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居民9545843的推荐LOFTER(乐乎)

爆字数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情节。涉及一些回忆。

(1)

听闻武王在孟津会盟,不日兵临城下的消息,整个朝歌陷入了恐慌。

殷寿派殷郊前去迎敌,殷郊不听,躲进东宫里大门不出。殷寿大怒,派恶来前去捉拿他,还下令废去他的太子之位,把他贬为庶人。

从龙德殿到东宫一路上恶来都在思考这件差事该怎么办。去了东宫怎么讲话,怎么布防,怎么拿人,殷郊不肯就范又该怎么办。近日来鹿台人声渐熄,虽然是白天,日光扫过的地方依旧阴风颤颤,透着一股邪气。甬道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地砖被一片片可疑的黑褐色污痕染...

从龙德殿到东宫一路上恶来都在思考这件差事该怎么办。去了东宫怎么讲话,怎么布防,怎么拿人,殷郊不肯就范又该怎么办。近日来鹿台人声渐熄,虽然是白天,日光扫过的地方依旧阴风颤颤,透着一股邪气。甬道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地砖被一片片可疑的黑褐色污痕染透,砖缝中野草蔓蔓,长得很旺盛。

传闻宫中有狐妖吃人,大家都这么说。

刚开始失踪的是一些青春盛年的宫人。后来有一天,有百姓之子入宫朝见,第二天尸体在马棚里被找到,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不见了舌头和肝。

宫中人人自危,可上头不许这样传。公子不是被狐狸戏弄着吃掉了,是连夜逃出朝歌投奔武王去了。殷寿下令其族尽诛,以儆效尤。行刑那天朝歌下了一场红雨。街道上到处都有蛤蟆在跳。后来投奔武王的人越来越多,谁也说不清他们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恶来常年在宫中当值,遇到那东西两次。第一次是在夜里,他带兵在鹿台四周巡逻,忽然有个眼生的宫女来找他,说大王传召将军呢。月光下,她举袖遮着脸,只有一双闪着幽光的大眼睛在暗夜里滴溜溜地乱转。恶来不疑有它,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却是离已故姜王后的宫殿越来越近。那里已被封禁,数年不曾有人打理了。恶来这才觉出有些不对劲,问那宫人在何处当值?叫什么名字?她不答,反而嘻嘻作笑。恶来大怒,拔剑刺向她的心口,忽然衣服从中间裂开,五六只狐狸窜了出来,吱吱叫着向四处逃去。

第二次是在白天,他在对侍卫们训话,讲到人无信不立。人群中忽然冒出一个尖细的声音学着他喊:人无信不立。恶来脸色铁青,厉声问:谁?谁在那里?那声音又学着他嘻嘻哈哈地说:谁?谁在那里?这时,恶来瞥见侍卫堆里有一个年轻人,是刚刚入职的,此时脸色苍白,抖若筛糠,两只手紧紧捂着嘴。他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抓住那侍卫的手,猛地拉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恶来脸上。一只狐狸忽地从他嘴里钻了出来,跃上房梁,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再去看那个侍卫的尸体,发现他早就没了舌头。

事关宫中的安危,恶来不得不向殷寿禀报此事。尤浑那时也在,笑着反问恶来,大王是蒙上天赐福的明主,身边怎么会有邪祟呢?这句话问得很毒辣,不好回答,恶来皱紧眉头,怨恨地盯着费仲。

殷寿刚洗净了手,在苏美人的头发上随手擦了两下,“本王乃天下共主,区区妖物有何可惧?纵使真的有邪祟,也要听命于本王,为本王所用。”

恶来无奈告退,他是个粗人,有很多事情过去他不懂,可他现在觉得,有些人比妖物邪祟更可怕。

一片阴云遮住太阳,快要变天了。房梁上的饕餮湿答答地注视着恶来。血盆大口中里衔着三个人的头。他们像是在走向死亡,又像是将要羽化登仙。

东宫敞着大门,无人看守。恶来留下一部分人围住这里,自己带着十来个精干猛将步入宫门。四处空旷,窗户洞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仿佛整个东宫都在腐烂流脓。恶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紧紧握住了腰侧的剑柄,屏住呼吸。

穿过正宫,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庭院中央栽着一片开败的梨树。梨树后是专供殷郊所用的祭堂。平时不许任何人进入。

此刻祭堂的门却敞开着,从里面飘散出黏稠的血腥味。整个东宫的奴隶都在那里忙碌。祭堂里有各式各样趁手的工具,白骨和血肉堆成了山。恶来和手下们挤在门口,如泥塑木胎,怔忪地聆听着连绵不绝的咔咔、咯咯和咚咚声。

殷郊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梨树,似乎对那空气里震颤的声音和味道都浑然不觉。殷人尚白,他今天却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红得太过浓郁,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流出血的味道。

恶来走进去,忍着鞋底滑腻浓稠带来的恶心感按部就班地行礼:“千岁。大王有旨意给您。”

他开始宣读旨意。按照商王的意思,殷郊不再是太子,不再是王子,甚至被剥夺了姓氏沦为贱民,他将被投入狱中等待发落。殷郊充耳不闻地听着,看上去满不在乎。那让恶来想起了他的父亲,商王也经常流露出这样满不在乎的神色,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够摇撼他们分毫。

他们是真正的神的后裔。恶来有些不合时宜地想。有这样的人带领我们我们怎么会被卑贱的野蛮人击败?

“您应该出征。”恶来忽然说:“他们只有四万余人,而我们还有十余万精兵驻守朝歌,等待有人能带领我们复仇。只要能把叛贼姬发的头献给大王,他便会宽恕您的。”

殷郊闻言忽然回过头来,双眼深深地盯着恶来。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气味,像海一样震颤、冰凉。恶来感到一阵害怕,但并不退缩。他跪了下来,膝盖刚一触到地面,便被那股阴湿冰冷的滑腻感紧紧吸住,动弹不得。

“请千岁出战!”恶来咬着牙重复道。

“好了。”殷郊应了一声,像是遇到了讨人厌的孩子,有些不耐烦。

“会缝东西吗?”

他问。

(2)

龙德殿里剩下的人不多了。

以前,这里诸侯皇皇,环佩铿锵,说得都是很动听的话。他们歌颂殷寿的功绩,痛骂他的敌人,把两只头的牛、三只脚的鸟、四只眼睛的鱼当作祥瑞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来。

但现在,这里安静得可怕,像一座空旷的坟墓。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敌人打到家门口来,点名要商王的头。他们能做什么呢?他们只能在心里祈祷奇迹,同时预先演练,假如那上面现在站着的是姬发,该说什么样的话、献上什么样的人礼物来打动他的仁慈?

殷寿站在金子打造的台阶上,先是痛斥前不久殉国的闻仲误国,要诛杀他的家人,掘了他的祖坟。然后又忽然冷静下来,用无比英明睿智的声音宣布,小邦周不过是花架子布老虎不堪一击。谁要是能带兵出城抗敌,将会得到天下三分之一的土地作为封地,所有参与反商的部落的人民都将成为他的奴隶。但没有人应声,所有人低着头,看着为了步态优美而刻意夸张上扬的鞋尖,如果姬发真的那样羸弱,殷寿早就自己带兵出城迎战了,哪还会把这样的荣誉拱手相让?

这时,殷郊走了进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他已经不再是太子,也不再是王子了。一个贱民站在这里简直是对王命的侮辱。不过没有人说这话,所有人呆呆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期待。

殷寿大怒,厉声责问恶来:“你竟敢违背我的命令吗?”

恶来心中一跳,跪下抱拳:“臣不敢。”

殷郊旁若无人地在大殿上踱着步,目光从一个个殷寿最喜爱的臣子们的脑袋上掠过,仿佛是在数数。他的目光每碰到一个人,那人就好像被一股寒风吹了一下脖子,忍不住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他数完了,转过身正对着殷寿道:“我打算今天就带兵出战。”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连殷寿都有些惊讶,摸不准殷郊在想些什么。这种丧失主动权的感觉令他感到陌生而恼怒。他后退几步。坐上龙椅,如饿虎般紧紧地盯着殷郊。

“本王前日便下令命你讨逆,为何那时不肯动身?”殷寿冷笑一声,讥诮道:“这会儿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到底是出战,还是打开城门迎他入城?是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横竖你都不吃亏。”

殷郊笑了一下,并未被激怒:“父亲想多了。只不过是我前几天用龟甲占卜,祖宗说今天特别适合打仗而已。”

自大司命比干死后,殷寿乾纲独断,宫中许久不问卜事。今日殷郊忽然提起,倒让人想起曾经的殷商王室自称天人的后裔,所谓天人,就是能和天地鬼神交流的人。

殷寿不事鬼神,也厌恶别人提起鬼神之事,此刻怒极反笑:“好啊,有祖宗庇佑,看来你定能旗开得胜,一举将贼人歼灭。不如立下军令状,也让先祖看看殷商男儿的血性,怎么样?”

殷郊仰首望着殷寿,点头道:“好。”

殷寿转向尤浑:“你执掌天下刑罚,你来告诉本王。贻误战机、作战不力,该如何处置?”

尤浑看了一眼殷郊,低声道:“这……该处五马分尸之刑。”

殷寿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仿佛是体贴入微般询问:“殷郊,你愿意吗?”

殷郊笑了笑:“我愿意。”

殷寿恶毒地盯着殷郊,嫉妒的蝰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血肉。他多么憎恨眼前这副酷肖他的面孔,那么年轻,那么有力,他甚至不怕死。而给予他这些的正是殷寿自己。随着殷郊一天一天长大,殷寿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难道不是殷郊把这些美好的珍贵的东西从他这里偷走了吗?

但无论他多么年轻、多么有力,他都要听从殷寿的摆布,曾经同生共死相爱至深的人现在要你死我活了,想到那样的场面,令殷寿麻木残酷的心荡起愉快和甜蜜,他轻轻抬起手,以示宽宏和仁慈:“按理说你现在已经是贱民了。不过我依旧可以给你上阵杀敌的机会,去给自己挣个军功回来,我依旧可以给你封侯封爵,还会再封你做太子。“

殷郊仿佛感到有些无聊,一双大大的眼睛不耐烦地看着殷寿:“做不做太子,我倒没什么兴趣。不过我希望出征之前,你能为我做件事。”

殷寿一直觉得自己开出的条件很棒——做太子,继承江山,想必没有人会拒绝这种诱惑。反正他年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畅想。但前有姬发,后有殷郊,他们竟敢对王的恩赐表现出大逆不道的蔑视。这令殷寿非常恼火。他有时候确实搞不懂这两个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压抑着心里的怒火问。

“我想要一场为出征而举办的燎祭”,殷郊答道:“我要为先祖献上礼物,让他们保佑我此行顺利。祭品要恰当且富足,任我挑选。”

殷寿眯起眼睛,这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要求,以前的殷郊就很虔诚,总举行一些在看来如过家家般的仪式。不过现在的殷郊和以前的殷郊大不一样了。殷寿想看穿他的眼睛,却好像往深渊中投下一粒石子,听不到回音,也摸不到底。

殷郊逼视着他,灼灼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挑衅的意味:“你不愿意?”

殷寿收回目光,在心中冷笑一声:“我答应你。”

宫殿西侧有一个巨大的深坑,用来举办各种祭祀活动。经年累月的杀戮使得表层土壤呈现出一种富有油性的暗红色。即使是没有风的日子,都能嗅到土层下渗透出来的死气。奴隶们源源不断地抱来干草,柴薪和油脂,为燎祭作准备。

没有太牢,恶来好不容易从宫中搜罗来了四十名羌人供殷郊使用。他们双手被缚,跪在地上,目光惊恐地望着眼前燃起的熊熊火焰。殷郊看也不看他们,冷冷道:“这些羌人的血是臭的,怎配飨祀先祖。泱泱大商,将这样的祭品献给神明,不觉得太寒酸吗?”

殷寿不耐烦道:“不要牛羊,不要羌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天下之贵,莫过于商。这一仗,我要用商人祭祀。”

龙德殿的商臣全被带来了,他们曾被殷寿带着观赏过无数酷刑,没成想这次自己也可能成为刀下亡魂,一时个个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殷郊一袭红衣。在烈焰的衬托下如一只燃烧着的大鸟。锋利的目光游弋过一个个“国之重臣”,“朝廷栋梁”:“我少时听大司命说,祭品越珍贵稀少,就越容易取悦神明。你们之中官职有高有低。最低不过小马臣。最高可是士卿、师长。一会儿我们可以一一试验,试到祖先满意为止。”

众人脸色大骇。祖先?神明?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他们从来没留下除卜骨上的可疑纹路之外的话。他们是否满意,由谁来确认呢?

殷郊吗?

火焰的高温炙烤着百官们的脸,他们开始胆战心惊地回忆,自己和这位光华明胜,心若钢铁的朝歌之子是否有过过节和仇恨。很快,地砖湿了一片。

宫廷侍卫已经举起了铜戈,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殷寿虽不在乎这几条人命,却也不喜欢有人比他更令人恐惧。他深知围拢在他身边的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如果有人因为恐惧臣服于他,那么现在他们同样也会因为恐惧背叛他。

“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殷寿不悦地向申公豹抱怨:“我以为你起码能让他变得更加听话。”

申公豹捻着胡子,笑眯眯道:“有欲无情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其中的风险,臣事先早就提醒过您了啊。”

殷寿冷哼一声,凶悍刁戾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恶童般的狡黠:“早知他这么不好控制,本王当初就应该把他剁成肉酱送给姬发。”

申公豹叹息一声:“殷郊的本事,确实世间少有,连杨戬哪吒都莫能与之匹敌。除他之外,怕是再难有人阻挡西岐的铁骑。也无人能牵动姬发的心肠了。”

“不能看到他和姬发自相残杀,确实有些可惜”,殷寿转过头去,笑得如沐春风:“他那双眼睛太狂妄了,他以为平叛少不了他,才如此不把君父放在眼里,待杀光了西岐人,本王要你挖掉他的眼睛。”

申公豹轻诺一声,将一丝轻蔑的深秋轻轻掩去。

此时,殷郊忽然停了下来。酒正站在人群前面,本是缩着肩膀低着头,忽见眼前多了一双弯如新月的翘头履,心中一片悚然。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正对上殷郊酷烈的目光,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哆哆嗦嗦,几乎喘不上气:“太子饶命,千岁饶命!”

殷郊语气讥诮:“我不过是差遣你去侍奉先祖,这样的荣耀,你竟还不愿意?”

“不……不敢……只是……”

“你是酒正,宴会少不得你,我看你最合适。尤浑,你说呢?”

尤浑不期问到自己,忙道:“合适!合适。”

“千岁!”酒正踉跄着爬向殷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涕泗横流:“当日搜查姜王后的寝宫,小臣只是奉命行事,旁的事小臣一概不知啊!至于那些书信物证,那都是尤浑拿给臣的,臣心里也一直疑惑,姜王后忠肝义胆怎会谋反行刺,现在看来,是尤浑蓄意陷害,冤枉了王后!”

尤浑面如纸色,破口大骂:“那些物证明明都是你一一登记在册呈给大王的,你还说只要给姜王后定了罪,就能飞黄腾达,一辈子荣华富贵,至于千岁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大王废了。我当时只不过是小小的郎官,人微言轻,怎敢伪造罪证?当日你诬陷姜王后,今日又想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吗?”

酒正肥头大耳,此刻像一头发狂的野猪般向尤浑扑去,二人抱成一团,雨点般的拳头重重落在对方身上。尤浑看准时机,一口咬住酒正的耳朵生生扯下,刹那间鲜血喷涌,惨痛的哀嚎响彻寰野。

殷郊冷漠地注视着眼前如野兽般撕扯的二人:“既然你们各执一词,不如去找祖先裁断,帮我问问谁是奸臣?谁是忠臣?”他大步走向酒正,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朝烈火中走去。鲜血滴落,在地上拖出一道黑红色的痕迹,仿佛龟甲上黯淡不详的裂痕。尤浑睁大眼睛,只见酒正被一把推进火堆,愤怒的火焰如同巨龙,刹那间将他吞没。

火焰中传来凄厉的惨叫,酒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团燃烧的臭肉,在火焰中跌跌撞撞,翻滚挣扎,仿佛要逃出这炽热的熔炉。在场之人无不悚然,畏惧望向殷郊,不敢再看,不敢再听。过了片刻,哀嚎声渐渐停止,从焚烧的火堆中淌下一层黑色的油脂,缓缓渗入红色的土壤之中。

殷郊凝视着烈火,淡淡道:“看来一个不够。祖先并不满意啊。”

他转过身来,又去捉尤浑。尤浑拔腿便跑,被恶来拦住,一拳打倒。殷郊提着他的一只脚,像在拖曳着一只半死的羊。

天阴得更厉害了,远处似有雷声滚滚,在乌云中翻腾。

龙德殿带来的商臣只剩下十之三四,空气中的焦臭味已经浓烈到令人无法忍受。惨叫声此起彼伏。商王宫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熔炉。就连见惯了血腥场面的恶来都为之色变。

殷寿对殷郊的杀戮已经感到有些厌倦,不耐烦地问:“够了吗?”

殷郊转头直勾勾地盯着殷寿,大半张脸映着凶狞的火光,声音如铜液在沸腾:“不,还不够,祖先还不满意。”

他快步来到御座前,一把握住殷寿的手腕,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狂艳如火:“他们都不好,不能让祖先满意。不如父亲你把自己烤熟,做成佳肴让他们品尝?”

殷郊的力气大得骇人,如同一只巨蟒,死死扣住殷寿的手臂。殷寿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把拽下御座。曾经天下闻名的勇士早已经被淫逸庸碌的生活磨软了骨头,即使记得怎样逃脱钳制,速度和力气都大不如前。恶来大惊,忙指挥御前侍卫截住殷郊,可又投鼠忌器,怕伤了殷寿,不敢强攻。

殷寿大怒,恶狠狠道:“逆子,你好大的胆子,竟要弑君杀父?”

殷郊咧嘴一笑,森森道:“你不配做我父亲,更不配做商王。若留了你,今日西伯侯反,明日东伯侯反,殷人照样坐不稳江山,还不如除了你,我来做王!”

火焰腾空而起,如一段高耸入云的城墙,凶悍地俯视着殷寿。殷郊半边身子已经没入烈火,却仿佛沐浴着温泉,毫发无伤。他双目喷火,狰狞大笑:“父亲,当年成汤先祖点燃柴堆自焚祭天,天降甘霖熄灭了大火,可见真正的天下共主是不会被火焰所伤的。就让天来决定我们之间谁有资格做王吧,是你,还是我?”

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不是敌人的飞矢、不是人心鬼蜮、尔虞我诈,而是最原始粗暴的兽性的厮杀。年轻的雄狮如风暴狂哮而至,横冲直撞,灭顶而来,刹那间咬住了老兽的命脉。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挣脱的力量。

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寒彻肺腑,殷寿满面惊恐,慌忙去拔腰间的佩剑。但手太滑,竟拔了几次都没拔出来。

侍卫们慌作一团,一边去找水,一边弯弓搭箭,胆战心惊地试图对准殷郊。殷郊轻蔑地俯视着眼前这个他曾经以为无所不能的男人——他的衰老、他的恐惧、他的贪婪,这一切都是如此丑陋,连最卑贱的懦夫都不如。

他嗤笑一声,冷冷道:“害怕了?以为苏妲己还能来救你吗?”

他轻轻一扯,殷寿失了力,火焰窜动,如蛇一般燎过他的衣袖。

忽然,雷声轰鸣,倾盆大雨倏忽而至。

刚刚还雄壮炽烈的火焰在雨水的浇筑偃旗息鼓,变成一个苟延残喘的佝偻病人。殷郊死死扣着殷寿,抬头望天,眼中射出怨恨和不解。

殷寿怔愣片刻,忽然在雨中猖狂地大笑:“殷郊,看来本王确实是蒙上天庇佑的天下共主,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殷郊冷冷地看向殷寿:“这么高兴?你只不过不用被烧死。不过依旧会死。”

他举起右手,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大概率是想把殷寿直接掐死,杀一个会有几百几千种方法,只是不如火焚精彩好看罢了。这时,一直看热闹的申公豹瞬移而来,一把握住了殷郊的手臂。

“算了吧,此乃天意。”申公豹说。

“天意?”殷郊瞪了他一眼。

“或许还不是时候。”申公豹道,“先杀姬发,再杀殷寿不迟。”

殷寿怒目圆睁:“申公豹,你竟敢背叛本王?”

“哎呀,谈不上什么背叛”,申公豹笑嘻嘻地指了指天:“您还感觉不出来吗?刚刚那场大雨浇灭了您身上的气运啊,您快要死了。”

殷郊略想了想,冷冷横了申公豹一眼,他立刻会意,松手退到一边。

“有辛。“殷郊叫道。”

两个羌奴抱着厚厚的一卷东西跑了过来,呈在殷郊面前。

殷郊取过那东西,在殷寿面前一把展开,那是一卷动物的毛皮,长宽均逾一丈,不像斗篷、外衣,倒像是一条厚重的裹尸布。

殷郊向殷寿走来,脸上的神情怪诞,分不清是笑是怒:“这是儿亲自为您猎来的狐裘。如今朝歌一天比一天冷了,父亲小心身体,长命百岁,儿子才能常伴左右,为您尽孝。”

电光一闪,照亮了皮毛上的起伏和纹路,那是被草草拼接起来的,无数只狐狸的脸。

谁也数不清那里究竟有多少狐狸,它们的脸紧紧挨在一起,无数只死气沉沉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紧紧盯着殷寿,无数张嘴大大地张着,伸出舌头,仿佛依旧在呼号。毛皮间鲜血淋漓,散发出刺鼻的腐臭。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地在殷寿心头浮现,他的声音喑哑,如同粗粝的砂石:“这是谁的皮?”

殷郊并未回答,他走了过来,将狐裘披在殷寿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曾经那个为他所嫌恶的蠢笨的儿子已经高过了他半个头,变成了他无法预测,无法控制的存在。

一阵战栗涌过全身,他第一次对这个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儿子产生了恐惧。

“下雨了,父亲赶快回去吧。”殷郊紧了紧披风,语气平常:“苏娘娘还在摘星阁等您呢。”

(3)

恶来现在依旧时时想起殷寿,在好的梦里,在坏的梦里,他总是端坐在鹿台的琼楼玉宇中饮酒,好像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过那里。但恶来知道那不是真的,殷寿曾经也是一个征战四方的勇士,带着他的铁骑征服过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活动范围日趋狭小,甚至渐渐不再迈出鹿台一步,连巡猎之地都不再游幸。现在想想,那或许是衰老和恐惧的预兆。

在商人心中,商王是不会死的。人生的旅途只是他们浩如烟海的漫长生命中的一个驿站,结束在人间的使命,他们就会回到天上,和天帝呆在一起。恶来相信殷寿也回到了天上,和武丁、商汤以及他的父兄毗邻,俯瞰人间的烟波。那么他会看到吗?看到是他——是恶来,不是他宠爱的女人、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也不是他身边任何一个曲意逢迎的佞臣——依旧在为了报答他的恩情舍生忘死,为了痛击他的敌人不惜以卵击石?

他会感动么,或者会在恶来死亡的那一刻来迎接他到天上,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他还干得不错?或许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是冷酷地注视着他曾经的敌人和忠贞的臣子兵戎相见。注视着曾经青春不老的的城池长满野草,恢弘的宝器熔为一炉。漫漫岁月不知尽头,尘世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士为知己者死,多么令人血脉贲张的一句话,令人义无反顾地抛头颅洒热血。纵使牺牲自己和千万人的性命也毫不顾惜。

他知道,后世史书一笔,殷寿是十恶不赦的暴君,他便是助纣为虐的豺狼。后人唾弃,千秋骂名,永不翻身。但豺狼没有背弃他的主人,而是追随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人要自己成全自己。恶来想,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把故事写得很长,然后一点一点地等待着一个结局。他是这样的人,率先写好结局,接着再用尽全力朝终点奔去。

他会作为一个商臣而死。作为旧时代的尘埃被草草掩埋,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

这时,放出去的探子骑马来报:“报告将军,已探清西岐人的营地,就在前方三十里处的树林里。”

肩部的旧伤此时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醒、这样有力。

他轻轻抬手,旧时的旗帜历经风霜,已经是千疮百孔,不过当它高高举起时,依旧足以遮蔽月亮。

“出发!”

TBC

桃夭【陈牧驰·南山】

美死人的族长,我啥时候才能看到你?

少年天子失忆发×不问世事司命郊,双性设定有,预计中短篇,郊从小被培养走了比干的路线,青梅竹马设定不变,但没有掉头以及后面的剧情。

【姬发伐纣之后忘记了自己跟殷郊年少相识的故事。】

————————————————————

第七章

姜文焕觉得天塌了也不过如此。

姬发把他叫进宫里也不说做什么,面色晦暗,心不在焉,话没说两句,只一个劲握着酒盅出神,这种表情他已经许久没在姬发脸上看到过了,每次这般都会出事,可姬发又不肯承认。

这段时日他定然有心事,结合上次的言谈来瞧,多半与殷郊有关,然则姜文焕并不敢直接去问,时辰在姬发沉默饮酒中捱过一分是一分,只觉得情况再这样下......

这段时日他定然有心事,结合上次的言谈来瞧,多半与殷郊有关,然则姜文焕并不敢直接去问,时辰在姬发沉默饮酒中捱过一分是一分,只觉得情况再这样下去,最先熬不住的人恐怕是自己。

“之前,”姬发总算开口,沉吟道,“我们在朝歌的时候,质子旅里会有什么人去见过殷郊吗?”

姜文焕想着姬发记忆曾缺失不全,忘了一些细节也是正常,谨慎措辞道:“祭司虽是王叔比干抚养长大的,但他归住的神殿在宗庙最深处,寻常只有几个积年的老仆和贞人在内侍奉,等级森严,我们没有能够靠近那里的身份,擅入是要以死罪论处的。”

姬发道:“那你怎么会对殷郊的事那么清楚?”

姜文焕噎了一下,大抵想不到会招来这么一句话,加倍诚恳地剖白道:“王上你知道的,我姑母姜氏是殷郊的生母,膝下唯一的孩子进了神庙,她焉能放心?侍奉殷郊的人有不少是出身鲁地、随媵过去的,所以我父亲晓得一些根底,我也就从他口中听来这些。”

姬发应一声,神思泛泛,未几,再度追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殷郊?”

姜文焕苦笑:“从前听是听过他的名字,但我们实没有见面,我的身份还不够到他跟前的。”

姬发听罢,心中已了然,他们为质朝歌,终日只在殷寿手底下讨生活,殷寿唯一的儿子则被丢到宗庙里,每逢大事、要务的时候,出来装点门面而已,虽地位尊崇却并无实权,不可能会与质子有什么交集。

这便也不可能会是他们,那么,究竟是谁?到底是什么人能够窃走神殿高坛上的霜玉?

嫉妒的暗火无一时不在灼烧肺腑,扭曲而疼痛地叫嚣着,他想殷郊,对谁都不假辞色、寡淡疏远的殷郊,他的爱恨早就在襁褓中被压抑剥离,怎么可以在别人的注视下鲜活生动。

他不免恨声道:“我最近查出来,有人欺骗了殷郊。”

“啊?”姜文焕张了张口,不自然地搔搔掌心,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比较好,所幸姬发对他的疑心暂时被压下去,也不在意他的反应,兀自道:“定是在朝歌的时候,欺他年少无知,铸下大错,竖子可恶!”

“咚”的一声响,姬发攥拳在案上一擂,震得东西都晃了晃,见他垂首暗恼,姜文焕只得将所有想法捺在心底,暗自嘀咕着:年少无知?可论年纪,他好像比你还大两岁。

姬发不知他所想,闷声将酒饮尽,面上浮起一抹淡绯,犹嫌不足,口中不满道:“我只是不明白,姜文焕,我当真不明白。他的家国不复,恩师离世,亲眷都不在了,他已经不用再为谁守着了,可他仍旧不肯搭理我……都是因他心里有了人,才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喃喃几遍,兀自不甘:“可我会对他好的,比那个人更好,比所有人都好。”

“我又不是像他那个无情无义的爹一样打算把他关上一辈子,只要他肯理一理我,对宫正说句话也成,可这些时日,殷郊喂兔子,逗鸟,养花,写字,抄经,什么都不干的时候就跪在神殿里静修,他还真把日子过起来了——压根就没想过我这两天是怎么过的!这个没良心的!”姬发越说越气,眼睛通红一片,不知是恼得还是屈得,将桌案敲得山响后,站起来在殿内溜达了好几圈,盯着姜文焕道,“看看,你的脾气多和气,顾大局,怎么会有个这样的亲戚!”

姜文焕弱声道:“既然他这样无情,你就撂开手算了嘛,他们殷家人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跟他们打了快半辈子交道了,石头山都会叫他们撞出个坑来,没辙得很。”

姬发冷笑道:“自然!难道我非吊在一棵树上不腾地吗?我不过是替那些商人不值,替比干不值,精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不拿自己当回事,辜负旁人也负了自己,脾气还死犟,非要跟我硬就让他硬到底——”

话音未落,宫人袖着手贴墙进来,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行礼,姬发正没好气,猛地一挥手,不说让不让起,还是姜文焕看不过去,接口道:“什么事,这么没眼力见。”

那宫人硬着头皮道:“禀王上、侯爷,王叔旦来了,在外求见。”

王叔姬旦显然对姬发这阵子的心事懵然不知,一开口险些把姜文焕震得摔下去,姬发不可置信地回头,丝毫没有刚才放狠话的决绝,大喊道:“你说什么!”

叔旦静了静,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小心翼翼道:“呃,神殿大司命请奏王上,依旧例,春末奉四时之令,当以祝舞,祭祷先人,臣弟请您示下,允不允此事?”

姜文焕慢慢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在角落沉默而凝重地抬手捂住了脸,姬发的声音立时拔高了好几个度:“他要请示我的意思,为什么要借你的口?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难道你们两个从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情?!”

叔旦满面茫然,被诘问得冷汗涔涔,下意识要跪下请罪,想是没料到姬发在意的点是这个,匆匆从袖里取出信件,连回话都磕巴了起来:“回王上,大司命说他提过此事,只是那阵子宫人,宫人忘了回禀,毕竟事关礼制,因而他去信来告诉臣弟,臣弟这才……”

姜文焕在心中默默道出真相:恐怕压根不是宫人忘了回禀,是姬发这两天在为着殷郊不搭理他而赌气,不让宫人报告他的起居日常了,叔旦果然是个滑溜的,讲话都这么滴水不漏。

理清了事情缘由,弄清楚自己的亲弟弟和心上人并未在眼皮底下私相授受,姬发怒火不减,低吼道:“祝什么舞?出什么宫?他还想出宫,他怎么不干脆想办法上天好了!你去告诉他,不把实话交代了就别有这种念头,我看他——”

叔旦被天子无来由的怒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正战战兢兢地以袖拭面,却听上方蓦然一静,片刻后,姬发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回竟换却另一种语气,幽幽道:“你刚刚说他要祭神是吧?”

叔旦诺诺应是。

姬发冷哼,心下暗暗盘算:“那想必来的人会很多咯?”

叔旦不敢作声,只偷偷拿眼风觑去,但见天子神情淡淡,竟完全瞧不出刚才怒骂跳脚的样子,目光微垂,正端详自己的指甲,秀致的眉眼笼罩戾气,如兽类巡视,慢条斯理道:

“殷寿已死,他这殷商大司命名存实亡,然神殿之于我朝社稷的地位特殊,百姓敬鬼神,他的信徒颇众,力量不可小觑。他既然要祭神,就按我们的规矩来,依周制,服周礼,为我所用,才有来日,不然,这事就没得商量,你就这么跟他去说吧。”

殷郊答应了。

这人,在某些地方固执得很,却又在这种本该森严禁制的事上没那么在意,让人看不透。祭舞当日,姬发怀揣着另一种心思,并未出现在当场。

大周庄严隆重的春祭早已经落幕,而事神的乐舞则比前者多了几分诡谲曼丽的色彩,殷郊舆华盖,步步行至台前,着一身羽袍,他身后的贞人执礼都服玄衣,高擎羽铃杖,峨冠帛带,巍然而立,涌动的人潮如同划分的海水,绕着他周身流动。

除他以外,旁人都依礼制,在服饰和用具里妥协地选用了周人所推崇的朱、玄二色,是神殿和王权一次不大不小的碰撞,殷郊目不斜视,对外界的变换仿佛不曾入心。远处高高的城墙上,姬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身影,从最轻柔羽缎覆盖的双肩,到日光如流水一样淌过的裳尾,他是人群中唯一明光皎洁的存在,肃穆躬身唱礼时,蝴蝶骨上的衣料飘逸如振翅,古老神秘的歌谣自贞人口中漫出,依风而动,揉进殷郊的袍角,成就众人目光所向。

传闻殷商宗庙内供奉着尺寸见圆的青铜盘,殷郊在不满百日的时候就被抱上那里,放在盘中,一直到他五岁以前,都没有离开过方寸之地,甚至也没有交谈的对象,才能成全他的不以外物牵动五感,心志坚定。

他只为他心中的道义让步,所以显得那样铁石心肠。

姬发想,可自己还是不可回转地,被那双眼睛深深吸引了。

或许他有动过心思,想当众试一试有没有人敢接近殷郊,但见到此等夺目后,最想落网的人仍是他自己,他希望殷郊穿上他们的衣服,希望殷郊站在身边,希望殷郊,能用那双眼睛多看他几眼。

他好像从很早开始,就在等待殷郊的目光。至如今,甚至有些等不及了。

他没等到结束,早早抽身离去,想了一会儿,叫过个人来,暗暗吩咐了几句话。

申正,仪式结束,殷郊登车归宫,听轮毂转动,在青石板上留下辘辘的声响,他本端坐静阖目,在片刻的行车之后忽然睁眼,抬手拍了拍车厢,出声道:“宫正何在?”

车厢外人影晃动,宫正靠近附耳道:“您有什么吩咐?”

殷郊道:“这好像不是回去的路。”

“哪儿能呢,”宫正的声恭敬且含笑音,“殿下,这就是回宫的路,您安心。”

确实是回宫,却是回哪座宫室,殷郊心中闪过几个念头,蹙眉不语。宫人将他送到地方之后就纷纷告退,拉长的数道人影在地板上晃过,很快归于一片静谧,树影森森,昏暮的日光在缝隙里渐渐消失,周围的烛光渐渐亮起。

殷郊孤立在殿中,听到声响便回身,身如松脊苍竹,落入天子眼中,殷郊神情淡静,并不质问,似要看他意欲何为,见状,姬发便先开口:

“我改主意了。”

他负手在后慢慢踱步近前,目光幽明,像两色危险跳动的火苗,只映出殷郊的面庞。

“我要留你长住在我身边。”

他不掩思慕,亦不装作无辜,那般直白鲜明地道出了心中的念想,忽然并指捏住殷郊的下颌轻轻抬高,面庞上是年轻的帝王独有的凌然盛气,缓缓道:

“要么,你告诉我心中的人是谁,要么,你就向我保证,你以后都会把他忘了,好好跟我过,你才可以离开这里。”

TBC.

要命,他真的脸在江山在,出了那么大争议,因为太好看照样复出,照样很多人爱

复赛我天呢,他这个五官精致的,演个短发的力量性警察现代剧,也毫无压力啊!

恭喜拿到射箭比赛第三名,期待哥的游泳♂比赛,我已经开始馋了。

整点渲染图

(软件zbrushkeyshotprocreate

姬发和殷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自习之后,把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的崇应彪同学拦截在了巷口,并拖进了黑胡同。

---------------------------

两位班主任带着殷郊和姬发到了一个奶茶店,点了四杯奶茶随便找了个位置大大方方地就坐那开始嘬奶茶。

“今天的奶茶店看上去有点冷清啊。”姬发的班主任嘀咕一声。

刚收拾完桌子的店员回了句:“这会儿学生正在上学呢。”

说完默默看了眼姬发和殷郊身上的校服,走开了。

殷郊脸有点红,猛吸了一口奶茶掩饰尴尬。

姬发瞅了他一眼,开始散...

姬发瞅了他一眼,开始散德行,“你那杯看上去比我的甜,让我尝一口呗~”

殷郊闻言,真把自己那杯递了过去。

坐对面姬发班主任看不过去了,开口说:“我说,你们小情侣够了啊,我点的都是半塘,一样甜。”

完了,给自己那惹是生非的学生一个脑瓜。

姬发龇牙咧嘴表情夸张地捂着头控诉:“老师体罚学生啦!天理何在~”

这老师吸口气,被他这心肝儿学生给气笑了。

“我让你演,继续演,再演我再扔你去主任办公室演去。”

一瞬间,姬发见好就收。

旁边的殷郊和他班主任喝着奶茶看俩人表演双口相声。

习惯了。

“我们俩老师默认你们俩谈恋爱,没有默许你俩逃课呀。”殷郊的班主任语重心长地“教导”他的两位学生。

“就是呀,逃课谈恋爱也不能明晃晃穿着校服到处瞎逛吧?”姬发班主任帮腔。

但是这话说完吧,总有种帮倒忙的感觉。

殷郊班主任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姬发班主任非常识相地缩着脖子叼住了奶茶吸管,一言不发。

这边姬发刚要张嘴回话,殷郊按住姬发的手,然后十分真挚真诚,十万分有礼貌地对两位老师保证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给老师惹麻烦的事情了,希望两位老师能原谅我们这一次。”

在看殷郊那真诚的眼神,真是十成十的乖宝宝模样。

两位老师同时心底感慨,不愧是主任之选,谁看了能不偏爱呢?

随后,两位老师一边嚼着珍珠和椰果,一边顺便对姬发和殷郊展开了不那么走心的思想教育工作。

总结中心思想:只要你们俩别给我们惹事,安安生生到高考,其他都好说。

这话听在姬发的耳朵里约等于:你俩只要下次再翘课,别穿校服出门瞎逛,高考动员誓师大会的升旗手还是你俩。

不过吧,就跟两位之间对语言的理解有所误差一样,经过两位班主任一番斡旋之后。

最终,姬发仍然是升旗手。

而殷郊则是站在国旗下讲话的那位同学。

颇有一种刻意拆CP美感。

姬发看到最终公告的时候,心里悠悠想到了一句古诗;“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

不过,他也就怆然了这么一下下。

毕竟他俩恋情曝光以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每天一起吃饭、上学放学都还是出双入对。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

自从崇应彪那个帖子火了之后,姬发和殷郊再没有收到过情书。

姬发心里暗暗盘算着,改天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崇应彪同学。

鸭嘴凤凰兽进化前后

蛮气派呢

性转娇且娇没有进质子营的if线小短篇一发完

预警:本小短篇的核心主旨只有一个——苯人有嬷欲爽

当鹿台的火光燃向天幕,周军的旗帜插上朝歌,凤凰的徽印代替玄鸟登上高阁,一个新的时代也将由此开启。

但新任天下共主在确认了商纣王的死讯后却并不急于班师回京,而是率领一小队人马前往朝歌郊外,去寻找一座只在商人的流言中出现的神庙——旧朝神女索居之所。

一大片柏树林遮天藏日,使她远离人群,远离殷商最为宏大的城市。神庙前是一面湖泊,凄然的湖水常年映照着的只有幽深林木与一小片青色天幕,偶有流云。庙宇周围的一切都寂然幽眇,似是以免惊扰她的隐居,而王都中的百姓也被禁止踏入这座深......

一大片柏树林遮天藏日,使她远离人群,远离殷商最为宏大的城市。神庙前是一面湖泊,凄然的湖水常年映照着的只有幽深林木与一小片青色天幕,偶有流云。庙宇周围的一切都寂然幽眇,似是以免惊扰她的隐居,而王都中的百姓也被禁止踏入这座深林,于是这里常年唯有凄楚婉转的琴音飘荡。不可避免的,都城中人对于离群索居的神女有着诸多流言。事实上,神圣的只有她的美貌和血统。

她身上流淌着古老而高贵的殷商王族血脉,即使她的父亲的王位来得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但她仍是帝乙最宠爱的王孙。她的母亲是东都姜氏之女,温婉贤良,才貌无双。而殷皎比她的母亲更有过之。

她美得如梦似幻、如诗如歌。是在皎皎明月洒下的绸缎上做的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迷梦;是从遥远蓬莱天山而来的不死鸟,唱给某座城的雅歌。巍巍山巅的朝来暮去,日升月潜,都无法企及她的美丽。所有的萤火虫和夜晚的群星,都对她的美心照不宜。诗人不曾吟诵过这样的美,夜晚也从未揣摩她的意境,清晨嫉妒她,而她对倾慕者隐匿。

她出生的前一晚姜氏梦遇玄鸟,而宫中亦突现异象,帝乙大喜,一出生便将她封为神女。帝乙在世时,对她十分宠爱,甚至在宫中专门修建神庙,作为她的居所。

然而年少时的万千宠爱却如海浪拍起的泡沫,击石迸出的火花,一夕而逝。父亲凯旋之日,伯父却在晚宴上无故刺死了疼爱她的祖父;父亲登基不久,最亲近的母亲又因为伯候不平而被赐死。不过短短数日,这个殷商最尊贵的女孩便经历了两场这人世间最残酷的生离死别。她也曾想去寻父亲理论,却被殷寿派人拦下赶走,软禁于寝宫。望着躲在父亲背后的艳丽女子,她的心渐渐冰凉。

碍于神女之名,殷寿只将她以祈福的名义送往郊外的小庙,却又派人看守,只许每月运送必需品的车架往来。

于是那稚嫩的玄鸟被折断羽翼,弃于幽林,日夜啼泣。凄婉的琴音在林中飘荡,却传不进繁华的朝歌。她也在这无人在意的僻静处抽条成长,如夜昙幽幽而绽。她褪去了少女的稚嫩,精致的五官妍艳而锐利,偏又生了双含情的美眸,只是不复年少时的狡黠灵动,总带着几分愁思。她的美无人欣赏,但关于这位再未显露于人前的神女的传言却如晨间飘逸的雾霭,漫出深林,在人间弥散。

周军的马蹄踏破了幽林十数年的沉寂,正是意气风发之年的武王循着隐微的车辙印迹在林间探寻。心中却激荡万分,伐纣事已,为国,无道君王已除;为家,父兄之仇已报。但于私他却一直有一事长埋心底,鲜与他人诉说。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总是最令人难忘。质子营的生活仅凭少年的一腔热血又如何抚慰离家的乡愁与营中勾心斗角的疲惫,带着又一次与崇应彪争斗而破损的额角伤,姬发独坐在训练场边的长椅上擦拭着临行前兄长赠予他的弯弓,他开始有些动摇自己当年不惜对兄长的弓箭做手脚也要来朝歌实现英雄梦的决心。

命运此时向这个陷入迷惘的少年献上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蕊,对花蕊绽放的期待在之后数年的无数个日夜支撑着他在这孤独冰冷,尔虞我诈的朝歌立足成长。

“小哥哥你头上怎么在流血,我有帕子,快擦擦。”伴着清甜的声音,一块白色又以金线绣着玄鸟的手帕递到了他的眼前。他抬头,看见是一个精致的小女孩,他还没转换过思绪,只呆愣愣地接过了那块帕子,就见几个宫人匆匆赶来,将那女孩领走。那天的晚些时候,在商王审阅质子营的仪式上,姬发才知道,那便是成汤的至宝,生而高贵的殷商神女。

此后他的目光忍不住地在她身上停留,阅兵,祭祀抑或是偶有的出行,姬发虽只能站在人群里遥遥地望那身影一眼,却也足矣让他抗过质子营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又一次次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爬起。他甚至主动去接近了姜文焕,旁敲侧击他这个表妹的喜好。又无数次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将那块手帕亲手送还时的情景,为此,他拼了命地搏杀,只为在殷寿面前留下印象,早日实现自己梦想中的情景。

只是那块手帕最终也未能物归原主。殷寿即位,王后身死,玄鸟哀鸣。好不容易而终于担任的皇家侍卫一职,原以为能离她更近一点,却不想所能做的只是听从殷寿之命将她拦下,幽囚于宫。看着她往日灵动活泼的双眸,如今却只盛着怒火与怨恨,姬发不忍,在她被送离前偷偷在她的行囊里塞了一把匕首。

之后命运的灾祸亦在他的身上降临,兄长身死,千里奔逃。而后周军起义,一切物是人非。

那座小庙渐渐在姬发的眼前显露,他感到他枯死的少年之血重又开始涌流奔腾,马场夺魁只为了能让那看台上的皎月能分一片目光予他;战场搏杀只为了封赏时自己的名字能有幸被她听闻。他年少时的每一场鲜衣怒马之下都深刻着这一段少年慕艾。

殷皎早已知晓会有如此一日,她虽身困幽林,但也并非对外面一无所知。她虽是被商王遗弃的神女,却到底也是王族遗脉,殷商最后的玄鸟,新君必然忌惮。只是血脉里的高傲让她不愿屈辱地被新君赐死,她拿出了那把当年离开时不知何人塞进她行囊的匕首,心中是玉碎的死志。

姬发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一脸决绝的殷皎。姬发在年少时便知,他的神女总会把一切心思都显露在脸上。而今的周武王更是一眼便知晓了殷皎的所想,只是他却舍不得将目光从那张熟悉又陌生,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想象了无数次的脸上移开。他的神女在他未能触及的地方独自盛开,绽出光华。他有些不甘于那些错失的岁月,却又庆幸此时自己已经有了将这光华俱揽于怀的能力。

姬发不再如年少一般愿以手帕相认相知,即使那块帕子一直都贴着他的胸口而放。他只以殷商遗民作筹码,便让眼前天真良善又心系子民的神女放弃了玉碎的想法,乖顺地与他回了镐京。而在镐京,更有他绸缪多年的一场盛事。

姬发为他的神女改换了身份,托尚父收她为女。终于于天地见证之下,将他年少所可望而不可即的皎月拥揽入怀,纵使有一日她真化玄鸟而去,亦摆脱不了与他的这段尘缘。而他亦甘愿为奴,供她永生驱策。

千百年后,神女与王的传说仍将在这片大陆的一切生灵的血脉中流淌,绵延不绝。

END

比较敷衍的大概复刻一哈

双性,嫂子文学,ooc都是我的,一切都为剧情服务。

又名(跟嫂嫂的那些事儿)

西岐集体的大少爷身体不好,娶了已经没落的殷商老总唯一的儿子联姻冲喜的消息算是朝歌市最大的新闻了。

豪门联姻,封建迷信,谁茶前饭后不得说上两句八卦开心开心啊。

如今这朝歌市内却有第二件大事,便是那前些日子大婚的西岐大少爷与商汤的小少爷结婚一事,未曾想到,如今只不过短短几日,那大少爷直接转战icu了。

直说这冲喜之事果然不可取,也只可怜那殷郊年纪轻轻便已便要守着活寡?

其他人也说着调笑的话“双儿之身,欲望颇长,如今却是未得极乐便独守空房,哎呀,真是可怜。”

“要我说还是那二少爷爽,只怕嘴都乐歪了...

“要我说还是那二少爷爽,只怕嘴都乐歪了,人财两得的好事情”很刺耳但是能听出来他们真的很羡慕。

姬发不是没有听过这些八卦,可如今切身实地的听着,只觉得像是在往他心口扎刀,他一方面敬重兄长,一方面又心疼殷郊,此刻只觉得恼怒上头,这些人对兄长不敬,对嫂嫂不尊,只恨不得过去一脚踹上去又恨不得上去打一架。

可如今大哥已去,西岐大业还需他支撑,他也不得已,只得变得圆滑沉稳。

“找人处理一下”声音冷硬的飘到身边人的耳朵里。

没有人发现他们热火朝天聊的八卦本人刚刚经过。

姬发回家时便看见殷郊此刻穿着一身睡衣,正卧在沙发上。

他在哥哥大婚之时见过殷郊,毕竟男子也没有红盖头这些,只点了个眉心痣,倒是天生丽质,恍若佛身慈悲,一双含情脉脉,甚是勾人。

当时听说要为大哥娶妻冲喜,娶的竟还是一男子,他当时就跟父亲吵了一架,可又听说那人是双儿之身殷寿不当为人父,便想着卖了自己儿子,得到西岐的支持。

他当日看着哥哥日渐消瘦的身体和父亲红着眼说“赌一把,赌不了就当救个孩子了”

想到这里,姬发心内发狠,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一味的退让,他如今得保护好这些人。

嫂嫂,姬发进门后便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他对兄长向来尊敬,如今又见嫂嫂可怜,自是不能怠慢。

殷郊倒是有点惶恐不安只得站起来轻轻欠了欠声道“叔……叔叔不必如此。”

二人便也就相敬如宾的过了些时日。

殷郊只每日抽空去医院看看伯邑考,然后就呆在姬家内等着姬发回来一起吃个饭,姬昌说我们总归还是要是个家的。

姬发便每日不论再晚肯定要赶回来,有时候殷郊觉得姬发与他哥哥真的很像,温和善良,接人待物如沐春风,他二人便是叔嫂的身份相处起来倒也没觉得多么尴尬。

殷郊便要说今日给伯邑考擦了手,手指微动肯定有好转。

他二人便相视一笑,只不过是双向安慰罢了。

日子转眼变到了姬昌寿辰,姬昌说要办宴会,姬发皱眉直想说哥哥如今还在医院可看着父亲年老的脸上带着隐而不发的悲痛,只能应了声去邀了朝歌城内有名的几家而且说了带着家眷。

自哥哥走后,父亲就苍老了许多,哪怕父亲不说姬发也知道,姬昌的心是苦的,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便也没什么顾及,将这宴会弄得盛大点。

只期望父亲能开心片刻。

寿宴开始时,殷郊就有点别扭他被安排到女眷这边,也没什么恼火的想法,毕竟真说起来他毕竟是大少爷的夫人。

偏偏他身边女眷多数为20到30的少女,娇俏可爱,他一身月白长衫,看着倒是素雅的很。

只不过女眷们看起来都活泼好动他越是不善言辞那些小姑娘就是过来逗他。

长相明艳的女子看着他,“怎么穿的这么素雅”倒也无恶意只是说着,我看这长衫还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殷郊实在是觉得尴尬,他毕竟是个双儿不是女子,这般亲密接触直让他有些脸红。

一群人问着他多大码的脚,倒真的找了一位码数一样的姐姐把鞋脱了。

殷郊身材极好,他毕竟是个双儿身体发育的该有的都有,胸部太显他也不愿意穿别的衣服,整日以长衫遮体,能挡挡胸部就行当真是未穿过这些东西。

看那些女子神情恳求,摇摆垂首,殷郊在这姬家既无朋友也无熟人,如今身边一群女孩子欢声笑语的请求着他也便应允,只将只将这脚放进了鞋中轻轻踩着。

殷郊身姿绝丽一身长衫配着那红色高跟,如旗袍裹身,凹凸有致。

姬发正左右看着,害怕嫂嫂有些不习惯,便看见了那正走了两步的身影,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姬发只觉得嫂嫂此刻倒是比那日婚宴上更美,尤其是笑着的时候。

如今那姬发盯着那边,殷娇似有感觉,便抬头看了姬发一眼。

殷郊被姬发眼神惊了一下,正在走路,脚下不稳,直接崴了下去,愣了一下的姬发连声对着身边人道歉然后快步跑了过去。

他看到脚时那脚踝已经鼓了包,旁边其他家人女眷都是一副闯了祸的样子,汕汕的不好意思。

殷郊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虽然觉得脚伤没事,却觉尴尬无比,脸色羞红,手指捏着衣角泛白,姬发看见只觉难受,一方面愧于对哥哥承诺照顾嫂嫂,一方面又觉得实在不该让嫂嫂如此难堪。

姬发俯身下去,只轻轻说了声抱歉,然后便手揽着殷郊的背一手揽着腿将人抱了起来。

无视掉旁人有些奇怪的眼神,他此刻只是不想殷郊继续尴尬下去,他知道他这位嫂嫂此刻只怕是想躲起来。

起身离去,将人放进房间床上,才觉自己有失分寸,又道了声歉。

殷郊坐在床上摇头,“小叔不必道歉”

他这会儿脚疼的厉害,便厚着脸皮第一次了请求“能不能请叔叔给我带点药膏,让我擦擦。”

姬发点着头离开,让仆人与佣人做了一些宵夜送到嫂嫂房中,又去找了大夫给殷郊看。

殷郊毕竟是双儿,不是女子,他倒也没有特别顾忌,跟着大夫又进了房。

殷郊身材极好,丰韵有度,偏偏那手脚纤细,盈盈一握,直让人看了也得感叹一声双儿之身,确实是足够勾人。

那脚踝泛红被大夫将长衫内的裤子编了上去,姬发只看得皱眉,忍不住说道“还是少穿那些东西”

殷郊脸色一白,不说话只点着头,医生又去按着伤口直疼的他快要落泪。

医生说了几个药,姬发让人去买,又听到医生交代着且要多揉多按,活血化瘀。

殷郊点头应着。

姬发这边还有赶回去处理宴会,只叮嘱着佣人照顾好殷郊。

等他浑身酒气的从宴席上撤场,只看见殷郊房内还灯火通明,敲着门得了应允便挪步进去。

殷郊此刻已经换了衣服,有点宽松但妥帖的睡衣穿在身上,裤腿弄了上去,姬发看见那白嫩的脚上起了个鼓包,便是看着都疼。

殷郊手上弄着药膏正揉着,看见姬发便说着,医生说得多揉才能好。

姬发本来就是打个招呼就要回去可看着殷郊姿势别扭的给脚踝上药揉着,只能又出声问道。“嫂嫂,我来帮你揉吧?”

他说完也觉得话有点奇怪,多有轻薄之意,又赶紧摆手道,“嫂嫂,我只是想帮帮忙。”

他干巴巴的说着,唯恐殷郊误会了什么。

殷郊只露出浅浅一笑“那多谢叔叔了”

殷郊内心也是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嫁进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要惨了,没想到西岐的大少爷为人良善温柔,待他极好,跟他虽未有夫妻之时,却也相敬如宾。

大少爷重病他日日去医院照顾,没觉得多累,倒是可惜与心痛更多。如今二公子并对兄长之情,也颇为尊敬他。

殷郊此时觉得姬家比他想象中要好上千万倍,他本意都准备好死在这冲喜之路上,没想到竟是得了一处好人家。

只是觉得这世间好像都是好人不得好报,大少爷年纪轻轻芝兰玉树却重病缠身,二少爷不过刚刚成年便要跟那些老狐狸去斗,想着想着,又想到自己身世凄惨,一时之间忍不住垂泪。

姬发本来正轻轻揉着,那脚踝处肌肤细腻,他都不敢使劲,可抬头就看见殷郊眼里含着泪,欲掉不掉的样子。

姬发手上一顿“可是力气使大了,将嫂嫂揉疼了。”

殷郊摇头“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可怜大少爷好人没好报”

两人同时缄默了片刻,姬发便笑着继续去揉“我哥哥确实是个好人,也肯定有好报”他语气温柔,可神情任谁都能看出悲痛之意。

殷郊此刻含在眼里的泪倒是真的滚落而下。

姬发听见抽噎声赶紧擦手准备去安慰嫂嫂,只见嫂嫂双眸垂泪,点点泪珠滑落,脸上美人珠泪,竟似珍珠落怀。

姬发被愣了一下,直觉得这晃得他心神摇曳。

直到殷郊一双漂亮眼睛带着疑惑看向他,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时之间觉得自己你对嫂嫂如此有想法只觉得对不起哥哥,也对不起如此信任他的殷郊。

他也没什么解释,起身拿了药瓶,转身就走。

姬发出了门越走越快,忽然对自己扇了两个巴掌,吓得旁边仆人佣人纷纷低头不敢看。

姬发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不是人,怀着愧疚回了房间。

晚上就开始做梦,梦里迷迷糊糊的看见个身穿旗袍的人骑在他的腰腹上不停摆动,姿态极尽淫靡之态。

姬发在梦里只顾着跟着人追随欢愉,到最后旗袍美人款款起身要走,姬发一急去拉人的手,美人转过身,含情目带着欢愉后的泪水,竟是殷郊的模样。

姬发只觉心神恍惚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从床上坐起点了支烟,他以前不吸烟,哥哥不怎么喜欢那些不好的事情,他便做的少,可那日哥哥一下子倒了被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只想抽烟,他便让双眼泛红的殷郊给他买了包烟。

他坐在地上靠着墙边,抽了半包,手哆哆嗦嗦的,那个时候姬发想,他是崩溃的。

今天他又把剩下的半包那了出来,似乎那半包烟记忆还停留在医院里,他吸了一口觉得带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呛的他眼泪都出来了。

他如今心思有鬼,早餐都没在姬家吃早早就去了医院,殷郊的脚伤没那么快好,也疼了两三天,偏偏殷郊越是一瘸一拐的走着,就越是让姬发想起那他晚上上药的场面。

每日的梦越发的深与长,越是这样他便越是躲着。

殷郊只觉得姬发是恼了他的,自从那天这位二少爷说以后别穿那些东西之后他就知道,二少爷为人和善温柔,对谁也没什么重话,与他哥哥越发的像,只碰到殷郊的时候脸绷的跟做了拉皮似的。

殷郊暗暗的也吐槽着,好让自己不去在意刚才姬发看见他话都不说直接转身就走的事情。

今日在医院里姬发过来看伯邑考的时候正好殷郊也在,本来欲缓和关系主动想搭话的人在小叔冷的不行的眼神里硬是憋了回去。

姬发绕过殷郊出了医院才松了口气,他心思已乱,再也没有之前恭恭敬敬喊嫂嫂的坦然。

他如今若是看人的眼,便会注意到那眼角眉梢的痣,若是看人的脖颈,便会发现那人脖颈修长,连喝水的动作似勾带引。

晚上回去又是一场春梦留痕。

尤其是在医院,他身边是挂着呼吸机的哥哥,面前是昨夜梦里与他耳鬓厮磨的人,对他而言这太煎熬了。

姬发走出医院外面到了中午艳阳高照,他却觉得自己就像阳光下的阴影,卑劣又无耻。

可是他就是这么无耻他想,他之前没有发现自从那日殷郊换了睡衣让他揉脚,他便发现,往日里殷郊所穿长衫恐怕只是为了遮掩胸部,如今换了睡衣,只觉那胸部摇晃波动极大,若是去看人的腰肢却纤细无比,盈盈一握。

他于梦中最爱这两个地方,每每看见殷郊就会想起他梦中之手感,他如今样样都起邪念,处处都有胡思。

对着殷郊,更是不敢多看,隔了老远便要拐走,他若是见到了只能目不斜视的路过,如今他日日入梦,你若还让姬发喊嫂嫂他是喊不出来的,你若让他喊名字他又觉得实在是对不起哥哥,自己有了私心,索性眼不见心为净。

只是殷郊越发不知所措,只腹诽着这二少爷以前挺好一人怎么这么小心眼,他现在每天素素静静的,就唯恐姬发看了不顺眼,怎么还这个样子。

殷郊叹着气想着自己日子以后怕是不会好过。

那时姬发便坐的远远的,也不看他,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饭,倒是把喜好明明白白的给殷郊看。

殷郊虽然心中酸涩的,也知道自己毕竟是姬发的嫂嫂,如今他不愿意不想理他,他自然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认。

只期望着这位脾气古怪的二少爷不要针对他就行。

姬昌也说过两次不用天天去,他那大儿子现在醒都没醒,别天天去医院把自己身体弄病了。

老人看着他眼神带着愧疚,他只叹自己鬼迷心窍只想救救自己苦命的孩子,也想救救你,只不过没想到不过都是火坑罢了。

姬昌说的时候那苍老的脸上满是沟壑,浑浊的双眼却带着歉疚,殷郊只摇着头安慰着老人,姬家待他极好,能进家门是福气,那里来得什么火坑。

殷郊自从那日和姬昌谈心之后只觉得自己还是要做好自己的分内的事,姬家如今内忧外患他也不是看不出来,姬家的产业都是大少爷管的,如今倒下,二少爷临危受命,肯定是不好过的。

殷郊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忍不住想,这世间苦命人何其多。

他今日去的晚,白日里上次那些女孩子跑家里来找他,问了才知道是二少爷说他在家里无聊让人来陪陪。

殷郊想怕不是误会姬发了,若他当真恼怒自己那天所为绝不会让这些怂恿自己的女孩子再跟自己接触,可他又实在是想不明白姬发为什么这么躲着自己。

殷郊此刻只觉得这二少爷倒是挺符合他对姬家都认可的。

苦命人终究会遇到心软的神,殷郊坐在病床前给伯邑考擦着手忍不住想。

“愿你也能遇到心软的神,大少爷”滴滴的呼吸机声音像是生命的脉动,总归是好的。

去的晚回的也晚,殷郊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六点左右,如今快到八月末,天色黑得早,殷郊想了想还是给姬发发了消息。

姬家里医院很近,往日里他每次都是走过去走回来,也想着自己现在也就这点锻炼能力了。

可今日看着这天黑加上路过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他总是有点担心的,当然其实他也能打车,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跟这位嘴硬心软二少爷好好聊聊。

“二少爷能不能来医院这边接一下我,今天有点晚了”

被挂了……

殷郊一口气憋在心口,捏着手机都用力了两分。

殷郊不知道怎么想的,许是窥破了姬发的心思之后又被刺到,温柔的人也起别扭,他没打车,只踱步慢慢走着。

殷郊觉得有时候有些事情也是说不准的,类似于一个人不可能一直倒霉,但是也不会一直好运,所以他倒霉了这么久才过了两天算不上好日子的好日子就倒霉了也是他能能接受的。

能接受个鬼。

“我男的”殷郊忍住自己厌恶的眼神。

“啊?你一男的留什么长头发啊?娘娘腔”那些男人看起来倒是清醒了点,左看看右看看,殷郊只能庆幸他今天穿的衣服宽松。

殷郊听这些话听得都习惯了,他母亲早亡,就一个不爱他的后爸整日与继母厮混,继母虽然不苛待他却也不管他,一个众人皆知的双儿在没有父母撑腰的情况下,他听过了这世界他能听见的所有污言秽语。

他这边努力保持着冷静以期望对面的人赶紧离开,手机却不合时宜的响了,铃声在这里显的特别吵,殷郊拿出来,上面两个字“姬发”

姬发虽然在外人面前也是保持着温文尔雅的人设,但是带着少年的孩子气又有点初掌权的锋芒,此刻他这位小叔叔低沉厚重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第一句话却是先道歉。

殷郊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我”他刚想回一句自己没事,就感觉胳膊被撞了一下。

“娘娘腔,怎么笑的这么恶心啊”他们眼底露出嫉妒的神情,狠狠一撞直把殷郊撞的往后退了两步,手机落地成盒。

那边姬发只听到他这位漂亮的嫂嫂说了一个字,声音很好听,然后就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

“娘娘腔,恶心”他捕捉到了这两个词和那人语气里不加掩饰的恶意,旁边甚至还有其他男人的笑声。

断开的手机像是那日他在艳阳天里窥见的一片阴影,阴影处爬出来的恶鬼,死死掐着他的喉咙。

彩蛋千字后续

打卡第12天:常用的表情包

那不就是小狗嘻嘻和大狗嘻嘻这个很经典的表情包嘛~

啊啊啊我看到了新的路透,是南山啊啊啊啊,娇娇的动图也好漂亮啊

请父王传位于我,我愿代父王自焚献祭!

大胜归来。

他们赌赢了,殷寿忙着处理内乱,朝歌方面始终未曾出兵。过程中难免有所伤亡,但是在胜利之后各个方面的信心都得到了维护。他们并没有攻入京畿,但在朝歌的眼下攻灭了北黎,这无疑是一次极为成功的挑衅。

大约姬发伐纣的架势确实唬人,殷寿忌惮他们的战术安排,以为周军做着什么障眼法,必定在哪里做了陷阱埋伏下对商的主力,不愿移兵助黎而空置朝歌,于是又失去了一个盟国与威望。

如今刚及开春,军马都须休整。庄稼也到了需要耕种的时刻,军士们解甲归田,以待之后的再次进攻。

自孟津回来,姬发借口跟殷郊住到了一起。殷郊倒没意见,他很少怀疑别人的话,尤其是对姬发。姬发一开始说没有收拾出房间,请殷郊将就...

自孟津回来,姬发借口跟殷郊住到了一起。殷郊倒没意见,他很少怀疑别人的话,尤其是对姬发。姬发一开始说没有收拾出房间,请殷郊将就着跟他一起睡,他的床榻是最宽大的,两个人一起睡也不会挤。

姬发所铺在卧室里的确实是最好的卧具,他暗暗地寄希望于等殷郊在此地睡熟了不愿意走,即使殷郊并不认床。

回师如同打完冀州归来那天一样,白日昭昭,百姓欢呼,普天同庆。殷郊还是不太习惯这里的语言,一回宫就问去哪里可以休息,姬发于是把他引到了自己的房间。姬发去召集臣属、总结讲话、安排抚恤、处理事宜,还要安排庆功,忙完回来也是深夜,殷郊已经睡熟了,那时候姬发在自己加宽的塌边看着他,还觉得非常幸福。

姬发在质子营里就跟最好的朋友殷郊一起睡过。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姬发自己都没有弄清楚为什么那么喜欢缠着殷郊。他只要围在殷郊身边就会很开心,想尽办法讨殷郊也笑。八年来,姬发从各个方面不加节制地亲近着殷郊,掌握了对方一切的习惯和爱好,甚至曾一度住进了殷郊的帐篷。那时候他对于殷郊领地里的布置比殷郊自己还了如指掌,或者不如说,有很多摆放正是出于姬发的改动。

或许是因为他们太亲近了,有一天姬发醒来,殷郊还困于甜蜜的梦乡,脸颊睡得红扑扑的,似乎睡得很熟的样子,他发髻未解,但是已经十分散乱,许多黑亮的发丝拢着姣好的面孔,呈现出一种雌雄难辨的美感,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张着,又有些稚气的天真。姬发鬼使神差地触碰了少年好友颧骨上的红晕。殷郊皱起眉头发出一点声音,要驱赶这莫名的抚摸,姬发于是像被电了一样缩回了手。

从那以后姬发就不在殷郊帐篷里睡了。

现在的姬发已经下定了决心,预备把殷郊叼进自己窝里。在西岐的日子里他已经彻底地想明白了自己对于殷郊的感情,并且毫不抗拒,绝不后悔。总之——现在的殷郊左右也跑不掉了,尽可以随姬发大胆一些作为。

然而事与愿违,殷郊在丰京睡得不太好。除了回师的那一天,殷郊有时候久久地睡不着,即使进入了睡眠也会总是半夜醒来,他说睡得不好、总是做梦,而所做的梦也大多不是好梦。

夜里姬发庆幸自己可以陪在他身边安慰,可是白天看着浑浑噩噩的殷郊,又忍不住发愁:多睡确实有助于养伤,三五天的昼夜颠倒尚且情有可原,一个多月来都是这样,就不太健康了。

殷郊从前也很爱睡,姬发一向知道。他起床的时候总是很困,但不贪睡,于是白天在无人注意时总呈现出一副睡不醒的状态。在朝歌的质子营,殷郊早上眯着眼睛把大家叫醒,一脸很困地骑在马上握着枪,让姬发总是担心他睡着后掉落马下;等回到王宫做了太子,那些困倦的样子在白日里偶尔仍然出现在殷郊脸上,像受了什么不让睡觉的虐待,但很坚强地清醒着。

每当这种时候,姬发在心里发誓,如果有一天能让他主事,殷郊想睡到什么时候,就让殷郊睡到什么时候。

现在姬发却不得不考虑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亲自动手把睡得像被种在床榻里的殷郊挖出来。

殷郊睡得暖乎乎的,已经跟整个床榻融为一体,被子睡衣和长发搅在一起。姬发轻声叫殷郊的名字,叫他起来吃饭。殷郊眉头微微蹙起一个弧度,又很快地平稳下来进入梦乡。姬发捏了一下他的脸颊,殷郊揽起被子盖住了头。

真是难不倒他。姬发把这形同虚设的遮盖移开,殷郊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颧弓的位置稍微地抬起来了,是一种睡眠被打扰而有点委屈的神态。姬发摸了摸他的耳朵,殷郊歪头挣开两下,意思是要避开在脸上动来动去的手,还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表示不满,姬发说,“别动,让我看看伤好了没有。”

殷郊于是听话不动了。

很多伤口实际上还没回军时就愈合了,殷寿倒是没有再往殷郊脸上抽马鞭,因此多数只是刮蹭破皮的轻伤;耳垂的伤口略严重一些,刚开始还有点棘手,但后来也渐渐地好全长实了;就连颈侧那块很深的淤青,到现在也消散得看不见了。殷郊身上其实应该也有些淤痕和伤口,但也可以想见已经愈合得差不多。

这实在是很有趣,殷郊现在睡得半梦不醒的时候反而脾气很好,因为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更好骗。他似乎觉得在姬发这里很安全,而没有什么必要紧急起床,姬发也很享受这种信任,因此总是难以真的狠下心来叫醒殷郊。

殷郊习惯没变,姬发照顾起来也得心应手,他多年来逐渐争取到的照顾殷郊的权利使他们的相处无比和谐,任何对抗的想法都让姬发忍不住一拖再拖。

然而姬发还是不愿让这种局面继续延续下去。即使对于颠倒的作息,殷郊也睡得太久了。姬发出门的时候,殷郊在睡觉,等他会面完一波又一波臣属回到卧室,殷郊仍然在睡觉,等到姬发处理完了一众所需事项,在很深的深夜准备上床,殷郊才终于醒来。

这样怎么能行呢,庖厨也是需要睡眠的,因此每次等殷郊在深夜醒来,只能吃白天拿来的已经冷掉的饭菜。

而殷郊已经这么吃了一个月的冷饭了。

殷郊被扶抱起来,天旋地转的重心转移终于使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殷郊看清了方向,往姬发怀里倒了过去,这些天他对姬发的触碰已经太过熟悉,就像对自己的肢体一样毫无戒备心。他沉重地靠在姬发肩膀上继续打瞌睡,把温热的气息一并带到姬发的肩颈和耳边。

即使在为质的时期他们也没有这么亲密过,殷郊一向是很有距离感和分寸感的,或许他只对母亲撒娇。而现在的殷郊几乎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信任地把自己的嘴吻搭在主人的肩上。还有一些属于殷郊的气息,也由于太近的距离,连同睡衣上的皂角味一起涌入姬发的胸腔。殷郊嘟囔着抱怨说好冷,为什么不能再睡一会儿。

姬发简直想要亲他一下,但是此刻此时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耳朵和脸为一些念头而疯狂地烧起来,并且再次遇到了一些不受控制的问题,这问题多数也是他所不能持续并成功唤醒殷郊的原因。姬发在心里其实很想再抱一会儿殷郊,但反而只能硬着头皮轻轻推了一下,“殷郊,殷郊,已经是下午了,再睡要天黑了。”

殷郊自己支起了身体,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这使姬发也松了口气,这副表情通常是殷郊起床的前兆。虽然殷郊困倦的样子在姬发看来也很可爱,但他不仍然不想让殷郊看到自己不同寻常的样子——殷郊或许会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姬发有些急于逃离当下的处境,于是轻轻摇晃了两下殷郊,嘱咐着记得起来穿好衣服,然后借口说去拿水,慌忙地逃离了床榻。

殷郊本来刚燃起的一些起床的决心,随着姬发一起消失了。

他摇晃了一下,跌倒进床榻里。

睡着了。

姬发回来,看着已经睡得更加投入的殷郊,叹了口气。他甚至有点后悔打扰殷郊白天的睡眠,因为这样一来,晚上殷郊一定起得更晚了。姬发给他盖好被子的两边,走进院子里。

这里拴着一只长毛的白狗,是自西戎进献来的。姬发在朝歌门口成功灭了一国的事迹确实助长了威望,连一些不曾听说过的小国也来朝拜。他们带着本地的特产来进献,最惹眼的就是这只小狗——说小狗,其实不合适,因为它的体型已经有普通成年狗那么大,但是它又确是只还是半大的年岁,毛绒绒的脸看起来有些凶悍,圆溜溜的眼睛却很清澈。

姬发那时候感叹了一句它的体型,旁边的中间人用不太纯正的西岐方言——他们都相信以后会变成官话——向他解释:这原本是一种凶猛的獒犬,成年能有半人高,这一只很温顺,从小没咬过人,是从一代一代的一众狗崽里挑选出来的:身体健康,性格好,毛色也稀少,算得上一只可供赏玩的珍兽了。

姬发没办法跟殷郊出来走走,于是他只好把绳子解下来,带着新得来的小狗出去走走。

这狗确实亲人,在这里栓了半天也不曾叫出声。姬发趁中午的空闲给它洗了个澡,放在院子里晒太阳,下午又喂了一次食,这洁白的大狗就完全记住了姬发的气味,摇着蓬松的尾巴在姬发的腿边绕来绕去。

姬发天生喜欢这种有凶性又温驯的动物。他小时候幻想自己有一只很大的狗,等野狼来偷袭时,姬发可以骑上自己的大狗追着偷鸡的野狼射箭。姬发在看到这只狗的一瞬间,已经想到了怎样把它牵到殷郊面前,让从前讲给殷郊的故事都变为眼前可以接触的实体。

这是姬发第一次把殷郊带回西岐,他有很多话想要讲给殷郊听,可是殷郊一直在睡觉。

姬发累积多日的惆怅随着狗的活动得到了排解。他很快教会狗许多游戏,人和狗玩得不亦乐乎,殷郊还像在安静地睡眠,或许是没有活动,他这几天甚至都没怎么吃饭。如果不是姬发每天吃住跟他一样,几乎要怀疑殷郊是被人给下毒了。

疾医告诉姬发说,没生病,没中毒,水土不服,睡够就好了。

殷郊也曾经跟姬发说自己的童年,弹琴、浇花,给母亲帮忙绕线和传话,因为宫人们有很多事做不了,而殷郊什么都能做。

那时坐在对面表现得十分认真和捧场的姬发却在脑子里无端想起小时候家里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他喜欢这毛茸茸的动物,嘴上却要摆出一份看不起的姿态,说这么小的狗能做什么,父亲,你抓它回来偷吃我们的鸡吗?

姬昌说,小土狗虽然身量小,但是护庭院,抓老鼠,什么都做的。当时那只圆滚滚的小狗抬头望着姬发,仿佛知道自己正被表扬,一副很神气活现的样子。

其实殷郊的神态并没有与姬发的小狗十分相似,他叙述得要平静得多,但姬发还是感到了一阵无可救药的相似的可爱。

姬发摸了摸白狗的脑袋,感叹道:“你要是能少睡会儿觉该多好啊。”

四只脚已经跑了半天玩得很尽兴的狗歪头看着他。

十八·戌初

周公视角,关于太岁和我哥的一切

兄长们留给我的好像总是背影

朝歌旌旗到时,西岐的麦地里来牟芃芃。我在黍稷里看不清使者,只知道雪白的箭簇正中红心,招摇着带走了二哥,我在后边追不上那一点尘嚣。

我问长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他将我抱起,指着旌旗消失的方向说等到卉木萋萋,等到仓庚喈喈。可是棠棣枯......

我问长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他将我抱起,指着旌旗消失的方向说等到卉木萋萋,等到仓庚喈喈。可是棠棣枯荣了几春秋,我才知道二哥不会那么轻易回来。尺素替他回来了几次冬夏,他说二王子是大英雄,他说他要做殷商最厉害的勇士,他问我长了多高了,问我记不记得他,他说他要把王孙带回西岐看麦田,他说王孙是他最好的兄弟。

远远的地方送来朝歌的玩意儿,他说是王孙送我的,哥哥出门好久了,忘了我都八岁了,不会再玩鼗了。但它好漂亮,鼓面上有那天旌旗的花纹,我把它放在床头,希望一睁眼哥哥能和它一样出现。旁人都说父亲最会占卜,我趴在桌案上问他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拿着筮草突然流泪,我猜他哭自己算不出来,就求了大哥哥给我找龟甲,我能算出来。

此后的八年里长兄总是离开,小小的雪龙驹跟着他跑,我算得不准,便只能问他我什么时候能跟着他去。他说等我比雪龙驹高了,等我不用被抱着上马了,等麦子既方既皁,不稂不莠的时候,我就能去了。我知道他要去那旌旗归处,我知道有人要回家。

可饥荒比丰收来得更快。我会自己上马了,我比雪龙驹高了,还没来得及看到高廪及秭,就先听到了人说不如无生。

于是父亲吹开那空瘪的麦壳,带着生民的希望出发了。他走前让大哥哥守好西岐,让我守好哥哥

可我拦不住大哥哥,四方伯侯突然谋反,父亲被拘在宫中,连已经成了太子的王孙都被捕入狱。大哥哥要去救父亲,我听父亲的,不让他走。他让我为他再占一卦,二子去,一子还,我求他不让他走,他只说我又占错了。

—旦儿,维则是何?

—孝

—然也,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旦儿,你错了

我拦不住西岐的少主。大哥哥带着西岐的珍宝,带着雪龙驹坐上了去朝歌的马车,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去的时候叫姬邑,后来他叫伯邑考。

再也不会有人把我抱起来东望朝歌。

雷震子带回了父亲,父亲交给我了那只盒子。我摸着它不知道说什么,我再也看不到他说的卉木萋萋。只是眼被水模糊得难受,只是父亲缠绵病榻,只是大哥哥走前让我管好西岐。于是我转过身去,来占商的王命是否与我哥哥一样轻贱。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父亲给我的琴上续了一根弦,他让我别怨。但我知道二哥哥要回来,那个时候雝雝鸣鸿,旭日始旦。

八年没见,他先认出的我。他看着我又是哭又是笑,他在道歉,他说对不起。我说我已过幼学之年,你不用骗我,这不是你的错。我去摸他的手,和大哥哥一样比我大好多。我问他能不能再把我抱起来,我带他再看一眼大哥哥看过的方向。

我想问他那个给我鼗的人怎么没来,但那匹无主的马,那柄哥哥不用的好剑,他夜夜睡不着摸着鱼符垂泪。我想我知道他去哪了。

—哥哥

—怎么不叫我二哥哥?

我摇摇头

—我只有二哥哥了

他又哭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朝歌八年都没哭过,才把泪都洒到了现在。

—给我讲讲那个哥哥吧,送我鼗的那个,你要带回家的那个。

他说起这个人时又哭又笑

—他,他叫殷郊,是我最好的兄弟,是东海姜家的孩子。他是朝歌最耀眼的少年,是帝乙的小王孙,是商王朝的玄鸟

他说他生的好看,眉心有一颗痣,垂眼都是慈悲,眼角偏偏还有一颗泪痣,分明是天潢贵胄,却叫人怜惜。他们在质子营里抵足而眠,殷郊会偷偷给他带王后做的点心,他们在军营里一起训练,一起杀敌,他救过哥哥的命。他是质子营里身手最好的人

—你们俩谁厉害?

—......骑射他不如我,近身我不如他

—那鬼侯剑怎么.....

他拿着烛火带我去看那把剑

—因为他想要,他想要的我都给他。

哥哥的眉眼难得温柔,他摸着剑好像在怀念什么

—旦儿为我鸣琴

他在月下以剑起舞,雪白的棠梨飘飘扬扬地落在他身上,明月皎洁,我总觉得哥哥要乘风而去。天上的神仙能不能看哥哥一眼,让哥哥多陪陪我,把殷郊还给他吧。

没死成的帝王对西岐步步紧逼,哥哥越来越累,那日他去找了个怪老头,叫姜子牙。

他白天给哥哥出谋划策,晚上看我占卜。他问我想不想修仙,能长生不老。我摇摇头

—你们昆仑没春秋,也没有哥哥和父亲,天上太寂寞了,我要在人间

传说有神仙的昆仑来了两个怪人,头上还有一只眼,一个身上飞着红绫看着比我还小。他们是谁其实也不重要,只是他们送来了那只玄鸟,青丝如瀑,硕人其颀,果真是天潢贵胄,仙人之姿。

哥哥一见他又哭了,他都是西岐的王了,却还在哭。他把人抱在怀里像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那人反而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抱住了哥哥,两个人的泪流在了一处。

—你别哭,别哭,我是来助你的,你看,我现在好好的!

—.......疼吗?

哥哥摩挲着他脖子上那条显眼的伤疤,那人笑了起来

—早不疼啦!你看!我现在有三个头呢!

他突然显现出三头六臂的法相,看着威严无比,只是要不是西岐人习惯了雷震子怕又是要吓到人了。

哥哥破涕为笑,摸着那个青皮法相,又哭又笑。

—你劝我哥去看看巫医吧,天天又哭又笑的不太正常。

昆仑的仙人被我吓了一跳,收了法相在哥哥怀里小心翼翼地看我。我跑进殿里拿出那个鼗给他看,他拿着似乎有些怀念

—原来你就是旦儿,你长大了!

废话,这么多年了

—对,对不起......

懵懂的神仙神色悲戚,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要给我道歉,二哥哥这样,他也这样。我摇摇头

—不用,你能来西岐就好,你只是,我二哥哥最好的朋友,一个送过我礼物的哥哥而已

他从哥哥怀里走出来,躬身把我抱进怀里,我清楚地看到那条伤疤,有些莫名的难过,伸手要摸时却被哥哥打开了手。

他是二哥哥的一味药,他在时,我才想叫那个西岐少主一声二哥哥。二哥哥神采飞扬,像那年箭无虚发的风流少年。

难得能休息的时候他就带着他逛西岐,给他看荞麦青青,给他看泱泱渭水。我没想到他怕虫子,拿了个虫给他看把他吓得跳到了二哥哥背上,二哥哥蹭蹭他的下巴,神色有种我不理解的满足,他训斥我不要吓人语气里却没多少愤慨,他俩看着都不太聪明。我翻了个白眼拿着虫子去找哪吒和雷震子玩,殷郊好玩,二哥哥也好玩,但他俩在一起不好玩。

没过多久二哥哥就跟我说他们在一起了,我没什么感觉,只是好奇

—啊?你们今天才在一起啊?

他刚来西岐时什么都不会,但他听见西岐的妇人说长嫂如母,于是在哥哥筹备的每一个白天里他都在试图照顾我。金尊玉贵的太子哪里会做饭,摸索着做出捞面条也就勉强能吃,但他做我就吃。战场凶险哪里带得了绣工,天潢贵胄的太子爷,后来学会了给哥哥补披风,针脚丑的很,但他缝了哥哥就特别爱穿

后来朝歌步步紧逼,东方战事吃紧,西岐改号自立为周,迁都镐京,哥哥让我主理内事,我想我十五了,我能做好。

但我不想离开他们,可哥哥说这不是单纯的人的战事,我不能去,镐京也很重要。殷郊说他会保护哥哥,让我放心。我摇摇头,他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那匹无主的骏马终于又找回了主人,哥哥给了我一匹小的雪龙驹,那小马也认路,只是不知道镐京和西岐哪个是家,总是跑错。

哥哥一封信把我从镐京叫回了战场,他说,殷郊怀孕了。

我连夜跑去了荥水泮,到了营地却只能和殷郊大眼瞪小眼,哥哥又去了战场。

我看他,他看我,看了半天他说

—你一路跑来饿了吧?我给你煮碗面去

—怀孕的人就别折腾了!你饿吗?我,我......

—我没事!我现在不仅还能上战场,我还能再回西岐割麦子呢!

我没说话,摸了摸仙人额头上的玉饰,他摸摸我的头发,亲手给我束了发

—你十五啦!你哥哥忘给你束发了,那就我来吧!

—也是,长嫂如母

仙人气得想揍我,但他还挽着我的头发,腾不出手。

大姬出生的时候外边烽火连天,怀孕的太岁把孩子生在了战场上,他痛得法相都出来了,三头六臂的仙君在嘶吼,水里被惊起一滩滩的鸥鹭,我在想那个法相会不会生出小法相出来,家里好久没有孩子了,二哥他们都很爱她,他抱着她让他看,他说那女孩有二哥的眼睛。我在外边等着看,那女孩还在哭,皱巴巴,我抱着她,跟她说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全天下的人都爱她,就像爱她父王那样,就像她父王爱她母后那样。

他们让我带她回镐京,我任由白驹乱跑,先带她回了西岐的麦地,抓了一把穗子给她。记住这土地的馈赠吧,它养育了这片土地的黔首,拂过你祖辈的衣袍,我们生生世世都从这里出来。

我十八那年,他们说,殷郊叛变了。

哥哥病重,我急急去了牧野,我没见过的朝歌城浓烟滚滚,阵中有一点红,他们说那是殷郊。哥哥没让旁人看出他的狼狈,只是屏退了旁人,他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我才发现我已能和他平视,再不用任何人把我抱起来去看朝歌的方向。

—你长大了

我突然有些害怕,上次说我长大时他从二哥哥变成了哥哥,这次,我又要失去什么?

我试图去扶他,他打开我的手,让我跪下,却又让我抬头,要我看着他的眼

—你是文王和西岐少主带大的,治国理政上阵杀敌我知道你都不逊色。无论我身如何,你要让天下太平,生民富足,我大周,要千秋万载

我不想回答他,他不能走得太自在。但哥哥腰间的白玉环微微晃动,恍惚间我又听到鸿雁雝喈,于是我开口

—臣弟定不辱命

童年那支带走了他的羽箭终于回来,这次的红心是他爱人的眼。

王兄善战,姜子牙一颗仙丹吊住了他的命。我看见他身后飘扬的披风上还有那人蹩脚的针脚

他却搭箭,挽弓,没有一丝波动地射向了他。

阵败,城破。殷商亡,大周立。玄鸟死,凤凰出。

大周的旌旗在朝歌猎猎作响,鹿台上滚滚浓烟。殷寿一剑杀了狐妖,自己走进火中要以身祭天。我才发现殷郊身上有个过大的肚子,清醒了的仙人血和泪模糊了面容,他深深看了王兄一眼,举身投入鹿台的熊熊烈火。

我拦着王兄求他别进去,那柄鬼侯剑第一次将我划伤,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还是进去了。我想,我应该恨殷郊。

叛变的仙人要受犁首之刑,哪怕他被蒙骗也不行。昆仑的神仙又救了他一命,为了活着的天下共主,为了他肚子里的天下共主。他们也不是没条件,王兄要亲自行刑。

他们要救他,又要他杀他,他们要他生,又要他生不如死,他们送他回来,又要他开榜封神与君长绝。

原来神仙,比我想的还无情。

那个孩子血淋淋的被抱出来,王兄没去看他,天下共主在求那神仙多看他一眼。受了犁首之刑的太岁睁不开眼,努力伸出手去摸王兄的双眸,王兄握住他的手,泪落在他的眉间心上。我抱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孩想问他哭得这么狠是他知道他母亲要走了吗?昆仑的神仙好狠心,一刻也不愿让他停留。缚仙绳将他捆回了天上,王兄怎么追也没能抓住太岁的衣角。

长秋宫里多寂寥,昆仑山上日月长。

我亲眼看着王兄为了这天下熬干了心血。他要安抚遗民,他要定威九州,王兄问我往后年成如何?我说卜出镐京之凶他便要谋划迁都洛水。他又问我能否通问天上之事?我说那孩子还没有名字,仙人拼了命生下来的,你不能薄待他。

王兄愣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如过往般搁置时他却开口

“春诵夏弦,这孩子就叫姬弦吧”

我默然记下,想这也是个好名字,他像王兄,性子活泼爱闹,能向学也好,总归也是我带。王兄不爱见他,他扑在天下事上不想任何人能留住他,他只爱在正月初七,去看那一尊青面獠牙的太岁神君。

后来的日子里王兄枯槁得像一棵被熬干的树,我想问他连我也不能请他多留一瞬吗?又想到他而今如此,我又何必去让他放心不下。

—旦儿

那日他召我,叫出了那个许久没人叫过的称呼。他让我再为他鸣琴,病骨支离的凤凰最后用鬼侯剑惊鸿一舞。只是而今没有棠梨,桂子的香味熏得我眼酸流泪。

—我再给你续一根弦,别忘了你在牧野答应我的

我许久未再次注视天颜,他冲我一笑,好像又是西岐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公子

—王弟,谨遵钧命

他那日睡不好,我坐在他床边陪他,外方月正中天,我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胡话。

—父兄走了,殷郊也走了,旦儿你知道吗?那时候将军把他抱到马上,教他挽弓搭箭

—我们都羡慕他……

—有个人总骂我,但雪崩时他去救了他……

—旦儿……大哥,大哥来接我了,大哥,我带他……回家……

武王克殷三年,崩,葬于周陵,天下大恸。

那日下葬后我抱着姬诵在他床榻下方和三岁孩童相顾无言。他们说太阴君是他母亲的母亲,月光照的一室流光,我看向空空的床榻,找不到哥哥,鬼侯剑和那把五弦琴也跟他走了。我又看向姬诵试图找到哥哥的影子,却发现他像太岁神像了个十成十,只是那双眼,和大姬一样,像哥哥。我知道外边的人在想什么,他们在想我会不会去要那个唾手可得的王位,三岁幼主,何以治国兄终弟即不是没有,只是,我真的要......我拿出龟甲欲占,却又看见诵儿看着我笑

姬诵果然有他的脸。只是凭什么呢,你们都走了,只留我在人间,还留了他给我。我还没加冠,也没有人再会来给我盘发加冠。他们怎么就忍心把这天下扔给我?我想我应该恨他,可诵儿叫我叔叔。在荥阳时我抱着大姬看荥水汤汤,他走到我身边,说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她有世上最好的叔叔。我想起那个人脖子上的血线,想起那个三头六臂的法相在西岐割麦子,想起那个褪色的鼗,哥哥看见他总会笑,其实太岁他不爱笑可看见我时他在努力笑。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诵儿伏在我膝上睡得很香,夜乡晨,庭燎有辉,那些诸侯要来了。我把姬诵叫醒,他知道今天要面对什么,姬诵早慧,我问他怕不怕,他说他是他父王最厉害的儿子。于是我背起他,他知道自己在骑大马,开启他的第一场冲锋。

天子尚幼,周公僭作,武庚滋事,三监叛乱

我又一次自镐京出发,这一次,玄鸟在我身后飘摇,我要对着兄弟兵戈相向。

走之前我去了马舍,哥哥送的雪龙驹已经不适合上战场,他的那匹雪龙驹更是匹老马了,我更带不了他上战场,真好笑,它送走了我两任哥哥,现在和那匹闪电在一起,颐养天年。人说动物能通灵,我告诉它们我要走了,那闪电你告诉他,我要去救他儿子的命了,保佑保佑我,雪龙驹你跟他讲,别在这世间走得太轻松了,你的弟弟要上战场了。

荥水畔败亡的叛军,在苦苦支撑,我没想到故地重游是这副模样,武庚看见我后狂笑

—周叔旦!我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你看到他不害怕吗?他永远留着那个人的血!

—只要他在一天,你姬姓的江山永远逃不过我殷商的阴影!

—这天下到底——

我一剑杀了武庚。

说来可笑,我跟着哥哥上了那么久战场,自己却没杀过人。那人总说我是弹琴的手,不爱让我见血光,而今,我也终于沾了血。

管叔在我眼前自戕,他不是跟在父亲身前长大的哥哥,但也是我亲哥哥,走之前他还在冲我笑

—我怎么能让你弑兄?

—只是旦儿,你得到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有

战胜,归京,流蔡叔,封微子启。宋国,还是在那片故地

往后的七十年如流水,我娶妻,生子,去洛水选地,为成王迁都洛邑。姬诵年岁渐长,我还权于他,他说他尚小,我说你爹这时候都伐纣了。他让我选封地,我想起哥哥说他是姜氏的孩子,于是选了东海的一方天地。姬诵开口说也好,能守着殷商余孽,我突然有些想笑。

成王让我留在洛邑,那我就留在洛邑。伯禽替我去了东鲁,他说鲁国能掌大周礼器,以后我的世世代代都能和我一样成为“公”。我不知道该不该谢王上厚爱。

我渐渐看不清这世间的一切,手也渐渐枯瘦,落在七弦琴上的音都苍老

那天星汉西流,我恍惚闻到桂子的香。我好像听到诵儿在哭,他们说伯禽快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伯禽来。外方传来丧钟的声音,我渐渐听不清,我好累啊,我该回家了

哥哥啊,殷郊啊,人间好寂寞,西岐怎么没了春秋。

*伐纣路线参考平话*现实与梦境交错叙述*3.6w字,绿色环保版,未修,完整移步红白

福祸无门,唯人所召。

<壹>

姬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比现在年轻,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喉咙口呕出,手却很平稳地抓着麻布包裹的陶土罐,风裹着冠冕堂皇的字句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太子殷郊,悖乱纲常,弑父杀君……”

冷硬的铠甲装饰着花纹繁复的金绿玉,走动时带起细碎的鸣响,姬发不得不紧紧咬住后槽牙抵御愤怒:不,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殷寿,你不配拥有殷郊这样的儿子。他摸向身侧,却摸了个空,鱼符和玉环一并交给了父亲,此时恐怕正在雪龙驹背上...

冷硬的铠甲装饰着花纹繁复的金绿玉,走动时带起细碎的鸣响,姬发不得不紧紧咬住后槽牙抵御愤怒:不,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殷寿,你不配拥有殷郊这样的儿子。他摸向身侧,却摸了个空,鱼符和玉环一并交给了父亲,此时恐怕正在雪龙驹背上奔向西岐。失了安慰的手再向前,冰冷的剑柄把自己送到姬发的手中,姬发便牢牢握住。

陶土罐子摔在地上,陶片炸开,头发混着泥飞溅,商王愤怒的嘶吼与拔剑出鞘的嗡鸣相配,利刃划开殷寿的咽喉如同船桨划开平静的水面。殷寿的头被整个切下,于地上几弹还未绝气,歪着脸斜着眼怨毒咒骂。姬发充耳不闻,他扯过垂落的帷幔,荡过王家侍卫森然林立的枪尖,重重跌在刑台上尤为不够,又滚了两圈,长剑狠狠插进木台,总算稳住身形。木刺趁此机会扎入指甲与肉之间的缝隙,姬发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手起刀落狠狠砍断束缚殷郊的锁链。

“殷郊,我来救你了!”他扯下披风裹住商王子的肩膀。来不及说更多,两指并拢含入口中死命一吹,得了哨音的骏马奔驰如雷霆。姬发跃上雪龙驹洁白脊背,再伸手给殷郊,一时无话,只好又重复道:“我来救你了。”

姬发醒了。

狼皮缝制的营帐保暖不透风,一并连光线都阻隔在外,血和汗闷久了弥漫一股腥臊气息,姬发狠命转了转眼珠摆脱伤后发烧带来的虚弱与疲惫。睡梦中发了大汗,高热迅速退了下去,代价是后背冷冷的黏腻。姬发欲起身洗浴,腹部抽痛逼着他摁住腰侧。

几日周军与商军狭路相逢,阵前对垒,闻仲用兵老道,阴谋阳谋双管齐下。姬发一时不察,被反水小人近身,叫长枪刺破腹甲。饶是反应奇快,抽弓回弦硬把人头勒断,到底伤得不轻。此时姬发揭开寝袍看视,原来包扎用的葛布粘连伤口,稍微牵扯就疼痛无比。

姬发无奈,侧头咬住领子,一手摁住伤口边缘,一手抓布,吐息三回后,猛地一撕!炸裂的剧痛让他眼前一片昏黑,险些没晕过去,连连喘息好一会儿才勉强稍缓过劲,又突然想起,殷郊死了有七年了。

七年,殷郊强健美丽的肉身埋于土下大概已经成了一堆白骨,而商王居然仗着狐妖妖力气数仍旧未尽。

姬发松开领子,涎水晕湿一片在肩膀,重新撕裂的伤口汩汩往外冒鲜血。他草草擦拭,喊道:“打盆水进来。”又说:“传令给太公,我伤势已无大碍,请他速来帐中商议要事。”

“是!”太颠刚打发了侍卫换自己守在门口,听见姬发使唤,立刻抬腿要走。忽见姜子牙眉头紧皱、健步如飞,身后侍卫扛着什么东西朝姬发营帐走来。太颠迎上去笑道:“太公来得巧,主帅可算是醒了。”

姜子牙闻言眉宇稍放,但仍是愁眉苦脸:“姬发醒了?伤好些了吗?”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太颠回身赶在他前头替他掀起帐篷的帘子:“太公先进帐,我去打水。”

姬发一早听见外头动静,探身去取外衣,一线光照在他捡长衫的手上,姜子牙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肋下:“慢点慢点,小心伤口。”姬发顺从老人的好意,动作迟缓地靠了回去。姜子牙在榻边坐下,将毯子往姬发身上拉了又拉。

“定是母亲大惊小怪,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姬发不自在地活动肩膀,视线越过姜子牙苍白鬓发落在身后侍卫捧着的东西上——看上去是一床极为厚实柔软细密的被子。“这也是母亲让人送来的?如此天气就不必加盖了吧?”

他自然知道这被子肯定另有缘故,故意如此说不过为了活跃气氛。谁知话音刚落,姜子牙神色一凛,反而更加凝重。姬发下意识皱眉,眼神紧紧锁住被包。“前日吕公望将军带人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天色昏沉,误入野兽巢穴发现此物,不知如何处置,因此带回来交给你,由你决断。”姜子牙抬手,侍卫受令上前。

这个场面叫姬发熟悉得额角突突直跳。那年,大军南归被冀州帅旗包裹着的苏妲己是一件让人无法拒绝的礼物,只需要揭开一角露出脸和半副圆润的肩头就能让人神颠魂倒。姬发奉命捧着帅旗,柔软的躯体躺便躺在他怀中,散发着桃栗芬芳,香味如此冰冷而不祥。他记得殷郊投向他的那一瞥,神情轻蔑:叛臣之女理应处死,好过被人当作玩物戏弄。苏妲己毕竟是苏全孝的妹妹。苏全孝那个傻小子,攒下钱给她买了枝珠花,她还没戴过呢。

此时场景如昔日重现,姬发不知道怎么生出情怯之心,抬起手又落了回去,也不看被包,转过头问姜子牙:“尚父这是何意?有什么不如直说吧?”

“眼见为实,有些事说不清楚,且说了你也未必信。”姜子牙捻须,回头看向侍卫,示意他们再上前一点。老人抓住被角一掀,姬发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就如花一样绽放。

“殷郊?”姬发失声惊呼,抢上前劈手夺人,侍卫连连后退。姬发大伤未愈,手上力气不足,沉甸甸一坠险些和怀里人一同摔倒。还是姜子牙老当益壮,伸手托住。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又是扶又是抱。姬发好像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怀中人,任由旁人拉扯着又跌坐床沿:“殷郊?殷郊!”迟迟得不到回应,他才如梦初醒:“他怎么了?尚父,殷郊如何会在兽巢之中?他是否受了什么伤?”说话间,就要扒下裹身布被查看,忽然又想起此刻帐中人多眼杂,又急忙收回。

三军主帅此刻惊惶失措得可怜,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抓着根稻草。

“姬发,他不是殷郊,殷郊已经死了。”姜子牙说,神色有些不忍。殷寿的儿子原是天下认定的下一任共主,纯孝仁善,是黎明苍生的希望却没有等到黎明:“他不是人,是长着殷郊面孔的妖孽。”

“他不是妖孽!”姬发脱口而出,手摩挲着殷郊的脖颈。那里有一道极深的血线,深得发黑,姬发的动作比一片羽毛更加轻柔,生怕一用力这颗美丽的脑袋就再次折落。“他就是殷郊,你看鬼侯剑留下的伤口还在呢。尚父知我睡了好长的一觉,您不知道那是怎样美好的一觉。在梦里,我杀了殷寿,我们一起骑着雪龙驹离开朝歌。他的囚衣可真薄啊,我紧紧抱着他,免得风吹散了,光晒化了……我的耳朵贴在他背上,他的心脏跳动如此有力。我醒来,他就回到了我的身边,我闻尚父知天数,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旨意?”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跋涉多少路,吃了多少苦?若不是这次恰好被吕公望找到,他还要流离多久?又要如何膳食,如何起居?”姬发越说越快,最后居然哽咽难言,好像又变回女娲庙里那个眼中含泪的殷商王家侍卫:“尚父,他如何不是殷郊?”

太巧了,闻仲前脚才撤走,后脚就发现面容酷似殷郊的妖物。姬发一见果然失去理智,丢不开手。姬发越发收紧怀抱,被包褶皱也就越发细密:“尚父的意思是有人特意安排?殷寿豢养的不止是狐妖?”

“成汤乃玄鸟血脉,”姜子牙意有所指,“瑞兽与凶兽,唯看所受教诲如何。但究其本源,殷商王室本就尊鬼为神、亲近妖邪、拿捏人心。”

姬发看着那张属于殷郊的面孔,失而复得的狂喜如潮水退却,高昂的情绪逐渐平复,理智又回到他的身上。这张脸过于细致也过于年轻了,光滑如水磨精细的铜镜,殷郊虽然贵为王孙太子却是长于军伍,不曾有如此矜贵,甚至死的时候脸侧叫殷寿打的那一鞭子还留着淡淡痕迹。

姬发翻来覆去没在这张脸上找到那鞭痕。往小了说,姜子牙在等他决断;往大了说,三军在等他做出决断。姬发手指划过浓密的睫羽、挺直的鼻梁一直到如棉柔软的嘴唇。“叫醒他,我有话问他。”

“哪吒。”姜子牙知道姬发仍未死心。

“来了!”莲花三太子踩着混天绫入帐,手腕飞转,被包散落,乾坤圈套了出来。哪吒接过重新戴回颈上,与一般项圈无异。束缚一去,“殷郊”睫羽颤动,薄薄眼皮下眼珠打转,不消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眸子,竖瞳锋利,姬发心一点点沉下去:“听得见我说话吗?”

“殷郊”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脖颈转动,如兽类那样冷冰冰的眼睛毫不遮掩地观察四周,判断他身处之地是否安全。“我又没聋怎么会听不到。”声音清脆带少许久不开口的沙,发音很是典雅,姬发熟悉如此音色,他听了整整八年:“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

“如果你想要知道我的名字,那大概是殷交。如果你想要知道我究竟是谁,从哪里来,那恐怕我没法回答你。”他指着自己的头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至于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因为我要去朝歌,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等我,等我去杀。”

“谁?”

“殷寿。”

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轻巧的两个字如雷霆下落,姬发被击中似的动弹不得,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腹内作烧,后心冒汗。殷寿!姬发仿佛又回到那个梦里,又回到那一天,殷郊以为他手上拎着的是父亲的头颅,激怒之下发出痛苦的悲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绷到极致的弦松了下来,姬发无力放手,任由人离开自己的怀抱。哪吒双腿打开与肩同宽,摆出防御的姿势,姜子牙压住他小小的肩膀,代姬发问:“除了要杀人,你还记得什么?”

檀色丝衣包裹没有一丝伤痕的强健肉体,黑发如泉如瀑,那人垂下头沉思,在枯竭的神识海奔驰寻觅,无法排遣的痛苦在躯壳里横冲直撞,终于找到唯一未干涸的泉眼。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缓缓吐出两个字:“姬发?”

〈贰〉

姬发收一妖在麾下的事没多久就在军中传开。

商周交际神代尚未完全隐去,天庭亦无职序分列,大地之上人妖并生。老西伯侯姬昌对妖物的态度可以说得上兼容并包,到儿子态度就转了大弯。众所周知,姬发深厌妖类,大军所到之处山野为之一空,尤其是狐狸一属,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所以,他此时的态度才尤其耐人寻味。

行军之时一切从简,所谓的演武台不过是木桩与草绳划分的一小块无草之地。一方接连五人败下阵来,第六人正摩拳擦掌;而另外一方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人。姬发并不插手将士们的小小比试,只在远处观望:“尚父仍不信他就是殷郊吗?我与他同起同卧八年,每日朝夕相对,光是剑术对练就不下千余次,他的每一招每一式我都熟稔无比——南宫列取他左肩,他不会抽身闪避或是抬剑格挡,殷郊决意进攻,定然直逼咽喉,叫南宫列不得不转攻为守。”

殷交剑尖离南宫列喉口仅半寸,虽说木剑无锋,气势亦可伤人。南宫列败下阵来,与姬发所说分毫不差。姬发收回视线:“身体反应是无法骗人的。他如今忘记过往沦为妖物也许是断头未死需付出的代价,就像殷寿被我捅穿又坠下城楼不也没死成吗?我之前一直以为是狐妖作耗,如今想来说不定是成汤血脉另藏玄机。”

姬发还是留下了殷交。不是因为殷交立誓要杀了殷寿,也不是因为他屈起手指在姬发的掌心写出下“交”字——还真就是因为那张脸和那张脸后丢失的记忆。姜子牙低头啜饮,滚烫的茶水险些烫伤他的舌头,只好又放下木杯:“难道你打算用三军、用天下去赌这一把?”话一出口,姜子牙都觉得自己可笑,定定看着姬发:“你的确会这么做。”

只是那时候天命认定的下一任共主还是殷郊,姬发尚未被寄予可怖的厚望,山崖间冷风苦雨打湿额前碎发,面对哪吒的叫嚣,他回击的眼神若还有倔强和愤怒,那么看向封神榜就只有漠然——在天下和殷郊之间,他没有一丝犹豫。

“尚父为苍生下昆仑,自然不会以天下为赌注。”姬发打断姜子牙的回忆,几年奔波磨砺如刀斧劈砍削去他脸上最后残存的孩稚,这样他吐出的任何字句都不再像赌气:“既然尚父留殷郊一命带他来见我,尚父必定有他不会破坏大业的把握。”

并不是这样的。姜子牙心中苦涩,姬发并不知道他昏迷中的模样,化脓的伤口渗出黑色腐臭的毒血,没日没夜的高热烧得人面惨白唯有颧弓如血深红,但他还是笑着,仿佛死亡以他深爱之人的模样出现。杨戬采得仙草熬煮乌色浓汤,用竹板压着姬发舌底一碗碗往里头灌。见他嘴唇皲裂起皮却仍不住开合,杨戬俯下身细听——“殷郊……殷郊。”

清源妙道真君乃天帝外甥,年少入道不曾浸染爱恨嗔痴,可病中人字句痛绝,实不忍闻,到头来三尖两刃刀怎么都无法落在貌若殷郊的妖孽颈间。“也许他能救得姬发一命,”杨戬说,“等姬发醒了再杀——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现在他们都知道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多说无益,姜子牙只好将叹息放在心里,面上什么也不显,镇定自若的模样:“我们快要到潼关了,你如何安排?”

潼关的守将名义上仍然是姜文焕,他们都知道他不过是殷寿手里最可悲的傀儡。南都山重水复疑无路,西岐置之死地而后生,都是绝境生孤勇,至于北崇,死了一个崇侯虎一个崇应彪不算什么,他们渴慕强权反而更忠诚于殷商王室。唯有东鲁,二百诸侯可反也可不反,还由不得姜文焕全然做主。

“他跟着我,”姬发淡淡地说,“他是姜文焕最后一个亲人,让姜文焕看到,但别叫他偷走。”

姜子牙一瞬间就领悟了姬发的意图,他们的谈话来到尾声,他并不打算继续试图和姬发争辩,就势起身:“杨戬师侄最好跟着你们,这样一来粮草后进需要额外的布防,看来我还有的要忙。”

姬发颔首,眼睛没由来地亮了起来。姜子牙转身,果然看见殷交离开了演武场,正朝着他们这边走来。第七位挑战者已然落败。生而为妖,殷交的体能近乎无限,他感受不到疲倦和伤痛,而正统精练出的搏杀技巧更是轻松压制世代尚农的西岐将士。简单的短打布衣穿在曾经绫罗包裹的身躯丝毫折损殷交的美丽,反而唤醒了他天性血脉中的凶悍。“姬发。”他冲姜子牙点点头,吝啬分给他一个眼神,径直走到西岐主帅的身前:“他们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强大、善战。”

近乎蛮横的抱怨若由别人吐露未免过于高傲,殷交黄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讥讽和嘲弄,只是说出了一个十分浅显的事实。他的一切都凝固在当死之年,又失去了全部的记忆,自得知姬发就是刻在灵魂基底与殷寿平齐的那个姬发后,殷交对姬发生出一股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信任和依恋。姬发虽然坐着,而他站着,但他仍然有种被温柔俯视的错觉。

“他们本不作为战士而生,”姬发轻柔地指出,又递上麻布,殷交接过胡乱擦去脸上的灰痕,姬发补充道:“我也不希望他们作为战士而死,这并不是荣耀的死法。”

“死亡本就和荣耀无关。”殷交的语气既认真又迷惘,他坐到姬发的身边,远远眺望千山落日:“那里只是一片虚无。我知道那里。”

他当然知道。姬发心念一痛,竟然胜过他未愈合的伤口。他伸手去摸殷交脖颈上那道血线:“还痛吗?”

“忘记了。”殷交转过头来,身体一动不动。他给姬发展示过血线的用处,比如整颗头颅脱开脖子飞离身体,断面如银光洁,但姬发并不为他高明妖法感到惊奇,一副喘不上气几近晕死过去的模样,吓得殷交连忙把头接回去再不敢施展,只是偶有几次忘记,更是小心翼翼:“它以前会痛吗?”

痛不痛这种事往往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殷郊又向来比他能忍痛。他们初入冀州边境,天寒地冻,马匹在冰面上行不动路,殷郊下马亲自带质子旅拉麻绳,硬是挨过了漫漫冰湖。虽不耽误行军,但冻伤严酷如何得以消解,姬发安抚西路二百质子后才去王子营帐,殷郊的手足俱开裂渗血,血水和靴底冻在一起,硬忍得没事人一样。

姬发哭笑不得,按住殷交的肩膀小心把他脖子拧回去,不叫其他人看见。“我们要准备拔营了。”他说,“再往前是潼关,你还记得姜文焕吗?你们是血亲,你应当对他有印象。”

殷交顺着姬发的手掌转过头,金色的虹膜落于夕照像是熔化的黄金,姬发手指顺着脸颊摸上眼睫,粗粝指腹摩挲瞳子,酸胀麻痒诸如此类的感官感受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失。殷交闭上了眼睛,似乎忍耐远比严酷寒冷更为可怖的伤害,过了一会儿,他摇头:“我能隐约看见一个女人,她坐在树下弹琴,花瓣顺着风落到她的指尖……她是姜文焕吗?”

“她是你母亲。”姬发知道不应再逼他,“姜文焕是她兄长的儿子,现在镇守我们要闯过去的潼关。”

“你的伤还没好。”殷交侧头,他束起的长发些微松散,这个动作让几缕发丝抓住机会挣脱了束缚落在了肩膀上。姬发想自己也许应该和殷交仔细说说战机的稍纵即逝,上一回交战闻仲带领的殷商大军虽不说元气大伤却也是折损不轻,撤退修整时又遭遇了姚庶良带领的南都人。南都多水多沼,南都人也如鼍蛟之属擅长伏击。此时战况正胶着,倒是方便西岐尽快取道潼关。还未等他措辞开口,殷交一字一顿又说:“我会保护你的,姬发。”

每个弓手出征之前都会仔细检查每一支箭,确保箭头足够的锋利能够精准扎进甲片之间的缝隙,不然就会像现在的姬发一样,被钝头箭戳击心脏徒留不能宣之于口的哀嚎。姬发成了失去记忆的那个,他怎么会一下子想不起来今夕何夕。先王、长王子毙命那夜,殷郊替他求情,柔软的眼睛里也是这句话:“我会保护你的。”

你的保护太重了,姬发承担不起。悲伤留恋西岐的主君,迟迟不肯离去。殷交见他良久不言语,以为是伤口反复,伸手揭他外袍。此厢还在外头,姬发匆忙欲按他手,奈何殷交动作迅捷:“又渗血了。”他低下头去,冰冷的气息喷在腰腹,粟粒滚过皮肤,殷交如蛇腹的唇舌擦过伤口,舌头卷走血污。姬发抬起的手无处安放,只能松松搭在殷交后颈。

“我不能。”殷交眉眼清厉,姬发读不出那一片熔融黄金湖的情绪,只能听从死亡边境归来的声音:“我做不到那个,我能给出的唯梦而已。”

唯梦而已。

夜色未沉,离往日就寝安歇时分还有些早,姬发被摁进床榻,殷交笨拙地给他盖上一层又一层毯子,不厌其烦捉住姬发探出被子的手,实在无事可做,便靠着中柱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姬发。侍卫和王子的职责似乎颠倒了,姬发往床榻里侧挪了又挪,空出一半的位置:“你不上来一起睡会儿吗?以往我们经常睡在一起。你身上很暖和。”

殷交抬起手腕,他感觉不到所谓温暖温度,鼻息之间有一股冰冷的香甜,大概是姬发鲜血的味道。“我如今可算不上暖和,也不再需要睡眠。”但他并没有拒绝姬发的邀请,卡进姬发身侧的空缺:“姬发,我是妖,不是人。”

人的视力会被狼皮帷幕阻隔,妖能看到更多,昆仑仙人一直在帐外徘徊。人和妖终究殊途,他们在堤防自己暴起伤人,殷交垂下眼睛。姬发突然捏住他的咽喉,迫使殷交转过脸来。风霜将绿柳打磨成的刀剑,生机薄薄既是怒气也是杀意:“你听谁说的?谁说你是妖了?”

被锋锐四官簇拥的眼睛收窄,不知道是在讽刺还是劝慰地嘲弄,一半闷在枕中,另一半无误传达进姬发的耳朵:“不需要谁说,我有眼睛,看得出来我和他们不一样。这没什么。”浓厚的睫羽眨动,殷交的声音变得又轻又遥远:“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是人还是妖又有什么分别呢?”

姬发还想说什么,可朦胧的困意像是一层轻柔的纱裹着他朝着梦乡深坠。殷交说:“睡吧,等睡醒我们就过潼关去。”

姬发只好放松身体,不再与困意对抗。

梦里是鸟雀稠啾的清晨,驴车拉着一担又一担粮食挤进栅栏,空气中散发着牲畜粪便的臭气。料峭寒晨,姬发揉搓双手,解开装粮食的口袋,伸进去抓了一小把。谷粒丰盈,稍加揉搓就能闻到清香。这样的好谷子通常用作来年的种子。姬昌有远见,西岐靠着存粮撑过一年又一年的战乱。可再深厚的府库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若是战争再不结束,恐怕西岐的子民就要挨饿了。

姬发从未尝过挨饿的滋味,他也不想令他的子民堕入那等悲惨境地。冷气随呼吸入肺,如水胀满胸腔,沉沉下落的五脏仿佛剥离所有爱恨情绪成为精致排列的石块。他要如何做才能终止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而战争的尽头他又要去何处找陨落在一切开始之前的人。如今他一言一行不必请示任何人,却也没有人能为他指明前方的路。姬发松开手,谷粒从他手掌上滑落,簌簌声响宛若流逝的砂砾。

“姬发!”清脆的叫喊仿佛驱散薄雾的太阳,白鹿踩着云烟从天而降,姬发猛地回头,那车辕上坐着那个被从刑场上带走的人。白衣广袖遮住他战士的身躯,散发抹额装点一醉春风。

“殷郊………”两个字像是滚烫的蜡油封了他的喉咙,狂喜竟如此疼痛,姬发大口大口吞咽空气:“殷郊!”

听见姬发叫他的名字,不等车马落地,殷郊毫不犹豫纵身一跃,猝然被拥入死紧的怀抱。是暖的,姬发贪婪嗅着殷郊流云似散落的长发,幽幽一段兰草清香。

“你回来了!”姬发开口才觉哽咽难言,心中酸楚再多说一个字都要落下泪来。他不想被殷郊察觉如此凄然情态,殷郊便一无所知,回抱他的双手结实有力:“昆仑救我,如今合该由我来救这天下!”

〈叁〉

晴空万里,无风无云,是弓箭手最喜欢的天气。苦褐色的城墙像是沉默的老狗蜷缩着,偶尔呲黄牙喷一口浊气。姬发仰头看城墙守军,头盔硬质边缘硌着后颈。他和姜文焕是质子旅最出色的弓手,闲来无事半大的少年们爱玩一种游戏,殷郊远远抛出一个杏子或者李子,他们同时挽弓,看谁能一箭穿核。

后来李核杏核换作敌人的咽喉,姜文焕不爱争功,渐渐就不玩了。再者说,插在姬发和殷郊之间,总是没意思的时候居多,加上刻意回避与殷郊额外的亲缘关系,姜文焕乐得和鄂顺亲近。东鲁人总是这样拧巴,独一份的淡漠配骄矜。如果今天站在城头上的是崇应彪,这时恐怕已经让人放箭了。

“不攻城吗?”殷交问。他认不出姜文焕,大抵世人在他眼中都一个模样。胯下驙马性子极烈,不耐烦地喷鼻刨地。殷交扯紧了缰绳,下手很重。姬发越过身,拍了拍驙马黑鬃作为安抚。马也会害怕也会恐惧,不听话的马和不听话的人不同,无论怎么折磨反抗能力总归有限。“不攻城。”姬发说,“姜文焕谨慎,无论他心里如何设想,至少城防该做的一项不会落下。硬攻对我们没好处。”

“不硬攻你要怎么办呢?”殷交侧过脸去看他,姬发生得很好,无论哪个意义上说都很好。若记忆还在,一定很爱这个模样,殷交有些苦恼,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谁在这个躯体里面凿了一个洞,漏得只剩孤零零一个空壳。

姬发不知道殷交在想什么。他最后瞥了一眼墙缝间的荒草,发白的叶尖像是耄耋老人的头发,率先转身:“我在等他来找我,我们曾经是兄弟,谈比打容易。他又不是崇应彪。”

崇应彪是谁?殷交没有问,要是什么都问,那需要问的也太多了。他回到姬发的营帐,战时姬发不卸甲,是为了防止有人偷袭,但到底取下头盔。三军主帅神神秘秘地冲他晃亮棕色的酒坛,士卒不知道什么时候搬来了火盆和铜鼎,还有一大块鹿肉正在竹篾里淌血:“喝酒吗?”

商人好酒,殷郊的酒量远超质子们,姬发却是一杯倒。少年时期,人多少是要面子的,每逢酒宴盛会,与其喝醉了让人笑话,姬发干脆滴酒不沾。等后来揭竿而起,喝酒突然就成了每夜必不可少的环节,毕竟喝醉了不会害怕也不会想家。

殷交拿碗接了,麦酒醇厚,少一味凛冽。姬发把肉割成两指宽的小块,抹了盐穿起来,血和油脂滴入柴火,火焰哔啵烧得更旺。等肉烤到表面焦黄,里头才将熟,姬发候的人也就来了。粗布衣裳罩着黑色斗篷,绸缎用来包一碟新鲜的菱粉糕,东方多水菱,姜文焕的姑姑常做这道点心。殷郊未必多喜欢这个味道,姜文焕和姬发对此心知肚明。

姜文焕照旧规规矩矩向行臣礼,姬发替殷交扶住。姜文焕一愣,殷交的眼神镇定而茫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姬发边说边松手,油汪汪的手在姜文焕的袖子上留下四个指印。

姜文焕被塞了块烫手的鹿肉,颠了几回只能塞进嘴里。城墙上遥遥一望,看得不真切,凑近了才发觉不对,年轻的黄金嵌在年轻的脸上,发丝都被琥珀封存。殷交与死去的殷郊几乎别无二致,也正是别无二致所以显得尤为恐怖。

“你从哪里把他找回来的?”肉塞住了姜文焕的咽喉,麦酒辛辣,一路烧进胃里。姬发没事人一样翻检剩下的肉块,除却殷交不需要食物果腹,其他就和多年前质子旅出征冀北一个配置。

他说:“路边捡的。”

姜文焕的表情仿佛在说姬发要是继续信口开河就别怪他不讲兄弟情面,用穿肉的铜钳子把他就地正法。姬发闷闷笑了几声:“真的,不骗你。不过具体的你得问吕公望,我那时还昏着,也不大清楚。”

“事情扯到殷郊还有你不清楚的?”姜文焕奇道。

“我只要知道他回来了就行。”姬发拨弄柴火,借着火光看殷交。殷交虽然人还坐在这儿,显然神思离开有一会儿了。“看得见他,摸得到他,又何必非要刨根问底。”

“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担心刨到最后发觉真相不是你想要的?”姜文焕一针见血,问出的问题叫人没法答,过了一会儿东伯侯自个儿换了话题:“他回来了,你还要反吗?”

“殷寿杀了你父亲和你姑姑,你能忍住不反。但我做不到。”姬发刺回去。

姜文焕被刺痛了,忍着不发怒。他是稳重,又不是没有脾气的泥人,诸多责任压在身上,一举一动身不由己。现在既在人家营帐,喝着姬发的酒吃着姬发的肉,多大的火气都得憋着:“殷寿固然要死,那你还反商吗?殷郊是太子,你拥护太子取代他父亲,那可不叫反,叫拥立明主——天下还是商王的天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姬发不咸不淡地说。

“你舍不得了。”姜文焕并不感到意外,伯邑考烹、姬昌死,姬发起兵已经付出了无比高昂的代价,西岐的将士与民众靠着一股子决心撑到如今,他们渴望的早就不只是简简单单富足恬淡的生活——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了,只有千百倍的回报才能填平巨大的血肉空缺。姬发无法左右如此强烈的群体意志,实际上他也没想真的阻止。只是姜文焕太早点破,赤裸裸扒开放到殷郊的面前:你看,这就是姬发,有异心的臣子妄图欺瞒他的君主。

殷交的眼睛转动,眼神垂落,似乎对尘世间的王权富贵一概毫不在意。这个国,这个家,随着他的第一次死亡失去了他们在他心中原本的模样。姬发低头,苦涩笑意从唇角蔓延:“他永远都是我的殿下,他能掌握我的一切。你若对此感到疑虑,那大可不必。姜文焕,他死去七年了,商宫之中没有他的势力没有他的朝臣,就算我将赢得的天下交还给他,他用什么来治理呢?由我来辅佐吗?那与改朝换代又有什么差别——不过一个名号而已。再说了,我还没有赢得这个天下呢。”姬发一顿,“东伯侯终于想明白,打算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更想要他的血亲成为天下的主人。

姬发知道姜文焕的顾虑,他冒险深夜独行只因为殷交死而复生的奇迹。其实要说服他完全有更简便的方法,比如透露殷郊的特殊状况——习惯服从人皇治理的民众接受换一个血脉世系远比接受他们的主人是妖非人来得容易。

“我以为你会说是因为殷郊已经不再是人了。”姜文焕又灌了一口酒,喝得太急几乎没把自己呛到,“从幽冥归来的亡魂、妖类如何能做天下之主什么的。”

“这有什么稀奇,”早有答案的姬发笃定道:“殷寿不也死而复生,这大概是他们天道给予天下共主血脉的特殊恩惠……”

“不,恰恰相反。”姜文焕打断姬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和姜子牙离开朝歌,我带人折返刑场。我目睹了一切——苏妲己脱离躯壳,展露真身。她是只九尾的狐狸,断绝八条尾巴换了殷寿的性命。是妖,占据了苏护女儿的身体;是妖,救了殷寿,根本不是什么天下共主成汤血脉,你明白吗?”

“你想说是妖占据了殷郊的躯壳,操纵已经死去的身体,埋藏在我的身边。”姬发摇头,笑道:“可你又担心我偷殷郊的天下。姜文焕,你自己想想这合理么?”

“我只是告诉你我知道的这一切。”姜文焕站起来,火把帐内烤得太热,“不合理的事太多太多了,姬发,是我亲手埋葬的殷郊。他双手双脚拴着铁链,在刑台上动弹不得,头滚在尘土里,被血染红的木头至今没有褪去颜色。殷寿甚至不愿意给他准备一副棺椁,任由他腐烂。”

“别说了!”姬发一脚踢散木柴,火星四溅,短短几句话令他比受了致命伤更虚弱。姜文焕的确停下了,止住他的不是姬发的怒吼而是殷郊闪亮的剑锋。没有人看清他如何一把抽走姬发腰间的长剑,但这一幕熟悉得叫人胆战心惊。

姜文焕喉结上下滚动,眼前人是如此的陌生:“表哥?”他古怪一笑,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悲凉:“你要杀我吗?”

殷交不知道,金色的瞳孔尽是迷茫,像一只走失的幼兽,剑尖前送紧紧抵住姜文焕的咽喉,偏过头担忧地问:“姬发?”

姬发大口大口吸气,意识艰难地抓住殷交的声音,免得自己溺死在温暖的岸上。殷郊的死亡似乎和滚滚黄河联系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瞬间,姬发以为他能给殷郊殉葬。“让他走,别伤害他,他是你的亲人。他关心你远胜过想要伤害我。”姬发直起身体,挥之不去的恶心徘徊在他的胸腔到腹腔之间:“姜文焕,他不是有意的,他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东伯侯向后退一步摆脱刀剑阴影的威胁。他的面容重新平整如镜,那剧烈起伏如裂缝的情绪只出现那么一瞬,立刻又被严严实实隐藏。“姚庶良为你拖住了闻仲,很聪明的做法,你别忘了殷寿也不傻。我在朝歌放走你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很快他就会派别人来完成我未做的事。”

他重新戴上兜帽,隐没在漆黑的深夜。姜文焕在的时候营帐不觉拥挤,他走之后凭空生出许多空缺,火焰将熄,寒风从营帐未合拢的三角灌进来。姬发深呼吸几回,咽下喉咙口的腥甜。七年终究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你听懂了吗?”他问,殷郊手里还握着姬发的剑,剑锋低低嗡鸣,替代虫豸蛇蛙给姬发伴奏,“我没有吓唬他,也不想骗你,我想攻进朝歌,在旧商的尸骸上建立新的国家;我想杀死殷寿,还天下人以太平。身为臣子,我侵犯你的王权;身为故友,我谋取你的家国。这都是真的。”

姬发握住殷交的手,人有体温,而妖只有一片冰凉,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焐暖,只好抬起剑锋对准自己的脖子:“殿下,现在你可以处死叛臣贼子了。”

“这是你想要的吗?”殷交问。

“这是我想要的。”姬发回答,他想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找到拯救。长剑落地,殷交拉他进冰冷的怀抱,笨拙而僵硬地拍着他绷紧的脊背:“那便不必愧疚,除了杀死殷寿之外,我只愿你能得偿所愿,别无所求。”

如果你没有失去记忆,就会察觉我卑劣地享用了你的善良,我的殿下。姬发活动脖颈让自己更深更紧地被殷交拥抱,一口未动的菱粉糕摔在木灰里,不一会儿被鼠蚁爬满。

如果你没有失去记忆,此刻恐怕已经与姜文焕一起离开。

如果你没有失去记忆,我又该以什么面目见你?

〈肆〉

厮杀让土地松软如血熬的粥,每一口都要人性命。他知道自己没有逃跑的权力,也没有逃跑的能力,失去知觉的下身压着沉重的巨石,大概每一片骨头都如折进鱼肉里的鱼刺,只剩下破碎。这时候,大概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阴影游弋在这片被浇灌肥沃的土地,来年会有一个好春天。

春天来了吗?树梢枝头落下那金黄色的花。他努力瞪大眼睛,想要最后一次看清楚春天的模样——那落下的不是什么花朵,而是比花朵艳丽十倍又危险万倍的东西。

屠戮者冰冷的双眼。

绝望占据他的心房,恐惧篡夺了他的舌头,他甚至发不出一声哀嚎。他见过那张脸,在豹旗下,在王车上,那张脸曾经一度象征着殷商。苍天啊!为何长赴幽冥的王子来收割人间的猎物,难道他认不出他曾经的子民,听不到子民的哀嚎吗?

他注定等不到回答。他死了。

姜文焕没有喜欢威胁人的癖好,警告只是警告,朝歌果然派了人来。这个人选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早在姬发刚刚到朝歌的那年就从闲谈中得知崇应彪是双生子,有个长得很像的哥哥。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苏全孝曾流着泪说他是家中最不被重视的孩子,兄长坚毅,妹妹聪慧,只有他是个爱哭的胆小鬼,所以被父亲送来朝歌做质子。崇应彪最讨厌爱哭的人,一把推苏全孝进土坑。崇侯虎不爱他就像不爱崇应鸾,一根兽骨折成两段,要他们兄弟抽。抽中长的留下,抽中短的就和使臣去朝歌。

“抽中短的注定短折而亡。”

崇应彪带着强烈的恶意和嘲弄吐出崇侯虎的话,还没来得及更多嘲笑苏全孝被吓出的眼泪,后脑勺突然被重重抽了一记:“说什么呢!”殷郊和姬发刚从马厩回来,崇应彪正是挨了殷郊刷马的板刷。不得不说崇应彪这一下挨得可真冤枉,他的确早亡,姬发还记得他笑着向后退,轰然摔进怒吼的黄河。姬发仍能感觉到崇应彪的血流上手背有多黏腻,就是不知道抽中了长骨头的崇应鸾是否活够了本。

崇应鸾是第一个没有为殷交的死而复生感到惊讶的人。他从未见过大商的太子,月亮要是只隐藏在乌云之后与石头又有什么差别?他用一柄长度惊人的长戟接下了殷交毫无预兆的冲锋。

骑兵独行,步兵以鹤翼收紧,十万马匹带着全部辎重压后数十里,西岐押宝在先锋部队惊人突破能力一举冲阵,再补以步兵收割,待骑兵收拾整顿发动第二次冲锋。越靠近商王畿,岐周得到支援和补给就越困难,也就越要避免战况陷入胶着。当初姬发力排众议以殷交做先锋,南宫列为副将,在周军之中引发了不小的震动。诸臣轮番向姜子牙和姬旦请命,生怕以殷交为先会新生脆弱的岐周带向幽冥。

“不如我去劝二哥……不,王兄仍以南宫将军为主将?”姬旦到底年轻,受了长者跪拜心里不安,来找姜子牙时掌心攥着袖子,汗水将布料氤氲出一大团深色的痕迹:“周人不听商召,王子交为主将恐怕延误战机。”

彼时姜子牙正吩咐人将攻城锥拆成零件,方便架在大车上带走。姜文焕到底给他们开了城门,听说为此杀了地方小诸侯上来的贵族数十人,东鲁内部叫难得展露出冷酷一面的东伯侯吓坏了。此等重器用不上是最好,姜子牙听完姬旦的主动请缨笑道:“四公子打过仗吗?打仗是要死人的,骑兵虽勇悍,若调用得当以一当百,但论死伤亦以骑兵为最。发动冲锋之时,人的血肉之躯就如同大浪之下的树叶,只要一瞬就沦为湮粉。”姬旦答不上来姜子牙也不逼他,只拍拍他的肩膀:“你兄长作出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他很固执。”

固执有时候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缺憾。狼皮营帐将一切窃窃私语隔绝在外,很难说姬发到底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他的膝盖上横着一柄长剑,这把剑比普通的剑要更宽也更长,两侧布有细密的鳞纹,光影流转,那些鳞片好像会呼吸似的起伏。一般的剑适用于近战,上马之后用处就不如枪戟槊之类的长兵器大,但鬼侯剑是个例外。鬼侯剑手柄近一尺,剑身三尺,足够使用者横出割开敌人的咽喉。姬发缓慢抚过剑身,好像爱抚恋人的脸庞,然后拿起酒樽,清液从剑柄淋到尖端,一滴滴砸下土地。“这是你之前用的剑,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姬发说。

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殷交心想。

鬼侯剑出鞘,剑身铮鸣,刃有青光,死死压制崇应鸾的反抗。崇应鸾手腕急震,胯下骏马嘶鸣立起上身,勉强荡开殷交的劈斩。殷交身后,西岐诸将士深棕色的轻甲汇成一股赤潮撞上崇应鸾所带北地蓝海,两人迅速被各自的军士淹没,交锋浅尝辄止。

“将军,”海浪让出一条狭路,崇应鸾退至中军,费仲凑了上来,他身材圆胖,骑在马上实为艰难,若非王命如山,想来绝不会冒险到军中来,此刻身边一行十五卫士将他牢牢围住,护卫其安全,仍颤抖不已,勉强满脸堆笑问:“来人可是太子?”

“若论鬼侯剑、容貌昳丽、身手不凡,应当是太子殿下无疑。”崇应鸾走马不停,直上高地,虽然回应费仲的问话,眼睛却不看他,“说到底,我不是崇应彪,没有亲眼见过大王生身爱子,不敢妄下论断。费公不如亲自前去一窥究竟,也好回报大王。”

崇应鸾勒马,与崇应彪肖似的面孔正色道:“费公也不必费心捧我。”手握长戟一抬,弯刃如月低垂,刃尖正对着西岐由后补前的步兵,长弓手在木盾掩蔽之下不断放出羽箭:“胜负之手尚未可知。”

“将军何意?”

“若要收服西岐,时机以伯邑考死为最上,姬昌死为其次,趁其立足未稳定,断其气运,除其根系。等到如今,西岐仗着粮草充盈养出精兵强将,又暗中联络无主的南都,已然成一番气候。”崇应鸾沉声道,“殷商和西岐隔着血仇,再想要令其臣服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费仲一哆嗦,马匹扫尾后退。崇应鸾见他害怕,清了清嗓子:“费公不必紧张,我不是姬发那种不知好歹的人。若不是大王赐死了我有心谋反的父亲,我也坐不上北伯侯的位置。”他略过崇应彪一节不提,显然也是没有把这个弟弟放在心上。

北地寒冷,连着人心都是冷的。费仲稍微松了口气,马也知情识趣向前迈了几步。近来姬发收一妖在帐下的传闻终究是传到了朝歌,殷交的面孔出现在画像上,绸缎被商王剑裁作两半。殷寿勃然大怒,立即命人掘开姜文焕为殷郊立的简陋的坟茔,泥土之中尸身宛然,脊椎断口清晰可见。

“将军是聪明人。”话音未落,突然一支羽箭横飞而来,直穿过费仲的颅骨。费仲眼睛暴突,口鼻流血,瞪大了眼睛看着崇应鸾,怎么都说不出一句话,抖了半天从马背上摔落。马匹受惊,从他尸身上踩了过去,一代奸臣,死状极其难看。从头到尾他身边十五位强干的黑甲武士一动未动。

活着的时候谄媚无度,崇应鸾更懒得给死尸眼神。他端坐在马上,手里紧握缰绳,眼睛直视前方:“西伯侯对这份大礼还满意吗?”旋即一笑:“称西伯侯多少失于尊重了,如今恐怕称周王才算合适吧。”

姬发和他年纪相仿,白色的雪龙驹打血火中来竟不染半分尘埃,与崇应鸾身边严阵以待的甲士相比,他只有一个年纪恐怕都不到十岁的男孩跟随:“北伯侯为天下除佞臣,怎说是送给姬发的礼物。”

若非弓弦翕动,还真看不出他射出怎样迅捷的一箭。崇应鸾眯起眼睛:“难道要除周王的枕边人才叫礼物?”

哪吒抬手,混天绫和乾坤圈都已暗中戒备,但姬发没有半分动怒的样子,甚至还心情颇好地继续和对方说话:“朝歌也相信人可以死而复生?”

崇应鸾眼前闪过那双金色的眼睛,北地土地贫瘠,飞禽走兽为了一丁点资源打得你死我活。只有最凶悍的鹰才会生有那样一双眼睛,一点都不像是金装玉裹的王孙,也不像教周王念念不忘的梦中人,倒像是来这世间索命的。“殷商王室血脉向来有些奇异之处。”蓝海几乎被赤潮吞没殆尽,身为主帅,崇应鸾身上有种超越生死存亡的镇定:“四方伯侯也只有北地能够理解。东鲁礼海,南都礼巫,你们西岐礼山,唯有北崇礼兽。北崇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日跋涉过最冷的荒原,向兽祖献上祭品。兽祖并不是单一神的指代,它涵盖了天地之间所有的活物共同的祖先——其中也包括了玄鸟。相传玄鸟黑色的羽翼划过天空,连接现世和外世。所谓外世,乃是天海所不能及的那一头,雪龙驹能够奔驰在无尽的旷野和山川,所不能抵达的唯有死后的世界和梦中的幻境。太子是玄鸟的血脉,诸多奇迹发生在他的身上也不足为奇。”

话语间,好像西岐两千轻骑三千重骑外加一万步兵与北崇所带一万北地步卒一万朝歌精兵的伤亡不足为意,指尖流沙,一抹就过去了。“周王若不一同前往,恐怕迎接我的不是东伯侯温的酒,而是木墙之后锋利的羽箭。”崇应鸾淡淡说。

“北伯侯不必顾虑,我只是要先去找一个人”姬发凝望最后的赤潮,突然策马飞奔:“无论他是妖孽还是神血,我终要找到他。”

赤潮如翻卷的浪,吞吃拦路巨石之后惫懒地冲刷堤岸,姬发从后面赶上殷交,昔日质子旅,殷郊单人作战能力就是毋庸置疑的最强,如今妖性赋予他更显著的杀意,镰刀巨斧、利剑长矛,所到之处无人生还。他把自己当作一把武器,姬发不喜欢他这样。

“结束了吗?”殷交干脆利落砍下未咽气的士兵的头颅,确保没有人会突然从血肉泥沼中暴起刺伤姬发,鏖战三天,他脸上没有半分的疲倦。

“结束了。”姬发握住他拿鬼侯剑的手,系带被血浸得湿透。姬发想说得有很多,最后只吐出一句:“我们离朝歌又近了一点。”

“你在害怕吗?”殷交任由姬发摆弄,姬发的手比他宽大,指节略粗,时常拉弓弦磨出了茧,但动作细致而灵活。听见殷交说的话,他手一停顿,说:“我在害怕。”姬发把湿漉漉的布条从殷郊指间抽出。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往前,是几千人堆起的血肉联营;往后,是整个西岐无处安放的野望;脚下,是父兄横死的悲愿……压力如山一样等着他扛起。这一切说给殷交,他是不会懂的,他什么也不记得——可若是殷郊在此恐怕已经落泪了吧。许是不会,姬发又想,他如今是殷商最大的反贼,又有什么资格求得殷商王子的眼泪。

只可惜,殷郊会作何反应他已无从得知。姬发看着殷交金色的眼睛,一个人若是没有了记忆还是那个人吗?还是说只是一具未死的躯壳?创造再多新的记忆真的能替代过去吗?姬发叹息:“我们要面对的,是你的子民啊。”

〈伍〉

殷商末年,岐周主君拉起这一支庞大的队伍,如同狂风席卷玄色的大地,以雷霆万钧之势推动不可撼的山岳。聚集在年轻周天子旗下的除了西岐农人,还有北崇的猎户、东鲁的渔夫、南都的樵民、昆仑的仙人,如此一来似乎姬发招揽妖物也没什么值得吟咏的。

各色的方言口音汇成一条沉重的河,绕着中帐流洄游。帐内,一盏小盅吊着时刻不离火,杨戬弄药向来不喜欢加水熬煮,由此特别的浓厚,得用银勺刮陶罐内壁,再摊荷叶上,脂膏散发一股扑鼻恶臭,哪怕是见惯了生死的武王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不能再加点花瓣去去味道吗?”

“此刻不是花开的时节,辎重中亦无准备干花,若是药香刺鼻,主帅尽力不闻便是。”杨戬一板一眼答,手上工作不停,如行云流水。姬发本脱衣以待,扭过头去,怎奈药被煮得滚热贴上流脓的伤口登时将腐肉烫至坏死。姬发全靠想着帐外数以万计的士卒,不愿失了主帅颜面才未惨叫出声,额头上汗若滚珠,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半句:“还有几日的用量?”

杨戬把药渣用换下来的破布包了,心里稍稍一过,回道:“还有三、四副的样子,想来伤口渐愈,也未必用得上这许多。”

姬发忍过最痛的一阵,将外衣穿好,脸色还是苍白:“得亏用不上,不然还没进朝歌,痛也痛死了。”他本意是开玩笑,但杨戬向来不通这人间这许多促狭,一脸茫然还要解释,姬发连忙截住他话头,那些什么草什么药种在哪个峰上他完全听不懂,免得玉鼎真人高徒再白费口舌:“我还没有谢你。”

杨戬颔首起身:“分内之事。”步子还没踏出又给姬发拦住,只听他说:“我要谢你不杀殷交。”杨戬回头,姬发虽然仍有些虚弱,面色却全无之前灰败死意,眼神里跃动金棕色的光芒:“他得以回到我身边,多亏了你。”

此举可没让他少在师叔那里挨埋怨,杨戬心里叹气,但面皮上依旧是他四平八稳仙风道骨的小神仙:“主帅不必谢我,殷交未必就是殷郊。他留在军中与士气有益、于主帅有益,那他就可以留下。”

“军中有什么传闻吗?”姬发拨弄绸带的边缘。

杨戬略想了想,说:“纣王暴虐,残杀其子,王子含冤,所以不渡冥河,重返人间,助我王一臂之力。”

“神妖精鬼,看来都抵不过说故事人的一张巧嘴。”姬发道。杨戬没有接话,下山后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保持沉默。姬发披上外袍,遮住伤药的浓烈气息,沉默半刻:“这样也好。”

帐帷突然被打起,打断了谈话,暖橘色的光芒落在殷交披落的长发上,光影于他身后徐徐展开一双翅膀。但也只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帐帷一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杨戬借这一机会推说检查值岗,先行离去,把姬发留给殷交。

“我想找回我的记忆。”殷交说,秾丽的眉眼之间积蓄着难言的苦闷,但是即便是苦闷于他表现在脸上时也是暴烈,仿佛长风拂过镜子似的湖面,掀起一人高的巨浪:“我想明白你为什么而悲伤。”

“好。”殷交并不执拗。他答应得太快也太轻易了,引发更多也更深的不安,暧昧模糊的态度叫人拿不住他究竟是对不走心的敷衍心知肚明,还是太过信任姬发所以不多过问。姬发没法放下心来,反而格外话多,絮絮叨叨和殷交解释起战略安排。“我们很快就要到牧野了,”这个话题接近尾声,他像是为了证明诚意,没由来地提起一段往事:“你曾经说你的名字来自那里,你母亲分娩的时候,先王、长王子和殷寿在牧野秋狩的路上。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所以殷寿为你取名殷郊。先王说这是个好名字,郊野象征着你永远不会离家太远。”

殷交听着,记忆里空荡荡的,好像姬发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他就像是一株被吹散了金簪草,没有根系漫天飘。离家太远,可你不就是我的家吗?他人言语里拼凑起的故事里,即使死过一次也无法忘记的羁绊难道还不够吗?不够,当然不够,你看除此之外,你记住的还有恨呢。

他没有纠正姬发用错了字。“我不记得了。”殷交真心实意感到抱歉,预知姬发会一如既往安慰:没关系、不要紧、不重要,殷郊,只要你在这里就好了。

姬发没有立刻回答。今日很有可能最后一个休整之日,帐外奔忙的将士多有活不过这场杀伐,殷交洗濯一身尘埃,长发尚未晾干,垂落后背,宁静的样子像是暴雨前最后摇曳的木芍药。“又要打仗了。”他轻声给殷郊解释,但终究未曾吐露半字诛心:曾经因为你的出生而承载无上欢喜与荣光的土地即将接受残酷的洗涤,而这残酷中,既有你也有你的父亲。恰似他留恋绸缎一样的长发,最终勾起一缕放在唇边。姬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于心上人却只敢僭越于发上一吻:“我真想做个好梦。”

殷交沉默了一会儿。姬发以为他不会妥协时,他最终又是一脸没办法似的坐到他的床边。姬发捉住无心人的袖子,盖在自己脸上。殷交的袖子里有皂粉的清香,姬发一厢情愿认作木兰香:“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要如何为我编织梦境呢?”

“我并不需要真的知道,”殷交皱着眉,他总是皱着眉,就像殷郊不断坠落的半生:“梦境是你心灵的倒映,所谓编织,不过是诱出埋藏在其中的欲望,你压抑自己太久了。”

是吗?姬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顺着殷交黑发顺淌的暮色河流坠入理想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羽毛一样轻盈。好像落在了什么东西上,姬发摸到了柔软的皮毛,颠簸传来近乎痛觉的感受,抬起头,眼前是旷野。“姬发!”有人在叫他,驼色棕鬃骏马从身边飞驰而过,跑出一段又停住回头:“姬发?愣在那里干嘛!大王在等我们!”

红衣如南烈之花,轻甲附身,粉面笑眼,是鄂顺却又比姬发熟悉的鄂顺要冷静、成熟。姬发夹马肚催促骏马前行,企望追上鄂顺:“大王?哪个大王?”是帝乙吗?还是殷寿?在梦里难道他们不再昏庸亦不再暴虐?

“睡糊涂了吗,姬发?来啊!”鄂顺不曾减慢速度,姚庶良贴着他与他同行,眼神一丝也不错地黏在鄂顺身上:“还有哪个大王?崇应彪都赶在你前面了!”

崇应彪?姬发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看见的分明是崇应鸾,但神态姿势熟悉无比。还有姜文焕。青与蓝颜色本就相近,重叠在一起仿若盛夏的森林。鄂顺带着烈焰冲向森林,枝叶却不会被焚烧,像是被剖开的水流,青和蓝之间裂开恰到好处的缝隙。

姬发勒缰绳停马,在所有人之前是一个高大英挺的背影,黄金甲压着白衣立于天地之间。“姬发,你来迟了,该当何罪?”说话声音不因清脆而失去威严,不以调高而浮于表面,姬发翻身下马,走到那人身边单膝跪下:“姬发来迟,甘领一切责罚。”

“先记着,若是拿下朝歌,便赦免你违背军令、不听差遣的罪责。”白衣人侧头,好俊秀一张脸,浓黑的眉毛护着同样浓黑的一双眼睛,姬发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不仅仅是自己的倒影,姬发贪婪描摹微卷的鬓角、眼角的泪痣、笔直的鼻梁,乃至下巴上微微点点新生的绒毛。

他就知道若没有死在那年刑台,殷郊只会出落得更加招人。这就是梦啊,这就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啊,没有人惨死,而他也不用亲手划开他兄弟的喉咙,他的月亮还是天边的月亮。姬发深深跪下去,额头磕在地上,泥土混杂草根的腥味闻起来自有一股芬芳。“起来。”殷郊在他头顶开口,不用更多言语,姬发翻身上马。殷郊准许他与他并肩。眼前就是朝歌城也不是朝歌城,原本高大的城墙直插天际,九丈瞭塔传开被吹响的犀角之声。大地不住颤动,城墙里被狐妖操纵的殷商军队即将破笼而出。

“你害怕吗?姬发。”殷郊问。

“我为什么会害怕?”姬发听见自己的回答,“天下太平从来建立在无数人的尸骨上,虽然我看见有人死去心里是很难过的,但若不这么做,只会有更多人白白死去、一代又一代的人白白死去。”

殷郊笑了!他左拽缰绳,胯下骏马立刻扭头,马蹄踏碎落叶如擂羯鼓,每一下都清晰可闻:“诸将士可曾听明白!今日,我们的长弓利剑下会死很多人;但唯有如此,明日可以不再有枉死之人!恸哭之哀、无泪之悲都将终结在这一刻,终结在你们的手里!我知诸将宏愿与我共赴此最后的征途!”

“攻破朝歌!”最后一个字落下,千人方阵得到号令,巨大的攻城锥被拉动狠狠撞击覆满饕餮纹的城门,城墙两侧架起了高耸的云梯,近万骑兵竖起长枪,咆哮着冲向殷商的心脏,在城门裂碎的一刹那与神鬼精怪使役的妖兵相撞。

姬发奋力奔驰,一手握缰,一手反摸向背后,他摸到了那张弓。桑木为体鹿筋为弦,两端包铜中覆牛角,已随着黄河流入东海的重弓此刻又被他握在掌中,箭壶是满的。他立直了身体,抽一支上弦,瞄准远处宫室之上那一抹雾紫。

松手,羽箭离弦,飞越数百尺而衰竭,深深卡进宫墙。姬发并不气馁,或者说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宫城之上的人终于被惊动了,那支箭近得只差一点就能要人性命!而姬发正是打算捕捉这一瞬间的错愕,狐妖来不及奔逃进内,姬发第二支箭已经到了!

羽箭从后背穿至前胸,狐妖倒下之时,箭尖着地,将死未死的身体抽搐几下,挣扎前爬,满是血的手绕到背后抓住箭羽想要将羽箭拔出,最后一用力却将她自己扯下城墙!

“好漂亮的一箭!”殷郊与他并驾齐驱,高声喝彩。

姬发收弓,言语间不见欢喜:“我早该这么做的。”

〈陆〉

朝歌向南,七十里之外,尸山血海,哀鸿遍野。六师联军不畏辛劳,挥师北上,直抵玄黑宫城。它并不如梦境之中高大却更加压抑,攻城锤击碎最后一层阻碍之时无人脸上有半分喜色。姚庶良第一个冲进曾经无比熟悉的那座城市,仓促列编的奴隶根本无力阻挡自南都而来的骏马铁骑。

崇应鸾紧随其后,北崇最后的骑兵涌入死地。城墙之上飞出一支羽箭,钉入道路两旁的民屋茅舍。“闪开!”姜文焕急声大吼,果然涂了油的城墙炸裂一般奋勇燃烧,一排排,转瞬间千屋万厦沦为薪柴。

“殷寿想要做什么?”冷静谨慎如姜文焕,脸色铁青:“一时兵败,他难道要烧掉整个朝歌城陪葬吗?”

“他自恃有狐妖相护,自然不会轻易就死。这朝歌城守是守不住了,但他绝不想把它留给我们。”战争进入尾声,他的性命愈发金贵,姜子牙不允许姬发继续冲在前军,雪龙驹载着他跟随中军入城,直面一片烟火海:“这样即使我们拿下朝歌也不过是获取无用的荒芜,没有人能得到殷商的心脏。”

活人指望不上,还有死人呢——看呐!熊熊烈焰吞噬多少生命,刀剑无情葬送无数冤魂!苏妲己趴在地上不住扭动,围在她身边鲜血流动像是有生命似的,墙壁上满是血手浮绘的花纹,殷寿一袭红衣、长发披散,胸口鲜血淋漓描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简狄吞卵,成汤以翔。相传玄鸟黑色的羽翼划过天空,连接死后的世界与梦中的幻境,则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只是那等奇迹于王族血脉深藏,不闻其详。如今以狐妖为引,以百血为祭,最后的玄鸟即将在殷寿的胸腔里孵化。

人是不会有金色眼睛的。血从鬼侯剑的尖端滴落,殷交平静踏入沉寂:“殷寿,我来杀你了。”

“你竟然帮姬发?你在那边能得到什么呢?难道你要做西岐的臣子像丧家之犬那样祈求姬发的怜悯吗?”殷寿勾起嘴角,“父亲认错了你,你是个好孩子。殷郊,只有从父亲这里你才可以承继这个天下,不必受制于人。”

若是曾经的殷郊听见这番话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哪怕他已经亲眼见证殷寿画皮之下溃烂的一角,也会在心里为那一角敷上厚厚的脂粉。若是原本的那个殷郊,他会不会再次为父亲虚假的仁慈而心动?

“我要这天下有何用。”殷交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可能只有姬发听出他此刻的茫然,殷交如婴儿纯洁无瑕,也像婴儿不会犹豫:“我是来杀你的。”

说完他穿过血屠大法阵,直奔殷寿而去。按道理来说,殷郊生前并不能胜过父亲,但为狐妖操控的苏妲己不管不顾地挡在殷交与殷寿的中央。她理性全无地对殷郊嘶吼,秀美的容颜狰狞出饿极了的老兽才会有的皮褶。殷交抬剑向她刺去,苏妲己利爪与鬼侯剑锋相碰,摩擦之间锐鸣引发余震,那活着的鲜血受了刺激,长出一层层荆棘。

殷交反手劈开,空着的左手抓住苏妲己攻来的右爪,力量之强几乎将纤细腕骨直接捏碎。这就是用人躯的坏处。苏妲己鬼魅般一闪,皓白的手腕如水流无骨从殷交手中滑脱,旋身劈向殷郊腰腹,血棘也完成了包围,如藤蔓缠上殷交的身体,刺尖扎入皮肤。苏妲己顺势破开了他的胸膛。

殷交身上所穿的是一件重装铜甲,胸腹覆盖着如贝列紧密排布的鳞甲后再覆盖形制如龟壳的硬甲,一直以来仰仗驙马神力才能在阵中穿梭无隙。这是姬发的私心,可苏妲己素手裂甲不会比剪开一匹纱罗更费力。“殷交!”雪龙驹嘶鸣,姬发所带大军终于彻底踏碎殷商残将,将士冲上宫殿,弑杀一切胆敢反抗之人,而姬发来不及去看楼阁宫阙奇珍异宝,直向地宫奔来,亲兵竟没一人能跟得上雪龙驹的步伐。殷商地宫成水漏斗形状,入口极其狭窄,内部却大而空旷,一连踏过数具死尸,甫一入殿,见此情状瞠目欲裂,立刻滚下马来,持腰间轻吕,欲入阵襄助。

青光乍现,没入姬发身前,声音延迟一会儿才传进姬发的耳朵:“不要过来!”

殷交掷出了鬼侯剑,巨剑沉重,入地三寸有余,十分扎实,手柄不见摇晃。血屠大法阵以血为祭献,姬发一旦踏入阵法的范围立刻会被血棘缠上,抽干而死。扎入殷交的身体的血刺逐渐褪去了颜色,不住折落,殷交不是活人,血棘无法从他身上饮到一滴鲜血。殷交空出的双手一并掐住苏妲己的脖子。

苏妲己发出“嗬嗬”声响,她虽然剖开了殷交的胸膛,但利爪之下,那胸腔里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没有心脏,也无肝胆,空得像是从枝头摔落的鸟巢。一无所有。

一瞬愣怔给了姬发时机,一支穿云羽箭从拉满的长弓射出,石破天惊,血棘畏惧羽箭上的雷霆之气不敢阻拦,就让它擦着殷交的手背贯穿苏妲己的咽喉。杀死一具尸体没有任何意义,受到威胁的狐妖登时放弃女人的躯壳,丝丝缕缕的白气从殷商王后的口鼻中溢出。“哪里跑!”一声喝叱,红绫自门后而来,哪吒踩着风火轮赶到。混天绫绕着白烟严丝合缝缠成一个球形的牢笼,不断收窄收小,他又一手摘下项圈,飞扣混天绫之外,狐狸形状的精怪不断挣扎最终僵住不动。

血阵失去了阵眼,纵横的鲜血失去了操控者,齐齐摔落,溅上殷交的裤腿,重新化作死海。殷交退后两步,风灌进他的胸腔,由内而外地发冷。他勉强合拢甲衣,就像是贝壳遇见敌害连忙关上壳,免得贝肉受到伤害。跨过苏妲己的尸体,眼前就只剩下殷寿了。穷途末路时,商王也好,王子也好,狐妖也好,一样的狼狈。

屠血大法阵被破,意味着化身成玄鸟的仪式已经失败;狐妖被缉拿,殷寿已经没有更多的底牌。现在他要杀了眼前这个男人。殷交向前走,血黏着他的鞋底,黏腻的动静让人仿若豺狼吮吸骨髓。

“你想杀了我?”殷寿在一瞬间变得苍老而虚弱,但是他的神情依旧带着轻蔑和藐视。他从未爱过与姜氏所生的儿子,这个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拥有了太多他不配拥有的东西。殷寿握住商王宝剑,插入地下,准备和他的孩子殊死一战——多么荒唐啊,西岐人、东鲁人、北崇人、南都人,这些乱臣贼子在殷人的都城里横冲直撞,而最后的王族却在阴湿的地宫里挥刀相向——殷寿神情微滞,忽然大笑起来:“你杀不了我的,殷郊,你无法杀了我!”

巨大的不安在姬发的心头跳动,他并不具备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他的直觉探查到危险的临近。“不好!”姬发顾不上血阵法力残留,拔起地上的鬼侯剑冲过去。而殷寿已经挥剑了。但他的目标不是近在咫尺的殷交,而是他身后隐藏着的巨大油罐。剑锋与陶土摩擦爆出的零星火星将其一次性全部点燃,爆炸的气浪将姬发、殷交和妲己的身体一同掀翻,火舌瞬间吞噬巨大的圆木房梁,地宫摇摇欲坠。

摔在地上,脸贴着地面,有些动静被千百倍放大才会不被高高在上的人忽略。地宫铺设的是整块的玄纹砖,沉重而细腻,此时却在微微震动——是四方诸侯的大军攻克其他据点后一并向着曾经象征至高无上王权的地方进发,杀与被杀的血勇退去后,对现世财富、权力、美色的渴望被无限扩大,马行人奔以至于大地震动。“想要六师与他陪葬,何等狂妄!”姬发站起来,耳鼻不断有血滴落,头盔虽然保护他脑袋不至于当场摔成三瓣,但重击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别管狂不狂妄了,先撤出去再说!”哪吒向空中一跃脚上踩住风火轮,“地宫入口狭窄,到时候人和马把入口一堵就全完了——我先去开路!”说罢即刻就走。殷交扶起姬发,热浪一波又一波舔舐他们的皮肤,催促他们、逼迫他们迅速逃离,更多的爆炸和火焰隐藏在地宫的深处。即使如此,殷交的手都是冰冷的,与姬发交握的那一瞬间冻得姬发忍不住哆嗦。心念一岔,脚步就被绊住,姬发低头,眼前是苏妲己美丽绝伦的身体,她的喉咙口穿着一支箭,箭的边上有一个小得多的孔洞,洞里有僵硬的黑血。

姬发缓缓弯腰,迅速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插到妲己的头发上。借着火光,殷交看见一朵精巧的珠花映出流火光华,照得妲己惨白面孔有几分柔婉情态,好像她还是那个冰清玉洁的冀州小女。

“走!”姬发胸腔里叹出一口浊气,低吼道。在他身后,第二轮爆炸不期而至,殷寿也好,妲己也好,守在地宫外死士尸体也好,即将一同沦为灰烬。他们前脚刚离开地宫,后脚大地凹陷,原本亭台楼阁木制的地板与高梁承载重装士卒就已经竭尽全力,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转瞬倾塌。豪言欢呼转化成濒死的哀嚎,刚离死境又重归死境,格外悲绝。

“哪吒、杨戬!令全军后撤,撤出朝歌!若有贪图珍宝不去者,就地处决!”姬发骑上雪龙驹,最后看一眼他曾守卫了八年的故地,伸手给殷交:“跟我走吧。”

“周王让我们全部撤出朝歌。”火光烧亮半边的天空,却还有一半仍然沉寂在伟大而柔软的缄默之中。崇应鸾将最后的寂静踩得粉碎,姜文焕直起身体却没有放下锄头。

“我还有件事要做完。”姜文焕只带了彭祖寿和三个亲兵,曹宗以及马兆领着东鲁人已经向城外和姬发会合,面对崇应彪数以百计的卫兵并不慌张。彭祖寿从树下坑洞爬上来,抛绳索上树枝,亲兵握住一齐用力,纯黑色的棺椁被拉出地表——下葬时仓促,陪葬之物一应俱无,就连棺椁都是拆了一扇玄门现打的。姜文焕抚摸过棺盖阴刻的“郊”字:“我表哥不能留在这里,但……”

“周军之中已有一位太子郊。”崇应鸾皱眉下马,看姜文焕抽出佩剑将剑身硬挤入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空隙,以自身全部气力一撬,被潮湿腐蚀的木板不受力,直接崩开。木屑飘落在殷郊的脸上,他神色宁静,仿佛只是小憩一会儿,再往下是致命的断口。姜文焕轻轻取出殷郊的头颅,乌黑长发顺着他的手背滑落。

THE END
1.人老了身上为何有“异味”?注意!不想出现老人味,少吃3类食物熊猫医...03:42 人到了一定年纪,身上有“异味”,少吃这3类食物,老人味不再有 03:43 心脏是否有损伤,3项指标帮你鉴别!读懂心肌损伤标志物,很重要 03:43 心脏是否有损伤,这3项指标能查出!医生教你读懂自己的“心事” 02:32 慢性肠胃炎来临时,身体会出现这3种症状,腹泻只是其一 02:34 雌性激素“旺盛”的女性...https://www.163.com/v/video/VIG9JTOVL.html
2.读季羡林先生散文《一条老狗》后所想说到狗,我父母家里现在还有或套着或放着喂的三条像白狐狸一样的老狗和两条它们的狗崽。三条老狗中有一条眼瞎的,父母用爱怜的口气唤它“瞎子”。 距今好像是三四年以前,一次回家,我对母亲说:“不要喂那么多狗。狗身上有很多跳蚤,跳蚤到处掉,跳到人身上,咬得很。那条瞎的好像没有用。”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1016/17/28621528_695461596.shtml
3.狗狗老掉毛是什么原因狗狗老掉毛是什么原因 可能是狗狗身上感染了跳蚤或螨虫,会伴有强烈的瘙痒、皮肤发炎以及掉毛症状;可能是狗狗营养不足导致掉毛,而且毛发长得慢;母狗在怀孕和哺乳期间,经常会因荷尔蒙变化而掉毛。 可能是狗狗身上感染了跳蚤或螨虫,会伴有强烈的瘙痒、皮肤发炎以及掉毛症状;可能是狗狗营养不足导致掉毛,而且毛发长得慢;...https://mip.xiaokeai.com/dog/feed/74312.html
4.狗狗老了之后会自己离家出走吗?推荐回答 不惑之道 2022-01-19 会的,有的狗狗快要死的时候就会离家出走,因为他不想主人伤心,但是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家养狗的身上。 本网站引用、摘录或转载上述内容仅供网站访问者交流或参考,文中观点或信息与爱问公司无关,与之相关的任何事务以及法律责任均与爱问公司无关。 https://m.iask.sina.com.cn/jx/sh/4PjdXbu3nzYb.html
5.三黄老狗的微博回复@爱新觉罗blog:这就是清代很常见的满洲旗人和蒙古人的袍子,也不是什么多昂贵的面料和款式,有什么穿不上的?//@爱新觉罗blog:你相信以前的人能穿上这种衣服吗? @三黄老狗 这次外蒙古奥运会礼服可是出圈了,欣赏一下蒙古礼服的细节和衍生品配饰和时尚,而且人家都是蒙古本土自己设计的,没请什么国际大牌。说到底...https://www.weibo.com/u/1934210561?from=feed&loc=nickname
6.老狗拉血是怎么回事老狗拉血的原因一般来说,老狗出现拉血的情况是怎么回事?老狗拉血的原因是什么?最佳回答 何蝶 服务中 执业编号: A012020440197 官方2021-05-13 11:19:56 回复 关于老狗拉血的情况来说,狗狗有可能是生病了,但也有可能只是狗狗的肛门问题。如果狗狗是生病的话就会比较严重,所以一定要及时带狗狗去医院检查治疗。 1、磨损...https://www.isdpp.com/issue-6523.html
1.狗狗老了为什么会臭爱宠网爱宠网 南宁博大高科计算机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 2022. All Rights Reserved. lovepet.cn ...https://www.lovepet.cn/ask/201940.html
2.狗狗老了为什么臭狗狗老了可能会因为身体功能下降、免疫力减弱、饮食不当等因素导致身体健康问题,其中包括口臭、体臭等问题。以下是一些可能导致狗狗老了后臭味的原因:龋齿和牙周病:狗狗老了牙齿可能变脆、掉牙、牙龈容易感染,会导致口臭。老年犬体味:由于新陈代谢变慢,皮肤腺分泌减少,因此可能出现体臭。老年犬肠胃问题:老年犬可能会...https://www.chongwunet.com/cwg/cwgjbcs/wd/127426
3.老狗嘴巴臭是怎么回事儿狗狗嘴巴突然腥臭怎么回事狗喝很多水是什么原因; 狗在夏季高温和锻炼后喝更多的水。由于这种情况狗喝水较正常,必须给狗喝干净的水,防止狗疾病的发生。因为狗吃的食盐太多,会使狗喝更多的水,是正常现象。 猫嘴巴鼻子流血是怎么回事儿 如果猫的鼻子和嘴巴出血,该怎么办? 估计他从高处摔倒了,他并没有掉下来。猫具有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http://m.boqii.com/article/485502.html
4.读《边城》有感(精选23篇)水流有力的冲击着石头,那么,是他将翠翠朦胧的幸福梦幻击碎吗?或许,是吧。翠翠与大老、二老没有展开就仓促结束的爱情就像那瀑布,还未舒展酒杯重重的甩在岩石上,留下的,只是无助与无奈的悲伤。那浅浅的忧伤,是最亲近的人相继离开,只是条老狗和翠翠那淡淡的忧伤。 https://www.unjs.com/dhg/4899773.html
5.优秀作文:老人与狗(通用23篇)和老狗小黑结仇是在那天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好不容易要来了一盆花,可是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老狗小黑竟然把我的花盆打翻了,泥土撒了一地,花也蔫了。我气愤地捡起身边的石子朝小黑砸了过去,被石子砸到的老狗受伤地跑开了,而这一幕恰好被二爷爷看到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实话,虽然他什么都没...https://www.ruiwen.com/zuowen/gou/890172.html
6.狗狗的“长生不老药”?真能让小狗再多陪我几年吗?南方+也正因如此,狗狗抗衰药的临床试验结果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人类的抗衰药物也会在狗狗身上进行效果验证呢!例如当前最受关注的潜在人类抗衰药物——雷帕霉素 [7],科学家们也开始验证它在狗狗身上的抗衰效果。一项小型试点研究表明,雷帕霉素能够明显改善老年狗的心脏功能。 https://static.nfapp.southcn.com/content/202402/11/c85976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