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深夜雨雾洗亮了瓜棚上肥大的叶子
老牛想到了那片拱起的坡地
和斜插在地里的犁铧
雨水惊蛰是播种的好季节
板结的土坷想必已经松软
可老牛已迈不开蹒跚的步履
看着栏杆下茵茵的新草
干渴的喉咙竟提不起丝毫的食欲
主人啊感谢你对一头畜生的眷顾
感谢你多年的收容与鞭策
今夜我的心也与你一样的潮湿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滴
老牛何曾不想为你再走一程泥泞
可胸口萎靡的肺腑
已经呼吸不了凄迷的雾气
也许是前世欠你的太多
也许是你有值得恭敬的福气
十数年的吆喝和使唤
作为畜生我没有一声怨言
可牛的生涯实在也不值得眷恋
主人啊就让我走吧
在这空旷的地面
在这生机盎然的季节
除了你谁会在意一头牲口的离去
也许脱去这沉重的肉身
我会得到灵魂的轻盈
生为畜生所幸没有财产的纠葛
惟有这只响亮的铃铛
曾经伴我走过夕阳的田野
缓慢而寥落的时光
现在它应该挂在
另一只小牛犊的脖子上
没有人懂得珍惜
悠悠的望楼河水
至今传颂着她青春的流韵
我的姨母财主的女儿
有着水蛇一样的腰身
月光一样的面容照耀过
十字型的街道
高傲的鼻尖睥睨着
有失偏僻的小城
诡秘的微笑河心里的旋涡
卷走了多少男人的叹息啊
无人知晓她心气里
缭绕着多少奇妙的图案
事实上她嫁给了
一个烟酒不沾的好男人
在那个被颠倒过来的时代
财主的出身决定了她的命运
固定要多难多灾
为了梦中失落的隐秘的玑珠
她迁怒于身边所有的事物
甚至连一只母鸡也不能幸免
她刻毒地抱怨那些善待自己的人
喷薄的火气随意涂改了
她的面容使它变得难于亲近
月光很容易就暗淡下来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走开了
她又开始诅咒上苍
和早已入土的祖宗
给她红颜却让她命薄如纸
弯弯曲曲的望楼河
流走了光影迷离的秋波
流走了腰肢柔美的水蛇
垂老的她始终都在原来的岸上
对着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河水
怀想自己不知所终的青春
口中念念有词
那时候我像一朵花
插到了不合适的地方
唉一件如此美丽的物品
没有一个人懂得珍惜
现在还得当废品来处理
他是一个真正的水手
突然降临的风暴
颠覆了来不及归港的渔船
陆陆续续落水的人
包括一名妇女都回到了岸上
只有一个水手不见生还
他是这一带最有名的水手
曾经穿越无数风暴
无数次沉船都起死回生
凭两只神奇的臂膀
他应该能够救出自己
回到我们习以为常的陆地
沿着耸立的海岸
我们一路奔跑过去
高高的椰子树和我们一起
呼喊他嘹亮的名字
大海那边不见有任何的回声
风暴渐渐地平息
沉船也被打捞起来
我们还是找不到他的身体
有人回忆当时
他似乎是向海的更深处游去
仿佛一条年轻的鲨鱼
不再回到岸上的事实
只是为了向我们证明
完全可以放弃陆地
院子里有两棵大树
我孤岛上的身世
挪不开两棵苍老的大树
一棵是海棠一棵是酸梅
为了孩子们的攀爬
它们都长得不够笔挺
海棠的叶子宽圆酸梅的叶子细碎
在各自的花季里
它们将淡淡的幽香
铺满了整个院子这时
会有成群的蜜蜂和蝴蝶飞来
海棠浑圆的果核可以
玩出许多开心的游戏
让人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空闲时酸梅婆娑在屋顶上的枝条
拨出沙啦啦的声响
五月的早晨从梦中醒来
金灿灿的梅花撒了一地
真叫人满心欢喜
酷暑的中午走在烘热的沙路
只要想一想酸梅树的荫影
心里就有一片清凉
再想一想那弯弯的梅豆
嘴里就水汪汪地生津
台风的表情
每年七八月份云在天边堆积
大海最深的那边
就会有风暴扫荡过来
缠住两棵年迈的大树
像愤怒的疯子揪住了女人的头发
天空一下被搅得浑浊不堪
青果的坠落无法挽回
轰隆的雷车从屋顶上碾过
远处传来树木折断的梆梆巨响
连续几天的暴风骤雨
孩子们那都出不去
他们听着刷拉拉的雨声
把玩屋檐下飘拂的水帘
想象着村外的小河已经涨满
池塘里到处都是浮游的蝌蚪
一旦雨过天晴他们
就可以冲出去像成群的青蛙那样
扑通扑通地栽进水里
大人们则惦记着被淹没的庄稼
和年底的收成他们的脸
个个都皱得跟苦瓜一样
很容易的事情
某一个中午或许是
受到母亲凶狠的斥骂
或许是跟同伴闹了别扭
我独步走进那片无人的野地
在木麻黄浓郁的阴影里
眺望云天下延宕的土地
黛色的山峦波涛一样拱起
这时世界的辽阔真是无可企及
我的苦痛也无济于事
当怅惘的目光从天边收回
往往会发现一只
或者几只黑色的蚂蚁
无意之间我已经将它们踩在脚底
却听不到致命的呻吟
这些体型藐小的动物
常常在沙子里寻寻觅觅
体会着生命微不足道的意义
到处都有它们的踪迹
将一只蚂蚁放在掌心
看它们走投无路的样子真叫人怜悯
掐死一只蚂蚁对我来说
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了
可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三叔这一辈子
三条扭曲的皱纹
深深勒索着他不宽阔的额头
兄弟中酷似我祖母的是三叔
他曾经是村里的民兵营长
墙壁上斜挂着乌亮的苏式卡宾枪
半夜里突然吹起号角
集合队伍向海岸线开拔
兴致来时三二个人
跋涉六百里外的城市放飞一笼鸽子
那年一次工程会战
干起活来玩命的三叔
忽然失去重心和手中的钢钎一起
从高高的斜坡上跌落下去
从此不愉快的事情
沿着陡峭的坡度滚滚涌来
扼住了他的脖子
一个时期他咳嗽不已
挺拔的身体如风中的小叶按
不停地朝地面弯曲
寒气南下的季节
三叔整夜都在剧烈地咳嗽
像盲人拼命地敲打一只破烂的铜锣
接下来是阵阵可怕的呕吐
仿佛要把整个人像猪肠那样翻过来
其实并没有什么痰气
吐出来的多是清清的苦水
但一家人从此不得安生
迷糊之中我稚嫩的小手
多次穿过厅堂伸进他洞黑的房间
轻轻拍打佝偻的脊背
某一天当咳嗽声平静下来
我发现三叔已经苍老
早早起来打开竹笼
把一群鸽子撒向霞光万丈的天空
然后敞开胸怀
任它们在自己肩上扑腾
是三叔晚年的乐趣
一条颓耳的小狗
碎步紧跟在他的身后
每隔一段三叔就会蹲下身子
久久抚摩这毛茸茸的尤物
小东西则吐出鲜红的舌头
在他身上乱舔
令他啊啊啊地感慨万千
大人有十分紧要的事情
透过剑麻放射的剪影
米黄色的平顶房闪闪发亮
黄昏临近了野地里
送来香茅草阵阵迷魂的气息
晚归的水牛不觉中放慢脚步
事隔多年我仍然记得
这个风雨中的黄流火车站
忽然间发作的怒吼
震落了主妇手中的瓢盆
一千只轮子同时划过平行的轨道
钢铁的长龙向远方坚决地突进
沉重的大地被卷扬起来
甩出了飞旋的视野
1966正是这个愤怒的吼声
把我从黑暗中惊醒
伸手摸不到父亲的臂膀
六岁的孩子惊恐无比
他掀掉被褥跑到房子外面的空地里呐喊
寂静的钢轨向夜色最深处延伸
手电筒耀眼的光束由远而近
一个陌生的叔叔告诉他
爸爸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不能和孩子在一起
我不懂得读书的意义
薄雾蒙蒙的清晨
一串嘹亮的钟声穿过合欢树
和小叶榕密集的叶子
闯入一个个低矮的小院
循着金属的呼唤全村的孩子
披上五光十色的衣裳涌向课堂
右派老师扶着断腿的眼镜
细声讲述文字的拼音
和数字与数字的关系
其实危坐在窄窄的板凳上
我并不懂得读书的意义
只是那钟声的震荡让我心旌飘扬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
我会猛地抓起锤子
狠狠地敲击那段铮亮的铁轨
听它的颤音响切云霄
柚子的味道有些酸涩
还是二年级的时候
有个女孩常常来到我家
她穿着花格子的衣服
不爱读书却长于家务
喜欢和我在一起
屋檐上挂起月亮的夜晚
我们会到房子后面的空地里
说一些有趣的事情
这时蟋蟀从地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她圆圆的脸上有欢乐的浮云
我心里却有说不清的意思
她常常给我偷来家里的好东西
津津有味地看我吃下去
我始终都闹不明白
她家的柚子吃起来总是那么酸涩
后来春心荡漾的岁月里
我还喜欢过一些女孩
她们当中有一个成为我的妻子
其他则投入别人的怀抱
生出一些淘气的孩子来
许多年了岁月风一样地刮去
不知孩子们的母亲
早上起来是否有一个好心情
少年的心事苍苍茫茫
八月里的一个夜晚
一场台风即将从菲律宾袭来
几个十几岁的少年
卷扬着尘土走向木麻黄的海滩
腥咸的风吹乱了他们的长发
一团团流云掠过月光的天穹
他们并排站立在高高的岸上
神情庄严一言不发
任凭潮水愤怒地涨起又猛烈地崩塌
木麻黄的树林萧萧嘶鸣
慌乱的马群不知要奔向何方
他们不明白大海为何如此愤慨
木麻黄为何如此恐慌
云的衣裳一件件撕破
水的泡沫一堆堆湮灭
他们全都摊开四肢
仰躺在树影迷离的沙滩
一任汹涌的马群从身上奔腾而过
秋月的流辉茫茫苍苍
一根大梁压在我的床上
1975那场巨大的台风过后
同学们回到了校园
我住宿的那间茅屋已经陷塌
一根大梁重重压住了我的床铺
好几个人都搬不起来
想想真是令人后怕
如果前天夜里
不是因为要去帮助农民收割稻子
就不可能还有今日
许多快乐或烦恼的事情
那根粗壮的梁木
其实早已经歪歪唧唧
随时都可能砸下来
但它选择了一个极其恰当的时刻
数十年来的生活可能已经错失了
许多飞黄腾达的际遇
然而就因为这根木头的缘故
我都应该心怀感激
不能有任何的抱怨
我们不再与那些出卖良心的小人过不去
所有失去的亲人中
最让我愧疚的是你啊父亲
海岛上的土地并不平坦
你背负着我一路穿过尘埃
如今我能够数得出的孝行
就是用细细的沙子
把你来掩埋再插上
几株枯黄的兔窝子草
并非没有爱只是刻在骨头里
上苍没有给我机会
让泉水从岩石里喷涌出来
父亲今天的大街上
过往的人很多很多他们行色匆匆
他们有他们的心事
酒肆茶坊人声鼎沸话语滔滔
可没有一个人会提到你
父亲南国寥落的天穹下
你的存在完全依赖于我的追忆
将来无可挽回的
我也要失去自己
包括胸腔里深深的愧疚
到那时我该把你存放在哪里啊
父亲在这喧嚣的人世
我真的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位置
来安放你的身世
还是让我们互相释怀吧
互相遗弃不管是天上地下
还是云霭浮绕的半空
我们都不再像山谷里的藤萝那样纠缠不清
不再抱怨命运的不公
不再与那些出卖良心的小人过不去
我们不再留恋
这坑坑洼洼的土地
和遗落在土地灰尘里的黄金
让世间的一切财物
都归属于渴望得到的人吧
我们不参与争夺与分配
更不在乎什么公正
素昧平生的奶牛
每天清晨饮一杯洁白的牛奶
送下两片面包将食指舔净
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习惯
这个看起来相当私人的行为
蕴含着许多事物许多人在忙碌
其中就有一头奶牛
我们从来都没有照面
可就像是亲生的犊子
我日日吮吸着她的乳汁
想到夜里通宵达旦的反刍
我感到了一种惭愧
看到牛群在河边吃草时谦卑的样子
心里便升起崇高的敬意
从泥土到青草
从青草到一杯温热的牛奶
是条漫长的河流
今生今世作为一条奶牛
她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
而作为人的我实在难以拒绝
这些事物的精华源源地汇合
可谁能够赋予终结者的资格
让我理所当然地消受
这些供养并且抗拒
一切消受的要求
孔见,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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