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老师,不好意思啊,我在打扫卫生,你要是到了,麻烦你上来一趟可以吗?我在301房间。这女孩说得气喘吁吁,声音挺甜的。前台服务员已经彻底睡着了,脖颈汗渍渗湿短袖,鼾声稳定。他慢步上楼,走廊阴暗,301房门半开着,一道阳光斜铺木地板上,他记得这是一幅名画的场景,他进入阳光时全身变亮。房间内,一个绿发女子正背对他擦桌,粉红短袜,蕾丝边在脚脖闪烁,他轻敲两下门板。她转身,窘迫地请他稍等下,放好抹布,拎开水桶,再将拖把移到柜旁。她很好认,鼻、眼、两颊和下巴整得规范,像很多个喊不出名字的明星。手忙脚乱一番,她请他进屋,他说不用了,在门口就可以把事情办完。可这个少女却如母亲的某些朋友,拥有让人无所适从的持久的客气,近乎拉扯,别说面对少女了,哪怕面对老头,他也拗不过这种热情。
邵宇凯从背包里掏出回访表,从容地环视屋内,与普通宾馆大床房不同,这里展示出长久生活的痕迹,洗衣盆、衣架挂满半透明的衣裤、直播灯架、床头柜的化妆品瓶子、桌上各种咖啡盒和多肉植物、一辆单车。不过没有狗笼。它在卫生间吗?她没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摇摇头,耸耸肩膀,噘嘴的表情像知错又像撒娇,他一时反应不过来,顾不得猜测,左右看看,的确没有,狗笼又不可能藏在衣柜里。这就怪了,如果狗不在家,那为什么答应约在今天,还把自己喊上楼。跳出一个最大的可能性,邵宇凯忽然轻松了,暗骂自己糊涂,答案很明显,你男朋友牵出去遛了吧,415的运动量是挺大的!她递来一瓶矿泉水,说,不是的;然后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床头上方。一张木框黑白人像照,刚才没留意,原以为属于哪个明星,现在很多明星都不认得了,经她提示,赫然认出是她男友遗照。右下角原以为的签名,细看是生卒年月。
这小伙子邵宇凯只见过一面,印象却挺深,人长得白净,额头有块胎记,说话轻声轻气的。饲养基地气味难闻,小伙子安静地选狗、逗狗、替女朋友填表、和狗拍照,像在享受这个过程,并不急于赶紧完事。询问他领养的原因,她在旁捏着鼻子宣告,作为我们感情的象征。小伙子害羞地补充,我们确定关系了。这句“我们确定关系了”,属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语言,听着踏实,他一直没忘。
邵宇凯向遗照认真三鞠躬,不无遗憾地感叹,请你节哀,太可惜了,小伙子年纪轻轻,上个月来基地时还好好的,是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吗?毫无征兆,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大骂,抓住拖把不断顿地,像在召唤着什么怪物。邵宇凯完全被她的大嗓门惊到了,忽略她说的内容,不自觉退后两步,以为自己说错话冒犯到了她。她知道失态,深呼吸两下缓解激动,压住嗓门,邵老师,我们分手了,照片是我用软件做的,你别见怪!仿佛不愿接受他们分手的消息,他喃喃道,这个……这个,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郎才女貌,又有共同的爱好。他又找了个玩汉服秀的,把汤姆也带走了,所以你问我汤姆在哪里,我根本不清楚,说不定被他宰了。她说得痛快,邵宇凯听得头大,问,汤姆是?415啊!我对它可好了,你看,这狗狗衣服是我亲手做的。她手一指,窗台耷拉件脏兮兮的彩条纹狗衣,像块抹布。
这几分钟信息量太大,邵宇凯不知道是先劝慰她别难受,还是指责她违反了领养规定。他反复翻回访表拖延着,终于理清思路,之前你们签了领养协议,不管是狗生病还是家人反对,不离不弃,真有什么特殊原因,你完全可以把狗还给基地。
救助基地狗太多了,一律不起名字,以进基地顺序编号,已经编到600号左右,邵宇凯救下的是415。开放领养后,爱心人士们带走的狗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原因很简单,限于人力物力,救助到基地的狗残疾的居多,断足的、单耳的、少了尾巴的、瞎了一只眼的……以土狗为主,没有多少品种狗可供怜爱。猫的情况更特殊,可能城区流浪猫太多的缘故,基地在公众号里晒了几个月的图,选它们最讨人喜欢的瞬间留影,点赞留言很多,但没人申请领养。志愿者们也没给猫编号,用围挡隔出块空地,任几百只绝育后的猫跑来跑去、晒太阳、争食。下雨了,它们在彩钢板搭的简易棚底躲雨,几百双眼睛遥视雨丝,邵宇凯举起铁锨给它们铲食,几百双眼睛齐齐移向他,迅速奔跑过来。
做他们的感情吉祥物,415的确会得到善待,前提是感情的存续。一旦彻底分手,不管留在谁身边,这条狗早晚遭弃,虽不至再遭车拖之厄(也不能保证),风餐露宿是免不了的。服务员说了两句苏北方言的梦话,大概是风起得大,叫妈妈别忘了收衣服,换个方向继续趴着。邵宇凯缓步走出门口,在机器猫身边给小伙子拟信息:您好,我是基地志愿者小邵,415如果不养,勿害,请回电,我们上门来领。
按照工作任务,邵宇凯今天要回访四位领养户,距离415最近的是127,地址在新江南花园,无锡城南老小区。他扫了辆共享单车,五月的天,白云低落,停驻高层顶端。他骑在很多白云下,微风仿佛是从微小的嘴中吹出来的,能闻到崭新的草木香气。
也许是独自带女儿的缘故,王女士比较谨慎,约他到小区花园等。小区太大,邵宇凯骑车绕了两圈才找到花园,一片篮球场大小的杂草地,中间几根涂料剥落的水泥罗马柱,像是某种希腊建筑遗迹。边角有座爬满绿萝的凉亭,一些老人坐在那边安静地抽烟、看报纸、发呆,两三个走动的,慢吞吞在附近徘徊。邵宇凯发誓,如果只要有一个老人一直往前面走,哪怕不走出小区,只要不回到凉亭,那么明天就跟超市辞职。老人们先后回到凉亭,最远的一个只走出大概二十米。她们牵着127经过,有老人和她或她女儿说了什么,王女士停下脚步,貌似作答,127就不耐烦地拉她向前,它神气活现,步态轻盈,仿佛率领着一支队伍,奔向明确的目的地。她也看到邵宇凯了,对他挥手,她们从广阔的静态里走到他面前。
邵宇凯查了下手机地图,到山联村,得坐一号线。他骑到最近的站口,锁好单车后去下沉广场。电梯斜斜伸向深处,距离尚远,花岗岩地面映照的顶灯光如朵朵白莲,邵宇凯手搭在电梯扶手上,挫败感挥之不去。晚高峰还没开始,稀稀拉拉有几十个人等车,站台空旷,放大了他们说话走路的回声,仿佛身在礼堂之中。两人合抱的大理石柱具有投影仪的效果,将扭曲虚影投射出真实身体。一个老太太等在左侧,挺时髦的,红衬衫配粉紫毛衣背心,沾了泥的绸布鞋。她拿地铁卡刮额通经活脉,自言自语地骂菜价,亲切感让他差点哭出来。他脱下背包,取出一瓶水,又翻出药盒。他喝完水,盯着药盒低头思量,没拆包装,重新把它放回背包,拉好拉链。
东港镇是苏南八十年代乡镇企业的发源地之一,一个镇光服装厂就有六十多家。中途没落,几经转型,镇产业重心定位为纺织品物流中心。东港镇下面的山联村以搞农业特色旅游为主,镇中心有地铁站、商业综合体、体育馆和各种4S店。邵宇凯出地铁站,叫网约车过去,近山联村处,有一片网红麦田,一些人站在彩色田埂上拍照、直播。
他记得这片麦田。老李传出他花二十块买狗的事后,保安队同事们看他目光都有点别扭。他倒无所谓,收到老李的喜帖照样随礼吃酒,饭店电子屏上,就是老李儿子和儿媳站在这片麦田拥吻的大幅婚纱照。为了筹办婚礼,老李借遍全队,问他也借了五百块。他认为有点债务的老李是幸福的,或许听上去荒唐,如果为了亲友的什么事,能让自己欠点债(不能多,未来还得出的那种),他倒愿意一试。
313是金毛串串,棕色,鼻尖有片白斑,个子比成年土狗大。领养人为张国强,资料显示与邵宇凯同龄,在喜捷电子厂工作。领养原因填的是从小爱动物,之前有过毛色、体型相近的狗,后来走失了,313可当替代品。
到村口,邵宇凯步行,沿路几户外立面设计过的农家乐,招牌巨大,名字故意往土里取。后头还是常见的农村二层住宅和黑瓦平房,公共绿化经过设计,大多数人家门口停着车。瞥到一个穿褐色工装的矮个子蹲在灌木旁抽烟,东张西望,像是个望风的,应该是他了。
张国强先迎上来,递支烟给邵宇凯,是邵老师吧,这么远跑来,难为你了,上次办手续时好像是个女的?他衣襟吊着工卡,上面除了本名、工号,还有英文名。他没接烟,张兄,我不抽烟,给你办手续的是小朱,我是基地的志愿者,不经常在的。张国强说他以前也当过志愿者,在无锡其他几个救助平台,问邵宇凯熟不熟悉。
动物救助平台偶尔会集体活动,邵宇凯听说过两个,但没打过交道,张国强提的一个基地属于宜兴了,邵宇凯重新打量他,宜港救助基地,那么远的地方你也去做义工啊。这里过去还好,开电动车一个小时。两人前后走着,靠得近,邵宇凯闻到他身上一股中药味,看到他头顶几处斑秃,双袖挽起,露出手腕处的伤疤。烟酒店门口,穿卡通围裙的老头麻利地剖鱼,扔了一地肠腮,红塑料盆里躺着两条杀好的,鱼头搁在盆边,鱼嘴微张,白眼看天。国强,来客人啦!老头放下菜刀,和他打招呼。张国强面无表情地噢了声,邵宇凯思忖是否回个笑容,看他目不斜视,也就算了。一户贴满马赛克的平房,门口撒着乌黑药渣,大门贴的春联被雨水洗白,他们才走近,门内惊起一片狗吠。张国强推门而入,顺手关门,手已经搭在门边,回头看到身后的邵宇凯,眼神微微迷茫,像琢磨此人是谁,为何站在我家门口,又顿然记起,惩罚似的拍两记额头。对不起对不起,邵老师快请进,我有点魂不在身上。
邵宇凯以为他有心事,并没多想,事实上他立刻就被眼前所见震惊了,也无暇顾及其他。二十平方米的院子,放了十来只狗笼,柿子树下还拴着两条狗,串串、土狗、金毛、泰迪、比熊、拉布拉多,简直像个小型的宠物市场,这些狗见他停在原地,以为他害怕,叫得更加愤怒。窗户和树间拉着根铁丝,晾了一排衣物,他们站于衬衫、裤子之间,地面上两个身影正吊在铁丝上晃悠,形似伙伴。
张兄,你怎么养了这么多狗?张国强踢开铅桶,手指前方,对所有的狗训斥,别叫了,谁再叫,就没晚饭吃了。狗听懂他的话,纷纷噤声,有两条来不及闭嘴,被他单独指了指。这时他才回答邵宇凯,有家养的,有领养的,还有我朋友寄养的,比如这条小马哥,就是我朋友的,那个令狐冲,是我在其他基地领的。可能听到他点名,那两条狗摇尾巴,喊到般地叫两声,眼巴巴地昂头看他。他领邵宇凯到墙角一只油毡布半遮的铁笼前,邵宇凯认出是313,毛色、体型与之前差不多。我给他起名叫小鱼儿,他蹲下身,小鱼儿小鱼儿地轻唤,313果然就伸足与他相握。邵宇凯拿出回访表和笔,张国强接笔,熟练地翻到末页签了名。张兄,领养押金下周退你。这个不急,张国强客气地说。
不急才怪,把押金给我们,这狗我们不要了,你赶紧带走!一个干瘦老人从屋里走出,头发揪团,套着件旧校服,他端着饭碗,两眼通红,身上酒气熏人。邵宇凯极为困惑地看向张国强。吃你的老酒,我的事情你别管!张国强瞬间青脸。小伙子,你听我的,把狗牵走,都牵走,我们家一条都不要。张国强再次强调,我的事情你别管!老头直接跑到两人跟前叫嚷,再不管,家都被你拆掉了。张国强还想争辩几句,刚开口说,我用我自己……话被一个尖细嘹亮的嗓门压住,你用自己什么,你吃药的钱都不够!门口又走出个侏儒老太,手里抓着把与身高差不多的笤帚,小伙子,你不知道,我囡囡脑子不好的,你们不要骗他钱了。
邵宇凯盯着她手中颤动的笤帚和那只近在咫尺的碗,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领养是不收钱的。倒贴钱我们也不要!老头正眼不看邵宇凯,怒视儿子,可能对他积怨已久,索性放开了讲,平时跟我们屁也不放,半夜三更跟狗说话,不是跟一只狗说,跟好几只狗说,你以为我听不到啊,我耳朵比你好,哟哟,说出来都难为情,单位里搞不过同事跟狗说,同学聚会嫌你混得差跟狗说,考核奖少了跟狗说,浴室里去敲个背都跟狗说,一讲讲两三个钟头,你就要点脸吧!你才跟狗说话!张国强作势要打,邵宇凯赶紧抓住他胳膊,没想到张国强个子不高,力量奇大,甩手一摆挣脱了他束缚。没再等邵宇凯劝解,张国强啪啪啪连扇自己耳光,声音清脆,青脸泛红,淌出两条鲜红鼻血。他打自己脸的气势,让邵宇凯手足无措,鼓不起勇气干预。院子里群狗乱叫,院子外和更远的地方也传来狗叫,像是某种信息互通,邵宇凯恍若身处丛林,追逃的狱卒正在无限迫近。
说两句好了,你别逼囡囡嘛。老太太心疼儿子,小跑过来拉他,好了好了,囡囡,我们不说你了。妈妈不跑过来还好,她的安慰加重了羞辱,张国强抹抹鼻子,血糊半脸,添了几分狠蛮之色,他转身就朝门外走。父亲呵斥,你有本事死出去,就不要再回来!张国强短暂静止,背对着他们,像在分析话里的意思,然后冲到柿子树下,对着两条狗猛踢。金毛猝不及防,实挨一脚,串串受惊弹开,张国强再去踢,两条狗已绕到树后,上蹿下跳,对他恐惧地大喊。仿佛完成某种示威,张国强这才踹门而去。
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在邵宇凯面前离家出走了。两个老人跟出门去。邵宇凯听到老太太在不远处喊着囡囡,像是呼唤孩童回去吃饭,因为囡囡这个词抽象,他也享受着这样的呼唤。
难得的好天气,应该快五点了,天还是明蓝的,阳光清澈,简直像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柿子树叶闪着光芒,屋檐上绿草微垂,窗玻璃灰尘均匀完整,狗声呜咽,邵宇凯被世界柔弱的一面吸引,多少化解处境的尴尬,变得心定。
老人们很快回来,老太不依不饶地责怪老头,不时捣他一拳。老头说,你急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过两天自己就滚回来了,不回来这些狗谁喂,饿死它们。看邵宇凯还在,眼露厌弃,认定他是造成儿子离家出走的罪魁祸首,如果他今天不来,那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邵宇凯牵着313走在山联村,正值下班和放学时分,来往居民好奇地揣测这个遛狗的陌生人,不知是新租户还是哪家农家乐的新帮工。牵拉绳多处断头,又胡缠起来,他拽在手中,不可避免地体会到一种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