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王诵X伺机反杀的二代女帝,二代是师殷的女儿。
本篇7k,微量二代X帅端,刚开始女帝的情况会比较憋屈,不是传统意义上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那种,雷者注意
虽然标了CP但铺陈太久了CP要素只有一点点,前5000字可能都是NPC们的惨烈修罗场……
大量私设及个人对游戏角色的理解,OOC巨量,有可能没有相爱的相杀及用body交换利益等狗血雷人剧情,慎入
---------------------正文----------------------
“曰双陆者,子随骰行,若得双六,则无不胜也。”——《五杂俎》
1.
这世间大凡建功立业的...
这世间大凡建功立业的君主,似乎总免不了子孙争储的命运。
新朝伊始,身份尊贵的帝王子女尚未如繁华颓靡的末世贵冑,将野心斗志消磨于酒池肉林,战争与鲜血仍盘据在人们心头,铁甲寒刃锋芒犹新,若背后有些什么推波助澜,再起干戈确实不稀罕。
赤凰开国女帝凰凌世自也未能幸免,而她的继承人,赤凰皇朝第二任女帝凰双陆,之所以能自一干姐妹间脱颖而出,既非凭藉文采,也非借助武艺,更不因其出身嫡长,名正言顺——
“嫡”字是占了,但单单仅算一父同胞的姐妹,她都只能排上第三,离“长”简直如隔汪洋,远得很。
她登基所凭不过两件事,一因她的父亲是凤君师殷,先帝凰淩世心尖尖上的白月光,二则纯属运气。
至于这运气究竟算鸿运还是厄运,凰双陆就说不明白了。
于常人而言,能成九五至尊当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但至少那年她和师傅并肩站在母皇床前,面对来势汹汹的世家臣子时,只觉自己倒楣透顶。
先帝皇嗣二十一人,十二女九子,为求方便没取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只按排行数字进行些微加工,显得不那么随便罢了。
男女综合排名,凰双陆就是“凰十二”的变体,每逢宴会序齿而坐,她都不偏不倚坐在正中,朝中大臣们无论从头走起或是从尾倒着回来,寒暄到她时差不多都累得只剩敷衍。
凰双陆乐得清闲,老实说若她是这些大臣,肯定也没心思搭理自己这既难讨好,继位几率又微乎其微的皇女。
开国功臣及他们的徒子徒孙大可选择自己的胞姐凰初元或凰姒,寒门子弟可以跟随居侍中的女儿凰霜。
世家也可以按姓氏各就其位,崔家有梅君崔颖生的凰珊和凰露,李家有竹君李谦的女儿凰莳和凰霜欺,卢家有菊君卢道谦所出的凰依珊,郑家和王家则有兰君庾承识的女儿凰舞——
其实庾承识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她没有细究,只知道梅君难产死后自己父君和他最不对盘,虽然单从姓氏看不出来,但想必背后也有世家撑腰。
2.
包括先帝及凰双陆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预想她最强不过当个闲散亲王,因此对两个姐姐相当严格的凰淩世对她则意外纵容。
她也没有争夺皇位的欲望,乐得自在,仗着母亲疼爱便时常明目张胆的逃课,偶尔还会美滋滋想着自己这名字取得真不错,双陆双陆,岂非就是要她做一辈子斗鸡走狗搏双陆的纨绔子弟?
然而她的师傅融卿恽却与旁人意见相左,听闻早在自己还是个襁褓婴孩,先帝也还未替她选定先生人选时,回京接替自家父亲尚书左仆射位置的融卿恽就曾上书请立她为皇储。
“为何不是阿元或姒儿?”
凰淩世不解,融卿恽则面有忧色:“臣在炎州时曾遇一精擅卜筮的高人,请教过国家兴亡事。”
“十二殿下身负帝王天命,望陛下早做打算,否则天下只怕会再度陷于动荡。”
这番话听着玄妙,先帝想必没有过于相信,因此除了把她扔给融仆射管教,并没有太多具体举措,对于她日日钻皇宫狗洞上街找架打的招黑行为也不以为意。
于是幼时横行街头当混世魔王的岁月,终成为凰双陆此生最后悔的回忆,登基后她看着吏部送上的官员名册,发觉一半是曾被她打破头的官家子弟时,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甚至因太常缺席课堂,两个伴读及一众师兄弟姐妹都和她陌生人似得,丝毫没有起到拓展人脉的效用。
3.
凰双陆倒也不是没问过母皇,为什么要生这么一大票孩子给自己找罪受。
先帝叹了口气回答她,自古盛世明君都是多子多孙的,接着拉拉杂杂举了几个她听都没听过的例子,什么唐太宗十四子二十一女,康熙帝三十五子二十女。
不过她大约也能理解,婚姻向来是低成本又稳固的结盟手段,至少母皇在位时赤凰歌舞升平,朝堂一团和气,世家都和宫中连着姻缘线,利益勾连之下,没什么是生个崽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是小陆啊,你别担心,皇位肯定只会是你大姐或二姐的,母皇会安排妥当。”谈话的最后,先帝向她打包票。
所谓安排,无非就是在伴读和老师的安排方面搞些差别待遇,意图将非凤君所生的子女朝养废的方向培养。
后来每当凰双陆细想这一环,总会忍不住感慨母亲的天真。如此粗糙的手法,你世家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怎么会毫无防备?
只不过他们惯于将不满沉淀在心计之下,默默筹谋罢了,不像居侍中那几位锋芒毕露的学生,毛毛躁躁的打草惊蛇。
当年就是因玄州刺史常霞上书,直指她刚满五岁的长姐凰初元密谋造反,让先帝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二皇女及她位高权重的父亲那头,才给世家钻了空子。
世家确实也是真能忍耐,表象和平维持了近二十年,方因凰双陆的父亲,凤君师殷无预警死亡而被打破。
4.
事发那日凤君午饭过后照例出门走动消食,意外被根断裂的树枝砸中头部,当场断了气,御医都没来得急喊上,得年仅四十二岁。
凤君惯常行走的路线上,就这么刚好有粗细足以使人毙命的树枝摇摇欲坠,还算准了时机,不早不晚恰巧落到他头上,要说纯属巧合,未免也太离奇了点儿。
然而抓不到凶手只能自认倒楣,先帝的悲愤除了向花匠发泄也没别的去处。
正当皇宫还在为凤君的猝逝而哀恸时,同样离奇的死亡,已悄悄在他处遍地开花。
从平北军开始,直到天子脚下,曾经与先帝策马天下的同伴接连死去。
先是沙以文病重逝世的消息传到羽都,然久居沙场的女将为旧疾缠身已久,于六人之中又属年龄较长的一位,五十岁亡故还算可接受范围,因此她的死亡并没有令先帝起疑。此后因她之死,悲伤过度病故的宁光逢尚可同理。
直到刑部尚书封帧执勤时遭人攻击下属却袖手旁观,以至重伤不治,中书令麴风来宴会过后突发急症暴卒后,女帝终于惊觉事态不对。
开国元勋除却女帝外统共五人,师凤君所出的五个孩子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人拜一个为师,如今去了其四,几乎全军覆没。侥幸逃过一劫的融卿恽早年失忆流落异乡,空白了大半人生,眼下交好的人寥寥无几,这或许是他幸免于难的原因,但也意味着余下人的死亡,等于斩断凤君子女所有可凭依的人脉。
更棘手的是,曾经以为无权无势,随意安排给身负世家血统的皇子皇女为师的翰林学士们,早已顺着学生攀上五姓这棵大树,如今各个身居高位,威胁已升高到难以控制的程度。
四十六岁生日甫过,女帝早朝时急症突发,被前呼后拥抬进内室。
彼时大皇女和四皇女一个外放为官,一个去了镇西军中磨练,女帝年初就发了急诏令她们回京,但是世家预谋的种种手段,却楞生令这两位最有继位可能的皇女至今仍被挡在羽都城外。
面对心怀鬼胎的群臣,以及匆匆赶来和他们的支持者站成一线的皇女们,凰淩世所能做的最后努力,也只有拉过一旁震惊不已的凰双陆,趁自己还能说话,直接宣告由十二皇女继承大统。
5.
相较仓促即位,兄姐远隔外地更惨的,或许是凰双陆当时才刚和李家公子退了婚。
这下可好,一无朝臣支持,二无姻亲联系,虽说她甫满十六尚不能成婚,但若能掌握住未婚夫及他家庭的势力,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不过说起退婚这事,凰双陆觉得也不能全怪自己。
李家公子并不是她原本的未婚夫,母皇原先选定的对象其实是职方郎中崔昊的幼子崔子嶽,九岁时就订了亲,谁知赐婚还没半年,崔家那位福薄的小公子便在马球会上出意外没了,速度之快令凰双陆都还没能来得及生出悲伤之情。
刑部侍郎李元忠的四子李袭则是先帝第二次相中的对象,看着相貌堂堂,却十足是只纸老虎,胆子小得惊人,他们俩头一回见面出游时,凰双陆不过顺手揍了几个有宿仇的崔家孩子,未婚夫立刻给吓坏了,一回府就怕得找上先帝,要求解除婚约
凰双陆一向很讲武德,从不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动手,又虽然爱逃课,但基本功还是练得还是不错,自觉打起架来虽不能说身姿优美,但绝对不丑。对于自己居然会因此被退婚,她也觉得挺冤。
不过既然对方都摆出强硬的姿态了,凰双陆乐得两手一摊从善如流,她也没兴趣要个怂包丈夫。李家解除婚约尚嫌不足,似乎是怕女帝反悔,连夜给儿子定了武家女儿,没几个月急匆匆奉子成婚,怂得凰双陆都觉得没劲。
然而失去婚约等于失去支持,这个劣势倒是显而易见,若当时凰双陆知道自己将会临危受命登上皇位,那说不定她会考虑和李袭出门时安安分分当个大家闺秀。
世间没有后悔药,她的母皇在濒死中,似乎也想起了婚约这一茬。
“吏部侍郎帅季友可在?”
凰淩世躺在榻上仰望着天花板,半晌后虚弱的问道。
帅季友是崔子玄的徒弟,然而比起夏颚或程辅成,他却明显是服意不坚的那群,新皇朝建立后就逐渐与崔家脱钩,往两不相帮的中间地带靠拢,如今也没有和崔颖的女儿站在一块儿。
“臣在。”帅季友应声出列,似乎有些不解女帝为何在此时问起他。
“朕记得帅卿的长子尚未成婚?”凰淩世问道。
“回陛下的话,犬子帅端确实尚未婚娶。”帅季友面有难色:“但三个月前已和左补缺堵时的闺女换帖订亲了。”
“堵时?”骤然听到陌生的名字,女帝头脑有些转不过来,半晌才道:“婚约倒没什么大不了,解除了便好,回头再让礼部补一份厚礼给那姑娘。”凰淩世扶着融卿恽的手勉强起身,咳了两声,旋即摸出一块玉珮,勉力道:“这未来凤君的位子,朕便以此玉定下贵府长公子,待新帝十八便成婚,不得延误。”
帅季友接下玉佩,视线悄悄掠过站在凰凌世身旁流着眼泪,看上去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凰双陆,低下头时微微一笑:“臣遵旨。”
虽说对象是即将继位的新朝女帝,但这等棒打鸳鸯,仓促按头定亲的事儿,落到谁头上多少都会有些膈应,帅季友之所以能接受得如此毫无心里负担,纯粹因为打着别的如意算盘。
他早看堵家那位堵辰光姑娘不顺眼很久了,虽说两家同为崔氏派系,但对方不过是八品小吏家的女儿,要非帅端天天闹着私奔,他说什么也不会允诺堵家高攀他的长子。
如今正好借着圣上御旨,先把这桩不合心的婚事了结,至于这小姑娘王位究竟坐不坐得稳——
横竖还有两年才成婚,到时能成那皆大欢喜,不成他也有本事带全家脱身。
不过这消息传到堵家,就没这么平和了,堵辰光气得几乎要冒火。
且说堵家两老虽是真不成气候,混了半辈子还在七八品升不上去,他们的女儿却是羽都年轻一辈中拔尖儿的人才,凭藉优秀的政务能力及长袖善舞的手段,没几年就爬到吏部郎中的位置。
听闻消息的她登时决定倒戈向崔家那头去,预备好好给这位夺人所爱的新帝一点颜色瞧瞧。
6.
国丧过后,凰双陆无暇为母亲的死多悲伤几日,便得急着亲上火线。
礼部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并没有按时将新凰袍送到,她只能玩儿了命的东改西补,试着把先帝那套明显不合她身的旧衣往自己身上套。
正手忙脚乱,侍卫琴流闯入宫中,隔着屏风也能听出语气十万火急。
“融仆射才出了门准备上朝,就在离自家不过数步之遥的街口遭刺客袭击。”
琴流紧张得连声音都在抖:“眼下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快,宣我朕的太医前去,务必保住师傅的命。”凰双陆一阵头晕目眩。
还未出师,己方大将就已倒下,仗该怎么打?这下她连唯一的支柱都没有了,等等朝堂上会如何混乱可想而知。
果不其然,新任女帝前脚才上了金銮殿,侍中龙守业就当着她的面,一把火烧了融卿恽参他家风不正的折子,边烧边笑:
“哪里有躺着还能当宰相的道理,陛下,治国可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如今他这样子,给个光禄大夫都嫌费钱,您可得趁早换个人。”
凰双陆偷眼去瞧尚书右仆射那楷,见他虽然没有附和自己师弟的言行,却明显不愿出手相帮,正垂着眼装聋作哑,气得凰双陆在心里止不住骂这个见风转舵的朝堂不倒翁。
就是他这种毫无原则的行事作风,才让先帝误判情势,放了错误的人入内阁——
据说她母皇私下曾询问过几位大臣对于立师凤君的女儿为储的看法,那楷的回应一贯都是好好好,是是是,既然陛下想要,那我也只能支持了等等。
凰淩世欣喜之下没有细究,错将官场逢迎误当忠心的证明,甚至在居峻数年前病逝后亲自提拔他师弟接任侍中,满心想着如此一来即便继位的是师殷女儿,也可保内阁安稳。
姑且不论那楷那薄如纸的忠诚,先帝其实还疏忽了另一条重要情报。
龙守业早年曾与工部尚书郭刃有过一段婚姻,育有一女,虽已和离多年,然而就单凭这个女儿,就足以将两人利益紧紧串起,从而促使他成为二皇女的支持者。
朝堂过招与战场不同,战场浴血拚的是真枪实剑,官场对垒则比冰山下的合纵连横,杀人从不需见血,凶险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一次行差踏错,就足以使人堕入无间,粉身碎骨,更何况凰淩世错的不只一步。
凰双陆漠然的坐在皇座上,目光扫过下方乱成一团的臣子们。
吏部尚书连哲迁、户部尚书荣子文、刑部尚书庾蒲、工部尚书花贤、度支郎中王花奴、右谏议大夫程辅成、中书侍郎符琰
以及那位被她抢了未婚夫的吏部郎中堵辰光,凰双陆原本压根儿不认识她,只是那道隔着人群仍紧紧黏在自己身上的,充满恨意的目光实在太过吓人,她趁转头喝茶的空档悄悄询问随侍方知。
凰双陆搜索了一会儿,沮丧得发现自己同胞二姐的公公卢郁不在其中,想从姻亲寻找支持者的想法也宣告破灭。
不过倒也不算太意外,听闻卢郁不知何处得罪了那楷,今早已被他擅自判决降职到无法面圣的品阶去了。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收回目光时,一个和喧哗嘈杂的朝堂格格不入的身影,猛然撞进她眼底。
那人相貌就他身上那袭三品官服而言,年轻得过了份,在一众爬满皱纹或刚要开始起皱的面容中显得格外突出。
就客观而言也俊美得过了份,下颔和鼻梁刀凿斧刻般深邃,沉着的目光及下垂的嘴角云山雾罩般萦绕着莫测高深,令人无法单单因年龄,就断然认定他出现在此处是否德不配位。
他负手而立,神态悠闲,既不加入眼前的混战,却也非全然置身事外。
凰双陆亲眼见他不动声色从堆成山的折子中摸出属于自己的,记下诉者名字后再烧掉,他烧完后似乎发现女帝的视线,朝她微微一笑,那笑里乍见之下是看好戏般的嘲弄,但细看又有自己不懂的东西。
兵部尚书王诵。
凰双陆认得他。数年前兵部尚书位子上坐着的还是他爹王履冰,而王家次子曾经许婚二皇女。
虽然后来先帝因提防居侍中的野心,亲自拆了这桩婚事,但在此前皇子皇女往他们家场子走动还是挺热络的,公开场合多少碰过面。
就她的记忆,王公子离而立之年应当还差一点儿,至于年纪轻轻就能居此高位,究竟是天纵英才还是凭他爹的裙带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凰双陆又看了一会儿,终究移开了视线,反正这人不是站曾与他家有婚约的二皇女那儿,也该是支持与王履冰有师徒之谊的五皇女,肯定不是能帮她突破困境的对象。
7.
然而凰双陆的预想并不准确。
结束令人头痛的朝会,她回到御书房摘了凤冠,瘫坐在椅子上,想着先休息一阵,却听外头来报兵部王尚书求见。
她满腹狐疑,命人宣召,只见方才朝会上短暂眼神交会过的男子毫不客气的迈步进入,见了女帝也不行礼问安,站在御案前,十分无理的打量她。
“王尚书可有要事?”
经历一上午精神轰炸,凰双陆已经没有什么好气。
王诵开门见山:“臣想问问陛下,是否有意与臣合作。”他敛去笑意的面容庄重,严肃的声音听着也不似玩笑。
“条件?”凰双陆冷笑。
纵使她年纪小,也没傻到相信一个权臣会不带目的的帮助自己。
“臣确实有想从陛下这儿得到的东西。”王诵又露出方才那种嘲笑和不知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古怪表情。
此刻凰双陆看得更真切,那是一种微妙的渴望,是指着满月对母亲说“我想要”的孩童眼中会有的神色。而不知为何,她直视着那双眼睛时,只觉心中发毛。
他毫不掩饰的又打量的女帝一阵,方摇着头开口:
“可惜您年纪还太小了,无法及时兑现。不过若陛下同意,臣愿待您十八再领取报酬。”
纵使他的神情语调乍看都是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模样,然而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露骨,凰双陆也不真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儿。
她气得往对方面前扔了个茶杯:
“王尚书若只是来羞辱朕的,就请离开御书房吧,您若不走,待朕喊侍卫进来,就是直接送你到刑部了。”
言语调戏当朝女帝按赤凰律令应当有法可罚吧?虽然如今刑部的官员未必听任她指挥,凰双陆忍不住悲观,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言语恐吓这个无礼之徒。
王诵面对她的盛怒倒也没有纠缠不放,扔下句:“陛下您可以好好考虑。”潇洒离去,临去前饱含深意的眼神带着胜券在握般的从容,看得凰双陆牙痒。
8.
权臣横行,相互攻讦之下,政事直接瘫痪,国家近乎停摆,朱州钧州接连决提,变州饥荒引发民变,无数的人在混乱中失踪、被杀或病亡。
融卿恽伤好了,旋即被龙守业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流放幽州,回不到朝堂上。
边境的状况没有更好。
鄢若水和麻允分别手握平北、镇西军权,他们虽是赤凰军出来的将领,然而忠心就算只隔着一重,也难免有些偏离,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沙以文宁光逢,以及自己的母亲凰淩世。
这或许是两地军队虽然没有反叛,但仍对她的求助毫无回音的原因,当然也不排除她派出的人压根没能顺利抵达边境。
凰双陆在近乎傀儡的状态下度过她女帝生涯的前两年,连任命无关朝堂的芝麻小官的权利都没有。
她的同胞兄姐困在外地帮不上忙,皇宫中其余的异父手足只差没把喜悦写在脸上,尤其是崔颖所生的皇女们,气焰嚣张的彷佛她明天就将倒台。
在秃鹰般贪婪的目光中束手无策的凰双陆,终于在她十八岁生辰过后,屈尊驾临王尚书府,被彻底架空了权力的她,如今手头上能当刀使的,只剩下自己那张蒙神眷顾的美丽面容以及渴求这份美丽的人。
这倒不是凰双陆自恋,她确实天生就有与好勇斗狠性格截然不符的惊人美貌。她的母亲及姐姐都是细长的眸子,眼睫垂下时几乎看不清眸中神色,却独她生了双秾丽的猫眼,勾起的眼尾顾盼含情,随意便能慑人心魄。
幼时二姐带她出门,逢人便要炫耀自己漂亮的妹妹,而凰双陆街头斗殴的顽劣喜好还没传遍京城时,因她外貌对她一见钟情的少年更是数不胜数。就连过去偶尔贪玩遭师傅训斥,她也总会赌气回房顾影自怜,自暴自弃般想着要真文不成武不就,不如就靠脸上街讨饭去。
只不过这句气话如今竟一语成谶,倒是始料未及。
“臣想要什么,陛下应该很清楚才对。”两年前单独见过面的男子,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王诵看向她的目光无比平静,唯有贴着脸瞧,才能看出眸光深处的渴求。
“龙守业。”十八岁的女帝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腰间,两人的鼻尖凑到了一块。
凰双陆压低了嗓音,提出了这场合作关系中第一个要求:“三个月内,让侍中龙守业离开内阁……不,离开羽都。”
“臣遵旨。”依旧是波澜不兴的语调,这个天生有副君子相的男人,似乎很擅长透过外表隐藏自己真实的样貌,就连亲吻她的脖颈时都似带着些许不容侵犯的虔敬与严肃,只在作为开场白的话语中,透出些许难以自抑兴奋:“不知陛下今日会带给臣什么样的惊喜呢”
Tbc.
*这篇的灵感来自某个改朝换代后意外开启王诵权臣模式的档。
此前我档王诵不是被诱拐降智,就是二代登基前就给他对象生孩子难产过世,不然也会被初代抓来和二代的姊妹联姻成为没有威胁性的亲戚。
因此第一次面对自然成长()的完全体王诵,还是少见的年轻美貌权臣,唯一想法只有你政略为什么这么高、明明顶着这么正经的的脸居然是风流性格吗以及朕肯定能很快睡服你……
(结果睡了十年都没有服想尽办法搞他徒弟才把人弄下来)
总之是篇首度尝试攻略王诵的产物,非常主观,可能已经OOC到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将就着看,有bug请见谅
很久以前的半成品,捡起来想到哪写到哪,思路有点割裂
风彬看向被呈上的头颅,昔日耀武扬威的大敌如今披头散发、除了圆睁的怒目就只剩狼狈。
这位在西树可止小儿夜啼的青鸾凶神如今总算是陨落,尸骸落在焦热的土地,首级则挂在长矛上,军队行到哪里,这颗头就被示众到哪里,简直比被剥光了衣服游街还要狼狈。
不少王公都对这颗头的安置起了犹豫,但他早就想好了位置——不能将他葬在土里,一定要把这颗荣耀的象征挂起来。百年前西树和中原曾有联姻,宫里有一座为那和亲公主建造的楼,那攒尖的顶最是合适。
他听说那人的小儿子如今还在大牢里押着,不由可惜了这么个要接兵权的儿郎,但要怪也只能怪他父亲,谁让他生出个叛国通敌的......
他听说那人的小儿子如今还在大牢里押着,不由可惜了这么个要接兵权的儿郎,但要怪也只能怪他父亲,谁让他生出个叛国通敌的私生子,还要予其军务。
这便是报应,造了孽又识人不清。
这一战下来,谢氏几近垮了,青鸾除了统领北边的明家外再无可用的良将,风彬只觉翳在心头的云散了大半,不由畅快无比。但一想到此战得胜归来的将帅,风彬又觉得头疼,那些因战事失去亲人的百姓兵丁只晓得大仇得报,将得了利好那几个奉为拯救西树的神,根本不想想这之前他们也都只是挨打的命。
西树从来都只该有一个神,那就是盟主。
既然如此,那就培养一个新的将领,有着异族血统,永远不可能为西树人所接受,只能成为依附盟主的恶犬。
多年后当恶犬咬断主人的喉咙时,风彬才意识到,谢彦休从不是狗,而是藏了爪牙的狼,他所有夹着尾巴做狗的行为都是为了变回狼的那一刻。
谢彦休嫌弃地看着手里的弯刀,他几年前还用不顺手的东西如今也能在他手里转出复杂的弧度、滴着让人恶心的西树王族血液。他另一手抽出很久不用了的、曾藏起来的环首刀,微喟一声却又收入刀鞘。
他看向俯首的怯懦之臣,喊出几个名字,刚叫出一两个时众人还未明白,可后来也反应过来——这些人里有人曾做主将谢子迁的头颅从边境挂到都城,有人奉此命行事,还有人从了风彬的命将那颗头挂在攒尖顶上。
当那些人如这位摄政王的父亲一般,头被挂在矛上、挂在西树盟主住所的顶端上时,没有一个西树人敢开口。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西树不再姓风。
********
当谢彦休下令将王宫里那几颗“晦气东西”摘下去时,西树王公们不知道是该先松一口气还是先觉得憋屈。毕竟同族被用那种血腥手段羞辱和被人用了轻蔑称呼实在是难排出个先后。
而这次报复的结束并不是掌权者的仁慈,不过是因为青鸾的长公主要嫁过来,谢彦休怕冲撞到昔日的未婚妻,才不得不中止。一想到过去种种,谢彦休总会觉得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吓唬她倒也不错,可最后却还是没狠下心。
苍时车辇驶入西树王宫的前一夜,谢彦休梦到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是他归降西树后就再没翻出来过的记忆。元月的灯会、二月的花朝节、姑母张罗的赏花宴上那个笑盈盈的面孔。
她笑着接过他求了小妹好久才答应陪他去选的礼物。
然后掷入水中。
他醒过来了。
他到现在都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她毫无征兆地冷漠疏离。若不是父亲积威甚重,那一纸薄薄的婚约只怕都要被她毁去。
可笑他昔日苦苦挽留,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正应了他二人定下婚约后去安国寺里求的签文。
他那时想,原来神佛是真的存在的。
可真到了牢狱里他抚着母亲妹妹为自己和父亲兄弟求来的平安符,又开始迷茫了:神佛真的存在的吗?还是祂们对谢家闭上了眼?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神佛抛弃谢家与他,他还何苦去信那报应。
所以无论是作为西树的将领攻打自己曾视为生命的灏州,还是手刃谢谦以报谢家倾颓之仇,谢彦休都在尽力遗忘青鸾是他的故土、谢谦是他的兄弟。
刚进西树军营那几年唯一能让他煎熬的或许就是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曾与他在军营里高唱凯歌、如今却徘徊在梦中谴责他的战死同袍。
可是渐渐的他们也消失在他的梦中。
摄政王大婚时散落的花瓣如车辇的轮蹭出的火花,灼烧了西树土地。宝马香车佳酿、和亲马车上貌美的侍女,一切都将西树王都拉进了青鸾的尘嚣。
没有人敢去窥探那远道而来的长公主。暑热的天里,那金丝镶饰的玉辂里散发出阵阵的寒意,锣鼓喧天却换不来期间人的一声反应,若非侍女神色平静,只怕要有人疑那车上的究竟是长公主本人还是她的棺椁。
谢彦休沉溺在这本该是麓空八年就实现的婚礼,奉若神明般地捧着那只探出的手,贪婪却又小心,甚至不敢用指缠上那腕。
直到他们共拜堂,饮合卺,他才敢彻底品尝这一掬从青鸾远道而来的甘醴。他有些恍惚,过去的隔阂是因何而起、又因何而开始淡化,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是长公主驸马,而她也成了摄政王妃。
他低头去吻,白皙的颈子、柔软的唇,还有那牵扯出一两分笑意温和的眼。
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谢彦休想。
就在他压下心头飘荡的疑惑与丝悬的不安时,他瞧见一束光,从苍时的指尖流过又定向他。他捏住那只手,瞧见了那带着一切答案与痛苦的星孛——一支做工精致的簪,簪头塑得狠戾,尖锐得划破了所有的欢喜与自作多情。
苍时挑选住处时一眼就看中了昔年中原公主和亲时建的楼。跟随她的西树宫人踌躇着说这楼闹鬼,夜里常有人听到战场打斗的声音。可再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摄政王掌权后换了王宫里所有的宫人,昔年旧事他们一无所知。
苍时听后却不以为然,觉鬼神之说不足信。谢彦休也不拦,她就这样住下了。
楼临湖,顶层有个栏杆回廊,苍时有时爱坐在廊边的平椅那看风景。她时常看见站在湖边的谢彦休。
谢彦休并不靠近楼,也从不仰头去看坐在回廊里的苍时,他就那样盯着湖面,看楼的倒影,看苍时投到水中又被风揉得潋滟的影,看曾经悬挂过父亲头颅的攒尖。
宫人们隐约地知道摄政王和王妃曾经的爱恨情仇,猜两人不过是貌合神离对政治联姻,因而摄政王才会对使节捧回的和亲文书那般淡然与胜券在握,自然也就不愿靠近王妃,更不会仰视。
只有那被细细裱好的文书知晓摄政王借着灯火翻看了自己无数遍。
自苍时和亲后,西树王宫里每年正月初一都要举办灯会,宫人们哪见过青鸾的花灯,对随苍时陪嫁来的工匠格外尊重,不是今年要学兔子灯的做法,就是明年求工匠们做繁复的款式。
苍时每年都坐在廊里看架起的灯王和零落在王宫里各处的灯火,这些她早就在青鸾看腻了,更何况西树此景不过是东施之流,实在是无趣。
年末王宫里又开始张罗灯会,苍时兴致缺缺,贪凉坐在廊里吹着夜风和毕云星闲话守岁。
毕云星拿了个滚灯上来,苍时一边把玩一边笑着问她给羽都亲朋的节礼是不是都送去了,又说过了年她就三十一了。灯火闪烁,毕云星看向自己跟了十几年的主子,流逝的岁月和西树的风沙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痕迹,她还和旧时一样。
谢彦休仍站在湖边,他看见那盏灯如勉力捧着也留不住的月,歪歪斜斜地从高楼坠下,搅碎了湖里的那一轮。
他还在想大抵是这盏灯不合苍时心意时,毕云星从楼里出来红着眼和他说长公主薨了。
这是谢彦休自留在西树后第一次踏进这楼,毕云星不明白驸马为何神色如旧,他平静地让所有人都出去,又让她去寻殿下坠下的那盏滚灯。
她再进去时看见谢彦休的发已尽数白了,她小声提示,却见他捻起一缕看过后并不在意,之后又起身问灯有没有找到。
他似乎定着一个姿势很久,骨骼发出声响,那是他身体里发出的唯一哀声。
毕云星将灯呈递上:这盏灯被发现时,糊的纸已经被水冲走了,只剩下折断的骨架,一截晃晃悠悠地牵连着剩下的那部分。
【定四海,平世家,女帝万岁】
【后宫起火,挚友打架,女帝稀碎】
【“我寻思建立赤凰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事啊!”】
【点击就看《赤凰合伙人之陛下和师小红的办公室恋情》——】
【皇储:我都会打酱油了我爸妈还没表白这事正常吗】
同人志内容解禁全文共四万字分节发出,日更,此为第一节
有种东西叫既视感。
你在会走过某处爬......
你在会走过某处爬满了藤萝的架子时,恍然觉得你在梦中或者哪个已经记不清的地方见过这一幕。
你也会在拿着杯子要摔下去的时候,突然回忆起八年前的梦境。
师殷跪在几案后三步之外,抬着头看你。听到瓷器碎裂的响声他下意识微闭起眼睛侧过头去,却没有碎瓷片在他身边炸开,那只薄胎的茶杯被你生生攥碎,断茬刺进掌心里,红色的细线顺着割口爬向指尖。
“……陛下!”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随即抬头望向你手上向下坠落的血珠。刚刚还生硬得几乎冷淡的语气变得不稳,他单手扶地想要站起来靠近你。
你没觉得有多么疼,赤凰血脉的花枝已经从手肘爬下来涌向掌心,伤口在被制造出来的瞬间就开始愈合。听到摔杯声和惊呼的侍卫从门外涌入,迟疑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做出反应。你慢慢地,慢慢地蜷起手指握住伤口,指腹上的盐分让痛感变得明晰。
“把他带出去,”你说,“朕现在不想看见他。”
多亏手上有这道伤让你保持清醒,你想,不然你或许会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呜咽起来。
你看,人生就是充满变数。在你二十岁那年你从未预想过你会成为某个架空朝代的皇帝,不要说皇帝,你甚至没有考虑过婚姻。像大部分人一样你等待着时机推你前进,从命运手里接过东西而非向它索要。
这不算太坏的生活方式,至少就算你二十岁规划完整个人生,二十六岁坐在赤凰最高的位置上你还得从头再来。可这也不算太好的生活方式,因为当你爱一个人时,你也考虑得很少。
你想没有什么比那五年更困难的了,除却生死之外更无大事。你和师殷已经走过了最煎熬的,被焦虑,分离,怖惧和血泪支配的那段日子,之后虽然不见得会是“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至少会有更多轻快的,和缓的时光给你们继续发展感情,直到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
可好像不全是这样。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国第一个月,好像赛跑发令枪击发后的那半秒,朝臣还在脑袋瓜嗡嗡地预备起跑,你已经拽着你的尚书左秘书长跑出去了一百米。
你大致记得游戏里的朝堂布局,原本打开游戏就直接呈现在你面前的东西在这里成为艰难角力与拉扯的产物。你在炎州的后方很稳,融卿恽坐镇凰起之地,官署已经规模完善,只要你想,你可以给朝堂做一次小换血。
但你做不到。
你不怕磐石一样紧紧链接在一起的世家,你有得是力气和耐心在他们之中凿出一个一个空隙,然后把你的钉子楔进去。可他们不是石壁,他们是很久以前,你走进学校快递站里时怀里抱着的充气防震材料。就是那种半透明的,塑料的,做出一个一个相连充气囊的防震材料。只要你不小心用剪刀扎破了其中一个,它的其它部分就会立刻随之干瘪下去。
世家就是这种东西。在你试着剪掉他们其中一部分时,他们让你的朝堂瘫痪一片。
战乱令人口十不足一,余下的一中寒门读书人少之又少。长公主最后一搏让小世家伤亡惨重,你能够拉拢的边缘力量也所剩不多。你手里的人足够填充关键职位,但不够直接掀桌把他们全都换掉。站在赤红的宫阙下抬头望天,你感到有一根绳子不轻不重地勒着你的脖子。
和崔家联姻吧,陛下。师殷在这时候说。
那时你正在为了科举焦头烂额,你不是历史系的学生,高中那点关于隋开科举的知识不够塞牙缝,各地刺史早就已经启程赴任,只留麹风来被你扣下和师殷一起给新政打大纲。
“也不知道现在写的,到时候内阁会议被崔卢啃完了还能剩下多少。”你瘫在椅子上抱怨,师殷抽冷子开口,你立马从椅子上窜起来。
他说陛下,崔家二子尚未婚配。
你说师殷你他妈再说一遍。
话音未落,麹风来夸差就跪下了。
你过去拽着她胳膊肘把她拉起来,说没事风来我平时就这么和他说话。一扭头看师殷他还不卑不亢地站着打算给你复述一遍,你顿感自己的血压开始下到零上到一百八。
“师殷,我们两个什么关系?”
“殷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是我的陛下。”
你现在知道留在这个时代有什么不好了,这破地方没有空调,没有手机,没有奶茶,还没有降压药。
你拍拍风来的胳膊肘示意她站稳,然后绕过她伸手拽住了师殷的领子。
“你听好了,我们两个是夫妻,没领证也是。少把我卖去联姻!”
话音落下的长久沉默里,麹风来叹了口气,又跪下了。
你怀疑自己是只鸟。
对,政治意义上你当然是鸟,男性皇帝是真龙天子,女帝是赤凰化身,你的臣民就是一群鸟ren……
不是,倒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说的是,你的情感模式像是鸟。你忘记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说法了,人类与鸟比起来是不忠的,这无关道德,有关生理。鸟类大多实行严格的单偶制,与伴侣分离将会给它们的身体带来严重的后果。这不是说师殷出个差你就会心脏骤停,这是说你没有维持多线感情的能力。
你专注地去爱一个人,把感情倾注在那个人身上,心脏不大的空腔里只能放下他的身形,再多一个就会让你的心滞重得无法跳动。但那个人告诉你不行,请你把这个空腔切开或者假装切开,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再放一个人进来。
你被他激怒了。
师殷定定地看着你,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掩饰的表情。
“你给我像样一点。”你说,“你逼我撕你衣服吗?”
于是他揽住你的肩膀,翻身把你压在椅背上。
你们从下午折腾到黄昏,玉带和发簪被他拆下来摆在桌上,又被你顺手扫下桌子。日光逐渐昏黄,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暧昧不清的影子里,恍惚间你觉得这不是在赤凰,不是在你的御书房,这是在二十一世纪你那个小小的卧室里。窗帘半拉开着,椅子上堆满了要洗的衣服,邻居油烟机的嗡嗡声隐约可闻,你们喘息着躺在地毯上,接吻然后吃到对方的头发。
你抓住师殷的左手,慢慢掰开,他的掌心里有两个弯弯的月牙形痕迹,有些深,几乎已经见了血。师殷还在放空,任由你摆弄他的手,直到发觉到你在看什么才慌张地把手抽出来。
“我还以为你真的乐滋滋地把我往别人怀里推。”你哑着嗓子说,伸手去找水。他默不作声地坐起身拿了桌上的茶给你,茶水已经凉透了。
“不提这事了,好不好。”你抿了一口茶,抬起头看他。
他很轻地点头,又很轻地摇头。
他说那不是我能说了算的,陛下。我们不是我们,我们是这社稷的一部分。你又低下头去喝茶,喝到了一嘴沫子,
“阿殷,你这样我会恨你的。”
崔颖还是入宫了。
崔家巧笑倩兮的三女儿对你打趣她的兄长,说他早就在炎州初见的那一晚后对你思之如狂。你漫不经心地听崔思弦说话,脑袋里全是师殷。
崔颖入宫的前一个月,师殷查出有孕,御医说他忧思过重,胎不太稳。你换上便装悄悄从宫里出来去他府上,府门开着,师殷披着一件单衣站在那里,目光落到街的另一头。那一头不断有健仆挑着系红的箱子过去,人从这个巷口一直到那个巷口。
是崔家在为崔颖备嫁。
日光把他涂成低饱和度的黄色,刚从一张古画上揭下来似的。师殷冷淡地,双眼不眨地看着那抬箱的人群,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你迄今为止见过最激烈的感情。你慢慢走上前去,一直走到几乎能够伸手抱住他,师殷才看见你。
“啊啊,将……”他喃喃着,为你身上那件玄色的旧衣晃了一下神,蝶一样的睫羽翕动着,拢上又睁开,旧日的幻觉从你们两人之间消散。
“陛下。”他说。
你没有应声,只是伸手摸了摸他表情还未恢复正常的脸。
我的军师啊。
或许是因为师殷的那个表情,你在崔颖入宫的当夜没去傲雪殿,蹲在御书房点灯熬油玩。宫漏响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天边露出蒙蒙的鱼肚白。宫人们为灯添了四五次灯油,谁也不敢劝你一句什么。
到天大亮你终于走出御书房,在皇宫里打着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昨晚你当然可以睡在栖梧宫,不去管他崔颖今天入宫头一天。但你诡异的良心阻止了你,你知道他在等你,你没法心安理得地入睡。
你只能对自己说谎,你说忙了一整夜,即使你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可现在你没得忙了,今日无朝,你应该去哪呢?回栖梧宫补觉?从这一刻起忘掉崔颖的存在,给这个大学年纪的年轻人下一道审判,从此他无期徒刑?
你最终还是去了傲雪殿。
崔颖已经睡下了,他孱弱的身体支撑不了一整夜。宫人们因为你的到来而惊作一团,你挥手把他们赶下去,不让人惊醒你的梅君。
他看着是熬了很久,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蜷缩起来的崔颖也像是一只鸟,一只死掉的文鸟或者金丝雀。覆盖着漂亮羽毛的翅膀紧紧贴着身体,缺血的粉色爪子握在一起。你在他的身边坐下,伸手拨开他颊侧的发丝。那张玉雕一样的面孔在熹微的晨光下有些不真实,你把掌心贴上去,触手的肌肤微微有些冷。
他轻柔地梦呓着,声音含混不清。你怕他是在叫你,仔细听却不是。“阿母,”他呢喃着,“没事的,我没事的。”
你叹出一口气,拉了拉他的被子。
是的,崔颖,没事的。
是的,你很忙,接手这个国家之后朝中事无巨细总要在你面前提一嘴。原本用于管辖几个地区,几支队伍的逻辑体系放在朝政上显得过于粗糙,你只能依赖着赤凰血脉带来的旺盛精力勉强应付一切。你的身体不会累,可你的头脑疲惫不堪,你期待着每一个放松的间隙,就像一个囿于课业的孩子期待春游。
但总是没有机会。
在年末你有了第一个孩子,男孩,天生的白发,小得像是一只快死的乳猫。医博士踌躇半晌憋不出什么好话,在一众恭喜陛下里讷讷地看着你。
他说这个孩子先天不足,后半截话他没敢说出来。这个在忧思和劳苦中出生的孩子,很可能活不到成年。
师殷歪在床铺上,脖颈无力地垂着,让你想起秋狩挂在马背上的鹿和鸟。你抱着那个孩子坐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搭在你的肩膀上。
“臣有负陛下。”他喃喃着,你几乎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少说昏话。”你伸手拍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们的孩子很好。”
“等到明年梅花开的时候,我们带着他一起去炎州南巡。”
第二年梅花如期开了,你们谁都没去。师殷又一次怀孕,这次生下的是个女孩。你力排众议立了这个襁褓里的孩子为皇储,感到系在心里的心事稍微轻了一些。国家已经步入正轨,你不再是无根无系的异乡来客,到明年,你总能和师殷一起没有忧虑地在花下闲话了吧。
然后是第三年,接下来是第四年。你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你耽误师殷太久了。
朝中的每个人都是政治动物,一刻不停地结盟,分裂,打压,提升。偌大的朝堂像是一张棋盘,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为自己圈更多的目数。开国时所有关系网络都被打散,新入的翰林冲击五姓,勋贵们与世家相互角抵,师殷本应该有无限的机会在其中展转腾挪。
可他离开了实职两年,整两年。
没人能够让他放弃,白羽的鹤也是清光粼粼的礼剑,回到左相的位置之后他立刻开始布置,把自己扎进已经大局初成的棋局里。
他开始收徒。
你稍微有点印象,他第一个学生姓卢,是个女孩,长得有些像是崔家的三娘子。你得到消息后召见了他一次,师殷站在陛前,神色淡淡。
“陛下不信我么。”他说。
你想了很久,摇摇头:“不是,是你不信我了,阿殷。”
最理想的关系是寡君孤臣,你依赖他,他依赖你,臣子立足的根本全都系在君王身上,不依靠师徒关系或者党羽安身立命。很少有臣子敢于这么做,这几乎像是赌博。你以为你能和师殷维持这种关系,就像是维持你们对彼此感情上的忠诚。但他后退了,退得无可厚非。
你突然有点怕,在这个瞬间,你窥见某种裂隙存在于你们之间。
真正的争吵爆发在开国第四年末。
在这个所有人都忙碌起来的十月,你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粮他妈都跑哪去了?
开国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天气,玄奥一点说是你顺应天意法承大统,所以天象平和,现实一点说是古代极端天气还是少,你这几年运气挺好。
游戏层面上说,是这个世界终于打算放过你这个倒霉的单机玩家了。
四年来没什么水灾干旱蝗灾之类的自然灾害,各州人口开始缓慢回升。炎州在大后方,安定最早,融卿恽又是旧日刺史,所以税收一直稳定;麹风来长于财政,所辖钧州是大州,一钧一炎撑起了国库小半边天。每年过年他们回来述职,你都要拼命克制冲过去抱着他们大腿喊爸爸的冲动。
相比之下,周围的几个州就有点不够看。
尤其朱州,你对朱州有意见很久了。紧挨着炎州,纬度一条线齐平,全在三熟区。水稻作业成熟,航运发达,养出郑胖里里外外十来支富商。可每年年末交上来的税都像是被剃头,仿佛隔壁的融卿每年秋天都去抢他家粮仓。
……开玩笑的。
郑矩给出的理由是路耗。朱州多山多水,官道蜿蜒且多有山路,征收的粮食到了羽都多有短损。你找了张舆图,几个前朝老翰林,点灯熬油地研究了半个月,得出两个结论。
一,去他的损耗,郑矩这人肯定有问题。
二,路也确实真不行,得修。
当初你在炎州的时候其实想过修路的问题,整个赤凰的版图稍似真实世界,北高而南低,西南多山川丘陵。炎州卡在平原山地交界处不上不下,运粮一直让人恼火,这种情况直到你打下钧州南才有所缓解。而朱州比炎州更西,地势更复杂,陆路和水路有时山道相隔,无法直接连通,这部分路总是成为郑矩的说项,年年交上来的粮短一截。
问题一个一个地解决,路不行就修路,人不行就查人。你大致敲定了一个修路计划方向,地形勘探的组织和线路拟定就交给内阁去办,至于征发民夫——已经快要到农闲的时候了,如果能尽快开工,应该不伤民时。朱州纬度低,冬季修路应该比北方容易,但虽然如此,对苛待民夫的监察也得跟上……
你想的挺好。内阁给你怼了回来。
不行,修不了。
你现在感受到当皇帝和当将军的不同了,你是凰将军的时候穷,干什么都没启动资金,恨不得先当个裤子。但那时候你受到的阻力最小,所有人都和你朝一个方向前进,或许麹风来和师殷会在细枝末节上发生争执,但没有任何人对你的忠诚有瑕疵。现在你是皇帝,仍旧穷,每天都有刮墙灰当藕粉喝的冲动,但现在你做事的最大阻力不再是能力,而是你的臣子们。
将军的部下是指向一个方向的力,皇帝的臣子是指向四面八方的力,当你向前走的时候有人向左有人向右,还有人打算把你往回拽。这其中——有本来你认为会和你一道的人。
世家不赞同修路,师殷也不赞成。
“民力尚弱,陛下。”他说,“四年来休养生息也不过堪堪恢复了几成。朱州地形崎岖艰险,开山修路绝非易事。昔日长公主征发民夫,民间积怨尚在,臣以为,此时还当从长计议。”
这算偷换概念吧。你说。我和反社会JK她动机不同行为不同结果不同,你不能把我俩放一起说啊。
师殷茫然了一下,他大概一个字也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你很快改口,我是说这两件事不能放在一起说,我和长公主不是一样的,对吧?如果把百姓当做愚民来驱使,认为他们不会思考只要做工作就会有怨言,不分好坏感到劳累就会诅咒朝廷,那是驱民如驱牛马,是统治者的傲慢。但事非如此,师殷。百姓是聪明而敏锐的,只要向他们解释,他们会明白这条路是为他们而修。只要能够压下路损,就可以把这损耗的一部分抵消税负来减轻他们的负担。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你看着他,眼睛里有属于那个将军的光。
“师殷,天下不是我的,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人为天下人做事,和天下人为一人做事,是不同的。”
他看着你的眼睛,有一瞬间你觉得他的心绪似乎也被调动起来,但那只是很短的一息。这个昔日的理想主义者垂下眼睛,很轻但很坚决地摇头了。
“现在不行,陛下。”
你还在为第二个问题拉扯的时候,第一个问题在你面前炸了个雷。
郑矩有问题,郑矩问题很大。
你猜到路损肯定有问题,这其中发生了贪污,但当户部调查的结果呈到你手上时,你还是久违地感到了足以催动血脉的愤怒。朱州当地的税收高了一成,挂的是路损的名义,朱州交上来的粮少了两成,挂的仍旧是路损的名义。郑家人不仅仅在贪路损,他们直接重新定了朱州的税收,天高皇帝远,这一州的百姓就在你无知无觉的眼下被盘剥。
户部派出的是炎州旧人,麹风来在朱州至炎州的过道上提前设卡,截住了一路打点安排的郑家幕僚。朝堂上你把那两本阴阳帐摔在台阶下,满朝文武寂寂无声,连呼吸似乎都消弭在空气里。
“郑家众卿让朕开了眼界,”你怒极反笑,冠冕上所饰的冕旒轻微地震荡起来,淅淅索索的声音因为寂静而变得清晰,“倒是朕不察了,开国五载,还未曾发觉原来这朱州,姓的是郑。想来再过三年五载,朱州刺史也不必称刺史……”
“该称陛下了吧?”
惊雷在头顶炸,郑家主支旁支所有朝堂上沾一点边的人全数出列,把他们的额头和肩膀贴在地面上。
“臣等不敢。”
不敢吗?你知道他们敢。你是一位仁君,或许比这个世界过往历史中的全部皇帝都更随和和仁慈。几乎没有什么言语会冒犯到你,言官们说话时从不为下一秒自己的处境而恐惧,四年来没有任何一族株连获罪。于是他们敢了,他们忘记了你是怎样取得了天下,怎样自血染的阶上走到今天的位置。你成为了一个温吞的,优柔寡断的,易于蒙蔽的符号,以至于他们敢在一州的税收上动手脚。
你起身,抽出御前侍卫的剑掷下台阶,它刺破空气发出哨一样的嗡鸣。剑锋擦着跪在最首的郑令言额角过去,卷下一缕浅色的头发。
铛,剑坠落在地。兵部尚书郑令言的脊背晃动了一下,几乎失去力气伏在地上。你慢慢地顺着台阶走下来,走到他们面前,所有人都沉默地低着头颅,没有人敢于直视你的面孔。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你冷笑起来,用脚尖抬起他冷汗涔涔的脸孔。
郑卿,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道么?
“不如自裁以谢天下吧。”
【在几乎凝固的空气中,师殷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越过眼前低垂的一排排头颅,越过他们的冠冕和发饰,落在他的陛下身上。】
【赤红的花枝爬满了她的面孔,几乎遮盖住她原本的肤色。那些扭曲的,鲜艳的线条蛇一样爬动着,以她的脸颊为中心张开。她好像失去了人的形容,好像有一张口撕裂了她的面颊,对着匍匐在地的兵部尚书张开。后者被鞋尖挑起下颌,瘫软地半伏在地上。】
【陛下。师殷沉声开口。他在战场上见过她这样的形容。那鲜红的血脉足以让任何和她交手的人胆寒,但是这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他忘掉了恐惧,他只记得他要维护住陛下。】
【她是圣人,不是令人恐怖的怪物。】
【“陛下,息怒。”师殷努力把声音提高了一点,视野里的陛下抬起头来,有一缕花枝从她眼角退开,于是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被盛怒灼烧的闪闪发光的眼睛逼视着他,令他也不得不侧过脸躲避。】
【“朕忘了,还有朕的左相。”她说,“你在炎州旧部的学生尚且还知道体察民情,朕的左相一日一日迎来送往,倒不知道在做什么了!”】
【他感到胸腔里传来什么绷断的声音,无力感缓慢地爬上脊背。师殷低下头,跪下,伏在她脚下。】
【“臣知罪。”】
未完待续
杀母这件事你不参与我都不会这么恨你
可就是因为刃一叔不会鲨无辜
无论给刃一重生多少次
他都会为了给母亲复仇杀了你,给母亲下毒的宫女,谗言让宫女鲨母的情人,和萧老爷
我才更清醒的明白对你的恨意,
(被弟弟气的神智不清的公主)
“表姐和我一起去看灯吧。”
谢远南来找你时,你正给你妈剥瓜子。一百个瓜子仁剥了一炷香多还没剥完,被她戳脑袋说还不如刃一。你一仰脖子对着房梁上喊“一叔你下来阿母喊你给她剥瓜子”,门外立刻扑棱棱落了鹞子一样翻下来个人。你妈对你翻了个白眼把你剥出来小碟递给他:“拿上去吃吧,别站在这里吓人。”
刃一被赐了碟瓜子,晕头转向地又翻了回去。
你不干了,你手疼,你内心控诉你妈压榨你劳动力送老白脸儿,你立马就要找个钵儿边敲边唱小白菜地里黄,谢远南就在这个当口抱着个异形进了......
你不干了,你手疼,你内心控诉你妈压榨你劳动力送老白脸儿,你立马就要找个钵儿边敲边唱小白菜地里黄,谢远南就在这个当口抱着个异形进了门。
“请姑母安,”她脆生生地说,“表姐能不能陪远南去放灯呀?”
你说好,你说啊?你说妹妹你怀里抱着个什么新锐艺术作品?你表妹一脸茫然地举起她手里的灯,说这是阿父给我扎的兔子灯,表姐你看好看不好看。
好看,当然好看,这兔子看着能吃人,威风。
你妈叫她过来,你妈看了看异形兔子灯,你妈一点也不给你舅面子地仰在椅子上笑了半个钟头。你不能笑,你得憋着,当着人家女儿的面总得给人家爹留点脸。你妈终于笑够了,直起身来理了理你的发丝。
“去吧,”她说,“趁着你还有空能和远南玩玩,等你及笄之后,恐怕灯会上等你的儿郎要从凌风楼排到司马门。”
你给你舅面子,你妈不给你面子。
表姐?谢远南叫你,这层云翳就骤然散去了。
元月灯节一月一,灯火照长堤。你拉着远南去逛灯市,小姑娘贼犟,非得拎着她的异形兔子,兔子耳朵上还托她叔题了字。左耳朵“麓空五年一月一日,”右耳朵“弘文馆馆主谢子文题”。哈利路亚这兔子灯应该不会作为文物保存到现代,不然你二舅舅这脸横竖是要丢到一千年后。
今夜是个晴夜,天上的星格外亮,地上的灯也格外亮。星子的影沉在桥下的水里,地上的灯照向墨色的高空。远南牵着你的手在挂满灯的摊子和摊子之间穿梭,手腕上挂满了买来的小玩意儿。猜灯谜的摊子也兼着卖灯,有心仪的灯猜出上面的灯谜就能拿走,猜不出来花上几文钱也能摘下来拎在手里,她蹲在摊位被灯上的字谜卡住,你一卷袖子信心满满上前去接过写谜的字条——
不行,你也得百度。
人不断网感受不到互联网的力量,这要是有个手机你横竖把这个摊子上的灯全拎走。研究了半个钟头没出结果,你尬笑两声准备掏钱,灯摊子老板看你脸上挂不住,陪着笑脸跟你说也可以以灯换灯。“贵人拿手里的一盏灯换这里的一盏灯,把换到的灯和灯谜一起拿走慢慢想,要是在今天子夜前想出来了,找小摊来兑,您原来的灯还是奉还。但有一条是,您押下的这个灯上也得由您出个灯谜,如果有人猜中了您出的灯谜,那对不起,您的灯就被别人赢走了,这就不还给您了。您看这怎么样?”
你点点头说好,把手里原先拎的灯押在摊子上,提笔在灯谜纸上写道:
求∫[1/x(1+2lnx)+1/√ ̄xe3√ ̄x)]dx
也不知道哪位有缘人能解出来。
写完最后一笔再抬头,身边的谢远南已经不见了影子,你撂下灯站起来就要喊刃十一去找人,却瞥见小姑娘正站在内郭河边对着桥上发愣。你走过去,她好像没注意到你,只是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桥。桥上提灯的人来来往往,你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在看什么。
桥上的一对情侣面对面沉默地站着,身影仿佛有些熟悉。男子一身儒服,灯光照过去的瞬间你看到谢述唇角紧抿的脸。他身边的是王仪,少女手里捻着一盏小灯,灯照亮了黑色的石桥,照亮了执灯的素手,她的表情却隐藏在阴影中。你的眼光落在灯上的一刹她松了手,那盏灯就啪地一下掉在桥面上,被风推到桥下,灭在水流里。谢述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拦她,只是漠然地看着王仪擦了擦手,转身离开。
“表姐,”远南小声地咕哝,“那是阿兄欸……”
她藏了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你在半年前就听到了谢述和王家女订婚的消息,那之后偶尔有他们不合的传言,没想到今天在灯会现场撞见吵架。远南捏了捏你的手,小动物一样仰头看着你:“她丢下阿兄就走了……我们去看看阿兄吧?他还站在那里。”
你看着他在桥上静伫的身影,摇了摇头:“你阿兄现在可能不希望家里人过去。”
远南露出不太懂的表情,但没多说什么。你回头再一次看向他,牵着远南慢慢离开。在经过之前那个花灯摊子时,你偶然瞥见刚刚从桥上下来的王仪也在那里,斑斓的灯光照在少女脸上,那些尖刻的线条在这一刻被揉合了,她眯起眼睛笑吟吟地举起手里的灯,那双绿色的,狭长的眼睛里被镀上明亮的色彩。原来她不是时时刻刻都显得尖锐,虚伪,聪明得过了头,她也会露出这个年龄应该有的表情。一错神之间王仪瞥向了你,脸上的表情有几秒钟复杂,但最后她只是轻轻挑了一下眉毛,给你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放下灯离开。
“她怎么气完阿兄自己看着倒很高兴啊!”
“不知道。”她的背影消失在你的视野里,你拍拍谢远南的肩膀,从袖子里摸出几文钱向着老板:“老板,灯谜我没猜出来,之前押在这里的灯我来赎回去。”
老板认得你的衣服,陪着笑脸去找,一脸为难地回来:“贵人……真是对不住,您的灯叫人猜出了灯谜,拿走了。”
拿走了?
灯摊子老板摸出你写的那个求导算式,底下洋洋洒洒涂涂画画不知道写了什么,直到最后一行,你看到一个熟悉的数字。
3/10,阿拉伯数字写法。
六月六,看谷秀,春打……不是,串台了。
一场涉及到兵部,户部,尚书省的改革正在进行,内容不得而知。
你还是做不了什么,朝堂斗争这事就像高压电维修,不持证不能上岗。不管你是十八岁,二十八岁还是八十八岁,没有进入朝堂的人总被隔膜在外。这半年里你做的唯一有点价值的事情就是叫刃十一去打听当时到底是谁拿走了你的灯,并留下那个3/10。导数灯谜是个恶作剧,绝对不可能有古人解出答案,刃十一问了周遭一圈,只得到一个线索,摊主说当时人多未曾注意面貌,只知道那是个男子,手的肤色很白。
肤色很白有什么用,这地方除了你小姨夫你觉得都挺白。
唉。
及笄那天谢家里里外外来了一圈,伴读们的家人也差不多到齐,当然了,把有血缘关系的人全叫来那是不可能的,照羽都世家这个血缘混乱情况,能把所有跟你沾亲带故的人都喊来的场合只有你把弟弟踹了自己当女帝。为你佩笄的正宾是你的外祖母苍小落,赞者的位置交给了小姨母谢云,三加钗,三加衣,行笄礼,敬醴酒,取字结束后你妈陪着你又去敬了一圈亲戚朋友。你大舅祝你康健,你大舅母笑他只会祝这一句,看到孩子也祝康健,看到马驹也祝康健。大舅母祝你找个如意郎君,谢远南就在一边戳谢彦休的胳膊肘,戳得他满地乱跑。二舅的祝词很长,说完之后送了你一盒子善本,二舅母笑眯眯地抱着你,把手腕上的一对花鸟纹嵌宝的镯子褪下来给你戴上:“第一要紧的是高兴,你二舅舅是个迂木头,他的话不想听就不听。”
惟独谢述没有来,你问起时舅舅的表情似乎稍微变化了一下:“述儿前两天病了,正风寒着,下一次见你定然叫他补上。”
想起那副病竹一样的身骨,你想着明日应该去看看他。
说去看他,一推事情就搁置了下来。月中谢述的礼物并着你大舅的礼物一起送到,是匹赤金色带沙花的马兼着马具,马是你大舅从北胡那边弄到的马种与青鸾本地良马的头生驹,马具是谢述备下的好皮子。随着马还附上了他的一封信,信里说他前几日忙于事务,实在无法抽身出来参加你的及笄礼,等到秋狩时如果见面,再当面给你赔罪。
你折起这封信,摸着那匹小马的脖子陷入沉思。
谢述的话,和大舅说的对不上?
你倒不觉得谢述或者你舅舅存了心要哄你,这更大可能只是谢述病了怕你担心,所以找了个他忙的托词。可你仍旧感到了轻微的违和感,像是凝视着覆盖满了落叶的平静水面,水下有巨大的游鱼缓缓曳尾。你有这种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察觉到那些微弱的动向开始,从感到有事发生而无法具体得知情况开始,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中的一环,水下的鱼掀起轻微的浪花,你伸手过去,只是被打湿手指。
七月中,雁换上迁徙羽。羽都贵胄们饲养的细犬和猞猁开始长密实的绒毛,在秋日金色的日光下,这些漂亮动物的毛皮像是缎子一样闪光。宫中为你做了新的猎装,改小了的胡服款式,浅褐色,衣襟上有对拼的青色攒珠对鸾纹,你低头转一圈看着扬起的衣摆,觉得自己像是刚刚换掉羽绒的半大秧鸡。
秧鸡怎么了,秧鸡也挺可爱的。
骑健马的年轻人们擎着鹞子向着山林深处去,仆人们驱逐猎犬,驯豹和猞猁去叼被追上的走兽。贵女们聚集在帐篷下谈笑,偶尔有人带着仆人架着软弓在猎场外围转悠。你不凑这个热闹,一是你射箭的技术和投壶半斤八两,马术也只是个皮毛,二是比起参加大型越野马术射箭铁人三项,你更愿意留下来听听别人的谈话里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妈对你这幅蔫了咕叽的样子极其不满,你猜也能猜到曾经是将门子的她肯定也是飞猎鹰奔尨也的一员,只是现在没有了参与其中的机会。并不是她衰老了,她的面容仍旧年轻,衣袖下的手臂也仍旧有漂亮的肌肉线条,是她太后的冠冕太沉重,身上的华服太有碍手脚,当她把你从帐篷里推出去把马缰塞到你手里时,你听到她说:“多出去跑动跑动,别学他。”
学谁?你下意识地问,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止住话。你妈跟着你一起愣住,脸上换上似有若无的冷笑。
“别学你阿母,”她说,“年纪轻轻的浪费了时光,现在想要出去跑马已经不能了。”
你猜那个第三人称的“他”肯定不是你妈指她自己,但你如果有点脑子就应该明白这话不能继续问下去。
那匹赤金沙花驹的亲马虽然是塞外的野马,它自己倒是步履柔和,性情温顺,你骑着它在树林外层慢慢地徘徊,偶尔看到点小兔子小貂,一箭射过去人家都不知道你在射它。转了几圈之后你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拉着马匹往营地走,迎面正撞上归猎的队伍。一匹银青的骏马止下步伐,马上传来温和的低唤。
“殿下?”是谢述的声音。
他一定是在信里对你说谎了,眼前的青年瘦了一圈不止,脸上的棱角也因为消瘦而明显起来。嘴唇尚有些微不健康的紫绀色,两颊残余着奔马后的的微红,只有那对眼睛还一如往昔地澄澈平和。他下马伸手接你,你几乎不敢去搭他的手:“表哥还说自己是忙得不来参加我及笄?怎么能忙成这副样子?”
谢述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来,轻轻摇头:“惭愧,做事没有做完,反倒把自己搞得狼狈。”
他的手很冷,指关节因为长期握笔而有微微的变形,上一次你见他时他的手是这样的吗?你记不清了,回忆里只有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水榭上喂鱼的样子。一身雀青的公子垂眼望着满池锦鲤,抬眼间对你笑得清风霁月。
到底出什么事了?马队慢慢离开你的视线,身边的沙花驹挪动着向一边的树荫找草,你压低声音问谢述,不松开他的手:“别瞒着我。”
“……”那双海色的眼睛望着你,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改换了称谓:“表妹还记得年前那篇策论吗?”
“表妹想到‘人’,述亦不敢不想到‘人’。想而不为,是庸人。”
你看到他的瞳仁亮起来,这时谢述的神色简直不像是大你十岁已入宦海的尚书左丞,他几乎像是一个孩子,完成了一份还不错的字帖或者画,想要向自己亲近的人展示。“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说清楚做了什么,但是距离那个能说清楚的日子不会很久了。在此之前,吃一点苦头也值得。”
说什么胡话呢。你皱起眉头来伸手要试他额头,谢述一怔,下意识低头避开你的手,被你抓住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你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二十一世纪,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是你的哪个同学,你立刻松开了手,有点尴尬地抿起嘴唇。
“不要说笑了,还是……”
你的话被横空截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你背后那匹沙花马驹,它狂躁地尥起前蹄前蹄发出长鸣,随即银青骏马也开始摇头拉拽主人。尖叫声紧随着马匹的嘶鸣响起,利器穿透躯体和血液喷溅的声响裹挟着血腥扑面而来,禁苑护卫中突然有人张弓对着归猎的队伍放箭,最前端的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射落马下。
“十一!”你惊呼,旋即感到整个人被拽起抛上马去,视野晃动成一片,肾上腺素骤然升高让你有种想要呕吐的错觉。是谢述,他把你推上了他的马:“往北!姑母在那里!”
你在一瞬间瞥见他脸上沉重的了然,随即意识到什么:“表哥……”
没有等你说完,他骤然拍马将你推出,余光里你看到谢述拔出随身佩剑,转向刺客。
“谢述在此!”
“恩怨向我,勿伤他人!”
画手老师wb:蛞蝓灯
*弟弟私设是爱情值100,友善值-100
*皇姐已重生
退朝之后,苍何来到御书房继续办公。
他揉了揉酸痛的肩颈,搁下羊毫,便有内侍替他端上一盏热茶。
正休憩间,忽而瞥见窗外开得狡黠的迎春,他兀地想起那人明媚的笑来,不由得心下一软,疲累一扫而空。
“不知今日皇姐状态如——”
“陛下,臣斗胆,请您替微臣与长公主赐下婚书!”
话还未说完,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窗外花影横斜,落了几瓣。
谢述一席朱紫官袍,身姿清隽,高风亮节,此刻正单膝跪在苍何面前。
他苍白的面颊上还残留着一丝半干的血迹。
苍何抿着唇,乌紫的眸中神...
苍何抿着唇,乌紫的眸中神色不明。
对于长公主的婚事,他似乎并不在意,反倒先瞥青年一眼,再慢悠悠地淡询道:
“哦,世子又与人打架了?”
他凝着谢述,额前的十二旒冕随风微动,面上无风起浪,袍底下的手指却微微蜷紧。
身旁的内侍低伏着身子,用余光来回瞧着二位,脊背发寒。
赐婚赐婚,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镇西大都督……北穹世子爷……还有太师……
昨日也有国子监的学生直接闯进来,凌晨不到就被上面那位送出了羽都。
这厢,谢述咬着牙关,头更低了些:
“四门馆弟子宦纯,性格粗鲁野蛮,绝非公主良配!”
苍何遣退一众内侍,只余下他与谢述二人。
少年皇的唇边勾起一丝弧度,挥手从书案底下拿出棋盘。
“来吧,照例先手谈一局。”
二人从晨昏手谈至日暮,胜负依旧不分。
心觉愈发烦躁无趣,年青的少年皇帝略一撇嘴,将棋盘一翻,黑白尽落。
谢述微微挑眉,心中暗诧,圣上棋品一向很好,今日为何如此这般?
苍何单手捏着眉头,掩下眸中倦色:
“今日太晚了,你先回去,允朕再考虑一下。”
青年一顿,猜不出他口中的考虑到底是何态度。
考虑到家妹还在生病,今日只能到这里了。
他唇角微扬,扯出一抹笑,小退半步向少年稽首,随即走御书房。
少年今日的公务早就办完了,可他依旧坐在书案前,一动未动。
一直等到夕阳完全落下,月朗星稀之时,御书房内也没燃一盏灯。
窗外迎春花的阴影覆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像只挣脱不掉的巨大鬼爪。
“皇姐……我该怎么办……”
他低哑的声线已然累极,可语气全然像个迷茫的稚儿。
权臣王诵X伺机反杀的二代女帝
少量二代X随机NPC及几句话二代X帅端,女帝是师殷的女儿
完结篇1w3k,前文见合辑
大量私设及个人对游戏角色的理解,极度OOC,有可能没有相爱的相杀及用body交换利益等狗血雷人剧情,慎入
24.
凰双陆果然手气极佳,连着几回掷出好点数,但她性子急,冒进之下偶有失误,王诵步步为营,倒也打了个平分秋色。
两人拉锯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决胜时刻,王诵微微占了上风,要是走得好,眼看两手之内便要赢,凰双陆心里着急,按着棋盘边儿盯得近了些,眯起眼睛筹谋。
王诵掷了个六点,正捏着棋子思忖,一擡头冷不...
王诵掷了个六点,正捏着棋子思忖,一擡头冷不防便见到她如猫般,躬着身子蓄势待发的模样。
他先是莞尔,随即目光便被没了发丝覆盖的白皙脖颈吸引,顺着因俯身的动作而微微落下的领口望进胸前隐密,突然有些心猿意马,手上的棋子稍不留神,便下偏了。
他抬手就发觉失误,凰双陆也看出来了,登时脸现霁色,直接夺过骰盅怕他反悔:
“落子无悔,没想到你也会犯这等错误。”
她掂着骰盅摇了一阵,打开一瞧,掩不住得意:
“真真是好事成双,碰巧这时出了双陆,这局朕拿下了。”
她兴冲冲将最后一子挪至中线,手冷不防被按住。
“陛下棋艺精湛,又有天命助阵,臣深感佩服。”
王诵欺身上前,压低的嗓音贴在她耳旁响起。
突然声息相接,凰双陆吓了一跳,一不留神将棋子全扫到地上,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更让他此刻的耳语添上些半遮半掩的暧昧:
“只是臣一心为国,两袖清风还不出筹码,恐只能以此身偿债了。”
“得了吧,苍州王氏的子弟搁这儿装什么清廉?信不信朕抄了你家,瞧瞧真假。”
凰双陆哼了声,看向不知何时已绕过棋盘,将自己罩于他身下的男人,双手搭上对方的肩,被人抱起时眼底仍满溢着挑衅:
“真要卖身,就干脆点,自请放弃仕途入宫如何,王仆射?”“陛下您倒是盘算得不错,但臣觉着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王诵一只手已经悄悄摸进她的衣襟,染上欲望的双眸带着笑意,半真半假的反击:
“若真要臣入宫也并非不可,待您空出凤君的位置,臣便认真考虑。”
25.
这句话任谁听都知道只是戏言,凰双陆自然也不可能为赌王诵入宫的机率,对原先的凤君做什么。
擦枪走火的两人也很快没了继续拌嘴的心思,拉扯间她被按到棋盘上。
(car省略,有兴趣走Ao3见个人简介)
凰双陆始终不喜欢对方亲吻自己的脸,眉眼鼻唇皆是,于他们的关系而言,那样的距离似乎亲密的越了界。
尤其是接吻,一般被赋予了更深刻的意义,各取所需的女帝与权臣永远走不到那一步。
王诵虽知道她的习惯,仍微微有些不满
(car省略)
凰双陆还没回过神,被人扳过脸时仍微微张着嘴,满眼皆是如坠雾中般的茫然。
是他一直渴求的那种,敛去了锋芒的驯顺,王诵看着,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渴意漫过喉管。
26.
后来究竟几回作结,其实两人也不大清楚,只可惜了一副上好的棋具,完事后凰双陆铁青着脸,也没劳烦下人,在后院放了把火烧得干净。
燃起的浓烟吓得一帮侍卫误会皇宫走水,提桶匆忙赶到时却只见满地焦黑,站在一旁的王仆射一脸餍足,女帝则面色不虞。
“退下吧。”凰双陆笑得人心底发寒:
“朕一副好棋具给狗尿了,处理一下罢了。”
被暗指为狗的人不在意的眨了眨眼,视线扫过自己在对方后颈处的落下的印记,赤红的颜色顺着颈骨隐没在衣袍遮掩处。
这得好一阵子不能找凤君生孩子了吧。
他定定看着,压在血液深处的占有欲悄悄爬上眉间,几不可查的盘桓的一阵,随即又散去了。
27.
他们的长子作为这场意外的产物,在隔年春天出生,赐名凰颂亚。只在父亲腹中待了八个月的小男婴先天不足,连着病了几场,险些没保下来。
女帝和王诵的关系,并没有随着新生命的降生而有所缓和,反倒愈发白热化。
一个成功夺权的权臣,他的下一步会是什么。
很少有人会去细想这个问题,聪明的权臣一般也会选择点到为止,和尚未被推翻的皇权间维持稳定的恐怖平衡,借此汲取最大利益,因此也没有所谓下一步可言。
然而凰双陆如今却被迫开始思考,起因是王诵反常的行为。
生产过后的他就像得了产后忧郁般,一反过去于民生问题还算讲理的态度,突然频频出手阻挡各类内阁提案通过,无论是否必要。
小自炎州水利修建,大如发兵西树,无一例外。
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还想要什么?
作为已经能与女帝平起平坐的王朝实际掌权者,他究竟还有什么没有得到。
皇位?不太像,他若想要王位,那么如今蛮不讲理的手段明显只是自毁前程,民间及朝堂堆积的不满不会支持他。
几次徒劳无功的争吵后,凰双陆突然发觉,对方的目标似乎是她。
有不像爱情或不只是爱情的,更强烈的欲望,在驱使这个看似冷静自持的男人,他会在自己露出束手无策的崩溃时,露出些许隐晦的,诡计得逞般的愉悦。
王诵在磋磨她,一点一点,用徒劳无功的努力将她圈住,任人在死局间扑腾,直到灵魂熄灭,脊骨折断,直到成为任他操控的泥偶。
如猎人熬鹰。
惊觉这点的凰双陆浑身发冷,头脑却兴奋得发烫。
她似乎看见了暗无天日的洞窟尽头透出了些微光亮。
纯粹的权力欲或许还更难对付,但其间若是混杂了其他,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她要用王诵的欲望杀死他。
28.
王诵的成功来得比料想中更早。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次争执,发生在凰颂亚出生后第三个月,被权臣挤兑出羽都,已流离幽州将近七年的帝师融卿恽久违的传来了消息。
王诵给孩子过了病气,也染上风寒,却丝毫没有放松对权力的掌控,大热天里裹着狐裘坐在御书房中,抿着毫无血色的唇,捉小鸡一样扣住凰双陆的肩膀,夹手夺过她手中署名“布衣融卿恽”的奏本,照烛火上一碰,扔到青石地上。
他的手劲大得不似抱病之人,凰双陆扭了几下没挣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行写着“参尚书左仆射王诵不敬皇室”的熟悉字迹,在火光中逐渐扭曲焦黑,直到无法辨识。
纸张燃尽,王诵掌心下原先绷紧着肌肉的躯体忽然一松,他低下头,见女帝还在看那团灰烬,眼底的怒意却似乎与那纸上的火光一同熄灭了。
“让融卿恽回羽都。”她看向王诵的眼神已经可用哀求来形容:
“不授官职也行,朕只是不愿见师傅孤老异乡而已,这点事也不能通融?”
“不可能。”王诵一口回绝,神色冰冷。
两人四目相接,沉默了半晌,凰双陆见面前之人毫无退让之意,眸中有什么暗了下去,直接挥开王诵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罢了,这么爱揽事儿,就全给你管好了。”她走到御书房门口,临去前最后一瞥满是倦意:
29.
凰双陆不是在说气话。
放弃夺权希望的她,虽然偶尔仍会阴阳怪气的讽刺王诵几句,或是针对政务提些不知有用与否的要求,但明显不再和过去一般,总爱在内阁会议中当众尝试抵抗他的决定,或是非要抢着让被自己革职处分的官员在下个月官复原职。
王诵分明达成了目的,却又似乎没有。
他忘记一件事——拔去利齿、消弭斗志的老虎成了家猫,却未必会成自己家的家猫。
女帝朝政上省下的精力,全转移到社交聚会上。
离世家倒台已过去一段时日,与王诵交好而受到拔擢的后起之秀逐渐站稳脚跟。
羽都的交际圈再度活络了起来,而凰双陆则对这些婚丧喜庆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忱。
年轻的女帝纵使手无实权,但凭藉容貌与地位,仍然能轻易的成为青年男子们的目光焦点,凰双陆似乎也乐在其中,或许带了点自暴自弃的味道,言行也愈发放肆。
年末宫宴上,王诵亲眼目睹了女帝借着酒意,不顾旁人目光当众与礼部侍郎李千调情的场面。
李千是已故阳州刺史李顺之的么子,承袭父亲优良基因的他生得一张天妒人怨的俊美面容,嘴角带点儿痞气的笑虽稍嫌轻佻,却正是最能令春闺少女们动心的类型。
他十八岁那年凭科举上京,骑马游街时几乎惊动满城红袖,但却偏偏对一名身份低微的琴师一见钟情,不顾旁人闲言碎语,一掷千金将人赎下聘为正妻。
当年此事作为轰动全羽都的新闻曾传遍街头巷尾,然而不久后议论便随着那位福薄女子难产去世烟消云散。
此后李千便极少出席公开场合,将全副精力全用在抚养妻子留下的孩子上,人们总爱拿他和他曾为竹君的族叔李谦比较,叹一声莫非叫这名字的都是情种。
不过如今幸蒙女帝垂爱的李千,面上已完全瞧不出丧妻之痛的阴霾。
“陛下有什么话,到我怀里来说吧。”
他左手擡臂展袖,微微挡住旁人视线,右手则将凰双陆拥入怀中,满眼皆是柔情。
女帝和他如胶似漆的身影仿若融为一体,群臣识相的装聋作哑,王诵在心中不住冷笑,独饮了两杯酒才见李千走开。
“陛下还真是一点也不在乎臣的心情。”
他假借敬酒靠近凰双陆,压低的话音不自觉带了点酸意:
“凤君、现在是李侍郎,您就这么喜欢这些心里供着白月光的男人?”
他不动声色扣住女帝握着酒杯的手腕,眉眼弯弯:“臣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陛下一人,您不考虑待我好些?”
“让朕师傅重回羽都的提议,王仆射还是一样的回答?”凰双陆微笑。
王诵没有作声。
“那你也别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了。”
意料之中的反应,凰双陆似乎也没真的多失望,意兴阑珊的她抽回自己的手后,仰头一口将杯中残酒饮尽,随即召来侍卫吩咐摆驾回宫,半句话都不愿多说。
李千之后,凰双陆的下一个对象很快出现。
平北大都督鄢若水出兵北狐得胜凯旋,伴她一同入京汇报战果的是她的四子鄢义顺。
十六岁的少年剑眉星目,浑身上下皆是蓬勃的英气,凰双陆坐在皇位上聆听战报时压根儿心不在焉,注意力全落在了这位少年将军的身上。
“鄢小将军才十六岁,您也能想着下手。”王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忍不住调侃。
凰双陆看得着迷,连白眼都懒得给他:“王仆射可拉倒吧,朕十六岁时不也早给您惦记上了。”
蒙了女帝青眼的少年将军想当然尔,没有随同他的母亲返回玄州,凰双陆给了个闲差把人留了下来。
王诵原先想过是否该挡下任命令,但那八品虚职连打杂的工作都未必碰得上边,留他在羽都又多少可制衡平北军,权衡之下便没有多作刁难。
鄢义顺之后的言行也并无可疑之处,自幼长于边疆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下就被从未见识过的羽都繁华迷花了眼,天天缠着京城唯一的熟人凰双陆陪他出游。
对于女帝过分的热情,王诵原先疑心是否只是某些地下活动的障眼法,但召琴流来仔细询问时,侍卫却再三表示陛下这一阵子除了声色犬马,确实没有做过其他正经事儿。
“陛下打小给先帝和太后放纵着宠大的,本就算得上半个混子,如今走回旧途也不奇怪,王大人您别多想。”
琴流说得笃定,对凰双陆这些天的行踪也了如指掌,连上过哪家酒楼点过哪些菜都能应对如流,应当不是虚言,他也不得不信。
让琴流退下后,王诵不经意望见御书房中空荡荡的座椅,几分不悦浮上了心头。
30.
这些被压在心底,针扎一般时起时灭的情绪,终于在王诵意外撞破女帝与自己学生门下侍郎阳昌的好事后,化为赤裸裸的冲突。
躲在御书房屏风后的两人衣衫不整,若非自己突然出现可能早已成事。
王诵的视线冷冷扫过看上去尴尬中带了点害怕的阳昌,停在凰双陆身上,沉默半晌方开了口,语气中的愤怒与妒意强烈到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
“……陛下如今可真不在乎天下人议论了?”
“朕的名声如何,轮不着你来置喙。”
凰双陆顶了回去:
“还真拿自己当摄政王是吧,王诵?”
她理好服饰,昂首越过浑身散发着低压气息的人身边时,刻意放慢了脚步,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语带轻蔑:
“况且朕越声名狼藉,你掌权便能越心安理得,不是么?”
未等王诵反应,凰双陆已经走到门边,对着阳昌嫣然一笑:
“阳卿,既然这儿有人非要搅局,我们换个地方吧。”
阳昌心虚的瞄了老师一眼,慌乱的行了个礼追了上去。
两人如一对双飞燕般挽着手离开,被留下来的王诵摊开折子,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回过神来才发现笔杆竟已生生被自己捏断。
更气人的是,女帝的几位入幕之宾都是他整治不了的人,连欲将他们逐离羽换个眼不见心不烦都困难。
阳昌是他最得力的门生,革了不仅等同于自断臂膀,还会损及自己为人师表的清名。
鄢义顺背后是整个平北军,女帝上一波针对世家的清剿并未波及阳州李氏,李千作为这个仍手握权力的家族的一员,他自然也奈何不了。
他翻阅着吏部建档清册的官员名单,看了半晌也不知满腔情绪该朝何处发泄。
王诵阖上簿册,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抬手虚虚按住了脸,忍不住苦笑。
曾经他不断告诉自己,更吸引他的是那能指点江山,号令天下的权力,他以此来巩固自己与家族的荣华,与女帝纠缠不过算是附带利益。
不过心底深处也清楚,他要的从来不只有权力。
自最初时起,他入这局中,就是为追逐那道勾起他心底波澜的俪影,只不过那道影子阴错阳差,恰巧和这天下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他以为只要掌了权,夺走猛虎的獠牙与利爪,便能将人牢牢制于掌心。
但如今他真的如此做了,却宁可对方如过往一般和他针锋相对,至少那时凰双陆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自己。
31.
御书房不欢而散后,凰双陆再度见到王诵,已是数月之后的秋狩。
换下官服,一身窄袍箭袖的男人拦住她的去路,无视侍卫阻挡,带着一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将她领到林木交错的僻静之处。
那里躺着一只白虎,长长的羽箭插入胸腹,鲜血淌了一地,已然死透。
“那年臣说要赠陛下一只白虎,迟迟未实现,今狩得一只,算是全了旧时的诺言了。”
王诵微微屈身,引着凰双陆的手触摸虎顶柔软的白毛,凑在她身旁耳语:
“想看到臣猎取的毛皮穿在陛下身上的样子。”
凰双陆随意搙了一把,满脸不屑:
“白虎有什么了不起,鄢参军也说今年要给朕猎一头,皇宫就这么点大,一山不容二虎,王大人这只朕就不收了。”
“白虎不稀奇,那么这个如何?”
王诵从怀中摸出一本文书,交到她手中:
“鄢参军可给不了。”
凰双陆摊开一看,是封谢恩表,开篇四个斗大的“臣卿恽言”。
她一愣,急切得将纸凑近眼前,快速扫视全文。
上表者如她所想,确实是融卿恽,通篇大意约莫是叩谢女帝赐他二品散职,许他回京养老云云。
凰双陆并无下诏,想必又是王诵的手笔,但是即将与师傅重逢的欣喜让她无暇为对方假传圣旨生气。
“光禄大夫的俸禄足够融先生颐养天年,不能再多。”
王诵凝视着她随纸上字句由阴转晴的面容,语调平静。
凰双陆阅毕,眼角眉梢具是欢快的笑意:
“师傅车驾已入钧州,想来不日便能到羽都,得赶紧吩咐人打理一番他的旧宅才行。”
王诵伸手挡住准备离去的凰双陆,拉着她的手臂拽回自己面前,扬起眉毛:
“臣如了您所愿,陛下就没有什么表示?”
凰双陆心情正好,面对他时倒也没那么剑拔弩张,她也学着王诵扬起一边眉毛:
“怎么?王大人想在这儿做点什么”
“臣可没这么说”
王诵左顾右盼了一番:
“陛下真是热情,但这里不是好地方。”
话音刚落,他冷不防被眼前人使劲推了一把,没站稳跌坐在地,后背摔进柔软的虎毛间。
“不是好地方吗?”
凰双陆半跪着跨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捧起他的脸:“但朕今日便非要在此地,王仆射不愿?”
王诵仰头沉默了半晌。
他的手贴上她的背脊,力度介于抚摸与揉按之间,从腰部沿着脊椎慢慢向上游移,停顿在脆弱纤长的颈部。
他将人压得近了些,眼底全是露骨的渴望:
“陛下有求于臣,岂有不奉陪之理。”
32.
凰双陆俯身贴上他的唇时,王诵突然有些恍惚。
落在他唇上的吻很轻,如一片飘落的花瓣。
若即若离的触碰带着欲擒故纵般的试探,在眼前的情况下纯洁得不合时宜,却在他心底撩起一片窒息的痒意。
凰双陆不曾给僭主的臣子亲吻她双唇的机会,因此虽然他们肌肤相亲已有数回,接吻却是头一次。
他扣在对方后颈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撬开的唇瓣下能尝到唇齿相依的温度,逐渐加深的吻间夹杂着暧昧的喘息。
水到渠成的一切,在衣袍遮掩下隐密进行。
王诵搂紧她的腰,吻着脖颈安抚,突然隔着凰双陆垂下的发丝,隐约望见提着一只白狐的李千,站在几尺外树丛后错愕惊骇的表情。
但他的分心仅仅一瞬,很快便被恢复神智攀在自己颈侧的人唤他名字的声音吸引。
她唤他阿诵,诵字念得尤其缠绵,仿若在舌尖绕过一遍,气音混杂着轻颤,一声声喷在他耳畔。
与平时冷冰冰连名带姓的王诵或者语带讽刺的王仆射、王大人不同,那是床笫之间才会出现的私语,轻柔飘忽得仿若梦境。
(car省略)
王诵替她拉好,扣住曲起的手指紧紧相握,他低头亲吻怀中人的额头,闭上双目。
她过去从不求饶的。
王诵清楚记得,纵使是缠绵到最销魂蚀骨时,她仍总是睁着一双清明的眼。
分明眼尾已被欲望薰染成绯色,却无论自己如何进攻,如何威逼劝哄,她宁可将唇咬出鲜血,也要死撑着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半分沉沦。
王诵闭上双目,凰双陆反常的顺从让王诵心底的警觉心本能地升高,却又被他自己压下。
他或许也累了,就一日也好,只想完全的放纵自己早已泛滥的情感,不去思索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实。
33.
凰双陆披着王诵的斗篷回到御辇前,却见李千站在一旁,似乎已等待多时,阴沈的脸色写满不悦。
“阿千?”
凰双陆有些疲倦,虽然出了声,但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让人服侍着上了车。
“陛下……”
李千似乎隐忍着什么委屈,非要当场发作。
凰双陆叹了口气:“上车说吧。”
收到共乘邀请的男子一瞬间开心得仿若受到主人赞扬的家犬,但随着车帘放下,他的面孔又阴沈下来。
“让陛下与那种人虚与委蛇,是臣的无能。”
他握住凰双陆的手,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愤怒。
凰双陆靠在车窗上,撩起眼皮看他:“你看到了?”
李千点了点头,半个身子靠了过来,几乎已经要钻进她怀中。
“陛下,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都能动手。”他压低了声音:“为何还要这样忍着他?”
凰双陆微微一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心不在焉地伸手,安抚般有一下没一下揉着男人的头发。
“不急,还不到时候,再等上一阵子。”
凰双陆轻声回答,在王诵面前的情动已然瞧不出蛛丝马迹,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恍惚的喜悦。
她赌赢了,她要胜了。
方才她在王诵面前,故意露出再明显不过的破绽,一贯警醒的男人却毫无质疑——
或者被什么缠绕住了,令他不想质疑。
情爱或其他,无论成份是什么,但见到结果这就足够了。
只需再多等一会儿,把他往泥潭里推得再深一些,越深越好。
凰双陆深吸了口气,半张脸埋在李千发间,喃喃自语:“这次肯定不能再教他逃脱……”
34.
秋狩猎场上的荒唐后不久,王诵再度诊出喜脉,而女帝一反前两个孩子时的态度,大手笔送来珍贵补品不说,还日日亲临他的府邸慰问。
或许是因久违返京的融卿恽看上去精神不错,看着没受什么罪,连带着让凰双陆对王诵都和颜悦色了起来。
王诵仍然未打算休假待产,只不过把办公处所移到自宅,让阳昌替他每日把重要的公文整理妥当送来。自从得知自家徒弟和女帝的私情后,王诵虽不致与他撕破脸,但确实心理隔应,不能如过往亲厚。
阳昌面对他这个老师则似乎总蒙着一层羞愧,然有几回他送文件来时恰巧碰见女帝在场,王诵清楚看过他见到自己与凰双陆亲密的神态后,压抑在愧疚与谨慎下的一点点不甘。
他没怎么把自家学生那点儿小情绪放在心上。
王家和阳家的互利关系远从他父亲王履冰那一代便开始了,作为两代皆为王家门生的阳氏子弟,阳昌背叛自己的可能性可说是微乎其微。
今日便刚巧碰上了,阳昌把厚厚一落奏本放下后没有马上告辞,而是在想上前和女帝说话的欲望及对自己的顾虑间纠结了半晌,最终仍识趣地离去。
“说起来,阳侍郎和你都差不到十岁,你就这么好意思占人便宜,让他喊你师傅?”
凰双陆怀中正抱着儿子逗弄,见人走远,忍不住调侃:
“怪不得一天天的要给朕生孩子,敢情你就是喜欢让人往辈份大了叫。”
“他拜师于臣是先父安排好的。”
王诵不愿意再谈论阳昌,话锋一转:
“倒是陛下,都第三胎了,您怎么偏偏这回这般殷勤?”
“想着你上一胎怀相不好伤了身,年纪也不轻,怕你一不小心咽气罢了。”凰双陆耸了耸肩。
“陛下不天天盼着臣早日咽气吗?”王诵从折子间抬头。
凰双陆坐在窗边,闻言眯起眼睛冲他笑:
“说什么呢,你要咽气,也得先把玉玺藏在哪儿说出来才行。”
乍听之下不怎么和谐的话语,却仅限于嘴上讨便宜的范畴,不带实质威胁性,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最初,未有那么多矛盾与仇恨存在的时候。
如此便好。
王诵在儿子咯咯的笑声中想,这已是两人所能拥有的,最平衡的关系了。
35.
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还是个男孩,裹在襁褓间的小脸蛋儿生得玉雪可爱,一看就知道未来必将长成个能祸国殃民的翩翩少年。
凰双陆这回给的名字是凰颂止,王诵听后皱眉:
“陛下不打算要个老四?”
“过四十就别折腾了,王阁老。”
凰双陆把笔一扔,对他扬起下巴嘲讽:“心疼心疼你那把老骨头吧。”
为父母者难免偏宠么儿,若家中最小的孩子恰巧生得漂亮,那情况往往便会更加明显。
凰双陆似乎也有这个倾向,凰颂止满周岁前两个月,宫中便大肆筹备起他的抓周宴来,歌舞伶人全都由女帝亲自挑选,规模之盛大,据说连凤君都有些不满。
最近凰双陆在他面前,总像只被顺了毛的猫,此次抓周宴的铺张行径更是疑点重重,王诵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健康状况却令他无暇顾及其他。
此次生产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又在抓周宴前不久,意外自女帝口中得知家中交好的一位老僧圆寂的消息,伤心之下病了几日,到宴会当天也只勉强得离床。
除了吩咐人盯着吃食,确认过歌舞伶人的身家背景皆与朝中无甚牵连外,无法再做更缜密的打算。
凰双陆风闻他的怀疑,更直接找上他吵了一架:“朕过去不疼你的孩子你心存怨怼,如今疼爱你的孩子你又暗生疑窦,王仆射真让朕无所适从。”
她双手叉腰:“阿止这般讨人喜欢,朕疼他些又怎么了?病人还成天疑神疑鬼,当心多思折寿!”
王诵叹了口气:“臣不敢。”
凰双陆的愤怒颇为真诚,但这么直接上门摊牌委实有些欲盖弥彰,然听闻她当面承认对自己孩子的喜爱,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竟升起一股晦暗的满足。
终归据手下人回报,确没查出什么端倪,纵使有些筹谋,大约也不会是大事。那点难以自抑地满足,终究令王诵压下疑心,在女帝离去后,他总算打消最后几丝继续调查的念头。
然一念之差,满盘皆输,仅丝毫破绽,变故就有了发展空间。朝堂对垒向来如临深履薄,容不得半分松懈,这话当年的女帝适用,搬到如今的王诵身上也适用,意外出现在他再三确认过,以为并无问题的歌舞者和琴师身上。
36.
宴饮半途,借着表演转场的混乱,作为与会来宾出席的鄢义顺掷落酒杯为令,那些或言笑晏晏、或婉转媚人的伶人,转瞬间全换上肃杀的面孔。
琴师摔碎乐器,曝露出藏于其间的寒刃,舞者与歌者则自身上轻薄的衣服间摸出型态奇异的柔韧兵器,乘着众人尚不明就理之时,已然将厅里听外所有府卫制住。
训练有素的身姿下手之俐落,纵使放在平北军大营中都称得上精锐。
王诵拍案站起,转头望向坐在主位上的凰双陆,身前却冷不防横过一把长刀,挡住他的动作。
薄如蝉翼的刀身是皇宫侍卫才有的配备,他顺着持刀者的手看去,见到目光淡然,仿若从来不认识他的琴流。
凰双陆坐得端正,面上却已止不住得意的冷笑,双眸狠狠瞪视着王诵,口中对鄢义顺下令:
“小鄢,把其他人都架出去,孩子也带走,朕和王仆射好生说些体己话。”
鄢义顺领命,示意吓傻在一旁的仆妇抱走两个已经开始嚎啕大哭的皇子,轮到凰颂伊时却费了好一番工夫。
女孩或许是遗传了她母亲的固执,死死抓着父亲的手臂不愿离去,但凡有人想上来拉他,不论何人张口就咬。
“你要杀我阿爹,就先杀了我。”凰颂伊盯着女帝,眼底全是敌意与愤怒。
凰双陆笑了起来:
“你怎么教女儿的,王诵?小小年纪满口江湖味,还学会和自己亲娘叫板是吧。”
王诵身子不适,却仍强撑着露齿而笑,不显半分弱态:
“陛下别推责了,有您这么个成天上街逞凶的榜样珠玉在前,臣再怎么教也是一样。”
“让他跪下。”凰双陆冷声斥喝:
“都这步田地了,怎么还以为你有资格站着同朕说话。”
琴流闻言朝人膝弯踢了一脚,王诵登时便站不住,跪趴在地,剧烈咳嗽气来。
鄢义顺乘机捉住了凰颂伊的手,欲将人往门口带。小女孩拳打脚踢,满厅堂都是她愤怒的叫喊:
“放开我!放开我!不许你们碰我阿爹!”
凰双陆按着额角看向自己女儿,目光中只有不耐与威吓。
她开口时的语调轻柔,却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狠戾:“颂伊啊,母皇可还没有说会杀你爹呢。”
“但是若是你再不听话和小鄢叔叔出去,那么你喊一声,母皇就让人在你爹身上划一刀,怎么样?”
凰颂伊闻言瑟缩了一下,紧紧抿上嘴,挣扎了半晌,终于还是不情不愿的任由鄢义顺把自己带开。
厅门随着两人离去关闭,王诵跪在地上苦笑:
“陛下对付臣可以,作什么吓唬孩子呢?颂伊是您女儿啊。”
“可惜也是你的。”凰双陆离开座位,走到王诵面前蹲下,稍嫌粗暴的捏起她的脸颊:
“玉玺在哪儿。”
王诵定定的看着她,并未马上回话。
凰双陆双指夹住刀片,往他脖子上按得紧了些,刀锋滑过之处登时出现一道血痕。
“朕问你,玉玺在哪儿?”
王诵抿紧的唇终于松开,回答的语调带了点不甘:
“书房博古架的青花瓷瓶内连着机关,启动后会出现八十一个暗格。”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迟疑了一阵方接下去:
“左往右、上往下数皆为六者便是。”
凰双陆起身,示意从方才起便一直双手抱胸,站在厅堂角落看戏的李千:
“都听见了吧,替朕去瞧瞧他此话真假。”
“臣遵旨。”李千行了个礼,却没有马上离去,犹豫了半晌才笑道:
“没想到王仆射还挺肉麻,左右上下皆为六,这不是陛下的名字?”
“确实是陛下的名字。”王诵抬头,直视凰双陆的脸。
那目光很沉,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他们最初见面时的那种渴望,有隐隐约约的阴鸷,也有更强烈的占有欲,萦绕着不甘,但到了嘴角,还是他惯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平静的笑:
“臣这些年,虚情假意官场逢迎之事确实做过不少,却惟有待您始终是真心,您不信么?”
“朕信呀。”凰双陆声音很轻,双眸晶亮:“朕始终知道。”
“不然王仆射以为朕,是如何想到今日这一局的?”
“不过如今都无所谓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玉玺。若等会儿李侍郎拿回的不是真品,这府邸今晚就烧了吧。”
37.
厅堂陷入沉默。
王诵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突然打破死寂:
“乐器和服饰间的兵刃,可以托李侍郎采办。这些身怀绝技的歌者舞者琴师,约莫是陛下那时借着和鄢参军寻欢作乐的由头掩人耳目,悄悄在乐坊中训练出来。”
“只是臣不明白,琴流是怎么被陛下收买的?”
琴流持刀的手微微一颤,但随即恢复平静,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这个问题与他无关。
“有什么不明白?因为你觉得自己捏着他全家老小的性命,捏着他弟妹的仕途,还让他欠着你救父之恩,所以笃定他会一直听你号令?”
凰双陆叹气:
“救父之恩再大,也已经是过往的事了。”
“你能许诺琴流的未来,不过是几个金吾卫的闲缺。但是朕能许他梅君之位,许他的儿女亲王之荣,让他的家人亲友跻身皇亲国戚之列。”
“你说他会站在哪边呢?王诵。”
王诵默然。
老虎的爪牙从未被拔去,所有顺服的表象,不过是凰双陆发现自己压抑在心底深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后,顺水推舟演了一场自污的戏。
从他身上习得的以退为进的技俩,如今终于还治其人之身。其实如今想来,期间未必没有破绽,但都被他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只他耽溺于那虚假的顺服,从而错失了所有止损的机会,终至自取其咎。
言谈间李千已经带着装有玉玺的匣子返回大厅,交与女帝。
凰双陆打开仔细确认真伪,结果也令人满意:
“还算聪明,没打算接着骗朕,府邸就先留着吧。”
她扶着李千的手,慢悠悠起身吩咐:
“琴流,你和鄢参军今晚可得把这里围好了,重九等会儿会带着金吾卫的人手来支援。”
“至于王仆射,”她低头,居高临下望向他,满面皆是得胜后的狂喜:
“您今晚可得好生休息,明日早朝上,可还有您好受的。”
38.
出现在隔日朝会上的王诵神色憔悴,原先好了一半的病给这么一折腾,似乎又加重了。
他站在大殿中央,漠然的看着重新冠上左相名号,穿回二品官服的融卿恽,跪地叩首向女帝请安,顺带奉上王氏族人于变州作威作福,侵吞民田的铁证,作为还朝后第一份功绩。
忌妒始终是最容易令人丧失理智的情绪,他能因忌妒无视风险让融卿恽回到羽都,他的学生同样也能因忌妒阵前倒戈,背叛两家长年以来的利益结盟。
“尚书左仆射王诵为官十数载,入阁八年,期间为人专断蛮横,任意妄为,视天子威仪如无物,恣意构陷忠良,假造圣旨,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按臣等之见,当依律判处斩首,一正天下,二振朝纲。”
阳昌深深鞠躬,他说得慷慨激昂,女帝听得也挺满意。
“刑部尚书罗胜莲何在?”凰双陆问道:
“依你之见,当如何判决?”
罗胜莲应声出列,踌躇了半晌。
她虽属于没有明显倾向的一派,但由于曾师从王沈,面对同为苍州王氏的王诵也有些感情。
“王仆射擅权日久,藐视皇威,其罪自当诛,但王大人毕竟是皇长女生父,还望陛下顾及几位殿下的名声,酌减为流放或充官。”
“就这么办吧。”凰双陆一甩袍袖,走到王诵面前冷笑道:“看在你为朕生育三子的份上,减轻其刑充为官奴,先革职禁闭,待病愈后再执行。”
她灼烧着恨意的双目在对方脸上伫留片刻,带着点欣赏的意味。王诵回望她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淡,既无惊惧,也无愤恨,甚至在她靠近时还扯出了个微笑,声音似带了几分遗憾:“若说犯官愿以真心赎罪,自请入宫侍奉陛下,是否还来得及?”
“别作梦了。”面对这个荒唐的问题,凰双陆从鼻腔哼嗤笑:
“你还是好生考虑是要先学跳舞,还是先学唱歌吧。”
39.
后来王诵两者都没选成。
他禁足家中不满两个月,就因病情急速恶化去世。
消息传来那日,凰双陆正在御书房中冥思苦想着怎么彻底断绝他东山再起的路,突然间琴流闯了进来:“王大人殁了。”他情急之下不自觉喊出了旧称呼。
“什么?”凰双陆手一抖,墨染上袍袖,黑了一大片。
“今晨大殿下给她父亲送早饭时,发现人没反应,进去一瞧……已经气绝多时。”
凰双陆呆呆地楞了半晌,方反应过来:
“知道了。你协助……协助颂伊办后事吧,毕竟是待罪之身,从简就好。”
“遵旨。”琴流躬身领命后,却似乎仍有什么话哽在喉头,欲言又止。
凰双陆莫名其妙:“快去啊,愣着做什么。”
琴流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个纸包呈上:
“陛下恕罪,臣本不该与罪臣私相授受,只是昨日王诵回光返照,撑着病体来找臣,托臣帮他最后一个忙,在其死后将此物呈交于您。”
凰双陆接过一看。
拆了外封,两枚骰子掉了出来——
或许说是骰子状的玉坠更贴切,白玉温润,样式依稀与她少年时曾有过的一套棋具类似。
但那副棋具贵重,她只初得时用过几回,之后在某次宴会上给人误会了一把后,心情不爽,一气之下命人收束高阁,再没动过了。
那时……有个出面替她解围的青年,是谁?
她眯着眼回想了一阵,只想起了那人紫棠色的发,而纸包里的事物似乎已说出解答。
两枚骰子系着绛紫的丝绦,边缘微微磨损,显然长年被不知何人配戴,点数之处镂空,各塞着一粒红豆,与寻常骰子不同,无论哪面皆是六点,怎么骰都是双陆,隐晦又清晰的昭示着某些深藏于表面下的情感。
凰双陆翻看了一阵,哑然失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还真挺肉麻啊,这个人。
琴流退下后,凰双陆仰头瘫在座椅上,拎着那串玉坠,突然间想起王诵头一回走近御书房,自己就是这般瘫坐着。
当时她年方二八,如今二十已有六,不知不觉竟已纠缠十年光阴。王诵死了,她终于挣脱缠祟于身的梦魇。
曾日夜辗转期盼的事,真正发生时却轻如鸿毛,没有预想中刀光剑影、九死一生的搏斗与鲜血,也来不及实施她想象中那些混杂着鞭痕烙印与舞者薄衫的覆仇。
自然也不存在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
凰双陆拿起桌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张,走到窗边,手一松,轻飘飘的落入了火盆。
她安静的看着那张薄笺在火光中化为一缕轻烟,卷入室内的风吹起了一点儿灰烬,又全落在窗台上。
都结束了。
不知为何,她本该喜悦的心却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仿佛丢失了什么般,空了一块。
那人留下的玉坠,最后被她命人重新穿了线,隐密地配在里衣之下,为的是什么,凰双陆自己也说不明白。
或许是当作过去艰辛岁月的纪念,又或者包藏了些许怜悯,想着全了某个已死之人的念想。
她偶尔会想,若是当初他们以别种形式开始,若当初王诵选择以其他身份走向自己,会不会如今站在朝堂上的就会是第二个浴火重生的凰凌世和师仆射,而非破茧的傀儡女帝和罪臣。
但或许自始就不可能,他的父母有平等的出身,而自她的父亲为阴谋暗害的那一刻开始,白身起义的开国功臣之女与手握重权的世家子,就注定没有善终的机会。
40.
下一个十年匆匆过去。
在这段期间里,凰双陆凭藉自己的手腕,让曾一度在权臣之祸下凋敝的赤凰,重返先帝在位时的风采,甚至青出于蓝。
人们在清平盛世中,渐渐忘却如今果敢英明的君主,即位初期曾何等落魄。
凰双陆始终没能与她最年长的女儿改善关系。
少女有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明艳美目,但看向她时却永远只有化不开的恨意,纵使偶然想主动化解僵局,也总会被一声冷冰冰的“臣无事上奏”挡下。
几次三番之后,凰双陆一气之下将人扔到平北军,想着让漠北的风霜磨一磨她的硬脾气。
不料入伍不过半年,已成大都督的鄢义顺传讯来报,说大殿下和当地的一个小琴师跑得不知所踪。
许久之后,改名换姓的她出现在苍州,却当着闻声赶来的胞弟面前甩上门拒绝回去,凰双陆得知后除了吩咐当地刺史多加照料外,别无他法。
对于凰颂伊,凰双陆始终觉得亏欠,却又无法不如本能一般,处处提防着她身上那一半属于王诵的血脉。
她不愿重蹈母亲覆辙,让赤凰再陷国本之争,于是雷厉风行的处分了上书请立凰颂伊为皇储的鄢荣朝一家,将王家剩余的势力远远贬离羽都,发配到偏乡小城为小吏以遏止他们的势力。
然种种作为,无法避免得令母女间隔阂更深。
凰颂伊太像她的父亲了,除了显而易见的肤发眸色,还有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蠢动的危险,总令凰双陆看着她时悚然心惊。
或许她本不该出生。
以相互为敌的父母为开端的人生,实难避免以悲剧作结,改名换姓成无亲无友的布衣从头来过,或许已是其中最好的一种。
41.
皇长女失踪后不久,女帝宣布立凤君帅端所生的二皇女为皇储,并为她与李千前妻留下的长子赐婚。
小俩口挺恩爱,让凰双陆不到四十岁就抱上孙子孙女,离赤凰血脉寿命年限越来越近的她,也开始逐渐放权皇储,自己乐得多过几天含饴弄孙的清闲生活。
这日天气晴朗,凰双陆带着一对孙儿,在庭院中摆开双陆棋盘,手把手教他们自己最自豪的一项游戏。
五岁的小孙女眼见凰双陆和乳母对局,连战连胜,崇拜得眼睛都亮了,奶里奶气的抱着她的手问:
“皇祖母好厉害呀,您下双陆真没输过人么?”
“那当然,先帝给了朕这个闺名,哪里还能输人。”
凰双陆甫结束一局,等着下人重整棋盘,回想起过往战绩,正得意着,一个久未想起的身影,却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
愣了一阵,凰双陆忍不住喃喃道:
“只不过有一回,皇祖母遇上了个好厉害的对手,险些要输。”
“那时真惊险啊,几乎以为要没希望了。”
“后来您是怎么又赢回来的呢?”
小孙女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凰双陆笑着将她抱入怀中,头枕着她软绵绵的小胳膊。
“小宪,你还记得前几日皇祖母教你下围棋,说欲得胜必得什么吗?”
“记得,皇祖母说,心定方能致胜。”
女孩大声的回答,凰双陆温柔的摸了摸她的额发:
“小宪真聪明。不只围棋,所有奕戏都是一般道理,甚至天下局亦如是。”
凰双陆顿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惆怅:
“那人他呀,”
“就是因为心动了,才输给你皇祖母的啊……”
End.
后记:
双陆是古代一种双人对线的游戏,偶尔会加入赌博的元素,想获胜运气与智谋缺一不可,恰似朝堂夺权。
当初帮二代取名时没有多想,只是取了12的意思,但或许有什么玄学,让她阴错阳差和权臣博了一场双陆,所幸帝王的无情終究讓她反敗為勝。
完结纪念放一下这档初代和她五光十色的豌豆们,细长眼变异率真的好高啊。
以及帮女帝夺权的随机NPC四人组:
李千、鄢义顺、阳昌、琴流
填个表
怀孕的女子,就是我
我跟将军没半毛钱关系。
他听九皇子命令,负责看押我。
九皇子说等他当了皇帝,就让我当皇后。
我这个人,非常不识抬举。
我不但不想当皇后,还想把将军夫人一并拐走。
*...
*
九皇子将我绑给将军之前,低头吻了我。
他一手扣住我后脑,我手抵着他胸膛,也被齐齐拽紧两只手腕。
我推不开他,从他怀里挣扎不了半分。
耳边分不清具体是谁的心跳,我只得仰头被迫接受,唇齿纠缠,呼吸被尽数掠夺。
直到弥漫起一股血腥味儿,我牙尖划破他的腔肉,我抓住机会就狠狠地咬他。
“盼之,等我。”
九皇子眸光深深,浓墨般化不开的晦涩深情。
我被他勒着腰圈在怀里,他如修竹般的手从我的额角,落到已经显怀的小腹。
分明已至盛夏,我背脊恶寒。
他的情深款款,令我几欲作呕。
“等天下大定,我便来接你们母子。”
九皇子口中的天下大定指的是,待他将他前边几个哥哥,甚至是当今圣上脑袋割下来的时候。
九皇子搂我搂得更紧,我放弃推开他了,咬牙冷笑,“你想得可真美。”
他也不恼,从郎中诊出我的身孕后,他再没对我恼过半分。
我打他、骂他、他都心甘情愿地受着。
他说他爱我,他要给我天底下最好的。
他要让我当皇后。
我不乐意。
九皇子跟将军到沧州平乱时,顺手缴了个匪。
那个匪,也是我。
叛军横行,沧州内外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唯独我心大,从河边拖回一个血淋淋的九皇子。
我不知道他的身份,看他生得剑眉修目面如冠玉,便给他取名叫二狗子,对他并不好。
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派给他干,动辄非打即骂。
我的未婚夫婿被他一箭射落马背掉下江时,我认了命。
九皇子报复我我认了,死在官兵手下,也本就是我们的命。
可我没有死,还被请进一座宅院,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流水一般奉到我面前。
九皇子从身后拥住我,缠绵地亲我的耳垂,叹息一般满足地说我真美。
我知道他尊贵的身份,还是甩了他一巴掌,他依然笑着,拉我入怀,将我压在锦缎上。
“盼之,别闹了。”
“你离不开我的。”
我知道九皇子的意思,他是说,我逃不了的。
九皇子呼在我颈窝的鼻息是冷的,他的唇和指尖也都是冷的。
我好像被一条湿冷粘稠的蛇缠住性命。
被关在沧州府伊大半年后,九皇子要回京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带我走,将我交给随行的将军。
他说他身边很危险,这是为了护我周全。
将军乃此次沧州平乱的兵马主将。
他家室显赫,世袭三代镇国公的爵位。
将军更青出于蓝,十五岁便在沙场上扬名立威,战功赫赫。
离开沧州那天,百姓夹道相送,我听见他们喊,说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是个天赐的好官。
将军不但平定叛乱,还将根植沧州数十年,盘错的门阀贪官势力尽数拔起,救民于水火。
我信了,赶路途中扑下马车,摔到将军马蹄前。
我哭着求将军放我走,我说我是被九皇子强迫的。
将军银铠森然,骑在一匹油光水滑黑鬃马上,居高临下,眸光利得像刀。
他不同于九皇子阴绵,另一种锋芒毕露的危险。
我伏在地上哭得肩膀发颤,他迫视我少许,打马走了,只丢下冷冰冰一句,“扶顾娘子回去,好生照顾着。”
我回到马车上,愤愤地想去锤隆起的小腹,被九皇子留下看管我的婢女们拉住。
我满心怨怼地想,既然我不好过,那你们都别想安生。
婢女们瞧我神情不对,便告诉我,将军已成婚五年,跟夫人伉俪情深,是满京城传唱艳羡的佳偶,叫我歇了别的心思。
我对将军没别的心思。
我只想,给他找不痛快而已。
九皇子要将军隐瞒我的身份,借他妾室的名头,他带着我这大肚婆回去,我且看他如何跟自己夫人交代。
我逃不出去,我就闹得他府上鸡犬不宁。
将军班师回朝,他的夫人穿着一品诰命的封装,在将军府前候他。
我“闹”之前,掀开车帘子偷偷望了望,一抹娉婷倩影,为诸多仆众簇拥着首立。
命服裙袖宽大繁复,头冠刻金描银,各色名贵饰品在艳阳下虚泛光影,样貌秀美的夫人低眉浅笑,像庙里金身的神女雕像。
我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上的仙子。
将军打马行至夫人身前,弯腰低首,我看不见他神情,不解他要作甚。
将军夫人慢慢取下他的头盔递给仆人,执着一方锦帕,动作轻柔地拭去将军额上的汗。
他们大抵说了些什么话,我在远远一旁的马车上听不清。
只见夫人眉眼越发舒和,她雪捻似的耳垂上挂着水滴珠状的翠玉坠子。
坠子轻晃,炎夏闷热,夫人笑得舒和,我好似为一阵清爽凉风拂过,烦躁蝉鸣都就此远去。
我想起婢女跟我说的,将军同将军夫人伉俪情深。
夫人瞧上去满心仰慕着将军,她若一片痴心,我…我不忍惹这般美好的人伤心。
而将军,一路上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银铠将军,在她前面主动俯首,像收敛了可怖爪牙的凶兽。
将军忽然揽住夫人的腰,将她带上马背。
夫人低呼出声,是名门闺秀的矜持腼腆,她葱白指尖搭在将军铠甲上,羞涩地埋在将军宽厚肩膀上。
她微微抬眸,恰好对上我窥伺的目光。
我啪一下丢下帘子,也不懂自己为何如此惧怕被她看见。
我想起我那短命的未婚夫。
我和我的未婚夫,其实没有正儿八经的婚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们一样都没有。
他是山寨里野蛮的匪首,我最开始,只是山脚下渔夫家的女儿。
我姓顾,名盼之,意为“盼子”。
十五岁时,我家用我,跟村头瘸了条腿的大善人换了十贯银。
大善人五十多岁,讨我做填房,我要嫁给了他,就是他第四任媳妇儿。
他前头的三个媳妇儿,通通给他喝醉酒后打死。
我当然不嫁。
怀里揣上几个窝窝头,我转身往山里跑。
我知道山里有土匪寨,我想,我去当土匪我也不嫁。
我在山里转悠数天,没有找到土匪寨,吃光了窝窝头,将要被饿死之际,一颗青涩的果子砸在我脑袋上。
我捂着脑袋抬眸,树枝上坐了个粗布短褂的男人,他面无表情地看我,像在看一具尸体,“小丫头,在林子里转什么?不怕遇到土匪么?”
我把那颗果子囫囵吃完,皱巴巴一张脸,我说,“我不怕土匪,我去当土匪的。”
脸被果子酸皱的,我如今都记得清楚,那颗果子有多酸。
男人打量我甚久,挑着眉忽而一笑,“山里不缺土匪,倒缺个压寨夫人。”
我看过话本,知道压寨夫人是土匪头子的媳妇儿。
我犹豫很久,问男人,“土匪打媳妇儿吗?”
男人说,别的土匪他不清楚,但他不打媳妇儿。
我于是点头答应他,“那当压寨夫人也成。”
后来他告诉我,他发现我好久了,起初以为我迷了路。
可见我胆子奇大,在山里饿了好几天都不哭,他又以为我是官府的探子。
又笑,哪有这么蠢的探子。
我跳着脚反驳,说我是他的压寨夫人。
结果,我没当成他的压寨夫人。
他总是凶我,说我还小,过了十六,又等十七。
我今年十八,怀了别人的孩子。
我要跟他成婚了,是否也能同他“伉俪情深”?
我会恨九皇子一辈子的。
我最终,没在将军和他夫人跟前“闹”起来。
小厮牵过马,引着我所乘坐的马车走向将军府后门。
一处树荫下,孤零零站着一女子。
她形单影只,脸色惨白地盯着将军骑马载夫人进门。
我难得好奇,婢女回答我,“应是将军的妾室云姨娘。”
我语噎,心中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
将军和夫人既如此恩爱,为何府中还有妾室?
婢女漠然道,“顾娘子不懂。”
“侯爵人家,天潢贵胄的门第,若后院冷清了,怕要教外人笑话,编排府上的正头大娘子,是个容不得人的妒妇。”
我确实不懂。
但我知道,九皇子留在我身边的眼线,都看不起我。
她们看不起我出身粗鄙,得了九皇子青睐,肚子都大成球了,我居然还寻死觅活地不识抬举。
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我呸。
我无声无息搬进将军府的偏院厢房。
前几日我很紧张,我畏惧见到神仙妃子似的将军夫人。
我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成天翘首以望。
我到后面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踌躇,还是盼着见到夫人。
我不清楚将军如何同她解释我,她又如何看待我。
偌大的将军府,亭台阁楼,朱红画廊,却沉寂地犹如一潭死气沉沉的井。
我坐立难安,终于在三天后,见到夫人身边的管事大丫鬟之一,绿阿。
绿阿成日跟在将军夫人身边,夫人柔得像水,可她整个人却尖锐得像冻了数百年的冰。
她顶着烈日,脸上神情寒冷干练,“这几日怠慢顾娘子了。”
她说,公爷方班师回朝,公务繁忙,夫人把持府中大小事务人情往来,也忙得脚不沾地。
近日得空忙收拾了府中水榭,教我安心搬去养胎。
将军同时袭有镇国公的爵位,府中人多唤他为公爷。
绿阿不卑不亢、公事公办,不肖半个时辰,领着丫鬟婆子将我妥帖安置到水榭。
我心中怅然若失。
夫人半点都不计较我?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每回悬脉请诊的大夫都一脸喜色,说我脉象稳健,母子平安。
我气愤又惶恐,被沉甸甸的肚子坠得像马上要掉进十八层地狱。
将军府如同囚笼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若真为九皇子诞下胎儿,我此生怕永无安宁。
他凭什么,他不配。
我咬得下唇都出了血,又琢磨起想到我开始打算的“闹”。
九皇子的人对我严防死守,晚上睡觉要绑了我的手脚,婢女们轮流歇在床边的脚踏上。
水榭树荫幽凉,风景雅致,我白日出去透风,都一左一右两名婢女挟着我。
我要怎么闹?
我倒没想到,是我都快抛到脑后的云姨娘,将法子递到我跟前。
她恨我。
跟云姨娘偶然相遇的第一面,我便从她含笑的盈盈一双美目中看出来了。
她多半真将我当成,将军从外边惹回来风流债。
大着肚子上门,她肯定觉得我很不要脸。
我跟云姨娘在一日上午,于水榭外荷花池架起的回廊桥上,狭路相逢。
她脸上笑着,目光轻慢,撇我一眼,视若无物掺着丫鬟的手从我旁边路过。
婢女们拉着我靠边给她让路。
她浮空挥了几下手帕,生得一张杏眼桃腮美人脸,偏生尖着嗓子阴阳怪气,“这什么味儿,满池荷花香都压不住。”
她的丫鬟帮腔道:“奴婢闻着,是股狐骚味儿。”
云姨娘嗅一嗅的,嗅到我跟前来。
我直接一巴掌,将她脸扇偏。
我土匪窝出来的,我可不讲理,本来也是她先招惹我的。
云姨娘下意识还手,被我躲过去。
我借着跟她推搡的机会,一头载进荷花池里。
小腹坠痛,我在窒息感中满意地晕过去。
我安然无恙地醒来。
还未睁开眼,郎中老迈的声音响起,“顾娘子呛了些水,但她底子好,腹中胎儿亦无大碍。”
我颤着手摸到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恨不得一头撞死。
此刻无人看着我,我流下两行泪,举着手便想锤自己小腹。
“好,有劳郎中了,绿阿,赏。”
女子嗓音清丽低婉,吐字清晰,每一个字节都咬得极轻。
我陡然愣住,侧首望去,夜已至,轻纱制的床幔遮挡视线,烛火跳跃,拉过来一道绰约身影。
床幔被轻轻撩到一边,我嗅到一股冷清的药香。
“顾娘子醒了?”
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子娉婷而立,她一身靛蓝色百花穿银蝶交领宫裙,挽着单鬓,钗环轻撞,清脆如她的关切问询,“怎地不出声?身上可还有不适?”
她擦去我脸上的泪,指腹触觉轻柔如羽。
她发黑如鸦羽,琉璃质感的浅色眼瞳,一副菩萨低眉的美人图,在我眼前活了过来。
她不是美人图,她是将军府的女主人。
“顾娘子?”
将军夫人柔柔唤我好几声,我不知何故,她越是温婉和煦,我的眼泪便越是止不住。
好像一瞧见她,我多日来的委屈诀了堤。
这不怪我,她太温柔了,眉眼静谧浅笑,如墨如画一伫玉像似的人儿。
她安静地望着你,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愿意聆听,亦愿意什么都包容。
“今日吓着顾娘子了吧?”
夫人轻声哄了我好久。
我哽咽的只是哭,眼睛都肿了。
夫人走的时候,吩咐我屋子里的婢女好生伺候我歇息,说她明天再来。
我急忙探出上半身问她,“那你明天哪个时辰过来?”
她身后的绿阿和另一名我不认识的丫鬟,齐齐瞪我。
夫人眼角弯弯,把我当小孩子哄,“顾娘子好好歇着,我明儿一早,得了空就过来。”
夜色模糊她远去的身影,成了我昏昏一场梦罢。
她确实在哄我。
第二天,我从早等到傍晚,她都没有来。
我装睡的时候,听见婢女们在屋子里说小话。
昨天晚上将军跟夫人置了气,跑去书房待了一宿。
她们说,夫人出身书香世家,是沈家太傅的孙女,平日左右不过装得大方罢了,还不是吃我这个没名分假妾室的醋。
刚在我这里摆完将军夫人的谱儿,回去就跟将军置了气。
还说,她凭将军挣了个一品诰命又如何,五年来膝下无所出,养着云姨娘生的一对双胞胎。
昨日云姨娘闹成这样,她也只敢罚了云姨娘半月月钱。
我不声不响听着,心里逐渐酸涩。
我不信她昨天晚上在摆谱,她对我分明耐心极了。
但我信她对将军的情愫,她若没把她的夫君放在心上,她如何能用那般遣倦的神情对他笑?
可将军连她都没有告诉,我真正的来路吗?
那她、那她当真半点不吃醋,还忍着夫婿的妾室,过着这么窝囊的日子?
我难以想象,她对人发脾气的模样。
我越想越窝火,爬起来将枕头砸到婢女中间。
夕阳落,掌灯时分。
夫人身边另一位管事大丫鬟过来传了话。
她叫红俏,没有绿阿那般冷,脸上带着点子皮笑肉不笑,“夫人和公爷挑好日子了,三日后叫顾娘子到正堂敬妾室茶,总得过个明面才行。”
我怔住。
婢女同九皇子传了信,见我失魂落魄,冷声提醒我道,“娘子可见着了?”
“这才是高门大户嫡妻的做派,娘子看在眼里,也往心里记着点。”
我茫然呢喃,“记着什么?”
记着识大体,知进退,守规矩。
记着贤良淑德,谨言慎行。
记着为人女、为人妇的本分。
不管心里如何想,如何怨,如何恨,打落了牙,和着血,全都得忍下去。
三天后,我给夫人敬妾室茶。
婢女们说只是作作样子,并不算我进了将军府的门。
管事买了两挂鞭炮,一挂在后门的小偏门放,一挂在水榭院门前放,对外说是我的喜日子。
我跪在正堂敬茶,一声响都没听着。
我乖的引婢女们侧目,其实我只想再见一见夫人。
今天穿红的,依然是将军夫人。
她也适合红色,明艳张扬的色彩都教她压得舒婉。
我好像很莫名其妙,可我真觉得她是极好的人。
敬茶的时候,云姨娘又想为难我,我跪着高举茶盏,她侧开半边身子,只跟夫人说话,问她那一双儿女今天乖不乖。
当着夫人的面,我不好意思太泼蛮,受着。
“云姨娘,你先接了顾姨娘的茶吧。”
她缓声为我解围。
而跋扈的云姨娘,也出乎我意料,竟真的马上老实接过我的茶,虽僵着脸,嘴里还吐出几句吉利话。
夫人执起我的手,从她皙白手腕上褪下玉镯给我戴上。
她替我挽发,问我跟着将军从沧州回到京城,舟车劳顿,一路遭了许多罪吧。
她说真苦了我了,可怜孩子。
我鼻尖发酸,差点又要哭,心里羞恼地不行。
她怎么这样啊,我情愿她凶一点。
夫人遣厨房在水榭摆了张席面,婢女们吃酒,开始嘻嘻哈哈,我被迫夹在中间,闷闷不乐。
从外头跑进来一对小孩,瞧着不过三四岁,女孩手里捏了半块点心,男孩眼巴巴盯着我。
他们都生得雪团一样白,两只圆眼珠黑而亮。
婢女们拉回我给他们递点心的手,牵着小孩走到一边,问他们哪儿跑来的。
那小女孩大声啼哭。
我起初以为婢女太凶吓哭了她,走过去一看,小女孩不住地挠着脖子和脸,一连串的红疹冒起。
她原本玉雪可爱的脸,眨眼间红肿不堪。
“秀姐儿!我的秀姐儿!”
云姨娘领着一大帮丫头婆子冲进水榭。
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的妒忌有多可怕,居然能拿亲生女儿来陷害我。
孩子是云姨娘那一双没满四岁的儿女,小名秀姐儿和圆哥儿。
他们都吃不得花生,轻则腹泻,重则浑身红肿起满疹子,性命堪忧。
秀姐儿进水榭时手里捏着的,我记得清楚,就是半块花生烙。
秀姐儿在丫鬟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姨娘没看她一眼,只带人扭着我,嘶声哭问我何至于对个幼童下毒手。
她人多势众,我百口莫辩,叫她撕扯到地上。
云姨娘曲着膝盖,往我肚子压过来。
她用秀姐儿作由头,冲我肚子来的。
我疼得眼前直直发黑,可能疼昏了头,居然吃力地弯起腰,护住小腹。
意识摇摇欲坠间,我听到有人大声喊,夫人来了。
可惜我没看见她,便晕死过去。
我昏昏沉沉醒了数次,睁开眼时,外头日光大亮。
男人逆着光俯视我,他眉飞入鬓,神情严肃,“家宅不宁,累得顾娘子受罪了。”
是我入府后,再没见过的将军。
我没认出他来,恍惚以为瞧见十殿阎罗,懵懂伸手到小腹,腰身熟悉的肿胀感。
我一时哭笑不得。
小兔崽子,命挺大啊。
将军一身玄色劲装,身高八尺,压迫感十足地来回踱步,他沉吟许久,都未再言。
我看周围布置同我先前的卧房有出入,沙哑地问,这是何处。
他答:“拙荆将顾娘子迁到了主院。”
将军态度持重疏离,蹙着双长眉,似在为何事愁心,只按下不表。
唯念出拙荆二字时,他神情缓和几分,复又紧锁眉头。
有人打起帘子轻步进来,药香由远及近。
朝我靠拢的脚步声顿住,我听见夫人温软询问:“公爷堵在病人跟前作什么?”
纵横沙场的将军拂了袖,竟把脑袋撇一边去,“不是你叫我多来看看顾姨娘?”
他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夫人不再言语,行至我床前落座,绿阿端着方托,上面置着数个瓷白小碗。
夫人端了碗,亲自喂我进药进食。
我受宠若惊,噤若寒蝉。
因为将军大马金刀镇在隔厅,目光凛凛如刀袭来,意图活刮了我。
夫人坦然自若,与往日无一般体贴贤淑,独独我一人被架在火上烤。
我小心翼翼打量着将军和夫人之间,看着倒像将军在跟夫人赌气。
我琢磨不出其中缘故,将军的脸色,都好像有些委屈了。
二人包括随侍的仆从,都无人言语,冷香四溢的厅室,除瓷勺碰碗脆响,别的全凝固住。
红俏收了碗,夫人留下绿阿和几个丫鬟照顾我。
夫人走出去时,在垂珠花帘处回身,才唤了将军一声。
将军沉着脸,没答应,迈开大步越过夫人走到前头去。
我撑起上半身往外瞧,将军已走进院中,他且停下来,肩背宽阔,负手而立。
将军高大挺拔,不回头,只站着。
落后的夫人款款上前,手虚搭上将军健硕的小臂。
院里绿树成荫,枝叶葱郁。两人并肩走出一小截路,风摇着树影斑斑,将军蓦地反握住夫人的手,同她五指相扣。
夫人一袭海棠素衣窈窕,将军终于抓住缕缭缭青烟般。
两人最终相携远去。
“顾娘子,公爷和夫人情深义重,您别看了。”
绿阿扶我躺下,她垂眸,眼观鼻鼻观心,说出来的话毫不客气。
她说,夫人十三岁时,便同十七岁的将军定了亲。
夫人十七岁时,在姑苏舅爷家避夏。
岁饥,难民北上,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将军单枪匹马,一人护着夫人周全回京。
将军身上最严重的伤,便在那时落下的。
夫人跟将军出生入死的情谊,婚前两情相悦,婚后琴瑟和鸣。
绿阿叫我恪守妾室的本分。
我是将军的妾室,是将军府的奴婢,是将军和夫人的奴婢,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过是替将军和夫人生的。
孩子生出来,也只叫夫人一声娘亲。
自古以来的规矩。
将军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真正的身份,绿阿在敲打我。
我多少明白了。
将军跟夫人生闷气,因为夫人端庄大方,再守规矩不过。
将军可能,不想让夫人守规矩。
夫人的规矩,让他觉得夫人不在乎他。
他堂堂一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怎地能这么别扭。
重新入睡前,我眼前莫名浮现出,云姨娘扭曲怨毒神色。
我蓦地清醒,然思绪更加杂乱,进将军府时,婢女的话在耳边久久回响。
教外人笑话,容不得人的妒妇。
若这般,云姨娘和她那一双儿女,算得什么。
将军府足有七进,带有东西两个跨院。
云姨娘被将军罚去西跨院禁足,凭我的脚力,日出时分从主院出发,晌午才能到那处。
我搬进夫人住处的偏院,她隔一两日来探望我,偶尔带着安康的秀姐儿和圆哥儿。
夫人叫我不要怨云姨娘,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她挂心秀姐儿,着急了些。
平常拘着从不让孩子吃,秀姐儿便贪嘴,我又晓不得秀姐儿忌口,当然也不怪我。
夫人说,不过是秀姐儿在我这里误食了花生。
才不是这样。
水榭的婢女都可以替我作证,我没有喂秀姐儿。
但她们是跟着我进府的人,她们作证不算数。
何况席面上,确实有带花生的吃食。
夫人将我的鬓发别至耳后,琉璃浅瞳含着愧疚,说让我遭了这么多罪,委屈坏了吧。
又说她也疏忽了,因为忙着备中秋礼节,让云姨娘领了孩子们去玩,忘记她身边的丫鬟调不开,结果看丢了。
我咽下反驳的话,她真心怜悯我,还有云姨娘。
云姨娘搬屋子时,是将军派他身边的小厮领着家丁去搬的。
那会儿子,夫人正盯着我喝药。
一个小丫鬟匆忙进来,说云姨娘不肯搬,要投湖,要见夫人。
夫人不让我去,我远远跟着,躲在一边偷看。
荷花池边乌压压为了不少人,天蒙着灰,雨将落未落。
夫人今天穿白裙,在昏沉夏日仿若一抹天光乍破。
她拂开人群,走上回廊桥,云姨娘攀着围栏,哭喊传到我耳朵里,嘶哑模糊。
秋已至,满池荷花要败不败,香气先腐,浓郁奢靡。
夫人在云姨娘跟前伸了手,静静站着,僵持不过片刻,云姨娘颤巍巍拽过夫人的手,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夫人搂着云姨娘,扶正她的钗发。
云姨娘伤心至极,夫人顺着她发颤的单薄背脊,劝了她很久。
夫人虽面色从容,但她眸光包容怜惜,她似原谅了云姨娘。
夫人回来后,来我屋里检查我有没有好好喝药。
我让婢女把空碗给她看,红俏打起帘子,居然又端进来一碗。
我瞪圆眼睛决定誓死不喝,夫人将药碗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绿阿解释道,夫人有癔症。
我不由得神情哀哀,夫人反过来安慰我,说她闺阁时犯的老毛病,不碍事的。
我逐渐了解夫人的生平。
她是已故沈太傅的孙女,钟鸣鼎食之家,千金玉叶之体。
分明自幼锦衣玉食、四书五经养起来的贵女。
可我总觉得,她吃过许多的苦。
我看得出来。
我住到夫人的偏院,九皇子的人没法像之前,对我严防死守,睡觉都要盯着我。
我得了些自由,探头探脑便往夫人院里跑。
我只敢挑将军不在的时候去,所幸他忙,白日里大多时候都不在。
夫人也忙,偌大将军府所有事务皆由她把持,临近中秋,还有与将军同僚下属府上的人情往来。
夫人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不待见我,对我不假以颜色。
夫人倒不烦我,得知我没念过书,让我跟圆哥儿秀姐儿一同开蒙识字。
她小厨房常备的各色零嘴,给我们三个平分。
我脸圆了一圈才回过神来。
好哇,夫人把我当三岁的小孩哄。
我挺乐意的。
夫人不论做什么都不急不缓,在她身边,我总能心静平和下来。
她哄我进皇宫的时候,我毫不怀疑。
我又没见过皇宫,她说中秋节出去看灯,我就真当是去看灯。
我许久未上过街,在马车里兴奋地团团转。
中秋正节,街上在办灯会,漫天星如雨,全落进各色精巧夺目的灯里,银河化为今夜望不到头的长街。
直到马车从银河中漾出去,停在威严森然的一天长巷,我后知后觉,扭头找夫人在哪儿。
我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永巷。
永巷没有灯,官眷夫人们随行婢女提着暗淡的宫灯,她们都踮着脚走路,不发出丁点儿声音。
夫人搀着将军的手下马车,她作了将军回府那日的盛装打扮,似要随她们飞到天上去。
我赶过去拉她衣袖子问,“这是哪儿?”
夫人安抚我,叫我别怕,这是将军给我的体面。
我作为渔女长大,后来是土匪娘子,哪里知道进皇宫赴天家赏宴,是体面。
这一切都离得遥远,九皇子对我许诺要我当皇后,我都觉得他在对我说梦话。
我与夫人分离,频频回首,夫人拉得将军微弯了腰,在他耳边说话,我分辨出夫人的口型。
夫人也在问将军,顾姨娘要去哪儿?
我几乎是被推进黑暗的林子里,婢女们数人望风,数人看着我。
一道修长身影携风而来,斗篷取下来,露出来金绣五爪蟒袍,和九皇子的面孔。
他在我眼中,如鬼魅。
九皇子含着笑朝我靠拢,我一步一步后退,让假山挡住去路,退无可退。
他慢慢逼近我,失了笑,神情郁郁许久。
最后揉了揉眉心,九皇子伸手触碰我时,无可奈何一叹,“小没良心的。”
“劳我成日记挂着你,倒胖了一圈。”
他抚开我贴在鬓角的额发,冰冷指尖摩挲着我的眉宇,一路往下,按住我的唇。
我一直冒冷汗。
在夫人身边宁和的日子,终究只是湖上轻浅的浮萍,随便拨开一看,底下深湖足以溺死我,让我永不见天日。
九皇子说,最迟等我分娩后,他很快就能接我走了,教我不要担心。
我啐他一声,赤红着眼问他,能不能快点去死。
他湿冷的吻落在我唇边。
“盼之,就算死,我也会同跟你一起上黄泉路的。”
回去的路上,我头疼欲裂,步履踉跄。
一会儿想夫人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一会儿又说服自己,夫人什么都不知道。
婢女扶我进厢房,我猛地挺着肚子往桌角撞去,郎中说我的产期在初冬,还有三个月。
我从未没想过去死,可我这般,又如何活得下去。
婢女们拉住我的手脚,我不知道哪儿爆发出来的力气,她们好几个人都没按住我。
我在夫人身边乖了好些时日,她们不再像以前,随时身上备着绳索,我一有不对就来捆我。
兵荒马乱,屋外有人问,怎么回事。
一婢女扬声答,“我们是将军府的,将军的姨娘动了胎气,没有大碍。”
我呕出一连串笑,长发散开挡住视线,我怕是要疯了。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大力推开,绿阿环视一圈,厉声呵退婢女们。
夫人跟在她身后,神情惊愕。
我吓着她了。
我朝她爬去,我不怪她,她把我当她夫君的妾室,她还对我这么好。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她是良善之人,她会帮我的。
我在夫人怀里泣不成声,我求她,“夫人,你放我走吧。”
我告诉夫人,我不是将军的人,我被九皇子抢来的,孩子不是我情愿怀上的,我不想生,我不要他。
我告诉夫人,我有未婚的夫婿,他虽然是土匪,但我们没有伤过人的性命。
他小时候也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是长子,家里有好几个小他许多岁的弟弟妹妹,他十四岁被抓壮丁,他当了逃兵。
那时候,沧州闹饥荒,隔壁云州闹起义,到处都在死人。
他逃回家后,家里人全饿死了,地也没了。
他想上吊,可绳子断了。
他才进山当土匪,世道不给人活路,我们自己找。
现在他死了,尸骨被江水卷走,我要回沧州,我起码得给他立个衣冠冢。
我全告诉了夫人,期间婢女上来想堵我的嘴,夫人揽紧住我,不让。
她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脊,她用了点力,替我顺气,我好久都没缓过来。
婢女退回去,立在墙角,低着眉,声音淡然无情,甚至高高在上,“夫人,您劝劝顾姨娘吧。”
夫人轻拍着我的背,烛火噼啪,屋里静了好久。
“顾娘子。”
夫人开口,唤回了我顾娘子,“你说什么傻话,你能去哪儿呢?”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节都咬得婉柔,我埋在她颈窝,看不到她脸上神情。
烛火模糊我的视线,我看不到她脸上神情,她声音远得从梦中递过来般,“你这样玲珑一个小人,大着肚子,能往哪儿走呢?”
未完结,点击下方赠礼,【奶茶】以上可解锁精彩结局~
感谢支持~(′`)比心~~~~~
"你就是那个平远将军,沙以文?"
……?
你还沉浸在这大片一样的气氛里,冷不防被宁光逢一句话拽回现实,连带看他的眼神都带上怜爱。
这孩子啥眼神啊,你和沙以文像吗!看看这是一个sei的眼睛是一个sei的头发吗!
算了,就当你是吧,以免一会顶着叛军首领的名号被这尊战神打趴下怪丢人的。...
算了,就当你是吧,以免一会顶着叛军首领的名号被这尊战神打趴下怪丢人的。
你微微颔首:"正是。"
他放声笑起来,催动坐骑:"好,且来一战!"
两边策马相迎,宁光逢起手不刺,一勒马缰左手拨枪横劈而下,你拔刀抵挡,刀锋锵然与枪相撞。
诶?这是你脑内第一个词。
卧槽。这是你脑内第二个词。
第一下按道理是互探虚实,可宁光逢用上了十成的力量。不要说武器,就连你自己都有被这一下击落下马的错觉。兵器相击的震颤打在你的腕骨上,一阵剧痛穿过手臂。
你觉得自己八成骨裂了。
你和沙以文比试过,不真刀真枪的情况下互有胜负,你稍微在她之上。沙以文少有作战经验,但在臂力和耐力上都强于常人,但这一下你甚至不确定她能不能平常心地接下来。
你不能。
猛一趔趄,你催马急闪,与他擦肩而过。宁光逢毫无退意,拖枪回转正对你面门刺过来,你借力拨开刀刃,反手砍相他臂侧,他躲也不躲,横枪转刺为扫。
刀刃在银甲间豁开一条口,乌木的枪杆重敲在你腰上。
卧槽。你现在能思考的只剩下了语气词。
三个来回下来,你硬撑着还在马上。腥甜味顺着喉咙向上,你用力吞了几口口水把它咽下去。
这局要输。你想。
就像是打音游一开始乱了节奏一样,打架也同理,从第一下宁光逢力拔千钧的一劈你就落了下风,后面不过是堪堪招架。
可,可太怪了……这个人没有本能的吗?人都会有的,躲闪的本能,防卫的本能?
你策马再上,几个回合交手后他笑意愈烈。
"好!"你听到他说。
好你个大头鬼。
挑,刺,拖,扫,枪刃光如雪,挡,砍,切,劈,刀锵然作响。红色在炫目的白光中飞出,染上他的眉间,那对绿色的眼睛露出杀意所带的微光。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你已经不再用语气词了。
他根本不挡也根本不躲,你出手时他总使出要拿你垫背一样的招式。刀刃落在他身上所溅出的血温热而真实,可那张脸上的表情却愈发狂热。
他没有考虑死亡。
第十五个来回,你被他虚晃一枪后直刺下马。枪刃穿过胸口的寒冷顺着咽喉爬上。
……宁光逢。
……真他妈是个武疯子。
这是你死前最后想到的话。
【档四】
你晃了一下神,目光渐渐回焦,对面刚刚杀了你一次的煞星还在等你回话。你苦笑一下,摇头。
"不是。"
快别给沙姐丢人了沙姐也不至于打了十五个回合当场就被戳死。
"嗯?"他稍稍怔了一下,你就在这一瞬间拍马上前。
啊哈,不好意思,你打rpg的时候就在盼着有朝一日在幕间动画里搞偷袭了。
但是……
他没有大意……闪了。
搞偷袭没有前途,而且丢人。
这是你这一次死前的总结反思。
【档五】
"你觉得是就是吧。"
"古怪,罢了,来战。"
你回忆着第一次他的招式,尽可能地保守出刀,卸掉他枪上的蛮力,刺出的枪尖被你的刀刃拨开推向一边,横扫时你勒马急回,在他追击时才回身补一刀。这的确有用,你在第二十个回合还没有受什么重伤,赤凰血脉开始发挥作用,你用耐力消耗着他的锐气。
……可消耗不掉。
简直像是点燃干草一样,他的气势越来越强,出枪越来越快,你的防守逐渐转为被动的应对。这不对,这不对,你想,他难道不累吗?
就在这分身的一刹那,你对上他已经蒙上一层猩红的眼睛。
噗呲。
……
他不仅是疯子,还是怪物。
【档六】
【档七】
你觉得你快要变态了。
你也不记得是曾经玩哪款游戏打哪个BOSS,你开了等级限制解除loop了百八十次还是死活过不去,最后整个人直接抓狂,在下一场开始时丢了防具只穿了一个青蛙头套上场。
你觉得现在自己也差不多了。
在又一次你出现在他面前时,你认真思考了一下在他问"你就是那个平远将军,沙以文?"的时候回答"不,我是小猪佩奇",无他,就是图一乐。
好在你还是忍住了,你还打算做个人。
一次次的死亡和复生摇撼着你的意志,你感到狂躁,感到麻木和愤怒。有几次你完全乱了节奏,在五个来回之内被挑落下马。有几次你完全忘记了你在做什么,你变得癫狂,毫不顾惜地出招,在被刺穿时割断他的喉咙。
你看到了他的眼睛,只有在那一刻,只有在死亡将你们一并收下的那一刻,宁光逢的眼中才显现出了动摇。
你大概已经疯了。
……不,你不能疯掉。
终于,在某次死亡后,你陷入了冷水潭一样的黑暗中。那黑暗如此无边无际,持如此久,让你错觉这就是终焉。出乎意料,你变得异常平静,怒火和恐惧,烦躁和疑惑都在这浓郁的黑色中溶解。
你感到你的一部分也在这黑色中溶解。
你的心沉下来,冷却下来。你的肢体伸展开,被死亡的阴影包裹,血液中狂怒的热度散去。你的头脑异常冷静,开始高速运转,进入一种近乎于冥想的状态。
你知道你为什么输了。
不是你武力弱于他,不是你的招式有什么问题,而是你在战斗中加入了太多的情绪。一开始的畏惧,迟疑,顾惜自身,后来因他未来会是自己的将军而担心杀死他,再到后来的偏执,暴怒,烦躁,质疑……你的战斗不纯粹,你的意志不坚定,你的脑海里除去作战,还有别的东西。
舍弃掉,统统舍弃掉!
舍弃掉你知道的那些未来,舍弃掉你的过去,舍弃掉你对胜利的疑惑,舍弃掉你对死亡的畏惧。
然后,再舍弃掉你对自己作为人的认同。
当你拿起武器的时候,你不再是你,你不再是任何人,你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是不死的凰鸟,一万次破灭你的形体你还会一万次从灰烬中重生!
你已经领悟了。
【档十九】
“你就是那个平远将军,沙以文?”
宁光逢问出了这句话,而耳畔只有风吹沙的簌簌声。
对面马上的女将沉默地望着他,表情没有丝毫改变。风拨弄着她散下来的额发,在那发丝下是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他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在孩童中没有,老人中也没有。战士中没有,文臣中也没有。仿佛有什么无穷无尽,令人看一眼就会发狂的东西栖居在她的眼瞳里,只要对上视线就会被碾碎精神。
可怕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收敛起了笑容。
那默不作声的女将策马而来,瞳仁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厚重的黑暗从瞳孔深处升起,吞没被盛放在视野里的年轻将军。
兵刃相撞。
融卿恽绝不会忘记自己那一天看到了什么,当他听到战况危急的消息匆匆披挂上马赶到时,那个宁姓的副将刚刚被击落马下。他的盔甲已经散落破碎,血让他的身形都变得模糊,而仍在马上的——融卿恽几乎认不出那是凰将军。
她的发丝被鲜血染满了,在天光下泛着诡异的紫色,吸饱了血的斗篷向下滴沥着液体,在地上炸开一点一点猩红。她手中攥着被折断的乌木枪,枪尖挑着马下人的领子,对方军阵将将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仍旧迟了一步。
她拖起宁光逢,打马回阵。
“将军!”融卿恽出声,引来她漠然的一瞥。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杀意,没有悲喜,却好像要踏碎所有出现在她视野里的东西。他噤声了,沉下心转身带领士兵冲锋,将想要抢回副将的敌军挡在她身后。
那眼神实在可怖。他想。
……可那时的她,却也实在美得惊心动魄。
呃……你断片了。
倒也不能说断片吧,你零零散散地记得发生了什么,你记得自己打败了宁光逢,把他拖回来,还记得自己好像瞪了好融融一眼……
罪过罪过,不要加班费的好员工应该供起来,怎么能瞪他呢。
头痛的要命,身上的痛苦反倒是其次的,你挣扎着爬起来喝了口水,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肋骨很痛,大概断了,全身上下除了脸上到处都是伤,但都不致命。你突然想起最后好像照着宁光逢眉心划了一下,顿时开始肉痛。
不要啊不要搞破相啊。你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一天收到二十个香囊的的镇西大都督啊,要是留疤了就是你的罪过了。
定了定神,你披上衣服撩开门,正撞上推门进来的女军医。
"喔,你来的正好,我正愁没人问话。"你说,"我问你,我躺了几天?"
她一脸见了活鬼的表情:"两,两天……"
"太久了……我带回来的那个人,还活着吗?"
"融,融大人安置了他,他,他没没死……"
你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心说姑娘是个好姑娘,怎么就有点结巴呢。抛下还在一脸见鬼的她,你径直向着医帐去了,徒留可怜的军医还在风中凌乱。
救命啊融大人!!!将军前天还伤得只剩半口气今天就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四处溜达了啊——!!!
空气中弥散着草药的苦味。
你手语示意门前的守卫不必出声,掀开了医帐的门帘。军医已经在早前换过伤药离开,现在偌大的医帐只有他一个人。
宁光逢应该没在醒着。
他的眼上蒙着棉纱,包扎好的半身仍旧有血迹渗出。现在他看起来完全不是战场上那个大笑着将性命丢弃在尘土里的狂人,而只是一个尚且年轻的普通伤兵。
你在他旁边停住,他呼吸顿了一下,侧过头来。
"席先生?"宁光逢低声问。
席是军医之一的姓,对敌军军医还称呼一声先生,看来他和游戏里差不多,并不难相处。
你没有做声,宁光逢微微摇头,否决了自己:"不,脚步声不对……是谁?"
"沙以文。"你答。
他笑了一声,然后扯到伤口一样止住了笑:"你不是。"
"是亦可是,不是亦可不是。怎么,被一个投军不到半年的猎户胜了,心有不甘吗。"你问。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平稳地开口,语气像是在和巡逻的同伴闲聊:"因为猎户多用弓。你手上有茧,但明显常用的不是弓。猎户捕兽用兽夹,兽夹锋利而难布置,新猎人多多少少都会为之所伤,你手上没有那种伤痕。怎样,我说的对不对"
你点点头:"说得对,但仅仅如此吗。"
"……"他沉默了一下,"你的气势。你的眼神。你的心境。"
你默然而笑。
"所以告诉我吧,你是谁?总不至于要我做个糊涂鬼。"
"我是朝廷此次平叛所要缉的人。"
一阵沉默,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倒也值得了。"
……唉。
似乎又想起什么,宁光逢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手臂,想要拉开脸上蒙的纱:"你是自己走过来的?"
"是。不要动,你不想要眼睛了?"
"你怎么可能……我的眼睛没伤到,我自己有数。"
是没伤到,你在心里默默吐槽着,这是为了防止脸上那道伤留疤。好好地一个英俊潇洒的镇西大都督,可不能还没入职就破了相啊。
这么想着你伸手去阻他,却还是晚了一步,宁光逢拽下脸上的纱布,因为光线的改变而微微眯起眼,与你对上视线。
“……”
开国小伙伴里有一半是绿眼睛。融卿恽的眼睛是翠色,泛着微微的蓝,顾盼言谈间让人无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他总是很容易被信任,不仅源自于他温和正派的作风,还源自于人的心理惯性。一个人很难不相信他总是直视双眼的人。师殷的眼睛是墨绿,因为他习惯性的垂目,那颜色总显得晦暗不明。而宁光逢——
——他像是绿目的狼。
不是说凶恶,你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觉得那个年轻将军的躯壳里有一个异质的灵魂,似乎随时会挣脱人的形体奔驰而去。
你有些微微的失神。
“……你果然不是人啊。”他大喇喇地打破了沉默。
……他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在三秒之内从狼变成了傻狗。
"……骂谁呢。"
宁光逢不回答,抬抬下巴目光落在你脖子上。你一惊,下意识低头。
刚刚披上的衣服穿得随便,半敞的领口露出了一截棉纱,隐隐约约能看到皮肤。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有什么不应该在那里的东西出现了。
红色的,花枝一样的纹路,像是活物一样在你的皮肤上蠕动着,艳丽得诡谲。看样子大概不止你胸口这块有,或许已经顺着脖子爬到了下颌也未可知。
刚刚起得急,又没细看,你竟然把它忽略了。
这是什么,你能猜到八九分。
刚刚他断言"你不可能自己走过来",加上记忆里苦战的画面逐渐清晰,你确定自己受了不轻于他的伤,唯一胜过他的不过是那时保持了意识而已。
按道理,他还爬不起来,你不应该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四处乱逛。
……是赤凰血脉。
游戏里让女帝即使遇刺也能如常人一样行动,飞速愈合伤口的血脉,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这种神异的方式显现出来。
你敛去脸上一瞬间的错愕:"你们不都叫我妖女?"
他诚实地点点头:"我起初不信。"
……那现在信了是吗。
“你留着我做什么?炼丹么?”把你的沉默当做承认,宁光逢好像反而对这件挑战常识的事情不在意了起来,“刚醒过来吓了我一跳。”
“嗯,炼丹。”
你对他的印象再度下落,从傻狗变成哈士奇。
“……那看在打过一场的份上,还是给我留个全尸吧,好歹让我有能送回苍州的东西。”
“……”你深深叹了一口气,试图把已经跑偏到国产惊悚片的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一定是尸体?”
“不然呢?”他带着微微的笑看着你,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不是劝降啊。”
诶,对,聪明。现在又从哈士奇变回……
“我不干。”宁光逢轻快地说。
变成比格。
“你觉得除了投降之外,我还有别的可能放你出这个帐篷吗?还是说……你觉得现在的朝廷还值得效力,百姓……”
“好好好,打住。”他闭上眼睛,“你是拿这话劝降了炎州刺史的吧,我听说过那人,姓融,好人,正——人君子。他肯定吃你这一套,但我不吃。”
你看着眼前的男人,并不意外。
劝融卿恽的话不能拿来劝他,你只是试试,果然不奏效。融卿恽虽然也有武将身份,但还是文官气居多,他有读书人的理想,读书人的天真。天真并不是坏事,即使在乱世天真也不是坏事,因为天真纯粹到一定程度就能成为强大的信念,不抵达目标,就粉身碎骨。
但宁光逢没有这种天真,他是纯粹的军人。他看惯了地方的割据,看惯了那些或好或坏的人成功或者失败,他不会轻易地去相信一个盛世的许诺。他保护百姓的方式就是维持稳定,维持和平,一直到身死或者改朝换代。
劝服他的方式就是让他足够确信,你就是天命之人。
“所以,要杀就趁现在吧。我伤好一些就会走,你手下的兵挡不住我。”
你伸手按在他的脖子上,他睁开眼睛望着你,有些玩世不恭地笑。好像现在他不是全无反抗之力地被扼住咽喉,而是在春日里打马过街,即将向着城门外无边的原野而去。
“算了,”你说,“好不容易把你救过来,我心疼药钱。”
“如果你能走,就走走看。你逃了就逃了,我们来日方长。”
你松开手起身,转身离开医帐,身后是他抬高了的声音:“真不杀啊?你别后悔……?”
老娘读了十多次档,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十二月中,沙以文与师殷率军班师,阳州之战以朝廷落败而告终。同月宁光逢夜间夺轻骑而走,众军士追而未果。
在一切都还算正常地发展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融卿恽,突然对你冷淡了下来。
【你,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刚刚穿成了《女帝的日常》主人公。】
【……但为啥是从打天下开始啊!】
穿越女帝苦哈哈收集小伙伴打天下的故事,私设有,欢脱有,ooc有,反正啥都有。
龟速连载中,预计五章之内完。
眼一闭一睁,你穿了。
穿越原因不讲了,没准是玩手机过马路,没准是山寨充电器把手机电量充到了二百。总之,你穿了,穿的是《女帝的日常》这款游戏,要把第一代女帝通关才能回去。
……不怂吗?
你定了定神看看四周,怂了。
这压根不是啥皇宫,也没有一干世家大族一边扯头花一边拼命往你后宫里塞儿子,这里是一座营帐,你背后挂着布兵的地图,你身前堆着没处理完的文书。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怎么回事,帐子门帘一挑,有人进来了。
来人儒冠束发,断眉凤目,一看就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狗头军师。他一边扑着肩上的尘土一边说着"粮草已经不多,围城日已久将士们士气恐有影响",话没说到一半卡住,因为你啥也没听光盯着他出神。
"师殷?"你问。
他愣了愣,点点头,过来伸手摸你额头:"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你不能在这时候病啊。"
妈耶。
你现在搞明白了,你不是穿越到《女帝的日常》了,你是不幸地穿越到前传,《女帝的打天下》了。
现在一头撞死能重来吗。
凭借着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游戏经验,你还是飞快地融入角色顺便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现在你刚刚起兵,手下大概一万来人。身边的文官只有师殷,武官一个没有,每次都得你自己提刀上去打。
在营地立转了一圈后,你对自己手下都是些什么老弱病残有了深刻认识,顺便明白了现在自己的家底绝不能说比厕所还干净——因为按照这个标准来说,你还没有厕所。更糟糕的是你现在跑路都没法跑——因为你正在经历起兵之后第一场大型战役,炎州围城。
好像是估测到了你要是穿到了女帝平民时期没准连起兵都不会起兵,穿越系统正好把你扔到了这个骑虎难下的时刻。炎州周边的县城已经被你控制,但炎州城还是铁板一块。你的一万人把城池团团围住,每天和城墙上守兵大眼瞪小眼。
攻城吧,炎州城虽说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势,可也算得上是城高墙坚,你的兵力不够。围城吧,你的家底也就那么多,粮草并不比城内宽裕多少。看着这个消耗战的局面,你头痛得要死。
你在等,等城内粮草耗尽不攻自破,城内的刺史也在等,等朝廷来兵救援。一日日从城内飞出的信鸽在你头顶扑簌翅膀,有的被射落,有的逃出生天。
"围到何时?"师殷问你。
你把鸽子腿上的信筒在桌上排成排,一个字一个字读里面的求援。
"再等。"你说。
师殷看你面色沉着如水,也就点头不再问。
你沉着吗?你不沉着。你慌吗,你慌死了。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刚刚穿越过来的现代人,你的古代军事知识实在是贫乏,除去平时看到小说电视剧,你就只在大学军训时听军理课老师提过一嘴。现在能说出这个死围城池按兵不动的决策,纯粹是因为你相信你有主角光环。
……以及,你记得这个游戏的背景。
硝烟四起,群雄纷争,朝廷自顾不暇。炎州在最南临海,离都城距离尚远,在四面告急的情况下,炎州得到足够支援的概率并不大。飞鸽传书传出去的信一封比一封急切,从"臣请援"到"臣跪请来援"到最后的"臣决意与城共存亡,然顾念百姓,奏请圣上调兵",能看出刺史也被逼到了绝境。
如果城内刺史不顾百姓生死将粮草集中在军士上,或许你的军队耗不过他。但你从信里读出了他是个好人,既然是个好人,在这种时刻就无力回天。
月末,你的主角光环来了。
白雨冷却了从城墙泼下来的滚油,沿着云梯爬上城墙的先头部队将守军高高抛下,喊杀声压过了雷霆。旌旗所指,你的一万士兵踏入了炎州城。
你赢了,但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庆幸还未散去,你就又开始为现状头痛。炎州城一穷二白,与你本人的金融状况不相上下。百姓战战兢兢,即使你已经和士兵约法三章,但城内人心仍不向你。
被乱世折腾怕了的人们,像是惊弓之鸟。
你不由得感叹刺史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拖着这么一个空壳城挡了你足足半月。
对了……刺史是谁?
有亲兵来报,刺史欲自尽殉城被拦下,现已经羁押。当那个男人被带到你面前时,你之前疑惑得到了解答。
面前那个面容温和,书卷气兼以儒将气度的年轻人,有一对翡翠一样的眼睛。
融卿恽。
他被按跪下来,仍旧不卑不亢地抬着头,眼神却在你和师殷身上迟疑。你恍然大悟赤凰王朝还没建立,这里仍旧是男尊女卑的世界,一位一身铁甲的女将军,一位面如冠玉的儒生,哪个是头领都显得怪异。
师殷拢起袖子后退一步到你身后。融卿恽的目光落在你身上。
"融某败军之将,无话可说,请死而已。惟黎庶无辜,将军自乡野起,知生民之艰,愿网开一面,莫伤百姓。"
你冷着脸看他不说话,融卿恽低叹一声,垂下眼去。
其实你不说话是因为你已经被脑内弹幕刷屏了。你冷着脸是因为你怕自己笑太明显被当做变态。
"融刺史便想这么一死了之?"你问。
"生民艰难,非某之罪,亦非先生之罪。乃是朝中贪官横行,吏治混乱,世家勾连,奸佞当道。今日若无某破此城,亦有他人,他人未破,亦复有他人。吏治一日不清,天下一日不宁,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居乐业。"
"若先生愿意,愿共图大事,为天下苍生计。"
他抬起眼,看到的是微微笑着,伸出了手的你。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于辞令?"安排好被招安的融卿恽,师殷跟在你身后闲聊。
"跟你学的。"
"……"
"怎么了,招新人你吃醋了?"
"…………胡闹,别闹了。"
你看他想落荒而逃的样子简直要哈哈大笑,脑袋里却猛然掠过什么。
"别闹了"这句台词,是游戏里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来着?
看得出融卿恽是真的不想跟着原先的朝廷干。你原本做好磨破嘴皮子和他硬耗上半个月劝降的准备,谁知道他今天听了你的话明天就折回去继续办他的工了。或许是他真的太得民心,以至于看到融刺史安然无恙,一城的百姓居然也都安定下来。
幸亏这是融融啊,你想,如果这是师殷你还得提防他殉个节什么的。
你在炎州休整了一个月,得开始规划下一步了。朝北走直奔钧州,奔着都城去了。朝西走是朱州,再向上你就得和西边的戍边军队脑袋撞脑袋。向东走过了入海口是阳州,你记得游戏里一开局管这地儿的人天天贪污你公款,除此之外没什么印象。
你得选一个。
师殷和融卿恽都在你那张地图前,看着你在上面圈圈画画,然后一拍大腿:"咱去阳州。"
"阳州?"
你点点头,从炎州到阳州往上画了一个圈,把都城围起来:"绕着圈走,我们给他来一个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
两个治世之才听得面面相觑,融卿恽卡了半天冒出一句:"甚是高妙。"
你:"?师殷,他说啥?"
师殷:"他说他听不懂,让你说人话。"
听得懂就怪了,听得懂那就可以直接开始实现共产主义了。
其实你的思路很简单,你知道这是游戏,在你收集完开国小伙伴之前肯定不能去挑战boss,而现在是夏末,西边全是雨林,大夏天往树林子里钻蚊子都能咬死人。所以,阳州成了你必然的选择。
另外……你记得阳州之后的苍州,有一位潇洒的武将在等着。
阳州和炎州不接壤,你分析了半天最后像个绝望的文盲一样决定擦着钧州的边走陆路,无他,因为你穷,船不够。
融卿恽入伙之后,你毫不客气地把师殷压榨你的活分给了他一半,其结果就是每天晚上为财政愁的睡不好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融卿恽对着你一穷二白的家底无话可说,思索半天姑且还是安慰你"这说明您不掠夺百姓,不贪财货"。
你:"哈哈,这么大个炎州城有啥值得我抢的吗,你刺史府就比我仓库多个厕所。"
融:"……"
你:"这说明融刺史爱民如子,不贪财货。"
总之君臣俩谁也甭嫌弃谁吧。
阳州的吏治远不如炎州,又被倭寇侵扰,民生更艰。你从队伍里找出了在阳州有亲故的兵士,或暗寄信件,或三五人结成一队,混作逃难的农夫,先一步抵达炎州,在乡中暗中鼓动。效果比你想象得更好,在军队抵达之前已经有不少县乡起兵。
就是如果他们不喊你"黄将军"就更好了。
"他们之中识字的没有多少,黄不凰的,就这样吧。"师殷不咸不淡地安慰你。
"你这还不如融卿说得好……哎,你说什么?"
游戏的细节浮现在脑海,你猛然意识到了一个关键之处。赤凰朝男女平等,做官不论性别,这件事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开国兴科举,那些饱读诗书的寒门举子,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好吧,作为手机游戏他们的确是被凭空刷新出来的。但是这不是手机游戏,现在你身边都是真真切切的活人。
你眼冒绿光,一把抓住了师殷的袖子。
"师殷你说的好啊你说得好,我这就去办。"
清风霁月的师军师愣了片刻,再次伸手把手盖上了你的额头。
"注意身体,莫要累疯。"
阳州快要打下来的时候,炎州已经过了收割季节,进入了农闲。因为你下令不令士兵侵扰百姓,所以这一季的收成并没有太大影响。粮草又足的你按下了继续出兵的想法,连克两州,你应该稍微整顿整顿政务了。
攻克下来的城池都推行着轻徭薄赋,约法三章的政策,被连年征战的农民们缓了口气,开始修修生养息。在天气逐渐带上秋意的七月,你颁布了一道新的政令。
"开设乡学,设塾师,男女皆可入学。选拔人才,无论男女,只看才德。立女营,收女兵,与男子等同。"
这一道政令惊起了不小的波澜,但你知道你是对的。从炎州飞起的凤凰,必然要给这个时代带来全然不同的东西。
七月流火,天已渐冷。在月末的一个早晨,你巡视新兵营时撞上了一个匆匆而来的年轻女子。
"这里收女兵,是还是不是?"她一身胡服,佩弓带剑,头发被露水染湿,牵着的马呼哧呼哧吐着白沫。
"是。"你笑了,看着眼前一整弓箭,挺直了脊背的女子。那一双明亮的墨色眼睛,像是一对熠熠闪烁的极星。
"沙以文,幽州人氏,前来投军!"
自此之后你的小伙伴收集程度又加了一。
听说你就是那位攻下两州的女将军,沙以文没露出半点客套的意思,她绕着你转了一圈,张口就是:"不像个大官,好!"惊得旁边的师殷频频向这里看了好几眼。
在校场拉练过一次之后沙以文接管了新兵营,在场没有不服这个初来乍到的女都尉的。毕竟不服的已经被她按在地上摩擦了三回。你乐呵呵看着她拉起来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隐忧。
……太顺了。
这就是主角光环吗,你会这么一路顺利地走下去吗?
你不知道。
变故生在八月中。
你其实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连克南部沿海两州,你现在已经是割据一方的武装力量,朝廷迟早要注意到你。但是你不知道,来的并不是军队。
来的是无形的恐怖。
那是一天清早,你按照习惯绕城跑圈,自从沙以文来了之后,你的作息一下子被打回了高中。
沙以文已经从都尉升到了副将军,和其他小伙伴平起平坐,每天早上天不亮她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揪起来陪她操练。不得不说赤凰血脉真是个好东西,你们一行四个人绕城跑,跑到半圈师殷趴下,跑到一圈融卿恽跑路,只剩下你和沙以文巅峰对决,一直到她抱怨你"能累死黄麂"为止。
后来没人陪你跑了,你自己倒是养成了习惯天天早起晨练,顺便看看城内是否一切安好。
而那天,你路过城门时,刚好是开城门的时候。进城的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问皆是朱州人氏。
朱州出什么事了吗?都来投奔你?
你没来得及细想就被队伍里一个女孩的哭声打断,她抓着守卫的袖子,哭着说"阿娘发了一路的热,身上都黑了,有没有大夫救救阿娘"。
你的心脏突然被什么攥住,打湿袖子掩住口鼻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躺在平板车上被布盖着的女人。
"关城门!新进城者不得擅动!当值卫士不得离岗!"
在你起兵的第二年冬天,一场鼠疫兵临城下。
已经来不及想是不是朱州那鳖孙玩意故意把带瘟疫的难民赶到你这来,你手忙脚乱地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思路开始安排起抵御瘟疫的工作。
进城者需要五日观察,与病人接触者同样五日。城内宵禁,行人须佩戴水湿布帕掩盖口鼻。清洁水源,焚烧病人衣物,集中安排病人治疗……
这是在没有特效药的年代,你能尽的最大努力。
可是,不行。
城内的空间有限,医者不足,尽全力也无法救治一日一日变得数量庞大的病患。每日能被放进来观察的人少之又少,在城外的人群惶恐不安,不时有守城的卫士为了逃到这里的远亲擅自扩大入城人数或者悄悄放人进入。
如烈火坠柴薪。
你意识到局势无法控制的,是师殷倒下的那日。一直跟在你身后忙碌的师殷那一天反常地没有露面,你抓来一个亲信,对方惶恐地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实情。
"军师昨夜起高烧不退。"
你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一片空白。
顾不上别的,你惶然赶到师殷的住处,门在你面前紧闭,像是他死守的那一套准则一样顽固不化。你用力地叩门,叫着师殷开门,门中默默半晌,传来他沙哑的声音。
他说回去吧,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你拼命地摇头,拍打门扉,你说我知道,我知道的,但是打开门让我看你一眼,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不是我,是我们啊。
那一刻你突然感到了死亡的存在,它不是游戏界面上的一个"卧病在床",不是一个灰色的"过世"。它是真切呈现在你面前,即将要吞噬从一开始陪伴着你的那个人的东西。
门后传来簌簌的声音,他靠过来了,和你隔着一门的距离。
"保重,"师殷吃力地说着,"不要倒下,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们要做的事,不要被任何事绊住脚步。"
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出来,你把手抵在门上,门后传来轻微的沙沙声,那是他在抚摸着门。
"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你一定能……"
你哭着摇头,重复着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你会好起来的,这之后我们再继续走下去求你了现在把门打开吧。
"我不能……不能。"
摩挲声逐渐消失。
九月初,师殷病逝于炎州。同月朝中发兵,南下平叛。
大势已去。
师殷走的那天你就知道档崩了。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身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和平年代长大的青年,你已经尽了全力,但这全力显然不够。
面对着凋敝的城池和压境的大军,你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你把虎符给了融卿恽和沙以文,劝他们走水路去阳州。如果还想发展势力,就用虎符号令兵众,如果想要安稳度日,那里也还有点家底。再不济,开城降了也就降了。
"抱歉,"你说,"我不是个明主。"
你穿上盔甲,孤身一人,准备迎来这一档的末路。当走出营帐的时候,你看到融卿恽还在原地。
"融某是此地的父母官,无退之理。"他笑着说。
"又殉城啊。"你苦笑起来。
"之前那是假的,"他温声回答,"我那时没打算死,我知道你不会杀我,我想……你会带来一个不同的世道。的确如此,但时运不济。"
"如今呢,如今可不是打不打算死的事了。"
"如今啊,君子殉有道。"
泪水顺着你的脸滑落下来。
策马穿过莽林的沙以文回过头,在正在变得昏暗的天幕下,整个炎州城如同淬火般殷红。绀青色的天幕上星宿颤抖,一枚有角的赤星从天空坠下,发出尖锐的啸声。
九月末,炎州叛军平,其首死。
【档二】
你醒了,夜里的风好冷。
你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痛,喉咙里干得要命。连滚带爬爬起来摸到床头的水喝下去,终于平定了心神,摸摸自己的胸口,摸摸胳膊腿。
你活着,或者说,你活过来了。
你长长吐出一口气,趴在窗前望着天空,满天星斗西沉,东方已经隐约有了白色。赤红的异星闪烁着,那是坠而复起的帝星。
你回档了,回到了八月中,鼠疫来之前。
你必须要找出自己哪里做错了。
于是第二天炎州城突兀地关上了城门,街道上开始焚烧艾草,衙役挨家挨户地询问家中是否有人生病。
当从朱州来的难民来到炎州城前时,等待他们的只有紧闭的城门和来人一律安排在城外,无令不准入的禁令。
鼠疫很快开始发作,徘徊的死亡在难民中爆发,隔着厚厚的城墙你也能听到外面的哭号和哀求,这声音让蒙面守城的士兵都发抖。
融卿恽,师殷和沙以文都对你的做法产生了微词,曾经许诺过解救天下人的你,现在放任他们在城外死去。
我没有办法,你想,我没有办法啊。
你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你没有见过那样的死亡,成百上千,尸横遍野的死。你没有眼睁睁看着你最信任的人衰弱死去,尸体面目全非,你也没有被乱刀砍死在城破时过,没有被斩首过,没有身临其境地踏入人命如草芥的地方过。
你不想的啊,可你有什么办法?
当你的属下上报,有一个士兵打算私自带他的姊妹进城时,你一言不发地抽出了佩刀,捅进了那个士兵的胸口。
温热的血溅在你的脸上,你觉得好想吐,好想嚎啕大哭。
你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死了。
而你的另一部分能够活下去。
九月末,疫平,炎州叛军挥师直朱州。十月中,朱州亦克。现在,天下都知道凰将军的名号了。
而就是在这个月,你听到了宁光逢的消息。
……在朝廷的平叛军里。
【有人穿成皇帝,有人穿成神仙】
【你穿成世家反派女主,天天都离死不远】
【搞钱搞事业搞绝地求生——陛下您再逼我结婚我可就反了啊!】
魂穿成崔思弦努力在赤凰王朝求生的故事,私设有,欢脱有,OOC有,毒CP有,反正啥都有。活到三十岁就是胜利。
预计……预计十章结局吧!
睁开眼,倒计时四分钟...
睁开眼,倒计时四分钟。
眼前的色块不断晃动,终于合成天花板和垂下的床幔。你思考了十秒钟人生,只思考出卧槽俩字。
倒计时三分五十秒,你扶着床坐起来四处找发钗,随即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呼吸。
倒计时三分半,你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浅蓝色的发丝在枕上半散开,那之下的面容堪称端方君子。
你卧槽了第二次。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现在那潭水里翻起了涟漪,是短暂的混乱和惊疑后从深处翻涌起的阴翳。
……这玩意是不是叫杀意?
倒计时三分钟,你在他开口前飞快起扎起头发:"听我说,融尚书。"
"不是我干的,我也知道不是你干的,二百数之内就会有人推开门然后看到你我这幅样子。窗户没锁,现在在五个数之内回答我——"
"——我翻窗还是你翻窗?"
一,二,三,四,五。他看着你,没有回答。你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有点爱护女士的精神行不行。已经来不及多思考,你拽紧衣服起身翻窗,同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倒计时一分钟,你从窗户里落出,军事大失败当场崴了脚,顾不上去看你的脚腕是否健在,你拖着一条腿向花园的无人凉亭跑过去。
倒计时三十秒,你突然意识到你的对钗少了一枚,但现在回去已经不可能。
倒计时十秒,你放弃思考发钗在哪,并迅速在无人处整理仪容。
倒计时零秒——门被推开。
衣冠发丝一丝不乱的兵部尚书融卿恽站在屋里,回头望向门。
"……请问何事?"
如果人生是一本小说,你打算去弄死你人生的作者。
不会写小说就不要写,少在这叠buff,没见过把穿越和重生写在一起的。
你姓崔,至少现在姓崔。你叫思弦,锦瑟凭啥五十根弦的那个思弦。话说既然"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为什么你叫崔思弦而不是崔大柱啊?
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是个套牌货。
对,套牌,写着雪碧卖雷碧。具体来说这幅皮囊是崔思弦的,但你不是崔思弦。用人话来讲,你穿了。
第一次睁开眼也是在床上,耳畔嘈杂成一团。你抓住床侧想坐起来,却觉得手臂有千钧重,你开口想问这是什么情况,甜腥的血沫一直顺着你的喉咙冒出来阻断了话语。
嘿,盖了帽了,落地就要被送走,你穿的这人就剩半口气。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医生在看你还能不能抢救一下,你蹙着眉拼命咽嘴里的血,想说别哭了先给我来个前情提要,我这是被谁下了毒吗?
血咕噜咕噜往外冒,你话说得断断续续最后只勉强冒出来一个“是……谁?”身边的小姑娘立刻踩点得分一把抓住你的手哭着对你说“融卿恽害我长姐崔家一定和他不死不休”
融……什么玩意?你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嘴就直接咽了气。
然后你第二次睁开了眼睛。
雕花窗,摆胡床,镜中女儿无花黄。你拿铜镜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里面的姑娘将将二十出头,眉目含情静时如笑。身后房内悬剑挂琴,一支梅花插在玉瓶里幽幽的香。冷静分析下你如果不是穿越到了横店啥影视剧拍摄现场,那么毫无疑问就是穿到了哪朝哪代哪个大家闺秀身上。
哪朝啊?
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找到通用货币之类的东西,打开衣柜想要看看服装风格,冷不防正对上挂在那的鱼符玉带紫袍。再冷静分析一下这好像就是你的身量,你关上柜门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思考人生。
这原身是个女的吧
对,原身是个女的。崔家长房长子之女,崔思弦,行三,年二十一,官拜工部尚书。
这是个架空古代王朝,架空点体现在当朝皇帝是个女的,而且不姓武。女帝陛下刚刚开国没几年,朝堂上基本还是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当朝宰相有四个,一个是女帝带上来的军师,一个是骑墙不怕扯胯的学阀,一个是隔壁卢家家主,还有一个——
——嘶,是你爹。
不然呢,你刚出未成年人保护法就直接成为国家国土资源部部长,凭啥啊。
这一堆常识是你小妹妹给你科普的,一出房门你就撞见了她。半大个小姑娘眉眼依稀和你相仿,能看出你们母亲是个美人。你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小姑娘抱住你大腿就开始哭,边哭边嚷嚷长姐傻了。你被她哭得脑仁疼喉咙紧好像触发了什么濒死体验,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因为你妹哭得响给你震出了内伤。
是因为之前你死时,哭着攥住你手的人就是她。
崔思弦被人毒死了,崔思弦又活了。你现在就是崔思弦。
你抱着哭得一嗝一嗝的小姑娘拍着她的后背,说长姐没傻长姐逗你玩呢,脸上却没有多少笑。高门贵女,高官之身,明枪暗箭,你从新手村落地就被告知这是决赛圈。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
然后你又死了。
倒不是让人给药死,这次死得复杂得多。还没来得及熟悉工部长官的工作,你就狗血地在赏花宴上被人下了药。捂着额头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搞清楚状况,正对上身边男人的碧眼。
好嘛,这哥们你认识,你刚穿过来就直接一份毒点心送你去接三。融卿恽。
宴会上两名朝廷命官被抓奸,你们火速被打包送去民政局领证结婚,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你爹写个抗议书。后来因为朝中不容大员联姻你被调去闲职,在你再做什么之前崔家家主病逝,在宫中的二哥被废。在你三十岁那年被寻罪名三族官奴。
你服毒自尽,死前顺便留意了一下你这个塑料丈夫。
果不其然,他被特赦。思来想去,这是骗婚。
如今你第三次睁开眼睛,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然后发现自己重开在了赏花宴被人捉奸的桥段,妈的。
瘸着腿尽可能泰然自若地从凉亭出来,你找了个借口让家仆送你提前回家。今天不是朝日,你刚进门就撞上了你父亲。身着赭色锦衣的崔子玄扣上手中书,颇为意外地看着你这幅面色惨白的样子。
说实话你对他感情很淡——或许因为你不是崔思弦本人,或许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寡情的人。你总喜欢拿第三人称去描摹身边的人甚至描摹自己,尽可能让自己置身事外。“我觉得你总防着我。”这是你上一个朋友和你断掉之前说的,那时你轻轻摊了一下手,没为自己辩解。
没什么好辩解的,人无法被他人说服。
崔子玄……他是个好人,不太像是权臣。或许你对权臣的理解有什么偏颇,你总觉得他干点牵头鹿到朝堂上说这是马的事才比较对劲。这个已经天命过半的老人是位不善言辞的父亲,他在朝堂上的敏锐善辩没有带回家里一点。在上一世相处的七年里,崔子玄大多数时候端着封建大家长的姿态面对自己的子女,严肃得让你好奇他到底怎么看待你们。
直到他死前,你们成排地站在他的床前,默不作声。他沉默地伸手抚摸每一个孩子的头发。即使你的大哥已经是中年人,不再习惯这样亲密的举动。你在那个老人的眼中看到懊悔和衰弱,他努力地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时你才感到一点微妙的可悲。
现在你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还没到那个时候,如果明天上朝不被马车撞了后天下雨不被瓦砸了大后天不被左相当街殴打致死的话,他满打满算应该能再活个六年多。
你规规矩矩过去叫了声爹,脚腕处传来的疼痛让你一个趔趄。
“腿怎么了?这个时辰回来?”
你眨眨眼,开始在心里编瞎话。你从政至少三十年的中书令父亲看着你的脸,你想了一下还是照实回答。
“有人把女儿和外男关在一处,意欲构陷女儿。”
他的眉头蹙起来了,崔家人喜怒不于形色,但总有一些细节可寻:“那人是谁?官员家子?我叫你大哥去……”
“是谁主谋不知道,和女儿关在一起的——”
“——是融卿恽。”
“……叫你二哥去给他送份点心。”
卧槽,可算了吧爹爹。
崔家是个大家族,辈分复杂得让小辈逢年过节就想上吊。
崔家高老太爷崔行满,一口气生了五个,仨儿俩女。到下一代平均每人仨娃,甭管姓不姓崔反正有血缘关系的一口气增长到十五。再到你这一代,只算你亲爹就生了四个,你的同辈人直接增长到了三十八个。
什么概念?也就是你三族之内甭管活人死人,有血缘关系的都堆在一起,差不多能凑出一个崔家连。如果女帝陛下完全不管你们崔家的膨胀,你们这一代每个人再生四个,那么你的下一代就会变成一百五十二个,到你的孙子辈,崔家连将直接变成雄赳赳气昂昂的崔家团,小一千人踏过皇宫陛前。
当然了,这么多人不可能每个人都人中龙凤,难免会出一两个诸如你姑表叔表哥卢子雄这样的废物点心(这个辈分你算了半天),就算他爹是当朝右相也救不回来。但只要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是你大哥和原身崔思弦这样的芝兰玉树,那么这个家族就会拥有不可能被撼动的政治力量。
……所以女帝不搞你家搞谁家,怀璧其罪听说过吗。
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东亚古代家族都是金字塔式的结构,"祖父"即为金字塔的顶端,保证了整个结构的稳定。而"祖父"的死亡则意味着家族的崩溃。"祖父"指的就是家主,目前是你的父亲崔子玄。虽然理论上如果不出变故,他去世后大哥崔伯祥可以在一两年内代替他的位置重新聚拢人心,但那是理论上。
你当女帝是个站桩的?知道为什么叫她"圣人"吗?
就像你父亲必然会死一样,这个家族必然会崩溃并被墙倒众人推。
你怎么办?
你搪塞了你父亲两句,目前正是开国初矛盾激烈,你不想折腾起大变故,就此作罢为好。他还要再说,你直接开始喊腿疼,匆匆告罪就离开了他的视线。
虽然是个冷面的长辈,但倒是十分偏护自家孩子。
往里走没到你闺房前,一只蓝毛小猫儿拎着篮子探头探脑,满脸白渣渣。你蹑手蹑脚靠近了突然把手放上她肩膀,小猫儿一抖险些窜起来。
"长长长姐阿娘做了桂花糕我没偷吃!"
"没偷吃啊……"你伸手擦她的嘴角,"小狗小猫偷吃了?"
"嗯……不是小狗小猫!"
崔白华扁扁嘴,一边抹脸一边辩解。
虽然"五姓女"这个称呼听起来就像什么高达型号,好像不心机深重能文能武上的朝廷下得陋巷安家定宅驱邪避讳就不是合格五姓女,但其实人远比刻板印象鲜活。
比如原身这个小妹,十四五岁还挂在你身上吵吵闹闹的崔白华。这个年代十五岁已经是半个成人,她却被家里宠得一团孩气。
崔家人都是政治动物不假,但至少这家没有将孩子待价而沽的冷酷。你的二哥崔颖体弱,家里就随他活着就好。小妹崔白华是家里最后一个孩子,你们也就纵容她多当一阵子孩子。
可惜她没当多久的孩子。记忆里就是今年的灯会,崔白华将将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就被强人所掳,再无音讯。崔相手眼通天,但直到死都没能寻回自己的小女儿。你不知道他日渐憔悴而老病交加是不是因为痛失幼女,但你想至少会有这部分原因。
……也算焉知非福吧,那个全家充作官奴的时刻,她若是还活着,倒算是幸免于难。
"二妹。"
有人喊你,你松开怀里扭来扭去的偷吃猫儿,她把篮子往你怀里一塞就要跑,冷不防撞进来人怀里。崔伯祥把她扶正,整了整她的衣服:"冒冒失失。"
她吐吐舌头溜了,留下你和你的长兄相对默然。
崔白华和崔子玄在上一世很早就离开了你的记忆,但面前的青年却恍如昨日方见。那时一身布衣的崔伯祥在折辱和悲哀下已有老态,但仍旧直着脊梁。
像他至死直着脊背的父亲。
那时崔伯祥对你说了什么?"阿兄对不起你。"
他到底对不起你什么呢?这个男人像是给一艘沉船拉纤的纤夫,在沉船的时刻将所有罪责归于自己。
"阿兄当时如果能豁出去拦住你嫁给那个混账……至少在这几年再做得多一点……"
你抬起头对着天,面无表情,转向他时反而露出一点笑:"算了,大哥,这不是你的错……我想先走一步,我们之后再见。"
他张口,没说出一个字,那样的情形他甚至说不出一个理由阻拦你的死。死是莫大的解脱啊,他维护不了崔家生的尊严,如今也拦不下你作为崔思弦死去。
只剩他,只有他这个崔家最后的长子,还要在泥泞里挣扎着走下去。
你伸出手去贴在他的额头上,那温热的碎发下传来强压哽咽的颤抖。或许是这幅身躯中残留着什么不属于你的感情吧,那一刻你的心脏也紧缩成一团。
"好了。不要哭,大哥,妹妹走了。"
现如今崔伯祥站在你面前,剑眉星目,未及而立之年。这挺拔的身影和记忆里重叠,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切。
"……"你望着他出神,他和父亲如出一辙地皱起眉来,"我听父亲说了……他敢轻薄你?你的腿是怎么了?"
"……"融卿恽轻薄崔思弦这话说出去不好笑么,你被噎得一哽,"不是,有人算计。"
奇也怪哉,同时算计开国之臣和世家,这是个什么人?
你揉了揉小腿,觉得有点站不住:"大哥,这件事不要闹大,我不想和那个人挂上什么关系。至于其他的,你妹妹也已经二十多了,我自己能处理,别挂心。"
"父兄都在,你逞什么强……"
话到一半被通传的家仆打断,说是有个小厮说有东西交给崔家三娘子。你辞了崔伯祥出门去看,人已经走了,但东西还在。薄薄的一封,似乎是你掉的钗子。
……融卿恽捡到了?他倒还算个君……
你拆开那一封纸封,把话咽回去。那里面只有你发钗所坠的璎珞穗子,发钗本身不知去向。
……靠,去他妈的君子,还发钗只还一半是几个意思啊!
————————————————————
【赤凰办公群】
沙以文(出差中,有事飞鸽):@凰凌世
沙以文(出差中,有事飞鸽):什么时候打钧州
沙以文(出差中,有事飞鸽)拍了拍凰凌世
凰凌世:@师殷病假呢,等他病好了再说。
沙以文(出差中,有事飞鸽):都年底了还不打,拖吧,再拖直接让我儿子上阵算了。
宁狗蛋:!
封帧(年底盘点,人忙不在):……
行政办公室融卿恽:!
凰凌世:……………………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你儿子是谁的。
————————...
————————————————————————
都城,崔家的长女崔思弦在做一场梦。
夕阳红色的光线落在她的睫上,她伸手去揉,于是那颜色被揉开,粘满她的手背。旱时的落日与往常不同,西向天幕没有一点云,暮日是被割开了丢进水里的卵胎,一面向下沉着,一面向上溢出了血线。
在暮日沉下去的方向,两个身影相对而立。
那是父亲和母亲,二哥抱着白华先一步上了车,母亲却扶着车耳站着,被什么拽住了一样。她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身后这个已经不年轻的男人,他身后站着他们年纪最大的儿子和女儿。她看得那么用心,好像在找什么。
她找到了。
她松开车耳,走向她的丈夫,小心地把他鬓角处散开的一点抹平。父亲比她高出一些,为着这个动作而弯下身来,就像是情人之间的耳厮鬓磨。
他们没有耳厮鬓磨,他们甚至在告别的时候也不说一句缱绻的话。我走了,母亲用口型对父亲说。
嗯,走吧。崔家的家主,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这样干巴巴地回应着。
要是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你肯定要后悔的,爹。崔思弦在心里暗暗地笑,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这是母亲他们启程离开都城的那天。
梦在她意识到梦的存在时碎开,那些细碎的碎片很快重组,发出模糊的响声,那是被拉长了的"圣旨到——"。崔思弦从门里转出来,看到父亲的背影,他从地上站起来,僵直着后背,站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在他身后。
你站在那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吗。父亲突然爆发出了火气,突然开口呵斥这个他最得意的女儿。
她却在这一瞬间看到他眼睛里的虚弱。
但她不能说,崔家人不喜欢被人发觉虚弱。
梦又改变了,白华睡在她怀里,小小的人儿皱着眉睡得不安稳。崔颖坐在窗边,她放下白华凑过去,突然从桌上拿起一块蜜饯塞进他嘴里。
"你的脸都要苦得皱在一起了。"
然后梦又变成什么了呢?火光,窃窃私语,憔悴的眼神,旁支的哭喊,越来越重的夜色——
——一个女人赤色的眼睛和白发。
那个女人隔着重重的夜色和混乱望着她,用平静无波的眼神。
在那个眼神望过来的瞬间,梦结束了。
天没亮,窗外微微的白。
崔思弦从床上起来,只觉得头沉得难受。她束起来头发披上衣服,推开门预备去庭院里透气。
然后她撞上了大哥。
崔伯祥,现在偌大的崔府除去佣人府兵,只剩下父亲和他们两个了。
"哥,你杵在这里像鬼似的。"
她刺了他一句,崔伯祥默然无声,崔思弦往中庭走他就跟上来,她停下他也停下。
"嗯?"她扭过头来,站住了,"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移开眼睛去,平日里文韬武略的大哥现在像是不太会用舌头,"你闷不闷?"
"?"
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隔壁屋找崔思弦是吗。
“我是说……”他顿了一下,好像背书背到一半忘词,努力想下一句是什么,“我是说这十几天你一直闷在家里,我租了马车,你早上出去转一圈透透气吧。”
盯着他看的年轻女人哧地笑出声,抬起头看着天边薄绢一样的半边月亮,又把目光落在他被露水打湿了一层的外衣上。
哥,她说,你说起谎来还不如二哥。
崔伯祥不说话了,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崔家人在苦思的时候都有这个毛病,全家只有她崔思弦例外。她总是挑起眉毛很放得开地笑,笑得好似她不是个世家贵女。
何苦皱着眉呢,她总这么说,就算明日午时死,丑时还有机会翻盘。
“好了,不要诓我。说吧,出什么事了。”她收了笑。
“轮到我了,是不是?”
崔家的长子抿起嘴唇来,还是点了一下头。
“还来得及走,我送你出城。”他说。
她摇摇头,整整袖子把头发束高了:“不走,哥,你忘了我是为什么留下的吗。”
头发束得太紧了,扯得眉毛发疼。她却觉得再扯紧一点更好,疼一点她才能更快清醒过来。早在此前宫里就催着世家送孩子夫人们进宫,从威逼利诱一直到动手见血。李家聪明,从来不把主力放在朝堂,王家和郑家一个南奔一个把重要的血脉藏在了坞堡,丢下来不及跑的旁支染朱了府门前的砖。崔家和那一位拉扯了月余,如今终于拉扯不下去了。
崔卢是世家之首,无法对宫中的指令充耳不闻,迟早要送孩子过去,但这个情况下送进宫里几乎确定了是要被拉着殉国——不送进去呢?郑家和王家的旁支灭族夷其家的例子还不够吗?虽然崔家是大家族,不好翻脸,但不意味着不能翻脸。
所以她留下了,几乎是功利性地留下。家里的孩子有四个,崔颖病弱白华年幼,已经决定了要和母亲离开,剩下的两个孩子里要是最后非得死一个,为什么就不能是她?长子与长女几乎无差别地被长养大,到要无差别地死的时候,她先一步倒也没什么错。
虽然谁活着都会去支撑崔家,但长子活着听起来总是更有希望些。
你不要闹,崔伯祥说,她笑着摇摇头。崔思弦从来不闹,从来不含含糊糊软磨硬泡,她要就一定要,不要就一定不要。当初留下是怎样干脆,现在这句不走就是怎样干脆。
“出不去城的,如今上面盯着崔家呢。”
“表叔父在金吾卫有人,如果送,还是能送出去的。”
哦,表叔父,卢家家主卢季庆。五姓里小三家各奔前程,崔卢两家泥足深陷,父亲选了送母亲走,他选了送自己的妻子进宫。
当然没法指摘什么,家族的存在凌驾于一切之上,这个决定未必是他一个人做的——表叔母是王家的人,她不是什么都不清楚,任人摆布决定的女子。
“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走了你和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们有安排。”
她压了一下眉心,深吸一口气,预备着把一段话怼在他脸上不要他插嘴:“现在我不管什么长幼有序了,接下来听我说。”
“你和爹没什么好安排,这种情况不可能有更好的应对方式了。把我送走,然后你们两个兵来将挡,只能这样。”
“可我问你啊,哥哥,我姓什么?”
她姓崔,她是崔家的女儿。
"在家族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我们每一个还留在这里的人都没理由逃掉。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哥,你觉得不该我先,你想挡在我前面,你觉得你能替我——"
"哥,丢掉这个想法,现在不是谁替谁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拖,今天是我,下一个要是轮到你,你也得堂堂正正地去。这一劫过去,崔家的孩子里谁活着谁就再把崔家扶起来,要是没人活着,那也无愧这个姓了。"
蚁球啊,所有的世家都是洪水中的蚁球,团抱在一起轮流露出水面直到来到陆地。
沉默,月像是露水一样降下来了,天边已经有了亮色。崔思弦转过身去,让语气恢复柔和。
"天要亮了,哥,我不能这么走,我去收拾收拾。"
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感觉到了手指上的冰凉。那并不是眼泪吧,那只是夜雾吧。
雾散了,天就要亮了,她这么想着。
月光是冷色,它镀在垂下的幔帐上,照在床架上所镂刻的鸟上。鸟儿长长的尾翎上七宝镶嵌,贴金的羽闪烁着澄黄的光明。
赤者凤,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
……黄者鹓鶵。
肖凤而异色。
“是什么时辰?”
斜靠在贵妃榻上的女孩突然开口,她睁着眼睛望着穹顶,那里被天光凃成浅色。
“是寅时刚过,殿下,宫漏响了。”
女孩闭起眼睛,拖长了声音嗯了一声:“我头痛,阿乌。”
榻的那一侧窸窸窣窣传来响动,身着朱紫的男人站起身来,仆役一样躬下身轻声说:“臣为殿下按按吧。”
女孩把头枕在他怀里,仍旧闭着眼睛,过白的肤色让眼皮上的静脉透出来,好像匀了青色上去。她长得很小,个子小,脸颊也稚气,嘴唇上没什么血色,显出气血不足来。身上的宫装倒是繁复艳丽,绣成金色鸟儿的花纹在五色的地子上翻飞。
烛火照亮了男人半边的脸,细眼,淡眉,眼睛的颜色很浅,被那双浅色的眼瞳盯住会给人与冷血生物对视的错觉。但此刻他半垂着眼,掩盖掉所有戾气,轻柔地揉着怀中人的太阳穴。
“苍州有消息吗,他是不是开城门了?”闭着眼睛的女孩问话了。
“没有,还关着门装作死人。”
“还装死呀?我以为我杀了他家那么多人,他一气急就开门降了呢……没骨头。变州呢,变州是百里预在替我守着是不是?”
被叫阿乌的男人点头:“百里刺史还好好地为殿下您守着变州呢。”
“守不了太久了,钧州破了,要变州也没用了。”她睁开眼睛,灯火一豆在她虹膜上跳动。
“那他就该为您徇死。”
她笑起来,抬手戳了一下对方的眉心:“你不好。你为什么讨厌所有替我效力的人?就算他们忠心耿耿?”
男人也笑了:“臣知错了,此后改过。”
来世再改吧。她喃喃着,又露出倦意的表情:“……也还说不准,周边县邑的灾情平了。世家抄出来的银钱米粮这时候倒也算有用,国之蠹虫,死得不算冤枉。”
男人恭敬地沉默着。
“阿乌觉得我是坏人吗?”她突然问。
“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如果这世上没有殿下,就要死更多的人。他们是庸才,他们不懂得,但臣懂得。如果真的有什么坏事,就是臣这个乱臣贼子做的,与殿下倒也没有干连。”
“圣人身边是没有乱臣贼子的,阿乌。”
“那臣就是贤臣,千古一臣,能名留青史。”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殿下,您累吗?要睡一会吗。”
东方白得更厉害了,有什么东西要从东向的天际线破土而出。她轻轻摇头,吐出一口气。
“我不想睡啊。”
“……天却要亮了。”
师殷的眼睛大好时,你们已经和南下的沙以文中道汇合,快要打到都城。
军医嘱托着切不可轻易摘下眼纱,否则此后必久有眼疾,你就按着他不许性急,生生在医生首肯后又拖了几天才许他摘。
“你要是再不好,咱们将军可就要成陛下了。”宁光逢这么跟他开玩笑,你听完之后却莫名地满身不自在。虽然的确是为成为皇帝而起兵,但现在真要登临帝位,你却觉得像是被推上去一样突兀。
他摘眼纱是在夜里,因刚刚恢复的眼睛脆弱,受不得光。文官帐里不忙的人兼着两个武将都来了,医帐热闹得像是什么剪彩现场。
“来来来,都出去都出去,”眼看着你和师殷被围得像熊猫出街,你左手宁光逢右手沙以文,拿他俩当铲子把闲杂人等一概推到了门口,“师殷这是病好不是长翅膀,不用大家防备着他飞了。”
耽误将军和丞相独处咯——宁光逢拖长了调子来了一句,沙以文在指关节上呵了一口,铛地给他一个栗凿。
——打人啊!
——打的就是你。
两个武将吵吵嚷嚷,麴风来轻轻推了你一下:“去吧,我看着他们呢。”
又进去时师殷已经把那棉纱摘下来了,眼睛却还闭着,久违的那双凤眼眼角高挑,睫毛因为不适应而微微颤抖。
将军?他唤你。
我在呢。你回答。
于是那双眼睛犹疑着睁开,墨绿色上倒映出你的面孔。他望着你,连续眨动了几下眼睛,然后又一次开口确认:将军?
就像他从未见过你,那双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震悚和陌生,你楞了一下,摇头苦笑:“怎么了,半年不见,我丑得我家丞相都不认识我了?”
啊,都白了。他不解你的话茬,怔忪地说着。
是啊,你的头发都白了,像是一捧雪,白得不见一分杂色。你的眼睛也变了,血脉隐隐约约地攒在眼角,让那里有朱砂涂饰一样的赤红。两瞳从棕色变成褐红,是碳将要燃起来的颜色,有什么东西在内里燃烧,只隔着一层薄膜就要烧穿显露出来。
他还是昔年炎州模样,可那个倚靠在柴门前远望着学堂的年轻女人已经不见了。
可你不要怕,我还是我。你在心里默念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贴在一起的脉搏以相似的频率鼓动着,好似它们从皮肤里生长出来,连接在一起。师殷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尾落下来,你伸手去拿棉纱擦:“哭什么?这不是一切都好
光太亮了,光太亮了,他喃喃地重复,不是殷想要落泪,只是这周遭的光太亮了。
是的,这周围太亮了,帐子外面好像已经亮起来了,怕不是已经日出了吧?你不住地擦着他落下来的泪,直到你的手,你的衣袖都被泪痕沾湿。于是你纵容自己抱住他,让他把额角抵在你散下来的白发上。
“没关系,师殷。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么多,从此之后应当是无风无浪,无灾无难。”
“你看,天已经亮了。”
是的,天已经亮了。
——————————————
快要大结局了
已知,把人家妻子绑到阵前胁迫人家是屑人行为。
又知,皇帝都是屑人。
求:你干不干?
你不干。
且不说你作为现代人情感上能不能接受这种事,就说你本来的计划里也没有绑人妻子逼人开城这一条,如果对面不开怎么办,把茅怜儿杀了吗?
你觉得不行。...
你觉得不行。
骑兵从城门接回充当细作的小队后就立刻折返,攻城还是要交给其他兵种。玄州城粮草已失,撑不了多久,此地北接平北军,你也耗不起太长。在平北军大军压境和你脑壳对撞之前,你最好先拿下玄州城。
天未明时火把的光芒已经照亮城墙上下,士兵的甲胄在黑暗中微光闪烁。步兵们紧随骑兵之后抵达,在黑暗中潮水一样汇集而来的军队悄无声息。
衔枚疾走。
他们就像是沙漠中的蝎群,除了盔甲的摩擦和脚步声不发出任何声响。你曾在宁光逢沦落时感叹过英雄作为领导者的作用是巨大的,而作为无名小卒时就难以改变整个战局。现在英雄们在你手中各得其所,宁光逢和沙以文的能力在将位上得到最大发挥。
将才之所以为将才,不仅是因而其自身的勇武,更因为他们的领军的能力。领军的能力是什么?这不是能出一张卷子写一本五年造反三年模拟用知识点加以概括的东西,不然赵括肯定是千古一将。它是军事素养,是用人技巧,是应变能力,也是直觉,是人格魅力甚至是运气——运气怎么了,你炎州城和颢州城是怎么打下来的?
这些乱七八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他/她就是将才。你不喜欢天命论,但这的确有天命论的味道。
他们带领的士兵就像是虫群,是主将思维的延展,没有疑问,没有犹豫。当这样浩大的阵势堪称寂静地围拢过来时,城墙上的人体会到的是对非人之物的恐惧。
鸣镝箭划破夜空——
——攻城开始了。
攻城战持续到白日中,你坐镇军帐,正在嗑糖。
物理意义上嗑糖。
自从发现了能让你生病的只有DDL之后,你就开始拿自己不当人用。赤凰血脉把人变成各种意义上的怪物,其中一项就是旺盛的精力。只要你想,你可以不休息,你可以二十四小时精神得像是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你也可以不正常吃饭——这台机器烧汽油烧柴油烧煤都没问题。行军时你随身的袋子里装着裁成胖四面体的饴糖,想起来的时候就抓一颗塞进嘴里。短期内纯碳水就能让你不生病的活着,就像一株植物。
你糖嚼得吱吱响,师殷盯着你看。
你说师殷啊你没事你先歇着去吧你陪我在这熬个什么劲,他摇摇头,在你身边不动。
你分神觑着他,稍微有点跑神。
师殷的左眉有一道缺口,不是伤痕而致。你想到似乎中医里有种说法是"眉为寿宫",断眉者非长寿之相。继而又想到他的手的确总是冷的,不由得叹气。若不是女帝在几年之内就摧枯拉朽地统一了天下,军旅劳顿加上内务操劳,他是否也会有一个秋风吹落五丈原的结局?
看着你的师殷好像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伸出手来,你下意识靠过去,他的手触到你的鬓发。
"报——"亲兵入帐,师殷立刻缩手正坐。
"讲。"你直起身。
"斥候报有敌来袭,先头人马数千,招展旗帜是平北……"
"再探再报。"
"诺!"
你的心脏剧烈搏动起来,不是恐惧,是赌徒掀开骰盅时的兴奋,那之下到底是三个六还是三个一?你投进去的赌注,究竟有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翻倍?
两军交锋。
你当然做好了平北军先头部队来援的准备,你在赌究竟会来多少人。平北军号称六万人,刨去吃空饷的,实际人数你估测在四万多,来这里超过一万五就是你赌输了。墨沛知道的事情你没道理不知道,平北军里藏着被从都城夺来的静王,对方究竟是更看重本阵的稳定,还是不顾一切也要保下玄州城的防线?
你就是在赌这个。
报——前军已与敌开战。
报——敌平北军步兵来援,数有近万。
报——
再探再报,再探再报,对方的数字像是股票的线一样上涨,你默算着它距离你的判断底线还有多远。数千,近一万,一万,一万多,终于在逼近那道线的时候,上涨的数字停下了。
一万五,踩着你的红线停下了。
平北军四万多人,来援玄州一万五,平北都督没有对你showhand,或者说这已经是他的showhand。要么是他不想要为了玄州城烧空家底,要么就是静王的到来导致平北军内部军心不稳——谁也不想掺和皇家那些能诛九族的破事,所以大都督已经无力在不引发内部矛盾的前提下调动更多人。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赌赢了。
“传令下去。”
宁光逢及副将率军围城,沙以文及副将应来敌,在对方站稳之前,攻城打援。
沙以文睨着远处的地平线,铁胎弓在手。那里正烟尘鼓动,马蹄声与喊杀声如同浪潮先一步撞击在人的额头上。她不动,她白甲白马青甲黑马的两位副将不动,好似猎人狩猎前的屏息,她等待着某个时刻。
来了。
抬手,拉弓,似乎瞄也未瞄的一箭,铁胎弓被拉满松开的铮铮声贯入耳膜。视线几乎不可见的前方为首者应声坠马,阵型初乱。追逐着那支离弦的箭鄢若水艾思悦策马而出,上一秒静如堤坝的军队随之冲锋。
鸣金声和冲锋的喊杀搅合在一起,将领坠马的军队仓促后撤。混乱中或许亲兵也无能为力,谁也没有去看一眼那个被沙以文一箭射落的倒霉将领是什么情况。
兵马踏过,也就不用去看是什么情况了。
对玄州城的攻势没有停止,望见援军之后死守的玄州守军开始激烈突围,援军和守军像是锥子,拼命地想要在罩住城池的袋子上扎几个窟窿。可惜沙以文和宁光逢不是袋子。
是铁壁。
宁光逢副将不全,除去魏绘外尚空一人,昨日进城的小队为首者二人都跟在他身边,暂作填补。
自称游娘的女人有一对艳如杜鹃的眼睛,连着头发都似乎被这眼睛漫出的颜色染上水红。她无刀无枪,双手持对鞭,挥舞起来碎甲断骨,不见唱竹枝词的娇俏。灰白脸的男人被叫麻允麻千夫长,不闷在城里装哑巴之后脸上神色活气了不少,游娘在人群里破开口子,他紧随其后排兵将刚刚还是一体的敌方军阵打散。
援军已经开始鸣金后撤,守军露出动摇的神色。守在城墙上的玄州长史无力张弓,只能对着底下的宁光逢破口大骂贼子,尔三姓家奴也。
麻允看看魏绘,魏绘看看宁光逢,宁光逢哈哈一笑:夸我呢,对了,谁有弓把他射下来呗。
……那倒是射不下来。
自家狼毛哈士奇被骂三姓家奴的事传到你耳朵里时,天色已昏昏。援军几次冲锋无果,反而被沙以文射落一员副将,已经有了退势。你拍拍衣服起身,拉起旁边的师殷。
"来,军师,轮到你擅长的部分了。"
"帮我骂开玄州城。"
援军已退,没有粮草的固守成为了意义不大的事情。但虽如此,玄州要是想死扛还是能扛上一阵子。你不想这样,你不想在没意义的事情上消耗兵力然后得到一座死城。
劝降吧。
天色晦暗不明,你看着新建的长围后士兵分开了一条道。师殷缓步上前,玄狐裘下罩着乌银色的锁子甲,断眉凤目,一柄剑一样清光粼粼。城上临阵的长史与之遥遥相对,衣有烽烟色。
"阁下可是璇玑将军师殷师丹臣?"对方辩友首先开嗓。
师殷示意身边的士兵喊话回应。
"正是。"
不是,什么璇玑将军?哦,你想起来了,是阳州那阵子,为了他和沙以文一起带兵,你随手给师殷安了个将军名号。
……你都快忘了。
"久闻大名。人言阁下身出师相国之后,父有旧德,五岁乡闻,素有贤名。而今得见,果真仪表堂堂,名非虚传,然某有一事不明。"
"阁下读三书,阅五经,何故不念礼义廉耻?父孝廉,子为贼,有何脸目而居之?读圣贤书而不知天子,投身贼寇,杀乡长吏,血涂沃野,涂炭生灵。而今围城,掳人妻女,城前叫阵,厚颜无耻,某若阁下,不如结绳而自投之!"
……怎么上来就人身攻击。你看着师殷,感觉好像有一道蓄力条在他头顶缓缓up。
"……"在一边防着暗箭的宁光逢跟了半晌,最后还是回过头小声问魏绘:"什么意思?"
魏绘抬头看天,他又转向麻允:"什么意思?问你呢。"
"……"麻允不太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压力很大的表情,在嘴里捯饬了半天才捯饬出一句,"呃,你爹生了个王八蛋……你咋不找根绳吊死。"
宁光逢吞咽了两下,没笑,有人笑了。
师殷笑了。
长史或许是弄错了什么。他说。
"殷生自微末,长于草野,柴门萧条,冠无怙恃。幸有乡邻相助不至冻馁风雪,亦能知书,片刻不敢忘天下事。"
"长史言殷不念礼义廉耻,殷敢问何为礼何为义何为廉何为耻?今五姓僭政,礼崩乐坏曰礼卖官鬻爵,徇私枉法曰义?硕鼠居堂,饿殍遍野曰廉?满口堂皇,尸位素餐,长史可知耻?"
"好你血口喷人,刺史爱民如子,治下玄州百姓承平,我等亦不敢不尽心,何来尸位素餐之说!"城上叫嚷着回复。
"足下所言,殷未有见。今殷有见者,外援已疲,血流漂杵,城内粮草尽失,守城无望。然刺史拒不受降,非为忠义守节,实为顾念家小。"
"子女身居天子脚下,为父母者恐开门降敌,天子之怒祸及子女,无可厚非。然城中百姓,此地兵丁,亦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子为人女,刺史为一人之家折千万人之家,心无愧乎?公为长史而不谏,非尸位素餐?"
"又朝中知玄州用兵而不顾,何也?静王北居军中,朝中南处钧州,玄州岂能作壁上观?今平北军来援,刺史已成静王一党,朝中儿女危矣。将军虽误携夫人,并未苛待,若刺史有言,即刻可释之归城。然烦长史代殷作问,朝中能释刺史之儿女乎?"
师殷的话被士兵复述,回荡在玄州城楼上空,对面沉默着没有回答,士兵中有微小的骚乱。
那未来的治世之才微微阖了一下眼睛,用自己的声音朗声作结。
"长史足下言,殷一日死,亦死天下人,足下一日死,死何人哉!*"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远处传来连续的唿哨。那是猎人在猎获猛兽时互相联络的暗号,是收获颇丰时相互庆祝的哨音。
是沙以文,她保持着她出身的习惯,军队在获胜时以唿哨为贺。
沙以文胜了。师殷喃喃。
沙将军大捷——!师殷身边的士兵反应了一下,随即高呼。
沙将军大捷——!沙将军大捷——!沙将军大捷——!
迎合着那一声高呼,所有士兵都开始呼喊,玄州铁青的城墙在这呼声中颤抖,哨音一条丝线一样升向高空。
一月初,玄州降。
茅怜儿找到墨沛时他坐在路边,和一个乡野村夫没什么两样。身上的官袍被尘土和烟火脏污了,发冠歪了,头发垂在脸前。进城的士兵对这个下令开城的刺史保持了起码的尊重,至少这一刻没人去打扰他。
他弓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茅怜儿过去,把他的头拢进自己怀里。墨沛想起来几十年前好像就是这样,他醉了酒,醒来时靠在心上人怀里,惊骇得不能言语。那女儿却笑了,问他"你要抵赖是怎地"
咳出来的血染了她前襟一块,暗红暗紫的。他喘着气在怀里摸,摸出来的不是手帕,是一纸书。
他说和离吧,我们和离吧。
年近六旬的女人摸着他的后背,抬头看透着青透着灰的天,笑。
她说墨沛啊,你要抵赖是怎地?
和北狐毗邻的地方,一直在下雪。
贺老都督从书房出来时,静王正在廊下对着鹦鹉出神。
十二三岁的孩子发色很淡,脸比头发更白,棉纱遮住了眼睛,也顺带遮住了最后一点颜色。他身上绣蟒的锦衣是黑的,却没什么华贵的味道,这一身像是丧服,套在这个还没长成就看着要死的孩子身上。
"参见殿下。"老都督说。
"都督免礼。"他应声了,又转头向鹦鹉的方向。北地没花没鸟,这只毛色鲜艳的鸟儿来到这里后也忧郁黯淡了不少,不过男孩看不到,也并不在乎。
"落雪了,殿下身子不好,早回去休息吧。"
"不碍事,"小小的静王轻声说,"病死了就好了。"
"殿下慎言。"
他转过头来,天光白得要命,那孩子的面颊也白得要命。他笑了一下,别过头去。
"孤听远都尉说玄州下了,"静王说,"炎州那位女将军不日就要朝着平北军来了。"
远都尉是都督的女儿贺远,和她早逝母亲一样的面孔,和老都督一样亮碧色的眼睛。之前随军支援玄州,回来后就一直在府里。
"平北军几万人,守得住一个殿下。"
"守一个废人做什么呢,都督,孤不是太子了,就算是,这大统也摇摇将倾了。不要再逼副将们了,都督感念父皇知遇之恩,孤知道。"
"但这份恩情不落在孤身上也就不落了。"
他起身,扶着栏杆慢慢地走,背影瘦得像是一只生错时节的鸟或者兽。贺老都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没说什么。
因为他看到贺远站在门边,悄悄地对他打手势。
"爹,"她说,"探子来报。"
"叛军朝着这里来了。"
来了,来了,鹦鹉重复了两声,飞起来又落下。那个孩子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哀兮哀兮笼中鸟,徒生翅翼不能翔。
——————————————————
*若长史您所说,我有一日死了,也是为天下人而死,您若有一日死了,是为谁而死呢!
人的性格差异吧,就像一个一到十的坐标系。如果说"一"和"十"是一见面就要互相清理对方户口本,那么"三"和"七"就是处处不对付。这时候需要一个"五"来调和两人的矛盾,使得没法相处的两个人能在第三人的作用下达到平衡。
融卿恽就是这个"五"。
炎州碰面之后,赤凰开国班子正式集合,开始运作,师殷和麴风来奇迹般地没再闹幺蛾子。融卿恽能与一方相谈,另一方也不至于无话...
炎州碰面之后,赤凰开国班子正式集合,开始运作,师殷和麴风来奇迹般地没再闹幺蛾子。融卿恽能与一方相谈,另一方也不至于无话可说,两人身上寒门与世家,纯粹与复杂的矛盾都在与融卿恽的相处中得到了调和。
融卿恽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很难描述那种感觉,他好像更近似于儒家理想中的君子,中正而和,带着某些中庸的智慧。
有这样的人,大概不论是遇到"一"还是"十",都不会太棘手吧。
……但你他妈的没料到,封帧在y轴上。
一大清早,太阳挺好,融卿恽在劈柴。
你出门还没睡清醒,脑子还寻思着哪一个昨晚不劈柴搁这大清早一边埋锅一边备灶,看清楚是谁之后倒退回屋重新出来了一次。
啥啊,咋回事啊,今天起床起的不对吧。
融卿恽擦擦汗直起身客客气气跟你问好,你支支吾吾半天冒不出词回了个早,融卿,劈柴哪?
你文可万言上书武可田猎射虎的未来刺史笑笑,不说什么,咔咔劈得木头直响。
一咋大清早劈柴啊——
——不是,有个练功桩坏了,我闲来无事破成碎木送去伙房。咔。
怎么坏的——
——大概是年久失修吧。咔咔。
别忙了留给其他人吧对了我让封帧跟你说的——
——……哈哈。咔咔咔。
你不问了,你觉得融卿恽笑得你毛,你倒退三步绕着走,觉得他再劈下去那就不是柴了那就是做火折子的木粉了。来往的亲兵拼命跟你打手势一脸想说不敢说,你把他拎到一边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将军耶,您是不知道,融大人跟封大人说完话之后就找了个木桩子练功。一个时辰之前我经过的时候这还是个桩子,现在就……"
你捂住这孩子的嘴表示你了解了他可以离开了,并打算立刻去找封帧让他多和师殷玩耍。
毕竟惹毛了师殷顶多文人打架,惹毛了融卿恽能让他直接工伤放假。
十一月中,不见南飞雁,赤凰第一届领导班子座谈会在炎州如期举办。席间未来女帝凰大将军发表了重要讲话,她说——
"各位挺闲的是不是。"
钧州战役不仅解决了粮道问题,也让你获得了大批公务员(不想走的,没来得及走的,以及一个被从车上踹下来的)。在师殷的支持下,你又以察举加考试的形式在炎州选拔了一批年轻文武官员,人手不足的问题至此得以解决。
军营交给宁沙两人,日常事务是融师麴在管,封帧接手了刑律,同时与麴风来合管户籍与税收,除去麴风来大秋天开始喝橘红凉茶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人开始放松下来。
女帝二十五岁兵压国都,二十六岁登基为帝。你现在还差着苍州和变州不提,平北军盘踞的玄州也仍未攻克,至于钧州——你当然不会认为打下这个庞然大物像是你打下之前那些州一样顺利。
你的臣子与伙伴们安静下来,等着你接下来的话。
沙以文,宁光逢,颢州的骑兵训练得如何,神弩营扩充到怎样的地步?麴风来,封帧,户籍是否统计清,今年税收可平?师殷,融卿恽,秋收已过,诸城是否各得其职,百姓安定?
——诸事已备,兵甲已足,当再兴兵。
行,打,打哪?
十一月份天冷了,幽州已经开始掉雪毛子,再往上的玄州和北狐接壤,只会比这里更冷。钧州一时半会打不到腹地,旁边的苍州似乎成为了唯一的选择。但你稍微有些考量。
王氏,苍州王氏,你在设想一个兵不血刃或者至少不必血流漂杵得到苍州的可能。
硬耗吧,带着镇西大都督的遗产和你新训练出的骑兵,去和这群北方的石头硬碰硬吧。
十二月,玄州天青如铁。
街上的雪被踏得发黑,结成一层冰壳,踩上去咯吱作响。褴褛的醉汉一跤滑倒,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对天含混咒骂着不知道是谁的名字。来往的人绕开他,好像他不是一个人,是一滩泔水或者别的什么,走得近了就会染脏鞋底。咒骂渐渐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嚎哭。
玄州今日亦如常日。
临近年关,外来游走的摊贩,讨生活的艺人逐渐向城内来了。乱世人也要吃饭,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们不想知道战况如何,只想知道自己今天能往锅里下多少米。临近的幽州已被攻下,城防官的精神绷得死紧,每一个入城者都被数遍盘问。入城慢,人多,队伍拉成一条灰败的线,在昏暗不明的天色下缓慢蠕动着。
"乐班子?"城门的士兵翻过文牒,看了看圆脸蓄须的班主,后者袖着手,一脸和气恭敬地笑着。
"来一段?"他挑着眼,打量着这群大包小包拉车而来的人。杂役伙计样的人有十来个,板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身边拎包裹的男人低着头。不知道是天色灰白还是天生如此,那男人脸像是抹了一层白铅粉。
"这,军爷……"
未及班主说完,坐在光板上的女人突然开了腔,挑高的嗓音像是一支穿云的鸟,直直飞上高空。
【江水盈盈杨柳青哎——江上闻郎唱歌声——】
在竹枝歌声里那个士兵点点头,被卡住的乐班又开始向前蠕动,女人坐在车上顾盼倩兮,没有停下口中的歌。
【郎唤我名我不应哎——疑郎无情是有情——】
歌声所化的飞鸟越过屋脊,越过嘈杂的人群,直直飞上远处的高楼,撞在窗棂上变成模糊的尾韵。临窗的妇人向外看了一眼,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听到身后的声音。
“闹不闹得慌,咳咳,关上窗。”
玄州刺史墨沛病着,病了一个月了,是心病。
虽然总说已经到了半只脚进土里的年纪,但墨刺史倒也没做好死在任上的准备,原本想着过了六十大寿就回都城养老,顺便找找同门的关系活动活动,看能不能给孙子谋个一官半职,不料想五十七岁生日尚未过,天下先乱了套。
他不担心炎州的战火会烧到这来,烧呗,炎州最南玄州最北,烧到这里来这一把老骨头还有平北军垫背。他担心的是都城,儿子女儿两家都在都城,被拱卫在钧州中心的都城一时半会不会遇到战乱,但内部正在天翻地覆。墨沛听不到都城内部的消息,只知道圣上驾崩后最年长的公主把持了朝政——可这不对啊,抛去那些实在太小的娃娃,不还有个十三岁的太子吗?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一支军队从钧州夜奔而来,护送着刚刚被废的太子……不,静王。那支军队没在玄州城多停留,直奔着平北军去了。
是政变,太子一支的兵士连夜抢下了政变中失势的小太子,回到了他母家派系的平北军。至此平北军就和朝廷割裂开来两边不对付,说是叛了也没叛变,说是没叛变也不交出静王。
于是墨沛就成了这一突发事件的连带牺牲品。盼着朝廷忙于战事不追究玄州吧,万一真的被叛军攻破了自家儿子女儿孙子外孙一个都跑不掉,盼着朝廷早日平叛吧,一追究起来没准得连着他这个玄州刺史本人诛三族。
横竖是个死,不如现在就死吧。
于是在静王被送到平北军的不知道第几个月,墨沛五十七岁生日后,他一病至今。
刺史病着,城内的事务还得照样运转,灯节将至街边已经支起了摊子,艺人商贩来来往往,声音隔都隔不住。
"我说你也出去走走,"茅怜儿关上窗,"一天天地闷着,好人也闷出病来。"
"走,走,我看见你是盼我今天吹风明天入土。"墨沛躺在床上闭着眼咳嗽,半天不听夫人答话,睁开眼才发觉对方已经负气出去。他苦笑两声直起身来,伸手摸枕头底下的和离书。纸被折好塞在信封里,一边已经签过他的名字。
唉,和离了就不算在三族里了吧?
舍不得走到那一步啊,早死也好,早死也好啊。
元月一,花灯上,城如病女涂新妆。
寂静清冷的玄州城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终于在这一天有了点活气。灰白的城墙被花灯照成橙色,谈笑吆喝声温暖了空气。墨沛早早把自家夫人送出了门,说是自己要清净不用她烦。他今天的确心慌得厉害,没来由地用不上力气,要是一口气上不来过去了,她不守着也好。
外面越来越嘈杂。
天黑下来了,灯亮起来了,来来往往的人聚起来了,不是有人吆喝起哄着小娘子先来一段,她摇摇头,指指月亮说再等等。
再等等,再等等,街上的摊位人多了,卖艺的杂耍的小商小贩都吆喝起来了,游娘一直身子站起来,笑吟吟开了唱。
【江水盈盈杨柳青哎——半江落雨半有晴——】
【问郎有意无意我哎——】
【有意侬就——】
【——现现形哎。】
就在这一瞬间,女人娇俏的歌声落下的一瞬间,街道爆发了混乱。不知从何处跃出的马冲乱了人群,隐藏在小贩中的细作抽出刀剑,游娘跳下台子跳上马,从她腕中抛出的飞刀刺穿了巡街士兵的咽喉。
“走水!走水!”远远有人喊叫着,元宵灯会的灯光被城内粮仓的绽出的橘红色压过,尖叫声,马蹄声,吆喝声响成一团。
“冲城门?”灰白脸的年轻男人与她并肩疾驰。
“冲,宁将军的骑兵这时候该到了!”游娘回答,马却猛然一趔趄。一个年长的妇人躲闪不及被挂在了马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游娘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上来掼在了马背上。
……总比被拖死了好吧。
玄州城门外,连夜从幽州启程的骑兵赶到。强机动性的特点显现出来,玄州城濒临二州交界,周边哨卡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突破,正迎上从城中突围而出的士兵。不知道为什么,弓箭手对着那一对人马举起弓,却怎么也不放箭。
在关城门的喊叫中,魏绘对冲到安全地带的人略一点头:“辛苦了,折了人吗?”
“?你们怎么带出来一个?”
玄州大乱。
病中的刺史强撑着身体稳定局势,粮仓被烧,火及周边,伤亡损失尚待估计。幽州的士兵已经抵近,这座城池还未从灯节的气氛中出来,就被一头摁进了战时状态。
墨沛背着风咳了几声,觉得自己是真的活不到惊蛰了。
“全都给我镇定,本刺史在这里。”他压着嗓子按下去喉头的甜味,保持面上的镇定。
“……等等,巡城官在哪?谁看到我夫人了?”
谁看到了?你看到了。
灯火通明的营帐里,你和宁光逢魏绘三脸懵逼。
“谁给我解释一下我让你们去干嘛的?”你看看宁光逢,宁光逢看看魏绘,魏绘看看你,最后选择看地。
“不是,宁光逢,你手下的兵跟谁学的。我之前让以文劫人那是装装样子,接回来的是风来的爹。你现在给我解释一下,你劫回来的是哪一个的娘?”
“我的,我的。”魏绘说,
“?”
“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事责任是我的。”
谁也不知道魏绘派出去的那队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回来的时候居然带了一个城里的妇人。那女人看着有五十多岁,身上衣服料子不像是平民,一路跑马连跑带颠险些闹下去她半条命。你远远望着珠钗散乱一身尘土的客人,觉得自己现在是被迫当了一次山大王。
城中纵马,绑票求财,判几年啊?
“找个地方安置吧。”你按了一下太阳穴,觉得脑壳嗡嗡直响,“问问叫什么,哪家的,告诉她不用担心……什么事啊。”
亲兵领命下去,半晌回来通报。
“报将军,她,她就说她姓茅,多的什么也不说。”
哦,姓茅啊……姓……
嗯?嗯??
“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把刺史夫人给我绑回来了啊?!”
夜,子时。
你在师殷帐内。
拎着麴风来。
虽然知道这种行为真的很屑好像当着一位爱妃和另一位调情或者抱着自家猫去猫咖撸猫,但你真没有办法。
麴风来开口你就明白,晚上大概是有刺杀。SL多档之后这个游戏拐着弯挖坑的基本原则已经很清晰了,遇到什么事都必须往深层想一下。
比如,有刺杀,刺杀一定是冲着你或者只冲着你的吗?
你并不担心刺...
你并不担心刺杀,这幅身躯的军事素养已经超过了当世绝大多数人,只要不是突然出现二十个宁光逢沙以文冲进你卧室把你细细剁成臊子,你就不会在这种问题上重开。但文臣不一样,他们是随便一个侍卫近前来砍一刀就会被送走的生物,所以比起你自己的安全,师殷和麴风来似乎更重要一点。
既然如此,今晚大家都甭睡了,打扑克吧。
十世纪最强内卷人月亮不睡我不睡贯彻者师殷当然还醒着,你进来时他只抬眼看了你一眼又低头去看手里的公文,缓了三秒突然意识到你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于是又抬眼看你,你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被侍卫从房间叫出来带走的麴风来倒是什么也没问,一路跟你到这里都保持着得当的安静。你松开她的胳膊,给她指了一个坐的地方,然后自己也盘膝坐下。
师殷卷起手里的公文,看看你,再看看三更半夜被你拉进帐里的麴使节。
“别出声,”你用唇语说,“我没有惊动人。等到丑时如果无事,你们就各自休息。”
他瞥了一眼麴风来,低下头,仿若账内没有你们两个一样,继续看公文。
夜黑如墨,浓如油。
营帐里只有师殷翻动手里纸张的声音,灯油已经烧去半盏,四周一片昏暗。你盯着地面默背出师表提神。
突然,一阵嘈杂隔着厚厚的帐壁传来。虽然很不分明,你却像是隔着几米的雪层听到了田鼠响动的雕鸮。师殷的手停了,麴风来抬起头来,你们同时望向帐门。
嘈杂持续了一会,有脚步声自远而近。
“师军司!不好了!您在吗!”那是个平平无奇的声音,丢在军队里谁也不会对这样的声音产生印象,它似乎因为慌乱有些不稳。师殷与你对视,你轻轻点头。
“我在。”他沉声开口。
“将军遇刺了!”
噗嗤。
你的屋子是空的,攒了一堆侍卫在那里。要是有刺客进去,被拿住了应该一点声响也没有,这是哪来的通传军士?遇刺本人起身走到一侧,对眼前两人唇语:“不要上前。”
只是一瞬,帘子撩开的同时你拔刀出鞘,反刀打向来者持刀的手腕。刀背无刃,他右手尚存,但骨骼仍旧发出了断裂的脆响。未及来人再做反应,你对着他后颈直直一击,他闷哼一声坠倒下去。
“……”你低头用脚背碰碰那人的脸,抬头时两人还跟被下了禁言咒一样瞪着你。
“看什么?”你说,“喔……现在可以说话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师殷。
“将军!使团……”这是麴风来。
你摆了摆手打断他们两个:“我一会解释。你不能回使团那边……”
“……现在使团大概只剩你活着了。”
空地上已经亮起了火把,松油燃烧的气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处,令人喉头窒涩。火光落在铺地的白布上,七八具尸首已经覆盖了面容,但未凝的血仍旧将织物染得狰狞。
“凰大将军,”有侍卫上前禀告,“意图行刺您的刺客抓住了。只是,他当即就咬了舌头,所以……”
“师卿的营帐里还有一个,别让他也死了。”你低头看着地上排成一排的尸体,又把目光移开:“平远和定西将军呢?”
“报大将军,无宵小至二位将军处。”
……行吧,被你猜中了,这次出使还真是一次安o胡o巴。
出使应该是有两个计划,planA是你接受招安皆大欢喜,使团完成任务然后回京给这个王朝续命。planB就是你不接受招安,隐藏在使团中的刺客将会现身试着刺杀你与你的文臣。刺杀成功固然好,刺杀失败也无妨。你动怒杀死这群使节,朝廷就有了恐吓内部摇摆不定份子的借口——你猜这几个人是四处搜罗来的世家旁支。
为防止你太过于胸怀宽广不杀他们,这之中的刺客甚至首先帮你做了决定,自己杀干净了自家人。如果刚刚你不把麴风来拎出来,现在她应该也躺在这里。
你回过头去看麴风来,现在整个使节团只有她还站着。在火光中那张年轻的面孔有些缺乏血色,却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动摇。你相信以她的头脑能从队伍里的生面孔中推测出有刺客,但大概没有想到使节的队伍会被自己人杀死,也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者。
如果这是你的第一档,你也想不到这一层。
你走向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你移动,那些揣测的愤恨的狐疑的目光聚集在唯一的生者身上,如果你现在对她有一丝怀疑,如果你一声令下,他们会一视同仁地把她当做刺客对待。
你解开披风,递给她。
“辛苦你告诉我,节哀。”你说,“我会对他们解释清楚,你没有责任。至于接下来你想去想留,随意。朝廷既然想泼脏水,你说你是逃回去的,那边必然不会怎样你。”
她抓着你手里的披风,燃烧松脂的金色火焰在她瞳仁里跳动。你听到她调整呼吸,一直到声音稳定,开口。
“……我来时就没有带回程的水和干粮,将军。”
她说。
【系统提示:你刚一进军帐,就看到军师师殷☆和前任员外郎麴风来☆正剑拔弩张地对峙】
这俩人关系不好也是游戏进程的一部分吧,大概。
师殷听完你全部解释,对你一定要留下麴风来的行为提出了质疑。的确,她提前查知刺杀加上过于直截了当的投诚显得可疑,但不至于可疑到致命的程度。你用“虽然脏水泼到了我头上,但我至少想要留下一个见证者来证明人不是我杀的”说服师殷,然后派人去查麴风来的父母亲族,得知她在离开前就已经除籍。
不论是为了断自己的后路,还是为了不拖累父母,都说明她是铁了心要走。
那之后师殷就不再说什么,但遇到她时脸色并未变得更好……于是你的文官帐就开始天天跳出后宫一样的系统提示。
你进去时沙以文和宁光逢也在,两个人抱臂其乐融融地靠着帐子,看桌后面带微笑几欲卷袖子打起来的师麴,脸上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突然从后伸手一人一边拽住他俩发髻撞在一起:“看什么呢,还不赶快上去拉架。”
“将军!”
“哎,唉唉,将军松手,头发,头发!”
你松开手,宁光逢扶正发髻一脸多大点事啊:“什么架啊,我看他俩不挺好的吗,刚刚还一边对账一边聊天呢,聊着聊着就站起来了。”
是,一会聊着聊着就要面带微笑对着对方的脸招呼了。
你绕过还在吃瓜的宁沙两人,师殷和麴风来在看到你的瞬间就各自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装作没有发生什么似的一个收拾笔一个收拾墨。
“行了,别装了,就这火药味我现在点盏灯能把这营帐炸了。”你说,“怎么了,对账也要吵?”
“没有在吵,”麴风来抬起头看着你的脸笑笑,“账快对完了,总体上没有问题。”
“哼。”
是,账本没有问题,你俩有问题。
“……”你按了一下眉心把他俩从桌子后请出来,顺手从墙上木架拎下来两支训练用的木剑,“来,二位拿好。”
“我不管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要打去训练场,现在立刻。”
“至于宁光逢沙以文你们俩,现在给我过来把剩下的帐对完。”
拿到剑的瞬间二者都楞了一下,麴风来一歪头,脸上保持着亲切得体的微笑。
“这不好吧,师军师。”
“我觉得很好。”
“……这不好吧。”意识到到飞来横祸多了文书任务的沙以文急急开口,“不是,我是说让我和这家伙对账不好吧!”
“是不好,至少让我们看完打架再说。”
“……?”
如果以后女帝起兵前的经历也会被修撰成国史,那么大概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是个让文官上校场武官对账簿的大聪明。
可你有点自己的考量。
用木剑去校场比在营帐里徒手打要好得多,无限接近于实战的同时又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一方面双方都有正式感能够发泄怒气,另一方面避免了文人打架揪头发挠脸导致双双破相……
但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围观啊。
宁光逢兴致勃勃地拿胳膊肘撑着你的肩膀嗑瓜子,沙以文在你另一边吃被开好的核桃……核桃?你回过头去正对上鄢若水那对无辜的眼睛,她一边单手开核桃一边笑眯眯地问路过的魏绘和艾思悦吃不吃。
别问了,艾思悦脸色都变了看不出来吗。
围观者的心态不被比武者考虑进去,换了窄袖便装的二人从两端走至中央对峙。麴风来身上那身是沙以文改过的旧衣,师殷穿着西树谈判时的胡服。二人持剑互拜为礼,起手交锋。
你听到身边的宁光逢轻轻唔了一声,摇摇头把手里的瓜子壳倒在地上。
两个人都不太行。
师殷的动作算得上轻捷,即使身为文官,几年从军生涯仍旧给他留下了一些武术基础。他侧身出剑刺向麴风来肩膀,被回锋挡住后旋身闪向一旁。胡服下摆像是鸟羽一样张开,随着旋转动作而猎猎作响。
但这不是战斗,而更近似于舞剑。
麴风来只会基础的招架,但耐力和心态都尚可。在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之后她久不出剑,只是用回防消解师殷的锐气。单纯的四五个防御招式对真正的武者来说没什么作用,但对师殷尚可一防。
战斗逐渐从中心到边缘,逐渐摸清路数后优势和劣势还是进一步扩大了。师殷收手虚虚让出左侧诱她出剑,在那柄木剑近在咫尺时劈手——
等等。
“师殷!”
你突然出声,他分了一下神。在这个空隙里麴风来躲过他的出招闪向一侧。比武被打断,所有人都看向你,你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到这里就行了,结束吧。”
“没分出胜负呀。”鄢若水小声说。
“结束吧,结束吧,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你没有说下去,转身离开了校场,留下满背不解的目光。你只觉得正午的太阳让你的额头都痛了起来,太阳穴一直在跳。
……刚刚有反光闪过你的眼睛,你看到师殷的那把短剑,还在袖子里。
他是怀着利刃上场的。
你觉得他俩需要冷静一下,你也需要冷静一下。
情况比你想的更糟糕,如果不出意料,他们两个现在是互相负忠诚……至少师殷是负的。
融卿恽的事情给了你足够教训,任何事发生了就必须立刻沟通。但你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跟师殷沟通。
“我看到你揣着剑上场了”?这是指责吧?“你们两个到底什么问题”?他之前已经详细地对你表达过他不喜欢这个人,文人的不喜比武将更微妙,更难以厘清也更难以更改。
一时半刻除了把他们隔开,你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或许你真的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
夏中,一年前你炎州围城的日子,幽州边界肃清。被丢在炎州小半年的融卿恽致信询问战况,现在的确是你回撤的时候了。
幽州攻克后领土的边境线扩大,肃清后的颢州和幽州百废待兴,北面玄州军队仍旧虎视眈眈,训练骑兵的工作不能放下。你考虑过这些事后决定还是留下沙以文,连带着刚刚适应了工作的麴风来。
她得跟师殷隔开,直到你想明白怎么把他俩的相互忠诚调整成正的。虽然这么考虑不是很公平,但你不想让师殷离开你身边。
……不会太久的,你这么想着,不会太久的。
“这边的账务交给我就可以,”你走时她整理着你的披风,口气带上了点长姐的味道,“我会和以文一起处理好这边的事。别逼自己太狠了,我会定期寄信过去。”
“可好久没人这么和我说话了。”你笑着回应她。
“这是认真的,我和以文说好了,如果师殷不分你的工作,下次见面和他打的就不只是我了。”
你想起之前的事,讪讪笑着没有回答。她亦不再说什么,那对钢青色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点你看不懂的东西。
"我等着将军。"最后,她只是攥了一下你的手,轻声说。
然后,这就变成了这一档你最后一次听她说话。
八月初,朝中闻麴氏女降敌,族其家。麴风来每郁于心,而复自谓不为将军信,后郁结成疾。适逢北方来犯,战事频发,劳苦过度,病而不治。
那个抛却一切努力想要靠近"不可思议的希望"的女人,像一朵萤火一样闪了一下。
熄灭了。
诚招文官,文书,会计,待遇从优,详情面谈。麴姓和封姓优先,劝君快来,不要不识好歹,不然凰将军就跪下了。
你再也不说你缺武将不缺文官了,你快要过劳死了。
那天挡在宁光逢身前的是魏绘,你一见就认出了那双紫眼睛。回忆了一下他的政略之后你麻溜地把他从军中拎走塞给师殷充当算账工具人,从此套着一身文官青衣的老魏天天抱着账本蹲在校场边看大家训练。
顺便被路过的前伏虎将军·...
顺便被路过的前伏虎将军·现千夫长·塑料好兄弟·投诚之后立刻拿自己不当外人的宁光逢幸灾乐祸一下。
据说某天休沐有人见到喝得半醉的魏绘拽着宁光逢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哥啊你少杀点人吧我天天别的不干光算军功去了。后者深表同情,并补充说明老魏啊你大我快十岁,你才是我哥。
他是扎扎实实的军功上位,你没有给什么偏袒,毋宁说你已经尽可能放缓了宁光逢上升的速度以免有人产生其他想法。但这个人已经不能称之为军功扫荡机而应该称之为军功吸尘器,每场战斗下来你都不得不去亲自安抚一下算数算到崩溃的文官们。
龙伏浅沼,不会伏太久。
你给他定下的称号是“定西将军”,他坚决推辞了你沿用他在朝中原先称号“伏虎将军”的打算。
“多别扭啊。”宁光逢这么找词解释,“这就像你和新认识的姑娘出去踏春,身上系着十年前跟你撕毁婚约的青梅竹马给的香囊。”
……这什么破比喻。
魏绘从文官帐中解放那天又喝了个半醉,平时文绉绉的人抓着你大吐宁光逢的苦水,从阵前副将军被抢走自己没救回来到宁光逢千里走单骑刚跑回来没多久就差点被当做叛徒砍了最后再到自己苦逼兮兮跟着他一起被贬谪颢州没两天颢州大都督就反了,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你安抚地拍拍魏绘的手建议他去找师殷起一卦,算算他是不是仕途不顺命犯太岁。
“我说为什么你们在颢州呢,”你说,“毕竟都是反贼没道理他去投都督不来投我啊。”
听完这话魏绘一个激灵酒醒了,迅速爬起来看鬼一样看着你。
妈耶,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见到管自己叫反贼的。
幽州平定的六月中,沙以文突然告假。递给你的请函上只潦草地写着几个字,仿佛是马背上匆匆留下的:“幽州平了,归家见爷娘。”
……对呀,你都快忘了。你的身边人都是活人,他们不再是“出身x州”的一行字,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儿子,女儿。师殷的父母早亡,融卿恽在遇到你的时候父母也已经亡故,现在沙以文突然告假回家,突然让你的心动摇了一瞬间。
你呢,你的家呢?
于是,突如其来的,你又从战役中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里脱离出来,感到如去年梅开季节时一样的空茫精疲力尽。这一次你没有等师殷或者别的谁再察觉你的异常带你去散心,这一次你自己往师殷案头丢了一张"我不干了"就打马出了幽州城。
……开玩笑的,你要是敢不干了师殷能千里追杀你。
幽州初定,这里与玄州边境接壤,边境仍不消停。民有言"贼来如梳,兵来如篦",末代王朝的士兵劫掠胜过马匪。你带了一支城防队伍在城外原野巡逻,顺便倒到你被杂七杂八的事情塞满了的脑袋。
在现实世界你没有来过草原,唯一一次准备出行旅游被你的穿越猝然拦下,现在策马在广袤的绿色上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太真实。你觉得你正在骑马缓步走在谁的脊背上,马蹄下传来皮肤柔软的触感。草被马踏得倒伏,于是空气中渐渐散开微甜的青草味,这里如此安静,安静得好像距离战乱的世界非常远,远得一辈子也不会触及。
侍卫已经散开了,这里距离边境尚有距离,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下了马牵着它慢慢走,偶然瞥见视线里有什么。
……是野马吗?
那是一匹栗色的母马,很矮,看起来不是作战用的。你走近时它毫无反应,只是温驯地低头吃草。你看到它仍旧戴着辔头,背上也有马鞍和几袋东西。看起来大概是行商者惊了马,不慎让它跑到这里来。
你伸出手去摸摸它的面额,那马喷了一口气靠过来,并不认生。于是你拉起它的马缰,预备带回城中让士兵出个告示问问谁丢了马。
就在这时,你听到远处的声音。
"那小哥,请站一站。"远远地,你看到谁自野草丛那头跑来唤着你,一头不长的棕色发丝在风中一曳一曳,像是一头春日里新生毛皮的黄麂。
那是个年轻女人,和你年纪差不太多。身上穿着与男子相仿的衣服,佩刀却明显不是个武者。看起来她是跑了一阵子,以至于靴子已经被草汁染变了色。
她跑到你面前,匀了口气对你笑着说:"马是我的,跑了大半个草场都没见到,多谢小哥在这里拘着它,不然不知道要跑去哪了。马背上有个水囊,两袋文书,小哥看看是不是?"
你看了一眼,的确如此,但不仅如此。在文书袋的封口处绣着纹样,那纹样你在每个州的仓库旧物里都见过。
是朝廷来人。
似乎是察觉到你莫名的犹豫。她擦擦手摸出钱袋,倒了一点碎银出来:“这是给小哥的茶钱。”
你摇摇头,把马缰塞进她手里:“不用。”
这是个滴水不漏的年轻人。
幽州战事初熄,边境有没有流窜的无主士兵尚未可知。你一身轻甲牵着她的马出现在这里,身份成谜,善恶成谜,会不会拒不归还也成谜。她开口先说是你帮她拘住了马,在道德上抬高你,然后立刻说明马身上有什么来表明身份,最后主动给你钱答谢,一套下来即使你不是那么好心,多半也会归还。
她很聪明,她有那种明显是训练出的人情观,她身上……有官府的东西。
“啊,原来是姑娘,对不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刚刚只看着马去了。”
“没事,”你脸上不显,“是行商吗?这里离城门还有一段路。”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的马惊了,追马和同伴散开了。还请指一下进城的方向,我看天色应该还来得及进城吧。”
“来得及,”你牵着马向着城门的方向转了一下,“不过你得说说身份。有文牒吗?”
第二次发问,她不再回避。那个年轻女人顿了一下,先问你:“有,但请问你是……?”
……这时候说自己是刚刚把幽州城打下来的凰将军恐怕不对劲吧,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轻甲之下是深赤色的里衣,不像是寻常士兵,倒也不太有将军的样子。
“我是幽州城外的巡卒。”你说。
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文书在你面前展开。“奉圣上所谕,随众使前来幽州,请与凰将军相谈和谈一事。”
“还烦请姑娘带路。”
当朝礼部员外郎,麴风来。
人生啊,这个奇妙的东西。
你已经不知道怎么吐槽这个神奇的展开了。你的会计姐姐,能从土里刨出金山银山的麴风来出现了,但出现在招安的队伍里。不仅如此,你们第一次见面你还在COS小兵,以后如果聊起这件事你估计要丢脸到连皇位都没脸坐。
……人生啊。
她不知道你爆发式的脑内弹幕,她只能看到你迅速进入了待机状态一言不发上了马开始带路。今天你骑的是作战时那匹赤骏,你不得不压着步子才能避免把她甩在身后。
气氛尴尬得要结冰。
“所以……”也许怕是空气真的被冻上,走出一段路后她试着开口,“所以,这里在任用女兵和女官的事情是真的?如果冒犯,不回答也好。”
你晃了一下,回头看着她:“嗯?是。可是麴员外郎不也是女人?”
“我是新擢的,”麴风来笑笑,“只有我一个人,为这次出使。事发突然,东西还不齐,你看,我甚至没有佩剑。”
你看了一眼她佩的刀,虽然换过刀鞘装饰过,但明显不太像礼仪用的。
“为什么?”你收回目光,“不是说不好,但为什么要这么仓促地提拔女人做官然后出使?看起来也并不是想要开这个先河?”
如果是打算效仿这里,不会仓促到让她行装不齐。
“不知道,”她平静地回答,然后歪头对你笑了,“或许是因为你们的将军也是女人,所以使节的团队里也要有一个女人。”
……装饰吗。但她没有说出口,说出口就成为了抱怨。
“我觉得这是好事,毕竟有我一个了。”麴风来催动马跟上你,“抱歉刚刚把你认作男子。并不是你长得像男子,而是在一个以男子为兵作为常识的环境里,就会习惯用常识去看人。”
“别放在心上。”你应了一声,思索着什么。
“那……麴员外郎怎么想我们的将军?”远处仍旧看不见城门,你放慢马的步伐,好像是随意地问。
“不能妄言吧,我是朝中官,那位将军是你们的将军。”
嗯,和你想的答案差不多。
没有更多的话,你们沉默地并肩走着,你偶尔会侧眼看看她是否跟上。和鄢若水或者沙以文都不同,麴风来有一张书卷气的清秀面孔。抿起嘴唇时似乎总含着笑,眼睛里却时时有思索的神态。
城门近在咫尺,你停下马以自己还要巡逻为理由告辞。要是走到门前,你不可能不被认出来。
“多谢你了。”她对你点头,“能问你的名字吗?”
你摇摇头:“不足挂齿,有缘再见。”
……反了天了秘书骂老板啦!军师骂将军啦!丞相骂皇帝啦!礼崩乐坏啦!
这些你只敢在心里嚎,脸上“嗯嗯嗯好好好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下次一定和师军师说一声再翘班但是话说回来我留了纸条啊嗯什么纸条不算吗我知道了我一定改我的军师你消消气”。
回府后师殷捏着纸条叨叨了你半柱香,从政务的处理一直说到你的人身安全,其间夹杂着适合出现在你古文考试试卷上的你翻译不出来的典故,终于回归了正题。
“钧州的使团来了,朝廷的人。”他说。
其实你比他先一步知道这件事,但你装着不知道的样子等他说下去,师殷略沉吟一下,整合语句:“为首的是四品郎官,没有派大员来。和谈内容他们想要见你说,但我觉得应当是能猜出来。”
你点点头:“要么是停战,要么是招安,后者的可能性大,但是后者免谈。”
师殷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目光从你脸上移开:“还有别的事。”
“嗯?”
“你信观星之术么。”
你恍然间想起你亲自去火烧江口的时候似乎和师殷发生过相似的对话,那时他问的是望气之术。你毫不怀疑眼前的军师精通古典天文学外带着一点玄学,但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信不信呢,”你绕开他的话头,“先说是什么事?”
“……星象不好。有白光冲犯你的司命星。若你信星象,则近来身侧若有与众不同之人……”
“应杀之。”
……哥,这刚刚遇到麴姐姐,这是要杀谁?
有些人就是先天八字不合后天互相弹劾,这位还没见面就直言强谏要搞死那位,那位二代上位十有八九造反就因为爹是这位。
你俩上辈子啥仇啊。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师殷真的看到了不好的星象。
其实你不相信这些有的没的,不要说星象了你星座都不信,不要说星座了你mbti都不信。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你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但关键是你现在经历了一点都不唯物的穿越,并且身上还养着一点都不唯物的异形。
……以及,这个游戏里的“星宿”,确实有其含义。
你记得每一次你濒死时空中那颗赤色的异星都会晃动,露出濒临坠落的先兆。你也记得那位都督死的当夜天空西向坠下了一颗金色的流星。这布满星星的天穹像是一块巨大的告示板,上面写满了暗示性的密文。
所以,师殷说星象不好,意味着真的有可能出事。
……会是什么?
和使团的会面你交给了沙以文,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态。一是你大概知道这次会面没有任何结果,朝廷派来的人大概率不是来讲和而是来收编的。他们大概认为你只不过是个折腾得声势大点的女匪首,只要给些好处就能被驯服。
凤凰是不能被驯服的啊。
二是你有点不知道怎么以将军的身份和麴风来见面。
但你没想到该见还是见了。
谈判那天沙以文代你出席,师殷同样。空闲下来的你无所事事地在营地闲逛,想着要不要找宁光逢对练一场。然后和那天一样突如其来的,那匹栗色的马又出现在你的视野里,慢慢嚼着什么在空地上溜达。
……?这马怎么比不想结婚干脆私奔了四五个档的崔思弦还自由?
你伸手摸摸它的脖子,它立刻乖乖靠了过来被你牵着走。回马厩时有四五个兵士围在那里,站在中间的就是一脸茫然的麴风来。
“啊,是你啊。”她看到了你。
“对,还员外郎的马。一个不少。”
她没有参加和谈,甚至没有被安排进入场地。对他们而言她甚至不是一名书记官,而只是一个放在队伍里的摆设。
没有人知道这是后世被称作“焦土能生万丈楼”的麴刺史,或许甚至没有人听她说说话,问问她在想什么。符号只是符号而已。
士兵们在对你行礼之前被你用眼神支开,你把那匹栗色马赶回马厩:“这是匹新马,脾气挺好,但没怎么训过,太容易受惊了。员外郎要是回程,可以在这换一匹马。”
“不了,”她笑着拍拍它的脖子,“马也有感情啊,我不能不要它。”
“你休沐吗?”收回手,麴风来把视线转向你,你略微想了一下,点点头:“今天无事可做。”
你没有不开窍到去问她为什么在外面和你一样无所事事。
“得闲是好事。不要叫我员外郎了,之前没有人这么喊过我,我也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叫我。如果要喊,喊我风来吧。”
“合适吗?”你笑着问。
“我想,万事只要发生了,就是合适的。”
麴风来或许是独生女,生长在一个开明的家庭。
你在她身上看到了与融卿恽有些相仿的气度,但又有些不同。她不是出生在一个清贫的家庭,那样的家庭更可能成长出沙以文而非她,同样的,至少她本家的家世不能称之为显赫,不然你身边的会是类似于崔思弦一样的人。
如果她是个男人,她不会和师殷相处得比师殷和融卿恽相处得更差,但她是女人,是一个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出来的,锋芒不外露但却有头脑的女人。她的头脑放大了体现在她身上的家族背景,她身为女子的反抗性和师殷身上某些传统的东西冲突。
或许这就是他们两个不对付的原因吧。
……不,你觉得还有别的原因,你不太清楚。
你和她在幽州城里转了一圈,在新打下来的城池里避着旧部走,你侥幸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她的话比你想象中多不少,麴风来像是个小女孩一样和你聊了一路闲天。
“这儿真好。”一圈转下来,她总结性一样说,“虽然都城也很好,但这里有更好的东西。”
“风来这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你说,“我不会说给其他人听的。”
她抿起嘴笑了一下:“这是实话。”
“我在想或许我获得这个出使的机会也是因为凰将军,他们在羽都挑了个最不像是女人的女人塞进队伍里,就算只是为了装点门面,也给了我足够的机会,让我踏足这里看看这一切。”
“你问我如何看将军她,先前我说不能妄言,是以员外郎的身份说。”
“如果只是以我来说,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而我想要更靠近这份不可思议。”
和谈已经结束了,从场地里出来的人表情并不好,麴风来轻轻握了一下你的手,示意她要过去。在她松开手的一瞬间,你感到面前这个年轻女子轻轻拽了你一下,你下意识前倾身体。
“将军,”她在你耳畔轻声说,“如果和谈未成,您要小心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