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征文:万妈妈的绿皮火车[万松浦论坛]

内容简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红旗厂小学的万校长因心高气傲而被街坊们称为“精神万元户”。然而她的三个孩子——大宇,二宁和三丁,却都天性散漫,不思进取,贪玩旷课、早恋、爱打扮。在高考、就业和婚恋等人生命题上,强势的万妈妈与儿女们意愿对立,南辕北辙,上演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的家庭冲突……

(一)

一九八四年的这天下午,万老师带着儿子三丁坐火车。绿皮火车在山区里穿山越岭,时速不过四五十公里,动不动就“咣当”一声刹车,然后传出列车广播:“乘客同志们,XXX乘降所到了!”

乘降所是山区铁路特有的露天停靠站,没有票房和候车室。三丁趴在车窗边上,见上车的山民都没车票,觉得自己买票亏了,“妈,你看你看,他们上车不买票!”

“不用你操心,都会补票的。”半睡半醒的万老师敷衍回答。

火车又是一声汽笛长鸣,继续向着莽莽深山开动。车厢里越来越嘈杂,赶集的村民们兴高采烈聊着家常,挎篮里的鸡鸭咕咕乱叫,电风扇在头上摇头晃脑。三丁在过道里来回疯跑了几圈,又回来问妈妈:“为啥我们去沈阳的火车没有乘降所?”

“那一段是快车,这段是慢……山洞来了,快坐下!”万老师赶紧命令儿子。

三丁一屁股坐下,只听车头发出一声尖锐变调,车厢里瞬间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有铁轨撞击声混合着倒灌的焦煤气味。鸡鸭都停止了鸣叫,乘客也都眯上眼睛。十几秒过后,一缕微光隐约显现在行李架上,然后化成一团跑动的光晕,越来越明显。最后伴随着一声长鸣,火车终于钻出了隧道,车厢刹那间恢复了光亮。

“第十个山洞!”三丁不顾脸上蒙了层细细的黑灰,兴奋地竖起两个手掌。每当蒸汽机车钻进隧道,喷出的煤烟会倒灌进车窗。

“可怜的孩儿,上车还是精粉馒头,这会儿就成了标粉馒头。”万老师从皮包里取出湿手巾,给儿子擦了两遍脸,又给自己擦了两遍。

火车驶过一个连着一个的桥梁,跨过大大小小的山间河谷,窗外的山岭越来越陡峭,这意味着离家越来越近。万老师开始准备收拾皮包,她摸了摸压在包底的手帕——里面包着三个金戒指,这次回沈阳的收获。

“我要吃酸三色!”见妈妈翻动皮包,三丁赶紧伸手讨糖吃。

“少吃一颗吧,牙齿都要掉光了!”万老师掩好皮包口,拉上拉链。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给儿子提出了个问题:“妈妈问你,三丁是喜欢沈阳还是咱们厂?”

“当然是咱们厂。”

这个回答让万老师大为惊讶,“咦,咱们厂深山老峪的,哪里比得上城市?”

“在咱厂,能爬山下河。”

“啊?谁让你爬山下河的?!”

三丁知道说漏了嘴,吐吐舌头再不吱声。

“红旗厂屁大的地方,连个少年宫夏令营都没有,怎么能比得上沈阳?”万老师捏了捏三丁的脸蛋,“你给我听好了,好好念书,考到北京上海沈阳去,咱可不能在山沟里蹲一辈子。”

迎着天边的晚霞,绿皮火车终于抵达了红旗厂小站。

万老师挽着三丁走出站台,一抬头就看见了接站的关师傅。关师傅身着防酸工作服,脚踏电工鞋,抱起三丁时,嘴上还叼着半根旱烟,典型的化工厂下班工人装束。

万老师一边挥散烟气一边问:“大宇咋没来?”

关师傅气哼哼回答:“不用他,万人烦!”

万老师问:“是他不愿意来?”

关师傅说:“这臭小子让我打跑了,还不知道在哪儿晃荡呢。”

大宇是万老师和关师傅的大儿子,比三丁大十岁。这天挨打是因为玩气枪打死了前楼的鸽子,结果人家拎着死鸽子找上门来,老关赔了十块钱才算息事。“十块钱换了个死鸽子,三丁说,你哥该不该打?”关师傅一双大手把三丁抱到自行车大梁上坐稳。

“该打,该打!”三丁附和说。

“该打!该打!”万老师也说,一屁股坐上自行车后座。

红旗厂是一座大型军工厂,在“三线建设”时期搬迁到了铁城下面的偏僻山沟里。全厂有五个家属区,两三百栋家属楼和四个子弟小学。其中第一家属区也叫“工人村”,住户多是生产工人和普通职员。万老师是子弟一校的校长,但在编制上还不算是干部,而她爱人关师傅也只是硝化车间的机修班长,由此,他们家一直住在“工人村”筒子楼的一楼小院里。

关师傅脚踏白山牌自行车,载着万老师和三丁,一路经过职工浴池,合作社,俱乐部,体育馆,老干部游艺室,赶回第一家属区时,已是万家灯火。

万老师跳下后座,推开小院铁门,走进屋里,果然没看见大宇,只有女儿二宁在小屋里看书。她轻轻关上屋门,忽又觉得不对劲:难道今天太阳从西面升起?二宁何曾看书这么入神过?于是她蹑手蹑脚地又潜进小屋,从身后一把夺下二宁手中的书,剥掉牛皮纸包皮,露出的封面果然是《我是一片云》。

“骗子!你就自己骗自己吧!”万老师甩手把书扔出窗外,掉进了窗下的鸡架里。

二宁被妈妈的闪电战一击而中,实在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垂着手,像是人赃并获的小偷。

“没一个着调的玩意儿,你们三个统统都是索债鬼!”万老师平日骂儿女时连带三个一起骂,如此株连可以提高效率,敲一山而震三虎。

“妈妈,我不是鬼。”身后的三丁觉得委屈,拉住万老师衣襟。

“对,你不是鬼,”万老师叹了口气,看着他面黄肌瘦的小脸,“你是落秧的茄子,更难伺候!”

晚饭是关师傅作的煎带鱼,还有一小碟计划外的炒鸽子肉。

饭菜摆上桌时大宇还没回来。二宁虽挨了一顿骂,但丝毫不影响食欲,她一个人吃了大半盘带鱼。万老师拿筷子直敲盘沿儿,别吃了,倒是给你哥剩点儿啊!二宁说,不用管他,他肯定是去哪个狐朋狗友家混饭了。万老师说,那也别吃了,看看你胖的,还什么“一片云”,你能飘起来么?二宁翻了翻眼白,这才下桌回到小屋里学习。

饭后,收拾完碗筷,万老师打发三丁出门去玩,然后把关师傅叫进大屋,拉上窗帘,从皮包里翻出手帕摊开,“这趟回沈阳,姥姥给的金戒指,三个孩子一人一个!”

“嚯!好家伙……不会是铜的吧?”关师傅轻轻拈起一枚,正要放进齿间。

“别咬,别咬!”万老师赶紧抢下来,“什么铜的,你妈才戴铜的呢!”

“怎么又提到我妈了呢?”

“当年可是你妈亲口说的,你家只有铜戒指,都没见过金的。”

“对!我们家就是贫下中农,穷得光荣!”关师傅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要说当年批斗你们家活该,一点儿都不冤!”

“冤不冤咱不说,至少咱孩子姥姥有名有姓,哪像他们奶奶,穷就算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什么关苏氏,孩子写‘家庭调查表’都脸红!”万老师也来了劲。

“哎——”

“哎什么哎?要不是时代混乱,我也不至于跟你拴在同一个槽子里!”万老师双手往腰间一叉,准备开始长篇罗唣。

“得得得,受不了你!”关师傅端起茶缸子,夹着小板凳,“咣当”摔门而出,末了扔下一句话,“你可别忘了!那年批斗,是谁蹲着不敢站起来,是谁!”

(二)

话说二十年前,万老师和关师傅的结合在红旗厂里还是个大新闻。当时的小关师傅既是青年工人模范又是岗位标兵,浑身上下闪耀着根正苗红的产业工人风采;而小万老师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连累到她总是抬不起头。

有一天,小万老师在校门口被革命群众围攻,罪过是穿了一双高跟鞋。碰巧小关师傅上班路过,见她被数落得可怜,便上前劝阻众人:得得得,差不多了,让这位老师回学校吧,可别耽误上课。为首的革命群众吴瘸子不高兴,说小关你别闲先吃萝卜淡操心!今天必须批倒批臭这个右派狗崽子,要不她肯定会破坏革命生产!关师傅懒得多说,一抬脚将吴瘸子踹了个大跟斗,骂他:就你还好意思说别人破坏生产?现在我就去撬开你家仓房,看看你往家里拿了多少轴瓦阀门!吴瘸子爬起来没敢言语,慌里慌张就往家跑,身姿比田径运动员还快。

没了领头喊口号的,群众们也就散开了。蹲着的小万老师这才敢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的大救星,感激得涌出两行热泪。

这之后没多久,硝化车间就传出了新闻:电工小关和右派子女小万老师谈上了朋友!消息像是晴空里的一道闪电,击穿了革命群众的大脑回路。工友们都说小关师傅丧失了阶级立场。小关师傅猛拍胸脯保证:大家请放心,我能领导好她,我能改造好她!工友们都说,拉他妈倒吧,你不投降,右派子女是不会让你上床的。

至于左派劳模和右派子女怎么在床上谈妥的,群众们就不知道了,反正左右合作很快就生下了一儿一女,也就是三丁的哥哥大宇和姐姐二宁。

到了一九七六年,两口子一不小心又造人成功。眼看肚子渐渐隆起,万老师跟关师傅商量:这胎不管男女都叫关小丁吧,宁比宇少一横,丁又比宁少个宝字盖,也算有个顺序。关师傅说,那要是再生一个,就得交关一啦?

万老师嘴一撇,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写超生检讨书都快写吐了!

(三)

在马路边和街坊们聊天,是关师傅每晚的消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平时晚饭后,万老师总要关掉电视机,亲自监督孩子学习。她也劝过关师傅多读书多看报,可老关翻书就迷糊,举笔千斤沉,宁愿去路边找工友们吹牛胡侃。

这晚在路边坐到月升中天,关师傅也没见大宇的身影出现,他有点儿担心。

“老关我跟你说,小子又不是丫头,不淘?那就是病了!”一起聊天的工友宽慰关师傅,“也就是你家万老师要强,非得逼孩子考大学……,念大学有啥用?挣得一样多,还少了好几年工龄!”

“我说了不算,她是俺家领导,随便她折腾。”关师傅手一摊。

“看看——,当年是谁说能改造好阶级敌人的,怎么样?投降了吧!”有人开玩笑揭关师傅老底。

“你们懂个屁,人家万老师这叫站得高看得远。”人群中的吴瘸子插话说,“以前,人分左中右,现在,人分上中下!机关干部都得要学历,他妈的小干部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我们这群老革命跑断腿。”

“拉他妈倒吧,你也算老革命?……你是老造反派,墙头草!”大家起哄吴瘸子。

人声嘈杂中,关师傅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拎着板凳往回走。进了小院,他先把艾蒿土蚊香点着,再用蒲扇将火头扇得红亮。这时听见小屋窗户“咕咚”一声响,关师傅知道是大宇跳窗户回来了,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十点。

反正回来就好,关师傅也懒得进小屋再看一眼。

大宇这几个月过得有点儿闹心。高考落榜后,他一心想考工入厂当工人,然而妈妈坚决不同意,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大宇只好硬着头皮回校复读,三天打鱼两天嗮网,没事儿就逃课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这天他跟朋友大驴借了一杆气枪,比划半天也没打下一只麻雀,就对着前楼王电工的鸽子窝放了一枪。没想到王电工换班在家,正好把他抓了个现行。结果是爸爸赔了十块钱,自己被赶出了家门。大宇只好去大驴家蹭晚饭,饭后两人还打了会儿克朗棋,要不是大驴的床太小,他都想在大驴家过夜。

这会儿,他翻窗进屋的动静惊醒了睡在下铺的二宁。

“神经病啊,这么大声?!”二宁抱怨被惊扰了美梦,拉起被子蒙上脑袋。

“少废话,再废话,我就告诉咱妈你看琼瑶小说!”大宇威胁说。

“想告状?哼,晚了!要说我告你状还差不多?”

“告我啥?”

“告你成天臭美,有情况。”

“去去去。”

“告你和那个张—晓—梅……”二宁从被角露出头,洋溢着一脸八卦的表情。

“闭嘴!你再胡说?”

“不说也可以,但有个条件,你把‘维尔肤’给我用用。”

“维尔肤”是上海日化厂产的润肤甘油,张晓梅送大宇给的礼物。大宇当然不愿转送,“别闹了,其实跟你的蛤蜊油一样,没啥区别。”

“才不一样,咱俩换,你用蛤蜊油,我用‘维尔肤’!”二宁垂涎已久,志在必得。

“滚滚滚!”

“那我明天就告诉咱妈,说你跟张晓梅好上了,让妈把你皮剥下来!”

黑暗中,大宇犹犹豫豫地掏出“维尔肤”,舍不得地摸了摸盒盖上的字母“M”——这是小梅亲自刻上去的标记,代表来自“梅”的心意。

“快别磨蹭了,给我!”

“你说话得算数!”大宇皱了皱眉,把“维尔肤”抛到二宁枕边。

“这就对了!……我不说,我啥也不知道。”二宁收了小圆铁盒,得意地咬住被角发笑。

“你就抹吧!越抹青春痘越多!!”大宇攀上上铺,临睡前送给妹妹一句衷心的祝福,俄而鼾声便起。

“大宇,妈妈昨天在火车上想了想,把你转去市内一中怎么样?”万老师倒没提起打死鸽子的事儿,她想的是厂中学文科班肯定耽误前程。

“市内一中?坐火车还得两小时呢,你是……让我住校?”

“住校是辛苦,但是为了考大学,这点儿困难又算什么?”

“我不去!一中的食堂没有油星儿,宿舍都是大通铺,我才不去!”

“课本上不是讲过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万老师开始循循善诱。

“妈妈,我不想被降大任……”

“噗!”一旁刷牙的老关把漱口水一喷,“人哪,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大宇那叫差了好几十分呢,要我看,他也不用遭那个罪,下个月就去考工好了……”

“老关你少插嘴!”万老师一瞪眼睛,“大宇他不是笨,他是根本不努力!”

“新闻和报纸摘要”临近尾声,三丁拎着油条豆浆也回了家。万老师往豆浆里草草撒了几粒糖精,催促大宇二宁快点儿吃,“加快速度!早点儿到校上早自习,一寸光阴一寸金!”

老大老二还是慢腾腾,倒是三丁吃地飞快。万老师拿筷子点他脑门,“倒是嚼一嚼啊,你牙都白长了?消化不良又得跑肚拉稀!”

子弟小学在第一家属区的东侧,母子两个人手拉手,一路上迎着日出往前走。

“妈妈,早晨的太阳为什么是淡淡的?”三丁边走边问。

“早晨就像是人的童年,比如你。”

“那大宇呢?”三丁又问。

“大宇是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可他自己还不知道珍惜。”万老师回答。

“是不是太阳到了中午,就可以结婚了?”

“差不多。”

“妈妈,那我哥不是十点钟的太阳,是十一点钟的太阳。”

“为什么?”

“他有对象儿啦,是第三家属区的张晓梅,”三丁说,“他们两个人偷偷手拉手。”

万老师一听,咬牙切齿,怪不得大宇最近没事就照镜子。

“我觉着我哥离中午十二点不远了。”三丁还说。

“那可由不得他们!”万老师脚下一跺,“我得把你哥重新扳回十点钟,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这么没出息!”

这天的“红旗下讲话”,万老师手持的扩音器罢工了。她左拍右拍,在三百个学生面前鼓弄了半天,最后发现是电路接触不良,稍微举高一点儿都不行。幸好有一年级班主任陆老师来解围,她把扩音器扛在自己左肩上,这个高度正好和万老师嘴巴平齐。扩音器终于传出了激昂朗诵:

“……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万老师的语气铿锵顿挫,然而台下的学生们只能听懂一半。他们只见校长摇头晃脑,四字一顿,似乎说是少年和中国有一点联系,和地球有一点联系。充当支架的陆老师更是难熬,她双耳嗡嗡作响,本以为朗诵到此结束,没想到万老师换了一口气,继续成语联播:“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

操场上的三百个师生被震撼得五体投地。

“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大家都快十体投地了。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面朝正东方向初升的太阳,万老师发出收尾的高声赞叹,将面前的陆老师头皮屑纷纷震落。

讲话之后的环节是颁发“流动红旗”。本来这面红旗是要发给三年一班的,见陆老师当支架辛苦,万老师就临时改了主意,宣布道:“上周流动红旗获得班级——一年一班!”这个结果让全校师生感到意外,台下只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八点钟,整个升旗仪式结束,各班班主任带领学生返回教室。陆老师没去管学生,她夹着红旗来帮忙收起扩音器,嘴上不停夸赞:“校长您这朗诵的气势,真是赛过了《话说长江》!”

万老师笑了笑,说:“去吧,带好你的班级,这儿不用你帮忙。”

陆老师往教学楼方向走出两步,又回过头问:“万校长……我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工资调整的消息?”

“还没有!”万老师一下子收起笑容,“小陆,其实你们班离拿流动红旗还有距离,继续努力吧!”

子弟一校总共有十三个老师,七个工人出身,五个是幼儿园选拔上来的阿姨,唯一师范学校毕业的是万老师。

万老师语文课讲得好,这是全校公认的事实。然而在七十年代,讲课这件事并不重要,那时的子弟小学忙着各种运动,一会儿学工一会儿学农,一会儿捡牛粪一会儿除四害。万老师心里憋着火,放学回家就跟自己儿女发狠:“你俩可不能不学习!记着,大宇你的榜样是陈景润,二宁是林巧稚,从今开始,每人每天四页大楷,两篇《十万个为什么》!”

到了八十年代初,红旗厂大喇叭开始广播:“科学的春天来了……社会主义更需要科学!”厂长和教育处长跑来子弟一校听课,发现全校只有万老师一个人能分得清平翘舌,写字不倒下笔。两人于是当即拍板,解放思想尊重知识,由万老师全面负责子弟一校教学。——这个变化有点突然,“右派子女”一转身成了新时代的万校长,连关师傅都不能理解:又红又专,难道不是红比专更重要么?街坊们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后来的时代变化越来越快,日新月异,更让大家目不暇接。

这天上午的第四节课,万老师拖了堂。起因是用词语“顽强”造句,全班学生们写下了同样一句“小草顽强生长的精神,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万老师把黑板擦敲得山响:造句造句,要有文采,你们造得这算什么?算什么!发完一通火,她才把孩子们放出教室,自己最后一个离开学校,走上家属区的小马路。

第一家属区只有一条小马路,上街的妇女大都低头慢走,偶有几个妇女昂头走路,都是一时不让须眉的巾帼,比如五十年代的劳模“铁姑娘”,六十年代的造反派“万年红”,以及乘着八十年代科学春风的万老师。这天的正午阳光照在小马路上,明晃晃得有些耀眼。万老师大马金刀地往家走,冷不防前面闪出一个昂首阔步的妇女身影。她眯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开杂货店的李三媳妇。

说起李三娶的这个农村媳妇,当初连厂办“大集体“都没混进去,就在临街偏厦开了个小卖店卖百货。然而日复一日,细水长流,八四年的经济普查居然调查出她家是全厂第一个万元户。曝光之后,李三还是老老实实走路,他媳妇却是有钱人腰粗,越来越得意。

眼见李三媳妇走在前面得意洋洋,万老师心底发出冷笑:一个小生意人,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于是她脚下发力,三步并作两步超了过去,余光也没看对方,权当是路过了一只溜达鸡或是流浪猫。

被超过的李三媳妇当街愣住了,旋即心底窜起火苗:什么意思,你万老师跟我打个招呼都这么难么?好吧,来吧,竞走比赛开始!

于是两个人都越走越快,好像马路银河里的两颗流星,你追我赶。竞走了一段路,毕竟李三媳妇年轻腿脚快,很快就追了上来。万老师只好停下脚步,扭头先开了口:“我说李三家的,你家小卖店的牌匾得改一改!”

“改什么?”

“烟酒糖茶四个字,你居然写错了两个!记住,‘酒’的右半边不是九,‘糖’的右半边也不是广。”

“肯定没错!牌匾都挂了好几年了。”李三媳妇不信。

“当年的二简字,现在算是错别字。”

“那也不耽误事儿。”

“耽误下一代!……我是语文老师,得教对学生,对不对?”说完这句话,匀好气息的万老师又甩开大步,边走边喊,“下一代不能光有钱,还得有知识,记住,你是万元户,我也是万元户,精神万元户!”

下午五点钟,红旗厂的二十个大喇叭又响起《歌唱祖国》,这是全厂白班下班的讯号。万老师赶去家属区的菜市场,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很多下班职工在买菜讲价。她跟几个学生家长打过招呼,挑了青椒西红柿正要结账,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好朋友刘慧珍。

刘慧珍是职工医院的护士,外号“大学迷”——儿子大辉才念小学三年级,她就开始研究《高校招生专业目录》。每次菜场相遇,她和万老师总是站在烂菜叶子堆旁聊个没完,高山流水,直到日落月升,这一对伯牙子期才拎着菜篮子匆匆赶回家。

“这几天我正闹心呢,正想找你聊聊。”见到了好朋友,万老师很是高兴。

“怎么了呢?万老师。”

“我家大宇不上进,整天狐朋狗友一大堆,眼看复读也没啥长进,我在想要不要走个后门,把他送到市里一中插班?”

“应该啊,真是太应该了啊!市一中的水平,那可是比咱们厂的破子弟中学强过一个来回!”

“可是大宇嫌住校条件艰苦。”

“住校再苦,能比得了我们这批下乡时艰苦?”刘护士态度继续坚决,“我跟你说,高考可是人生的转折点,家长必须逼孩子努力一把!”

这个道理万老师也懂。

“看看咱们家属区这些人,下班后除了玩麻将就是玩扑克,再不就去山坡上开荒,破山的土层没半尺厚,结的西红柿都没核桃大……说是工人,其实都是小农的底色,”刘护士滔滔不绝,“再看看我们医院的吕院长,名牌医学院毕业,四十多岁就成了全市的脑外科大拿,这才是高级人才的劲头……,”说到最后,刘护士开始思维跳跃,“对了,药房新进了蜂王浆,孩子学习费脑筋,我找人给你开处方……”

刘护士说的没错,第一家属里的多数家长只想着孩子长大接班当工人。孩子们放学后也不看书,有的去山脚抓蝎子卖钱,有的去河边钓鱼抓蛤蟆,有的去职工浴池里练狗刨儿,把别人身上搓下来的泥水呛进肚子里。每次召开家长会,万老师都苦口婆心,然而台下的工人们连都记录纸笔都不带,全都神情木然或者昏昏欲睡,像极了他们子女在课堂上的神态。

和刘护士分手后,万老师拎着青菜赶回家。她把大屋小屋巡查了一遍,只见大宇在小屋里做题,二宁在大屋里练书法,三丁趴床上写作业,一切皆如所愿。心满意足的她转身去院子里择菜,并没觉察到电视机屁股还是热的。

没等一会儿,关师傅推着自行车进了小院。没等他立好自行车,万老师就从板凳上站起来,说:“我想好了,咱们必须给大宇转学。”

关师傅说:“我保留意见。”

万老师说:“不需要你的意见。”

关师傅说:“既然是你拿主意,那你就去折腾,你去找人。”

万老师说:“本来也没指望你,只让你费点儿脑细胞,想想送什么礼好?”

“我是小农,我想不出来!”关师傅拎着饭盒兜子进了屋,没声好气。

这天的晚饭,万老师和关师傅没怎么说话。饭后,大宇骑车去中学上晚自习。三丁想出门去玩,万老师不同意,让他和二宁一起在家学习。关师傅像往常一样端着板凳去“路边社”找人聊天,回到家时已是九点。

万老师埋怨他:“你就不能给孩子们树立个榜样,跟着一起看点书?马路边有什么好聊的,东家常西家短?”

“聊得都是过日子的事,比看书有用!”

“有什么用?”

“比如,你问我该送什么礼,街坊们就帮忙拿了主意。”

“啥主意?”

“送电镀折叠椅,拿得出手,还不贵!”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万老师听了点点头。那年红旗厂部分“军转民”,搞了个电镀折叠椅生产线。红艳艳的人造革面配上亮晶晶的电镀椅背,时尚又有档次。

“同样一把椅子,咱厂内部价二十块,城里的商场,标价四十!”关师傅把从“路透社”得到的行情补充了一下。”

“转学可是个大事,咱们得送两对儿!”万老师掂量掂量人情轻重。

“对,两对儿八十,拿钱吧,我明天就去买。”

第二天,关师傅就用自行车载回家两对儿“红旗牌”折叠椅。椅面红彤彤软绵绵,电镀椅背光洁照人,三丁喜欢得坐上去就不想下来。关师傅先用瓦楞纸包裹严实,再用尼龙绳加固捆紧。一旁的万老师看着满意:四个电镀折叠椅,城里商场标价一百六十块,送给校长绝对拿得出手。

周日一早,天光晴朗,关师傅和万老师各夹着两只折叠椅上了火车。火车开动后,万老师掏出两张报纸,自己看一份,给关师傅一份。关师傅看了没两眼就放下,转头闲看车窗外风景。

“我还是那句话,你得有点精神追求,看看书读读报。”万老师劝他说。

“才不要什么精神追求,我可不想当什么“精神万元户!”关师傅一撇嘴。

“什么‘精神万元户’……你从哪儿听说的?”万老师放下报纸问。

“你和李三媳妇前几天竞走的事儿,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关师傅哂笑道,“屁大的家属区,啥事都传得快。”

“别人爱咋说就咋说,我不在乎!”万老师不以为意,“再说这个外号也不难听,马恩列斯毛都是精神上有追求,谁敢笑话他们?”

“你想当精神万元户也可以,可咱家更需要的,是今天添个好菜,明天添件新衣服。”

两小时后,火车抵达铁城站。

万老师和关师傅腋下各夹折叠椅,在站前马路上挥手半天,终于喊上一辆三轮车,把他们送到市一中教工宿舍。关师傅从门房处打听到校长家住在五楼。于是,他俩又把四条人腿外加十六条椅子腿,挪了七十五个台阶,满头大汗地踏上了五楼。

万老师掏出手巾正给关师傅擦汗。这时校长家的铁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怀抱篮球走出来,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找谁?”

“请问,这是胡校长家么?”关师傅说话时,汗涔涔的脸上还挂着毛巾脱落的细线。

男孩儿略略点头,回头冲房间里喊:“爸,有人找!”

“是谁啊?”胡校长穿着大裤衩子走到门口,没将门开全,只露出半个身子。

万老师赶紧一脸谄笑:“我们是学生家长,大老远来的,专程找您聊聊孩子。”

“哦,哪个孩子啊?”胡校长穿着短裤不好见人,转身去屋里找外裤。

“高三文科班的关大宇。”万老师急中生智。

“咦?好像没有这个学生。”胡校长边套裤子边问。

“呃……快有了,要不,让我们进屋里说?”

“进来吧……”穿好裤子的胡校长终于打开房门。

万老师一步迈进屋里,关师傅拎着四个折叠椅跟上,把十六条椅子腿靠墙立好,动手就要拆开包装。

“慢!这是怎么回事?”胡校长问。

“我们是红旗厂来的,”关师傅拆开包装的一角,露出锃亮的镀铬椅背,“这是工厂军转民生产的折叠椅,结实。”

“红旗厂啊……你们在山沟里,进城一趟也不容易,”胡校长点点头,给二人倒了两杯水,“说吧,什么事?”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我们红旗厂的子弟中学呢,没有正经文科班的条件……”万老师说出了想要转学的心愿,“我呢,是厂小学的老师,虽说跟您重点中学校长没法儿比,但咱们都是搞教育的,最不愿意看见孩子屈才,您说对不?”

“你们连孩子都不带来,就光带椅子,让我怎么办?”胡校长摇头说,“我们一中收的是好苗子,不是好椅子……这么的吧,你们把椅子拿回去,下次带孩子来给我看看。”

“椅子我们是不能带回去了,搬来搬去可费劲呢,”万老师摇头更坚决,“只求您给个面试机会,至于孩子行与不行,按规定来,按原则来……”

“对,椅子跟孩子的事不挨着,两回事。”关师傅也附和。

双方相持了一会儿,胡校长以一对二,不好推脱,最终电镀椅被留在了客厅里。临走前,万老师和关师傅用他家的自来水龙头绞了绞手巾,“我们来时,坐火车一脸灰。”

“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孩子未必各个都能成才。”胡校长将他们送到门口,“咣当”一声合上房门。

回程火车上乘客不多,每人可以独占一条座椅。万老师和关师傅都折腾累了,干脆就躺在椅子上休息。

火车穿过第一个隧道。万老师用手巾擦了擦脸,说:“我一进门就看见校长家的木头凳子,又老又糟得像个树桩,他嘴上不说,心里是肯定喜欢电镀椅。”关师傅也说:“好在他收下了,这事儿百分之八十能成。”

火车穿过第二个隧道。万老师坐起来说:“你说校长下次会不会给大宇出一张考卷?要是大宇答不上来就废了!”关师傅用手巾擦了擦脸说:“那也没办法,我们都尽力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火车穿过第三个隧道。一直没睡着的万老师把关师傅推醒:“要不,我们按着校长儿子的模样打扮大宇,让他看着亲切,一高兴就高抬贵手。”

“你是说,也给大宇配个眼镜,梳个小分头?”关师傅打了个哈欠。

“对,哪怕是平镜,至少看上去像是学成了近视眼。”

“何苦呢,不是说了么,成事在天。”

“可现在是谋事在人!校长不是说了么,天下父母心……”火车一声长鸣,把万老师的后半句淹没,蒸汽机车一头钻进第四个隧道,一股焦味的黑灰又倒灌进车窗里。万老师赶紧捂住口鼻,等待隧道前方一点一点显露亮光,好像大宇的命运透出光明。

绿皮火车抵达红旗厂车站时,已是傍晚七点。

万老师和关师傅刚走出站台,就看见老关的徒弟小王气喘吁吁迎过来,“师父师母,有个事儿,我说了你两口子先别急,别着急,别急……”

“什么,你倒是快点说啊!”万老师一下子慌了神。

“那个……你家三丁从山上掉下来了,现在在职工医院!”

“啊……摔成啥样?”关师傅脑里“嗡”地一响。

“还在昏迷,吕院长在等你们拿主意。”小王一步跨上航空五零小摩托,“师父,上车!”

关师傅赶紧坐上后座,不料肩膀被万老师拉住,“等等我,我也要上车!”

“这摩托坐不下,……要不你在后面走,我和小王先去!”

“挤,挤挤能坐下!”万老师心焦得都口吃了。

于是万老师搂着关师傅,关师傅搂着小王,三个人把小摩托累得踉踉跄跄,终于驶进了职工医院。他们两口子一脸黑灰地跑到一楼的抢救室,只见三丁躺在抢救床上闭着眼睛,头上缠满纱布。大宇二宁直挺挺地站在床旁,哭丧着脸不说话。

万老师抡起手臂,给了他俩一人一个大耳光:“我和你爸就走了一白天!你们就给弟弟管成这样?!”

这时,吕院长和刘护士带着X光片匆匆进了抢救室。“最起码是严重脑震荡,搞不好还会有颅内出血,”吕院长用手指掸了掸片子,以示忧虑,“……如果颅内大量出血,孩子可能会瘫痪或者变成植物人。”

“天……”万老师两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关师傅赶紧把万老师扶住,转身跟吕院长鞠了个躬,“大恩大德吕院长,你得救救这孩子!”

“究竟有没有颅内出血,我们现在也拿不准,除非现在开颅探查,但是……开颅也有开颅的风险。”

“吕院长,我没太听懂。”

“开颅就是把头骨打开,彻底探查,副损伤也不小,……所以,现在要不要开颅,这个主意你们自己来拿。”

“这可让我怎么选啊?!”万老师“嗷”地一声哭起来,没过半分,她又止住哭声,“要不,老关你去靠山屯找大仙儿算一卦,或者请来医院跳个神儿?”

“你说啥呢?我是党员,怎么能搞封建迷信?”关师傅不停摇头,“再说你也是人民教师,得相信科学!”

“医院里可不能跳大神儿,我看万老师你是急懵了,净说胡话!”刘护士用肘弯顶了顶万老师,手指暗暗指向吕院长。

万老师一下子反应过来,向前一大步,抓紧吕院长的手:“吕院长你别见怪,我的嘴不好使,说的话只是假设,……如果三丁是你儿子,你要不要给开颅?”

“如果……嗯,只能说,如果孩子今晚尿了床,那就肯定是伤了脑神经,明天一早就必须开颅,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就观察一晚再说!”万老师和关师傅不约而同地回答。

这一晚陪床,老两口四眼冒光地盯着三丁,可三丁还是昏迷不醒。

就这样一遍一遍讲到凌晨五点钟,三丁的脑袋终于晃了一下,嘴唇动了动,问:“这是哪儿啊?”

万老师全身一震,急忙俯下身:“三丁三丁,我是妈妈,你认得妈妈么?”

“当然认得,妈妈……你是不是傻了?”

“我傻了没关系,只要咱们三丁没傻就好!”万老师擦了擦涌出来的眼泪,不知道自己是笑得哭了,还是哭得笑了,“三丁三丁,你有没有尿?”

“有,可我脑袋晕,不想起来。”

“躺着撒尿就行!”万老师把尿盆端上了床,一把扯下三丁的裤子,露出小鸡鸡,“来吧,好儿子,尿吧!”

“妈妈,我躺着撒不出来。”

“你能!来来来,嘘嘘嘘……哗哗哗……,等你尿完了,妈妈给你买黄桃罐头!”

听到“黄桃罐头”四个字,三丁咽了咽口水,然后运气尿出一大泡黄尿,最后还抖一抖身体,“妈,我是不是尿到床上了?”

“没关系,妈妈来收拾!”万老师嗅了嗅抹布,确认是尿臊无疑,“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列祖列宗保佑,你成不了植物人啦!”

三丁住了两天院,最后的诊断是严重脑震荡,没有大碍,只需回家静养。

出院这天,关师傅借来三轮车,载着三丁和万老师回家。一路上太阳高高升起,微风吹过夹道杨柳,好久都没注意到的日常美景。关师傅越骑越高兴,回头问三丁最想吃什么?

“不是说要买黄桃罐头么,哪儿呢?”三丁问身边的妈妈。

“好儿子,你脑袋可是一点儿都没摔坏呀!回家就给你买!”

到家安顿完毕,万老师还没来得及出门,黄桃罐头就自动上了门——陆老师特意赶来第一个来探望,她把黄桃罐头放在茶几上,腾出手摸了摸三丁的小脸蛋儿,“咱们三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大后一定能是个大人物……”

“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万老师握住了陆老师的手,一改当校长的严肃,将这几天的担忧和感慨一番倾诉。陆老师也跟着越说越多,说到为人父母不容易时,还颇有同感地流下几滴眼泪。——她俩在床尾这边擦着眼泪,三丁在床头那边咽着口水,就等着快点儿吃上黄桃罐头。

待冗长的聊天结束,万老师送陆老师出门。陆老师最后加了一句:““等三丁休完这个学期,下学期就到我班上来吧,我能照顾好他!”

“小陆你考虑的真周到!像你这样的好老师,下次调工资,就应该排在第一位!”万老师赞不绝口。

“预先感谢!我也会照顾好三丁的!”陆老师千恩万谢,挥挥手走远了。

万老师转身回到屋里,看见三丁正操着螺丝刀比划开罐头,可惜他力量太小,根本撬不动罐头盖子。万老师心里骂了一声馋猫,接过螺丝刀,边撬边问:“三丁告诉妈妈,那天你是怎么从山上掉下来的?”

“山上的石头太碎了,一不留神就滑倒了。”

“谁让你爬山的?!不是说了不准上山下河么!”

“我哥说可以爬。”

“怎么?!大宇那天没上课?”

“他下午没去,我放学回家时,看见他和张晓梅在院子里手拉手。”

“之后呢?”

“我哥说他晚上帮我写作业,让我去外边玩,不用待在家。”

“我问我哥爬山行不?我哥说行,让我慢慢爬,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家就行……”

“大宇,我***!”万老师气得将螺丝刀“啪”地一声掷地到地上,吓了三丁一跳,“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找学校给你插班!结果你旷课搞对象,还支开三丁!……我今晚就扒了你的皮!”

当晚大宇就被父母一顿组合双打,妈妈操起笤帚疙瘩,爸爸舞动拖布头子。二打一到最激烈的高潮,万老师从桌子上拎起暖瓶,高高举起砸向地面,声音清脆,热水四溅,“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害死了你弟弟!”

大宇就怕妈妈生气摔暖瓶。一摔暖瓶就意味着罪不可恕。他跨过满地银色玻璃碎碴,拉开房门就往外跑,游荡到深夜也不敢回家,直到晚上十点,他又敲开了好友大驴的窗户。睡眼惺忪的大驴把他从窗台迎进来,问咋啦?

“有家难归,今晚咱俩挤着睡吧,”大宇一头倒在床上,“我妈知道我和张晓梅的事儿了,二宁和三丁把我供出去了。”

“有这么严重?那你跟小梅……以后见面就不容易了?”

“很难再见面了,我妈要把我送到城里一中插班。”

“必须得去么?”

“必须得去。”

“为啥必须?”

“我妈是精神万元户,文凭就是她的钞票,我要是让她梦不到钞票,我就永远不会好过……”

一个礼拜后,万老师押着戴眼镜的大宇出现在了红旗厂火车站。

这天的候车室里人很多,出发的和送站的熙熙攘攘。大宇怕碰见熟人,说要摘掉眼镜。万老师不同意,扳着儿子的头左看右看,觉得眼镜这东西可真是神奇,瞬间就能把顽劣少年变成少年陈景润。

“妈,我觉得我戴眼镜好像个傻逼。”大宇一脸丧气。

“胡说!去不上一中才是傻子呢!……记住,胡校长最喜欢斯文的孩子,到时把你的驴样儿收一收!”

“切!”大宇一撇嘴,晃到候车室一角的书报摊,拈起一份法制小报开始闲看。

“回来,你给我回来!”万老师招手唤回大宇,从书包里抽出语文课本,“记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校长可能要考你文化课,你把这篇《白杨礼赞》再看看……”

“妈——,火车站这么多人呢!”

“有什么可害羞的?比起古人的凿壁偷光,咱们还差得远呢……”万老师倒是不以为意,“要不我来考你:作者茅盾是哪里人,原名是什么,是什么家,什么家以及什么家……”

这天的绿皮火车很准点,路上两个小时,万老师把语文课本上的注释都考了一遍。前后左右的乘客们好奇地盯着这对母子。大宇涨红了脸,恨不得将自己埋进椅子缝里。等抵达铁城站,周围乘客都下了车,围观到此结束。万老师领儿子去水房洗脸,然后掏出木梳给他梳了个小分头,“记得审题要准,文言文翻译不能开天窗,这次的把握很大。”

“还没考呢,咋就知道把握大?”

“电镀折叠椅已经帮你站稳了第一步,加油吧,儿子!”

母子二人赶到一中大门时,正是下午四点。一进校园,万老师就不禁感慨,真不愧是重点高中,居然有这么多戴眼镜的学生!大宇说,啊?近视眼你也夸?万老师说,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看你那些狐朋狗友,没一个戴眼镜的,个个都跟大眼贼似的!

这天很巧,还没踏进教学楼,他俩就看见了胡校长。胡校长正在宣传栏旁指点学生们誊写板报。万老师赶紧上前打招呼,还让大宇深深鞠了一躬,“这就是我家的关大宇,斯斯文文的好苗子。”

大宇听了有点儿发懵,直到抄板报的学生把稿子和粉笔递给他,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考试变成了考字!——一旁的万老师倒是听懂了校长的指令,随即笑得露出两排牙齿:儿子小时候练过字帖,不说写得多么丁真永草,规规整整总归没问题。

大宇接过稿子和粉笔,果然把板书写得横平竖直,甚至还有一点儿龙飞凤舞的意思,最后他还在黑板空白处画了个五彩吉祥花,然后垂手一立,等着校长评价。

“不错,可以!”胡校长看着吉祥花发笑,“记住,你是文科生,不是美术生,记住以后上课要专心听讲,不要溜号画画儿。”

“胡校长,您的意思是……”万老师试探问。

“你们现在就去办公室填表吧,回头我来签字!”

——转学的事儿就这么成了!大宇被插到了高三文科班。万老师也是事后才知道,胡校长是教化学出身的,对文科的理解就是必须写得一手好字。大宇更觉得不可思议:四个电镀折叠椅就像似四个门童,悄悄把后门打开,自己挪挪脚步就进了重点高中。

这天的回程火车上,万老师一路咧嘴微笑,大宇则是默默无语。售货员在车厢里来来回回推车叫卖副食。万老师难得大方,买了一只焦香四溢的烧鸡。绿皮火车穿过十二个隧道,明明暗暗,大宇靠着车窗慢慢把烧鸡吃掉,最后用鸡骨头拼出了一个“M”。

待到下车时,红旗厂车站已经暮色四合,远远的家属区和子弟中学都闪着灯光。万老师大踏步走在前面,大宇慢吞吞地跟在后边,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感伤:啊,就要再见了,红旗厂中学!再见了,亲爱的小梅!下个星期,我就要被妈妈从家乡一脚踹向远方!

三丁在家躺了两天就能下地了,只是头上血肿像是两个萌出的龙角。前来探访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关师傅和万老师送走了一拨又一拨,总共收到了三十个礼品罐头。万老师摊开笔记本登记,三丁帮着核对:“十个山楂,十个桔子,五个菠萝,五个黄桃……真是太好了,等都吃光了,我就再摔一次!”

“你是不是傻?要吃不要命!”万老师听了勃然大怒,“天下哪有白给的东西?这些人情都是要还给人家的!”

三丁头上血肿消得缓慢,万老师给他办了休学,就等着下学期去陆老师班上再读一遍二年级。白天里,家人都上班上学,只留他挂着钥匙绳一人在家。万老师怕他寂寞,就从图书馆借了《好孩子画报》和《三毛流浪记》,还买了几个小鸡仔儿让他喂养。三丁对待小鸡挺有耐心,上午喂完水和小米,下午再喂白菜叶子混合苞米面。赶上阳光好的时候,他把鸡仔们散在小院里放风,自己坐着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每次去班主任家,她都不空手,有时带上红旗厂发的带鱼,有时带上三丁口里省下来的罐头。然而班主任像块难融的坚冰,脸色始终阴沉。万老师心里清楚,肯定是“后门生”大宇的成绩拉低了全班平均分。早有预料的她把礼品把放在茶几上,也不多废话,说了句“给您添麻烦了”就往出走。

这天到了月末,万老师又进城来看大宇。大宇抱怨说食堂伙食难吃,几天都看不到肉星儿,偶尔赶上一两块,还是老母猪肉皮。万老师见儿子确实瘦了,就领他上街改善伙食。

母子俩来到铁城大十字街,这里有一处烧鸡店。万老师要了一只流油的烧鸡给大宇,坐着看他吃。大宇果然肚里缺油水,连吞带咽,像是雪天下山的黄鼠狼。万老师问最近有什么学习困难?大宇吃得嘴滑,也不回答,等全部吃完才一抹嘴,说自己外语学得差,因为在红旗厂中学没打好基础,“我的单词发音都不对,课上一张嘴,全班都笑话我。”

万老师问:“那该怎么办呢?”

大宇说:“如果能有个录音机就好了,英语老师说过,天天听磁带就能读顺,读顺就能背顺。”

万老师听了,心里觉得为难:家里实在不宽裕,双职工也难挡三个孩子五张嘴,连三丁的裤子上还补着“十环”,花出去每一块钱都得细算,更何况买一台录音机。

待大宇吃饱喝足,万老师先让他回校,自己赶往百货大楼。百货大楼三楼是电器柜台,各种单卡双卡录音机琳琅满目,最便宜的松下黑匣子也要二百块。这个价钱让万老师心里发堵,她闷闷不乐地绕着柜台转了几圈,才下楼赶往火车站。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时,火车缓缓向北拐了个弯,西斜日光照进车窗,照到邻座农村小媳妇手上的金戒指,蓦然金光一闪。万老师跟着心里一亮,对,把大宇的那份金戒指卖给李三媳妇!

上次的马路竞走之后,李三媳妇逢人就说万老师是“精神万元户”,搞得家属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在万老师没觉得这个绰号难听,相反还有点儿沾沾自喜,该来店里还来店里,该买东西还买东西。倒是李三媳妇被李三教训了一通,说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闷声才能发大财”。

李三媳妇收敛一些招摇,可还按捺不住有钱人的得意。没过几天,她又迷上了研究戒指:但凡来店女顾客手上的金戒指,都被她仔细端详过。

这天万老师来店里,李三媳妇一眼就看出她的戒指不一般,便求着摘下来细看。只见这物件儿方方正正,透着古意,正面是难得一见的清代团寿纹,背面印着“奉天正祥足赤”六个小字。可惜她只认识其中三个:“天”、“正”、“足”。万老师解释说,奉天就是沈阳,正祥是银楼字号,足赤就是纯度最高。李三媳妇听了心生艳羡,半开玩笑说求高价转让。万老师也半开玩笑,说祖传的东西不能卖,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借你戴两天。

事后李三媳妇跟李三感慨:万老师走路说话底气足,那是因为她家祖上就有钱,戒指都是清朝的。李三说,清朝的赶不上现在的纯。李三媳妇说,现在的有啥稀罕,我们村里劁猪匠都买了新的金戒指,可我还是瞧不起他。

这天的返程火车上,邻座小媳妇的金戒指一闪,启发了万老师。下车到家后,她就跟关师傅商量把戒指卖给暴发户李三媳妇,毕竟家属区里只有她一家买卖,一下子拿出几百块流水现金不是问题。

关师傅听了直摇头,惋惜地说,这又不是六零年闹灾荒,最好别卖戒指,要不等等我申请“互助会”。

万老师说,你们车间的“互助会”八百辈子都下不来,大宇的学习可耽误不起。

关师傅说,我还是那句话,多大屁股穿多大的裤衩,你就算给大宇买了电影放映机,他该考不上还是考不上。

万老师说,也别那么说,只要有能力,咱们就得给孩子创造条件。

关师傅说,得了吧,都要卖戒指了,还叫有能力?

这晚,万老师失眠了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天亮时终于想明白了:假如有了录音机,大宇就能学好单词;学好单词,就能学好外语;学好外语,就来了自信;来了自信,其他科目就不在话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这台录音机必须得买!

上午十点,万老师揣着戒指赶去小卖店,找李三媳妇说明来意。李三媳妇大喜过望,很痛快地输出了四百块,双方各取所需,买定离手。

跟班主任请完假,他们娘俩来到百货大楼三楼。营业员端出松下单卡黑匣子给大宇试听了半天,质量没问题。万老师付了款,钱包马上就瘪了一半。大宇说,还想买几个空白磁带,老师会帮忙翻录英语磁带。于是母子二人又在磁带柜台上趴着细细看,其中最贵的是日本的TDK牌,五块钱一盒。

“既然买了日本的录音机,那就配个日本磁带吧,原汤化原食。”大宇劝妈妈。

“行!”万老师再一次掏出钱包,又数出了二十五块钱,“能买得起好马,就配得起好鞍!”

走回学校的路上,大宇心情不错,一边捧着录音机,一边喜滋滋哼着小调。倒是万老师心里五味杂陈,临到校门口,她不打算进去,叫住大宇问:“儿子,你就没想过问问,买磁带的钱是哪里来的?”

“难道不是咱家的存折?”

“要是存折上有那么多钱,也不至于三丁还捡你的剩裤子穿!”

大宇默不作声,过了一会,问:“是你借的?”

“上哪一下子借这么多?——是妈妈把金戒指卖给了李三媳妇。”

大宇低头又看了看录音机。

“你要对得起妈妈的金戒指。”万老师临走时嘱咐,“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大宇我知道你脑子好使,我该做的都做了,你自己要努力!”

等到三丁饲养的小鸡长大生蛋,他也该上学了。这次他降到了陆老师的班上,重念一遍二年级。陆老师照顾他,让他当了班长,给他戴上了三道杠。三丁每天过得乐呵呵,一等放学回来,他就先去鸡架里寻鸡蛋,有时捡到一个,有时捡到两个。

这天,万老师在饭桌上分配鸡蛋:“三丁最听话,就每天都有鸡蛋吃,二宁不听话,就不一定有蛋吃。”

“凭什么?我也在长身体!”二宁觉得妈妈偏心。

“你弟弟的成绩总是双百!”万老师拎起二宁的卷纸,“再看看你的,门门都离鸭蛋不远了,还用着吃鸡蛋?!”

比成绩更让人上火的,是二宁的学习态度。自从大宇去了市一中,二宁就一个人住在大屋,鬼都知道她夜里举着手电筒看琼瑶小说。万老师发了几次火,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让三丁搬进大屋,监督姐姐起居日常。

二宁一听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啊?我这才清静了几天啊?”

“我们三个人住小屋,你一个人住大屋,你说凭什么?”

“那你们三个住大屋,我换到小屋去,总之,我不想和男生住一起。”

“好,那就我和你住大屋,你把下铺给我让出来……”

“妈……”

“你选吧,是让我住过来,还是三丁住过来?”

“天哪,欺负人……”二宁一翻白眼,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得了,还是三丁吧。”

这晚,三丁抱着枕头搬到大宇腾出来的上铺。二宁躺在下铺,奋力抬脚上踹床板,要给弟弟立规矩:“第一,我早晚要拉帘换衣服,你不许偷看。第二,我愿意干啥就干啥,你不准打小报告,否者我就……掐死你。”

三丁当即表态:“姐,你可别吓唬我,我一害怕就尿床,全洒在你下铺上。”

掺沙子放眼线的策略很奏效。大宇有时尚可通融,弟弟却是铁了心听妈妈的,什么看不顺眼都要揭发:“妈妈,二宁昨晚抹口红,照完镜子又擦掉了……”,“妈妈,二宁洗完袜子还闻一闻……”,“妈妈,二宁在厕所里洗脚……”

“什么?在厕所里洗脚?”

“她每天晚上睡觉前洗,还说那是她的专用洗脚盆,不让我用。”

万老师听了,扑哧一笑,猜到二宁是睡前洗屁股。姑娘长大了,自然变得讲究了。她避过这个话题,继续布置:“好了,三丁,洗脚这事就不说了,你主要是看住她,别半夜看小说。”

卧榻之上有了奸细,二宁再不敢夜里看小说。睡眠充足的她白天精神抖擞,课堂上除了看小说就是搞手工编织。

这年,用输液塑料管编作钥匙扣风靡一时,其中金鱼造型最常见:蓝色输液纽当鱼眼,透明输液管缠绕成鱼身,最后一段裁成鱼尾。据说女人编织和男人钓鱼一样,都容易上瘾。二宁尤其乐在其中。这天一上午四节课,她轻松完工八条塑料金鱼,可惜放学前被班主任一窝全没收。

第二天下午,万老师被喊去了高二学年组办公室。班主任从一堆数学卷子的最下面翻出二宁的考卷,三十七分。“就这成绩,别说考不上大专,照我看,考工都困难!”班主任又打开抽屉,展示了一堆输液管作的兔子和金鱼,“不行的话,你家二宁就去街道作坊糊火柴盒吧,肯定是生产能手,计件工资第一名!”

万老师走出办公室时满脸羞赧,在楼梯拐角处脚下打滑,一不小心摔了个跟斗。几个学生将她搀扶起来,休息了好一会才缓过疼痛。她一瘸一拐慢腾腾地走回家,开门就把金鱼钥匙链扔到二宁面前,大骂一顿。

二宁耷拉眼皮也不吱声。万老师见了,更加来气,问她:“我难道是在骂死人么?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倒是吱一声啊!”

二宁想了想,张开嘴问:“你摔倒的时候……我们班同学看到没有?”

“啊?你还觉得我给你丢人了是不?!你个没良心的,我白白养你这么多年!”万老师越说越生气,举起一个暖瓶摔了下去。银镜乍裂,热水四溅。

二宁吓得往旁边一闪,畏畏缩缩不敢动弹。倒是三丁司空见惯,先是从玻璃碎碴里寻到软木塞揣进裤兜,然后跑到马路边找关师傅。关师傅一进屋,像回到了核战后的战场,再一看她们娘俩儿,全都头发竖立,脸上尽是鼻涕和眼泪。

“二宁的手工不错,说明以后织毛衣作棉袄肯定没问题,”关师傅搓搓手开始调停,“一个女孩子家的,念不念书不重要,最主要的……是以后找个好婆家。”

“放屁!把你的封建思想收起来,女孩子怎么了?是当林巧稚不好,还是当谢冰心不好?!”

“那她也得是那块料啊!”关师傅俩手一摊,“二宁不是读书的料,林巧稚也不是织毛衣的料。”

“不管是什么料,女孩子都要自强!”

“要强?……要强那就当警察吧,她打手电筒看小说好几年,一点儿都没近视眼,正好去考警校!”

老关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万老师:一来警校的录取文化分不高,神探亨特也用不上对数函数幂函数;二来体能考核也不苛刻,普通人只要努力锻炼就能达标。万老师乜了一眼二宁满身肥肉,心想正好,哪怕当不上女警察,也先把这身懒肉去掉。

万老师向来是果断行动派。第二天傍晚,她就押着二宁去小学操场跑圈。三丁兜里揣着火柴和大山楂丸,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她俩身后。等二宁跑完了第一圈,三丁也吃完了一颗山楂丸,他把蜡盒迎风点燃,“姐,你快点儿跑,我给你当灯塔!加油,加油!”

然而二宁只跑了五圈就累哭了,这个耐力只配当城管。

次日一上班,万老师就找到体育老师大刘,打听女孩子怎样增强体质。大刘说,现在孩子们的营养都没问题,但要科学锻炼,跑步重点在于姿态和节奏,当然还要作好跑前拉伸。万老师没想到跑步还有这么多说法,就邀上大刘晚上来操场指导。

这天晚饭后,大刘戴上挂脖口哨,准时来到操场,只见二宁和万老师已经站在起跑线上。二宁穿了一身崭新运动服,额头上系了一条红布带,大刘问是什么意思。二宁指了指身边的万老师,“我妈让我脱胎换骨,表表决心。”

大刘忍不住笑:“我们搞运动的戴头带,不是为了表决心,是防止汗水流到眼睛里。”

二宁一听,赶紧把布带子扯掉,“就是就是,跑步就跑步,整的跟上战场冲锋一样,我妈这是要逼死我。”

每晚训练一小时,一周后,二宁的配速还是提不上来。大刘也奇怪,就让她脱鞋露出脚底,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是扁平足。二宁蹲在操场上一通喘气,最后跟大刘说,我觉得人类就不应该进化到直立行走,在树上呆着多好。

眼看着迈不过去体能这道门槛,万老师越来越焦急,二宁也越来越暴脾气。跑到第二个星期,她吃完饭就往床上一躺,说是例假提前了,经不起折腾。万老师没办法,只好第二天去厂医院开了一堆“乌鸡白凤丸”,丢在二宁面前,“你啊你,懒驴上磨屎尿多……”

吃完了这堆药丸,二宁的例假又恢复了正常,但也落下了心病,一提起跑步就小肚子疼。关师傅看不下去,就替她跟万老师求情:我看要不就算了,二宁身上没有运动细胞,以后即便当了警察,也跑不过拿刀的坏人,不安全。

万老师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袋酸胀,叹了口气说,算了,不用她跑了,还是让坏人先给我来一刀吧。

上学期渐渐临近期末,大宇也快放寒假回家了。二宁说啥也不愿意和哥哥住一屋。万老师和关师傅一商量,就在屋檐下搭了偏厦当作厨房,将原来的厨房腾空,安进一张行军床。

这天晚上,吃过小年饭,家属区远远近近响起了鞭炮声,家里的大屋小屋和厨房全亮起了灯,三个孩子各自在灯下看书。万老师心里高兴,削了三个苹果,先分给二宁和三丁一人一个,再去厨房送给大宇。等三个苹果变成了苹果胡,她又融好了三个冻梨,又分了一遍。

眼见妈妈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大宇不耐烦,说,妈啊,我都十八了,你就别来侦查我学习了,去侦查他们俩吧。

小年之后,红旗厂山沟里连飘了几场雪,天空一直是铅灰色,直到这天终于放晴。白雪皑皑映着天空瓦蓝,远近山林一片银装素裹。面对如此良辰美景,大宇终于坐不住了,偷空从家里跑出来,找到张晓梅散步。

张晓梅边走边问,你们一中的女生好看么?

大宇说,都波楞瓦块的,没个瞅。

张晓梅又问,如果你考上了大学,咱俩还会好下去么?

大宇说,当然,就算我考到火星,咱俩也不能分开。

小梅说,太好了,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大宇说,不过说句实在话,我可能大专也考不上。

张晓梅奇怪,问,那你还去念个什么意思,要是我,我就不去念。

大宇叹口气说,因为我妈是“精神万元户”,一发起神经,简直就是老虎吃人。

两个人聊着聊着,走到了白桦林深处。树皮银白,雪地银白,满世界都是银白。大宇张开双臂说,亲爱的,抱一下吧。张晓梅就让大宇抱了一下。两人又手牵手往更深处走了一段,四下无人。大宇说再抱一下。张晓梅说,你不是要放歌曲么,现在就放吧。

大宇说好吧,一按按键,录音机响起歌声,“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

小梅一头扎进大宇的怀里,仰起脸,努着小嘴问:“最后一句歌词是啥?”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

“我没听清。”

“此情长留心间!”

“我还没听清!”

“此情——长留——心间!!!”

“呣呣呣!”

转过年来,高考结束,大宇收拾了书本床铺,从市一中宿舍搬回家里。等到分数线公布这天,得知总分离专科线还差三十分,他从关师傅烟盒里掸出一颗“大生产”,熟练地吞云吐雾。这个举动可把万老师吓了一跳:大学没考上,倒是学会了抽烟?

大宇推说抽烟能解愁,其实一点儿也不愁: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就去找大驴张晓梅们弹吉他,打克朗棋,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条牛仔裤,穿上去两个屁股裹得像是隆起的山丘。

在争论要不要再次复读的问题上,万老师跟关师傅大吵了一架。老关说大宇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心思都在胡混上面,逼他也没有用。万老师说,高考是人生的关键问题,不逼他再努力一次,那就是作父母的失职。关师傅反问,那你能把石头逼成黄金?万老师说,能!高温高压下,石墨就能变成金刚石!

父母再各持己见,也只不过是天平两端的砝码盘,孩子自己才是最终的砝码。吵到最后,关师傅和万老师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大宇。砝码大宇沉默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真的不想再复读了,就想像大驴小梅一样当工人!”

这场家庭大战引来了邻居们的观战,大家都等着看万老师摔暖瓶。可是万老师并没摔,她代之发出战斗的嘶吼,一把揪住大宇的衬衫领子:“你就想跟他们一样,庸庸碌碌混一辈子?!”

大宇说:“对,我就想自由地过一辈子!”

万老师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大宇捂着脸打定主意不跑了,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的决心。最后万老师打累了,扔掉散了捆的笤帚,让大宇跪在地上端起录音机,命令道:“录音!”

大宇一按键,录音机放出了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

“废物!我让你按录音键!”

“那磁带不是废了么?!”

“我叫你录——音!你聋啊?!”万老师一声霹雳大吼,把邻居们都吓跑了。

大宇只好按下了录音键。

“你自己说:今天我妈打我,让我复读考大学,我不愿意,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以后后悔也没办法。”万老师口述。

“你这是要录口供么?”大宇哭丧着脸。

“对!录口供!”

“……今天妈妈打我,让我复读考大学,我不愿意,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以后后悔,赖我自己。”

“说:妈妈尽力了。”

“妈妈尽力了。”

“说:以后后悔,别赖妈妈。”

“以后后悔,不赖妈妈。”

“你可别后悔!“万老师最后哀嚎一声,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用磁带一角猛怼大宇脑袋,“早晚有你撞南墙的那天儿!”

“不后悔,我撞南墙,我认!”

在家闲待了好几个月,大宇一心等着工厂招工。每天来找他的狐朋狗友络绎不绝,家里快成了水泊梁山的“聚义厅”。他们一群人拎着录音机,戴着墨镜,经常从第一家属区招摇到第三家属区,被街坊们笑称为“印尼华侨”。

日子一天天奔向年底,不巧那年红旗厂取消了招工计划。一听这个消息,关师傅的牙龈马上就肿了起来,他含了一片甲硝唑,就赶去劳资处打听。接待他的科员说,今年是肯定不招工了,明年也不一定,要想尽快入厂,眼下只有接班这条路,老关你自己掂量吧。

走出劳资处,关师傅心里比嘴里还苦,算上化工工龄减扣,他离退休还有八年,难道这么早就退下来?

这天大宇在院子里洗牛仔裤。关师傅从他身边路过,瞥见水盆里漂着一块搓脚石,就问他:“你到底是洗裤子还是洗脚?”

“当然是洗裤子。”

“洗裤子用啥搓脚石?”

“喏,这样就能磨出白边儿。”大宇拿起搓脚石,往牛仔裤上使劲蹭了蹭。

“什么?”

“磨出白边儿就好看多了。”

“什么?!”

“牛仔裤磨白起毛,看着时髦。”

“滚你妈的时髦!”怒不可遏的关师傅想用鞋底揍大宇,又嫌脱鞋太慢,就把塑料兜子里的铝饭盒砸向儿子,“别人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你倒好,还往坏里磨?!”

大宇一闪躲过饭盒,站起身戴上蛤蟆镜,一脸不屑地走出院门,“土老帽才缝缝补补呢……”

“妈的,这不就是吃饱了饭撑得么?!”关师傅把牛仔裤从盆里捞起,摸着磨薄的面料,觉着心疼。

等到万老师下班回家,关师傅把牛仔裤摊给她看。万老师也觉得头疼,说大宇就这么干呆着也不是个事儿,一群狐朋狗友早晚把他拉下水,要不你再去问问招工的消息。于是关师傅第二天又跑了一趟劳资处。这次处长亲自透露,说工厂以后要搞人事改革,接班制度可能会变。上次的科员也替关师傅拿主意,“所以说别等了,让孩子尽早接班吧。”

关师傅把劳资处的建议带回了家。万老师听完,叹了口气说,“索债鬼都是一口一口夺命的,大宇的这一嘴,是要啃掉老娘的工作啊……这么的吧,老关你继续干你的,我退下来。”

关师傅说:“小学校长也算个官,你退下来太可惜了。”

万老师说:“小学校长也不是干部编制,没啥可惜的,我退下来还能洗衣做饭,你能么?”

关师傅说:“我也能。”

万老师说:“别扯了,没听说哪个男的愿意家里蹲。”

打定退休的主意后,万老师开始了一步步的准备。其中最重要的,是争取到这学期的涨工资待遇——如果退休前工资高一截,则对应的退休金也能高一截,哪怕一个月多上十块,一年就能多出一百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

五一过后,万老师的提薪申请被批下来了。暑假之前,她又把《提前退休申请书》递交给厂教育处。教育处蔡处长看见申请书大为惊讶,特意跑到子弟一校,当面问她为啥不想干了?

万老师说,没办法,我家老大等着接班。

蔡处长说,你可想好喽,退得早,工龄基数就小,退休金没多少。

万老师说,所以我才给自己最后涨一次工资,要不,也不至于跟手下急赤白脸,闹不愉快。

蔡处长说,你可真是一切都为了孩子,可惜了这么多年的资历。

万老师说,都是儿女债,上辈子我欠他们的,这辈子还。

蔡处长说,那你当年还坚持要生老三,挺着大肚子写检讨书?

万老师赔笑说,当时我是没觉悟,哪知道养孩子这么不省心!

蔡处长前脚刚走,校长要退休的消息后脚就传开了。子弟一校的老师们终于明白:万老师这是下桌前给自己碗里舀了最后一勺肥油——这事做得不公平,但也合情合理,换谁都一样。

退休第一天,万老师把家里被罩全洗了,窗玻璃也擦了三遍。午睡时,远远听见小学响起铃声,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拎着兜子就往出走。等走出小院,她才想起自己不需要上班了,她万老师,万校长,精神万元户,从此只是家属区里的一名普通退休妇女。

(三)

大宇接班入了厂,如愿当上了工人。他把高中课本一股脑塞到床底下,下班后还和大驴等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白天只有万老师一个人在家里。弄完洗衣作饭这些家务,她偶尔去职工医院找刘护士聊天。刘护士还是滔滔不绝聊孩子学习,万老师却听得意兴阑珊,经常是刘护士自说自话,万老师负责点头称是。毕竟她家的大宇废了,二宁也不行,剩下的三丁还早。

这天下午,万老师又去找刘护士聊天。刘护士说起看见三丁上午在子弟小学门口呆坐着,怕是受了什么委屈。万老师也觉得儿子中午回家时情绪不对,就等到下午放学后盘问他。三丁刚开始不说,后来说着说着就哭了。原来是班级要抽查学生的仪表仪容,他的指甲不长也不脏,却被班主任陆老师评为不合格。

“后来呢?”

“后来又要检查脖子,陆老师使劲儿搓我脖子,说我不合格,还把我轰出了课堂。”三丁知道前面还有一望无尽的刁难在等着他,“妈妈,我不想上学了,以后还要检查头发,检查白鞋,检查红领巾,我都过不了陆老师这一关。”

看着三丁干干净净的指甲和脖子,万老师猛然间想起,之前光想着给自己涨工资,却忘了答应给陆老师的承诺!这下好了,人家把怨气全撒在孩子身上了。“小人啊小人,翻脸真快啊,就这觉悟还配为人师表?!”她挽起袖子就往出走。

一路走到小学门口,万老师停下了脚步,心里泛起了合计:哪怕是拍桌子吵赢了陆老师,三丁也没法在班级混下去了,所以说自己该低头还得低头,人质的问题不能硬来。于是,她一拐弯走进李三家的食杂店,掏光身上所有的钞票,买了两瓶麦乳精。

等到天黑下来,万老师和三丁拎着麦乳精,来到陆老师家敲门。

陆老师开门时惊讶得合不拢嘴,赶快让她们娘俩儿进屋。三丁进了屋也不敢抬眼看陆老师,倒是万老师坐下来就开门见山:“陆老师,本来上次调资我是答应给你的,但大宇不争气,我不得不提早退休,所以最后一次调资我给自己了,我……对不起你,你还年轻,机会还有……”

陆老师知道万老师这是压着脾气说话,马上赔笑道:“万校长您可别这么说,你一直是我们的老领导……你就放心吧,我以后肯定能教育好三丁。”

万老师就此打住,啥也不说了,道理和分寸双方都明白,掰扯到底反而不好看。临走时,她把麦乳精放在茶几上,拍了拍陆老师的手,“拜托!”

“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还能收您的东西?”陆老师有点儿慌张,把礼物又推了回来。

“又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你家孩子的,”万老师把礼物推回去,“我这是关心下一代,你别拦着啊!”

“万校长,我真不能收……”

“小陆,你要还当我是老领导,就得听我的,必须收下!”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那我送送你们。”

“就别送了,外面有风,你明天还有课,千万别感冒!”

回家的路上,月亮从乌云里探出头,三丁挽着妈妈连走带跳,又恢复了从前的轻松。万老师低头走了一段,又想起了什么,侧脸问三丁:“儿子你说,妈妈送礼为啥要带上你?”

“是教我送礼好办事。”三丁回答。

“错,妈妈不是教你送礼,妈妈是让你看见陆老师的不好意思,要知道人是有两面的,你不要被吓住唬住,知道了这个道理,以后你就能办成很多事儿。”迎着夜风说完这句话,万老师觉得自己的领导艺术还没发挥透彻,只可惜退休太早,一切都再没机会了。

大宇只把上班想象成了投奔自由天地,未曾料想到体力劳作的辛苦。

这年新入厂的男工被分配到各个家属区锅炉房,从锅炉工开始干起。上班的头一天,大宇从煤山往下推煤车,一不小心跌破了牛仔裤,他站起来摸摸膝盖上的大洞,后悔之前不该用搓脚石磨薄。

秋去冬来,锅炉房开始了三班倒,每隔一小时需要续一车煤。值班室的老座钟整点响起“当当”声,大宇穿上棉工服到后院拉煤。数九寒天的夜里,他冻得全身汗毛竖起,回来再把煤块铲进炉膛,迎面的火光炙热难捱。——这一冷一热把他变成外焦里嫩的烤鸭。

每次续完煤,大宇都照镜子,只有牙齿是白的。这晚洗完脸,他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了张晓梅。小梅最近一直不来找自己……这是怎么了呢?大家都成年自由了,为啥反而不来往了呢?在值班室的破木床上,他裹着肮脏的棉被,左思右想,夜不能寐。

后来,大宇听大驴说晓梅跟车间技术员眉来眼去好上了。他就请了半天假赶去三车间。小梅不在班上,他转头去了技术室,只见那个小个子技术员正在比量图纸。他双手插兜进屋转了转。技术员问他找谁。大宇说,不找谁,上厕所没纸。技术员一听,眼睛差点没掉出眼眶。大宇转了三四圈,最后从技术员手边撕下图纸一角,边走边说:“硬点儿就硬点儿,总比砂纸好。”

离开了三车间,大宇又骑车去小梅家。小梅正在家里织毛衣。大宇进门闲聊了几句,摸了摸快收针的男式毛衣,说挺白,像是马海毛的,就是尺码有点小。

小梅说,你也想要?那我就再织一件其他颜色的给你。

大宇一听来了气,冷笑一声,扭头就往出走。

小梅在身后喊,烧锅炉都是黑灰,我觉得你还是别穿白色的吧。

大宇迎着北风摇摇头,头发蓬乱,啥也不说。

这天夜里值班,锅炉工关大宇像是来了邪劲,一边铲煤一边嘟囔:让你们冷?让你们穿白毛衣!我他妈热死你们!本来按规定每小时加煤一次,他半个小时就给锅炉加了两车煤。家属区的暖气全部吱吱发烫,很多人家甚至打开窗户,让寒风吹进来降温。大宇也终于把自己累趴下了,创造了红旗厂建厂以来的最高供热纪录。

车间主任说:“老关,你家公子这不是在烧锅炉,是在点火箭!”

关师傅忍住气头,说:“他还在试用期,千万别记过,我来处理。”

主任问:“你咋处理?”

“上家法!”关师傅咬牙切齿,转身给了儿子一个大耳刮子,然后随手操起角落里的铁锹要拍死他。大宇捂着脸满院子跑,最后跑到后院煤山上站定。关师傅气喘吁吁爬不上去,他把铁锹往煤里一插,把这辈子他听过的脏话全骂了一遍,最后以病句收尾:“刨你家祖坟!操你家祖宗!养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懂事儿的狗!呸!”

倒是一旁的主任觉得刺耳,说:“老关行了,骂得差不多了!”

“不单单是这次的事儿,之前好多事儿呢!”关师傅嗓音有点儿悲愤,“操!这辈子的儿女,上辈子的仇家!”

看在关师傅的面子上,车间主任没给大宇记过,只是班组内通报批评,罚他连上夜班。

这回大宇算是消停了,夜班的他披着全是汗味的军大衣,两手对插进袖筒里,形影相吊。一想到了晓梅手上的白毛衣,他不由得伤心,再想到自己从文科班白马变成了烧锅炉的乌鸦,满心满肺里都是后悔:如果自己能穿着白衬衫坐办公室,晓梅也不至于变心——可又能怎么办呢?

接连不断的夜班里,大宇时常神情呆滞,像一个久久沉思的古堡幽灵。这晚,他在锅炉房值班室床上似睡非睡,朦胧中听到墙上的老座钟发出命运的召唤:当当当,考电大!当当当,考电大!他一下子惊坐而起,难道冥冥之中老天要指路?他赶紧穿上鞋,打开锅炉房大门想看看天象,只见外面果然起了风雪,冷热交汇在门槛,一边是蒸汽,一边是雪花。

三丁是妈妈的小密探。这天万老师正在炒菜,他来厨房打小报告,说大宇在小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

万老师问:“什么小说,金庸还是古龙?”

三丁说:“不是小说,是语文课本。”

万老师不信,“你真的没看错?!”

“肯定没看错,”三丁说,“他还一边看书一边翻笔记呢。”

“哼,到现在才知道后悔?!——晚啦!”万老师把手里的锅铲敲得邦邦作响,“不撞南墙不死心,撞吧撞吧,快把南墙撞倒撞塌吧!”

“你不是做梦吧?哪个厂领导能上杆子问你?”关师傅问。

“厂总工,”大宇回答,“上杆子倒不至于,人家也就是随便说说。”

正在偏厦厨房里的万老师连忙把水龙头关小,侧耳倾听饭桌上的父子对话。原来是昨晚厂总工程师来锅炉房抽查夜班生产,碰巧遇见大宇在看语文书。厂总工有点惊讶,随后又核查了交班簿,发现大宇的字体不错,就跟他说,工厂最近有选派名额去沈阳念成人高校,你要是有心读书,就去教育处问问。

大宇说完,看了看爸爸的脸色。

关师傅哈了一口酒,说:“这都是留给干部子弟曲线进机关的后门,并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机会。”

“不对!厂总工这是在点拨大宇,里面肯定有机会!“厨房里的万老师一下子冲进来,“明天我去教育处打听,你和大宇去问人事处,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第二天大宇很是积极,不但早早就起了床,还买好了全家的油条豆浆。饭后,三个人骑自行车赶到机关楼,不消半上午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这个委培名额原本内定的是厂总工女儿,可这姑娘查出肝炎又去不了,眼看着名额要作废,爱才心切的厂总工就顺手点拨了一下大宇。教育处蔡处长甚至给万老师透了底,说很快要有一场选拔考试,考题就是高中文科。

一切都搞清楚了,机会就在眼前。

出了机关楼,关师傅和万老师手扶自行车,不约而同把目光移向大宇。大宇用大腿抵住自行车,搓搓手说,还好是文科,还好。万老师收了目光不吱声,耷拉眼皮看着地面。关师傅也不吱声,眼睛只盯着自行车车把。

冬日阳光照着积雪的马路,空气里传来麻雀的鸣叫声,卡车的突突声。三个人默默无语了半晌,最后还是大宇打破了沉默,一跺脚说:“行!我就明确表个态,我要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定拿下第一名!”

大宇这回真的说话算话,没有食言。白天他全在家里看书,看累了就出外跑步。大冷天里,街坊们常见他跑得一头蒸汽,有时还从路边捧起一捧雪擦脸,大家纷纷疑惑,这小子究竟是上了多大的火?等到夜班,他背上书包赶去锅炉房,在炉火前把书本翻得哗哗作响。学累了就操起拖布拖地。锅炉房是不用讲卫生的地方,地面却被他擦得天天锃亮,车间主任走在上面差点滑了跤,回头就问班长大宇这小子怎么了,是不是要走火入魔?

万老师还是不放心,时不时打发三丁去锅炉房侦查。三丁转了一圈,回家报告说:“我哥坐在炉子旁边看书,一动不动,好像太上老君炼丹。”

关师傅点头说:“你哥可别忘了给锅炉加煤。”

万老师也点头,说:“看这架势,你哥这回能炼成仙丹!”

冬寒减消,春节后的三月初,选拔考试终于来到。这天一早,大宇在小屋里盘腿闭眼,念念有词。万老师催促他赶紧出门应试。大宇说不着急,我把再把知识点复习一遍。万老师问,你闭眼睛怎么复习?大宇说,你们不知道,我一闭眼,所有的考点就跟电影字幕一样,哗哗在眼前闪过。

装了一脑袋的考点,作答试卷就像抄写答案一样简单。没过几天,厂机关楼前贴出了大榜,大宇的各科成绩都比第二名高出一大截。眼看胜券稳稳在握,他换上跨栏背心,在家属区马路上跑了十个来回,跑得满头大汗,雾气腾腾。万老师怕他感冒,喊他回家穿衣服。大宇一边擦汗一边说,妈,我今天是范进中举,我不怕冷!

接下来的日子,是大宇的最幸福时光。先是个人档案从工人序列调到干部序列,然后人事处又找他签订了委托培养协议,要派他去“沈阳工运学院”念书。——万老师和“大学迷”刘护士都没听说过这个学校,她俩最多就知道有个“沈阳工业学院”,和红旗厂同属五机部。大宇也是后来才搞清楚,和工业学院差了一个字的“工运学院”是全国总工会设立的成人高校,校址在沈阳南郊的玉米地里,和精神病医院毗邻。虽说学校寒碜了些,可大宇还是觉得非常满意,因为按照委培协议,只要他毕业回厂,就会从烧锅炉的乌鸦变成机关楼的白马!

三八妇女节那天,大宇在马路上见到了张晓梅。晓梅先开了口,说,大宇快祝我节日快乐!

大宇停了自行车,不吱声。

小梅又问大宇,听说你要去沈阳念书,哪个学校?

大宇说,沈工。

张晓梅问,沈阳工业学院?

大宇说,差不多。

张晓梅说,你的毛衣我织好了,什么时候来我家里取?

大宇说,谢谢,不用了,我的冬天过去了。

大宇欢天喜地去沈阳上学了,万老师又面临着下一道难题:二宁高考。

这年红旗厂中学参加高考的不过六十人,几次模拟考下来,二宁都排名四十开外。万老师脸绷得像弹棉花的钢丝,让二宁心里发虚。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上,她仗着视力好,照前面的学霸抄了个痛快,居然考了十几名。万老师拿着成绩单问她,究竟你是抄的,还是突然开窍了?可不要自己骗自己!二宁说,开窍了,我真的开窍了。

正式高考这天,二宁一进考场就傻了眼。按照之前的推断,她应当坐在最后一排座位。没想到这天偏偏少了一排桌椅,一下子把她甩到了考场第一排,左右前方都没有考生,只有身后坐了一个胖子。考试铃声响起,数学卷子发下来,二宁没用半个小时就答完了会作的题目——倒不是答得多快,而是会的太少。她回头看了看后座胖子的卷子,发现他会答的还不如自己多,便忍不住呸了一声,该死的胖子,平时不努力,还来考试干什么?

漫长的三天高考结束,二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拿起“幸子衫”往眼睛上一罩。万老师说,你倒是起来估估分数啊。二宁隔着衣服说,如果老天给我加上一百分,我就能考上大专。万老师说,谁让你平时偷懒,活该!二宁说,我也学到了半夜。万老师说,放屁,你是看琼瑶看到半夜。

等到高考成绩出来,二宁的总分果然照大专分数线差了一百分。

万老师手端成绩单讽刺说:“难得你有自知之明,答题越少,估分就越准。”二宁也不反驳,又在床上躺下,用“幸子衫”往眼睛上一罩。万老师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可没多久就听到了鼾声响起,便一把将她拽起,“你倒是长点儿心啊,睡睡睡,等你待业了,天天在家睡!”

“我不睡干嘛?买菜做饭?”二宁揉着惺忪睡眼说。

“不用你买菜做饭,明天你跟我进城,去一中!”

“干嘛啊?”

“送礼,给你办复读!”万老师说完便开始翻箱倒柜。

“何必呢……”二宁早就没了斗志,可又不敢把话说全。

“为了你有出息,”万老师从柜底翻出金戒指,摊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定主意豁出去了,“有金有银,不如孩子有出息!”

“妈,你这是要干啥?”二宁问。

“当然是给一中校长送礼!水涨船高,现在求人转学,可不是两对折叠椅的人情!”

九月份的绿皮火车一路咆哮,把满脸黑灰的万老师和二宁送进城里。

她俩去校长家里敲门。没有人回应。俩人就在小区花坛上坐等。从日升中天等到日头西斜,花坛里的花影先是两寸长,然后是三寸五寸,最后长到一尺。万老师这才觉得热血降了下来:当年大宇已经拉低了人家一次升学率,这次二宁差了一百分还来腆脸求转学,真是话难说,口难开。最后她从花坛上站起来,“二宁,妈妈实在是没脸了,咱们不送礼了,回家吧!”

“好。”二宁如释重负。

回程的火车上,风吹进车厢,吹得乘客头发纷乱,报纸翻动。二宁掏出小镜子仔细理了理头发,还要打量脸上的青春痘,不料被身边的妈妈一把抢过,扔到车窗外,“没心没肺的玩意儿,还有心思照镜子?!”

“不照就不照,你扔它干嘛?”

“谁家正经姑娘成天照镜子?在旧社会,那是……卖笑的才成天照!”

二宁噘起嘴,一扭头再也不理妈妈。

这时一股大风又吹进车厢,将行李架上旅行袋拎手吹得摆动摇曳。万老师捂了捂自己身旁的人造革皮包,再看着女儿没出息的样子,终于意识到了大宇的前车之鉴:所幸这趟没能送出金戒指,否则她和二宁都会枉然痛苦一年!

老天给二宁关上了高考之门,却打开了入厂之窗。这年红旗厂又有了招工计划,没考上大学的毕业生被悉数招工入厂。

二宁被分配到了理化室当化验员,相当于蓝领中的白领。她日常的工作很简单:上午先去各个生产线取样水质,下午回理化室滴上试剂,晃晃试管送上分析仪,记下几个数字后,洗洗试管放进干燥箱里,一天工作差不多就完成了。

整个理化室都是和二宁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大家穿着白大褂成天叽叽喳喳,聊吃聊穿聊花边新闻,这些话题很对二宁的口味,她白天在单位聊不够,晚上回家还要在饭桌上传播各种工厂小道新闻,自说自话笑哈哈。

“吃饭闭嘴!”万老师用筷子敲她饭碗,“不要变成长舌妇,少说东家长西家短!”

“妈你上管天下管地,还要管我说话呼吸?”

“对,全管,活一天就管一天!”

等到第一个月工资到手,二宁将一半交家当作伙食费,另一半都买了新衣,什么锦纶脚蹬裤,高丝宝半身裙,长筒玻璃丝袜,对着小屋镜子试完一件再试一件,旋转一圈又一圈,想象着自己美如天仙,一任理化室群芳妒。

万老师喊二宁出来吃饭没动静,就推门进了小屋。看见床上摊满了五颜六色的新衣新裤,她啧啧咂舌,马上就说:“二宁,你交家的伙食费不够!”

“妈,你可别剥削我,我再不美一美,就该嫁不出去了,到时你养我?”

“呸,你这叫美么?你这叫臭美!”

“臭美怎么了?就算是你的榜样林巧稚,也不能成天披麻袋片吧?”

“可千万别提林巧稚,你都不配给她提鞋!”万老师一撇嘴走开,“人家是大家闺秀,朴素大方……你这叫小家碎玉,一身俗气。”

妈妈一走开,二宁继续照镜子,一会儿放下刘海儿,一会又扎起马尾辫,边照还边哼哼:“你不用介绍你,我不用介绍我,年轻的朋友在一起呀,比什么都快乐,溜溜的她哟,他哟我哟……”

红旗厂的职工男多女少。二宁长得不差,虽说算不上干部家庭出身,但毕竟妈妈是职员,自己又是化验员,这条件足以让十几号男青工排队献殷勤。这天的饭桌上,万老师给她打预防针:“二宁你听好了,现在找对象可以,但是不能找工人,咱们可不能穿新鞋走老路!”

一旁夹菜的关师傅觉得话味儿不对,放下筷子问:“谁是老路?”

万老师赶紧把话往回找:“当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找对象得门当户对,那些没正事儿的小工人,都给我一边儿去。”

“懂了,吃饭吧。”二宁不想跟妈妈唇枪舌剑,支吾答应了一声,赶紧往碗里扒了两筷子菜。

定完了规矩,万老师这才拿起筷子——说这话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二宁已经和六车间的车工大史偷偷处上了。

大史是六车间有名的“私活大王”,常用公家机床帮外人加工零件。二宁是下生产线取水样时和大史认识的。当时她遇到了一个小麻烦:试管架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很不稳当,大史就用细铁条给她作了一个车筐——“私活大王”首先得手巧。安装完车筐,大史就走了,二宁低头端详车筐,看着看着就笑了:中间的两根铁条被大史弯成了心贴心的形状。

一次,赶上关师傅的徒弟小王结婚,大史特意坐到关师傅这张桌。等到新郎新娘子来敬酒,大史先是派了红包,又给新人送了一口自己手工打造的铁锅。一桌子的工人兄弟把铁锅挨个传看,各个赞不绝口,传来递去就到了关师傅手里。看到锅圈严丝合缝,老关也竖起了大拇指,从此记住了大史这么个人物。

后来的一天晚饭上,二宁吞吞吐吐说起自己正在和大史处朋友,关师傅想起了那口锅,顺嘴就说:“这个小伙子我知道,手艺还是不错的。”

“一口锅又能说明什么?我可不想姑娘嫁给一个黑铁匠!””万老师一拍桌子反对。

“blacksmith,黑史密斯,”一旁正在扒饭的三丁刚升上初中,听啥都能联想到英语,“哇,这可巧了,外国的铁匠也姓史!”

这天,万老师和“大学迷”刘护士又在菜市场相遇,两个人边逛边聊,逛到了老史的鱼摊子前。万老师不认识老史,更不知道他是大史的爸爸。她和刘护士每人挑了一条鱼,交给老史称了。等走出了市场,她才发现自己袋子里多了一个鱼头,便问刘护士,刚才卖鱼的说没说过有什么赠送?刘护士摇摇头,张开自己的袋子,只有一条鱼。——这可就怪了,两人就又走回鱼摊子,问老史怎么回事。老史说,刚才忘了讲,免费搭鱼头。刘护士问,可是咋没搭给我呢。老史说,就一个鱼头,只能送一个人,送完就没了。万老师赶紧说,卖鱼师傅,这可就是你不对了,我们俩是好朋友,一起来买鱼,你要么就都给,要么就都不给,单给一个算什么?老史说,嗨,怪我脑子不好使,这么的吧,我再给你朋友补条鱼。

万老师回到家,把买鱼的奇遇跟关师傅说了一遍。关师傅也觉得奇怪,天底下有不会做买卖的,也有不会作人的,可是没有既不会做买卖又不会作人的。他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一拍大腿,老史头就是大史的爸爸,怪不得!

“仨瓜俩枣就想和我家套近乎?我可不占他的小便宜!”万老师拎着鱼要去退货。

“算了算了,别费劲了!”关师傅拦住她,“也没多少钱的东西,咱们就装聋作哑一回吧。”

秋天的一天,邮递员给万老师送来了一张包裹通知单。一看寄件人是乡下婆婆,万老师就知道寄来的是棉衣。早在刚结婚时,老关太太就犯愁她不会做针线活,于是每隔几年寄来棉衣。大宇和二宁都是穿着奶奶寄来的棉衣长大的。等到三丁上中学时,大家都穿上了羽绒服,棉衣也就没了用处。

这次婆婆又寄来棉衣,万老师不禁感叹老太太赶不上时代,又不得不去取。到了邮局,她签收完两个包裹,将大的夹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小的挂在车把上,一路推着自行车往回赶。

这时正好有个老头儿骑三轮车路过。众人就把万老师扶上了三轮车,拜托老头儿将她送到职工医院。上了车后,万老师也不敢坐下,只能双手扶住铁管,勉强半蹲。过了一会儿,疼痛轻了一些,她慢慢缓过神来,闻到车上隐隐有股鱼腥味,再看看眼前骑车人的背影,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卖鱼的老史头——大史的爸爸!

“你儿子是不是叫私活大王?”她对着骑车的背影发问。

“大家净瞎起外号,我家老三就是挣点儿零花钱而已。”老史头回头笑了笑。

“停车,快停车!”万老师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就算爬到医院,我也不坐你的车!”

“万老师,你这是干嘛?医院还没到哪!”

“老史头,你记着,让你家儿子离我家姑娘远点儿!”

“先别说什么儿子姑娘,眼下咱们得先去医院!”老史头儿也急了。

“不用你管!——我死了都不用你管!”万老师说完,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往职工医院挪步。

好在医院已在眼前不远,万老师蹒跚走进门诊,挂号拍了X光片,确认是轻度尾椎骨折。大夫说保守治疗就行,开了些骨科跌打药,就放她回家了。

这天晚上的买菜做饭由关师傅一手包办,三丁负责端盘端碗,万老师半躺坐在厚厚一摞椅子垫上,就等着吃现成的。

饭桌上提起老史头,万老师还是不屑,说这一家子全都钻进了钱眼儿里,老子卖鱼,儿子干私活,挺能忙乎。三丁接话说,那他家肯定挺有钱,我姐跟黑史密斯肯定亏不了。万老师骂了一声没出息,说我们家又没穷到卖儿卖女,再说大史的钱都是干私活挣到的,名声不好。三丁说,我们老师说了,造原子弹的赶不上卖茶叶蛋的,名声不能当饭吃。万老师哼了一声,说那是你们老师思想出了问题,误人子弟。

这时房门一开,二宁手拎一大一小两个包裹进了屋,气呼呼地往床上一扔。关师傅招呼她吃饭,她也不动。

万老师问:“你从哪儿找到的包裹?”

“那还用问?”二宁火气上冲,“今天人家大史爸爸也是一片好心,你咋说话那么难听?”

“我就是不乐意,不想跟他家有一点儿牵连。”

“那你也不用半路就跑啊,难道你不嫌走路疼?”

“我疼,我乐意。”

“你乐意?那你咋不背着包裹去医院?”

“嘿!小兔崽子二宁,你这是站在哪边说话!”万老师把碗一推,“你记着,你吃的饭,是你妈你爸给你做的!”

“那我也是交了伙食费的!”二宁说完开门往出走,“反正,我的事你们别掺和!我爱跟谁就跟谁!”

“混蛋!你是读琼瑶读傻了,知道不?!”万老师气得把筷子拍在桌上。

“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关师傅也把筷子拍在桌上,感叹道。

一九八九年的秋天,大宇从“沈阳工运学院”毕业,分配到厂工会当组织干事。

在外读书的这两年,大宇的脾气和顺了不少,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见谁都是笑笑。有天在路上遇见张晓梅,晓梅期盼他能说些什么,大宇也只是笑笑。晓梅说,我和技术员吹了。大宇还是淡淡一笑,仿佛空气中隔着楚河汉界。

万老师和关师傅也发现大宇脾气变了,这让他俩始料未及。老关分析说,有人立事早,有人立事晚,大宇压根儿就是晚熟的庄稼品种,之前老万你都是在拔苗助长。万老师听了直摇头,说我等得及他晚熟,可高考等得及么?早知他立事这么晚,就该让他十岁上学!

关于二宁处对象的问题,大宇也是站在万老师这一边。

那年年底,厂工会举办职工游艺会,组织干事大宇负责巡场,赶上了大史正在场地里玩电子射击。应该说大史挺有射击天赋,一连串的十环,打得靶心红灯闪亮不停。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他得意地扭过头,想看看未来大舅哥的嘉许。然而大宇板着脸并不理会,伸手把场地电源线一拔,大喊一声:设备故障!大家都散了吧!

这件事后,二宁就再不和大宇说话了。大宇也不在乎,他在饭桌上劝说妹妹:过几天我给你介绍几个机关的小伙儿,你挑一挑。

二宁一翻白眼,拉倒吧,你自己还没有对象呢。

三丁插话说,早就有了,张小梅。

大宇说,以前那是瞎胡闹,都不算数。

二宁说,我可没瞎胡闹,我比你严肃。

大宇说,严肃的话,就更应该多比较比较,这就跟挑苹果一个道理,也许你见到了黄元帅,就不爱吃国光了。

二宁说,你别一套儿一套儿地教训别人,看你以后能找个什么样的?

听着两个孩子在饭桌上斗嘴,万老师低头不语,心底暗暗欣慰:大宇终于成人定性了,往后估计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没准生活工作上还能步步高升——她这个“精神万元户”还没算破产彻底。

万老师实在不想二宁掉进黑史密斯的锅里。

按照大宇的苹果理论,二宁是因为没吃过黄元帅,才觉得国光好吃。可黄元帅苹果在哪里呢?万老师第一个想到了工厂的单身宿舍楼,那里住着刚分配来厂的大学生们,都是才下树的苹果,个保个新鲜。

于是,她没事时就往单身宿舍溜达,等到食堂开饭时,远远打量这些苹果们。小伙子们也不知道食堂一角居然还有个评委,他们有的边吃饭边抖腿,有的不停吧嗒嘴,有的把汤汤水水撒了一桌子。——这都是要不得的穷病,万老师记在心上,把他们从候选名单里一一删除。

品评了好几天,万老师终于相中了一个小伙子。这孩子慢条斯理,从不囫囵吞菜,吃豆角时也不忘把筋头撕掉,看上去颇有修养。她去食堂窗口问打饭阿姨。打饭阿姨一撇嘴:“他啊……职工医院新来的小杨,南方人可会算计了,打饭先打二两,吃完再来二两……一次打四两得了呗!费那个心眼!”

万老师一听,心下就更满意了,管什么南方北方的,会过日子最重要!

既然小杨在职工医院上班,摸底调查的任务就自然落在了刘护士身上。没过两天,刘护士就带回了一手情报,说内科见习大夫小杨的确是南方人,家里经济条件一般,目前没有女朋友,“这孩子说他还想考研,最近不准备谈女朋友。”

“挺好!男生么,应该事业第一,个人问题第二。”万老师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若等到好苹果自然熟透,保不齐就会被近水楼台的小护士们摘了去。接下来的几天,她绞尽脑汁左思右想,差点儿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让小杨来家里给三丁补课。一来提高三丁成绩,二来也能跟二宁建立联系!

刘护士也觉得这主意不错,隔天就把话递给了小杨,说跟城里的补课费一样,一个小时五块钱,一个月四个周末四十块钱。小杨才参加工作,工资只有可怜的二百多,所以想也没想就痛快答应了。

从此往后每个周末,小杨都上门给三丁讲题。他辅导得尽心尽力,唯一不足是口音浓重。补函数的时候,他说注意变量阿拉法和贝塔。三丁说,不对,是阿尔法。小杨说,你说得对,阿拉法。三丁说,好吧好吧,就按你的法。

等小杨补课完事走了,三丁跟妈妈说起阿拉法与阿尔法。万老师一戳儿子脑门说,那是三丁你耳朵有问题,我听着就挺舒服,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旁观的万老师憋了一肚子火,等到饭后小杨走了,她把二宁拎到小屋里一通臭骂:瞧你那怨烘烘的样儿!人家是大学生,你一个臭工人,有什么不乐意的?

二宁说,他个子也太矮了,比我还矮半头。

万老师说,过日子是过人品脾气!穆铁柱倒是高,你跟他啊?

二宁说,我喜欢有男子汉气概的,不喜欢奶油的。

万老师说,奶油也比鞋油强!那个黑不出溜的大史,我就是看不上!

二宁说,总之妈你别瞎掺和,我没感觉。

万老师更生气了,要什么感觉?琼瑶小说看多了!等你以后混得喝西北风,尝尝西北风是什么感觉!

“谁送不一样啊?送个伞还挑人?”二宁正在屋里照镜子。

“赶快去!”万老师的嗓门比雷声还响,“这点儿心眼都没有,你都不如那个什么……那个张晓梅!”

二宁没办法,只好噘着嘴拎伞出了门,追上细雨中的小杨,把伞往他手里一塞。

小杨刚要说谢谢,二宁已经转身往回跑了。小杨只好打着伞继续赶路,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沓沓,原来是二宁又跑了回来。“有个事我问你一下,”她手搭凉棚,挡住雨丝,“那个……你有没有女朋友?”

“还没有。”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我不着急的。”

“……有个女生是我哥哥的同学,长的可好看了,外号叫‘大众电影’,你先看看呗。”

“哦……有那么好看?”

“好看好看,她叫张晓梅……”

补课到第三个月上,这天万老师在街上走,眼见前面一对男女手挽手。她凑近一看,居然是小杨和张晓梅。她脑袋里登地响起一声,像是挨了一记闷棍:篮子里的苹果还是被别人捡走了!这个该死的张晓梅……和这个立场不坚定的小杨!

一回到家,万老师就正告三丁:“以后咱不用小杨来补课了,你就自己用功学吧。”

“啥?你不是说过杨哥讲得好么,你听着都舒服?”

“好什么好?什么阿拉法,还阿拉法特呢,耽误事儿!”

“到底咋回事?耽误谁了?”

“耽误你姐了……小杨没跟你姐处朋友,倒是跟了张晓梅!”

“哇,这也太乱套了吧!”三丁的脑袋里滋滋啦啦,就要短路,“师父没变成姐夫,嫂子却要变成师母?!”

作为厂工会的新任组织干事,大宇经常穿着时髦的“杉杉”西装出入机关楼,赢得了全厂众多适龄女青年的青睐,同事们都叫他“风度翩翩”。为了保持修身效果,他从不在西服里面套毛衣,大风天也不系上前扣,常常衣襟飞扬,于是,大家又把他的外号改成了“风度扁扁”。

眼见儿子越来越有出息,关师傅和万老师心里高兴。吃水不忘掘井人,这年老关回老家带回两颗老山参,让大宇给厂总工和蔡处长家送去。

厂总工和蔡处长住在干部楼。大宇先去蔡处长家,开门的是蔡处长的小女儿。大宇说明来意,小蔡说父母正在外面散步,让他进屋稍等。大宇就在厅里规规矩矩坐下,小蔡给他沏了一杯茶,两个人没话找话。大宇开腔先问:“我怎么看着你面熟,你是不是厂中学八六理科班的?”

小蔡说:“是,我好像也认识你,你是八五文科班的?”

大宇说:“没错,越说越近了。”

小蔡又问:“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大宇说:“没有,我家兄弟三个,我是老大。”

小蔡说:“我记得我爸爸说过,万老师家里有个“印尼华侨”接了班。”

大宇不好意思地说:“那就是我,当年不懂事,后来考上了成人高校,毕业分到了工会。”

小蔡说:“哦,听说你们工会有个人叫“风度扁扁?”

大宇不好意思地说:“那还是我,大家都这么叫,没办法。”

小蔡听了捂住脸,“哎呀,太不好意思了,今天怪我总说错话。”

“不怪你,主要是我自己变来变去,”大宇解释完,又想起了什么,便问小蔡,“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们届是不是有个女生也姓蔡,戴个眼镜,外号叫“四眼蔡”?”

小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那就是我。”

大宇惊讶问:“哎呀,你的眼镜呢?”

小蔡说:“我现在戴博士伦了。”

工会干事手头上最不缺的就是电影票。认识之后没几天,小蔡就来工会办公室找大宇要票,之后是大宇去科研处给小蔡送票,最后是俩人一起去俱乐部看电影。从《过年》看到《大红灯笼高高挂》,从《双旗镇刀客》看到《黄飞鸿》,足有十几场,两人的关系算是定了下来。

有一天电影散场,二宁挎着大史正好跟大宇小蔡走了个面对面,大宇跟大史点点头,二宁跟小蔡点了点头。等回到家里,二宁一把将大宇拉到角落,悄悄问他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大宇说,就不告诉你,当年你还欠我一盒“维尔肤”呢。二宁说,不说也行,早晚都知道的事儿。

听说大宇和小蔡处上了对象,关师傅和万老师都很满意,谈婚论嫁么,家世很重要,蔡处长是厂里响当当的老知识分子,孩子一定教育得不差。关师傅甚至偷偷问万老师,咱家算是高攀了么?万老师想了想说,不太算,亏得我是老师,大小也算知识分子。关师傅说,老师比起中层干部还差一档呢。万老师说,差一档还好说,差多了就不好办了。

五一节这天,大宇带小蔡来家正式见父母。小蔡给关师傅和万老师都预备了礼物,还送一件上海高领衫给二宁,一箱子利乐砖橙汁饮料给三丁。万老师和小蔡聊得很投缘,饭桌上乐呵呵地一直给她夹菜。等到饭后,小蔡和大宇走了,二宁套着高领衫凑过来问万老师,妈你觉着怎么样?万老师说,小蔡人挺好。二宁说,我问的是我的新衣服。万老师说,也挺好。二宁说,小蔡可真是素面朝天,连粉也不擦。万老师说,这叫有教养,谁像你,成天打扮得跟个女特务似的!

大宇和小蔡相处得特别投脾气,关系进展飞速,很快两家就定下来在国庆节吃定亲饭。

国庆这天上午,万老师拎着篮子去菜市场,又和刘护士不期而遇,两个人沿着菜摊一个个看,边看边聊。刘护士快人快语,提起大宇的对象小蔡,她夸赞不已,连连竖起大拇指。万老师一高兴,采办得就更加丰盛,篮子里满登登全是菜肉,最后还差一条鱼。

这天的市场里只有老史头一份鱼摊,万老师不想上前,就委托刘护士代劳,自己在远处候着。没过一会,刘护士拎着一条鱼和一个鱼头走了回来,说老史头非要搭个鱼头,不要都不行。万老师看了看鱼头,哭笑不得,说这大国庆的,帝国主义还发射糖衣炮弹,真是亡我之心不死!

这晚的定亲饭由关师傅主勺,十二道冷热荤素,鸡鸭鱼肉一个不少,盘子码了两层高。两家八口人坐定之后,万老师以茶代酒,举杯先敬蔡处长:“您可是我们家的贵人,批准我涨工资,准我退休,还点拨过大宇念成人高校,我以前傻乎乎地,连个感谢都没说过。”

老蔡举杯笑呵呵:“那是咱们俩家有缘分,现在看来,我既是帮了你们家,也是帮了我们家。”

老蔡爱人也笑呵呵:“万老师别客气,你们两口子是全厂都知道的正派上进,和你家做亲家,我跟老蔡一百个放心。”

“庆祝我们两家的大联合!今天喝个一醉方休!”关师傅分外高兴,摆出两瓶白酒,又“咔咔咔”又开了好几瓶啤酒。蔡处长很快就喝红了脸。万老师连甩几个眼神也没挡住老关劝酒的热情,最后她在桌子下面狠踹一脚,才算踩住刹车。

饭后,老关沏了一壶上好红茶给蔡处长解酒。茶过三泡,老蔡说差不多了,起身要走。万老师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将老蔡一家三口送出门,挥手直至远远不见,转身就跟老关拉下了脸:“你以后别把跟工友喝大酒的那套拿出来,咱们得跟老蔡端着点儿!”

“这不是亲近么,亲家相当于近亲。”。

“人家老蔡是知识分子,不喜欢喝酒划拳那一套,再说知识分子都小心眼,你话说多了,哪句不合意就容易起是非,咱别给儿子添乱。”

“所以么,当知识分子没啥意思,有话不能敞开说,有酒不能敞开喝。”

“处远了香,处近了臭,跟知识不知识分子的没关系。”

万老师是这么认为的,也是怎么做的。蔡家离职工医院不远。有次万老师和三丁去医院取药,路上远远看见蔡处长在阳台上浇花,万老师便执意要换条路走。三丁说,除非走树林里的黄泥地。结果两个人在树林里趟了一裤腿子黄泥。

“妈,你是不喜欢小蔡姐姐家?”三丁边走边问。

“那倒没有,只是亲家这种关系最容易处臭,所以最好就是不冷不热。”

“为啥能处臭呢?”三丁还问。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万老师打了个比方,“哪怕是自己看自己,也有不顺眼的时候,多少人对着镜子抽过自己嘴巴,对不对?”

红旗厂是半封闭的军工单位,厂区里红白喜事独有一套习惯,和铁城地方上大相径庭。拿打家具来说,木料全是来自包装车间的工业实木板,款式也大致雷同,以至于随便推开某一家房门,走进去都不会觉得陌生。

关师傅早就在包装车间圈好了一堆上好木板。这天,他请来成本核算员来过目。核算员是“路边社”的熟人,只简单看了一眼,就按边角余料的价格出了货。老关付完款,又给车间小货车司机递了一盒烟,将木料运到了木匠房。木匠师傅是包装车间的退休老师傅,也是关师傅的老熟人。为了防止木料搞混,老木匠在板子上面画了个雨滴当作标记,又拿出两个喷漆颜色模板让老关选,一块木褐,一块鸭蛋青。关师傅说,哎呀,这个我说了不算,还得儿子自己来看。

大宇下了班就赶去木匠房,选完鸭蛋青颜色,又敲了敲自家的木板,跟老木匠说,你画雨滴不对,我是宇宙的宇,不是下雨的雨。老木匠说,宇宙那可太大了,我没法画,反正就是个分辨,我自己懂就行。大宇又见墙角也有一摞木板,上面画的标记是梅花,好奇一问,原来是张小梅也预定了结婚家具。大宇再问婚期。老木匠说很巧,和你是同一天,五一劳动节。大宇听了默然,心里五味杂陈,开了门走出木匠房。

关师傅和大宇这边忙着置备家具家电,万老师则忙着预备铺盖细软。

按照红旗厂习俗,订婚之后,婆婆要领儿媳去城里采办首饰。万老师早早备足了五卷钞票,这天和小蔡一起坐上了火车。车刚开动,她就问小蔡:“你是喜欢家传的金戒指,还是金店里的时髦款?

小蔡笑笑说:“其实我不需要戴戒指。”

万老师说:“那我就送你家传的,打我爷爷辈儿传下来的。”

小蔡说:“妈,不是我客气,我们技术处经常搞实验戴手套,真是没啥机会戴戒指,还是你自己留着戴吧。”

万老师说:“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哪怕你不戴,以后还可以传给你和大宇的孩子。”

说到生孩子,小蔡脸上泛红。

“当然,也不一定非传下去,凡事都不是绝对的,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万老师补充说。

“为啥这么说呢?”小蔡觉得奇怪。

“当年大宇学外语要买录音机,家里困难没钱,我就卖了一个金戒指。”

“那您不心疼?”

“是有点儿心疼,可毕竟念书更重要。”万老师笑了笑,“话说回来,你和大宇应该不会碰上什么大困难要卖戒指,什么饥荒、批斗、下乡,都折腾完了,你们这代人,肯定比我们要享福!”

(四)

红旗厂的接亲习俗没啥繁文缛节,步骤非常简单:亲朋好友陪同新郎骑自行车去新娘家,吃完糖,改了口,载着穿一身红的新娘赶往新房,就算接亲完毕。——这一习俗曾被当做先进典型登上过省级报纸,标题是“厂矿婚礼新风:移风易俗,喜事简办”。

大宇和小蔡的婚礼定在劳动节当天。一早七点半,大宇的几十号狐朋狗友悉数赶到,家里的小院水泄不通,连胡同口都站满了人。万老师胸别一朵红缎花,满面春风地挨个给大家发喜烟。伴郎大驴衔着烟开玩笑,说您万老师可是头一次给我们好脸色看。万老师说,你们小时候净胡闹,现在都长大懂事了,天天向上,我也高兴。

接亲出发时,新郎大宇骑上车一马当先,身旁的牙将、配将、偏将前呼后拥,乌泱泱的自行车队好像一字长蛇阵。正在阳台上眺望的蔡处长吓了一跳,这场面也太浩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绿林好汉来抢亲劫寨。

到了丈人家吃完糖改完口,大宇接上小蔡,又率领大队人马赶往新房。骑到半路,他们和另一队接亲车队不期而遇。这支队伍只有十人不到,相比之下简直就是散兵游勇。大宇脚下蹬着踏板,心想很可能是小梅出嫁,毕竟新郎小杨是外地毕业生,刚分配到厂,结交的朋友寥寥不多。

两队人马越来越近,迎面而来的新郎果然是小杨。大宇看见他身后车座露出一条红裙子和一双红皮鞋,心里知道肯定是小梅。就在两车交错的一刻,他深吸一口气,一手稳住车把,另一只手冲着小梅挥了挥,大喊一声“恭喜!”对面的小梅愣了一下,认出了这边的新郎是大宇,旋即笑了笑,也朝着他挥了挥手。

还没等到大宇答话,二宁就放下筷子感慨:“等大侄儿出生时,我可能就不在这个桌子上了。”

关师傅把举起来的酒杯放下,问:“你说啥?”

二宁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她已经和大史登记过了,准备过几个月就办婚礼。

“二宁你闭嘴,我什么也听不见!”当着儿媳妇小蔡的面,万老师不好发作,只把饭碗“咣当”一撂。

等大宇两口子吃完饭离开,万老师连碗都不收,直接就揪起二宁:“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你让那个黑铁匠灌了几斤迷糊药?我是不给你饭吃了,还是赶你出家门了?你着什么急?!”

二宁说:“反正我是想好了才决定的。”

万老师运足气力正要咆哮,忽听得身后“哗嚓”一声,转身一看,居然是关师傅摔碎了一个暖瓶。“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老关把女儿的婚事看得很重要,“一个干私活的后进工人,你还拿着当个宝,专往坑里跳,滚!你赶快滚!””

二宁没想到爸爸更生气,她还是顶着火力坚持:“我和大史商量过了,国庆节就要办婚礼。”

“就当我和你爸都死了吧,家里没人给你操办!”万老师一挥手,“滚滚滚!”

九月中的一个傍晚,蔡处长拎着白酒来敲门。万老师和关师傅赶紧将他迎进屋里。老蔡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说,我是最后一个说客,来作作你们的思想工作。

关师傅苦笑说,能把您请动,看来也是男方的最后一招了。

蔡处长说,男方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也是正经家庭,小儿女两情相悦最难得,我们这代人的思想要开通。

万老师摇头说,蔡处长,别的事情我们肯定听您的劝,但这件事上不行。

蔡处长问,为啥这么坚决呢?

万老师说,我俩要是参加了婚礼,那就等于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关师傅也说,对,我和老万是肯定抹不过这个弯儿了,二宁要是愿意嫁,就自己走着过去,我们家肯定不会送亲。

蔡处长笑笑说,好吧,你们俩也真够法西斯的,不过,男方家里也准备了预案,如果你们不让人家上门接亲,那就只好搞成旅游结婚,二宁和大史在回程火车上换好婚纱和礼服,等一下车就有摄像师和迎亲队伍迎上去,直接把新人从火车站接到洞房。

关师傅叹了口气说,别说旅游结婚,就算是跳降落伞结婚,我们也不管,随他们便吧。

蔡处长站起身,最后说,还是希望你们能参加婚宴,哪怕不发言敬酒,至少露一面。

这天终于到了国庆假期,晨光熹微,无风无雨。万老师早早把三丁从被窝里拽起来。三丁揉着惺忪睡眼问,咋啦,要我参加婚礼?万老师说,放屁,要你起来锁门。三丁发懵问,啥,锁门?万老师拍拍他的脸说,赶快的,你在外面把院门锁上,再从墙头跳进来,今天我们家闭门谢客。三丁不高兴,那我也不能出去玩了?万老师说,不能!万一碰到熟人问你为啥不参加婚礼,该多尴尬。

困意阑珊的三丁打着哈欠将院门上了锁,再慢腾腾翻过院墙。这一幕恰好被前楼的同学看见,同学喊他:“关小丁你咋爬墙呢?”

“我愿意,你管不着!”

“小偷才爬墙呢!”

“闭上你的乌鸦嘴,有钱难买我愿意!”

就这样,三口人在屋里静悄悄地过了一上午。三丁看书写作业,关师傅自己跟自己下象棋,万老师默默地织毛衣。期间有人来试敲了几下院门,然后拨拉拨拉锁头就走了,三个人也不做声。

三人吃午饭也是默默无声。饭后,万老师准备睡个午觉,可躺下半天也没睡着,恍惚间浮起一个一个担心:二宁在火车上该怎么化妆?婚纱怎么换?…她再也睡不着了,就干脆睁开眼睛坐起,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关师傅。——关师傅正手拄着腮帮子,像在沉思什么。

万老师问:“你在想啥呢?”

“我在想,婚后三天她俩要回门,到时候我们要是再锁门,可就不好看了。”

婚礼后的第三天,二宁果然领着新姑爷大史回门。他俩手里全是礼盒,心里全是忐忑。尤其是大史,离万老师家越近,他的脚步就越慢,最后干脆停下来问二宁:“这些年,你妈摔过多少个暖瓶?”

二宁想了想说:“十个八个该是有了。”

大史的汗马上就流下来了,“整不好,今天还得多添一个。”

俩人走到院门口,今天的门没上锁。二宁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只见院子里空荡荡,不见父母的自行车,房间里只有三丁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大史赶紧递给小舅子一包喜糖。三丁也不客气,挑出酒心糖,扒开铝箔就往嘴里放。

“妈爸呢?”二宁问。

“赶集去了。”三丁含着酒心糖,口齿不清。

“他俩去靠山屯赶集去了。”

听到这句,大史这才敢把屁股坐实,想多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既没有想象中的冷落拒绝,也没有热烈欢迎,甚至连个照面儿都没有,城门大开像是空城计,写作业的三丁像是弹琴的诸葛亮。

二宁转了一圈大屋,最后在弟弟对面坐下,想问问父母的态度。还没等她张口,三丁就打开抽屉,取出一枚金戒指递给她,“妈妈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二宁接过戒指放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这是姥姥给妈妈的戒指,我见过。”

“对,妈妈说你和嫂子一人一个,让你们传给后代。”

“妈妈啊……”二宁的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不是我不听话……”

二宁婚后搬去了婆家,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和三丁。家务少了,气氛也冷清了,开饭时只需三副碗筷。这天的万老师跟三丁忆苦思甜:“你现在可是独生子女的待遇,以前穿十环裤子的苦日子都过去了。”

“嗯,其实是比独生子女还要好。”

“独生子女哪有哥姐给零花钱……”

“……”三丁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来来来,上缴!”

“真没多少……”三丁痛悔失言。

“早晚都是你的,妈得攒钱供你上大学。”万老师当场伸手要钱,“你哥是个半废品,你姐是全废,就剩下你是最后的希望了。”

“多少给我留点儿啊,我得买贺年卡送同学。”上缴小金库时,三丁不忘讨价还价。

“同学天天都见面,还送什么贺年卡?”

“天天见面才给呢,谁收到的多,就说明谁在班里人缘好。”

“真能扯淡,要多少钱?”

“二十块钱。”

“十块吧,意思意思就行了。”

“十五吧,不能再少了。”

“行吧,但是记着,期末给我考个前五名!”

圣诞节越来越近,三丁把十五块钱作出了精细分配:三角钱的普通贺年卡买三十张,送给关系一般的同学;五角钱的香水贺年卡四张,送给要好的朋友;剩下四块钱,他买了两张昂贵的电子音乐卡,分别送给了班上最好看的两个女生。

圣诞节这天,两个班花都给三丁回赠了卡片。先是班花甲的普通贺年卡,上面写着“祝愿关小丁学习进步,勇攀知识高峰!”三丁读了,心里很失落,这公事公办的语气简直跟班主任没什么区别。随后是班花乙的生肖卡,卡片质地一般,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文字。三丁草草看了一眼,迅速收进了书包里。

等到放学回家,他趴在床上仔细展看,原来是班花乙抄了一首诗:“让我怎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让我怎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你却给了我整个海洋!”

三丁读罢,手有点儿发抖:这字里行间除了春风就是海洋,肯定是心有灵犀了一点通!他高兴得一个鲤鱼打挺,把其他贺年卡统统都扔进抽屉里,唯独这张藏进了被罩里。

元旦过去,春节不远,红旗厂的各家主妇每年此时都要拆洗被褥,准备过年。

这天万老师拉开被罩,从被胎里掉出来一张贺年卡。她拾起来仔细读了三遍,心里泛起疑惑:什么又是春又是浪的,难道又一个张晓梅出现了?当年的老大已经吃过一次早恋的亏,老三可不能再掉进这个坑里!

等三丁放学回家,万老师把贺年卡往桌面上一摊,开始盘问:“来,说说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汪国真的一首诗,你可别多想。”三丁心虚得有点儿慌张。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首诗,可你藏得比联络图还隐蔽,让我怎么能不多想!”

“那你说,你想的是啥?”

“你哥当年就是因为早恋耽误读书,现在轮到你小小年纪也想扯淡?!”

“我姐倒是没早恋,不也没考上大学!”三丁开始抬杠,“你要是因为这个生气,那就摔暖瓶吧,反正我都习惯了。”

“强词夺理是不是,脸皮厚了是不是?”万老师气得把圣诞卡一撕两半,“——要是你们不懂事,我就帮你们懂事!”

三丁想抢回卡片,可还是晚了一步,眼看卡片变成碎片,他心疼地“哎呀”叫了一声,一扭头钻进小屋,锁上房门:“真是跟你没法沟通了!从今以后,我回家就是——哑巴!”

没想到儿子的反应这么大,万老师楞了两秒钟,不过这也无所谓,解铃常常不是系铃人,等到关师傅下班,她就让老关出面唱红脸。难为老关敲了半天房门,说了半车皮的好话,三丁也不开门。

晚饭是老两口自己吃的,他俩把碗勺弄得叮当作响,三丁还是不出门。饭后,关师傅想把一碗饭菜放在小屋门口,让三丁自己开门取。万老师拦住不让,“别惯着孩子,我就不信他有革命烈士的骨气,今晚他肯定出洞。”

果然,十点睡觉前,三丁悄悄去厨房里找剩菜剩饭。关师傅在大屋里听到了响动,披上衣服起床,“冷饭菜伤胃,我给你热热再吃!”还没等他说完,三丁又退回小屋,“咣当”一声锁上了门。

“对!平辈之间更好沟通,”关师傅也点头赞同,“《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就听金角大王的。”

既然爸爸都这么认为,大宇不好推脱,就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小屋,关上房门,开始了魔王兄弟座谈会。

“打听一下,送给你贺年卡的那个女孩,她学习好不好?”金角大王先问弟弟。

“跟当年的张晓梅差不多。”银角弟弟头也没抬,冷笑一声。

“反正我当年的事儿你也都知道,”金角大王有点尴尬,咳了两声,“总之不要走我的老路,现在工厂既没有接班,也没有招工,你想烧锅炉都没的烧。”

银角大王沉默了一会,说:“我倒是想走你的老路,可是连路口都没摸到。”

“嗯,什么意思?”

“我长得个子矮,人家看不上,女生后来说了,她送我的卡片是三角一张的,我送她的是三块一张的,所以她觉得不好意思,抄了首《感谢》诗谢我一下,没别的意思。”

原来如此!金角大王气得一拍桌子:“那是她有眼无珠,简直就是张晓梅第二!”

“反正是人家看不上我,我觉得特没面子。”银角大王神情黯然。

“没关系,要知道我们三丁的出息在后面呢——等你考上了大学,哪怕她求着和你搞对象,你也不要答应!”

“好吧……那我一会儿就看书。”

“记住,就算以后她跪下来求你,你都不要答应!”

“当然。”银角大王觉得哥哥的建议很受用。

金角不愧是政工出身,精神套路运用得纯熟,瞬间将银角的烦恼转化为了学习动力,兄弟俩迅速达成共识,座谈就此结束。

从小屋走出,大宇来到大屋,说,任务完成。

万老师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说通了?不恋了?

大宇说,杯弓蛇影,压根儿也没早恋,只是三丁单相思。

万老师说,那离早恋也不远了。

大宇小声说,挺远,人家女生没看上他。

圣诞节之后是期末,初三上学期很快过去了。寒假里,三丁被妈妈盯着在家学习,直到腊月二十九才允许出门。爸爸要他去买烟花爆竹。他在市场里溜达了一圈,碰巧遇见了正在采购年货的二宁。

二宁这天新烫了一个夸张的反翘头型,耳后的发梢根根斜朝向天空。三丁上前摸了摸,赞不绝口,“哇,好新潮,简直就是物理书上的欧姆。”

“讨厌!”二宁掐了弟弟一把,从包里翻出一张“老头票”甩给他。

“姐,你这是要收买我当内线?”

“什么内线,这是压岁钱,提前给你,对了,我大年初二要回门。”

“那我帮你拖住咱爸妈,不让他俩跑掉。”得了钞票,三丁很主动。

“也不用,大过年的,他们也没地方跑!”

买完烟花,三丁又四处闲逛直到天黑,凛冽的北风也挡不住他的脚步。回家一进门,他就跟父母转达了二宁要回门的意思。

万老师听了半天没吱声,最后叹气道:“唉,全世界的索债鬼都不会放过年关,大雪天黄世仁都要上门。”

“之前躲人的招数都用尽了,要不老万你进山当喜儿,我坐家里当杨白劳?”关师傅问。

“瞧瞧,你俩说的什么啊!”还没等妈妈答话,三丁先不乐意了,”二宁是你们的亲闺女好不好!天底下哪有给杨白劳送礼的黄世仁?”

大年初二上午,二宁果然拎着大包小裹地回了家。一进屋,她先把礼物放在桌子上,然后钻进厨房问万老师需不需要帮手。万老师不吭声也不回头。二宁讨了个没趣,只好进了大屋跟关师傅没话找话:

“爸,听说明年咱厂的军品要限产清库。”

“是。”

“那民品呢,还能变得景气点儿么?”

“够呛。”

“我听说金属厂都已经开不出支了,工人过节只能发折叠椅。”

“他们确实难。”

“那正好,大史还准备去承包金属厂试试呢。”

“承包?……可真能折腾。”这回关师傅倒是说出了七个字。

“这可是厂长才能喝上的好酒。”关师傅脸色稍稍变暖,端着酒瓶看了半天。

“过年了,咱们吃喝点儿好的。”二宁又从礼盒里取出一段香肠,起身切好装盘,端上饭桌。

“咦,怎么跟松花蛋一个颜色?”眼见灰黢黢的圆片一盘子,三丁发出疑问。

“说对了,这是新出的松花肠,来吧,赶快!”二宁发动大家动筷子。

三丁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回味半天,连说好吃。

关师傅也夹起一片尝了尝,“确实不错,挺下酒的。”

桌上就剩下万老师没吃,这可是最后的堡垒。二宁用筷子发起攻坚战,夹起来一片松花肠亲自送到她嘴边,“妈,你尝尝!”

“不用你夹,放下!”

“这都送到嘴边了,你一张嘴就完事了。”

“我叫你放下!你听见没?”万老师还是不给机会。

“你不吃,我就举着!”二宁也来了倔劲儿。

“妈啊!你就别磨叽了,我姐又不是喂你毒药!”三丁赶紧助攻配合。

“就是就是,有说话的工夫,都吃进肚子里了。”关师傅也在一旁敲边鼓。

三面楚歌之下,万老师不得不找个台阶下来。她勉为其难地用自己的筷子搛住二宁筷子上的香肠,放进自己碗里,埋到米饭下。

“我的妈呀!就一片香肠,你还搞个筷子接力”三丁看得傻了眼,“啧啧啧!妈你真该去当接力火炬手!”

“嗯,团结、友谊、进步,重在参与!”关师傅想起了前些年的亚运会口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剑南春”。

“剑南春”的味道很好,醇和回甘,比日常烧酒强上百倍。关师傅很快就把自己喝多了,桌上说了一大堆厂里的新闻旧闻,三丁和二宁充当捧哏,这一顿饭算是没冷场。

等到饭后,三丁回到小屋继续学习,万老师在厨房收拾碗筷,二宁陪着爸爸在大屋醒酒聊天。关师傅借着醉意发话:““二宁!今天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等到元宵节,你把大史叫来陪我喝酒!”

“老关你喝多了啊,别想一出是一出!”万老师在厨房里反对。

“我才没喝多……就算你老万是太阳,也得有日食的时候,这件事就我说了算,元宵节让姑爷来陪我喝酒!”关师傅假装酒劲上涌。

“喝个屁!到了那天,我走!”万老师还是嘴硬。

“你走你的吧,地冻天寒的,我地球还不跟你太阳转了呢。”关师傅打了个酒嗝。

“妈,你咋这么顽固呢!”三丁冲出小屋嚷嚷,“元宵节大白天你往哪儿走?再说我哥嫂也回家,全家吃个团圆饭不好吗?!”

“滚回屋里看书!”万老师说,“看你考不上大学的,就去造电镀折叠椅!”

一九九三年,“大学迷”刘护士的儿子大辉以近视八百度的代价考上了重点大学,放出了第一家属区的大卫星。万老师带上红包去刘护士家道喜,俩人又是高山流水地聊了半下午。临走前,刘护士把大辉的辅导书和习题集打包交给万老师,“下一个就看你家三丁了,明天我就让大辉给他补课!”

万老师拎着一兜子书本回到家,却不见三丁的人影。她转身赶往小区的台球社,果然看见儿子正在台球案旁边俯身瞄球。万老师照着撅起的屁股踹了一脚:“还有十一个月就高考了,心咋就这么大呢?!”

第二天上午,大辉准时来敲门。万老师将他迎进屋里,又是洗水果又是倒汽水,不停称赞:“像你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哪怕生一百个,我都不嫌多。”

三丁干咳了几声,以示不满。

“咳什么咳,我说的不对么!”

“对对对,妈你赶紧出去吧,我们要学习了。”

房间里只剩下大辉和三丁,几道习题做完,两个人准备休息。三丁操着水果刀一边给苹果打皮,一边打听各种大学传闻,他最关心的是女生,“听说女大学生都不太好看,是不是?”

“文科专业还可以,理工科就惨了,基本都是和尚班。”

“唉,早知道这样,我不如学文好了。”三丁夸张地哀叹一声。

“对了,你学习的动力是什么?”大辉赶紧岔开男女话题,又回到学习原点。

“考大学呗。”

“那是目标,我问的是动力。”

“达成妈妈的心愿。”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动力。”

“我自己没啥动力呀。”

“难道你就不想出人头地?”

“不想,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你不觉得学习有乐趣?”

“真没觉得。”

“这可就是个问题了,”大辉摇摇头,“你只有压力,没有动力。”

缺乏动力是个大问题。第二年初高考,七月末公布成绩,三丁的分数只够上大专。

说起“大专”,世上还有和它一样不够硬气的名词,比如中农,顾问,县级市,调研员,储备干部,名誉会员,助理工程师。专科录取通知书到家这天,万老师看完往地上一扔,“大专……那就是大块的砖头,比土坷垃强不了多少。要是街坊们问到我,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你啥意思?”三丁蹲下拾起通知书。

“啥意思?——当然是复读!”万老师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才不复读!高四有多被人瞧不起,你知道么?”

“自在不成才,成才不自在!”

“宁肯不成才,我也不能不自在!”

“看你那不求上进的样儿,我怎么生的是你?!”万老师猛一拍桌子,茶杯都跳了起来。

“你倒是想生个大辉,可就是生不出来!”三丁也来了倔劲,口无遮拦,“生了三个,也生不出来!”

“放屁!犯浑!”万老师气得转身去摸桌上的暖瓶。

“来,我帮你摔!”三丁抢先一步抓起暖瓶,“哗嚓”一声摔到地上,热水四溅,满地银色碎片。

“造反啊?!”万老师上前一步,抬手扇了儿子一记耳光,“废物点心!你给我滚!”

“好,我滚!”三丁回屋找到帆布包背上,负气摔门而去,背影像极了十年前的大宇。

他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宿没回来。天亮后,关师傅和万老师把同学朋友家都找了一圈,大史承包的金属厂工友也来帮忙,十几个人从厂俱乐部找到体育馆,再从山脚河边找到坝上桥下,还是没见到人影儿。

“难道是寻了短见?”万老师的眼神有点儿发直。

“才不会,这孩子是倔,又不是傻!”关师傅说。

广播回荡在红旗厂区的上空,全厂都知道有个大学漏子失踪了,街谈巷论开始沸腾:

“这是谁家的孩子?”

“子弟一校万校长家的老三!”

“精神万元户的孩子?”

“对。”

“啧啧,她可别给孩子逼成精神病……”

众说纷纭的这一刻,二宁正在小屋里寻找线索。她细数了一下物品,发现弟弟不仅带走了录取通知书,还带走了随身听和一盘《黑豹》磁带。她一拍大腿,“妥了,没听说谁自杀前还听摇滚的,肯定是他出走了!”

二宁的这个推测没错。大喇叭广播完毕没多久,食杂店的李三就上门来报,说他媳妇昨天在火车站看见三丁背着包上了火车。万老师一听,眼神也不发直了,脑筋也开始转动了:出走?出走得需要钱!哪来的钱呢?

大宇搓搓手说,我给过三丁零钱。

二宁也说,我也给过。

给了多少?

一两百。

“可是三丁只上交了一百块!”万老师苦笑。

“行啊,有钱总比没钱好,没钱……他就得扒煤车了!”关师傅倒是随时想得开。

这一天谁都没吃饭,小蔡下了一锅挂面,炸了一大碗鸡蛋酱,全家人片刻间风卷残云,吃了个一干二净。

(二)

这晚开往北京的夜车上,电风扇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窗外的市镇灯火一闪而过。万老师和关师傅没补到卧铺,只好在硬座上蜷缩一宿。车厢里的鼾声此起彼伏,老两口困得哈欠连天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万老师不由得眼圈发红,“老关你说,咱家的孩子咋一个比一个立事晚呢?”

“孩子们只是晚熟,又不是不熟,咱别太强求。”

“说得轻巧,人生的关键步骤差一步,命运就得差一万步!哪能由着他们性子来?”

“对,你的道理完全没毛病,可放在三丁身上就是没用!就好比动物园驯大象,大象能听懂道理么?”

“孩子可不是动物!”

“不是也差不多,你跟老大老二吼过多少道理?三丁早就看腻听腻了……还得说回动物园,驯大象也不能全靠吆喝,有时也得给点儿香蕉!”

万老师听了默不作声,若有所思。等火车“咣当咣当”开过唐山,她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关师傅,“要不这样,既然也算来了一趟北京,我就带三丁在北京玩两天,算是给他散散心。”

“对对对!你不能总是狂风暴雨,也得那个什么……春风细雨一下。”关师傅打着哈欠赞成。

“和风细雨?”

“对,和风细雨!”

北京站附近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局的“火车站派出所”,一个是东城公安局的“站前派出所”。关师傅和万老师在凌晨时分下车,绕了好大一圈才摸到铁路局派出所的门口。值班民警正在忙着处理一群盲流,完事儿才来招呼他俩。关师傅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民警抓起一把钥匙,“挺好,你们来得挺及时!再晚就得送收容所了。”

三丁没和盲流关在一起,而是被锁在小会议室里,这已算特殊照顾。万老师一进屋就抱住他,又是哭又是捶:“祖宗啊,你可让妈担心死了!”

“还不是你让我滚的么?”三丁口气还挺硬。

“哟!小伙子挺有脾气的,”民警拍了拍他肩膀,揶揄道,“……不想走也行,明天就送你去挖沙子!”

三丁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要往出走。

“不要背包啦?”民警将背包还给三丁,“记着,下次出走别坐火车,骑自行车!”

办完手续走出派出所,火车站的天光还没大亮,三口人全都饥肠辘辘。好在车站快餐部二十四小时营业。待热腾腾的早餐端上桌,三丁板着脸吃掉了八根油条,喝光了三碗豆浆,引得服务员们啧啧称奇。

“慢点吃啊,别撑着,你不知道杜甫是怎么死的么?”万老师忍不住又要唠叨。

“我学习不好,不知道!”三丁一翻白眼。

万老师还要唠叨,不防脚踝被老关暗暗踢了一下,“和风,和风。”

“什么风?”三丁问。

“没什么……,万老师勉强挤出笑容,“那个,既然来了北京,我就带你玩几天怎么样?”

“啥?!”三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你和妈妈好好玩吧!我得回厂上班,就不陪你们了。”关师傅起身要去买票,临别前,他拧了拧儿子脸蛋,“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妈妈也挺不容易的!”

这天上午,万老师和三丁游览了故宫和北海,人山人海里挤得全身是汗,下午又赶到了八达岭长城。烽火台上的山风一吹,三丁来了精神,将一肚子郁闷提至胸腔,对着山谷大喊:“Don't—break—myheart!”

万老师听不懂英语,问他喊什么?

“没啥,摇滚。”三丁说。

“摇滚就是扯着脖子喊?”

“对,被你镇压了这么多年,我得发泄一下!”

等到下山时,天色已晚,飞鸟归林,层层台阶无穷无尽。万老师走累了,停下来喘气:“妈妈昨晚一宿没睡好,体力真是不济了。”

走在前面的三丁一听,赶紧转过身搀住妈妈,母子的身影在暮色中融为一体。

“没想到爬长城这么累……明天就不去十三陵了,咱们在市内随便走走吧。”万老师跟儿子商量。

“行。”三丁这会儿也不倔了。

“那,明天去清华和北大走走怎么样?”

“啊——难道你还要变相逼我?”

“其实是妈妈自己想去,妈妈最喜欢的电影就是罗燕演的《女大学生宿舍》,只可惜,妈妈连高考都没参加过。”

“那好吧……算我陪你。”

第二天上午,万老师和三丁来到了古色古香的北大西门。

大门左右是一对鬓发虬卷的威武石狮,,三开朱漆宫门之上的匾额前倾,写着主席手书的金字“北京大学”。一大群父母领着孩子在门前排队拍照,“咔嚓”一声,一家人下去,另一家人再冲上来摆姿势。三丁吃惊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家长孩子来参观?万老师说,天下父母心是一样的,都是望子成龙。

母子俩边聊边往校园里走,迎面是办公楼和华表,再往东是蔡元培像和未名湖。他们走过博雅塔和图书馆,向南走到了学生宿舍区。宿舍楼间的草坪青青,有人在温书,有人在朗诵英语,有人在弹吉他唱歌。眼见好一片青春洋溢,万老师不禁感慨:“可惜可惜啊,大宇二宁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我哥我姐不也活得挺好么?”

“同样是活着,精神境界不一样。”

逛完校园,走出东门,日光高照,三丁觉得口渴。万老师买了两根雪糕,递给儿子时还不忘提问:“说说,这一圈参观北大的感受?”

“真没啥感受……我可不想当精神万元户。”

“那你现在想啥呢?!”

“我在想龙潭湖,听说那里的游乐园特别好玩!”三丁一手擎着雪糕,一手往东一指。

“妈,过会儿咱们就不去清华逛了,早点儿去龙潭湖呗!”

“看你这出息!”万老师差一点骂出口,不过还是压住了怒火,“好吧,既然你的心思全在玩乐上,那咱们就去龙潭湖!”

坐落于龙潭湖公园里的“北京游乐园”又称“北游”,在九十年代期间,是全华北少年心中的乐园圣地。一进“北游”场地,三丁有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毫不知疲倦。直到下午五点钟,他还剩下最后一个项目没玩——云霄飞车。

站在云霄飞车下面,万老师仰望着空中起伏蜿蜒的铁轨,其中一段俯冲贴着湖水,她不禁连连摇头:是谁发明了这么玩命的玩意儿!

“妈你也来坐呗,体会一下!”三丁兴冲冲地怂恿。

“妈妈岁数大了,受不了折腾。”

“来吧,要不就白买门票了!”

“算了,我在外面看你坐就行。”

“得两个人坐才好玩,我一个人没意思,来吧来吧……”

“……好吧,那就陪你坐一圈。”想到老关临走时嘱咐的和风细雨,万老师硬着头皮勉强同意了。

在排队登车之前,控制台反复广播让游客们寄存背包。三丁懒得费事,偷偷把背包藏在身后混上了飞车。万老师发现他不守规矩,就再次提醒,“三丁听话,快去把包存上。”

“不用存,一分钟就下来了,我用腿夹住就行!”

“万一夹不住呢?”

“不可能……妈啊妈,你可不是一般啰嗦!”

等到安全杠缓缓降下,卡在每个人胸前,一车的孩子开始们兴奋地大呼小叫。万老师深吸一口气,心里忽然后悔:光想着照顾儿子情绪,万一自己犯了心脏病可咋办?——可是后悔也晚了,飞车开始启动,然后迅速盘旋,倒挂,全车孩子们玩命尖叫“啊—啊—啊呀!”万老师脑子里全是大小旋涡,胸腔里翻江又倒海,尤其在失重的几个瞬间,她觉得一张嘴就能把心脏吐出来。

这一分钟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等到飞车停下,可怜的万老师已丢掉了一半的魂儿。三丁架着她离场时,她一边东倒西歪地挪步,一边大骂儿子:“三丁你就害死我吧!等我死了,你就跟你爸爸一起过吧!”

“没想到你这么不抗折腾。”三丁将妈妈搀到草坪坐下,背靠一棵柏树。

“天哪,真像是鸡蛋散了黄儿!”万老师掏出手帕捂嘴,想吐又吐不出来。等稍微清醒些,她定睛看了看眼前的三丁,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咦,你的包呢?”

“包……”

“哪去了啊?”

“好像……没夹住……”

“快去找啊!”

三丁拔腿就跑,在云霄飞车四周东找西问,最后垂头丧气走回来,两手空空,一脑门大汗。

“找到没?”

“……好几个人看见包飞出去了,掉到湖里了……”

“……包里有什么?”

“零钱,零食,随身听,还有……”

“还有录取通知书,对不对?!”万老师恨得直捶大腿。连捶几下后,她一转念,又不生气了,“三丁啊三丁,不是妈拦着你,是老天不让你读大专的,老天的意思,天意!”

北京散心之旅归来,三丁终于同意了复读。原因内外有二:一是天意,大专录取通知书被龙潭湖的龙王收缴了;二是人情,妈妈差点儿被云霄飞车抡成了昏迷——天意加上人情,他再没理由造反了。

九月份,红旗厂子弟中学的高三复读班开学,三丁又骑上自行车早出晚归。这次他拿出了当年大宇在锅炉房里学习的劲头,后半夜的第一家属区里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伏案的背影映在墨竹图案的窗帘上,好像一头啃食知识竹子的熊猫。全家属区的上下夜班工人都知道,“精神万元户”家的老三正在背水一战拼高考。

这天饭后,三丁回小屋里看书,饭桌上剩下老两口边吃边聊。万老师又讲起了北京之行,“人说地狱有十八层,我觉着第十七层就是云霄飞车,上次险些吓出心脏病。”

关师傅呵呵笑,“这次你倒是讲方法了,就是和风细雨的代价有点大。”

万老师说:“不过也算值了,要是老娘不下这一场地狱,儿子也变不了顺毛驴。”

春花开过,夏雨落过,又迎来新一年高考。

上考场前一晚,三丁数了一千多只羊才睡着。之后三天,他考得脑壳发烫,脸上冒油。等到最后一科结束,他回家往床上一躺,用衣服蒙上眼睛,好似二宁当年那一幕重演。

万老师坐在床头心里发慌,想问又不敢问。

“妈,我太困了。”三丁隔着衣服说,“让我睡一会儿。”

“究竟考得怎么样啊?……起来估估分啊?”万老师还是没忍住。

三丁没说话,慢慢举起手臂,比划出了一个V型手势。

“差了二十分?”

“不是二十,是V,胜利!”

三丁的预估很靠谱,没几天高考分数出来,考上本科肯定没问题。万老师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连午睡时脸上都挂着笑。到了傍晚,大宇拎了两瓶西凤酒,二宁买了一堆肉菜,大史带上一条活鱼,全家人齐动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饭后,万老师负责刷锅洗碗,三丁又跑向了小区的台球社,关师傅则翻出心爱的旱烟,拎起板凳就往小马路上走。

“路边社”还是那几个街坊闲人,吴瘸子远远举手跟老关打招呼:“怎么着,你这一步三晃,喝了多少?”

“半斤多。”

“平时不都二两么,今天啥日子啊?”

“出分了……三丁考上大学应该没问题。”

“这太好了!咱家属区又飞出一只凤凰!”街坊们纷纷竖起大拇指赞叹,“话说回来,你家老三这一年可是累得够呛!”

“孩子累,家长也跟着累!”关师傅先是竖起三个手指,“三个孩子”,又换成一个巴掌,“五次高考”,最后换成两个巴掌,“十年!十年的鸡飞狗跳!”

不巧的是,出发前一天,关师傅被通知要开生产会议。大宇和二宁听说了,都说要替爸爸去送弟弟。三丁惊讶道,你们干嘛啊,我自己去就行。大宇和二宁说,不单单是送你,我们还想看看妈妈达成心愿的样子。最后万老师一锤定音:“好,你俩都来送吧,人多路上热闹!”

出发这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照着第一家属区的大街小巷,温煦又不刺眼。他们四人步行去火车站,万老师和三丁拎着皮包走在前面,二宁和大宇背着旅行袋跟在后面。当路过李三家杂货店时,正在门口晒太阳的李三打招呼,“嘿哟,万老师你们这是要全家旅游?”

“是送三丁上大学报到。”万老师笑笑回答。

“哇!”李三媳妇从店里探出头,叫了一声,“这阵仗都赶上皇帝出巡了——万老师,你可真是让我羡慕死了!”

“借你吉言,再过几年,你们也该送孩子上学了。”万老师拱拱手。

“那必须的!现在俺两口子也不玩麻将了,天天就盯着孩子学习!”李三媳妇甩甩头发,还是不甘人下的劲头。

这一路上不断有熟人打招呼,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纷纷表达羡慕和恭喜。头顶的太阳照进在路上明晃晃亮堂堂,万老师越走越高兴,又恢复了从前“精神万元户”的昂首大踏步,领着儿女走过体育馆,俱乐部,合作社和职工浴池,最后到达红旗厂火车站。

这天出发的乘客不少,买完车票的人们都拥在站台上晒太阳。三丁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看身边的妈妈,问了个问题:“妈,我现在是不是十一点钟的太阳?”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不要着急搞对象。”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别忘了我是你妈,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几个粪蛋儿!”

“可是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啊。”

“别忘了考得多费劲巴拉!以后还要考研究生呢,不能懈怠……”

这时,铁轨的远处传来一声悠长汽笛,一大朵白色蒸汽升起,绿皮火车缓缓向着站台驶来。人群中的万老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三个儿女,你们坐过多少次这趟火车,说来看看。

大宇想了想说,二三十次是有了。

二宁说,我坐了四次。

三丁说,我也是四次。

“好,你们记得就好。”万老师说。

上车落座后,绿皮火车一声长啸,渐渐提速开出厂区。红旗厂的大烟囱、俱乐部、体育馆、锅炉房都渐渐模糊退后。夏末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三个孩子身上,大宇的眼角已泛起了皱纹,二宁手端着《知音》神情专注,三丁的唇边长出了黑胡须。万老师仔细端详眼前的儿女,在列车行进的“咣当咣当”声中,觉得时光恍惚而熟悉:一样的车厢里,大宇戴着眼镜吃着烧鸡,二宁举着镜子打量青春痘,三丁竖起两只手掌,带着童音说“第十个山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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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宠物喂养平台app宠物上门喂养app推荐宠物喂养接单app别担心,有上门喂养宠物的软件可以帮助你解决烦恼?本次小编就为大家带来了宠物喂养app大全,其中包含了宠物家、68宠物等多款不同类型的宠物喂养平台,提供包含喂养指南、上门服务、喂养接单等多种功能。通过这些软件可以邀请专业的宠物护理人士到客户家中为宠物提供喂养、饮水、清洁等服务的服务项目,可以包括每日多次上门...https://www.32r.com/zt/cwwy/
4.龙华大浪上门喂养持续接单中我住在大浪...来自程艾影龙华大浪上门喂养、持续接单中 我住在大浪商业中心附近,对待猫猫狗狗有耐心,有上门喂养经验~毛孩子放心交给我,你放心出门游玩出差!!!有需要的铲屎官尽管联系俺! [服务内容] 1.清洗碗,按照宠主要求加粮...https://weibo.com/5585411588/NodQa37rV
5.假期宠物上门喂养服务火爆,有人8天能赚5000元比起小璇,杭州人顾女士更“资深”一些,她从4年前就开始接上门喂养。 “那时我刚养猫。隔壁邻居的猫需要照顾,问我能不能上门,一次给我30元,我才意识到还有这种兼职方式。后来我就在闲鱼接单,做起了长期上门喂养。”她说。 “可以去别人家撸猫,还能给‘猫主子’赚点买罐头的钱。”顾女士觉得,上门喂养对于爱宠...https://m.gmw.cn/2024-02/06/content_1303654822.htm
6.宠物上门喂养接单平台开发搭建(小程序现成系统)上门服务一对一透明化服务,不仅服务到位,走的时候还恢复原状,您需要做的就是啥也不干 所属分类:中国商务服务网/小程序开发 宠物上门喂养接单平台开发搭建(小程序、现成系统)的文档下载:PDFDOCTXT 关于广州创友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商铺首页|更多产品|联系方式|黄页介绍 ...http://guangzhou.11467.com/info/20601387.htm
7.出远门没法带,请陌生人到家帮你照顾“小家伙”,你会尝试么?除了自己接单,大婷会认真查看团队里“铲屎官”接单的每一个群聊。 由于回头客众多,一般一个家庭会固定一个上门喂养的“铲屎官”,最多有一个辅助的“铲屎官”,这样“铲屎官”与猫咪、家长都会建立比较深度的联系。如果换“铲屎官”,猫咪需要和新的铲屎官重新建立联系,对猫咪不太好。 https://static.zhoudaosh.com/92F35053669823C042D4DFBA84037B7D7D8B1A1E12B47A5F954B377B42F398EA
8.上岗几乎无门槛接单几乎无限制平台几乎无监管上门按摩暗藏多少安全...随后记者收到商家邀请入驻的邀请码,即完成注册,也就意味着可以接单了。 在与招聘人员的进一步交流中,记者发现,成为一名理疗师的门槛很低,几乎没有任何专业的培训,即使没有任何从业经验也能做。 之后,记者又联系几家提供上门按摩服务的App,发现这些App对于按摩师的审核标准也不严格,大多数App...http://www.xinhuanet.com/legal/20240918/17d0bf4b19ba4a26b2b5b2b68ee7271f/c.html
1.宠物寄养多少钱一天?一般怎么收费(宠物托管师帮你解决)除此之外,还有些APP也是可以接单的。 比如:某APP中,也可以像月嫂、保洁那样直接接宠托师的订单。 副业哥从某APP平台上了解,薪酬与宠物主协商或自行定价,并不需要任何资金投入,而且一般都是回头客,毕竟上门喂养过的人对宠物熟悉总会比陌生人放心些。 https://www.youdianhuo.com/fuye/post/1012.html
2.年轻人春节争当“铲屎官”,上门撸猫逗狗赚钱“真香”吗?宠物店寄养需求旺盛,个人接单服务也并不逊色。在小红书上以“上门喂养”搜索,会发现在上海、浙江、广东等多地博主发帖宣传自家的喂养以及遛狗服务。 从价格上来看,相比于宠物店寄养,个人接单服务明显较低,定价多在30元~50元之间,上门遛狗的价格随距离远近和犬种大小而调整变动,且遛狗时长往往有30分钟左右。 https://m.jrj.com.cn/madapter/finance/2024/02/06075639441713.shtml
3.宠物上门服务副业项目,无需经验,适合新手下面我们就来讲讲这个宠物上门服务副业项目。 第二,交易平台搭建 一般建议直接在某宝上开店,让客户在某宝上下单,这样可解决信任的问题。 第三,流量获取 流量获取建议分为两块: 1.通过贴吧、豆瓣、知乎、58平台或其他平台发接单信息将目标客户引流到微信中。 https://blog.csdn.net/weixin_42249875/article/details/120213749
4.说一下兼职上门喂养的事情目前接了17单,7天预计收入快3k ? 版权所有 我是1个月前开始做准备工作的,主要是自己按模板写下信息情况。提供模板内容信息作参考, 1.写好信息+二维码后,发布在朋友圈 ? 版权所有 一般提前一个月,我是从1.7开始的,10天一次这样。靠朋友推荐介绍来的单子大概是40%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0730985/
5.上门喂养宠物爆火:有博主称10天收入近万元,有店家已满额停止接单博主10天接单200件 收入近万元 除了正规宠物店,在小红书、闲鱼、朋友圈上,也有个人开设的上门喂养、上门遛狗服务,相较于宠物店价格更便宜。但有明显的地域限制,提供这类服务的更多是学生等年轻群体兼职。 小红书上,喂养了5只猫的西西(化名)是一名宠物相关自媒体博主。从今年1月30日开始,西西发布关于成都春节上门喂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6313131
6.年轻人流行“搞副业”点燃不一样的烟火气民生上门喂养宠物、红包封面代理、摆摊做小生意,低成本、时间自由、收入即得的市场经济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年轻面孔。以往年轻人在春节的活动主题是抢红包、同学宴,如今“搞副业”成为了大家的过年新主题,这样的悄然变化释放出了诸多积极意义。 B站旗下后浪研究所发布的《2023年副业报告》显示,44.72%的受访年轻人有过做...https://www.workercn.cn/c/2024-02-22/8157156.shtml
7.(连云港)“留守”毛孩子催生新职业宠托师八天收入近2000元有市场前景且上手容易,更多的人想进入上门饲宠这个行业。“进入这个行业要做好准备,要掌握基础的宠物饲养知识,要有应急的心理准备,比如遇到猫跳窗逃跑,或者出现顾客财产损失等情况。”市区青年路一家宠物店的负责人胡先生表示,他的店也提供上门喂养服务,但是每次接单,他都会和顾客协商注意事项,以避免不必要的纠纷。http://www.lyg01.net/temp/cyzt/lhxzc/2023/1027/32887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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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6362030.com/newxr59965010/202410随着口碑和信用的逐渐积累,则直接升级为副业,白天在公司摸鱼赚工资,晚上化身三和大神做日结,兢兢业业给客户规划咨询。本报(chinatimes.net.cn)记者李墨轩 陈锋 北京报道 北交所节前现大肉签。日前,安徽中草香料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草香料”,920016.BJ)登陆北交所,上市当日证券简称N中草。http://36362030.com/newxr59965010/2024-10-27/57379108.htm
10.爱宠年轻人春节做起上门喂宠业务:一次35元起,7天收入上千元就这样黄皓玥慢慢上手了,开始接单上门照顾宠物,2015年春节七天她一共上门喂养了4只猫。她再次上门喂养宠物是2019年,从那时起一直做到了现在。其实,她自己也是一位爱宠人士,养过猫、狗、龙猫、仓鼠、王八、水母,目前陪伴她最久的是快10岁的橘猫。为了更好地照顾宠物,她还去专门学习了兽医学。 https://www.xdkb.net/m1/nj/20230129/3644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