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抢救,医生们在一只名叫小蝶的猫咪身上仍看不到脱离危险的迹象。
送诊前,家人以为它只是伤到神经,最坏的预期是今后将无法行走,但男主人说,“没事,不能走我们也伺候”。
这是一只陪伴了他和妻子12年的猫咪。当年,刚刚结婚的他们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捡到了巴掌大的小蝶。此后,它陪着他们在这个城市不断搬家,陪着他们从青年迈向中年,看着他们的孩子出生、成长……
次日一早测指标时,医生们说,小蝶不是伤了神经,而是出现了严重血栓。这种病极为凶险,猫会不断经历剧痛,且治愈率微乎其微,对它而言,安乐死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男主人一次次和医生确认着诊断结果,女主人也带着孩子匆匆赶来,忍受了一夜惊恐的小蝶一头扎进她怀里。“它觉得妈妈来了,终于踏实了,其实我是来签安乐同意书的。它可能在想妈妈来了,一切都好了,实际上妈妈来了,一切都结束了。”女主人签完字,伏在猫咪身边,用它最喜欢的方式从上到下轻轻抚摸着它,一声声和它说着再见。
药物注射之后,依旧伏在女主人怀里的小蝶的喘息声连同折磨它的病痛,同时消失了。
也许是持续的抢救工作太累,也许是同为养宠人的感同身受,也许是无力感再次势不可挡地降临,经手小蝶的宠物医生董微再也支撑不住,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即便见了太多动物的生老病死,董微仍会遭逢这样的时刻。那天的场景和对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这是一个真正爱动物的主人能给的最后的告别了,那句‘再见了’,我能记一辈子。”说完,董微眼眶又红了。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董微和她治愈的大狗狗合影。宠物医生的悲悯之心不只要面向世人,还要面向难以和人类语言相通的动物。丨受访者提供
宠物不会说话,对疼痛的忍耐又极强,等主人察觉到它们难过,理解到它们发出的求救信号,很可能已病情严重。此时,宠物医生往往充当起“翻译官”的角色,把宠物无法言说的痛苦翻译给主人。而继续治疗与否的决定权最终在主人手上。
从2004年开始到现在,董微已经做了18年宠物医生。她见过光头、文身、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带着宠物看病,复诊时却能逐一复述宠物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喝了多少毫升的水、排了几次尿、上了几次厕所;也见过身穿名牌、看起来生活无虞的主人,却不医治宠物,拖到它们奄奄一息,最后带到医院要求安乐死;有的宠物甚至只因为吠叫,就被主人计划安乐死。
宠物常常会暴露出人性中隐秘的一面。董微说:“做我们这行特别容易抑郁,我认识的不少医生都早已转行,能做宠物医生超过15年的,全都是内心强大的人。”
在成就感与无力感之间无休无止、循环往复地切换,宠物医生们的心情也像坐上了过山车。丨受访者微博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是长眠于纽约东北部撒拉纳克湖畔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面对宠物,医生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他们的悲悯之心不只要面向世人,还要面向难以和人类语言相通的动物。
宠物医生每天都与死神贴身肉搏,生活里充满了西西弗斯似的隐喻:心率表上的数据跳来跳去,上一秒从零变为正常,下一秒可能从正常降为零,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小家伙,很可能因为心脏病猝死;而状态糟糕的小可怜,抢救没多久后也可能变得身强体壮。
在成就感与无力感之间无休无止、循环往复地切换,宠物医生们的心情也像坐上了过山车。
菲利普·肖特在《宠物医生爆笑手记》中写道:“在英国,有两项独立的研究发现兽医的自杀率是普通人群的四到六倍,是牙医和一般医生的两倍。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对一千名兽医进行了一项调查,震惊地发现六分之一的兽医曾考虑过自杀。更糟糕的是,这个局面显然只是冰山一角,自杀只是这个行业中最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中的一个可见的部分。”
选择做宠物医生,自然都是打心底喜欢动物的人,可等入行后他们就会发现,喜欢宠物和做宠物医生完全是两回事——工作中,他们更多都是与人打交道,疲于应对宠物家长接连不断的不信任与不理解。
董微回忆:“有很多小动物吐了,家长带过来要求打个止吐针,打完就走了,其实病因可能在胰腺、肾甚至肝脏上。你提出多做一些检查,有的家长就会不理解,觉得在故意坑钱。还有的小动物救活之后要长期吃药,有的家长就会埋怨,早知道这么费钱就不救了。”聊到这些,董微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这样能将无力感变得稀薄些。
每一处伤疤,都有一段故事
董微的父亲董悦农。在董家,父女两代人都从事了跟动物有关的工作。丨受访者提供
董微的父亲董悦农是一位资深的动物专家,做了一辈子动物研究。1975年董悦农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动物医院主要是给大动物治病、为农业服务,那时的生产队主要靠马车运输,牛马耕地。那时,国内的动物医疗仍处在摸索阶段,他常被唤作“兽医”,治疗猪马牛羊这类大型动物,经常要穿上皮坎肩,戴上大手套,去给马掏粪。伴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长期作为农业动力的马、牛等大动物被机械动力拖拉机所替代,大动物的门诊量逐渐减少。
自从所在医院于2014年开启血液透析治疗后,董微成功救治了很多被判了“死刑”的肾病小动物。回忆起那些抢救成功的“毛孩子”,她总是不自觉地泛起微笑:“这就是做这份工作最大的乐趣,每天一睁眼,永远不知道我要面对什么样的小病号,永远不知道我要用哪种方案去治疗它们,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充满挑战。”
董微手上有不少被抓咬的伤疤,每一处伤疤,都有一段故事。丨受访者微博
董微经历了两次怀孕,每次都是坚持到生产前两三周才停下手头的工作。她手上有不少被抓咬的伤疤,每一处伤疤,都有一段故事。直到今天,她还清楚记得当时咬她的小动物长什么样、生了什么病。于她而言,伤疤并不丑陋,反而像勋章,是她身经百战最好的证明。
做宠物医生,唯有热爱才能坚持,也唯有热爱才能走远,在这方面,父亲起到了很好的榜样作用。董微的父亲今年70多岁,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被医院返聘后,至今仍在一线工作。
近几年,随着养宠人数增多、养宠意识提高、宠物行业迅猛发展,宠物医生的地位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过,一些行业弊病也暴露了出来,董微说:“很多医院急于扩张,不少刚毕业一年左右的年轻人,就当上了院长,做这行最需要的是病例积累,最少要3—5年的沉淀,千万心急不得。还有少数同行的收费乱象、不负责任的过度医疗,都在一定程度坏了行业口碑。”
医宠物,也是医人心
董微和她养的鹦鹉小桃。每个宠物医生家中都养着不少弃养的小动物。丨受访者提供
刚入行时,董微最怕在医院门口看到纸盒,“基本没悬念,打开一看,总会探出一个病恹恹的小脑袋”。
她说:“我其实挺怕聊这个的,怕有人知道了,以后都放到医院门口来。这些小动物我们都会医治,之后放医院里等待领养,要么就医生内部消化,我们每个宠物医生家中都养着不少弃养的小动物。最多的时候,我家里养了7条狗。”
董微曾饲养过一只因为犬瘟被弃养的狗,“刚捡来的时候特别丑,活像一只小黑猪,甚至都没有毛,精神状态也很差”。经过精心照顾,小家伙越长越好看,毛发也亮了很多,最后活了12年。她说:“相当于给它养老送终了,最后也没怎么受苦,很安详地回了‘汪星’。”
如果宠物的治愈率微乎其微,对它而言,安乐死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会少受一点苦。丨纪录片《宠物医院》
除了弃养,不少主人还在宠物身上做着一厢情愿的自我投射。
“对不少男主人来说,给公猫、公狗做绝育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还有那些身体残障的主人,如果面临宠物截肢,内心也会十分抗拒;有的老年人会把小猫、小狗当成孩子溺爱,喂养得过分肥胖,一提绝育就反感,觉得做完‘人生’不完整。”董微说。
因此,许多人对医生提醒的疾病隐患置若罔闻。实际上,绝育不仅能有效避免一些老年性疾病,还能避免过度繁育。而动物没有这类意识的,对自己做的手术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在董微看来,宠物医生与其说医治动物,不如说是在医治人心。
在接受采访时,董微说,她很怕收到诸如“它走了,走得很安静”“它凌晨还是没有坚持住,感谢您曾经的照顾”之类的信息,她一般会回复“没有太痛苦,是最大的安慰”,她知道这时候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可这也是现实——宠物的寿命很短,不足以陪人一生。
宠物的寿命很短,不足以陪人一生。丨纪录片《宠物医院》
在宠物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宠物医生就是那根紧紧拽着宠物与世界联结的线,拼尽全力想要给生命多一次机会。2021年的最后一天,董微发布了一条动态视频,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