很容易得知。”

师青玄道:“玩游戏的时候用神力就没意思了,你用的那刻就算输了!”

贺玄说:“既然有,为什么不用。既然是神仙,为什么要做人。”

师青玄向后一躺,手臂枕到脑后,一只手伸出,耳环上的勾正挂在他的手指上,晃荡晃荡,晃荡出一片光似的残影:“做人不好吗?”

“做人好,你又为何想要飞升。”

师青玄想了想,说:“其实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我要是不飞升,又怎么见得到贺兄你呀?”

贺玄拨弄了一下篝火,他不看师青玄,只看面前的烛火,避开他的话题,道:“如果做人的话,你想要做什么?”

师青玄说:“我想,我想想……我想和朋友去皇城最高的酒楼上喝酒。每天都喝。——贺兄你呢,你飞升前是个书生,你想不想做状元?”

贺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猛眨了一下眼睛,说:“我做过。”

师青玄抚掌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考了功名,做了状元,骑马游街,赴琼林宴,后来想想无趣,就辞官不做,做了商贾,成了天下第一首富,做了首富,觉得人生无趣,就斩断尘缘,看破一切,那时候天光大盛,你立地羽化飞升,是不是?民间还传说你有一个聚宝盆,说你的手可以点石成金。”他忽然凑到贺玄跟前,看着他一双白如玉的手,捧到眼前道:“就是这双。”

他这时候的眼睛亮极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能数出上天庭百十余位神官的出身来历。风师是五师之一,地位尊崇,民间多有供奉,贺玄的出身来历早就流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家的元宵铺子都被人供起来作遗址。

可师青玄说起来,如数家珍,听起来仿佛是天下第一一样。不过,他也的确是当世第一,世无其右,就是了。

贺玄的手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看见他如蝶一般的睫羽,如乌云压船。

师青玄说:“你的手好冷。”那声音也像一朵云,夏天的云,风一吹,就呼啦散开,消失在风里,洞壁狭窄,回音也那么块,一下子就不见了。

“这是谬传。”他听见自己回答。

一下子乌云散开,师青玄歪了歪头,仿佛刚才那个轻轻的声音不属于自己一样,他取下一只耳环捧上,道:“我想把这个变成金的,怎么样?”

好像他少那么一点金子似的。

贺玄道:“不变。”

师青玄夸张道:“不是吧,风师大人,这么一点小小的祈愿也做不到吗!”

贺玄道:“你还玩不玩?”

师青玄笑道:“原来贺兄你是迫不及待要玩游戏!”然后将那一双手放到背后,倒弄了一阵又将两手握成拳伸到前面:“在哪里?”

还是在左边。

贺玄看了一眼说:“左。”

就好像一只触木的兔,就戮的动物,咬直钩的鱼。

师青玄将左手摊开,道:“猜对了,明兄!不过,这次换你来问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时候他才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

躺在他手上的是一只金耳环。明月珰失其颜色,被金箔覆盖。

这是贺玄谬传的点石成金。

师青玄笑道:“贺兄啊贺兄,你竟然有此妙法,真是天纵奇才。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贺玄冷漠道:“既然你说要我问你,怎么你又开始问我。”

师青玄道:“非也非也,那个是比赛的问,我这是朋友之间的问,贺兄你总要为朋友答疑解惑的吧?”

“——你以前做人时,到底有没有拜过我哥?”

水师掌财,贺玄做到天下第一首富,究竟有没有拜过水神官?但是,这毕竟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虽然水神飞升在前,风神飞升在后,为人时拜神官总是常事,只是,说一个人曾经拜过他现在的同僚,未免有轻视之嫌疑。

贺玄回答道:“没有。拜神若有用,天下哪来的穷人。”

师青玄道:“真好,真不错!”他听到这个回答立刻开心了起来,眉飞色舞道:“那贺兄你靠自己,又做状元又当首富,完了还能立地飞升做神官,做风师还做得风调雨顺,这可真是太厉害了!”

贺玄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师青玄笑道:“我只是有的时候在想,明兄,你但凡踏进水师庙一步,那岂不是在做凡人时就见了我?那日你飞升,我第一个来见你,你会不会觉得‘这人我见过的’,将此当作‘久别重逢’,‘故人相见’,那多好呀!”

贺玄道:“那咱们见帝君,岂不人人都是‘久别重逢’、‘故人相见’。”

师青玄怒道:“你不是说你不拜神吗!”

贺玄道:“况且,你在上天庭见我当日是男相,与下界不同,又怎么叫‘久别重逢’。”

而水师庙的师青玄,一般都是女相。

他还加上了一句:“‘童养媳。’”

师青玄恼怒道:“我哥每年都花几百万功德撤那些破戏!你怎么还记得!那都是假的,假的!我看到这些戏就起鸡皮疙瘩。”

贺玄道:“中秋斗灯宴吗。”

中秋斗灯宴,击鼓传杯,杯到谁手,作戏一出。师青玄因其兄长,年年忝列神官之席,连君吾看了也似笑非笑问他一句,究竟什么时候打算飞升。

虽然飞升并不是他不想飞而不是天不让他飞,但是大家也默认君吾同意了他违规进入此宴,都起哄将酒杯递给他,只是他的戏文比较耻于见人罢了。

师青玄忽然道:“其实贺兄,好像也没什么丢脸的,如果下次抽中你,你大可不必撤戏。”

贺玄道:“只要你不动,没人会把酒杯递给我。”

师青玄道:“你不说还好,你一说,下次你就等着接我的酒杯好了。”

贺玄道:“我接了,水师也会替我撤帘子的。”

他最出名的那场戏,除了和师青玄的鸳鸯情爱,难道还有别的吗?师无渡看见此戏唱第一个音就知道后头有什么故事,为了弟弟,不可能不出这个钱。

师青玄怒道:“你这么不想看咱俩的戏吗?夫君,你好无情!”

贺玄问道:“如果是我,你难道不起鸡皮疙瘩吗?”

师青玄道:“不起啊!就算起,难道比我先起的人不是明兄你吗?有生之年得见贺兄你尴尬一次,岂不妙哉?”

贺玄忽然问道:“你真想和我供在一起吗?”

师青玄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贺玄看他一眼,道:“方才,我赢了。”

赢了的人要问一个问题。

师青玄抚掌笑道:“当然啊,贺兄,这么显然易见好回答的问题,你真是放我一马啊!”他把那副耳坠戴回耳朵上,道:“好不好看?金的。”

他的一对耳朵,左边挂着金,右边坠着玉,左边发光,右边生晕。金衬着玉,金镶着玉,两厢交融,仿佛是一种良配。

“那我想好了,”师青玄说,“既然你贺兄这么诚心诚意地想和我供在一起,那么我就大发慈悲地抛弃我原来的想法,在黑水鬼蜮飞升好了!”

贺玄“哦”了一声,非常顺从地问道:“那么,原来你是想在哪里飞升呢?”

他不知为何,方才郁色扫空,看起来心情十分之非常不错,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师青玄受宠若惊,立刻回复道:“在皇城最高的楼上啊,我喜欢那里。或许有一天我在上面喝酒,喝醉了,喝到人事不省,酒杯都掉下去了,这时候啊,我就忽然飞升了,醉醺醺地到天宫上,不做神官做酒仙,你看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贺玄忽然想到四个字:“少君倾酒。”

师青玄问道:“什么?”

贺玄抬手,将手举到半空,又做了一个倒酒杯的动作:“等你喝到人事不省,酒杯倾落的时候,忽然在此时飞升,难道不是‘少君倾酒’吗?”

师青玄忽然抓住了他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抬起脸痴痴地道:“可我也不是少君啦,我都几百岁了!”

“不过很顺。”师青玄说,“少君倾酒,少君,倾酒……”

他忽然向后躺在贺玄的腿上,这个动作惊动了贺玄一下,但是并没有躲开。

他伸出手,拢了一下师青玄散落在地上的头发。

蜿蜒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头顶是黑漆漆的洞穴,黑得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也许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里会有一丝的光明。

篝火还在响着,却渐渐低落下来,柴禾即将要燃烧殆尽了。

他举起手,对着洞顶,篝火把他的手照得一片橘黄。他做了一个倾酒的动作,这动作好熟悉,他做过一千遍。

师青玄忽然想飞升了。

飞升这件事,本来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既然被点将,他就有了惊人的寿命,无需为生老病死所担心,飞升对他来说就像是从九十九分变成了一百分那样,师无渡勒令他飞升,灌了多少天材地宝也只差一口气。他见过无数人飞升,震动天地,仙乐纶音响了一次又一次,他还是没有飞升。

他说,哥,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我好像的确没有飞升的命。

师无渡骂他,什么叫命,哪有什么命!我不信这个命!

可是没有能怎么办,没有就没有吧!命这种东西,就是天生的,没有的命,难道还能抢,还能换吗?

可是他忽然想飞升了。

他想,我要是有这个命就好了,我想有这个命!

在这个洞穴里,在这个漆黑又橘红的夜里,柴火噼啪的夜里,不见群星的夜里,日星隐曜,山岳潜形,风雨大作,在一片漆黑的海岸旁边。

师青玄向上看贺玄的面容,他面色莹白,双唇被火熏出一点暖色,从他的下巴,如同悬胆的鼻,到合上的一双眼。

静穆的好像一尊神像雕上了颜色。

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烛火慢慢微弱,连噼啪的声音都不再有,木头被烧得漆黑,裂缝处闪出一点红色的微光。

在山洞里,他轻轻地叫,贺兄?

贺兄?

没有人回答他。

山洞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见自己,看不见贺玄,一切都静悄悄的。

明天呢,明天也不知道要怎么样,也许现在已经是“明天”了,白天的时候他们或许会出去找宝藏,找到了宝藏,或许他会飞升,或许他不会,然后他们会挣脱黑水鬼蜮的束缚回到上天庭。

可是今天,只有这个山洞,只有这样漆黑的夜晚。

绸缪束薪,今天有——他想——三星在天,今天没有。

今夕何夕,他知道——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这里有一堆紧紧捆起的柴火,这里没有夜空中亮晶晶的星星。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今天是什么夜晚啊,让我和他在一起。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应该怎么办啊?

师青玄以为贺玄睡了,毕竟他那样安静,叫他他也不应。

好安静的夜晚,于是师青玄自言自语道:“咱们这不是‘故人相见’。”

你既然不拜水神官,也不识得我。

风师贺玄掌天下之风,秋风一吹,万叶灿灿,是为金风;水师无渡掌四时之水,其弟青玄助他布四季朝露,秋日之短,韶华易逝,是为玉露。

“咱们这叫,‘金风玉露’,是不是,贺兄?”

他微微侧了一下自己的头。似乎是为了聆听自己的声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金玉珍贵,风露易散。

金风玉露,都是那商鼎夏彝、片羽吉光;莫不是命蹇缘悭,如萍如絮。

贺玄帮他捧起了掉在地上的一缕发,却仍闭着眼。

3.

共工与颛顼争为帝,败,怒而触不周之山,尸身沉入江海,海水尽数发黑,是为黑水鬼蜮。

在这片上古神明埋骨之处,有四条骨鱼,镇守着上古宝藏,得之可以立地飞升。

师青玄说:“那看来我运气不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不是贺兄。”他觉得以贺兄结尾似乎太生硬了一些,又续杯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玄瞟了他一眼,说:“笑不出来,可以不笑。”

师青玄就闭嘴了,他一紧张就爱用大笑来掩盖,现在也只能摸一摸自己的鼻子,用脚踢一下路边的石子,那石子被踢到水里,唰地一下沉下去,而黑水之上,一点涟漪都未曾泛起。

说是黑水,不如说是黑洞。

他们此刻已从山洞中走出,外面天光大亮,乌云散去,越是这样的好天气,越显出黑水鬼蜮的可怕来,天空是湛蓝色的,但是最强烈的阳光也照不进黑水的海底,大海茫茫,水向这片岛屿漫来,好像一张血盆大口正在慢慢合拢。

师青玄一边埋头走,一边想,昨天他是醒着吗?他应当是醒着的,可是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他又想,我在期待发生什么呢?

贺玄走在他后面,问他:“你往哪里走?”

师青玄胡乱出神,闻言立刻停住步子,一脚跺在松软的沙坑里,整个人都晃了一下:“我在、我在想,宝藏在哪里呢?”

贺玄从后面托了他的腰一把:“那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这地方凶险万分,岂容你随便乱走。”

师青玄忽然喃喃道:“我觉得…我的命似乎还不错。”

贺玄鲜少听到有人自夸命格还不错,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可以自夸,譬如说我很努力,我很用功,我很勤劳…这些后天形成的东西,都是可以自夸的,但是什么不行呢?我有天赋,我命好,我运气不错,这些东西显然很重要,但是不能宣之于口。

师青玄几百岁还未飞升,不少人暗地里嘲笑他没有飞升的命格还忝居上天庭简直厚颜无耻,多少天材地宝被师无渡不要钱似的灌给他,也毫无用处,可见命如此,运如此,天意如此,不可改变。

贺玄不信命,但是他听到师青玄如此感叹,还是笑了一下。

师青玄道:“贺兄,难道不是吗?你看啊,我出生的时候呢,算命先生就给我批了命,说我一生只有低调行事,才能平安到老,结果我现在活了几百岁;十岁的时候我遇上白话真仙,我哥晚来一步我就要被他发现,结果我哥还因此飞升了!现在呢,我虽然没有什么闲事挂心头,竟然命中注定和贺兄你一起吹到了黑水鬼蜮,有了飞升的希望,难道这不是运气很好吗?”

贺玄问他:“要是找不到呢?”

师青玄道:“找不到,那就找不到啊!和贺兄你在无人敢来的黑水鬼蜮里呆了足足两天毫发无伤,难道不也是一种好运吗?”

贺玄提醒他道:“你再走得这么快,也许不能毫发无伤。”

师青玄这才停下脚步:“哦、哦,我又走快了吗?不好意思啊贺兄!没事的,如果我们受伤了,我哥那边会来救我们的,现在,他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

贺玄一挑眉,师青玄从领口掏出一块金锁来,道:“因为我老到处乱跑他不放心,找来一块兄弟金精,造了这把金锁,我若是受伤严重,他那块也会有所感应,然后找到我的。”

师青玄到处乱跑的对象难道不正在眼前?

贺玄发言道:“水师未免太过太操心。”

师青玄道:“哈哈哈,哈哈,他爱操心嘛!反正呢,到时候,要是真的有所意外,我们就跑呗,我哥不能解决的话帝君也会解决的,要是帝君也不能解决的话——”

贺玄走上前两步,看师青玄正要踩进一团枯树枝里去,那枯树枝好像是最原始的一种捕猎陷阱,远远看去好像是实心的,事实上猎物一踩进去就会踏空,偏偏铺得松松软软,就好像原来就长在那里。

师青玄但凡定睛看一眼,就不难发现此事,但他正和贺玄讲着兄弟金精,一时之间没有注意。贺玄大喊一声:“停下!”

可纵然师青玄肯听他的话,事情也无法挽回了。他脚下那团枯树枝里大有乾坤,竟然是画得方方圆圆一个缩地千里阵,画得规整无比,一丝笔墨也没有浪费,师青玄猛然一扯脖子,将那块金锁从阵中扔了出来:“贺兄,大事不好!快找我哥!”

贺玄接住了那块金锁,怒道:“难道我应付不来的事,他可以吗?!”

说着,伸出手去捉师青玄的袖口,电光火石,当机立断,竟然真的给他拽到一丝袍角,他当即跑入阵中,对晕在一片光里的师青玄喊道:“抓住我!”

师青玄一边被传送,一边拽紧了贺玄的手。

他大喊道:“什么缩地千里阵啊质量这么好!!!!不会是明兄画的吧!!!”

贺玄咬牙道:“闭嘴!”

师青玄在一片光中反驳他:“我发晕!我害怕!不要!!你看那个圆他又大又宽一定是明仪那小子画的啊啊啊啊啊啊!!”

贺玄在阵中道:“闭上眼!别说话!”

师青玄道:“是明仪!!是地师!!这阵肯定是——”

他此话还没说完被摔出阵法,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贺玄紧随其后,被这半好不好的通灵阵吐出来,扑到师青玄身上。师青玄连忙张开双臂,把贺玄抱了个满怀,他此刻正是女相,身量不比男相的时候,根本接不住贺玄,两个人滚作一团,在冰凉的地上滚了好几下,贺玄才反应过来似的,将手撑到地上,两个人才停下。

冷。

是这个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师青玄好像愣住了,坐在地上没起来,贺玄起来以后,拉了他一把,把他整个人拽起来。二人这才看到这座地方的全貌。

这是一座宫殿,有九根柱子,和宫廷的红柱不同,每一根都是一片漆黑。

黑。

外面此刻正是白天,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只靠着灯火照明,大殿空空荡荡,风穿堂而过。

空。

师青玄努力看去,只见这座宫殿除了九根柱子和尽头的座位以外,竟然什么也没有,而奇怪的是,宫殿的尽头,竟然摆着神台,但神台背对着他们,并看不分明。

师青玄被贺玄一把拽起,好像还被缩地千里弄得懵懵的,道:“是明仪,是明仪吧,除了地师一般人谁画缩地千里阵还用圆规尺子啊!!”

贺玄道:“你大可以回去之后问问他。”

师青玄道:“他去监修河道了,要好几个月呢。”说着,就要看看这座宫殿,贺玄叫住他道:“别乱走!”

师青玄顿住脚步,对刚刚的意外也心有余悸,立刻退了几步来到贺玄身边,道:“那我们一起走。”就捉住贺玄的手腕,“贺兄你带着我走好了!”

贺玄才带着他走了两步,师青玄又有话说道:“贺兄,

我发现一件事。”

贺玄示意他继续说。

师青玄道:“你不觉得这座宫殿的主人,应该很穷吗?”

贺玄:“……”

师青玄跟在他身后道:“这儿都没有一个摆设,柱子黑漆漆的,只有一个座位和神台…这里应该只有一个人,你说,咱们还在黑水岛上吗?——贺兄,你往哪儿走?”

贺玄道:“去神台。”

师青玄道:“你要看看这座宫殿供的是哪座神吗?”

贺玄道:“是。也许我们可以知道宫殿的主人是谁。”

师青玄跟在他身后,穿过幽暗的大殿,绕过漆黑的柱子,这座大殿何其空旷,师青玄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被墙壁弹回来,回响在自己的耳朵里。一片寂静里,他忽然拽紧了贺玄的手,把他拉停,大喊道:“不要看!”

贺玄驻足,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

师青玄大喊一声,忽然捂住自己的头道:“我不知道!”他就地蹲下来,贺玄以为他哪里出了问题,探手去捉他的脉,发现一切无虞,问道:“怎么了?”

师青玄把手放下,猛然抬起头道:“他、他的神台是背对着咱们的!”他那样害怕,连耳坠都晕出摇晃的残影,一边金,一边玉,晃出一白一黄两场交织的梦。

一般的神台常年受香火供奉,正面应该朝向大门,而这座神台背着他们,连神像、神名都看不清楚。

这座神台竟然是面向墙壁的!

师青玄喃喃道:“也许,他是不想让我们看见神台上的人是谁……”

贺玄凝视那神台许久,道:“还有另一种解释。”

神台被放在一个角落,那么,如果这个宫殿的主人要跪拜这座神台,他必须用一种极其逼仄、痛苦的姿势来参拜。

可是谁来拜神会自己折磨自己?

贺玄说:“他很痛苦…这个人,心中有遗恨,所以,他在角落放置神台,用痛苦惩罚自己。他心中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只有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才会把神台转过来。”

他顿了顿,说:“起来,走吧。”

师青玄没反应过来:“去哪里?”

师青玄喝止道:“我们走吧!”他的音量陡然增加,甚至在这座空旷的宫殿里起了回音。

我们走吧——走吧——吧——

“不要在这里了!”

不要在这里了——在这里了——这里!

贺玄看了他一眼,忽然蹲下去,挟着师青玄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师青玄一下子竟然站不住,喘了好几口气道:“我害怕这里。”

贺玄问道:“你来过?”

师青玄否认道:“我怎么可能来过,要是来过这种地方我会不记得吗!”

贺玄仍然拉着他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去。师青玄道:“上辈子吧……”

贺玄打断他道:“这世上没有轮回。”

师青玄梦游似的走在他身后,道:“也许我上辈子死在这里,所以我很害怕…啊!”他忽然惊叫:“我是真的很害怕!贺兄,要么我们走吧!”他脚底下忽然一个打滑,贺玄回身托住他:“怎么回事?”

师青玄幽幽地道:“是啊,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好像一场梦啊……啊!真的和梦一样,我是不是梦里来过这里啊,我感觉我好害怕。”

贺玄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冰凉一片,上面全是冷汗:“害怕可以少说几句。”

师青玄回他道:“我不能!我害怕了才要说!啊啊啊要不我们走吧!”

可是此间谁也没有来过,唯一的线索就是那背对着的神台,贺玄道:“你呆在这里不要动。”

他想了想,伸手取下师青玄的耳坠,施了法术将它变作一金一玉的两枚铃铛:“若有异动,摇动铃铛叫我。”

然后他右手攥着那一只耳坠化的铃铛,闯向一片黑暗里。

师青玄原地坐下,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贺玄向前走去。贺玄穿着一身黑,若无神官身上隐隐的灵光,几乎要和这座宫殿融为一体,师青玄越来越觉得呼吸不过来,好像贺玄一边向前走,一边要被这座宫殿吞噬了一样,他想站起来,可是腿和心灵一样害怕。

这座宫殿也太邪门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这里!

若不是这世上真的没有轮回,他真的要相信自己上辈子死在这里了。

贺玄向前,黑暗吞噬了他最后一点袍角,当他和黑色融为一体的时候,师青玄站不起来,只能向前扑去,大喊道:“贺兄!贺兄!贺玄!!”

没有人回他,好像前面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黑洞之后是一张血口,生生地吞掉了贺玄。

就好像,师青玄恍恍惚惚地想,贺兄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一样。

从来没有贺玄,没有风师,好像一场梦,一场无边的黑暗的孤独的梦。

他惊吓不已,开始猛摇晃那个铃铛,他手里的这枚是金色的,他疯狂地摇,铃铛的回声响彻大殿,他开始听不清这个回声是贺玄的回应还是墙壁反弹的自己的铃铛的声音。

他停了铃铛。

贺玄出现在他面前。

就好像黑暗吐出了贺玄,师青玄大出一口气,扑上前道:“贺兄!”

他扑了一个空。

4.

然后用很疑惑的眼神看向贺玄。

贺玄的面容更白了,像是一种没有血色的白,师青玄挣扎起身拉住贺玄的手,发现这双手冰冰凉,一点温度也没有,好像被如水的黑暗浸透了一样。这时候,他心里什么寻找宝藏、什么立地飞升的念头都没了,立刻道:“贺兄,我们直接走,我叫我哥来!”

贺玄抽出手,反问他道:“你不想飞升了吗?”

师青玄道:“不想!都什么样了还想!不想了!以后都不想!——哎,给我什么?”贺玄抛了一样东西在他怀里,原来是刚才的耳坠,从铃铛的样子变了回来,师青玄摸出自己的那一只带上,道:“怎么又变回去了?”

原来一金一玉,又变成了一双明月珰。

“——贺兄你点石成金的法力这么不灵的?”

贺玄道:“我不会点石成金。”

师青玄道:“哎,算了,不会就不会吧,总之,我们快走!快找找这里有没有缩地千里阵什么的,赶紧走,不要在这里呆着了!”

贺玄道:“去神台吧。”

师青玄“啊”了一声,大摇其头,贺玄说:“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师青玄将信将疑“哦”了一声,但是贺玄去而复回,大概让他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问道:“去…去拜一拜,就知道了吗?”他一边跟着贺玄走,一边觉得浑身发冷,道:“这儿好冷,这是什么日子,不是才八月吗,怎么这么冷。”

“寒露。”

师青玄“啊”了一声,贺玄带他走到了角落,神台静静地立在那里,贺玄放开了师青玄的手。师青玄重复道:“寒露……原来今天是寒露。”

这是他走到神台前面,在逼仄的角落里,神台前燃烧着长明蜡烛和香火,师青玄抬头想要看看这到底供奉的是哪座神仙。

没有神仙。

没有神像。

这座神秘神台上,竟然只供奉了四个骨灰坛!

他忽然腿一软,向下滑去,头仍然保持着向上昂的姿势,恰好看见了神台背后贺玄的面容,他比烛火高,蜡烛照亮了他的下半张脸,上半张脸却被隐藏在一片橘黑,红照着黑,黑照着红,恐怖极了。

“为什么……”他轻轻地问,好像怕惊扰了骨灰坛中的沉睡的安魂。

他仰起头和贺玄对视,贺玄对他说:“你打扰他们了。”

“对、对不起……”师青玄下意识回复道,“对不起!”他从地上爬起来,拜了骨灰坛十几下,口里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够了!”贺玄喝道,“出去吧。我们该走了。”

他说话的声音惊扰了蜡烛,一片火光开始摇曳,师青玄宛如惊弓之鸟:“对不起,对不起!”

他来到此地,就浑浑噩噩,不知何所年不知何所日,又一连说了几声对不起以后,才颤声问道:“去哪里?”

贺玄冷冷地看向他:“当然是离开这里。”

师青玄宛如梦游:“离开哪里。”

贺玄隔着神台和他对望,四个骨灰坛横亘其间:“你的梦里。”

“是梦吗,”师青玄恍恍惚惚地讲,“是梦就好了,快醒,快醒,贺兄,贺兄,拉我一把,我们快走吧,快走,快走……我好害怕这里。”

贺玄轻轻问道:“你害怕吗?”

他的面容煞白,毫无血色,连声音都听起来如若游丝:“给他们嗑几个头,也许就不怕了。”

“他们”是谁?师青玄反应了好几秒,才想到,是神台上供奉的四个骨灰坛!他以中神官之身,除了年幼进庙里拜神武大帝以外鲜少下跪,后来他兄长一手横天,更是没有屈膝,跪拜,好像对他来说很远。

然而他扑通一下,就向神台前跪去,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嗑了几个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对不起,让我和贺兄离开这里吧!”

然后他站起身,又拜了拜,似乎是心理作用,感觉好像好一点了,立刻拉着贺玄往前走:“贺兄,快走!我们离开这里!”

贺玄摸了一把他的脖子,道:“怎么回事。”

师青玄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疼痛才渐渐感知过来,在一团漆黑里他只能看到手上闪着亮晶晶的水泽,应该是血。

“刚刚在缩地千里的时候拽锁来着,”师青玄摸摸自己身上,“我锁呢?我把绳子拽断了,脖子就破了,我长命锁呢?完了,我哥要骂死我了,完了完了完了!贺兄,我的……”

他眼前就出现一枚金锁,在贺玄手上:“你刚才把他扔给我了。”

师青玄才想起来,方才缩地千里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锁扔给了贺玄,要他去求救,他接过金锁,发现挂金锁的绦子已经被自己扯断了,不知道扔在哪里:“贺兄,再帮我拿着,等出去了我找根绳子挂。”

贺玄道:“你自己拿着。”

师青玄道:“不能啊!我现在脖子上有伤,长命锁遇到我受伤了要共鸣,要是让我哥知道了他还得骂死我,你帮我拿着吧!”

他去拉贺玄的手,想要把长命锁放进他手里,却忽然听到贺玄笑了一声。

师青玄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贺玄竟然变出一根绳子,穿过了金锁,要给他带上。师青玄推拒道:“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给我,哎贺兄你帮我拿一下,别扭什么呢,我们先走先走!”

师青玄道:“千万不能让我哥知道,不然他要是觉得黑水鬼蜮这地方真有宝藏能让人飞升,肯定一天三顿来。”

贺玄沉默,没有说什么话,他的脸在一片黑暗里面让师青玄陡然感到害怕了起来,就好像一股冷意爬上了脖子,他晃了晃自己的脑子补充道:“哎呀哎呀,算了算了,我觉得我还是没有那个命,我们赶紧走吧,走走走!”

贺玄摁住了他的肩膀:“——万一,水师已经来了呢?”

师青玄大惊失色,好像听到什么比这座宫殿还要可怕的事一样,道:“我哥怎么会来,你叫他了吗?”

更可怕的是,贺玄把长命锁挂回了他的脖子。

“哎哎哎哎——贺兄你干什么!”

长命锁,由一对兄弟金精打造,当一方受伤,一方就会响动。

现在,这把长命锁正在不断铮鸣,金流苏簌簌作响。好像师青玄不是脖子上被勒出血,而是出现了什么生命的大危机一样。

紧闭的殿门忽然打开了。

强光忽然进入,师青玄被晃得睁不开眼睛,感觉天地之间忽然风云变幻,黑漆漆的宫殿在他身后不断退去,退成了一道残影,而前方白得眩目,也分不清是什么。

他用力闭上眼睛,白光甚至穿透了他的眼皮,晕成茫茫的一片。

但又只有一瞬间,他又陷落在如水的黑暗里,开始急速地坠落,这种很久没有体会到的失重感,让他想起了幼年被白话真仙在身后追逐的样子,他拼命地跑,却只能越跑越慢,他不断地喘气,可是山好高,好高,他怎么也跑不到头,树在退后,草在退后,可是身后这个怪物不仅没有退后,还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很快就会摔倒了!”

师青玄吓得惊叫一声,大喊道:“哥——!”

然后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四个骨灰坛摆在正中,贺玄身着一身黑袍,蜡烛的光打在他的下巴上,上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一片橘色的黑暗。

师青玄猛然向后倒去,整个人都摔在角落上,他被墙壁之间的夹角拱起,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贺玄。

他们再一次,对着这座神台对望。

这不是神台,是他们之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无法逾越的沟壑。

贺玄说:“你的确没有那个命。”

算了算了,我觉得我还是没有那个命,我们走吧!

你的确没有那个命。

师青玄猛然垂下了头。

他的手因为急速后退,下意识地撑在墙壁上,冰冰凉凉的墙壁,这种触感正在明显地提醒他,这场梦结束了。

在梦里,他兄长打败了白话真仙,他一辈子都不用被白话真仙纠缠,做个中神官就可以快快乐乐、光明正大地了此余生;在梦里,贺玄没有被人抢夺命格,有他最辉煌、最美好的人生,为官为商,尽皆人杰。他不再是风师,也不再是任何一个上天庭出名的神官,他不再有那么多的信徒。

可他有一个,真的有一个,很好很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哎,你是谁,你干嘛,把老风放下来!”

“他打人这么厉害,应该是个神仙!”

“那我们老风也是神仙啊,怕他干什么!神仙遇到什么火烧火打的还吓得屁滚尿流呢!吊什么吊!”

贺玄倒提着师青玄的那一只手,忽然被一个乞丐窜出来拉住:“喂,住手,你把我们老风带到哪里去?你把他放下来!”

贺玄竟然真的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这个人,这人被他看了几眼之后,忽然心里滋生起一些害怕来。

因为面前这个人,实在是太古怪,太可怕了。

他穿着一身黑,黑得像是从丧事上刚下来似的,而面容雪白,煞白,死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而偏偏眼睛又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只有黑白二色一样,毫无生气,就像是纸片从画上剥离之后幻化成人。

连一点体温都没有。

妈呀,他该不会是鬼吧!

不怕神官,是因为觉得他们总是讲道理的,起码明面上和你讲道理,但是遇上鬼呢,那可就说不清了,他们乞丐死了以后还会变成鬼呢,那鬼和他们都是一样一样的难缠,那就是有理说不清了。但是,老风实在是很仗义,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喂,那个,我是老风的朋友,我们老风呢,要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个,额,来报仇,那,那你要说清楚!你不要把人提起来!对,你把人提起来干什么!”

虽然他本人平时视礼貌同无物,但是他还是非常义正言辞地斥责道:“你这样很没有礼貌,知不知道!就算我们老风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额,坐下来说一说,有什么不可以说开的?我们老风又不是坏人,对不对,老风?说句话啊你!”

师青玄被贺玄提着后颈皮,头发向前垂散下来,像一具直挺挺的尸体。

贺玄说:“这是你朋友。”

乞丐补充道:“不仅,还是最仗义、最好的朋友!”

紧接着,他就听到贺玄说:“那么,我是谁?”

“谁知道你是谁!你这个人讲不讲理啊,我和你讲,你这个人不讲理,我就去找人告你,仙乐太子,仙乐太子你听没听说过啊?他亲手给我做过饭,和我一起喝过酒哈!我和你说,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般,你今天要是把老风带走了,我就去告你去,我去告你去!”

“他是我朋友。”师青玄的声音从头发后面传来,像是在云里,“最好的。”

很闷,甚至是哽咽的,但这的确是一句实话,但是实话总是让人不忍卒听,以至于一提起就好像从骨肉里拔刺,连着皮带着血,淋漓地开始痛楚起来。

师青玄被痛得滚下泪来。

啪嗒。

洒在破庙里,乞丐用来安身的稻草堆里。

那么,我是谁。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曾经的,唯一的,没有之后的。

“哎,你是他朋友,你是老风朋友那你就是我朋友了嘛,那你这么凶干什么,你们是朋友,又不是仇人!哎,走那么快干嘛——那你告诉我你要带老风去哪里啊——喂,你们到底是不是朋友哇?!”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师青玄不敢回答,漆黑的神殿,漆黑的神台,幽冥水府一片黑暗,唯一的光明,是神台前的长明灯,长明灯前映照出四个骨灰坛。

“等我把师无渡的骨灰撒在这里,你就知道了。”

“他已经死了。”师青玄回答。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血液的温热的触感,还在他的脸上停留,那是兄长的血,和他同一个父母的血,刺啦,溅在他脸上,噗,像瀑布,水怎么可能向上走,水只能向下流,可是师无渡脖子上的血,是真的喷得很高。

血不是水吗?血怎么不是水?

贺玄报答他一阵诡异的沉默,他如此恨师无渡,甚至不愿意说出一句“他复活了”。但是这种沉默无疑是另一种回答,若是师无渡的尸骨好好呆在安葬之地,又怎么会让贺玄多此一举地从皇城找他?

师青玄猛然抬起了头,那时候他的发乱蓬在头顶,而向后仰直接被墙壁撞得七荤八素,痛苦让他的欣喜没有那么明显,也让他看清楚了贺玄的面容,像一滩水,没有波澜,没有血色,只有一张皮,施施然覆在上面。

“我哥他……”

“我说过,我可以当作你在这世上不存在。”贺玄打断他说,“但是。”

但是。

但是,一切在师无渡死得透了,死得不能再死的基础上。

师无渡死了,我就可以当你在这世界上不存在,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乞讨也好,摔断腿也罢,重新有了法力也好,风师扇你拿去也罢,我当你在这个世上不存在,永生永世不会见你。就装作你这个人死了,前尘旧恨,兰因情爱,一笔勾销。

“跪在这里。”贺玄说,“直到我把他挫骨扬灰。”

一个鬼的弱点的是什么呢?

他的骨灰。

师无渡的尸身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连头颅都无法归位,除了做鬼,还有什么机会可以重返世间呢?

师青玄陷入一种懵了的状态,兄长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接踵而来的无尽痛苦吞没了他,在贺玄发出指令以后,他立刻就下跪,毫不犹豫地。

而贺玄越过神台,跪在了他前面。

如果盯着贺玄的后背,连长明蜡烛的光亮都失焦了,只能看见他直挺挺的、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后背,和垂下的脖颈,痛苦的神情。

师青玄在想,难道,他也要忏悔吗。

他盯着贺玄的背,很久很久,久到陷入一场大梦。

可此刻大梦先觉,平生自知。

醒来的时候,贺玄站在神台背后,静静地看着他。

好像他从来不曾过来,好像他一步不曾过来,好像这是一座雷池,雷池不可逾越半步。

“我把神台放在这里,”他说,“就是为了,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跪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我就会非常清楚地想起来,师无渡还没有死,你也还活着。”

他以一种诡异地冷静叙述这个事实,师青玄陡然开始发抖起来,他明白了自己梦境里的痛苦,但他又很羡慕那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一个不明缘由的痛苦,总比一个直到缘由却不可解开的痛苦来得好。

——他很痛苦。这个人,心中有遗恨,所以,他在角落放置神台,用痛苦惩罚自己。他心中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只有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才会把神台转过来。

师青玄开始不住地发抖,方才那个梦仿佛还在他的指尖留有余温,但是现实是一片黑沉沉的冰凉,一座空旷的宫殿里,没有别人,甚至没有过多的摆设,只有他,和贺玄,还有一座,燃着长明蜡烛的神台。

仇人,亲人,爱人,还有永远永远跨不过去的沟壑。

“我哥、我哥死了一回了……”师青玄喃喃地说,他因为双手失力只能向后仰躺在角落里,但是这种姿势很快让他意识到这不是贺玄口中所说的“忏悔”,立刻手脚并用地跪得端正起来,也许是因为刚才的美梦余温未消,让他又觉得贺玄这个人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或者贺玄还是他的“贺兄”一样。他在凡间经历了那么多,自以为已经可以心如止水,自以为在赎罪了,可是直到这件事情又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痛苦地发现,他的所有自以为的镇定,在这件事情上统统作废。

“他死过一回了,已经死了……不,我绝不是说算了,我知道不能算了,你不是说换命吗,都可以,什么都可以!贺兄,不,不,明兄…不!贺公子,求求你了!”他为了昭示诚心,砰砰地嗑了几个响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犹如夏天闷闷的雷,“我和我哥一起,贺公子,吃什么苦受什么难都可以,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能消气……”

他说出口以后,才觉得“消气”这个词用得不恰当,恨不得自扇嘴巴吞回那一句胡话,可是他不清楚贺玄会不会揪着这句话,只能用一种诡异的沉默结束了。

这气,这恨要怎么消除?师无渡死了一次,又怎么样?死了,却历练成绝重归世间,而彻底化为齑粉的,贺玄的家人们,就静静地躺在这片瓦之地。

这气,这恨,如何能够消除?

天池水尽,不周山倒,无间空,桃源散,冬雷,夏雪,此恨方消。

“他复活了。”贺玄上前一步,与神台并列,漆黑地神台,漆黑地袍角,他漆黑的发,浑身上下,只露出那一张毫无血色也毫无表情的脸来,“可是他们,谁能让他们活过来呢?”

他死了一回,但是他复活了。

现在,一家四口的性命,正在他旁边整整齐齐地列着。

非挫骨扬灰,不可消解。

谁能让他们活过来呢?谁能让天池的水尽,谁能让不周山倒塌,谁能让无间低于空空,谁能让桃源消散,让冬天打雷,让夏天下雪,让山没有棱角,让天地合拢、世间逆行?

你不可能,我不可能,谁都不可能。因此你痛苦,我痛苦,谁都痛苦。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死亡不可以回去,复活也不可以回去,梦里的究竟是梦里,不会变成现实。师无渡没有杀死白话真仙,他也不只是做了一个中神官,贺玄被抽空了法力换命力竭而死,死在寒露前夜。

寒露前夜。

寒露的前一个晚上他发疯杀了很多人,而不是在一个山洞里,和师青玄呆在一起,师青玄说,啊,我们这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他没有说话,只是撩起他的一缕头发,让他不要沾上灰尘。

原来方才的一场梦,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快乐,让他走马观花地重温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欲望,就好像死刑犯会吃一顿断头饭一样,贺玄给了他最后的快乐。原来他内心深处是这样想的,想要和他没有滔天仇怨地在一起,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希望自己的兄长从无大错,希望可以和爱人爱得光明正大。

只可惜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也是无用。

梦太好别相信。

师青玄突然明白了,好像忽然明白了,求情是错误的,是不应该的,是侥幸的。

师青玄忽然安静了下来,垂着头,头发散开来,遮住他的整张脸,什么表情也看不清。面对这座神台他永远抬不起头来,可是兄长,他一生中最为亲密的兄长复活了,承受了一次失去以后他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

血债要用血的代价偿还,在血面前有什么讨价还价的空间呢?

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任何一个好办法了,只能非常绝望而小心地试探道:“我死,行不行?”

他问出问题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其实死是可以自己决定的,而不是寻求他人的认可。

但贺玄好像很疑惑于这件事:“你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吗?”一个真实的,原汁原味的问句,然而他很快大发慈悲道:“你死,也可以。”

师青玄几乎长出一口气,眼睛里都亮起了光,与其说是对于兄长的眷恋,更不如说是兄长的复活让他再一次地想起这个死局,这一团因他而起的死局如果能因为他的死亡而告结,简直令他欣喜不已。原来他以为他已经挣脱了,再穷困潦倒的生活他也愿意受,再怎么样的苦他也愿意吃,他用痛苦惩罚自己的时候,用一只脚在地上跳来跳去的时候,他想自己在赎罪,赎兄长还未消解的罪,他应该有世上最烂最坏最痛苦最倒霉的命运来赎清自己身上的罪过,但是他没有。

他的运气其实还是那样,和十岁那年一样,不好也不坏,不可能让兄长从天而降杀掉白话真仙,那是梦里才会梦见的好运,也不至于讨不到一口饭吃,因此也不坏。他命里只是一个平庸之际的富贵命罢了。

可是兄长复活了,这一切的噩梦又开始重蹈,他再次来到了黑水岛,再次来到了这个硬生生切断他前后半生的噩梦源泉,他兄长和好友的埋骨之地。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不要再来这里,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兄长脖子上喷出来的血。

还有,师无渡带他向前奔去的时候,树在倒退,草在倒退,而贺玄走得那样快,那样急,而海是那么远,岸也那么远,生天那么远,贺玄的面容一点点的变化,水波纹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袍角,像是从地底钻出的白骨。

就好像重蹈白话真仙的噩梦与覆辙。

他明明那么快地跑了,白话真仙还是追上了他,贺玄看起来缓步前行,可是每一次都离他们近那么一大截。

“你马上就要摔倒了!”

“你兄长就要死在你眼前!”

“——但是他也必须死。”贺玄甚至动了动嘴角,好像在讲一个笑话一样,“或许,我杀了他,你再自戕。”

在那个梦里,你一直醒着吗,一直自高临下地审视着我吗?你会不会也觉得那个梦境很可笑,还是说——

还是说我昏昏地入梦,你清醒地沉沦。也或许是你比我早醒,悔不当初。

“人之将死,善待你几分,也属应当。”贺玄回答他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师青玄向身上一摸,梦里的东西此刻都褪去了,却还有两个耳环。

水师的属官是他的妹妹,叫师青玄,他眉间一点朱砂痣,耳著一对明月珰。

而此刻他手上的一对,竟然全部变作金色。

师青玄捏捏自己的耳垂,道:“我没有耳洞了。”

好像是这样的场面比较温情,他们两个之间似乎可以这样生疏而熟稔地相处,只要不提及雷池,雷池是五条生命,横亘其间,师无渡一条,还有四个黑漆漆的骨灰坛。

而每当他们这样相处之后,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忏悔自己的罪孽,自我鞭笞、自我惩罚,因为他们不可以这样,他们应该背对而行,而每每向前一步,都要背负着千斤石块,纵然石块可以负重,而亲人的鲜血撒在他们向前的每一条路上,踩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血淋淋的。

“戴着吧。”贺玄说。

那怎么戴呢?

他好像是这么关怀一个心死的,或者将死的人一样,越过神台——他再一次地越过神台——师青玄恐慌地看向他走来的脚步,仿佛他背着一座山,仿佛他走的每一步都有血。

他淌着血海过来。

他从师青玄手里取出一只黄金耳坠,放在师青玄耳朵上面比一比,他很清楚师青玄的耳朵哪里有一颗痣,耳朵上有痣的人,师青玄有一次对他说,无忧无虑,平安到老,是天生的富贵命。

他得意洋洋地凑过去给贺玄看,芝麻一点大,看到没,我耳朵上有痣的。

贺玄说那个痣不准,师青玄气得要死。

芝麻大一点的痣,藏在耳垂上。

看起来的确不准。贺玄拿耳勾比对了一下,对师青玄说:“不要动。”

师青玄好像一个木偶,乖巧地在他手底下一点也不动。贺玄看了一眼那颗痣,捏了捏。

然后用耳环尖利的一端,生生地在师青玄的耳朵上穿了一个新孔。

金属穿耳而过,好像有一声很大的声音,但是又很小,什么东西爆开了,好像熟透了的果子被捏破了肉。

他们两个一起跪着,贺玄背对着神台,而师青玄面朝着神台,贺玄用手掂起师青玄的下巴,师青玄就只能看见一大块漆黑的天顶。

他问:“有血吗?”

贺玄看不清,摸了一摸他的耳后,耳垂上没有什么血脉经过,指尖只是有一点湿润,应该是血。

耳垂上有血的话,是红的,黄金和红色会很衬。

贺玄蘸取了一点血,擦在师青玄的下巴上。

但是一片黑暗里,谁都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颜色。

师青玄穿着那样褴褛的衣衫,却带着一只黄金耳环,就像人死前还要拥抱美梦一样。他好像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和声音了,半天才说了一个字:“疼。”

而贺玄拎起了另一只,捏了捏他另一边的耳坠,师青玄说:“不要,太疼了。”他的言语间似乎一下子忘记了对贺玄的恐惧,然而脖子还是这样僵直地不敢动,像一只濒死的天鹅。

贺玄说:“很快就不疼了。”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很快是多快。

师青玄看向一片漆黑的顶,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摸索到贺玄的肩膀,他问:“真的吗?”他的手攀着贺玄的肩膀一路向上,他就是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以前他是瘸子,现在他是瞎子,黑水鬼蜮的幽冥水府这样这样的安静,他没有听觉,没有味觉,就好像只能通过触碰来获得一点存在的感觉。

而贺玄的皮肤是冰冷的,师青玄一点点从他的肩膀攀到脖子,冰冰冷,他想。再神通广大的鬼王,也无法完全模拟活人,冻僵了的皮肤用温热的手一烫,再怎么样也会泛起温度,可是贺玄不会,他冰冷的肌肤就像鬼蜮的水,一点涟漪也泛不起。

师青玄猛然一用力,把贺玄勾到了自己身前来,他终于垂下了自己的头,四个骨灰坛正落入他眼里。他开始不住地发抖,牙齿打颤,他开始痛苦。他感受到贺玄冰冷的体温和自己交融着,更能感受到……不,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因为贺玄没有体温,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如果愿意的话,贺玄可以模拟,可是他不愿意。

这样的他,昭然地被师青玄抱在怀里,向天下人宣告他是一个死人。

因为师青玄,他成了一个死人,成了一具没有体温、没有呼吸的尸体,他痛苦,他煎熬,他浑身上下那样冰冷,正如他死的后一天,叫“寒露”。师青玄感受到了,正因为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整座幽冥水府都在震动,好像有一层结界要被打破了。

此时的黑水鬼蜮,只可能有一位不速之客。

师青玄轻轻地同他告别道:“我哥哥来了,我要和他走。”

贺玄被他抱在怀里,而师青玄目向前方,漆黑的神台,四个骨灰坛。他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一个朋友似的,我哥哥来接了,我现在要走了,明天再来你家做客,行不行?

“我给过你机会。”贺玄再一次说,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久到好像是上辈子。

他也作出了告别。

在雨师乡,在水牢,在黑水鬼蜮神台前。

贺玄给过师青玄三次机会,但是,最后一次,师青玄选择去死。

因为他是师青玄。

所有卑鄙罪孽,高尚的源头。

“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吃东西,”师青玄指了指自己的下巴“这儿,沾着一点屑。”

贺玄说:“你就想要说这些吗。”

师青玄说:“不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其实我想留下一些有意义的话,可以让你记着我。但是好像,也没什么有意义的话要说。”

贺玄没有回答,然而结界法力场的波动连师青玄也听得到。等师无渡来了,他们彼此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自我欺瞒的空间了,这声音好像一柄悬在顶上的剑,剑的铮鸣,所有人都听得到。

“我问你啊,我问你什么来着……我说,地师大人,你吃饼怎么是撕开来的,还不就汤喝啊?噎着怎么办。”

贺玄面对着一片漆黑:“我吃饭,不喝汤。”这时候他应该做一个推拒的手势,因为那天他真的阻止师青玄给他倒汤,师青玄又问他,那酒呢,他也不要。

可他现在没有多的一只手去推拒。

那时候师青玄就托着腮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东西,从理智上来讲,贺玄知道不能让第一次见面的神官干看着他吃饭,但是他真的,真的,真的太饿了。

师青玄说:“为什么,不怕噎着吗?”

贺玄说:“不,因为就汤吃饭,像泔水。”

他感觉到师青玄揪他的手紧了一下。

师青玄说:“对不起。”空空的一句,他对贺玄道过这么多次歉,可是道歉有什么用呢,磕头有什么用呢,逝者不可追,来者也不可留了。

一滴泪珠从贺玄的脖子滚进衣服里去,太烫了,对于他冰凉的体温来说。

“你说的不是这句。”

师青玄已经说不出来当时的话了,不是他忘了,正是他无比清楚地记得,那天,他问贺玄,为什么。

为什么会吃过泔水呢?哈哈,就好像问别人不吃饭为什么不吃肉糜一样,他托着腮随口问了那么一句,贺玄回答他说,因为不肯行贿。其实他没仔细扮地师,师青玄也没认真听。就好像谁都知道,在真实的那个明仪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受过牢狱之灾一样。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吃泔水啊?

因为不肯行贿,被关进牢里两年,饥一顿饱一顿,能吃的时候,就算是泔水也要吃。

吃泔水很没有尊严,但是我要活下去,生着要活下去,死了也要活下去,因为我心中有不可以释然的恨和痛苦。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为什么我的生命是那样痛苦?为什么我遇不上公正的事,为什么我的妹妹、未婚妻、母亲、父亲要接连离我而去?我做错了什么,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会赐给我这样一身多舛的命运却还给我一个可以清醒认识到不公和痛苦的大脑?

为什么啊?

因为我啊!

一切都是因为我。你的痛苦,你的命运,你人生中所有的苦难和不光彩,都是因为我啊!你失去的亲人,你失去的荣耀,你本应该作为神官享受的祭祀,你在黑水鬼蜮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冰凉、黑暗,都是因为我啊!你寒露前夜死亡,是因为我啊;你在铜炉山里厮杀,也是因为我啊!

我和我的兄弟共享父母、血脉、荣耀。

可我和你,共享所有的命运。我吃着你的肉长大,我喝着你的血长大,我光辉的荣耀背后有你的血,我在倾酒台上洒下的每一滴酒里有你的泪。我的所有快乐都是你的悲伤,我踩着你的尸骨长大。

兄长养大了我,爱人哺育了我。

我没法放弃我的命运,如同我没法放弃我的血脉,离开了你们,我就不再是我。

贺玄陷在师青玄怀抱的一片黑暗里,而怀抱又因为师青玄的颤抖,时而泄出一点光明来。他问:“你是谁。”他和一个陌生人聊了这么久,却还没有通过他的名姓。

师青玄看向神台,回答道:“我是师青玄,是风师。我听说咱们五师的最后一位终于归位了,就来见见你,我和我哥给你带了礼物,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烛火忽然跳动了一下。

“令兄是谁?”

“水神官,师无渡。”师青玄回答说,“贺公子,我哥哥来接我了,我要和他走了。”

天光大亮,照在他们的头发上。

一如青丝覆雪,神台前的蜡烛因一阵风过,终于熄灭了。

师青玄回头看的时候,贺玄仍然跪在那里。贺玄把神台建在宫殿的最角落,是那样的漆黑而逼仄,师青玄离开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像是一场自我惩罚的面壁,惩罚他爱上一个罪人。

师青玄坐在礁石上,海水扑打着岸边,他想要赤着脚踩浪花,然而师无渡一下子把他拉离了岸边。

会死的,很危险,因为他不再是神了。一个凡人掉进黑水海里,只会被吞噬,尸骨沉进海里,怎么也打捞不出来。

师青玄看懂了兄长眼里的怜悯、谨慎。

师青玄喊他:“哥。”

师无渡正在看荒凉的黑水岛上唯一的一座宫殿,那里有他刚刚打破的结界。但是黑水岛太安静了,只有一阵阵的风过,宫殿的主人好像死在那里了一样。

师无渡下定决心说:“青玄,你得离开这里。”

他和贺玄之间必有一战,不死不休,不然谁也不得安寝。如果不是贺玄把师青玄带到黑水岛,他也不会在甫一成绝,力量还没有稳固的情况下就找上门来。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发生过两个绝境鬼王之间的较量,谁也不知道局面会是怎么样的,在谁都没有办法掌握对方骨灰的情况下,到底怎么样才算胜利,怎么样才算失败?

但是眼下顾不得许多了。他来此地,就是要和贺玄决一死战。但是在这之前,他得把他的弟弟送出去。

师青玄赤着脚站在地上,他看向很久不见的兄长。师无渡的面貌没有大改,更瘦了,也更白了,死白,煞白,雪白,他最害怕最惶恐的那种,属于鬼的白。他看向师无渡的手,他空着手,因为水师扇已经被撕破了。

他没有回答师无渡,就像一个呆呆的木偶,一个被抽走魂魄的傀儡。

师无渡望了那宫殿一眼,时刻戒备着:“黑水岛是玄鬼的法力场,我没办法送你缩地千里出去。”

师青玄问:“哥,你是怎么来的。”

黑水鬼蜮可沉下万物,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浮起来。

因为黑水的主人怜悯和他同命运的可怜人,只有装过死人的棺材才可以漂浮。

而师无渡死了,横行霸道的水神官,被撕破扇子拔下头颅,罪有应得地死了!他死后魂魄不得安宁,幻化成鬼,成了铜炉山覆灭以后,这世上的第四位鬼王。

师无渡说:“因为我死了。”

师青玄跑上去抱住他,抱住兄长同爱人一样冰冷的躯体:“那我也死,不行吗?”

师无渡像每一个家长一样,下意识骂他:“你又在胡说什么!”

然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绝妙的机会。他立刻把师青玄的脸捧到眼前,问他道:“玄鬼给你换命了,是不是?”

师青玄否认说:“没有。”

师无渡反问:“什么没有?”

师青玄回答他说:“他没有给我换命,是我自己弄成这样的。”

是我自己瘸了腿,是我自己在皇城乞讨,是我自己以为这些磨难都权可以作赎罪,但是最后我发现,不可以。

血债必须要血还。

你已经死了的话,就我死吧。

“哥,来了这里以后,我和他做了一个梦。”

师无渡一看天色,打断他说:“不要再说了。”

“青玄,你听哥哥说,你听哥哥说。”

他那样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就好像师青玄十岁那年被逼告诉他,我没办法打赢白话仙人,我也没钱没有能力去请别人帮你打败,我是一个没有用的兄长,只能让你日日夜夜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一样。

“哥哥现在不是神官了,没办法再帮你……做一些事情了。这种烂命原来就不是你的。”师无渡说,“让我杀了你。”

师无渡斟酌了这么久的词句,唯恐师青玄像从前那样拼死抵抗,说一些假大空的胡话,而这一次师青玄特别平静,仿佛是正中他下怀一样:“好,哥。”

没有遭到意料之中的反抗,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师无渡一下子愣住了,接起话头问道:“你和他,做了一个什么梦?”然后他把手放到了师青玄的脖子上,鬼需要怨气生成,有什么比掐死一个人更能滋生怨气的吗?在窒息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必然要盯着凶手,但是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流逝着生命,这是一种何其的痛苦。

师青玄扬起了脖子。

师无渡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而兄弟的目光是如此的平静。

师青玄说:“我…我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我没有做神官……你……”

“我什么?”

我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我是中天庭的小神官,被供在你身侧,有一天一个糊涂工匠,把我和贺玄放在了一起,民间滋生了传说,而每一条传说都让我分外开心。我将拥有光明、灿烂的一生,我不能为神,却比所有神都正大光明;而你,也没有任何污点,年少飞升,移山填海。

我在梦里,把所有的荣耀都还给他了。

师无渡没有听到弟弟的回答。

师青玄躺在一片白沙之上。

毫无生气的弟弟,面容充血的弟弟,师无渡不忍再看,立刻把师青玄烧成了一具白骨,然后小心翼翼地收集他的骨灰。

他和他的兄弟同悲欢,共命运,生前同享祭祀,死后连骨灰都要混在一起……除非他死,师青玄不会再死。而如若他死,师青玄又要怎么活下来?

他把自己的骨灰和师青玄的混在一起。

师无渡开始等待弟弟复生。

可是他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来任何动静。

他开始检查法阵,检查魂灵,检查一切可以让师青玄安然做鬼的一切器物,这一切都在黑水岛主的默默注视下进行,师无渡是那么心安理得而且不设防备。

然而一切都没有用,他检查了很多遍也没有用,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只有一缕风吹过。

呼,呼,呼——

师无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跌坐在地,极茫然而无助地问:“他人呢?”

在问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想问贺玄,可是黑水鬼蜮何其寂静。没有第二个人回答他。

师无渡猛然坐起,又扑到地上开始挖掘白沙,仿佛那里才存放着弟弟的骨灰一样,

他掬起一捧沙就好像水,可是风轻轻吹过,他手上顿时空空。

他叫道:“青玄?”

鬼蜮的风,不知因何而起,不知因何而消。

师无渡猛然抬头,忽然看到面前延展开一片漆黑的袍角。

黑水鬼蜮的主人终于舍得结束他的面壁,来到闯入者的面前。

师无渡站起来道:“玄鬼,你害我横死,我也杀你全家。我们必有一战。既然成了鬼,非挫骨扬灰不可以消失。那么你我今天就以骨灰作赌注,谁输了,谁就献上骨灰,怎么样?”

就像白日做梦那样,师无渡忽然看见贺玄扯出一个笑来。

他说:“不用了。”

“——有人替你偿命了。”

师无渡一皱眉,发现贺玄竟然笑出了声音,这种声音他听到过,在几百年前的一个寒露夜里,力竭而亡的贺生,杀光了所有害他的人以后。

“恭喜,他死了。”贺玄笑完以后说,“再也不会活了。”

他一向阴沉,静默,衣袍漆黑而面容穆穆,眉宇间阴鸷难解,懑愁难消。此刻却扯出一个大笑来。

他的牙雪白,而唇猩红,而衣袍漆黑。

再也不会活。死了的意思就是,神仙不做,凡人不做,厉鬼,也不要做。他把命还给我了,也把命还给你了。

天光大亮,万丈金光破云而出。

仙乐纶音,一起奏响。

上天庭里,大家都在等待新同僚的到来,是谁呀?凡间那位新科状元要上来当文神了吗?

不,我看是那个将军吧,他为他的国家开拓了十五座城池。

十五座!但是,照我看,还应该是江湖里那位最有名的侠客!

不,是……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具白骨,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一具白骨飞升了,但是白骨不能做神官,于是白骨被遣回了他飞升的地方。

扑通。

浮在黑水海上。

黑水鬼蜮,万物皆沉。

只除了一样,装过死人的棺舟。

水手们在海上航行时,经常分不清方向,误入黑水鬼蜮,然后走向死亡。

那么怎么断定是不是到了那里呢?

南海和黑水的分界线,是蔚蓝和深黑色的水,互不相容,就像泾河和渭河一样分明。

分界线处有一座丰碑,据说是某位仙人的遗骸所化。

不知名姓,只知道上面有三道痕迹,像一缕清风。

当船要驶入黑水海域的时候,就会响起一阵类似于铃铛的声音。

若在这个时候,朝这座碑潜心祈求,就会有刮来一阵风,送即将要驶入黑水鬼蜮的水手们脱离危险。

据说那个人是鬼王的仇人,为鬼王所杀,因此他的亡魂保佑所有人快快离开鬼王的魔爪;

据说那个人是鬼王的爱人,死在鬼王仇人的手下,鬼王为了怀念他,放过了所有他送走的人。

据说,

只是据说,据说那个人是鬼王最好的朋友,生前是一名神官,后来陨落了,因为思念故友,遗骸掉入黑水鬼蜮。

黑水遇尸不沉,他就这样飘啊飘,飘到了南海。

南海沉下了他的尸体,

升上了这样一座碑。

ps:进行一些莱国啤酒节的捏造,关于啤酒节各项都是在噼里啪啦看的!有的东西可能不太对!

初春,银白色的雪被逐渐褪去,细雨和风拜访山野之时,地窖就该打开了。贮藏了一个冬季的谷物被分拣,成为粮食,成为种子,走上不同的旅途。

春播后,气温逐日上升,近夏,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莱塔尼亚各处的酒坊纷纷开张:挑选麦种,发酵,窖藏……等那一年的秋收结束,便是这些谷物施展魔法的日子,莱塔尼亚传统的啤酒节开始了。

今年乌提卡也喜迎丰收,里里外外忙了快半个......

今年乌提卡也喜迎丰收,里里外外忙了快半个月的弗朗茨难得有个小假期,用过早餐后,悠闲地窝在书房摇椅眯着眼睛晒太阳。前几天和莱辛开着农机在田里捣腾,弗朗茨现在浑身酸疼,只想着彻头彻尾休息一阵,就把一部分工作丢给了莱辛。此时的护卫先生正穿梭在大街小巷统计今年的收获情况,弗朗茨只用在高塔等他回来就好,莱辛要干的事情可就多了。

忙活一早的莱辛回到高塔时午饭也已准备好,去书房把清闲的伯爵老爷抓下楼,莱辛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只管吃饭。

“今年收获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比去年好。”

“那就行,罗德岛工程部那边给我推荐了大荒城新研发的器械,我想下次罗德岛本舰停留莱塔尼亚的时候过去和万顷干员他们协商,进一批货试用。”

“嗯,你腿脚还疼吗?”莱辛用夹菜间隙问。

“差不多,肩膀更疼一些。”弗朗茨用叉子叉起卷心菜往嘴里送,“比昨天好多了。”

“你应该加强平时锻炼。”

“……也不全是锻炼的问题吧……”弗朗茨给莱辛倒果汁试图转移他的注意。

“今天下午去镇里,得你出面。”

“什么事?如果是那群麻烦贵族我想你有经验对付他们。”弗朗茨挑眉,手上倒果汁的动作没停。

“别给我倒果汁了,是镇上的酒坊要你去尝酒,九月末的啤酒节上的啤酒比赛得有参赛选手。”

“莱辛,这有个问题,我不会品酒。”

莱辛一脸平静,“没什么事,你就选你觉得最好喝的那款就行,反正历年比赛乌提卡都垫底,大伙只是期待你去而已。”

“这有什么好期待的…………”弗朗茨嘟囔。

“你可是带着大家改善生活的乌提卡伯爵,这种期待很正常吧?”

“哼……”莱辛瞥见了对面人不经意翘起的嘴角。

“伯爵先尝我家的,我家可是全乌提卡最好的酒坊!”

“不不不,伯爵您可别听他瞎扯,我们家的酒才是乌提卡最好的!”

“他们的酒都靠不住,去年就是你家的在比赛得了倒数第一!”

“你家不也倒数有什么好比的!”

“倒数第二也比倒数第一强!”

…………

几家酒坊主人争先恐后递来自家酿的啤酒,房间里尽是坊主之间的争执。

“好好好,各位先等等,请一个个来!”弗朗茨招架不住乡亲的热情,疯狂给莱辛使眼色。

“先从梅洛尼家开始吧,之后是鲍勃家的……按顺序来。”

一杯杯啤酒被放到桌上,杯口呲呲冒着气泡,酒香四溢,或许这也是丰收和幸福的味道。弗朗茨挨个品尝各家的啤酒,因发酵的原料,程度不同,各家的啤酒风味各异,弗朗茨一时说不出哪一款更好喝。

“怎么样,伯爵,我没骗您吧!我们家的就是乌提卡最好的!”

“伯爵还没发话呢你急什么?”

“唉,不信你让莱辛尝尝?莱辛,我们家的肯定是最好的是吧!”

“不行,莱辛你也喝,肯定是我家的最好!”

“莱辛你也尝尝,我觉得都挺不错的。”弗朗茨加入坊主们起哄让莱辛喝酒。

看着弗朗茨满眼期待和乡亲们热烈的目光,莱辛接过新倒的酒,逐一品尝,“嗯,很好喝。”

选定鲍勃家的啤酒作为今年啤酒节参赛品之后,几家人又拉着两人留下吃晚饭,硬生生被多灌了不少酒。

返回高塔,两人的步子都有些轻浮,莱辛更是快走不了直线。两人就这么互相扶着往塔赶,“莱辛,没想到你这么不能喝。”

“……你也不看他们给我倒了多少……还有几杯是你的呢。”

“是你自己拦下的,我可没叫你喝。”弗朗茨艰难地扶着比自己壮实且快不省人事的护卫。

“……喝多了你会难受的……”垂下的一边刘海遮住了莱辛大半边脸,也遮不住他上头发红的脸色。“……头会很疼……”

“好好好,知道了少说几句吧……”

回到高塔,莱辛酒劲彻底上来了,说了一堆平时弗朗茨都没听过的话,“你喝酒话怎么那么多………”弗朗茨本来因为喝酒就红的脸红的程度更上一层,“等我去熬个解酒汤,别乱动……”

同样喝了不少酒的弗朗茨比莱辛清醒不少,在厨房忙活半天端着解酒汤出来却发现醉鬼莱辛消失不见。

“好家伙醉鬼跑哪去了!?”正要大声喊醉鬼大名的弗朗茨听到楼上传来的咚咚声,“该死,这人发什么疯!”

弗朗茨打开房门的一瞬整个人钉在门外,室内是咚咚声制造者莱辛梅耶尔,此时这位好先生正借着酒劲使劲敲架子鼓,并高声喊着“Releaseme!”

这一嗓子给弗朗茨的酒醒了大半,意识到这都快半夜,他冲进去捂住莱辛的嘴,“(激烈的莱塔尼亚粗口),行行好吧梅耶尔先生现在立刻马上喝了解酒汤给我去睡觉!”

九月末,莱塔尼亚啤酒节如期举办,莱塔尼亚四境的人民相聚崔林特尔梅。人们在广场搭建起啤酒大棚,各类娱乐设施也一并搭好。头一次参加组织啤酒节,弗朗茨和莱辛忙得脚不沾地。看着完工的大棚挂上乌提卡领的旗子,两人长舒一口气。

弗朗茨坐在啤酒桶旁边逐项确认事物清单,“啤酒都送过来了?”

“老鲍勃那还有最后一车,其他已经入库了。”

“食材也都准备好了?”

“嗯,和崔林特尔梅这边的商贩沟通好了,不够的他们会送过来。”

弗朗茨在清单上画上最后一个勾,“下班。”

啤酒节庆典开幕式,主持人念完开场,领主上前带领在场所有人齐唱莱塔尼亚传统民歌。仪式结束,贵族相互寒暄客套几句,其余的人早已投入节日的欢乐之中。弗朗茨找到人群中等他的莱辛,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溜回乌提卡的啤酒大棚。

“啤酒大赛晚上开始,在这之前我们可以享受庆典,想吃什么?”莱辛给弗朗茨递来菜单,“乌提卡名厨烹饪。”

弗朗茨接过菜单,要了一份莱塔尼亚传统白肠、烤羽兽和卷心菜沙拉。“你要什么?”

“一份扭结面包圈就好。”

服务员将菜品端上桌,发现坐着的是自家伯爵和护卫,又给俩人送来了传统莱塔尼亚甜食——皇帝松饼。白肠、烤羽兽香气浓郁,撒满糖粉的皇帝松饼上桌的一刻,方桌一隅骤然被甜味淹没。把淋上热乎乎杏酱松饼送入口的一刻,弗朗茨和莱辛不约而同皱起眉头,“除了拉特兰人还有谁能接受这个甜度……”“莱塔尼亚面向拉特兰人新的旅游宣传方向出现了。”

吃完饭弗朗茨被热情的群众拉到大棚中央的舞台一起演奏,表演过几曲弗朗茨趁大伙干杯的空档钻下台,“为什么他们只拉我不让你也上去?”

“莱塔尼亚传统民歌没有架子鼓的戏份,我只会这个。”莱辛不假思索“况且比起护卫,还是漂亮伯爵更有台面。”

“少揶揄我。”

“我说的是实话。”

“出去逛逛?”弗朗茨揪起莱辛的衣袖,眼神示意着大棚外热闹的广场。

两个卡普里尼悄悄勾着手指躲进人群群。

广场商铺众多,到处是琳琅满目的商品,小贩推着拖车穿梭其间,欢快的乐声、孩子的嬉闹、商贩的吆喝交织在一起,所谓节日大概就是这样吧,和亲人、朋友、恋人一起享受美好足矣。

“莱辛,你看那个,把铁片敲到顶端能领奖品喔。”

“你想试?我觉得你去旁边儿童区比较合适。”

弗朗茨重重掐莱辛小臂,“亲爱的护卫先生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上吧!”

莱辛无奈,被弗朗茨推搡着上前,他举起锤子,砸下去的一瞬又重又狠,铁片还差一点到顶,“还差一点莱辛加把劲儿啊!不然我扣你工资!”

本来就少的工资再扣真的要一点不剩了,莱辛时常怀疑自己在打白工,还有这算什么扣工资理由。带着打工人的怨念,第二锤下去果然敲到顶了。“恭喜这位小哥!你看来这边挑个想要的奖品!”

莱辛在一众精美物品里挑了最朴实无华的一件——一顶烤羽兽帽子,摁下开关羽兽腿会动的那种。

“不得不说莱辛你的爱好有够奇怪的。”弗兰朗茨看着莱辛挑了最匪夷所思的奖品,露出奇怪的神色。

莱辛一言不发,把刚到手的羽兽帽子往弗朗茨头上一扣,羽兽腿一张一合,配上弗兰茨扭曲的表情,滑稽极了。“噗。”

“莱辛梅耶尔你多少是有个人恩怨在里面!”

“给,糖炒坚果,别生气了。”

“哼……”

“还有这个。”莱辛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莱塔尼亚拜仁甜点,“能保存很久,也可以做装饰品。”

弗朗茨接过巴掌大小的心形糕点,上面有翻糖写的“Imogdi”。

“拜仁方言,标准的说法应该是Ichmagdich。”弗朗茨翘起嘴角,“木头开花啊莱辛梅耶尔。”

“……你喜欢就好。”

莱辛慌张或者害羞的时候眼睛会不自觉地看向旁边,这是弗朗茨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

两人在各种游乐设施间乱逛,死要面子的伯爵无一例外拒绝了所有游玩的邀请。路过一家老照相馆,弗朗茨主动拉着莱辛往里面拐。莱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拽到柜台前,老师傅笑呵呵地招呼两位客人,“年轻人,照相吗?”

“嗯。”弗朗茨点头。

“两位里面请!”老师傅拉起遮光的帘布,“拍完马上就能洗照片。”

“?”

“走。”弗朗茨这人看着瘦弱拽起人力气还挺大,没给莱辛反对的机会,虽然莱辛也不会拒绝。

弗朗茨仔细看洗出来的照片,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到底要看什么,照片都快给你盯穿了。”

“你照相完全不会笑的吗?”

“…我笑了啊,不明显吗?”

“你的笑要是能和你脸红一样明显就好了梅耶尔先生。”

“弗朗茨……”

夜晚的啤酒大赛场地里人声鼎沸,待评委落座,这场借比赛之名的啤酒狂欢正式开场。领地代表把自家啤酒送到台上,所有人都焦急地观察着评委的表情,期待着比赛结果。台下的领主也收到了一小份各种啤酒,弗朗茨应付式地尝了几口,老实说他不太喜欢酒精,过量的酒精会诱发他的偏头痛,算不上什么很好的体验。主持人开始宣布本次比赛结果,表面假装不在意排名的弗朗茨听到乌提卡不负众望又是倒数时忍不住拉着莱辛骂道“我想他们是该去医院检查舌头了!”

贵族们开始四处走动,弗朗茨难免得和他们喝上几杯。

“我来吧你少喝点。”

“你?未成年卡普里尼禁止喝酒。”弗朗茨义正言辞,“没和你开玩笑,不许喝。”

被下死命令的莱辛只得在旁边看着弗朗茨应酬的身影,想不明白弗朗茨抽什么风,明明他酒量也没多好。

酒过几巡,弗朗茨总算得以脱身,他面色微红,能闻到呼吸间淡淡的酒味。“咳,走吧。”

莱辛扶着弗朗茨出了大棚,摸出解酒药给弗朗茨,“把药吃了缓缓。”

“你哪来的?”弗朗茨乖乖接过药,“这玩意能管用?”

“还在罗德岛的时候和锏小姐说起过酒会应酬的事,她推荐的。”莱辛把水送到弗朗茨手里。

“看来喀兰贸易的两位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人。”

“所以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喝?”莱辛直直地盯着弗朗茨那双因酒精作用迷朦的眼睛。

“你知道上次你喝醉以后干了什么吗?”弗朗茨反问莱辛。

“做了什么?”

“抱着我说了一晚上情话。”

“?!”

弗朗茨又喝一口水,“我可不想在今晚这么多人面前丢人。”

“抱歉……”

“得了,你现在脸比我喝了酒还红。走吧,我困了。”

“嗯。”

骗人的话都听不出来。弗朗茨暗笑,不过喝多了话多是真的,保不准真干得出来。

“回高塔和我喝酒吧,我还想听。”

“未成年卡普里尼禁止喝酒,你说的。”

end

ps:Imogdi和Ichmagdich是“我喜欢你”的意思(嗯。我品味很土是这样的。(投降)

SUM:德米特里在宴会上偶遇了一个合眼的鲁珀,并预备和他共度一夜。但那只小狼实在太像莱昂图索了,在酒与药的双重作用下,德米特里对他倾吐了暗藏多年的真正心意……

说明:《新沃尔西尼凶杀事件》前篇

(《新凶》正篇请在同名w//b置顶看,老佛这里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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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沃尔西尼,社会名流的身份认证并非豪宅豪车抑或珠宝首饰,而是一张印着贝洛内家徽的晚餐会邀请函。

每逢星期日的傍晚,米兰歌剧院的彩灯亮起时,贝洛内宅院前的石板路便会被黑色载具塞满。沃尔西尼的野心家们齐聚这里,衣着光鲜却卑颜屈膝,只为与城内最有权势的家主说上一句话。

......

今天正是星期日,宅邸却没有食物香气与接踵的人潮,庭院安静寂寥,一辆搬运货物用的厢型载具孤零零地停着。大宅只亮了几盏微弱的灯,其中一盏亮在最顶层的宅邸主卧。莱昂图索蹲在主卧地毯上,打开收纳好的箱子,从底部抽出一套礼服。他对着镜子把礼服一件件套上,又蹲身去找不知塞在了哪里的领带。

拉维妮娅靠在房门前,看小少爷笨拙地在衣服堆里翻翻找找:“一定要去找他?”

“嗯。”莱昂图索应道。他抽出了几条领带,犹豫许久,把它们举到拉维妮娅的方向,“我该戴哪条?”

莱昂图索放下手,留了一条最常戴的款式:“在墓园埋葬父亲的时候,我见到了德米特。”

拉维妮娅有些意外。莱昂图索继续道:“德米特之所以选择留下,是为了让活下来的兄弟们能有归宿。我想……我们或许不必就此决裂,他并非不理解我们的理想,我还可以和他谈谈。”

拉维妮娅挑眉:“你要怎么找到他?”

“比安基爵士会在今晚举办一个晚餐会。那家伙是条滑溜溜的鳞兽,和各大家族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如果德米特里组建了新的家族,他一定会过去露脸。”

贝纳尔多挑起的家族战争刚刚落幕,沃尔西尼的家族没讨得一点好,大多在此次战争中易主或重组。新兴家族需要各方认可,旧势力则需要稳固脚跟,所有人都急需一个抛头露面的平台,比安基爵士的晚宴开在了最合适的时候。

拉维妮娅了然:“然后呢,你怎么保证你能在天亮前全须全尾地归来?”

莱昂图索把领带系好,将尾端塞进马甲里:“我是沃尔西尼最了解他的狼。他即使想要复仇,也不会用卑劣的方式伤害我。”

“好吧,随你喜欢。”拉维妮娅转身出门,“如果你在天亮前还没回来,我会自己前往新城市,不会帮你回收尸体。”

莱昂图索叹了口气,还没回声,就听拉维妮娅继续道:“……还有,比安基爵士的晚宴要求传统正装,记得戴好你的帽子和面具。”

得益于吉涅弗拉家族的努力,叙拉古独立战争结束后,泰拉各国共同签署了《吉涅弗拉公约》,承诺在战争时建立中立区,用以庇护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

德米特里诙谐地想,比安基爵士的晚宴或许可以归在“中立区”的范畴。他喝了口香槟,状似无意地晃动酒液,让杯面折射出位于他身后的谈判场景。

两只鲁珀刚刚谈拢一桩源石进口生意,他们坐在谈判桌两端,两只手正友好地交握在一起。而德米特里知道,面具下的两人出自两个互为世仇的家族,他们时不时在小巷火并,并把遭到波及的尸体随意地扔进垃圾箱,给身为城市管理者的贝洛内家带来了不少麻烦。

只要进入这个宴会厅,所有人都会放下铳与弩,在一张桌子上谈论城邦政治与家族生意。德米特里把香槟放低了些,对身旁的副手道:“朱塞佩,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闻?”

朱塞佩压低声音:“新面孔不少,原来的老家伙怕是被他们趁机干掉了。萨卢佐那位没有亲自来,这次过来的是他们的家族情报官,三点钟的角落,白色的。”

德米特里不着痕迹地看了看:“‘目标’的进度如何?”

朱塞佩自然地转了个身:“……哦,他要走了。”

他们的目标正是刚谈完生意的两只鲁珀之一,目标已经站起身,朝宴会厅出口走去。德米特里道:“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放了追踪器就赶快回来。”

朱塞佩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人群中。德米特里继续端着香槟向前走,他只顾着观察目标人物,却不小心碰到了迎面走来的宾客。

香槟晃了晃,酒液在杯沿留下一圈透明痕迹。宾客的帽子被他碰落在地,露出了帽子下的黑色狼耳。德米特里蹲身捡起帽子,向对方绅士道:“抱歉。”

宾客的身高刚及德米特里的肩膀,德米特里只能看到他的头顶。那鲁珀有着黑色毛发,耳朵上钉着几个稍显成熟的耳饰,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德米特里不确定酒液是否溅到对方的身上,于是拿出手帕,与帽子一同递给他:“不介意的话,请收下这个。”

鲁珀接过帽子与手帕,终于抬眼望向德米特里:“……谢谢。”

那鲁珀的眼睛是水钻般剔透的绿色,毛发黑灰,身高也处于一个恰恰好的位置。在他抬眼的那刻,德米特里蓦地感到些许恍惚,鲁珀的脸庞与另一人重叠起来,让他产生了些许幻听。而那鲁珀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愣了好一会,将手轻轻搭在德米特里的衣襟上:

“先生……你真是英俊。”

只那一刻,德米特里知道,面具下的鲁珀绝不是莱昂图索。

叙拉古是大胆多情的国度,鲁珀们的爱情可以似石像般永恒,也可以在夜幕降临时开始,在日出时结束。德米特里从未接受过夜晚限定的邀约,他的爱情被一头小狼牢牢占据,早已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但这份感情永远不会被宣之于口。他从未想过和莱昂图索牵手走向教堂,他只想随他穿越沃尔西尼的大街小巷,随他走向家族战场,随他加冕为王,最后带着守护了一辈子的秘密,在族人后辈的簇拥下,随他一同走向教堂后的墓地。

这就是德米特里表达爱情的方式了。但在追随莱昂图索的背影二十余年后,他最后得到的却也只有一个背影而已。

他的眼前尽是莱昂图索在雨幕中背对他离开的场景,思绪向下坠去,在他的心口砸出巨大的空洞。衣襟上的手缓缓挪移至他的前胸,德米特里垂眼看去,看到了一双翠绿色的、与莱昂图索有七分相似的漂亮眼睛。

眼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脉脉情意。

那一刻,阴暗的毒芽自他的胸口冒出,把他防线顶开了小小的缺口。德米特里想,他的确不应守着一樽冰冷的石像渡过一生,他应当像一名叙拉古男人一样,用短暂的爱情填补胸口的空隙。他沉默一会儿,将香槟杯放到一旁的小桌上,轻轻揽住鲁珀的腰,把一张沃尔西尼酒店的房卡推入对方的衣袋里:

“……如果有幸的话。”

鲁珀顿时面露欣喜,他饱含情意地看了德米特里一眼,躬身行礼,拿着香槟杯转身离去。

他有一条极大的尾巴,就连背影也像极了莱昂图索。德米特里心情复杂地目送他离去,还没收拾好情绪,耳边却传来突兀的声音:“真是一桩美艳的相遇。”

德米特里的心中警铃大作。他转过身,面对那只白色的情报官:“好久不见,萨卢佐阁下。”

萨卢佐的情报官不知何时潜到了他的身后,显然已经把德米特里的一举一动都收归眼底。白鲁珀略带笑意地打量德米特里,语气饱含深意:“那只小狼可真像‘那位少爷’。这就是你报复家族叛徒的方式?”

德米特里不动声色:“既然我已经预备组建新的家族,就不会对往事念念不忘。”

白色情报官挑挑眉,对他举起香槟杯:“好吧,往事一笔揭过。既然是一条船上的弟兄了,希望以后能有合作的机会。”

德米特里扯了个笑,拿过小桌上喝了一半的香槟杯,和对方的杯子轻轻相碰。双方的笑脸被玻璃杯映得扭曲,酒液摇动,掩住了液体里几不可闻的可疑气泡。

白色情报官离开了,宴会仍在继续。朱塞佩迟迟没有消息,德米特里闪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按动耳朵上的通讯器:“朱塞佩,有什么新情况?”

他的下属没有回应。德米特里皱起眉,抬腿向朱塞佩离去的方向赶,但他没走几步,肩膀就从后被拍了一下。

德米特里猛地回头,却看到朱塞佩面带疑惑的脸。朱塞佩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他摊手耸肩,小心翼翼地看向德米特里:“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关闭通讯?”

他根本没有关闭通讯开关。德米特里眉头更紧,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脱掉了身上的外套。他沿着布料一寸一寸地找,果然在衣领下方找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干扰器。

他忿忿地把干扰器撕下来,用手指碾成碎片。朱塞佩嗅到了不对:“萨卢佐的情报官干的?”

德米特里脸色不虞:“无聊的下马威。谨慎点,我怕他们还动了其他手——”

话音未落,他眼前的灯光却倏地变暗了。眩晕感突兀袭来,德米特里赶忙扶住墙壁,勉强让自己没有倒下。朱塞佩脸色大变,连忙用身体遮挡住他:“怎么回事?”

德米特里想起那杯香槟,咬牙切齿道:“……他们给我下药了。”

朱塞佩立刻打开紧急通讯器:“你不能留在这里,立刻回撤。”

或许是危机当头的本能反应,在眩晕感传来的那刻,德米特里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他回忆了今夜发生的一切,把所有事件串连起来,并得出了结论与应对策略。他撑起身子,对朱塞佩道:“不用。送我到沃尔西尼酒店,四周不要布防,免得打草惊蛇。”

朱塞佩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将计就计?”

德米特里冷笑一声,把外套披回肩上:“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能有多少本事。”

莱昂图索抵达会场,并成功被安保拦在了门外。

贝洛内的小少爷从来没有“邀请函”的概念,现在的莱昂图索也是。但贝洛内少爷可以凭一张脸畅通无阻地出入沃尔西尼的所有宴会,现在的莱昂图索却无法做到。

……不仅如此,如果他胆敢泄露自己的身份,会场里的大半人怕是会立刻冲出来。

小狼不死心地绕了会场一圈,发现大宅的安保格外严密,自己绝没有偷偷潜入的机会。他有些丧气地缩回载具,决定守在大门处,等待德米特里散场离开。

一名鲁珀自会场走出,正款步走向街边的载具。他毛发黑灰、身材纤细,若不是距离太远,莱昂图索甚至以为他的面前摆放了一面镜子。而待鲁珀离得近了,莱昂图索才发现,对方连眼睛颜色都与他一致,狼耳也有样学样地打了银色耳钉。

那鲁珀从德米特里参加的宴会中走出,又和自己相似到这份上,很难说这只是巧合。鲁珀坐上了距他不远的厢型载具,灯光亮起,载具自路旁缓缓挪开。莱昂图索看看一时没法散会的宴会厅,又看看即将远去的可疑目标,当机立断地踩下油门,跟随在厢型载具的后面。

而当莱昂图索被安保拒绝入内、被迫在会场外不断绕圈时,德米特里与朱塞佩迅速离开宴会厅,坐上了另一辆备用载具。朱塞佩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启动了载具发动机:“我敢打赌,我们开来的那辆载具一定被贴满了遥控炸弹。”

德米特里勉强笑了笑,把脑袋倚靠在身侧的车门上。朱塞佩一边驾驶一边分神看他,语气很是担心:“……德米特里,你真的要自己一个人去?”

“我必须一个人去。不要妄想埋伏情报官,他们有一万种发现你的手段。”德米特里的脸色相当不妙,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补充道,“盯紧你的发讯器。如果出现意外,我会通过紧急线路联系你。除此外……”

德米特里摸了摸手中方卡,目光阴鸷:

“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接近那个房间。”

莱昂图索尾随着厢型载具,随它一起停在了河边。

沃尔西尼横亘着一条细长的人工河,将移动城市切分作两半。河边分布着沃尔西尼标志性的公共建筑,例如展览馆、音乐厅、歌剧院,还有全城最高档的沃尔西尼酒店。

莱昂图索看到,几名戴帽子的黑衣人先下了车,他们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迅速走向酒店大门。他熄灭发动机,把法杖藏在西装里,开门下车,趁夜色跟上了前面的人。

留在厢型载具里的鲁珀对此无知无觉,他对着镜子调整耳钉与带色瞳片,努力让自己与那位贝洛内少爷更加相似。通讯器很快发出滴滴声响,这是弟兄们发送的行动讯号,鲁珀推门下车,向酒店走去。

有人向他下达了“诛杀贝洛内家族新首领”的任务,只要暗杀成功,他就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报酬。鲁珀有些遗憾地想,那头红狼的外貌实在太过诱人了,若不是在这种情景下遇见,他不介意与他发展一段短暂的关系。

只可惜,那家伙的命运注定停止在这个晚上。

房卡上标注着房间号码,鲁珀进入电梯,按亮了最顶层的数字。电梯一点点向上升去,发出楼层抵达的清脆声音,鲁珀刚走出电梯,脖颈便被牢牢锁住,又被反剪双手按在了地上。

莱昂图索将鲁珀扭在地上,一手掐住对方的脖颈,将法杖抵上对方的后脑:“敢挣扎一下,就立刻杀了你。”

鲁珀吓得魂飞魄散,只得乖乖地伏在地面。莱昂图索问道:“你的目标是不是一个红头发的家伙?”

鲁珀战战兢兢地点头。莱昂图索沉声道:“哪间房?”

他的要害正被法杖指着,鲁珀不敢反抗,只得垂眼看向自己的衣袋。莱昂图索干净利落地将他打晕,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拖至一旁的布草间。

布草间里早已躺了好几个被打晕的黑衣人,莱昂图索把鲁珀的外衣与面具扒了下来,将鲁珀扔在人堆的最上面。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换上从鲁珀身上扒下的礼服与面具,在礼服里搜了搜,从衣袋中搜出一张红色房卡。

房卡上沾染着木质香气,那是德米特里最常用的香水。不知为何,莱昂图索的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几拍,似是血液被灌了铅块,随着心跳狠狠锤击他的肋骨。他抽了抽鼻子,把不安感压抑下去,拿着房卡走向目标房间。

德米特里推门进入房间,反手关上门,立刻卸力地滑坐在地上。

普通致幻剂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但他喝下的显然不是流通于市面的普通货。眩晕感结束后,他的身体又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眼前的物品扭曲蠕动,墙壁渡上了镭射般的虹影。德米特里闭上眼睛再睁开,扭动的场景倒是停滞下来,一旁的落地灯却低低地垂下灯杆,扭过灯罩,对他露出几近嘲讽的笑容。

德米特里毛骨悚然,下意识抛出袖中小刀。小刀扎进灯罩裂开的嘴里,灯罩狂笑着扭曲变形,竟从口中溢出殷红的鲜血。鲜血顺着灯柱流淌至地板,在地上汇作一滩扎眼的红色,而灯罩的投影在血池边闪烁,幢幢黑影挣脱地面与墙面,如屏风般聚集在德米特里身边。德米特里抬起眼,发现黑影们化出了眉眼,正是在动乱中死去的弟兄们。

弟兄们垂着脸,安静地对他投下视线。德米特里的感官在现实与幻境中交织,他闭上眼,在亡灵的注视中独自喃喃道:

“别骗我……你们明明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将手抚上紧闭的眼睛:

“我知道你们已经不会回来了……”

亡灵似是听到了他的叹息。德米特里的耳边响起一阵蜂鸣,而在蜂鸣声后,他睁开眼,发现眼前的世界归于平静。

落地灯罩被小刀砸破,碎玻璃落在原是血池的地方,光亮毫无遮挡地自灯罩破洞刺出,扎痛了他的眼睛。德米特里揉着眼从地上撑起,耳边的蜂鸣起起伏伏,而在现实与幻觉交织的间隙中,德米特里听到了来自走廊的脚步声。

脚步正朝他的方向走来,声音轻稳,来者定是训练有素的家伙。德米特里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他撑身爬起来,抽出应急解毒剂,咬牙将药剂扎入自己的身体。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扔掉药剂壳子,背身躲在房门的侧面。

应急解毒剂无法解除药效,只能短暂地压制致幻效果。他实在不想浪费这个机会,猎物已上钩,必须速战速决。

脚步声停在房门外,门锁传来清脆的“滴”声,大门被慢慢推开。德米特里在那一刻发难,他倾身锁住入侵者的咽喉,将他一把拖入门内。房门被衣角带了一下,在两人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被他扣住的入侵者身材纤细,一副没有摸过铳支的富家少爷样子,但德米特里话还没说完,腹部便吃了狠狠一击。这一击让他稍稍蜷起身子,刀尖和对方的脖子产生了一点空隙,入侵者立刻扣住他持刀的手,与他一前一后角力,试图将刀尖推离脖子。

入侵者思维清晰、动作老练,显然不是来和他春风一度的。德米特里一只手按不住他,只得将小刀滑入袖子,冒险松开另一只手,将入侵者反扭在墙壁上。

他与入侵者存在挺大的体型差,两人身位转换后,他可以轻易利用体重将对方压在墙上。德米特里掐住入侵者的后颈,手指压着他的颈动脉,在他耳边质问道:“谁派你来的?萨卢佐?还是卡彭爵士?”

德米特里其实没有让对方回答的意思,他能从审问对象的呼吸频率、心跳等生理表现中获得答案。审问对象却诡异地沉默几秒,随后挤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德米特里,你是不是疯了?!”

只一刻,眩晕感再次笼罩了德米特里。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熟悉到即使知道是幻觉,他的身体也会僵硬且动弹不得。德米特里低头看去,被他扣在怀中的人身躯未动,脑袋却一百八十度扭转过来,上面长着一张莱昂图索的脸。

德米特里毛骨悚然,他下意识松开手,迅速后退到安全距离。酷似莱昂图索的怪物举起手,将脑袋掰回原位,这才慢悠悠回过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一摇一晃地向他走来。

莱昂图索快气疯了。他好不容易解决杀手找到这里,结果德米特里二话不说就把他扭在墙上,甚至不给他展示身份的机会。小少爷强行压下一肚子怒火,向德米特里走去:“德米特,我今天来是为了和你——”

他是来谈话的,不是来和他兵戎相见的。但没等莱昂图索走到他近前,德米特里却再次朝他冲来,扣住他的肩,将他死死按在地上。莱昂图索对发小毫无防备,一下子便被压上地面,他的余光看到寒芒闪过,迅速撇过头,让刀尖钉在他耳边的地上。

这把小刀是莱昂图索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它陪德米特里走过最长的路,沾过最多的血。小刀的刀刃此时距莱昂图索不过头发丝的距离,若他不转过脸,那刀会正正好钉进他的眼睛。

虽然莱昂图索已经有过预想,但当他真正面对这样的德米特里,心中还是被悲凉充斥。他狠狠揪住德米特里的衣领,一下把他反压在地上,用全力抡起拳头,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

若谈判无法解决,那便用暴力说话——这是叙拉古人的法则之一。德米特里被打得歪过脑袋,立刻撕住他的衣服,抡起拳头回了他一下。

小刀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刀刃映出一旁相互厮打的身影。两人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肉搏,从地板打到沙发,从沙发打到墙壁,没有任何武器与技巧,像两条未开化的原始野兽。

莱昂图索的嘴里满是血腥味,衣衫被扯得七零八落,脸上的面具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他在踢了德米特里一脚后,立刻被对方推搡着跌到床上,德米特里再次对他举起拳头,莱昂图索想抬手格挡,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德米特里的拳头举到一半,却也卸力地滑了下去,跌落在莱昂图索的身上。

两人交叠着瘫在床上,精疲力尽地喘着粗气。德米特里的状况也很是凄惨,毛发被扯得乱七八糟,领带不翼而飞,脸颊也挂了不少彩。他趴在莱昂图索的身上,呼吸恰恰好喷在莱昂图索的耳朵旁边,小少爷被气流扰得有点烦,便用鼻子拱了拱德米特里的头发,对他沙哑道:“……从我身上下去。”

德米特里没有听到莱昂图索的声音。剧烈运动后,解毒剂已经彻底失去效用,不成形状的幻觉支配了他的脑海,他的耳边尽是沙沙蜂鸣。但不知为何,不管四周景物如何变换,眼前的鲁珀一直维持着莱昂图索的脸,那张脸对他露出的或愤怒或悲伤的表情,几乎摄去了他的全部心神。

即使知道那是幻觉,德米特里的心脏仍一阵阵地绞痛,他扭过头,发现那张脸正好也扭过头在看他。

德米特里恍然觉得,那鲁珀眼瞳的颜色比会场遇到时更金了些,若会场的他只有七分相似,现在的颜色几乎和莱昂图索一模一样了。他没由来地想笑,又对在幻觉中寻找安慰的自己感到悲凉,干脆抬起手,覆盖住对方的眼睛:“不要这样看我。”

莱昂图索没由来地被他盖住眼,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耳边的声音继续道:“莱昂图索……要是我在你背向我离开时就一刀捅死你,是不是就没有今天那么多操蛋事了?”

莱昂图索的喉头哽住了,胸腔像被塞了一团理不清的线。

他深知这个道理,但不知为何,他单单不想从德米特里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莱昂图索拧过头,声音带上些赌气:“你现在就可以一刀刺死我。”

“……但我做不到。”

叹息般的声音落在他耳边。莱昂图索什么都看不见,因此,耳边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因为我一直爱着你,爱了你接近二十年。”

世界安静了,房内仅余源石时钟的走动声。莱昂图索的思维随着空气停滞了几秒,瞳孔放大,猛地把德米特里的手摘开。他翻身爬起来,死死盯着自己的发小:“德米特里,你吃错药了?”

德米特里却没有回应他,红色鲁珀侧躺在床上,捂着腹部,脸颊毫无血色。莱昂图索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搀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上:“德米特?德米特?!你怎么了?”

德米特里想要回复他,却堪堪咳嗽几声,在床单上留下一点鲜血。莱昂图索皱紧眉头,立刻把德米特里的西装解开,一根根检查他的肋骨:“别动,轻点呼吸,我看看是不是骨头断了。”

德米特里像是没有听见,心房的防线随着衣物被一点点剥下,那些被他藏在最底层的、见不得人的真心也随之一点点显露出来。他闭上眼睛,声音很是凄惨:“是啊莱昂图索,我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即使被你背叛,即使兄弟们因为你受尽苦难,即使整个家族因为你流离失所,我却依然爱着你,甚至连提起刀对你复仇的勇气都没有。”

莱昂图索终于愣住了。他怔怔地抬头看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却没有看他,红色鲁珀逃避般地侧过了脸,紧紧闭着眼睛,清泪自他的脸颊汩汩划下:“莱昂图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停止爱你。要不你捡起那边的刀,把这颗可恶的心脏一刀扎穿吧,我也不想再扛着你给我留下的烂摊子了……”

那一刻,莱昂图索突然被巨大的悲伤包裹。他不断地摇头,爬到德米特里身边,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不,不是的德米特,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太意外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德米特里没有作声,他的耳朵低低垂着,眼泪流淌不止,时不时发出无法压抑的轻咳。莱昂图索被激发了雄狼本能的保护欲,他用尾巴把德米特里圈起来,抬手抚摸他的耳朵,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德米特,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德米特里自嘲般笑了:“现在说和以前说有区别吗?难道说,要是我在以前就对你告白,你就不会背对着离开我了?”

莱昂图索沉默了,手臂却微微圈紧了些。德米特里继续道:“我知道你依旧会,因为我是全叙拉古最了解你的人。不管是以前的家族少爷,还是未来的新城市市长,你的前程永远光辉璀璨,我的爱情只会是你的阻碍。莱昂图索,我只想在你身边看着你而已,不会傻到用告白来招致你的怨恨——”

“——德米特里!”

莱昂图索用力掰过他的脸,强迫德米特里直视自己:“你又不是我,凭什么擅自决定我的心意?什么阻碍什么怨恨,你看我现在像是这么想的吗?!”

德米特里反手揪住他的衣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对他吼叫:“那我现在说出来了,你有胆子接受吗?!莱昂图索,你都已经要离开我了,凭什么在这里质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白啊?!”

莱昂图索被他揪着大吼,面色却沉静如水。半晌,他抬起手,抚上德米特里的侧脸:

“我是新城市的政府官员,你是旧城市的家族首领,我们身处对立的两个极端,关系永远见不得光。即使这样,你依旧愿意吗?”

德米特里咬牙道:“那你给我一个方法,让我能够不再爱你。”

莱昂图索冷静道:“我没有那种操蛋的方法。所以我现在认真地询问你,当我的狼会很辛苦,你到底愿不愿意?”

德米特里怔怔地看他,眨了眨眼,把揪着莱昂图索衣领的手放了下来。

幻觉中的莱昂图索与现实的不一样,他不仅没有立刻拒绝,甚至向自己伸出了手。德米特里的眼前仍覆满象征幻觉的虹彩,而当莱昂图索问出那句话时,一些零碎的画面又侵入了他的脑海。

莱昂图索躲在诺玛背后伸头看他的样子,莱昂图索关心他的伤口的样子,莱昂图索给他递出折角票根的样子,莱昂图索握着他的手教他跳舞的样子。他们已经相处太久,久得德米特里以为他不会记得自己一步步陷入爱情的所有细节,但那些画面却在此时一涌而出,几乎淹没了他的全部理智。他看看莱昂图索盖在他身上的尾巴,看看莱昂图索的脸,又低下头,伸手去捞他的手。

莱昂图索无声地纵容了他。德米特里握了一会儿他的手,却苦笑起来,终于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你觉得我会信吗?”

话音未落,德米特里的眼前便一阵旋转。莱昂图索一把将他掀倒在床,爬到他的身上,抬手撕开自己外套的扣子:“*叙拉古俚语*的德米特里,你*叙拉古俚语*的是全叙拉古最没种的鲁珀!把衣服脱掉,不要逼我把你绑起来!”

德米特里还没反应过来,皮带就被莱昂图索一把抽掉:“……等一下,莱昂图索?!你要干什么?”

莱昂图索把他的皮带扔到房间最远的角落,冷静的声音隐含风暴:“我要制造一些既定事实,防止你在擅自告白之后又擅自像个啮兽一样临阵脱逃。德米特里,这次轮到我问你了,我现在就在这里,你到底敢还是不敢?”

他死死盯着德米特里,试图让德米特里的视线被纯粹的金绿色占据,而德米特里眨眨眼,却觉得眼前满是美丽的虹彩。

莱昂图索的金绿色正逐渐化成烟花般的炫彩,而在那人落下话音的那一刻,压抑已久的爱情在德米特里面前崩裂飞出,他的世界充满心脏的噼啪跳动声,伴随着七彩绚烂的花火。

他愣了许久,终于傻傻地笑了。德米特里伸手抱住莱昂图索形状的幻觉,埋在对方的颈窝,笑着把眼泪落在对方的肩膀上:“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但我没有办法立刻出发去找你,所以求求你等我,不要找别人。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去新城市找你,永远不再放开你的手……”

他的力气很大,把莱昂图索勒得有点痛。小少爷轻轻安抚他的头发,对他宣布道:“我答应你。所以德米特里,你现在是我的狼了。”

他的狼顺从地点了点头,眼角却还挂着眼泪,濡湿了他漂亮的泪痣。莱昂图索亲吻了他的眼睛,轻轻抬起腿,把膝盖搭在对方的腰部:

“来吧。像个叙拉古人一样,把我也变成你的。”

拉维妮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臂抱胸,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源石挂钟。

开门声响起,脚步哒哒地从走廊传来。拉维妮娅不满地扭头,却被莱昂图索的样子吓了一跳:“你和他打架了?!”

莱昂图索的脸上挂了彩,精裁西装被撕了几个口,走路的姿势也有些许怪异。小狼崽顿了顿,把眼神瞥到一旁:“……嗯。”

拉维妮娅小跑着到他面前,托着狼崽子的脸,心疼地左右检查他的伤口:“我早说过他不可能理解你的理想,你非要多此一举!这下好了,让那个家伙伤到了你的——”

小狼说道:“打架了,但也■了床。”

拉维妮娅沉默了接近五秒,总觉得耳边刮了一阵怪异的风,让她听不清莱昂图索说出的叙拉古语:“你刚说打了什么?”

莱昂图索摘下她的手,对她认真道:“拉维妮娅姐,我把德米特里■了。不管他理不理解我的理想,他以后就是我的狼,我会在新城市等他来找我。”

监护狼大人眼前一黑,险些向后栽倒下去。

德米特里没有接他的通话,加密终端的留言也一个没回。朱塞佩小跑着冲到门前,用备份房卡刷开了房间门,他刚推开门,便被房内场景吓了一跳。

所有的家具歪倒倾斜,连落地灯的灯罩都碎了一大块,像是有一百只驼兽在这里散步了一整晚。被他担心的家伙倒是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双手托腮,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朱塞佩胆战心惊地踏入房间,左右看看,对德米特里摊开双手:“我的天,德米特里,你把那杀手做掉了?!”

德米特里揉了揉太阳穴,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朱塞佩急得转圈,嘴里不停絮叨:“泰拉之神在上啊,夫人特意让我看住你,别让她的继承人先生初出茅庐就在宴会上整出流血事件……这下好了,我该怎么写我的述职报告?”

德米特里的头依旧钝痛。他自动屏蔽朱塞佩发出的杂音,试图拼凑昨天的全部经过。

他好像和谁打了一架,又和谁春风一度了,但不管怎么回忆,记忆里的那人都长着一张莱昂图索的脸。德米特里想来想去,只能认定来者是宴会上那只黑色鲁珀,那鲁珀和莱昂图索本就比较相像,而在药物作用下,自己很可能把他幻视成了莱昂图索。

德米特里在那厢苦思冥想,朱塞佩在这厢左右转悠,却是有了新发现:“德米特里,这是昨天的杀手留下的?”

德米特里下床察看,在小桌子上看到一张翻盖着的纸条。他拿起纸条,翻过面,看到了上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我从你身上拿了点纪念品。

From:莱昂图索”

朱塞佩看到,德米特里在翻转纸条后,突然像被下了定身术法,就连身周的空气都随之凝固住了。他无力地后退几步,几乎是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看向天花板:“老天……这绝对不是真的……”

他好像捅了比宰掉非任务对象还要麻烦的大篓子,还是绝对不能写在述职报告里的那种。朱塞佩不明所以地耸耸肩,他偏移视线,又发现了些什么,伸手指向德米特里的身后:“德米特里,你的尾巴怎么了?”

德米特里回过头,捞起自己的尾巴,看到了被剪成平秃的尾巴尖。

叙拉古的早晨通常笼罩在雨雾中,今日亦是如此。即使天气不佳,接弦口却已经等候了不少准备通关的市民,大家翘首以望,等待新城市与旧城通关的历史性时刻。

“欢迎来到新沃尔西尼!”

不少人抽到永久居住权后,立刻决定举家搬迁至新城常驻。跨城运输的队伍里包含不少大包小包的车辆,莱昂图索趴在车里四处观看,回过头看向后方的人潮:“我记得第一批抽选的人不多,怎么感觉像蹄兽迁徙一般。”

拉维妮娅正在驾驶载具,闻言回答道:“还有不少跨城工作的工人。新城的居住名额有限,安顿他们也是后续的大难题。”

莱昂图索应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去:“我看到企业运送物资的载具了。接弦口一周才开一次,他们的物资供应链会不会出现问题?”

拉维妮娅道:“新城没有田地,没法生产农作物之类的资源。但我们有一个机场,我认为,以后可以完善交通基础设施,把新城定位为国际化的交易运输港口。”

莱昂图索又应了一声。他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狼脑袋左摇右晃,又想偷偷往后拐去:“拉维妮娅姐……”

前面的载具停了下来,似是在排队通过关卡检查。拉维妮娅叹了口气,踩下刹车:“行了。想回头就回头吧,我不会说什么的。”

莱昂图索有些羞愧地垂下头。他拉开头顶的天窗,将上半身探出去,望向不远处人车交织的闸口。

来自荒野的风擦过他的耳朵,像昨天有人落在他头顶的亲吻。莱昂图索擦了擦干涩的眼睛,视线掠过车流人海,蜿蜒着走上人工山坡,看向了他将要倾注无数思念的、他的恋人所在的地方。

他的身后是一片载具的河流,跨城通勤的人们拖着行李箱,从他左右的人行通道上流淌而过。人们急匆匆地流向崭新的未来,莱昂图索却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看去,身着黑衣,像被锁在了一段陈旧的故事里。

啊。偏偏在此刻,他坠入爱河。

《一刻》莱昂图索ver.-End-

大家好,我是AK。经过两年筹备,《新凶》下册的大纲总算是打完了,最近也终于能腾出手,把鸽了很久的两篇番外写完。

《新凶》世界观是在叙拉古一期的基础上设定的,莱昂图索是直率、果敢的狼群首领,面对爱情时也同样如此。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对德米特里并不排斥,就非常自然地接受对方的心意了;德米特里比较重感情,又是付出爱情的一方,观感上比较优柔寡断一点。

总言之,这两人的设定与官设德莱有很大不同,再加上作者本身对意大利男人存在比较严重的刻板印象,所以便有了板着脸说情话的新凶ver莱昂图索。我个人是很喜欢的,希望你们也喜欢!

*ooc预警。配合陈奕迅同名歌曲食用风味更佳。

他梦见很久以前的事。

夏日午后,他们在葡萄园里玩耍,玩累了就在藤架下的阴凉里读书。莱昂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看着他的少主,阳光将那浓密眼睫染成淡金色,他忍不住吻了上去。

德米特里猛地睁开眼,天光明亮,虚空幻影无所遁形。

又一场白日梦。

莱昂合上厚厚的卷宗,再一次询问他的大法官:

“真的没有办法?”

拉维妮娅摇摇头。

“现有的证据不足以完成指控。”

“可他就是凶手,我们都知道!”

莱昂情绪有些激动。在他的城市里,这样一个残害儿童的连环杀手,居然要被无罪释放,这让他难以接受。

“有消息说他马上就要离开...

“有消息说他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我们将再也无法找到他,因他而破碎家庭将再也无法迎来正义!”

拉维妮亚低头看着手中法典,表情隐没在阴影里。

“法律需要证据。在证据确凿之前,所有人都是无罪的。”

从前贝内洛的大宅里总是摆着玫瑰花,红色和白色,热烈又纯洁。

德米特里更喜欢红玫瑰:

“就像血一样。”

莱昂不同意他的比喻:

“它们像些更美的东西,比如火焰,比如夕阳,比如你的头发。”

他有时候会非常非常恨莱昂,恨他的天真懵懂,恨他给予的虚幻期望。

“莱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当然知道。

他在动用家族的力量,他舍弃的他唾弃的他发誓要抹去的,家族的力量。

他理应获得嘲笑,但德里特米没有。

“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付出足够的报酬。你已经不属于我们,而我们做任何事都有标价,你明白的。”

“这是我私自的请求,与市长的身份无关。只要是我自己能够拿出来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他微微顿了一下,说: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在口中呼之欲出,但德米特里忍住了,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我要你做我的床伴,一晚。”

德米特里其实只想逗逗莱昂,他知道有些阴暗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而对于莱昂的请求,他从不需要任何回报。

在沉默的几秒钟里,德米特里有点遗憾不能面对面看莱昂震惊的脸。

然而在他解释这是个玩笑之前,他听到莱昂说:

“好。”

嫌疑人被发现倒在血泊里的时候,莱昂在教堂祷告。

日光透过彩绘的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斑斓倒影。拉维妮娅一时看不清他的眼睛。

“你在为什么而忏悔?希望不是我要和你谈的那件事。”

莱昂两手合十双眼紧闭,仿佛最虔诚的信徒,而圣堂上雕刻的神子目光如炬,似乎早已将他看穿。他喃喃道:

“比那更糟。”

小时候他们读过一本畅销小说,男女主角相爱却不自知,都以为对方憎恨自己,因此备受煎熬互相折磨。德米特里读得津津有味,莱昂对此嗤之以鼻。

“如果有人爱你至深,你一定最先知道。”

所以他知道的。

他知道德米特里看他的目光炙热如火,他竭尽全力假装毫无所觉。

那他爱德米特里吗?这个问题他无法去想,他不能去想。为了梦想他已经舍弃太多,有些事情总比爱情重要。

那一晚,德里特米是更紧张的那个。莱昂脱衣服的时候,他甚至局促地转开视线。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现在就可以停止这一切。”

“不,”莱昂说,“我必须付出代价。”

德米特里的眼睛忽然暗下去。

是的,在莱昂看来这或许只是个交易。莱昂背叛家族却请求帮助,他用这种方式羞辱他,似乎合情合理。

愤怒和欲望哪个率先控制了身体,他已无暇分辨。他只是狠狠吻了下去,险些让彼此窒息。

这情境他曾梦到过几次?一百次,一千次,还是更多?但每一次都与现在不同,那些温柔缠绵的梦里,他满怀爱意地膜拜少主的每寸躯体,绝不忍心伤他分毫。

而眼下,他们野兽一般相互撕咬,他甚至没有准备就强行进入,莱昂闷哼着颤抖了一下,德米特里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刺穿了。

他又俯下身去吻他,想对他说抱歉,想对他说爱。然而所触之处一片冰凉,他只吻到满脸泪水。

他想这样也好,恨总比爱长久。

莱昂获得了市长连任,以高达百分之九十的支持率。结果公布的那一刻,他和拉维妮娅激动得紧紧相拥,两年来的所有艰辛似乎都获得了回报。

“祝贺你莱昂,我们又向前走了一步。”

拉维妮娅的语气难掩兴奋,他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另一个人的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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