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的推荐LOFTER(乐乎)

(友情提示:本篇对江湖的设定不太友好,请磕原剧CP的小伙伴自行避雷!)

今早,万丰投资董事会决议,要在大陆开设新的子公司。徐斯被推举成为新公司的负责人,很快便要去上海就任。傍晚,正在公寓里收拾行李的他,看到床头温可心送的香水,忆起生日那夜的场景。

“喜欢吗?这是我心目中,你的味道……”

他缓缓起身,利用身高优势垂眸望着她,带着玩味和挑逗的浅笑,一寸一寸...

他缓缓起身,利用身高优势垂眸望着她,带着玩味和挑逗的浅笑,一寸一寸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鼻息暧昧地拂过她的脸庞。

“我是什么味道?”

男人混合着浓厚酒香与清冽薄荷的气息肆无忌惮地钻进温可心的鼻腔,低哑又魅惑地嗓音,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她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向后挪退一步,却被桌腿绊住险些摔倒,幸好对方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她的腰。这突如起来的亲密肢体接触,让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徐斯扶她站稳后,立即撤回了手臂。温可心则赶紧转移话题,试图掩藏慌乱。

“要不要尝尝我做的蛋糕?”

看到从耳根红到脖子的小丫头,徐斯竟生出些许狩猎者的意趣,抿唇笑道:“好啊~”

温可心如蒙大赦一般,赶紧拿起刀叉切开蛋糕,而徐斯却在这时敏锐的发现她用的是左手,心上突然揪了一下。

“你手上的伤?”

“没什么大碍,已经不疼了,就是还不太用得上力。”温可心一边把蛋糕放到徐斯面前,一边大喇喇地回答。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握住她的细腕,撩开衣袖,看见白皙细嫩的手臂上那条醒目的缝合疤痕,顿觉胸腔泛起一股莫名的酸胀。

“伤还没好,怎么还想着做这些?”说着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香水和蛋糕。

温可心看到他眼里的心疼与担忧,感觉又甜又暖。

“别担心,没影响伤口恢复,我一只手也能做这些。”说着,她得意地举起没受伤的左手,笑得没心没肺。

并非要送你多么贵重的礼物,只是想给你独一无二的祝福。女孩沉甸甸的心意,让徐斯有些动容,他抬手抚上她的发顶,宠溺地轻揉着。

“真厉害~谢谢你”……

思绪回笼,徐斯将香水瓶放回礼盒,然后装进了行李箱。

叮咚~

门铃响起,他走到客厅开门,只见温可心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一身素色长裙,高洁又柔美,宛若月光女神。

“斯酱,今晚有约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跨年吧~”

只两句简单的对话,徐斯就被温可心拐到了隔壁房里,与她一起共进晚餐,一起倒数跨年。他觉得自己对这丫头格外的容易心软,甚至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这种逐渐失控的感觉,让一向在感情中处于主导的人有些不适应,但又并不排斥。

晚餐的菜式都是徐斯喜欢的,有港式沙姜鸡、茄子煲,还有沪式红烧肉和狮子头,甚至还有一杯港奶。他早就知道吴光磊做了内线,这些他平时喜欢的吃食,必然是那小子告诉她的。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温可心竟然能把这些东西做得和他记忆中的味道如此相似,若不是眼见她一直在厨房忙忙碌碌,恐怕都要怀疑这些吃食是从上海打包回来的程度。

这餐饭吃得温情脉脉,温可心一手撑着脸颊,颇为专心地看他夹菜,最后满足地问道:“好吃吗?”

“为什么要做这些?”徐斯放下碗筷,第一次无比认真地望着她。

“因为,想让你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吃到家乡的味道。”

女孩笑得那样甜美,一腔赤诚的爱意就这样捧在掌中,毫无保留地递到他的面前。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但除了感动之外,他对她是否还有别的情愫?他是否受得起她的那颗真心?一切尚未可知,但他觉得,有些情况应该让她知道。

“嗯,那你会想我吗?”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斯酱,害怕异地恋吗?”

“?”温可心的不按常理出牌,让徐斯有些愕然。

“我喜欢你……”

5、4、3、2、1

砰…砰…砰…烟花秀开始,新的一年来了……

“HappyNewYear~”

温可心甜甜的笑着,侧头看向窗外,那张足以迷倒众生的脸,在五光十色的烟火映照下更显明艳动人。她天生一副倾世的容颜,性格却有些娇憨甜萌,让人忍不住生出保护欲和占有欲。

“HappyNewYear!”

徐斯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仔细地将她此刻的模样描刻到脑中,喜欢着他的温可心,哪怕将来再无交集,他应该也会记得很久很久……

飞机落地,吴光磊接到徐斯,在送他回家的路上顺便汇报了上海公司的情况。公事讲完,他俩又聊起了私事。

“老大,你那儿子真是超级能吃,堪比碎钞机,你可得努力赚钱啊,否则将来养不起~”

“我这不正努力着吗?对了,它在警犬基地怎么样?”

“各项成绩优异,已经被警队提前录取了~”

“那先去接我儿子,免得被非非那臭小子多养几天,到时候要不回来了。”

去往警犬基地的途中,车辆经过了以前的腾岳厂旧址。徐斯正盯着电脑处理公务,没注意到对向相驰而过那辆红色保时捷。可那跑车里的女人,却看到了自己朝思暮念的人。

那日匆匆交错,江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的回来了?连续几天,她都做着同样的梦。徐斯,带着那只长得像boss的狗狗,在腾岳厂的旧址与她重逢。他们奔向彼此、相拥而泣,她终于对他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腾岳和你只能选一个的话,我选你!

然而,好梦易碎,梦醒之后,一切如旧。她还是一个人,徐斯并没有向她走来……

江湖的性格,想要得到的,绝不轻易放弃。自从知道徐斯回来,她一直在想尽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她有种直觉,对方在刻意躲着自己。两人同在一座城市,却再没有任何交集。寻找一个不愿相见的人,是痛苦而绝望的,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江湖快要被这种求而不得的情绪折磨得崩溃时,却在T-One俱乐部意外的遇到了徐斯。

他依旧西装革履、身姿挺拔,站在任何地方都是最瞩目的存在。她一进门便看到了他,抑制不住心脏狂跳的她站在原地动惮不得。而他一边与身边的人谈笑着,一边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在两人擦肩而过时,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徐斯!”

江湖分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却握紧掌心,逼迫自己喊出他的姓名。

男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

“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谈谈。”她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语调平缓与他对话。

徐斯朝旁边的男人点点头,示意对方先离开,然后毫无波澜地看着她说:“好,想谈什么?”

那个曾经对她百般温柔迁就、各种耍赖撒娇的男人,此刻神情却如此漠然,仿佛他们要谈的不是感情,而是生意。冷漠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能瞬间让人支离破碎。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想要挽回。

“那时你问的三个问题,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后悔了!腾岳和你只能选一个的话,我选你!”

说出这些话时,江湖有种解脱的感觉,她终于亲口告诉徐斯,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属于他。她以为只要自己爱他,他们之间就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江湖”徐斯冷静依然,并没有因她的告白而动容,“问题的答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已经做过了选择。”言毕,他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我们都应该朝前看,不是吗?”

那日,徐斯如何离去的,江湖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泪眼婆娑。

“斯酱,求收留~”可怜巴巴的表情包后面还附了一张浦东国际机场航站楼的照片。

他立马回电,不可思议道:“你来上海了?”

“嗯~”(一个漂亮的wink表情包)

“在机场找个地方待着,我马上过来。”

“嗯~”(乖巧点头.jpg)

听到通话内容,徐妈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知母莫若子,徐斯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只好无奈笑道,“妈,我去机场接位朋友,她今晚估计得住您这儿。”

“去吧~”徐妈妈爽朗道,然后转身便上楼收拾客房去了。

在机场见到温可心时,徐斯突然有点莫名的雀跃。带着温暖笑意的女孩,拖着行李箱朝他缓缓走来,仿佛在一步一步走入他的人生。

“斯酱,新年快乐~”

女孩笑得如此明朗而纯净,让他又一次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发顶,唇角弯出温柔又宠溺的弧度。

“新年快乐,小丫头”……

(言而有信的我,终于赶在12点前更新了~希望小伙伴们喜欢~期待你们的小)

[图片]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数月。厉尘澜身上的伤已然全好了。温客行对他心疼得紧,身上一道疤都没让他留下。温客行上午到大殿议事,下午便同厉尘澜一起到戏月峰,指点他练武。艳修罗和司马容夫妇有时也会过来凑热闹。

厉尘澜先前还会约鬼侍比武,但鬼谷中人皆知他是谷主的心头肉,既怕伤了他被温客行把脑袋削下来,也怕赢了得罪厉尘澜,若是他往温客行那儿吹枕边风,让谷主惦记上了,恐怕不知哪一日,自己便是被一条麻绳勒了脖子挂大殿上的那一个。厉尘澜渐渐也发现了端倪,那些鬼侍对他客气得紧,眼见着刀要砍到他的衣角,愣是硬生生地偏了方位,宁可摔得鼻青脸肿也不敢碰他一下,爬起来之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还得赔笑着盛赞一句:...

厉尘澜先前还会约鬼侍比武,但鬼谷中人皆知他是谷主的心头肉,既怕伤了他被温客行把脑袋削下来,也怕赢了得罪厉尘澜,若是他往温客行那儿吹枕边风,让谷主惦记上了,恐怕不知哪一日,自己便是被一条麻绳勒了脖子挂大殿上的那一个。厉尘澜渐渐也发现了端倪,那些鬼侍对他客气得紧,眼见着刀要砍到他的衣角,愣是硬生生地偏了方位,宁可摔得鼻青脸肿也不敢碰他一下,爬起来之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还得赔笑着盛赞一句:“厉公子功夫了得,小人甘拜下风!”厉尘澜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厉尘澜知温客行在谷中积威甚重,也不欲他们为难,便不再约他们比试了。

厉尘澜将秋明十八式在温客行面前演了一遍,待他收了式,温客行在青庐中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一起吃西瓜。

“累不累?”温客行从袖中取出丝帕,温温柔柔地给厉尘澜拭去了额头的汗。

“吃这块,这块最甜。”温客行把一瓣切好的西瓜推到厉尘澜面前,一边给厉尘澜打扇。艳修罗看了一眼,被腻到了,她觉得被温客行送去做了鬼的前谷主和前卫长要是见了他们谷主现在这贤惠的小媳妇模样,一定当场裂开。

“慈母多败儿!”艳修罗“啧”了一声,“谷主,你要是再这么宠着,他那武功下辈子也练不好!”

厉尘澜闻言,顿时觉得手里的西瓜都没那么甜了。

温客行倒是觉得,练不好便练不好吧。反正有他护着,这一世厉尘澜即便武功平平,只要能平安喜乐,也未尝不可。但他嘴上却不肯服输,对艳修罗道:“你行你来教啊。”

“我教就我教。”艳修罗起身,对厉尘澜道:“小丑八怪,你起来。”

“不许你这么叫他,”温客行道,“小丑八怪只有我能叫。”

艳修罗翻了个白眼,司马容掩口轻笑。

“行行行,那谁,”她指了指厉尘澜,“你攻过来吧。”艳修罗一袭红衣立在戏月峰上,同那满山流丹的枫叶映成醉人的秋色。

“得罪了。”厉尘澜微微欠身,抬手是秋明十八式中的“推窗望月”。艳修罗侧头避开剑锋,不避反迎,整个人贴了上去。厉尘澜出掌格挡,反被艳修罗扣住了手腕。她腰肢一摆,如同一条艳丽的红蛇,缠在了厉尘澜身上。

“方芸,你给我从他身上下来!”

艳修罗见温客行豁然起身,冷了一张脸将手中的折扇朝自己扔了过来。艳修罗身子后仰,在空中翻了个身,才躲开了他们谷主那柄沾着死碰着亡的扇子,扇刃方才擦着她的鬓边划过,犹自削下了几缕乌丝。

“下来就下来,你犯得着用扇子削我么?”艳修罗道。

“谁让你吃我们家小丑八怪的豆腐。”温客行微微噘嘴。厉尘澜原本不虞有他,但听得温客行如此说,却微微红了脸。

“谷主,天地可鉴,我真的只是示范招式,对你的心肝儿绝无非分之想。”艳修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莫名的醋味儿,她有意逗温客行,便道,“再说了,他学会了这招,便是他吃人家豆腐,不是人家吃他豆腐了。

“那也不行!”温客行果然炸了毛,“你这什么破功夫,杀个人还把自己都倒贴进去了。”

还能比你当日为了掏人心窝子渡酒色诱更倒贴么?艳修罗心道。但温妲己现在宛若一只炸了毛的猫的模样狠狠地取悦了她,所以她决定不同温客行计较,只柳眉一扬道:“那教刀法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温客行道。艳修罗的袖中刀是江湖一绝,她愿教厉尘澜,那自然是好的。

艳修罗将袖中的刀握在了手上,对厉尘澜招了招手道:“进招吧。”厉尘澜挺剑便朝艳修罗刺过去,艳修罗以短刀挡长剑,在厉尘澜剑刃上狠狠一磕便将他的剑拨到了一旁,二人缠斗在一处,刀剑往来,瞬间过了十几招。

“小心了。”艳修罗出声提醒道,她一柄短刀脱手,朝厉尘澜掷去,厉尘澜后仰躲过,刚站直了,那刀便回旋着从后面飞了回来。厉尘澜侧身避开,艳修罗掷出的第二把刀却已刺至面前。厉尘澜横剑格挡,刚引着短刀从自己剑刃上划过卸了大半的力,第一把短刀却已刺至心口。

“当心!”温客行惊叫一声,已掠至厉尘澜身前。他反手一扇便将那柄短刀扇了回去。艳修罗猝不及防被刀柄撞在胸前的檀中穴上,血气翻涌,呕出一口血来。月珠连忙上前扶住她。

艳修罗擦去了嘴角的血:“温客行,他穿了金丝软甲。那刀伤不了他,你至于紧张成这样么?”

温客行方才想起这茬,他一低头,看到厉尘澜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想来是方才同艳修罗缠斗之时被她的短刀划开的。

“疼不疼?”温客行蹙眉。厉尘澜摇了摇头。

“我们回别院,我给你包扎。”温客行道,便携了厉尘澜要往戏月峰下去。

“谷主,他就手上划了个口子,我都吐血了,”艳修罗叫道,“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我啊?”

“你就让刀柄撞了一下,能有多大事?”温客行道,“习武之人哪儿有那么娇气!”

艳修罗气结,转头对司马容道:“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司马容微微一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谷主的脾气,他待尘澜自是与他人不同的。”

艳修罗默默翻了个白眼,觉得他们谷主这完蛋玩意儿,迟早得把他家小丑八怪给养废了。

温客行又往艳修罗那儿搜刮来不少坊间新写的话本子,一不留神,便看到了深夜。他将要睡下,却听到厉尘澜出门的脚步声。温客行出于好奇,便披衣跟了出去。

温客行见枫林月下,竟有一个女子等着厉尘澜。瞧她的打扮,白纱红裙,当是鬼谷中的侍女。温客行将那女子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那女子虽也算青春貌美,但身段不及他销魂,眉目也不如他好看,温客行撇了撇嘴,不知道他的小丑八怪这么大晚上跟做贼似的跑出来找她到底是图什么。那女子见厉尘澜来了,展颜一笑。温客行见那女子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了厉尘澜,道:“公子可要收好了。”厉尘澜接过那锦盒,打开看了,还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其中的物件,看起来是喜欢得紧。厉尘澜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合上,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支金钗,递给了那女子。那女子得了金钗,十分欢喜,朝厉尘澜微微欠身,道:“公子早些休息,奴婢告退了。”厉尘澜“嗯”了一声,将锦盒地放入怀中,双颊飞红,便往回别院的路上走去。

深夜幽会,还互赠定情信物!温客行心里醋海翻完了波,咬了咬嘴唇,展开瞬行术回了别院。他脱了外袍,只着了一件中衣。觑准了厉尘澜推门进来的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假作巧遇,道:“哟,这么晚了,这是从哪儿回来?”

厉尘澜似是一惊,复道:“我同阿容借了本书,刚刚拿去还了他。”

温客行见厉尘澜垂了头不敢看他,心里叹息了一声:他这小丑八怪,连撒谎都不会。

“小丑八怪,”温客行微微噘嘴,“你心里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厉尘澜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耳朵可疑地红了起来。接着厉尘澜便听到“啪”的摔门声,再抬头,没了温客行的身影,只看到紧闭的房门。

温客行回了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足尖一点,便跃上了粉墙的花窗。厉尘澜的窗户开着,他见厉尘澜捧着那锦盒,又伸手摸了摸盒子里的东西,温温柔柔地笑着,脸上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便如此……喜欢么?温客行饮了一口酒,觉得今夜月色有些凉。

温客行喝了一夜的酒,过了中午都没起身。侍女不敢唤他,便去找了厉尘澜来。

厉尘澜刚开门,一只杯子便掷了过来,他偏过头躲开了。

“都说了,出去!不要打扰本座!”温客行声音闷闷的。

“谷主,是我。”厉尘澜轻声道。

温客行听到时他的声音,沉默了一阵,哑声道:“你来做什么。”

厉尘澜手里端了醒酒汤,在温客行床边坐下。他轻轻地将温客行蒙着头的被子拉下来,柔声道:“温温,起来喝点醒酒汤会舒服一些。”

有外人在的时候,厉尘澜都称温客行为谷主。但私下,温客行却还是要厉尘澜同以前一般唤他温温。温客行想到昨夜厉尘澜同侍女幽会,互换定情信物还撒谎骗他,往日甜蜜亲昵的称呼此刻听来却异常刺耳。他宿醉之后有些头疼,心里又生着闷气,便冷冷道:“厉尘澜,谁许你这么唤本座的!”

厉尘澜偷偷看了温客行一眼,只见他的谷主面如寒霜。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温客行似乎昨夜就有些恼他。

“属下知错。”厉尘澜低声道。他从温客行塌上起身,学着平日里侍奉温客行的侍女的模样,跪在塌边,将醒酒汤捧到温客行面前,道:“谷主,请用。”

厉尘澜恭顺的模样并没有取悦温客行,他反而觉得厉尘澜如此这般便顺水推舟地疏远了他,心中愈发委屈,他负气道:“不喝。”便翻身躺下。厉尘澜见他不盖被子,将药碗放在案头,轻轻地替他掖了掖被子。温客行将厉尘澜给他盖上的被子又掀了,显然是在恼他。

“谷主,你若生气,便罚我吧。”厉尘澜重新给温客行盖上被子,“你这样会着凉的。”

温客行心中愈发酸楚,道:“你还管我着不着凉作甚?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厉尘澜不知温客行为何恼他,但见温客行心里难受,他心下也难受。

“谷主,属下告退。”他从怀中掏出昨夜温客行瞧见的那只锦盒,轻声道:“温温,生辰快乐。”便起身朝门边走去。

温客行听得错愕,他都不记得今日怎么就成了自己的生辰了。他翻了个身,一转头便见到案头那锦盒。还敢用别的女子送的定情信物给他充生辰礼物,温客行气得牙痒痒。他坐了起来,冷着脸,伸手挑开盒子,他倒是要看看那小狐狸精究竟送了什么狗屁玩意儿给厉尘澜。温客行打开盒子的那一瞬却愣住了。盒子里放着一只瓷娃娃,那瓷娃娃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是他穿了粉底桃枝暗纹的外袍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把小扇子,笑得可可爱爱。

“你回来……”温客行叫住了将要出门的厉尘澜。厉尘澜去而复返,又要屈膝在他身前跪下,却被温客行拦住了。

“你喂我……”温客行朝桌上那碗醒酒汤努了努嘴。厉尘澜扶着他靠着软垫坐好,将那碗醒酒汤喂他喝了。

“你昨夜出去便是取这个小玩意儿么?”温客行微微噘嘴。他将那个瓷娃娃捧在手心,用指尖摸了摸那瓷娃娃手里的小扇子,觉得可爱极了。

“谷主,你怎么知道……”厉尘澜讶道。

“当然是跟踪你了。”温客行说得毫无愧色,“你取便取了,还骗我做什么?”

“今日是你生辰,我原想着,给你个惊喜。”厉尘澜道。

温客行回想了下,厉尘澜似乎问过一次他的生辰。自洪荒以来,都过去几万年了,他哪儿记得自己是几时的生辰。所以,当时他望着厉尘澜,说了他被押入长渊殿受责,同白玦初见的那一日。

遇了你,我才重活了一次。否则,虽生犹死。

一念及此,温客行便轻轻地笑了起来。

“温温,你方才生气,是不是误会我昨晚同那姑娘……”厉尘澜小心翼翼地问他。

“谁让你大半夜不睡觉还瞒着我同人私会,”温客行噘了嘴,“还说你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心里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厉尘澜轻声道,“温温,所以你方才是吃醋了吗?”温客行见厉尘澜说完便低下头,笑得羞涩又甜蜜。

“可把你给得意的。”温客行微微噘嘴,“我气还没消呢,你快哄哄我。”

厉尘澜看了看温客行,小心翼翼地在他脸颊上落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今日既是我生辰,”温客行道,“你就送个泥娃娃给我,这也太小气了。”

厉尘澜想了想,将自己胸前戴着的一件物什取了下来,给温客行戴上。

“这是什么?”温客行好奇地将厉尘澜方才戴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捏在手中把玩,只见似乎是一枚精巧漂亮的小银镜。

“好像叫作窥心镜,”厉尘澜道,“我自小便戴着,是我娘给我的。她让我……让我日后送给愿意共度一生的人……”

“一生可长了,”温客行故意逗他,“小丑八怪,你若半道后悔了,我可不还你。”他摸了摸那个小镜子,问厉尘澜,“这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厉尘澜道,“温温,你若瞧不上,我再……”他想说再去找别的奇珍异宝。岂知温客行却将那小镜子放到了衣服里面,贴身戴了,道:“谁说我瞧不上了。你是不是想要回去,以后再送给别人?”

“我没有。”厉尘澜否认。

窥心镜熨帖着温客行的胸口,上面还带着厉尘澜的体温。温客行心中郁结已解,便道:“我饿了,你给我煮碗长寿面。”

厉尘澜应了声“好”。温客行在床上玩了一会儿那只粉色的“小温”,厉尘澜便端了一碗面来。温客行看着碗中一坨坨的不明物体,无比后悔自己方才做的决定。

第二日,温客行将厉尘澜支使了去戏月峰练武,便将那侍女召到了别院。

温客行勾了眼尾,穿了朱红色的长袍,斜倚在塌上。

“那夜同厉尘澜私会的便是你吗?”温客行幽幽道。

那侍女又如何会不知温客行同厉尘澜的关系,只恐谷主误会自己同他的心肝有私情,今日兴师问罪来了。那侍女吓得跪在了地上,向温客行顿首道:“谷主开恩。因奴婢的姥爷捏泥人是一绝,厉公子才将谷主的画像给了奴婢,托奴婢做一只泥娃娃送给谷主,说是生辰贺礼。奴婢同厉公子之间,并无私情。”

温客行自然是知道的,但眼前这个小奴婢累得他那晚一夜都没睡好觉,白白伤心了一场,他自是不肯轻易就将人饶了去。

“并无私情?”温客行微微一笑,“那他如何得知你姥爷有这一手绝活儿。”

“许是厉公子在偃侯的夫人那里见过姥爷捏的泥娃娃……”那侍女颤声道,怕温客行不信,又道:“厉公子交给奴婢的丹青听说是请偃侯所绘,谷主若是不信,可以向偃侯求证……”

温客行见那侍女跪伏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心里舒坦了些。他向来恶名昭著,同厉尘澜又毫不避讳,想来还想活命的,应该都不敢有染指他家小丑八怪的念头。

“怎么你同我们家澜澜一起便有说有笑的,”温客行道,“见了本座却怕成这样,本座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侍女哪儿敢接这话,只将身子伏得更低,抖得更厉害了。

“好了,起来吧。”温客行道,“本座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那侍女道:“请谷主吩咐。”

温客行将一幅丹青交给她,道:“你将这幅画拿给你姥爷,请他照着这画里的人再做一只。”

“是。”那侍女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欠身退出,到了门外,将那丹青打开来,但见画里是个脸上有青痕的少年,抱了一只小狗,坐着晒太阳。那丹青笔墨缱绻,将厉尘澜画得十分传神,那侍女只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侍女走后,温客行伸手摸了摸厉尘澜送他的那只小泥人,轻叹了一声:“真是个小傻子。怎么就只做一只。你可知,若是没有你在身边,小温会很孤单的……”

厉尘澜刚上了戏月峰,温客行随后便出现了。

“温温,你不是说要过一阵才来的吗?”厉尘澜道。

“事情处理完了,便过来了。“温客行道。厉尘澜见温客行盯着自己看,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温客行的眼神有些陌生,似与往日不同,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你同我来,带你去个地方。”温客行道。厉尘澜应了声“是”,便跟在温客行身后,一路向戏月峰后荒僻的山腹中走去。厉尘澜看着温客行的背影微微蹙眉。温客行身形窈窕,眼前这人虽然面目同温客行别无二致,但穿了外袍也掩不住背厚腰粗、颈短肩缩。温客行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眼前这人却手指短粗。而且温客行同自己一般高,但眼前这人,方才并肩之时,比自己还要矮了半个头。厉尘澜将手按在剑柄上,蓦然出剑,朝眼前的人刺去。那人侧身避过,厉尘澜又接连刺了好几剑,那人步法玄妙,皆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冒充谷主!”厉尘澜冷声道。

“他竟连秋明十八式都教了你。”那人冷冷一笑,“不过,而今你便只有这点本事了么?”

厉尘澜提剑再刺,只见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细窄修长,薄如蝉翼,足尖一点,朝厉尘澜攻了过来。厉尘澜横剑格挡,两剑相交,那人的剑却弯折过去,剑尖刺入厉尘澜的手臂。厉尘澜长剑脱手,被那人扣住了脉门。厉尘澜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温客行上了戏月峰,却找不见厉尘澜。他往山下俯瞰,却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瞧见了一盏坠下的孔明灯。他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下了戏月峰,去了大殿。

“那么一个大活人,就在眼皮子地下不见了,”温客行将镇守山门的鬼侍召至殿前,“你们这山门是怎么守的?”

“回谷主,属下确实没见厉公子出去,”跪伏在殿前的鬼侍抖得厉害,“今日除了先前谷主从山门进来,确实无人进出。”

“你说我从山门进来过?”温客行很快地抓住了话里的重点,“什么时候?”

“就……就申时的时候……”守卫颤声道。温客行将折扇一合站起身来,申时的时候,他还在别院,而厉尘澜恰好被他支去了戏月峰。

易容术、孔明灯……温客行脑海中浮现了那个他最不想提起的人。

厉尘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刑架上。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应当是一处地牢。盆里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柳苏若坐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她身边除了迟执事,还有一个他没见过的男子,那男子方脸薄唇,眼距极近。厉尘澜见了他腰间的软剑,认出那男子便是将自己抓到这里的人。

“周庄主果然好本事,”柳苏若道,“单枪匹马入了鬼谷,不费一兵一卒,在鬼主眼皮底下将魔王之子手到擒来。”

柳苏若口中的“周庄主”不是别人,便是当日被白玦贬下凡间的周絮。

“人我已经抓到了,”周絮道,“要如何处置,长玉圣主自便。”

“妾身多谢周庄主,若此子之血当真能令金仙苏醒,我宗门定然不会忘了周庄主的大恩。”柳苏若道。

“长玉圣主客气了,”周絮道,“圣命难违,不必言谢。”

“那便劳烦周庄主回禀陛下,”柳苏若道,“九转混元丹妾身必定如期奉上。”

“好。”周絮道。他朝厉尘澜看了一眼,便转身出了地牢。

柳苏若敛去了笑容,冷冷地看向了厉尘澜:“当日若非你同那贱人一起为祸江湖,又如何会累得我夫君长眠不醒、虽生犹死?”她走到了挂刑具的那一面墙边,伸手抚过了带着倒刺的长鞭,短刀,最后停在了一对闪着寒光的铁钩前。

“这是做什么用的?”柳苏若浅笑着问方才那庄主留下来的一个弟子。

“禀长玉圣主,此钩可穿过犯人的琵琶骨。”那弟子道。

柳苏若轻轻地“哦”了一声,道:“那岂不是很疼。”

那弟子点了点头,道:“受此非刑之人,不仅痛不欲生,而且会伤及根本,将来恐怕也难再修习功法。”

“那便给他用这个吧。”柳苏若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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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也有一个温温和澜澜的小彩蛋。感谢赠礼的小伙伴~

温客行第二日醒来,在别院中寻了一圈,没找见厉尘澜,瞬间变了脸色。正要唤守卫来询问,却见司马容火急火燎地往别院来。

司马容见了温客行便跪下道:“谷主,尘澜也是一时冲动才犯下大错,还望谷主念他年少,对谷主也是一片痴心,饶他这次吧。”

“小丑八怪怎么了?”温客行问道,听司马容的意思,是自己重罚了厉尘澜。

“谷主不是因他私放琴千弦,罚他入刑堂受责了吗?”司马容道。温客行脸色一变,用了新习得的瞬行术,眨眼间已站在了刑堂之外。司马容也跟来了。刑堂外的鬼侍见鬼主亲临,都朝温客行下跪行礼。温客行却没有要人起来的意思,只冷声道:“陆骞呢?让他出来见我。”

陆骞刚起身,便闻报鬼...

陆骞刚起身,便闻报鬼主亲至。他草草将衣服穿好,便连忙出来相迎。温客行今日眼尾未勾红妆,但一张脸冷若冰霜,显然来者不善。

“谷主大驾光临,属下有失远迎,还望谷主恕罪。”陆骞向温客行下拜,温客行摆了摆手,道:“厉尘澜可是在你这里?”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陆骞拱手道:“厉尘澜窃取了谷主的令牌,又假传谷主谕令,私放了要犯琴千弦,属下已按门规用了重刑,现下囚在水牢中受责。”

“你对他用刑了?!”温客行揪住陆骞的领口,“那令牌是本座给他的,他爱放谁便放谁,你有凭什么罚他?!”

陆骞心中叫了声糟,厉尘澜昨日自己来了刑堂下跪请罪,自言假传谷主谕令,私放要犯,要陆骞按门规处置自己。陆骞命人去地牢核实,琴千弦的确是厉尘澜用了温客行的令牌放走的,再加上他也耳闻谷主强掳了那琴公子来,囚于地牢,似意有所属,而先前温客行盛宠厉尘澜,想来是新欢旧爱、争风吃醋才惹出这一桩事来。陆骞以为将厉尘澜罚入刑堂是温客行的意思,岂知厉尘澜的确是假传了谕令,不过是假传了温客行要罚他的谕令。

“属下以为是谷主的意思……”陆骞颤声道。

“你便不会差人来问我一声么?”温客行。

陆骞心道他哪儿敢啊?那个时辰,温客行恐怕已经歇下了,若再用他以发落了厉尘澜,自己又将他新欢被旧爱赶走了的破事儿重提一次扰他清梦,只怕第二日升殿便要被这魔星一根绳子勒了脖子挂房梁上。况且,他又怎会料到世上竟有厉尘澜这般自讨苦吃的人。

“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带本座去水牢!”温客行放开他,冷声道。

温客行第一次来刑堂,前谷主惯以折磨人为乐,是以这刑堂中,陈列着诸多狰狞可怖又精巧恶毒的刑具。刑具上的铁锈被血浸出了一层带着腥味儿的红,昭示着被罚至此的罪囚曾受过怎样的凌虐和磋磨。温客行不知这里有多少东西已经用在了他的小丑八怪身上,一念及此,脸色愈发难看,指甲也掐进了掌心。

行至水牢前,陆骞命人打开了牢门,温客行见厉尘澜被铁链绑在池中,浑浊的水已经浸过了他的下巴,转眼便漫至鼻腔。陆骞见温客行捏着扇子的手不住地抖,连忙让人开闸放水。池中水尽数泄去。温客行抽了身旁鬼侍的剑,飞身掠至厉尘澜身前,斩断了铁链,将他揽在怀中。

“谷主……”厉尘澜微微睁眼,轻唤了一声。他见温客行眉头深锁,竟然对自己颇为担忧,心头温热,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去握温客行的手。被厉尘澜的手触到的一瞬间,温客行冻了一激灵。他见厉尘澜全身湿透,嘴唇因反复窒息的折磨和池水的冰冷而发青。温客行将他抱在怀中,仿佛煨着一块冰。厉尘澜受了鞭笞,贴身的白衣上都是交错的血痕,温客行撩开厉尘澜的衣服,想来陆骞是用了带着倒刺的鞭子,伤口颇深,皮肉外翻,被水泡得发白。温客行眼眶发红,厉尘澜的自作主张让他又气恼又心疼,一股子怨气没处撒,便尽数怪到陆骞头上。

“陆骞,你做得很好啊。”温客行怒极反笑,陆骞吓得双膝一软,跪在了温客行面前。他们这新谷主脾气乖戾,笑得越深,罚得越狠,杀人的时候,最是笑得灿若桃花。而今温客行的心肝儿被他弄成这幅模样,陆骞只觉得脊背发凉。

“属下一时不查,委屈了厉公子,请谷主责罚。”陆骞叩首。

“那你便将厉尘澜受的都受一遍吧。”温客行道。

“谷主,是我的错,与陆堂主无关……”厉尘澜轻声道。

“你住口。”温客行冷声道,“回头我再同你算账。”

温客行把厉尘澜抱了起来,厉尘澜却微微挣扎,低声道:“谷主,属下自己能走……”温客行瞪了他一眼,厉尘澜乖乖地闭了嘴。他见陆骞愁眉苦脸地跪在地上,便小声在温客行耳边道:“温温,你饶了他吧,不然他们会不服你的……”

温客行见厉尘澜脸色苍白,一双眼恳切地看着他,心便软了。手下的人服不服,温客行并不十分在意。以他的性子,若是不服,杀了便是,恐惧从来都是让人敬畏的良药。反正他做这个谷主,也只是要同厉尘澜有个安身之所,并非要问鼎天下,一统江湖,所以他也没心思在收拢人心上多下功夫,但厉尘澜如今一身的伤,首先想到的,却还是他。温客行的气消了些,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陆骞:“他同你求情,我便饶你这次。”温客行冷冷道,“陆骞,你记住了。厉尘澜,只有本座可以处置,你和你手下的人,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本座定当,加倍奉还。”

“属下不敢!”陆骞大声道。他算是明白了,以后厉尘澜再来他这儿,他一定八抬大轿将厉尘澜抬回温客行的别院。以免谷主和他的姘头床头打架床尾合,无辜遭殃的还是他这样的外人。

温客行往热水里撒了消炎的药粉搅匀,便来扒厉尘澜的衣服。

“谷主,我自己来就行……”厉尘澜拽住自己的领口低声道。

“再敢在私下的时候叫我谷主,把你毒哑了,信不信?”温客行见了厉尘澜被扯开的衣服下露出的伤口,火又被拱上来了。“松手。”温客行命令道。厉尘澜没被温客行这么凶过,怕再惹他生气,便松开了手,任由温客行将他衣服剥了,把他抱到了浴盆中。

厉尘澜还来不及害羞,掺了药粉的热水浸过伤口,辣得要命,全身仿佛被凌迟一般地疼了起来,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你还知道疼么?”温客行说出这句斥责的话,眼前却忽然浮现出白玦当日抱他泡灵山涧温泉的场景。他将厉尘澜护在心尖上,舍不得让他受一丁点儿伤,挨一丁点儿痛,所以他才会对厉尘澜趁他一不留神的当口,便为了些无关痛痒的人和事将自己糟践成这般模样心疼又恼怒,想来白玦当日的心情也是如此,温客行红了眼眶。

泡过了药浴,温客行将厉尘澜捞了起来。厉尘澜赤裸了上身,跪坐在床上,温客行取了金疮药,在塌边坐下。

“温温,我自己来吧。”厉尘澜的脸烧了起来。他换了称呼,倒不是怕温客行当真将他毒哑了,只是不想再惹温客行生气。

“趴着别动,”温客行道,“不然拿绳子把你绑起来。”

厉尘澜便真的不动了,由着温客行给他上药。温客行下手尽量又轻又快,厉尘澜没有哼一声,温客行却见他偷偷抠在床头的指节微微泛白。药涂好了,温客行取了自己真丝的里衣,要帮厉尘澜穿上,免得粗糙的布料摩擦到厉尘澜身上的伤。

“不行,温温,这样会弄脏你衣服的。”厉尘澜道。

“一件衣服,脏了便脏了,有什么打紧的。”温客行微微噘嘴,你可比那衣服稀罕多了。

侍女端了煎好的药进来,温客行喂厉尘澜喝了,又将小碟子里的蜜饯捏在手中,要喂给他。

“温温,我喝药不用蜜饯的……”厉尘澜道。

“张嘴。“温客行冷冷道。厉尘澜觉得温客行今日比平时都要强势得多,乖乖张嘴由着他将蜜饯喂了,又喂了一碗粥。温客行开的方子里有安神的药,厉尘澜没过多久便沉沉地睡过去。温客行一直守在他身边,傍晚的时候,厉尘澜有些发烧。温客行换了内服的药,又将帕子浸了冷水再绞干了敷在厉尘澜的额头,子夜时,厉尘澜退了热,温客行浅眠了一阵。

厉尘澜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日,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愈合,精神也恢复了许多。温客行这回想来是气狠了,这几日虽对他照顾得细致,但却冷了脸,不大同他说话。

厉尘澜自觉已好了大半,行动无碍。只是结痂的伤口有时还有一些痕痒。他见温客行不在房中,许是去了大殿议事,便起身穿好了衣服,又将床褥收拾好,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他刚推开门,正好温客行进来,厉尘澜见温客行手里拿了一支带着倒刺的鞭子,正是那日刑堂的鬼侍抽在他身上的刑鞭。

“去哪里?“温客行问他。

“回我自己的房间。”厉尘澜轻声道,“温温,你这几日为了照顾我,都没睡过一夜好觉。”

“你还知道心疼我么?”温客行微微噘嘴,“回房去,我有话要问你。”

温客行将那支带着倒刺的鞭子放在一旁,在塌边坐了下来,道:“为什么你宁可受刑责,也要放走琴千弦?”

厉尘澜将指甲掐进了掌心,果然,温温还是开口问他了。但他又如何同温客行说,自己是因爱生妒,才故意放走琴千弦并威胁他不许再回尘稷山见温客行。温温对他那么好,但温温有了喜欢的人,他却这般从中作梗,厉尘澜觉得自己卑劣极了。而且,先前明明已经想好了,便是日后温温有了喜欢的人,他也不会去打扰他们,但事到临头,却还是没有做到。厉尘澜心中愧疚又酸楚,只在温客行面前跪下,道:“属下自作主张,请谷主重责。”

“本座的确是要好好罚你,”温客行道,“不过罚你之前,先回答我的问题。”

厉尘澜垂了头,不肯说话。他只听温客行道:“小丑八怪,你是不是喜欢上琴千弦了?”

厉尘澜惊得抬起了头,却见温客行红了眼眶,眼角染了一层薄薄的泪雾,“你不肯说原因,又宁可受重刑也要放走他,是不是见他生得好看,脾气又好,便瞧上他了。”

“温温,我没有……”厉尘澜急道,他不知道他的谷主何至于误会至斯。

“你不必哄我了,”温客行哽咽道,“我知道,我心狠手辣,脾气又糟糕得紧,你以前是没见过旁的人,才会觉得我好。如今见了这温润如玉的琴公子,自然便厌弃我了……”

“我没有,“厉尘澜慌了手脚,“我是因为见你喜欢他,所以才……”

“我喜欢他……?”温客行微微眯眼,果然同他猜得差不多。

“你亲自去地牢看他,看了那么久……”厉尘澜低声道:“我知道他同你相配,可是我……”

“我不喜欢琴千弦,只是……”温客行道,厉尘澜抬起了头,温客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幽幽道:“小丑八怪,你是吃醋了么?”

“属下僭越,请谷主责罚。”厉尘澜低声道。

“我确实要罚你。”温客行道。厉尘澜见他取了那支鞭子握在手中。厉尘澜低下头,准备承受刑责。鞭子抽下的破风声响起,厉尘澜却没等到落在身上的疼痛。他抬头,只见温客行后背衣衫尽裂,剌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温温!”厉尘澜惊叫了一声,起身查看温客行的伤势。

“你便是让陆骞用这支鞭子,在你身上打了四十下。”温客行道:“还有三十九下。”他轻轻推开厉尘澜,又要往自己后背抽去。

“不要,温温。”厉尘澜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再抽下去。

“我只受了一鞭,你便心疼了,”温客行道,他眼角含泪,“你可知,你不爱惜自己,我在水牢里看到你那一身伤的时候,心里有多疼吗?“

“温温,我知道错了。”厉尘澜看着温客行后背的伤口,他的心也仿佛被那鞭子划开了一道口子。

“厉尘澜,”温客行扣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脸来,吻住了他。厉尘澜似有一瞬的惊愕,便任由他攻城略地,只温温柔柔地回应着他。温客行吻得尽兴了,便在厉尘澜下唇狠狠地咬了一口才放开他。厉尘澜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温温,你咬我做什么?”厉尘澜道。

“你是我的人,”温客行微微噘嘴,“咬个印子都不行么?”

“行……”厉尘澜轻声道,“只是你咬得轻了些,只怕再过两日便看不到了……”

“那我便等你好了再咬一次。”温客行道。厉尘澜又轻轻地“嗯”了一声,脸红得要炸了。

温客行将厉尘澜抱出了水牢还亲自照料的事很快传遍了鬼谷。温客行放着琴千弦不要,却对那小丑八怪疼爱得紧,愈发觉得他们谷主不可蠡测。也有人觉得厉尘澜是扮猪吃老虎,终于用苦肉计挽回了谷主的心。温客行这生得如妖后一般的昏君因为照顾厉尘澜,接连几日都没升殿议事让流言愈演愈烈。总而言之,大家算是明白了,厉尘澜是温客行的逆鳞,轻易碰触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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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客行临时改了主意,他让红日自己先回长渊殿,他也不去紫宸殿了,转道去了司命府。

“大人,有客人求见。”司命府中的神侍入内通传。

“不见!不见!”司命连连挥手,他最近门庭若市,那些女君你走了我来,软磨硬泡,威逼利诱,都是要他把自己往白玦命簿里加上一笔的,“你告诉她,神尊的命簿里,丫鬟、仆妇、奶妈、亲妈、干妈、姨妈、见一面的、撞了一下的、远远地望了一眼的路人全都安排完了,真的加不进去了!”

“司命,你这么以权谋私,天帝陛下知道么?”

司命抬头,只见门口站了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朱衣玉扇、眼尾染红,司命的笔“啪”地掉在了几案上,心里喊了句“完犊子了”!...

司命抬头,只见门口站了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朱衣玉扇、眼尾染红,司命的笔“啪”地掉在了几案上,心里喊了句“完犊子了”!

温客行喝了一口茶,闲闲地翻着白玦的命簿。这是他见过写得最糟烂的话本子,若他是花钱的主顾,恐怕不止要把书给撕了,连书铺他都要一并烧了。前两百页,没别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配角又同白玦说过一句什么话,拿过一件什么东西,在哪里对视过一眼,温客行大概摸清了套路,直接跳过了司命敷衍的那堆人情债,看到了正文。

“司命,你同神尊有仇么?”温客行微微眯眼。

司命觉得这话太过耳熟,上次白玦问他是不是同鬼主有仇,问完之后便往死里为难他。司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可劲儿地摇了摇头,道:“小神不敢!”便是有仇,也是神尊同他有仇!

“若是没仇,难道以白玦神尊的地位,还配不上一个福寿双全的命格么?”温客行道。

“这是神尊自己选的。”司命道。

“自己选的?”温客行蹙眉。他知道白玦对己向来严苛,但没想到,他自苦若此。

“神尊说,一直以来,众生见他皆俯首,这一世,他想试试,若为邪魔外道,世所不容,会是何等滋味。”司命嗫嚅道。温客行摇着折扇的手一顿,他沉默地低头喝了一口茶,只觉满口苦涩——神尊,你何苦为我,做到这一步……

司命的命簿没有写完,只写了白玦转世为江湖中人称的“魔王”的厉修之子厉尘澜。所谓的“魔王”,也不过是因为同自诩名门正派的“宗门”理念不合,功法又独辟蹊径,力压群雄,一统江湖,于是被正道排挤,污之为魔。温客行微微一哂,果然,不管过了多久,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还是一个德性。司命的命簿只写了厉尘澜小的时候,后面还未及写完,只留了一句话:命途坎坷,疾苦历尽,求而不得,虽生犹死。温客行眼眶微红,好好的人,却为了他,要受这样苦。他咬了咬嘴唇,做了决定——便是他先前答应了白玦,如今却又反悔了,他也要同去凡间,陪着白玦,护着他。

“神尊此番下界,可有什么姻缘?”温客行合上了白玦的名簿,递还给司命。

“这……”司命欲言又止,“小神职责所在,不便透露……”

“那就是有了?”温客行抬眸,一双眼含情带煞。司命捂住了嘴,十分后悔着了鬼主的道被他套出话来。

“司命……”温客行尾音轻扬,像蝎尾带了勾子似的,刮得司命一激灵。他起身上前,把手搭在司命肩上,指尖游走,在司命的喉结上下摩挲。司命只觉得自己现下宛若话本子里被蛇妖化作的美人缠住的书生,下一秒就要给咬断喉管,命丧当场。

“司命,你这脖子,可比白无常都还要细上三分呢。”温客行笑得人畜无害的,司命吓得汗毛倒数,先前有多嫌弃来的是白玦神尊,现在就有多想他。温客行手微微收紧,司命吓得惊叫一声,很没骨气地就直接招了:“是招摇山女主!”

温客行给司命揉了揉后颈,道:“本座只是想给司命捏捏肩,司命怎的冷汗都吓出来了……”温客行抬手要给司命擦汗,司命吓得往后一缩,已经快要哭了。

“罢了。”温客行既然问到了答案,便也不再为难司命。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道:“有意思了,这天庭诸多女君托请,也不过是神尊命里一面之缘的过客,这招摇山主是什么来头,能同神尊有一段姻缘?”

“那女君长踞招摇山,新近归顺,天帝陛下答应许她一个恩典……”司命道。

“还能这样啊?”温客行不服,“那我现在便回九幽,号令万千鬼众一同反了,到时随便打上两场便归降,也同天帝陛下讨个恩典,把这桩姻缘给拆了。”

“鬼主说笑了,这女君同神尊已由月下仙人绑了红线……”司命干笑了一声,他哪儿赶接这话,“况且这么折腾一遭,神尊恐怕都从凡间回来了不是。”

温客行坐回榻上,微微撅嘴,道:“神尊也同意吗?”

“神尊说,凡尘过往,皆如梦幻……”司命抹了把汗,“况且,真神自有命数,便是安排了,也未必真能成……”

温客行却沉吟不语,他性子本就乖戾,若是不喜欢便罢了,真心喜欢了,便占有欲极强。只是想到白玦同其他女子在人间卿卿我我,恩爱温存,心里便觉得烦躁。若那人再是仙神转世,神魂归位后携手同归,剪不断、理还乱,温客行更是杀心顿起,妒意横生。鬼主用合拢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自己的手心,思忖着如何把这招摇山主和白玦牵的红线一刀砍了,怎样将白玦这一世的桃花都给烧成焦炭。

“司命,神尊在人间几时会遇到那招摇山的女主?”温客行问道。

“十……十八岁的时候……”司命道,他看那鬼主眼波流转的模样,总觉得温客行又要作妖。

果不其然,鬼主以折扇半掩了面,幽幽道:“司命,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总而言之,在此之前,不可让其他人染指神尊。”

月下仙人的红线,得二人相逢,才能看见。温客行打定了注意,届时用乾坤扇一扇斩了,再彻底封印自身灵力,以凡人之躯,陪白玦在人间待上一世。在此之前,决计不可节外生枝。

“这,这恐怕有点儿难办……”司命小声道。

“司命这一支妙笔,哪儿有圆不了的故事。”温客行微微一笑,“若是司命想不出来,便同本座一起往冥府走一趟,上一回刀山,下一次火海,听一听那十八层地狱的怨鬼哭喊,保证司命豁然开朗,文思泉涌。”

“小神尽量试试!”司命哭哭。

“那本座明日再来看司命的妙手新章。”温客行道。

司命看着鬼主长身玉立的背影,觉得一定得给白玦这一世写个英年早逝的结局,以便早日回来,镇住眼前这个大妖孽!

温客行从司命府出来,转道去了紫宸殿。

东华帝君这个时辰正在打坐修炼,神侍去唤顾湘,温客行便等在紫宸殿的花园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折扇,赏着树上的木槿花。

“主人!”顾湘一见温客行,飞鸟投林一般往他怀里扎去,温客行被她搂了腰,一时僵在原地,他小声道:“都嫁人了,还这么粘着我。也不怕你那曹大哥见了吃醋。”

“他才不敢呢。”顾湘抬头,微微撅嘴,小表情同温客行傲娇的时候一模一样。

“温兄!”曹蔚宁老远便挥着手同温客行打招呼。便是神魂归位,是东华帝君坐下的小弟子,温客行还是觉得曹蔚宁看着还是像一只冒着傻气的软软的大兔子。

顾湘听到了曹蔚宁的声音,立刻放开了温客行,还稍稍往后退了半步。温客行挑眉,道:“哎呀,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见夫君来了哥哥就得靠边了是么?”

顾湘嘻嘻一笑,给他捶了捶肩,道:“主人,你身上的伤好了没?”

“现在想得起我来了?”温客行横了她一眼。

“我哪儿有。”顾湘否认,“我听说白玦神尊赦了你,便去了长渊殿。可那只小火龙说你已经回九幽了,我还说下去寻你呢,你就来了。”

“我被关在长渊殿你都不晓得来看看我。”温客行用扇子轻轻地敲了敲顾湘的头,道:“假惺惺!”

“温兄,阿湘听说你跳了诛仙台又受了九道天雷,都急哭了。”曹蔚宁道,“她去了长渊殿,跪了好久,白玦神尊才让她进去的。那会儿你刚喝了药睡下,她怕扰了你,静静地看了一阵就回来了。回来之后还一直让我托人打听你的消息,知道神尊对你多有照拂,才心下稍安。”

“那个冰块脸说,你见了我,又要忍着疼来敷衍我。我不想你因为我倍受折磨,就想着,等你好了,我再去看你。”顾湘轻轻拽了拽温客行的衣袖,道,“主人,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温客行白了顾湘一眼。

顾湘特别诚恳地点了点头:“我家主人,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顾湘说完对温客行做了个鬼脸,在温客行抬起扇子作势要打她的时候,躲到了曹蔚宁身后。

“行啊,顾湘,”温客行看着他俩,“你俩双宿双飞就来欺负我这个孤家寡人是吧?”

“主人,”顾湘道,“你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我瞧着那个冰块脸神尊挺喜欢你的,你什么时候成亲,阿湘给你送嫁呀。”

“小丫头,你成日和你这小女婿一起都学了些什么,说话颠三倒四的。”温客行道。

顾湘湘朝着温客行吐了吐舌头。曹蔚宁连连摆手,道:“温兄,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教过阿湘这个!”

“曹蔚宁!”温客行敛了眉,“哪儿有你这样的,堂堂七尺男儿,不是应当无论如何都要护好你老婆的吗,哪儿有这么推她出来趟雷的。”

曹蔚宁心里委屈,你们兄妹二人吵嘴,我哪儿插得上手。明明不管他俩怎么闹,最终被温客行劈的那个,总是自己。曹蔚宁苦了脸道:“温兄教训的是。”

“哎呀主人,你又欺负曹大哥!”顾湘控诉,把曹蔚宁拉到自己身后,护得可紧了。

“行行行,你俩才是一家,”温客行道,“横竖倒是我的不是了。”

“是谁在本君的紫宸殿吵吵嚷嚷,还欺负本君的弟子。”

一个轻轻冷冷的声音响起,温客行转头,见东华帝君站在廊柱下,一身紫衣,抬手捋了捋披在肩上的一绺白发。

紫宸殿中,只有温客行同东华帝君两人。

“多谢帝君度紫煞神魂归位。”温客行朝东华帝君拱手道。

“不必客气。”东华帝君不咸不淡地说:“反正也是顺手的事儿。再说了,要是不度那个小丫头,我那傻徒弟定然天天在我跟前哭得跟只红眼睛的兔子一般,吵得本君头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湘天真烂漫,若有不知礼数之处,还请帝君宽宥。”温客行道。

“那小丫头还会比你更胡搅蛮缠?”东华帝君道,“当初是哪只小恶鬼没眼力见的在黄泉偷袭本君想夺灵力,被打趴下了就在地上连哭带滚地撒泼耍赖说我以大欺小。若不是你小时候生得还算可爱,尤其是在九幽那些个恶鬼妖兽的衬托之下愈发显得能看了,让本君一时心软,而今你还能这么追着本君的小徒弟欺负么?”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帝君就不能不提了么。”温客行撇了撇嘴,“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不欺负青岚小神君就是了。”

“也是他自己活该。”东华帝君话锋一转,“本君好歹也是六界第一毒舌,怎么收了个徒弟,性子软趴趴的,连你这小妖孽都说不过,委实太给本君丢人了。”

温客行觉得东华帝君真的很擅长把天聊死,反正这话他没法儿接。

“说吧,来找本君什么事?”东华帝君道。

“我此番前来,是想求帝君帮我个忙。”温客行拱手。

“所以,你是要本君搭把手,帮你下凡抢男人?”东华帝君在听完温客行的话之后言简意赅地做了一个总结,温客行刚喝了一口茶,就被呛得不住咳了起来。但东华帝君显然没有消停地打算,他由衷地感叹道:“这白冰块只身一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红鸾星动,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心思那么重的小妖孽?眼光委实也太差了。”

温客行看了东华帝君一眼,告诫自己而今有求于人,小不忍则乱大谋,鬼主很少有那么几回敢怒不敢言。

“要彻底封印灵力,以免干扰了他在凡间的命轨日后反噬神格倒是不难。但是,在彻底封印之后,还能保留当日凡间历劫时习得的功法,恐怕没那么容易。”东华帝君沉吟道。

“便是知道不易,我才来求帝君的。”温客行道,“这九天之上,若是帝君都做不到,也便没人能做到了。”

“你少把我架火上烤了,”东华帝君道,“就你那点儿小心思本君还不知道么?”

温客行微微撅了撅嘴,不说话了。

东华帝君来回踱了几步,道:“办法不是没有……”他转头向温客行道,“只是,你忍得住疼么?”

顾湘和曹蔚宁在紫宸殿外踱步,忽然听到殿中传来一声惨叫,是温客行的声音。

顾湘吓得便往殿里冲,却被门口的结界挡了回来。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顾湘焦急地冲里面喊。温客行没有回她的话,顾湘只隐约听到了接连又是几声含糊的闷哼。

“曹大哥,你,你快求求你师父,不要为难我主人。”顾湘眼眶一下就红了,明明方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曹蔚宁也着了慌,东华帝君虽待他亲厚,但性子也委实有些喜怒无常,不知道温客行哪句话得罪了东华帝君,竟这般横生波澜。

“师尊,弟子求见。”曹蔚宁朗声道。

“不想他死,就别在外面啰嗦。”东华帝君的声音冷冷地从殿中传来。曹蔚宁安慰阿湘道:“师尊虽然说话不太好听,但也不会乱杀无辜。我们还是再等等。或许……或许他在帮温兄疗伤……”顾湘自是不信的,但也委实无法,只一边抹泪,一边死死地盯着殿门。

明明没过多久,顾湘却觉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紫宸殿的殿门一打开,她便冲了进去。只见温客行伏在地上,脸色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额头浸了一层薄汗。阿湘想扶他起来,手刚碰到温客行的手臂,对方轻轻“嘶”了一声,往旁边闪躲了一下,轻声道:“别碰我。”

“主人,你,你怎么了……”阿湘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

“我没事,”温客行声音轻飘飘的,显然是气息不足,他用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将乌发拨到肩后,道:“我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刮骨洗髓,痛过诛仙台刀兵之气的千刀万剐。”东华帝君道,“白玦知道你那么能忍疼吗?”

“您别告诉他。”温客行急道。

东华叹了一口气,道:“把这颗丹药吃了,能少疼一会儿。”

温客行接了东华帝君抛过来的药,放入口中。顾湘斟了茶递给他,他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东华帝君又将一只小盒子抛给了温客行,道:“你做完想做的事,见他之前把这颗丹药服下,便能激发体内的咒法,功法保留,但灵力会被彻底封印,成为凡人之躯。到时,生老病死,便一桩都逃不过了。”

温客行道:“多谢帝君。”东华摆了摆手,便出了紫宸殿。温客行休息了一阵,勉力站起,由顾湘和曹蔚宁陪着,去了客房歇息。

顾湘扶着温客行,在榻上坐下。打了水,浸湿了毛巾,帮他擦去了额头上的薄汗,她红着眼,小声埋怨道:”主人,您这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去见他。”温客行道。那个“他”是谁,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心照不宣。

“主人,你怎么这么傻啊。”顾湘道。

“我才不傻呢。”温客行道,“你主人我,可精明着呢。”温客行用折扇轻轻地敲了一下顾湘的头,牵肌动骨,身上又疼了起来。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怀疑东华帝君公报私仇,偷偷在咒术里加了点儿东西,不然怎么会疼成这样。

温客行歇息了一宿,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但是也不疼了。他又调息了大半日,天色渐暗,才去了司命府。

司命这一日,一边写命簿,一边朝门外张望,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挨到晚上都没见鬼主,刚松了一口气,一抬头,便见鬼主朱衣玉扇,缓步而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神已经尽力了……”司命将白玦的命簿递给温客行,偷偷往远离鬼主的方向挪了好几小步。

温客行看着命簿,眼眶红了起来,“你……你怎么能就这么让他爹用那么粗铁链锁着他,封印在山里十多年!”他指着命簿问司命,“还有,这脸上的青痕是怎么回事?!”

“封印起来,与世隔绝,自然就见不到外人了。”司命嗫嚅道,“脸上有青痕,世人便都觉得丑陋,即使封印解开,从封魔山出来,大约也……也不会有人喜欢……”

温客行捏着折扇的手都在抖,司命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简直比鬼都可怕。司命又往外面挪了两步,轻声道:“是……是鬼主说,不可以让人染指神尊,小神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的。”

“你……”温客行气结,气完之后,又心疼又委屈,若非他执意要如此,白玦也不用受这般罪。所以,都怪司命!

“重新写!”温客行把命簿抛还给司命,冷声道。

“改……改不了了……”司命小声道,他说完立刻在温客行眼里看到了杀气。

“已经发生了的,便不能再改了。”司命道。见温客行目露凶光,慢慢地打开了折扇,司命说话也带了哭腔,“便是鬼主将小神杀了,也改不了了!除非现在把神尊弄死,重新来过!”

“等本座从凡间回来,再同你算账。”温客行恶狠狠地说,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他不欲司命看见,转身便走。

“鬼主!”司命叫住他,“那个封印没办法了,但是青痕还是可以消的……”

温客行转头,见司命小心翼翼地道:“我说了,鬼主能以后别找我算账了么?”

“先说来听听。”温客行道。

“后面,江湖上人人争抢的神兵利器万钧剑会在剑冢出世,厉尘澜抢到了万钧剑,脸上的青痕就消失了。”司命道。

“司命,”温客行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个设定真是烂透了!”

温客行在天上度日如年,同阿湘他们打了好几次的牌,又同红日打了好几回的弹子,终于捱到了白玦转世的厉尘澜到了十八岁。正道宗门的领袖,号称“金仙”的洛明轩入封魔山欲杀魔王之子,反而阴差阳错打开了封印,把厉尘澜放了出来。

温客行将白玦给的发簪找了个盒子装了起来,封存在了长渊殿他卧榻的枕头下面。他同红日道了别,便下了人间。

温客行藏在街角,偷偷地看白玦转世成的少年。在用神力召出乾坤扇斩了白玦同招摇山主的红线之前,他还不能封印神力,为了不影响白玦的命轨,他现在不能同厉尘澜相见,更不能同他有任何的交集。

被称为魔王之子的少年,抱着他捡到的一只小狗,乖巧地坐在街边。他抚摸着那只小狗,脸上的神色安静又温柔。

温客行觉得,厉尘澜的模样比他怀里的那只看起来更像一只小奶狗。他仔细地将人瞧了一遍,虽然脸上有青痕,但也没影响多少容貌的俊朗。温客行用折扇半掩了面,一双眼就没从厉尘澜身上离开过。唔,好像还更可爱了!温客行决定原谅司命那那不靠谱的玩意儿一秒。

一个中年女子拎了一篮子的馒头来布施给街边的乞丐,厉尘澜看了看怀里的小狗,把它放在一边,也起身去拿了一个馒头。温客行见那乞丐头子看了厉尘澜一眼,同旁边几个乞丐打了个眼色,他暗叫了一声不好。果不其然,那乞丐头子,一脚便把厉尘澜踹到了地上,其他几个乞丐也按着厉尘澜拳打脚踢,一边踢打,还一边说:“是个玩意儿也敢来分吃食!你爷爷的东西也是你小子能动的么?”

温客行握拳,这些乞丐,最是擅长抱团欺生,怕硬欺软。

“打他们呀!”温客行急道。没想到厉尘澜竟抱住了头,任他们踢打,看得温客行又气又急。那群人见他不求饶也不反抗,失了欺凌的快意,朝他啐了一口,便纷纷走开了。温客行见厉尘澜衣服上都是脚印,想来衣服下面也留了不少青紫的痕迹,他头上也挨了一下,血顺着额头流到了眼角。温客行的指甲掐进了手心,他见厉尘澜艰难地爬了起来,捡起护在身下的那个馒头,一瘸一拐地朝方才放在地上的小狗走过去。他靠着墙坐了下来,把小狗捞进怀里,将那馒头分了一半,掰了小块,喂给那只小狗。厉尘澜自己正要吃剩下的那一半的时候,听到了街边躺着的一个乞丐不住的咳嗽声,那人看来是病了许久,方才都没有力气同他人争食。厉尘澜犹豫了一下,将手里那半个馒头掰了一小块下来,自己吃了,便将剩余的都给了那乞丐,然后抱起他的小狗,默默地坐回了街角。温客行转身,眼泪不住地落下来,他心疼得要命,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冲动,没回天上去,把司命打一顿。

温客行越想越气,他走在街上,一个乞丐凑过来讨赏,他现在看所有的乞丐都非常不顺眼,正要发作,但转念一想,微微一笑,道:“要钱可以,不过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第二日,又有人来布施。昨日那打了厉尘澜的乞丐头子刚想上去抢那一篮子馒头,街角却忽然冲出来另一群乞丐,为首的那个看了他一眼,道:“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打!”那乞丐头子和他手下那几个狗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打得哭爹喊娘的。厉尘澜抱着他的小狗,看了一眼打得烟尘四起的两群人,又看了看那一篮放在地上没人动的馒头,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小狗走了过去。往篮子里拿了一个馒头。见没人理他,又悄悄地再拿了一个。“臭小子,敢动你大爷的馒头!”昨天打他的那个乞丐头子躺地上了还在凶他,厉尘澜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那乞丐头子刚说完,就被踢得翻了个身,又被围着揍了。厉尘澜赶紧又拿了两个,抛了一个给躺在街边的病乞丐,看了殴在一起的两群人一眼,揣着他的馒头和小狗跑走了。

-TBC-

这章的彩蛋是一个小段子。感谢赠礼的小伙伴~

温客行翻了个身,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恹恹地挺了挺腰,有些慵懒地睁开了朦胧的睡眼。想来现下已然日上三竿,外间亮得很,便是隔了屏风,也依稀可见。

“醒了?”白玦温言道,他似是早已醒了,只温温柔柔地瞧着鬼主。

温客行“嗯”了一声,还带了点儿鼻音。他握住白玦的手,细白修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插入白玦指缝,同他十指相扣。

温客行仰起脸瞧着他,道:“阿玦哥哥,你这般偷偷瞧着我,看了多久了?”

“本尊看自己的夫人,光明正大,”白玦道,“何来偷看一说。”

温客行道:“神尊也不嫌无聊。”

白玦握了他的手,轻轻摩挲他淡粉的指尖,道:“阿温容色倾城,本尊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够的,又如何会......

白玦握了他的手,轻轻摩挲他淡粉的指尖,道:“阿温容色倾城,本尊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够的,又如何会无聊?”

温客行闻言,双颊微红,垂首道:“阿玦哥哥怎的这般会哄人开心……”

白玦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俯下身,温温柔柔地吻他,他宽大的手掌揽了鬼主的劲瘦的细腰,将鬼主吻的软了身子,方才将他放开。

鬼主温软的唇被吮得泛红发热,白玦抬手轻轻抚过,道:“本尊说的都是真心话,若是鬼主不信,”他将温客行的手覆在自己心口,道:“鬼主不妨用这双分金断玉的手,将本尊的心掏出来,看上一看。”

温客行只觉指尖发烫,眼尾发红,道:“便是你哄我,我又如何舍得那般待你,谁让我就是喜欢你呢。”

“我就知道,我的阿温最是心软。”白玦吻了温客行淡粉的指尖,复又吻在他颈窝上。温客行只觉痒痒的,忍不住轻轻缩了缩脖子。

白玦将膝盖轻轻抵开他的双腿,温客行身子一紧,道:“神尊,现下是白日……”

白玦动作一滞,道:“如此看来,还是九幽好。”他拿了温客行细细的腕子,拉过头顶。

温客行微微一哂,道:“阿玦哥哥是愈发不害臊了。”

白玦亲了亲他的手腕,道:“这是自然,毕竟近朱者赤。”

鬼主大约晓得真神想要做什么,却也由着他,只一双含情眼将他望住,予取予求的模样。白玦带了薄茧的手指抹过鬼主的手腕,柔软的绸缎将双手缠缚。一条软绸轻轻覆上双眼,在脑后松松地打了个结。

“这便同夜里一样了。”白玦在温客行耳边轻声道,他声音低沉,吐息温热。视觉被剥夺令得温客行身体越发敏感,他甚至未及吐出一句“自欺欺人”,便被真神握住胸口,轻轻一揉,只发出一声低喘。

“阿玦哥哥,今日不行……”温客行道。

“为何?”白玦轻轻地揉他的腰,只将鬼主揉得不自觉绞紧了双腿。

“今日中秋,晚间三哥也要来,”温客行道。若是被弄得下不了床,便是羞也要羞死了。

“那本尊传讯与他,让他不必来了。”白玦道,但却已将覆在温客行眼上的软绸揭了下来。

温客行瞧了他一眼,道:“若是这般,三哥只怕是要愈发厌弃我的。”

远在天边的天启在太初殿中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同月弥道:“定然是那小妖精又在白玦那儿说本尊的坏话了!”

温客行穿了一身红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因着来了人间,虽已将白发化作青丝,但那不过是对凡人的障眼法,他同白玦终究是瞧得见本相的。“这衣服太艳了……”温客行轻声道。便要起身去换。白玦却轻轻按着他坐下,道:“本尊就是喜欢阿温这般模样。”说罢,他取了篦子,温温柔柔地给温客行梳头发,绾了发髻,便用那白玉簪给温客行簪上。

“小白,我也要你给我梳头。”小温在窗前探出一个小脑袋,又摇着他的小扇子,理直气壮地支使白玦,“今日我要穿温温先前穿的那件月白中衣,水绿外袍的衣衫,你快给我变一件。”

“我给你梳呀。”阿情也探出小脑袋来,双手托腮瞧着小温。

小温坐在桌子上,阿情变出了小梳子给他梳头。“可不能全都梳上去,不然不好看。”小温道,“也不能梳得太高,那样看起来蠢蠢的。”

“嗯嗯。”阿情答应得十分干脆,小温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

温客行一边等锅里的水开,一边拈了一颗蜜饯瞧着两小只。

“我们的女儿几时这般听话了?”白玦道。

“她而今没有小狗狗玩了,自然是要玩些别的。”温客行道,“阿玦哥哥,你便等着看吧。”

小温总觉得阿情好像没把它头发分对,他想扭过头去照镜子,却被阿情给转了回来,叉腰道:“不要乱动,不然又得重新来了。”她说得十分认真,堪堪地把小温稍微唬住了。

“好了。”阿情道。小温晃了晃脑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朝镜子那儿挪了挪,待看清楚了,便惊叫起来。阿情给他梳了个同自己一样的双鬟,还顺手帮他变了条嫩黄藕粉的小裙子。“唔,还有小花花。”阿情变了朵小小的花,要插在那双鬟上。

“温温,要西瓜!”小温指着路边一个摊子说。

温客行“嗯”了一声,便买了一只。

“温温,要糖葫芦!”阿情道。

白玦闻言,便同那小贩买了三串糖葫芦,一支递与阿情,一支递与温客行。“我才不吃这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呢。”温客行道。“可你同他再一起的时候,分明是喜欢的。”白玦道,他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厉尘澜。温客行“啧”了一声,道:“阿玦哥哥怎的偏生对这些有的没的记得这般清楚。现下我便是没咬这糖葫芦,也觉出酸来了。”小温咬了一口白玦手中的糖葫芦,道:“温温,不酸,我替你尝过了。”温客行瞧了白玦一眼,抬手将小温嘴角的糖霜给抹掉了。

二人买了菜蔬同鱼肉,便回了家。温客行在厨下料理菜蔬,白玦在院里教阿情术法武艺,写字读书。小温骑在一只螃蟹上,跟着那螃蟹横行霸道了一阵,只觉无聊,便调上枝头,深深地嗅了一口桂花,浓郁的花香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小温揉了揉鼻子,便又将主意打到了枝头那雀巢上。一眨眼,便瞧见小温骑在一只麻雀上,那麻雀甚是惊恐,愣了眼扑棱着翅膀。小温抱着那麻雀的脖子,朝白玦喊:“小白,我也有坐骑了!”话音方落,那麻雀一翻身,便把小温甩了下去。白玦抬手把他接住,小温手里还薅着一只鸟毛,那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小温把那羽毛往腰带上一插,便跳到白玦肩膀上,亲了他一口,说:“我就知道,小白最好了。”

温客行瞧见了,道:“你,从他身上下来,不许亲他!”小温同温客行吐舌头。温客行说:“不然把你包进月饼里,烤了吃掉。”小温对白玦道:“小白,温温凶我。”白玦“嗯”了一声,便往厨下去。小温在白玦肩膀上叉着腰,得意洋洋,可还没高兴多久,便被白玦从肩膀上拿了下来,放在盘子里。他对温客行道,“若是要包成月饼的芯子,怕是要洗干净了才行。小温闻言,眼眶一红,便道:“小白,你偏心!”白玦“嗯”了一声,答应得毫无愧色。小温十分有颜色地扯了温客行的袍袖,道:“温温,我错了,可不要把我包成月饼芯子,咬着硌牙。。”见温客行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小温便也跳到他肩上,亲了他一下,道:“温温,我也亲了你一下了,算是扯平了。”温客行瞧了他一眼,道:“亲亲怪!”白玦瞧着他二人,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倒是大的和小的一样。

新鲜的莲子入了锅熬着,上面的笼屉里蒸了咸蛋。白玦手里卧了雕刻的刀,在那月饼印花的模子上刻了一只小兔。“好可爱的兔兔。”阿情道,“父神好厉害!”“那是因为父神,曾经见过一只小兔,照着那模样刻的。”白玦道。“那兔兔一定十分可爱。”阿情道。“是挺可爱的,就是有些顽皮。”白玦道。温客行闻言,抬起头来,他是一丁点儿都不想记起当日意外变了小兔,如何被白玦握着爪子蘸了朱砂在那卷轴上印爪印的事。白玦又到:“而且,性子还十分霸道,若是我抱了别的小兔,他定然是要把那小兔踹下去的。”“好凶的兔兔。”阿情托腮道。小温偷偷往温客行那里瞧,总觉得这兔子的性子怎么似曾相识。

夜色如洗,明月在天。清蒸的大闸蟹码在盘中,蟹膏炒得鲜黄喷香,旁边是蒸得莹润的米饭。鲜鱼片作薄片,用青花椒煮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蒸得软烂,一块块整齐地放在小盅里,瓮里焖的鸡五香伴着茶香,筋酥骨软,莲蓉蛋黄的月饼上小兔的图案可可爱爱。小温偷偷喝了许多桂花酿,只觉脸热热的,头有些晕。阿情瞧了瞧坐在桌上的小温,又看了看那月饼上的小兔,偷偷抬了抬手指。小温只觉头上多了点儿什么,他晃了晃脑袋,便瞧见一只毛茸茸长长的小耳朵弯折下来,小温扯了扯,一回头,还瞧见身后多了一只圆圆的小尾巴。“唔,真可爱。”阿情托着腮瞧着他,伸手揉他的尾巴。小温一边叫一边逃。白玦抬指,阿情脑袋上也多了两只小兔耳朵身后多了个小尾巴,但她却毫无知觉。“现下便当真应景了。”白玦道。温客行“啧”了一声,便听得扣门之声。

阿情应了门,见是天启,高兴地唤了一声三伯,便抱了他的腰。天启垂目,便瞧见在他腰上蹭的小脑袋上有两只小兔耳朵,身后还有一只圆圆的毛茸茸的小兔尾巴。天启一面觉得小妖精的花样是愈发多了,一方面觉得小棉袄这个模样当真是——太可爱了。

-end-

摸了个小甜饼。祝大家中秋快乐~

神尊和温温长长久久

在老宅住了几日,顾婉婉每晚都缠着温可心,徐斯只好独守空房。春节假期临近尾声,徐家一行人准备返程。一切收拾妥当,临行前,温可心打算跟顾婉婉道个别,却被拉着一通撒娇。

“温温别走,再留下玩几天吧~”

明明温可心年纪更小,却对撒娇的顾婉婉全然无招,只能故作老成地摸着她的头安抚道:“节后还有工作安排,真的得回去了。”

...

“可是,我好舍不得你~”顾婉婉瘪瘪嘴,轻轻摇晃着温可心的手臂。

“我也舍不得你~等下次有假期,我就来看你。或者,你也可以来上海看我呀~”

知道留不住人,顾婉婉眼中掩不住的失落,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挽着温可心一路相送,一直送到大门口徐斯的座驾旁。启程前,她又特意绕到徐斯跟前,低声叮嘱:“哥,你可不要欺负温温哦,收收心好好对人家,知道不?”

“……”徐斯闻言一头雾水“我哪里欺负她了?”

“嘁,你那些风流韵事,家里可都知道~”顾婉婉一脸看破不说破的模样。

“什么意思?”

“不管你前女友名单有多少人,反正嫂子我只认温温这一个,你好自为之吧!”

“嘶,丫头,你这是跟哥哥说话的态度?”

顾婉婉吐舌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对着徐妈妈他们笑嘻嘻地道别,完全不似方才老练人精的样子。徐斯这才看明白,敢情这丫头每晚缠着温可心,不让她回房睡,竟然是怕她吃亏被他占便宜。一想到从小最黏他、和他最为亲近的表妹,这次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还把他当色狼一样防备着,真是好气又好笑。

回程路上,Kid一直趴在温可心腿上打瞌睡,放了几天假,小警犬也变得有些慵懒散漫,而且还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徐斯看在眼里,忍不住微微叹气。今早,听温可心说年后有工作安排,他便有意试探道:“假期快结束了,打算何时回家呢?”

“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温可心一脸俏皮地回应。

“你要留在上海?”徐斯有点惊讶。

“嗯,其实去年年底就在安排了”女孩甜甜地笑道:“我已经被上海的法律援助中心录取,过完年就可以到岗了。”

去年年底?难道她早就知道他要调回上海?徐斯有些疑惑。不过想来,以温家在香港的人脉,事先听到消息也在情理之中。想到温家,他不由得问道:“你家人同意吗?”

“放心吧,我爸妈很开明,我做的决定,他们都会支持。而且法律援助,是为那些请不起律师的贫困人群提供法律服务,既能学以致用,又能帮助弱势群体,一举两得,他们更不会反对啦~”

沉默了片刻,徐斯再一次郑重地问道:“确定要和我在一起吗?”

“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可你并不了解我,我未必是你以为的良人。”

没人能拒绝少女赤诚的真心,徐斯被这番炙热且坦诚的表白打动,心口有些酸胀,说话的语调也自然地温柔几分,“那,我们就好好的相处看看。”

徐斯的家,虽然面积不小,房间却不多。除去主卧和书房,只剩一间闲置的客房,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于是,他打算添置一些家电家具,把客房改造出来给温可心住。回到上海,趁着还有两天假期,俩人便一起去商场逛了逛,买了不少东西。终于在假期最后一天把一切安顿好,温可心置办了一桌佳肴,庆祝他俩即将开始的“同居”生活。

“斯酱,未来的日子,还请多多关照~”女孩举起一杯红酒,郑重其事道。

徐斯举起酒杯与她轻碰,会心笑道:“也请你多多关照~”

温可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撩拨弄得面红耳赤、心如鼓擂,好不容易哼出个“嗯”,就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情动,胜券在握地愈发步步紧逼,“我尝尝~”说着,男人的温热的双唇贴了上来。

女孩柔嫩的唇瓣被温柔吸吮轻咬,让她瞬间软了身子,男人的大手按抚着她的后脑,一步一步攻城略地,加深着这个吻。唇舌纠缠,被亲得心慌腿软却又无路可退的女孩,此刻像极了待宰的羔羊,懵懂、乖顺,眼尾泛着桃红,惹人怜爱又诱人采撷。直到女孩明显地呼吸紊乱,男人才放开她。一吻终了,他不仅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想要更多。原本只是因为气氛刚好,想浅尝辄止,却被她的甘甜醇美诱得欲罢不能,差点失控。他开始意识到,对她的感觉不只是一点感动或者些许喜欢,还有很多很多欲念。可这爱欲却不同以往,不只是异性之间单纯的吸引占有,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像真正的爱花之人,会悉心培植呵护,而不愿肆意采摘。因为不止想要一晌贪欢,而是想要长长久久的拥有。

强自压下翻涌的欲望,徐斯捧着温可心的脸,拇指轻抚她微红的眼尾,嗓音略带沙哑,“嗯,好喝~”

温可心红着脸,一时半刻没有回过神来。看到女孩被自己亲懵了的样子,徐斯忍不住再次笑弯了眼……

年后,徐斯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时常加班、偶尔应酬,不过闲暇的时光都用来陪着温可心。与普通的小情侣一样,俩人有时在家做顿好吃的,餐后一起收拾,晚上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点有意思的剧集。有时约在外面吃顿大餐,之后牵着手逛逛商场或者压压马路消食,又或者遇到合意的电影也会去看看。周末去警犬基地接回Kid,会再增加一项遛狗的活动。平凡的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这是徐斯理想的生活状态。

生理期的第一天,通常是温可心难熬的日子,浑身乏力、四肢冰冷、小腹疼痛、困倦异常。原本想请假休息,可今天约好了当事人,她不愿爽约,便咬牙坚持来上班。没成想,见完那个可怜的女人后心气郁结,导致小腹的绞痛持续加剧,一阵一阵仿佛刀片在腹内剜割,生理期的不适被无限放大,逼得她额头冷汗直冒。同事发现她的异样,赶紧将人送去了医院。打了止疼针后,医生开了些药安排输液,蜷在输液椅上的女孩,此刻异常惹人怜爱。同事忍不住伸手抚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声问道:“可心,要不要通知你的家人过来?”

乖巧懂事的女孩,不愿让男友担心,便强忍着不适道:“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一会儿输完液能自己回去的。”

“那怎么行?这样,我陪着你,一会送你回去。”

“给你添麻烦了,李哥。”温可心没有力气再推拒,说完这两句便浅浅地昏睡过去。李成济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在女孩身上。

才睡了片刻,温可心的手机突然响起,惊醒了浅眠的人。

“喂…”拿起手机,她有气无力的应答。

“宝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对方一秒听出她的异常,劈里啪啦一通追问。

“没什么,小感冒而已。菁菁,有事吗?”

“呀,你快看热搜!”杨菁菁号称八卦探测器,小道消息甚是灵通,闺蜜俩在一起吃过不少瓜。可今天,温可心实在不舒服,没有兴趣讨论八卦,便恹恹地回绝道:“不了,我只想睡会儿。”

“可心……可心,你没事吧?”李成济看着女孩苍白的脸色和怔愣的神情,忍不住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询问。

“菁菁,帮我撤了这个热搜。立刻、马上!”

“宝儿,撤热搜是小事。我是想让你知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你说。”

“我找人查了一下,徐斯当年为了买下腾岳鞋厂的股份,抵押了名下所有资产。而且因为此事,与前东家闹翻,从宝兴投资出走。还有,这个腾岳鞋厂以前是他前女友家的产业,后来女方家破产,腾岳被宝兴买走,而他花了全副身家买回的股权,据说也无偿赠与了那个前女友。”

这些温可心从未知晓的往事,从闺蜜口中说出来,字字句句都足以剜心。她努力平复着呼吸,竭力用平静的口吻问道:“既然深爱,为何分手?”

“这我还得查查,但是宝儿,我觉得你得慎重考虑一下和徐斯的关系。我感觉,像他那样的男人,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肯定深爱入骨,不会轻易变心。说不定人家小情侣就是吵架斗气闹个分手,结果你这傻丫头一头撞上去当了炮灰……”

杨菁菁还在喋喋不休,并未察觉温可心的伤怀。

“我知道了,先把热搜撤了吧,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诶,还有伯母那儿,天机传媒的舆情监测你懂的,哪怕我做得再利落,也不一定能逃过你妈妈的耳目,你得有心理准备哦~”

(万丰投资上海公司大楼内)

吴光磊径自走进徐斯的办公室,将手机递到他的面前,满脸无奈道:“头儿,那位江小姐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老梅,昨天的晚宴是你的主场,今天的这出戏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我这不是想着给你和鞋狗妹妹制造一点机会嘛?”

“你什么时候喜好保媒拉纤了?”徐斯语气生冷,强烈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梅师兄何许人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赶紧委婉认错。

“哎呀,是我表错情了,对不起对不起啊!前几天,江湖来找我,说你俩有些误会在闹别扭,希望我帮忙撮合一下。这不,咱俩也一年多没见,我以为你俩还谈着呢。”

“你倒是挺热心啊!”徐斯继续阴一句阳一句。

“欸,天地良心,今天这个热搜可不关我的事啊!”师兄听出了徐斯的不快,赶紧表明立场,“我要是知道你俩分了,铁定不会帮着外人给你挖坑啊!”

“头儿,那个热搜咱不管了吗?”

“可,你不怕……”后面的话,吴光磊没有说下去,再说就有些僭越了。

徐斯没有再作回应,吴光磊只好乖乖闭嘴退了出去。刚走到工位,却撇见手机上那条热搜不见了。他敏锐地觉察到异常,于是赶紧找人查证,拿到结果后又来到徐斯面前。

“头儿,有人替你撤了热搜。”

“箐心娱乐,一家香港的传媒公司。”

无需多言,两人心中都已了然,温可心果然知道了此事。

输液时,温可心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护士来拔针才醒。李成济送她回到住处时已是傍晚,徐斯已经到家,屋里亮着灯。跟同事道别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进了家门。

听到开门声,徐斯立马迎了上来,看到温可心虚弱的模样,下意识搀扶着她的手臂,关切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有点不舒服”,温可心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没什么大碍。”

徐斯看出她的状态不对,心里有些焦急,一手将人搂进怀里,轻声哄道:“要不要去医院?”

女孩却轻轻将他推开拒绝道:“不用了,我睡一觉就好。”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不,虽然没带任何情绪,却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想,会不会是下午那个热搜惹她不高兴了?还是尽快解释清楚比较好。

“那个热搜,是你找人撤的?”

“嗯。”

“其实不用费周章,这种八卦,很快就无人在意了。”

“我在意!”温可心抬起头,微红的双眼直视着徐斯,向来温顺乖巧的甜妹,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原来斯酱不介意和别的女人捆绑八卦,那倒是我不识好歹多管闲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女孩超乎意料的怒气,徐斯有些愕然,想好的安抚话语被生生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

温可心气呼呼地与徐斯擦肩而过,径自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被留在客厅的男人有些无措,一时不知如何进退。躺到床上的女孩,小腹又再次翻涌剧痛,那痛感逐渐向周围扩散,牵扯到后背、胸口,就连额角也突突地跳着疼。她卷曲着手指抵在齿间,无意识地咬出一圈深深的牙印。可即便如此,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还是逼得她从齿缝溢出微弱的呻吟。

独自在客厅坐了一会,徐斯走到厨房煮了一杯牛奶,加上满满一勺蜂蜜,他知道温可心喜欢甜牛奶,每晚都会喝一杯。端着热腾腾的牛奶,他敲响了她的房门。

咚咚咚……无人回应……

“小丫头,你睡了吗?”

依旧无人回应……

想起女孩进门时的脸色,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厚着脸皮道:“我进来咯。”说着,轻轻推开了女孩的房门。

房间关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只能隐约看见女孩蜷缩着身体侧躺在床上。徐斯将手中的牛奶放下,轻手轻脚地走到女孩床边,还未及触碰她的身体,先听到了她努力压制的呻吟声。他先是一惊,随后赶紧上前抱起女孩,这才看清她煞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嘴唇青紫,双手用力按压着小腹,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徐斯被温可心痛苦的模样吓得不知所措,本能地将人打横抱起,径自往外冲,“我带你去医院。”

走到客厅,才听到温可心细弱蚊蝇的声音:“我才从医院回来,别去了。”

“怎么回事?”

“就是生理期,下午已经打过止疼针,睡一觉就没事了。”女孩有些害羞地解释道。

“每次都会很疼吗?”

“也不是的……”

“小姑娘体寒,容易犯疼,今后生理期得注意养护,生冷寒凉要忌。”

“嗯,记下了。”

“还有,她肝气有些郁结,你要少惹人生气,平时多让着点,知道吗?”

“知道了。”

站在一旁的小婶闻言,一掌拍在徐斯背上,继续鞭策道:“怜香惜玉,听到没?”

“知道了。”徐斯恭敬地送走医生和小婶,然后回到温可心的房间,第一次认真地道歉:“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此刻身体的不适已经基本消散,温可心也恢复了理智,看到徐斯照顾自己忙前忙后,现在又放低姿态道歉的样子,心里有些酸软,气早就消了。于是,她孩子气的伸出双臂,软软地撒娇:“那你抱抱,我就不生气了~”

徐斯被这磨人的小妖精折腾得够呛,却丝毫没有犹豫地上前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徐斯在医院照顾了温可心一个下午,直到她的家人赶来。因为公司还有事,他只和两位长辈匆匆打个了照面便先走了。看到女儿的伤势,老人家心疼不已,立刻就安排将人转到了全港最顶级的私立医院。

第二天,徐斯带着鲜花前来探望时才知道,温可心已经转院了。至于具体转到哪家医院,却无从知晓。他有些失落地将花束留在了空荡荡的病房,然后回了公司。

第三天,法务部送来一...

第三天,法务部送来一位新人,是接替温可心工作的。工作、生活,一切都在规律运转,只有温可心,突然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上下班的途中,再也无人和他说话逗趣,加班时也不再有人等他。那个时不时就出现在他面前的小丫头,无声无息的不见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始不习惯。

第四天,他拿出手机,忍不住点开她的名字,却迟迟拨不出那个号码。他明明有她的联系方式,却不知在失去同事身份之后,该用什么理由找她。

就这样,徐斯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节奏。直到某天,吴光磊一脸八卦地跑到他面前说:“老大,你知道以前在法务部的那个温可心是什么背景吗?”

听到她的名字,他下意识被吸引了注意力,“又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这次的消息绝对可靠啊,老大。”吴光磊信誓旦旦道,“我保证!”

“说来听听”看吴光磊那八卦之魂燃烧的样子,他大概猜到了温可心的身份可能不简单,好奇心也被勾起来。

“咳咳,”吴光磊清了清嗓子,把戏做得足足的,然后才神神秘秘地说道:“老大,你猜前两天温可心的离职手续是谁替她办的?”

“再卖关子,就……”徐斯作势要赶人,吴光磊立刻老实了,一股脑把知道的都抖搂了出来。

是啊,最好不要招惹。

徐斯沉吟了片刻,而后平静道:“知道了,回去工作吧。”

吴光磊见他一副淡然的模样,想必已经权衡出利弊,便安心的出去做事了。

自那日后,徐斯便断了想要联系温可心的念头,而对方也一直没有联系他。就这么失联了一个半月,在徐斯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曾与她有过交集时,却被人再次提起,那个人正是大澳虾酱厂的顾厂长。之前一直不肯见面的人,这次却主动联系了吴光磊,约徐斯去加工厂面谈。

带着吴光磊,徐斯再次来到了那个工厂门前。那天自己抱着半身是血的温可心,惊慌失措的画面又浮现眼前,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整理好情绪走进去。

厂房里,今天没有工人,只有顾厂长一个人在工厂食堂里置了一桌菜等着他来。见到徐斯,顾厂长并不意外,似乎早已知晓他的身份。老人家起身抬手,“徐总,请坐。”

徐斯落座后开门见山道:“顾厂长约我们来,是打算谈谈并购的事吗?”

老人笑着寒暄道:“不急不急,徐总远道而来,先吃点菜,吃饱了我们再谈。”

吴光磊看不懂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狐疑地盯着对方,生怕他耍什么花招。

顾厂长看他俩都不动筷,只好起身一边给徐斯夹菜,一边打圆场,“上次的意外真的很抱歉,徐总,我这次专程约你过来,一方面想道个歉,一方面也是想好好和你们谈谈并购的事。要不,咱们边吃边聊?”

对于顾厂长这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吴光磊有些蒙圈,不知道对方所说的意外指什么,便只能静观其变。

徐斯听了对方所言,于是拿起筷子礼貌性地吃了几口菜。桌上都是以虾酱为调料做的家常菜,没什么特点,很普通的味道。

顾厂长见他吃了好几个菜都没什么表情,便站起来夹了正中间的一道虾酱蒸豆腐到他碗里,殷勤道:“徐总,尝尝这个。”

徐斯看了他一眼,再次礼貌性地尝了一口。嘴叼如他,一下便品出了不同。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菜,嫩白的豆腐淋上虾酱蒸熟即可,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烹饪技巧。可如此平凡的一道菜,却鲜味十足,竟吃出了珍馐的感觉。

顾厂长看到他的神色后,极其自豪地说:“是不是不一样?这是我们厂做的虾酱,其他的菜是各个品牌机械化生产出来的东西。”

“您想怎么谈?”

见徐斯明白了自己的意图,还愿意继续谈判,顾厂长也放下了心中的成见,对他开诚布公道:“前几天,我托桂姨带我去探望小温,我们聊到了厂里的事情。她说,像我们这样的老企业要想长远的发展下去,不能一味排斥资本的加入,得学会和资本合作,坚持传统工艺的同时,也要学会了解市场和营销。我回去想了很久,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听到对方提起温可心,徐斯不由得有些开心,下意识地问道:“所以,她让你找我谈?”

顾厂长真诚地点头,“嗯,她说你和别的投资人不一样,你会帮助我们找到与资本共赢的合作方式。小丫头救过我的命,我信她!”

让资本注入这些有价值有口碑的老品牌,不只是简单粗暴的吞并,保留传统的生产技艺,摈弃普通的流水线产品,打造特色食品的优质精品,更有利于提升市场竞争力,实现企业和资本的共赢,这正是徐斯最近调整出的并购方案。

“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徐斯站起身,郑重地伸出手掌与顾厂长相握。

经过几轮磋商,两周后,大澳虾酱厂终于签下了并购协议,正式成为城发集团特色食品产业园的一份子。至此,城发集团的并购项目也顺利完结。按照惯例,团队的小伙伴们组织了一场庆功宴,晚餐订在君悦酒店。徐斯本不想去,这种聚餐于他而言属于工作交际的范畴,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只想好好休息。可是架不住吴光磊那几个小年轻软磨硬泡,而且作为团队的老大,如果连晚餐都不去,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所以他打算去饭桌上露个面,随意吃点再中途离场,也算两全。

叮铃铃,女孩的手机响起,徐斯下意识加快脚步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到能听清女孩说话。

“喂爸,我和思明在一起呢~哎呀,我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聚会,您就开恩让我先撤了吧~”

话音刚落,女孩便拿回手机撒娇道:“这下您老放心了吧?知道了,父亲大人,挂了哈~”

“可心,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吧!”男孩腼腆地说。

温可心刚在宴会上喝了点酒,不能开车。现在酒店正门被围得水泄不通,她好不容易从主楼宴会厅九弯十八拐地来到副楼这边的停车场。本想从这里出去到外面打车,但她一身华服实在累赘,说不定刚走出去就会被记者发现。现在的情况,蹭车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吧,那辛苦你咯~”温可心俏皮一笑,明媚得让人目眩。

男孩瞬间红了耳根,结结巴巴地说着“不辛苦,不辛苦。”

两人同乘一辆车,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

徐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眼见了年轻男孩羞涩的喜欢和女孩不推拒的态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今天的温可心格外的明艳动人,应该是为了赴宴而特意打扮的。她笑起来很好看,说话声音清甜很好听,撒起娇来依旧让人无法拒绝。可是哪里不一样了呢?为什么会有一种落空的感觉?徐斯的目光朝温可心离去的方向停了一会儿,而后转身朝着自己原本该去的方向走去。

兰桂坊,吴光磊他们刚开始第二场的狂欢,徐斯的信息就来了。

“发个地址给我。”

“啊?老大,你要过来吗?”

吴光磊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徐斯去而复返。他其实知道今天是徐斯的生日,根据往年的经验,猜测老大应该会中途离席回去休息,所以他跟提前温可心报过信。没想到,今天竟然如此反常。难道是搞砸了?唉,吴光磊微叹了口气,突然没了狂欢的心情。

徐斯来了,不同于以往在公司时的严肃威压,此时此刻的他,一副风月老手游戏人间的样子,和几个年轻女孩玩游戏很是放得开,连旁边几桌的女生也被吸引加入。没多久,他们这桌就聚集了好些美女,一双双眼,全都盯在徐斯身上。吴光磊很少见到老大这般模样,好像一个打定主意沉溺红尘的浪子,有种不计后果的放肆。

回到公寓,刚打算开门,却听到隔壁屋里的动静。那间房子,自温可心失联之后再无人来,难道有新住户搬来了?正当徐斯走神之时,隔壁的房门打开了,温可心穿着一件粉色的小纱裙,踩着一双镶满水钻的高跟鞋向徐斯走来。还是梳着公主头,但比起在车库时穿的那身礼服,现在的小纱裙看起来更显娇俏可爱,让人一见难忘,心生爱怜。

趁着徐斯愣神,温可心自然又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臂,将人带进了自己住的公寓。屋内挂满了金色的气球,还有一个大大的“HappyBirthday"灯牌。

徐斯有点懵,疑惑地看向温可心。她将他牵到沙发坐下,然后跑进餐厅,片刻后捧着一个精致的蛋糕走出来。

“HappyBirthdayToYou……”

温可心一边唱着生日歌,一边走向徐斯,将点燃蜡烛的生日蛋糕放到他面前。

“生日快乐,斯酱,许个愿吧~”

“一愿家人健康,二愿世界和平。”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他只好随口编了两个愿望。

温可心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眼的爱意像要从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溢出来。徐斯也看着她,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双眸缓缓下移到丰润饱满的唇瓣,那果冻一般的质感,晶莹剔透,隐隐散出幽香,勾的人不可自拔地想一口咬上去。此时此刻,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却莫名地飘散着白桃的香甜气味,像极了偶像剧里男女主暧昧到冒粉红泡泡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温可心才惊觉自己的失态,红着脸站起身,将桌上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推到徐斯面前,害羞道:“生日礼物,希望你喜欢。”

徐斯抬头望着她,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拆着盒子的包装,他眼神充满挑逗,动作细致轻柔,仿佛自己手上正在拆开的不是桌上的生日礼物,而是眼前的温可心。

被他看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温可心觉得自己又热又渴,还有点呼吸困难。她下意识地鼓起腮帮,用手在脸旁扇了扇,然后悄悄避开徐斯的目光,趁机深吐出一口气。这些小动作全被徐斯捕捉到眼中,内心充盈的愉悦感让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礼盒终于拆开了,躺在里面的是一个淡蓝色的半透明香水瓶。瓶身看起来简约古朴,除了正中间一个花纹繁复的字母S,再没有其他的装饰纹饰了,因此那个S显得异常醒目。徐斯虽然不常用香水,但对市面上有名的男香还是有所了解,这个瓶子看起来不像批量生产的。

“香水瓶是定制的?那个S指我?”

“嗯,瓶子是依照我手绘的图案定制的,里面装的香水是我亲手调配的。试试看?”温可心甜甜的笑着,一脸诚恳地邀请他试香。

徐斯的神情有一瞬晦暗不明,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送男人香水是很亲密的举动,甚至会被人解读为某种暗示。可是,她的眼那么清澈纯净,让人生不出丝毫杂念,瞬间又打散了他过于成人的念头。

拿出那个握感良好的香水瓶,打开瓶盖对着空气按压了两下,带着一丝辛辣和隐约苦味的木质香调弥散开来。

徐斯微微扬起鼻尖,让那空气中的香味一点点进入自己的鼻腔胸膛。慢慢地,在那沉稳的木质香调中却泛出了丝丝的清甜。好似一个外表稳重的成熟男人,手里拿着的不是雪茄,而是一支棒棒糖。层次丰富的香味,像一个男人历经风雨的精彩人生,独特而有趣的香调组合,像那个男人不为人知的一面又一面逐一铺散开来,吸引又迷人。

这香水,这男人,都注定让人上瘾,让人沉迷。

“喜欢吗?这是我心目中,你的味道”……

不懂金融,没留过学,瞎扯了一点,你们会原谅一个搬电子砖的文盲对吧

想不到吧前任断头饭还有一碗

一些一笔带过的……清水但还是被夹了,老样子走围脖吧

①⑦

如果那天下午徐斯没去听那个讲座,或许会和宋昭一起回上海如约结婚。到三十岁时,说不定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反正是听讲座免费的,而且,思......

反正是听讲座免费的,而且,思乡之情让他下意识地对所有华裔抱有亲近感。

演讲者是香港赋辰荣集团的老板龙观海。

欧美年轻人一向轻视亚裔商人,又是周末,演讲厅并没有坐满,甚至只有座位的一半多一点。徐斯到的时候演讲已经开始,他顺利地从后门溜进去找到一个后排的位置。

意外地,徐斯对他所讲内容很感兴趣,龙观海亦注意到了这张年轻俊美的东方面孔,频频与他对视。

散场后,龙观海一边整理演讲稿,一边看徐斯走上前来。原以为这个俊后生是来找自己套近乎,谁知徐斯一开口:

“龙老师,您刚刚的演讲很精彩,但有些话我不是很赞同。”

二十三岁的徐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稚嫩青涩,微卷的刘海显得乖巧,从窗外照进来的夕阳为他的羊绒外套勾了一层金边,毛绒绒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却汹涌着他本人都未曾发觉的野心。

恍惚间,阅人无数的龙观海仿佛听到浪击礁石的声音。

他非但没恼,反而颇有兴趣,用普通话问徐斯:“这位同学觉得我哪里讲得不好呢?请指教。”

龙观海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常年与欧美公司打交道,一口英文说得流利,港普却带着浓重口音,与徐斯交谈几句。

赋辰荣与英国这边一家大公司ET有合作,ET一高层在剑桥担任讲师,对香港金融圈颇感兴趣,龙观海此次演讲,主要是表达赋辰荣与ET合作之谊,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他已离开校园太久,所讲内容皆是多年来商海沉浮的案例和经验,又因涉及秘密协议不得不替换部分名称,讲得极为隐晦,受众本就不是资历浅薄的学生。可徐斯非但听懂了,还就他刻意模糊的地方提出了质疑,龙观海觉得惊喜,当即拒掉晚上的饭局,邀请徐斯去附近咖啡馆小坐交流。

有些人,看第一眼时便知他日后定大有所为,即便他此刻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龙观海与徐斯探讨许久,观念仍未能达成一致。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损他对徐斯的喜爱,甚至,谈话间徐斯另辟蹊径的见解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念头在心底悄然而生。

天色渐晚,龙观海还要赶飞机。他试探着开口:“你的想法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龙老师的朋友?”徐斯笑道:“我的荣幸。”

“洪焘,听说过吗?”

徐斯回忆片刻,好像确实在某本财经杂志上看到过这个名字——金融巨鳄,从乞丐到香港的商圈大哥大,他中年破产后靠倒腾手表东山再起的经历让徐斯想起父亲,因此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

徐斯这辈子都没想到他会和洪焘搭上关系。

“小徐毕业后可有打算了?”

徐斯明白他的用意,但他已拿到了上海一家投行的offer,不免为难:

“龙老师,我联系好工作了。”

龙观海不以为意,面不改色,又问:

“签合同了没有?”

据他所知,没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是没法正式签合同的,顶多得到一个口头承诺。

果然,徐斯坦白:“还没有。”

“那不就好了,”龙观海一脸老谋深算的狡黠:“合同都没签的事也能算数?”

见徐斯犹豫,龙观海没有步步紧逼,问起他联系的公司是上海哪家投行。

“上海嘛,离家近,我知道。”龙观海继续劝道:“香港嘛,在你心里比不过上海,我也知道。可是你以后要工作的那个旭升集团在上海才排前五,当然了,前五就够厉害,可洪氏在香港那可是绝对的断层领跑大哥。”

“你出身很好,在国内市场抢着要,但起点也同样重要。”

没有什么起点能比洪氏更高了。

徐斯拿起纸巾,却并没有把手收回去,谨慎道:“可我一周前的查询结果显示,港都洪氏好像并没有招人的打算。”

待遇,薪资,也要另谈。

“而且赋辰荣…似乎并不属于洪系。”

龙观海心里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擦擦眼镜,笑道:

“张仪去秦国之前,秦王也没想换丞相。当然了,”他正视徐斯,神情几分严肃:“我与洪叔本人只打过几次交道而已,也只能给你提供他的联系方式,在他面前提一句。想不想去,你来决定;想不想要,他来决定,好不好?”

徐斯展开纸巾,上面有两个号码。龙观海说:“上面那个呢,是洪叔的生活号,你可以周末打给他;下面是我助理,他明天中午十二点的飞机,你如果愿意认真考虑我的话,今晚回去把简历和作品打印一份交给他。”

龙观海在下一盘棋,那枚破局的棋子,他找了很久。

若非香港金融的圈内人,很可能只知洪系,不知陈氏。二十多年前陈家手里攥着的不仅有商界,政界,还有黑帮,甚至带毒的生意也沾点。后来形势变了,陈家赔上几个公子的性命撇掉沾毒的事儿,又自断一臂洗白求生,如今竟也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巨头公司,依旧制霸香港。

洪系和赋辰荣都属于陈氏。近些年陈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频频住院,底下小辈自然打起资产和继承的问题。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争家产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抄家伙火拼流血,几个继承人的人选都各自有企业,哪个会经营,发展得好,陈老爷子才会考虑让他接手陈氏。

秉持着大家族的原则,哪怕到了今天陈家男孩儿也和堂兄弟们一起排序。陈兴居父亲本就是幺儿,他是竞争者中最年轻的一个,排第十三,又因长相不错,人称十三少。

陈家兄弟暗暗较劲,底下企业纷纷站队。龙观海的赋辰荣选择了十三少,而洪焘则是十三少的干爹。也正是有了洪焘的指点,陈兴居才与叔伯有了一争之力。

这几年,先是比洪焘小十几岁的妻子病逝,培养多年的爱徒离开十三少阵营投入竞争对手麾下,之后又因车祸去世。

人到晚年,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二怕头白鸳鸯失伴飞,洪焘都摊上了,人一下子没了心气儿,也没了斗志,可十三少的团队暂时离不开干爹,陈兴居与龙观海私底下不知愁得喝了几顿大酒。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人替代洪焘的位置,但那可是洪焘,有些人才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或许是想这么多年的父子情谊能有个圆满,洪焘答应十三少,可以再收个徒弟继承自己的衣钵,去协助他。但收徒这回事也要看眼缘,洪焘自是眼光挑剔严苛,龙观海快把香港金融从业者的名单翻烂了,也没找到洪焘能看得上的。

谁知,去趟剑桥还有意外收获。

深夜,龙观海在飞机上望着窗外,暗暗道:

徐斯,别让我失望。

他或许没能料到,这颗偶然出现的棋子竟有颠覆陈家的巨大能量,并在七年后让赋辰荣从陈氏独立出来,风光上市。

①⑧

成年人的社交是互惠互利的,徐斯一直知道这个道理。

龙观海愿意做引荐人,除了对他能力的肯定,大概率也是想通过他与洪系搭上关系。但还没毕业的徐斯心里没把握搞定年逾六十、人生几经大起大落的洪焘。

尽管如此,他觉得珍贵的机会,必然尽力一试。

……

主页置顶有吃饭指路

不知为何,那一刻宋昭竟觉得离他好遥远。

简单聊几句后,洪焘心里有些激动,仿佛自己年轻时刀尖舔血活到这把岁数就是为了遇到徐斯,把毕生经验倾囊相授。为表诚意,洪焘告诉他洪系内部官网的密码,徐斯的名字俨然已出现在了人员名单上。

人生中的伯乐和恩师都已就位,从剑桥到港都顶尖投行的坦途也已铺好,他好像没有理由不去。

多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

①⑨

和宋昭的坦白比想象中要顺利。但Alpha还是愣住,望向窗外缓了好一会。

他竟露出心中大石落地般如释重负的神情:

“你要说的就这个?还有别的吗?”

徐斯摇头:

“……就这个啊。”

宋昭低头,不说话。

这几秒对谁来说都很漫长。

拥有异于常人的超强第六感,宋昭不知这是天赋还是诅咒,但这确实是他选择营销传媒方向的理由。最近几天徐斯举止反常,好像瞒着他什么,宋昭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忍不住胡思乱想。如今徐斯亲口说出来,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徐斯本以为他会不高兴,连怎么哄都想好了。宋昭却抬起头来,扯出一个笑:

“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就在整理简历?”

“是。”

“怎么不告诉我?”他像是责怪,声音却很轻:“上次我用的时候,家里打印机快没纸了,我又买了几包,还没拆封,你可能不知道在哪。纸还够吗?没耽误事吧?”

徐斯宁愿他翻脸,咄咄逼人地质问。

同时徐斯确定了一件事:

宋昭确实很不高兴。

他总是这样,遇到什么从不肯交流,不肯立刻表达不满,躲起来一个人调理,调理得好就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笑脸相迎,调理不好就多躲几天,直到把这份苦楚咽下去。

有矛盾也一样,永远是宋昭先退让,先道歉。但他们都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徐斯没有感觉自己被宠,他想要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折中方案,而不是自己得不到反馈,在所知信息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被无限迁就,这让他觉得很累。

人的情绪没那么容易疏解,每一次压下去的负面情绪都藏在心底,总有一天会爆发。

因为一件小事勾起“新仇旧恨”开始翻旧账,情绪上头说尽伤人的话,体面尽失互相攻击戳痛处,最后宣泄完情绪又抱头痛哭重归于好,那些难听的话当没说过,但问题还是没能解决。

徐斯讨厌这样。

世界上没有百分百契合的两个灵魂,总要求同存异。徐斯知道宋昭这些缺点,自以为他们二人有漫长的一生去磨合。尽管宋昭此刻仍在刻意回避表达不满,但好在徐斯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安抚道:

“我会经常回上海的,我们不会很久见不到面。”

“嗯……”

宋昭像是不愿意看他的眼睛,低头查机票,说:“太远了。一趟怎么不得折腾四五个小时,你会很累。”

徐斯嘴硬:“不会,回家有什么好累的。”

“换个地方,”宋昭提议:“厦门吧?在上海和香港之间,都不算太远,也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他抓住徐斯的手,叹了口气,无奈道: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跑来跑去。”

在机场送机那天,宋昭眼眶都是红的。徐斯的妈妈和小婶识相地一起去了趟厕所,给小情侣留出独处空间。

宋昭紧紧拽着徐斯的行李箱,瘪了瘪嘴,说:“你要是在香港遇到比我好的人,也不许打他的主意,听到没有?”

徐斯真怕这么个一米九的Alpha因为他在机场哭出来,捏着他的脸哄道:

“谁能比你好啊?我家小宋天下第一好!”

对视片刻,宋昭忽然将二人兜帽往上一拉遮住脸,在人来人往中吻住了他。

徐斯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但这毕竟公共场合,又正冲着女厕门口,母亲和小婶一出来就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他腾得一下红了脸,在黑暗和阴影中看不清楚,却能感受到热度。

兜帽隔出一方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天地,宋昭将他的紧张和颤抖捏在手里,低声道:

“不许抛下我。”

20.

徐斯顺利地落地香港,龙观海亲自去接,帮他安顿好了住处,又一起拜访洪焘。

老人家见徐斯的第一面就喜欢得不得了,说什么也得一起吃个饭,两个晚辈不好拒绝。饭桌上,洪焘为徐斯梳理陈氏以及他们的从属关系:

十三少的大公司叫十三川,洪焘的洪系完全属于十三川,相当于一个分部,而龙观海的赋辰荣则只是挂在十三川名下,自由度要高一些,在总公司之外可以培养自己的团队。

“徐斯,”洪焘亲手为爱徒盛汤,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徐斯尚不清楚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乖巧笑道:“那我肯定也跟着老师干啊。”

龙观海却心里有数,等徐斯能独当一面,洪老爷子便要功成身退回家养老,一刻也等不及。他与十三少走得太近,两人利益绑得太紧,洪焘也知道太多事,十三少肯不肯放人还不好说。

“嗨呀,洪叔,”龙观海识相地插嘴,乐呵呵道:“人家小徐才刚到香港,都还没开始上班,您怎么就说起当甩手掌柜的事啊?你不怕把我好不容易拐来的徒弟吓跑,我怕。”

“没关系,”徐斯游刃有余地开起自己的玩笑:“我从小就是被放养长大的。”

一桌三个男人一齐笑起来。

酒过三巡,洪焘望向徐斯的眼神里多了慈爱,想起了自己那已经去世的上一个徒弟,他隐晦劝道:

“陈氏,家大业大,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外人说起来,陈氏肯定比洪系要厉害。但陈氏是家族企业,你知道的吧?能升去十三川总部是好事,薪资待遇都拿得多,可十三川不一定适合所有人。”

这话落在徐斯耳朵里,值得他琢磨一番。

亲父子为利尚且反目,何况洪焘只是十三少的干爹。十三川外面看着铁板一块,内部洪焘和龙观海都牢牢护着自己那块蛋糕,这很正常,洪焘的话或许是在提点他日后护好洪系,不至于完全沦为十三川的代加工厂。徐斯点点头:

“您说得对,来之前我查找了一些十三川以及洪系的资料,全面评估后觉得我更喜欢洪系的理念和管理方式。”

挑不出错的回答,洪焘心想,该知道的他迟早会知道,不急于这一时。

只希望到时候这个瞧着细皮嫩肉的小美人不要被吓跑才好。

几天后,徐斯正式入职洪系,跟在洪焘身边。看上去是在干助理的活儿,整理一些文件资料,实则洪焘想让他尽快熟悉香港金融圈之间的利益关系和洪系正在负责的项目,好带出去见人。

第一个要见的是十三少陈兴居。

贵人事忙,洪焘师生和龙观海在包间等了片刻,十三少才姗姗来迟。人还没进门,先听到一句亲热的:

“干爹。”

男人一身略显古典的黑西装,金丝眼镜,打扮和举止没有丝毫富二代的纨绔气息,反倒尽显儒雅风度,热情地与洪焘拥抱。

他从小接受西方教育,与亲爹碰了碰脸颊。

而后他与龙观海握手,态度谦逊,陪笑道:“久等了,真是抱歉。香港这路啊,也太堵了。”

最后,他目光落到徐斯身上,不由眼前一亮,伸出去的手都温柔了些,听龙观海介绍,闻到Omega清甜的信息素,两眼一弯,笑得暧昧:

“徐斯,徐有斯人,名字好听喔。”

徐斯站起来时,才发现十三少很高,与宋昭差不多。

Omega双手看着修长,握在手里却又软又嫩,陈兴居不动声色地动起了歪心思。

只是,那是干爹的学生,还是要费点劲的。

四人入座聊了片刻,洪焘还要带着徐斯赶一场谈生意的饭局。十三少自是不会拦,客套片刻,饭桌前只剩十三少与龙观海两人。

干爹一走,陈兴居显然放松许多,同时也收起了脸上笑意,点上一根雪茄,往洪焘师生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吐出一团烟,冲龙观海笑:

“你找来的人好靓哦。”

龙观海了解这个大少爷的脾性,吃了一惊:

“吔!人家有老公仔啦,十九岁就开始拍拖,你没机会了。”

陈兴居满不在乎,翘起二郎腿:

“那又怎么样,反正没结婚,分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再说,结婚又怎么样,我爸妈结婚快三十年不还是离了?闹得那样难看。”

龙观海觉得这事不太合适,又不好拂了十三少的面子,想着日后找机会提醒徐斯。

“现在的小年轻谈恋爱嘛,”陈兴居眼睛一眯,显出几分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劲儿,嘲道:

“一天不见,就想;三天不见,就淡了;一周不见,就要吵嘴;一个月不见,就会冷战逼对方低头;半年不见,”

他将雪茄按灭在烟灰缸里:

“半年不见,就爬别人的床。”

TBC.

一周双更的kpi差点完不成了!

快了快了快分手了

下章老都小都一定出场

和十三少的香港往事后面再说(逃走)

晨会结束,徐斯刚回到办公室,手机便响起,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

“您好徐先生,我是德胜车行的,您的车已经修理好了,随时可以过来取。”

他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最近用车都是温可心接送,差点忘了自己的车被送去修理这事,“好的,麻烦发一下你们车行的地址,我过两天有空就去取。”

......

对方很快发来了地址,徐斯却只撇了一眼就关闭了信息。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突然不想那么快取回自己的车。

“Cassie,收拾一下,和我去个地方。”

“好的,老板~”

在车库碰面时,温可心看到徐斯少有的休闲装打扮,忍不住好奇道:“咱们去哪儿?”

“上水围村。”

“翘班郊游吗?”

“想得还挺美”,徐斯挑眉笑道,“城发集团想收购围村那几个食品工厂,整合建成特色食品产业园。其他几家都谈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家虾酱加工厂,老板非常抵触并购,光磊他们去了几次,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所以,你想隐藏投资人的身份,去调查那个加工厂不肯接受并购的原因?”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点到即止。

车很快开到了围村村口,温可心利落地熄火下车,走向后备箱,脱下高跟鞋改穿运动鞋,将西装外套换成针织衫,解散高束的马尾,让乌黑的卷发披散下来。眨眼的功夫,就从职场精英变成了乖巧甜妹。这大变活人的技能,让徐斯颇为吃惊。

收拾完毕,她走到徐斯身边,自然又亲昵地对他笑道:“走吧,老板~”

大澳虾酱厂,一家传承三代,有七十多年历史的老企业。因为一直坚持传统加工方式,拒绝现代器械化生产,所以产量很低。虽然在当地知名度不错,却始终无法做大做强。没有充足的产能就没有足够的销量,也就意味着营收有限。老旧的厂房,简陋的设备,平均年龄过大的员工,单一且经年不变配方的产品,都注定这样的企业终将被市场淘汰。

徐斯和温可心来到工厂门口,看到生锈的大门以及凋零落魄灰扑扑的厂房,心里已经为它预设了未来的结局。走到大门前,温可心用力推拉了一下铁门,铁链碰撞摩擦的声响惊动了值班的保安。

“喂喂,干什么的?”

“大哥,我们是来找顾厂长的。”温可心乖巧的笑道。

“你是谁啊?找顾厂长什么事?”保安一脸戒备。

徐斯全程目睹温可心使用美人计,非但没有干预,反而饶有兴味地欣赏她的表演,对方偶尔一两个狡黠得意的小表情也被他尽收眼底,竟然有种莫名的愉悦感自心底泛起,让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工厂车间并不大,只有零星几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在搅拌着缸里的原料。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在旁边指挥着他们,想必就是顾厂长。两人走过去,温可心上前熟稔地寒暄道:“顾老您好,我们是桂姨介绍来的。”

对方上下打量着他俩,一脸疑惑:“桂姨介绍你俩来…上工吗?”

温可心连连摆手,然后把徐斯拉到面前,笑嘻嘻地说“我男朋友是做贸易的,想在您这里进点货,拿到内地销售。”

厂长看他俩挺面善,加上是熟客介绍来的,便多了几分信任。有生意上门,自然眉开眼笑道:“好哇,你们要多少?”

温可心张开手掌,厂长有些迟疑,他们厂大多是做街坊生意,一般门店拿货最多几十件,但想着他们要拿到内地去销售,便大着胆子问道:“500件吗?”

温可心微笑着摇头,掷地有声道:“5000件。”

立时,在厂的所有工人都惊得停下了手上的活,面面相觑,而顾厂长的脸色则由晴空万里转到乌云密布。他顿了一会,才咬牙道:“好,多久交货?”

温可心爽快道:“一周内。”

这下,顾厂长的脸色简直难看得快要滴出水了。他知道,以他们工厂的产能,一周内决计交不出5000件的货。可近在眼前的大笔订单,又不舍得轻易放过。如果搞定这笔大单,他们今年就有足够的钱整修厂房了,说不定交易顺利的话,将来还能继续合作,那可比现在只做老主顾和街坊生意,零散出货好太多了。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得尽力周旋,保住这笔生意。

“小姑娘,我们是传统手工制作的虾酱,坚持古法工艺,所以生产周期比较长。你看,交货时限能不能延长到两个月?”

温可心一脸为难的模样,“我们也知道您的产品质量过硬、口碑很好,但是做贸易的讲求高流转率,货期两个月实在太长了。”

“这……”温可心犹豫之际,徐斯一脸冷漠地出声道:“一个月才出5000件货,产能太低会严重影响市场占有率和投资收益率。这样的工厂,不值得我们合作。Cassie,走吧。”说着,他转身就准备离开。温可心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把戏往回兜,顾厂长却先开口骂道:“商人,果然眼里只有钱!呸!”

徐斯停下脚步,回头反唇相讥道:“不图谋利,那做什么生意?不如去做慈善好了。”

这下,顾厂长的火气被瞬间点爆了,老人家气势汹汹地往徐斯跟前冲,恨不得扇他两巴掌。温可心眼疾手快,赶紧拽住老人的胳膊,“您消消气,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奸商,知道什么是传承吗?知道什么是坚守吗?就是因为你们都想赚快钱,才把那些坚持慢工出细活的工厂都逼得关门倒闭,让工人们都被机器取代,多少传承几十年的老品牌消失,多少底层工人失业。你们为了赚钱,就要毁了别人的生活吗?!”顾厂长义愤填膺的控诉,让徐斯仿若回到了当年被掌掴的那个直播现场,脑中一阵嗡鸣……

“小心!”

砰的一声巨响,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温可心敏捷得一把推开身前的顾厂长,而她自己却被屋顶掉落的钢架砸倒在地。

在一众惊呼、吵嚷声中,徐斯才回笼神智,他急忙上前扒开围作一团的工人,挪开压住温可心手臂的钢条,才看到她衣物被划破的地方,泊泊流着鲜红的血液,刺目得让人心惊。他本能地将人抱进怀里,不顾形象地冲着旁边脸色被吓得煞白的顾厂长吼道:“还不快叫救护车!”

很快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将温可心抬上了车,徐斯也跟着上去。到了医院,人被推进急诊手术室,一个多小时后才送到留观病房。医生说,患者右手臂骨折,被划伤的地方缝了十几针,后续要好好护理等等,徐斯都一一记在了心里。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才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本以为温可心术后还在昏睡,却没想到她已经醒了。大约是听到开门声,她望向门口的眼神正好对上他的,就那么一瞬间的目光触碰,徐斯竟感觉自己心跳的节奏紊乱了一下。是因为此刻的她看起来乖巧又可怜吗?他不敢细想。

温可心这次伤得不轻,再加上失血过多,因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气色很不好。但那张绝艳的脸蛋,在这苍白病弱的时刻却有种异常的、脆弱的美。好像一件易碎的瑰宝,引人入胜但又不忍亵渎。徐斯忍不住注视着她,带着些许内疚,连说话的音调都不自觉地轻柔许多。

“伤口很疼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温可心一直是天之骄女,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确实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本来还打算故作坚强,藏起自己娇气的一面。但是听到徐斯那哄小孩一般的温柔语气,她便再也装不下去了。鼻尖一酸,眼眶红红地委屈道:“嗯,疼~”

任何人都无法对撒娇的温可心视若无睹,徐斯也不行!就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一向处变不惊的人也有了一刻的慌乱。

“我去找医生!”

正准备出去的他,却被她叫住。病床上,猫儿一样乖顺的人,眸中含着将落未落的一汪清泉,却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朝着他软糯糯地撒娇,“你抱抱我,抱抱我就不疼了~”

约摸过了几分钟,又或者更久,温可心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来了,以为会被无情拒绝的时候,徐斯接过了纸条,带着调侃的语气,笑得意味深长,“那就麻烦你了~”

温可心的脸有些发烫,很明显,在徐斯这样的老狐狸面前,她这只小兔子根本不是对手,任何小把戏都能被一眼识破。可是他明明早已洞悉一切,却没有当面拆穿,反而陪她演戏。成年人之间体面的交互,至少说明他不反感自己,思及此,她心里又生出了一丝丝的甜。

向来胆大妄为的温大小姐,在徐斯面前却从来不敢造次,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车内只有他们两人,而徐斯坐在后排一言不发,氛围颇有些尴尬。温可心正竭力在脑内搜索各种可以聊天的话题时,却听到徐斯一句略带阴阳的调侃“温小姐,车开得不错,以后多和你朋友交流交流心得。”

“额,您过奖了……”估计是他一大早被人碰瓷,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温可心做贼心虚,只好打着哈哈转移话题,“要听点音乐吗?”

见她一脸乖巧的模样,想着这丫头耍那么多花招,无非为了接近自己示好,徐斯心里那点小脾气很快便没了,还隐约生出些被人追捧的小得意,“可以,放吧~”

要是环游全宇宙

总有个更加好

但你令我超级快乐

请你必须要有自信

你现有一切无谓变动

你想我喜欢你

什么也别要改

从来无人嫌你这样

你这样才像你……

一首节奏轻快的粤语歌,动听的旋律,甜蜜的歌词,让人心情愉悦。打开车窗,微风拂面,阳光正好,徐斯闭上眼惬意地呼吸窗外清新的空气,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也能这般明朗舒畅……

金融业工作节奏很快,徐斯这个级别的管理层也有很大的业绩压力。这次的新项目推进不太顺利,于是项目组为了调整方案经常加班到深夜。法务部倒是不用每天跟着,但温可心要接徐斯下班,只能在部门所有同事离开后独自留下。连续三天,她都等到凌晨才与徐斯一起回去。今早上班途中,温可心听到徐斯说话时有明显浓重的鼻音,应该是感冒了,还以为他会按时下班。可到了下班点,项目组还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看样子,今天又得熬夜了。她便去附近药房买了些感冒药,委托吴光磊拿给徐斯。

晚上12点,徐斯来到温可心的工位。以为他忙完了,她连忙站起来拿上包包和外套。他却闭着眼用手指轻轻捏着鼻梁,声音略带沙哑地对她说:“今晚可能得通宵,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而后,温可心看到了男人双眼布满的红血丝,以及满脸写着的疲惫。就这么再平常不过的同事间对话的场景,却让她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心疼便是沉沦的开始~

是的,此刻,她无比心疼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心想为他做点什么,可又不知能做什么。不愿给他添麻烦,她只好乖乖地点头,嘱咐他记得吃感冒药,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办公室。

凌晨两点,温可心拎着好几个保温袋又回到了公司,在会议室门口,给吴光磊发了条信息。

“光磊哥,出来拿一下夜宵。大家开了这么久的会,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吴光磊把信息拿给徐斯看,得到默许,便暂停了会议。走出会议室,看到温可心拎着的大包小包,他赶紧一个箭步上去接手。吴光磊把食物一一分给同事们,众人知情识趣地退出去吃东西,会议室里只留下徐斯和温可心两人。她拿着一碗鱼片粥走到徐斯面前,乖巧地递给过去。徐斯顺势接过,带着些许责备的看着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

温可心一边替他打开碗盖,一边笑意盈盈地解释,“回去肚子有点饿,就出来吃夜宵了,吃完想到老板和同事们还在加班奋战,突然有点良心不安,就给大家也带点吃的过来。”

徐斯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忍不住嘴角上扬,与她逗趣道:“这么有觉悟,我应该让任部长给你涨工资咯?”

“啊?不了不了,徐总不用这么客气……”温可心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搞懵圈了。深夜被投喂这么温暖的事,他不应该觉得感动吗?怎么会想着给她领导打小报告啊?

看她被逗得一脸无措,徐斯觉得十分有趣,高速运转了一天的大脑终于得到了片刻放松。心情不错的他难得哄人,“好了,真的很晚了,快回去吧。”说着,舀了一勺粥递进嘴里,温柔笑道:“谢谢你的夜宵!”

温可心被这个笑颜击中,感觉自己的四肢如触电般微微发麻。徐斯的话好像有魔力,轻易便能将她的魂魄勾去,只能对他言听计从。回到家洗漱完毕躺上床,已是凌晨三点半,温可心却全无睡意,脑中不断浮现徐斯的脸,严肃的、认真的、凌厉的、玩世不恭的、礼貌的、温柔的……所有样子,她都好喜欢,喜欢到想要立刻宣之于口,却又害怕弄巧成拙。她想找到合适的机会,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一夜无眠,闹钟响了好几遍,温可心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俩个无比巨大的黑眼圈,对着镜子唉声叹气。

终于收拾妥当出门,却在门口遇见了正开门回家的徐斯。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脸颊泛着异样的红晕。温可心的心脏莫名的揪疼了一下。来不及细想,便本能地走到他面前,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

徐斯有些发懵,大概是烧糊涂了,竟然没有躲避,反而任由温可心搀着自己推开家门。扶他到沙发坐下,温可心环顾了下四周,很快找到厨房端了杯热水过来。将水递给徐斯,她蹲在他面前,眼中写满了担忧和心疼,“你还好吗?”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徐斯一边喝着热水,一边轻声安抚她。

“家里有退烧药吗?”

“好像没有。”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感觉他随时要昏睡过去。

“徐斯”她轻声唤他,第一次叫他全名,比起以往喊他徐总,似乎变得亲密了一些。对方没有动静,她只好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醒醒”。

徐斯艰难地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她,那么无辜又无助的眼神,看得她心尖一颤。她竭力控制好内心的悸动,柔声说:“来,先把退烧药吃了。”

他缓缓起身,就着她的手喝水,乖乖地吞下药片,然后倒回床上继续昏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推拒和不情愿,仿佛他们是相伴已久的至亲之人,在如此私密的空间里,全然没有任何芥蒂。徐斯无意识的信任和亲近,让她感觉暖融融的。原来那个毒舌又冷酷的人,竟也有这样柔软温顺的一面。温可心忍不住弯起唇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心上早已化成了水。

厨艺,是温可心没有点亮的技能,但她想为病中的徐斯亲手做顿饭。说干就干,跟家里的阿姨请教了适合发烧病人的食谱,出门采购完相应的食材,再回到徐斯家里,用那些完全陌生的厨房器具,跟着阿姨发来的教学视频,反复地尝试,直到完全掌握技巧,做出满意的成品。

徐斯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昏睡了一天的人此刻正饥肠辘辘。走出房间准备点个外卖应付一下,却发现餐厅亮着灯,空气中还隐约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他记得今天没有约家政过来,那厨房里的人会是谁?带着强烈的好奇走过去,他见到了长发挽起、系着围裙,温婉又可爱的“田螺姑娘”。

温可心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锅从厨房里出来,甜甜笑道:“饿了吗?马上就开饭啦”说着,把锅放下后又回到厨房里。徐斯在餐桌边坐下,颇为好奇地望向厨房。不一会儿,温可心又端了几盘菜上桌,接着打开锅盖给徐斯盛了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才停下动作。

“好了,可以开动了。”

“这是?”徐斯看了一眼碗里的粥,然后抬头注视着面前的女孩。

“铛铛,这是鸡茸小米羹、蒜蓉黄油煎口蘑、凉拌莴笋丝、糖渍西红柿。”她逐样介绍着,说完眼睛亮亮地看着徐斯,一副期待表扬的模样,“你尝尝好不好吃?”

徐斯虽不是娇生惯养,但也算养尊处优,对衣食有些讲究。没想到今天这几道普通的家常菜,竟能轻易地勾起他的食欲。小米羹满口鲜香,黄油口蘑蒜香浓郁,脆嫩的莴笋丝清爽开胃,最后来一口酸甜的糖渍西红柿,因发烧而遗留的燥热则被瞬间抚平,这一餐吃得他相当满足。

两人第一次共进晚餐,气氛倒是十分融洽。饭后,温可心收拾餐桌时,徐斯才发现她左手两个指尖包着的创可贴,下意识抓起她的手问道:“怎么回事?”

“那个…”温可心有些羞赧,“刚学会的技能,有些生疏,餐刀一开始有点操作不当,后来就熟练了,以后不会再切到手指了”说完,她俏皮地做了个鬼脸,试图缓解尴尬。

“这是你第一次下厨?”徐斯大惊。

“对呀~”温可心一脸自豪,信心满满,毫不扭捏,“做得不错吧?我也觉得自己颇有天赋~”

徐斯被她可爱到了,笑得有些宠溺,心底那片柔软的区域被触动,看向她的目光也不经意的温柔许多,“谢谢你!”

温可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氛围弄得面红耳赤,只能结结巴巴地说着“不用,不用谢……”

对面秒回,“小公主,请讲~”

“哟,你这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嘛!还想知道什么?”

“哎呀,黎黎姐,你在金融投资圈人脉广,有没有点独家消息?比如,他现在在哪里高就?”

“怎么?你看上人家了?”

“咳,就是看到他的那个创业节目,产生了点少女的好奇~好姐姐,帮我打听打听呗~”

“行吧”,表姐打趣道,“那你可欠我顿饭哦~”

“请他进来”

“好的”

秘书推开办公室的门,身后一男一女随即走了进来。男人微胖,额头泛光,一副“聪明绝顶”的模样,正是万丰投资法务部的任部长。跟在他身后的女生,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头卷曲的大波浪高高束了个马尾,看起来十分清爽干练。但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肉嘟嘟的下唇配上挺翘的鼻尖又显得风情万种。啧啧啧,好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吴光磊在他们推门而入的一瞬,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到了那位美人身上,越看越觉得有点眼熟。待二人走到办公桌前,他才突然灵光乍现,盯着那女生脱口而出“你,你是……”

女孩旋即俏皮地歪着头眨了下左眼,一个简单的wink,却让她看起来明媚得犹如夏日的阳光,耀眼又夺目。

吴光磊看得目瞪口呆,内心惊讶不已,天呐,这怕不是个妖精吧?!

在他走神的时候,任部长开口向徐斯表明了来意,“徐总,法务部负责跟您项目的雅诗,马上要休产假了,今天开始就由Cassie接手她的工作。我带新人来报道,您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

借着任部长的话,温可心顺势伸出右手寒暄道,“徐总您好,我是温可心,请多关照。”

徐斯看着她,缓缓伸出手,礼貌回应,“欢迎加入。”

“想什么呢?”徐斯一脸调侃地看着吴光磊,“心理活动挺丰富啊~”

吴光磊瞧他真就一副旁观看好戏的模样,内心呼啸而过一个念头,老大,你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温可心是个绝顶聪慧的丫头,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都超强。刚到万丰才几天,已经和部门里的人熟络起来,跟即将休假的雅诗工作交接得十分顺利。虽是新人,做事却有条不紊,年纪轻轻但行事老练,情商超高,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让人有种莫名的信赖感。再加上外形亮眼,性格开朗,小嘴又贼甜,法务部的同事们都很喜欢她,堪称团宠一般的存在。

温可心先是一怔,随即莞尔一笑,大方承认“是呀~”

吴光磊没想到她如此坦然,反被将一军,支吾半天才吐出一句,“那你,是为我们老大来的?”

温可心嘴角上扬,眼尾微挑,那张绝美的小脸缓缓凑上前,又是一记歪头绝杀,天真无邪又略带玩世不恭地笑道,“是呀~”

天呐,这绝对是个妖精~!吴光磊内心一阵惊涛骇浪,感觉自己遭到了美貌暴击!还来不及反应,那丫头竟一手搭在他肩上,顶着一双无辜的狗狗眼对他实施上目线攻击,软软糯糯的语调却说着不讲道理的话,“光磊哥哥,你会帮我的吧?”

完了完了,被这丫头拿捏了!吴光磊心中哀嚎,救命啊,谁能拒绝得了她?

项目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温可心作为法务人员全程在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着徐斯工作时的模样,简直太迷人了!少女的心,被掀起一片一片的涟漪。她一边认真记下他说的工作重点,一边偷偷欣赏他专注思考和指点下属的样子,内心的悸动根本控制不住!原来加班可以如此美好~

“宝儿,在干嘛呢?”

“加班呀~”温可心随手一回,却没发觉自己对于加班这事的态度过于反常,引起了闺蜜的警觉。

“加班还这么开心,你没事儿吧?”

“啊哈哈,没事没事,就是突然学会爱岗敬业了~”

“哟,我咋就这么不信呢?快老实交代,有什么情况?”

在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面前,温可心确实会被一眼看穿,她也不想有所隐瞒,就如实招供了。闺蜜那边立马炸了锅,“我去,哪尊神佛啊?值得你深更半夜加班,还这么开心?”

温可心被闺蜜一惊一乍的话搞得慌乱不已,犹疑道:“他怎么了?你干嘛这种反应?”

“他就住我们小区,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偶遇的晨跑男神啊~他曾经是我早起的动力,是一天心情愉悦的多巴胺!哈哈哈,我们小公主眼光真不错,加油加油~拿下他,我看好你哦~”

呼,温可心提起的一颗心终于落地,还以为他有什么不得了的黑料呢,原来是这样。等等,他和菁菁住同一个小区吗?

“亲爱的,帮我在你们小区找套房子~”

“好嘞~”闺蜜一脸坏笑地应承下来。

两周后,温可心新居入伙,邀了几个朋友来吃饭。听到隔壁有了动静,她拿出准备好的点心礼盒按响了邻居的门铃。房门打开,“您好”温可心笑盈盈地递上礼盒,却在看到房主的一瞬惊诧不已,“徐总?”

徐斯玩味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探寻的意趣。

温可心强作镇定,笑得人畜无害,“我今天刚搬来,想和邻居打好关系,准备了些小点心,希望徐总不要嫌弃。”

穿居家服的徐斯,卸下工作时的凌厉冷酷,看起来竟有些温暖和煦,又是温可心没有见过的模样,她沉醉在他温柔的笑意里,小脸微红地邀请道:“徐总,过来一起吃顿便饭吗?”

“不了,你们庆祝吧,我还有工作。”得体的拒绝,让人不好意思再得寸进尺,温可心懂事地点点头,明朗地笑着道别。刚一进家门,就发现自己脸红心跳得根本藏不住,被一众小伙伴们起哄打趣也不恼,反而品出点隐秘的甜,她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

看《我要逆风去》的后遗症……被徐斯迷得晕头转向,忍不住激情创作。想给斯酱匹配完美的伴侣,所以开了新篇。此篇慢更,希望大家喜欢。

徐斯:中产家庭,厂二代,剑桥商科毕业,金融界精英,宝兴前执行董事

温可心:富家千金,哈佛法学院毕业,新人律师

(鉴于我们斯酱笔直的取向,只好委屈温温性转了。剧中人物设定基本保留,新增人物OOC。Ps:作者非金融专业,本篇以感情线为主,想看商战的宝宝不好意思啦!)

美国,纽约,MissionClub

灯红酒绿,俊男美女,空气中弥散的荷尔蒙,角落里纵情接吻的情侣,无人在意天长地久,此刻欢愉便已是极乐。

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已有醉意的男人,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游弋。忽而,一抹红色身影跃进眼眸。玲珑有致的身材被缎面的窄紧短裙妥帖的包裹着,卷着大波浪的一头乌黑长发在腰间随着音乐肆意摆动,挺巧的鼻尖、卷曲的长睫、饱满鲜嫩的红唇,这完美的侧颜,仿佛二次元漫画中走出来的美人,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温可心不记得如何离开的MissionClub,只记得男人修长的指尖牵过她的手穿越了人群,待她意识回笼,两人已经在酒店的房间里吻得难分难舍,身上的衣物所剩无几。忽然,温可心伸出双手捧着男人的脸,轻轻推开了一点距离,借着昏黄的灯光,她想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貌。对方微微皱起的浓眉,似乎对被人打断了情yu有些许不满,一双天生的含情目带着浓重的醉意,花瓣般饱满的唇瓣一开一合,迷离又委屈的撒娇道:“怎么了?小蝴蝶”。不知怎的,温可心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这个男人,仿佛有什么魔力,哪怕明知有危险,还是忍不住靠近。她温柔地献上自己的唇,在男人攻城略地时小声呢喃着“我喜欢你”……

一夜风流的结果是,第二天醒来时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身边的位置已然失去温度,温可心一边轻揉着被男人折腾到酸软的后腰,一边情不自禁回想两人的荒唐。昨夜,她并没有喝酒,却被男人吻得有些醉了,跟着他攀上高峰又坠入深渊,任他予取予求。这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彻底的挥散了她因为失恋而阴霾已久的情绪,她该感谢那个**强烈的男人。某个时刻,对方充满爱意的眼神,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柔缱绻的深情,若不是素未谋面,温可心都要以为对方是真的爱她入骨。

在床上赖了片刻,温可心起来收拾好自己,退房离开了酒店。正午的阳光铺撒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却也明媚得让人心情开朗。她回到公寓,简单收拾了行李,定好机票,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不到一分钟便收到了回复。果然,永远疼她爱她的家人,才是她幸福的港湾。是时候该回家了!

徐斯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吴光磊后脚便跟了进来,还一脸八卦地凑到他面前,“头儿,昨晚宿在外面啊?”

徐斯白了他一眼,打开电脑准备工作,显然不想搭理他。

哪知这家伙丝毫没有眼力见,继续调侃道:“那女孩儿可真漂亮啊,你们走了以后,James他们都在扼腕,说被你捷足先登了。嘁,也不想想,我老大在那里,还有他们什么事啊~”

眼见吴光磊越说越得劲,徐斯忍不住一记眼刀飞过去。看老大似乎不太高兴,吴光磊立马转了个话题,“头儿,这边的收尾工作我已经安排好了,咱们随时可以撤。”

“嗯,定明天回香港的机票吧。”

“好嘞!”

第158章载雪

今岁入冬以来,大靖平明道已冻死了三千余人。平明节镇领百姓迁向毗蓝山下暂居避难,豺子岭下几处村落已人去屋空。而豺子岭外,曾由风霆玄甲驻守多年的鬼哭途上,城楼上戍守边军也难耐苦寒,偷懒睡醒的少年兵士发觉左脚已无知觉,老兵查看他已然灰紫的脚趾,含着烈酒叹了口气,动作利索地将它切去了。

少年呆呆看着自己还未从冰冻中回过神的脚,他的趾头滚落地上,就像一截早已冷湿的炭。过了一刻,他的惨叫声方才越过面前冰峰,被下一团将要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积雪云层层削薄,越过硝烟弥漫的莽莽羌戎,最终冲出层云,化作无声细雪,降落在以南百里开外的图禄迦国都...

少年呆呆看着自己还未从冰冻中回过神的脚,他的趾头滚落地上,就像一截早已冷湿的炭。过了一刻,他的惨叫声方才越过面前冰峰,被下一团将要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积雪云层层削薄,越过硝烟弥漫的莽莽羌戎,最终冲出层云,化作无声细雪,降落在以南百里开外的图禄迦国都;未及落地,它便悄然融化在气序柔和的轻风里。

那和风坠向发尾,使金戈铁马遽尔入梦。铁长城下,高亢悲号声中,玄铁城门颤动着被生生拉起,迎接城前靖军压境,犹如苍穹的影子。有人来了,就在他面前冲入了随时可能摔落的城门,仿佛非人世生死所能挟制,是以无畏无惧。

被遗落已久的子民正含泪呼唤,那人于是以此回应一切渴求。

鼓声大作,号角齐鸣,在那一骑红影之后,来自东方铺天盖地的火与光明,向着漆黑铁长城倾轧而来。

他怒不可遏,转身拉弓搭箭——

区区靖国太子!高坐金玉殿堂之上、花团锦簇之中,臣民供奉已久的——庸懦之辈而已!

烈马霆奔而出,踏过高大宽厚的城墙。殷雷人搏命高呼,靖人战鼓催阵如雷,没有人发觉他的眼睛已倒映靖国太子死相。他有一把莽原之上最为强劲的弓,射出的箭能一次穿透七八人的头颅,足够刺穿甲衣、令敌人立时毙命。

但偏偏在这一刻,风来了。

本该被他的箭穿透、钉落下马的鲜红披风忽然翻扬。马背上的靖国太子遽然旋身,犹如掌管生死的天神也对他心生爱慕,是以伏在耳畔蜜语提醒,令他预知夺命危险。太子已无暇以足够与他相匹配的力量拉弓,于是借势仰倚马背上,蹬弯彤弓,拉弦强射,不退不让,使两箭当空相撞。

遥远中原国君,那向来如珍宝般手捧的精致木匣开裂,当中跌出一颗明珠——

一支箭斜擦过太子侧颊,一支箭斜擦过他眼角。

城楼高大,其上下之距,他未能看清那张同样染血的面孔。只是冷白,如火鲜血锻捧出焚烧犹冷的白玉面容,是眉眼间同样野心昭彰、冰寒杀意,钻进他血髓,轻易席卷他滔天怒火。

——碌碌而来,灼出一程火烧火燎的痛。

长夜之下莽莽原野,跌落王座的狼王看清月色下另一双眼睛。

风吹牧草低,蛰伏已久的白狼与他遥遥对望。

天地悲鸣,苍穹大神毗迦兰多以此启示:那即是他的宿敌。

马背上的王子猝然惊醒,抬手摸向眼角,却只摸到冰冷面具。

他低声嗤笑。

都城内来往行人颇多,道旁铺有细褐,商人当街叫卖许多糜麦瓜果。来往人常身着锦褐,另一众外来客的打扮因此格外醒目:他们骑着马,身上厚重的兽皮猎装大多因此地合宜气候而外翻着,纹样特殊的贴身里衣包裹着一具具强悍有力的躯体,而他们的双眼,如同草原上跋涉而来的狼一般,惊喜而贪婪地打量着这座都城中的一切。

从疲倦与惊痛中醒来的王子则行走在最前方,在跟随前来迎接的大臣踏入王庭后,尊敬而谦逊地摘下了他的面具,露出半张犹存烧伤疤痕的面孔。但他着实有一张无一处不透露凶悍与侵犯的面貌,那极具风采的眉眼恰好足以盛放他的野心勃勃。

“我乃羌戎王可汗之子,此次远道赴约,应邀来赏贵王子所得舍利至宝,并有礼物奉上。”北野骥微微欠身,微抬的视线落在图禄迦王子身侧。高大英俊的摄政王与他对视,额饰下一双浓烈眉目,若有深意地打量着他。

那双颜色诡异而阴森的绿眼睛,正考量这位远道而来的“盟友”。

年少的图禄迦王子无知无觉,他未能听懂来自西北羌戎的语言,于是如以往一样满是依赖地看向了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守护者。北野骥看尽他空白又愚钝的目光,更得以亲眼确认他近乎愚蠢的全心依赖。

当再一次看向摄政王时,他站直身体,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语气,亲密道:“多年不见,弟弟。王兄是来接你回家的。”

图禄迦王子未能听懂,他再一次摆动头颅,勉强维持面上理应对外来王子的和善微笑,在不远处大臣们恭敬注视中,毫不遮掩向好友求助:“阿毘昙那?”

收回目光,那对他而言熟悉已极的绿眼睛中,映出小王子难掩不安的神情。摄政王安抚般向他笑了笑,请北野骥等人一道踏入王庭。他并未回应北野骥的亲密话语,但他身后严阵以待的王庭卫兵已奉命放下武器,猎物敞开胸怀、翻出肚腹,迎接西北来的贪狼登堂入室。

北野骥进入这偏安已久、金碧辉煌的异国王宫,畅通无阻。贪婪之火在他眼眶中熊熊燃烧,仿佛下一刻,它便要如侵吞图禄迦以北的陀度支国一般,将这沉浸于伽蓝僧吟中的安宁国度吞入腹中。

中原夜雪初霁。

一阵厉风忽传,惊起枝上寒鸦凄啼,带动林间细雪如薄絮盐末般零散下落。三五匹大马踏雪而来,身后紧跟着嘈杂足音,伴有兵器撞鞘的肃杀声,追过大半寒林,方在山道上停下了。

正对无措摔倒的猎物,打头之人勒停马匹,狞笑着跳下马背,将马鞭在手上缠了几圈。

摔坐在山道正中的男人瞧上去二十来岁,五官轮廓深邃,额头尤其生得方而高,眉骨线条凌厉高举,担着几缕初冬天气、夜雪纷繁仍冒汗沾湿的头发,脸颊冻得紫红,一身灰衣更因破烂创口显露出十成十的狼狈。

“要经我过山风的地界,不剥你层皮便是失了规矩。”山匪头子逼近了他,“小子,就你身上那两吊钱,还让你给家里去信要钱赎人,已是体谅你生了一张好面皮、格外开恩,你却想着偷逃,这笔账咱们就不能这么算了。”

“五爷,”灰衣男人急忙跪坐,泪流满面,“求五爷饶命,我自幼失怙,家中只一位重病的老母亲,身无长物,没得请兄弟们吃酒。只因老母病重,无钱吃药,才要我向外乡亲戚借钱回来,拿钱救命。我从前没出过苣州,不知过山风的规矩,求五爷开恩,放我回去。”“爷们儿是土匪,不是他娘的菩萨,管你老娘病不病。”赵五不快道,“放你平白过山门就是坏了规矩,往后让人踩到老子头上,怎生信服!你小子要回苣州,只我这一条路,不留下买路财,那便留命下来!”

赵五一马鞭猛地抽落,那年轻人不通武艺,哪能反抗,只得下意识抬手阻挡,马鞭上倒刺锋利,令他手臂登时皮开肉绽,本就潦倒的灰色棉衣也因此被劈开一道口子,从中冒出几许单薄可怜的灰茬,自然不是棉花,不过是塞得半满的粗粝干草。

他惨叫出声,捂着受伤的手臂滚地抽泣。赵五不为所动,在一众山匪冷眼下狠狠几鞭又抽落下去,带着些莫名发泄的恨意,打得那人挣扎一会儿,旋即裹着已经千疮百孔的灰衣匍匐地上,断断续续喘着粗气,一点点爬动,似乎想要借此躲避鞭打。

“五爷,当心别打死了他。”马上又跳下来个瘦子,他名叫柴七,是赵五寨中管账的“师爷”,向赵五附耳悄道,“目下官府查办正严,咱们才求了余大老爷,又塞了两箱银子方平了上回的事,若让他们又逮着人命官司……”“呸!逮个狗屁,”赵五啐了一口,推他一把,粗鲁骂道,“这小子无亲无故,便是咽气,给他拆成几块就地埋了,脑袋拿回去炖汤喂狗,谁还能认得出来不成!谁给他主张官司,官府通天的本事也管不着,老子竟怕他了!”

他自说着,手上马鞭就又狠狠向灰衣人背心处落去。这一击狠重,那年轻人凄厉惨叫一声,喷出一口热血,趴在地上低声呜咽一阵。本以为快要断气,不料他不知是将耳朵贴在地上听见了什么,忽然拼命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山道另一头,喷着血沫尖叫道:“救命!”

现正夜深,已交了三鼓了,四野寂静,只有积雪压枝的微小碎响,赵五看也不看,讥道:“狗娘养的白脸小子,就是叫破喉咙——”

“五爷!”柴七道,“有人来了。”

“有人?”赵五收起马鞭,不怀好意看向远处,“是生意上门来了。”

此山名为苣山,背后便是河北苣州,若入苣州必经苣山,否则绕路便要偏远数倍。过山风这一寨山匪便稳踞苣山内八年之久,凡有北边过路来的,皆要在他们手上扒层皮才能过山。

寨主赵五深知与官府作对非长久安稳之计,于是多番联络下与本地官府攀上关系,是鱼帮水水帮鱼的便利:每每有本地官兵进山剿匪,他们提前得了消息便缩进山里,寨中人去屋空,官兵叫嚷造势一阵便“大获全胜”而归;而若有肥羊过路,他们自然也不能忘了官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庇护。

若说这灰衣小子是油水寡淡、只能被他们凌虐取乐的小鱼小虾,那正缓缓出现在北边山道上的马车便显然是条大鱼了。马车前后跟着十数寻常便衣打扮的男人,大抵是随行家丁,当中簇拥着一乘方正宽阔的马车,车厢四周钉着厚厚毛毡,车顶隆庐,披着未抖落的夜雪,从北边黛蓝天幕中缓缓而下;后头则是两车辎重,码放得整齐,精心压着篷布,顶上还落着一层厚厚的雪,想来赶路已久。

柴七眼前一亮。他很是识货,和赵五交换了个眼神,不管那灰衣人拼命朝马车爬去求救的动作,他们纷纷向身后比划,越来越多山匪靠近过来,死死堵住了山道。

今早方有一队陌生人马从北边疾奔而来,过山风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们闯过,休说打劫了,就是看清那群人的马屁股都艰难。为吃了这口窝囊气,赵五本打算把那灰衣年轻人打死以作发泄,未料祸福相依,今夜就来了大买卖。

不说辎重,端看那马车,只四面柔白毛毡便是隔风绝寒的好物,一丝杂色都不见,缀着细碎雪花竟难区分,必是从极北边深山老林里猎来,苣州城最富贵的富商一掷千金也只得做个毛氅耀武扬威地披在肩头,却被那马车如此随意地钉在了车壁上,随它风吹雨打日晒雪淋去,只当个篷布来使;更休说柴七慧眼如炬,借雪洗朗月看清那迎面厚厚的毡帘里还闪烁几许翠色,车里翡帷翠帐,是以极好的孔雀金线编织成厚密帷幕,这般雪夜里,仅借车顶檐角挂的一盏灯便闪烁碧水般流动盈辉,不甚在意地敛合在内,虽是影影绰绰,但泼天富贵由是便可见一斑。

他是苣州本乡人士,自幼苦读多年,亦尝往城中富商家当粗使小厮,只为偷偷在私塾外头听上先生的几句点拨;只是没有门路,既无人脉亦无钱财打点,更与本乡大族没半点沾亲带故,故而纵有才学仍屡屡落第,家中破败不堪,他也厌倦为人奴仆,最终还是在去年初投往赵五处落草为寇,偏偏就在他做了土匪后,京中来了消息,那便是科举新制。

造化弄人,偏生那时他已伤透了心,年纪轻轻白了半边头发,发誓再不碰圣贤书了。

便是他在苣州首富家中做工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毛料、这样只有诗文中所听说的雀金翡帷。他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心酸,暗自慨叹果如诗中所言,就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但凡亲眼见着它何等精美,便知诗中所言不虚。更休说那马车檐角挂着一盏丝毫不被人珍惜在意的琉璃灯,精致铜顶已被雪堆满,这样冷的天,火苗却熊熊旺盛,且不知用上什么玄奥机关,马车左右摇晃,那里头的灯油台却始终稳稳点着,更是柴七从书中都未曾读到过的东西。

来人不是一般肥羊,不是寻常的富贵,若柴七还能存几分清醒理智,便会及时提醒赵五:恐怕这不是过山风惹得起的人。但他此时眼中只有那盏美丽奇怪的明灯,几乎垂涎三尺,已来不及思量这份危险;何况车前车后护卫不足二十人,在柴七看来,就算需要一场苦战,也够他们全寨上下明年一年吃香喝辣了。

不同于柴七贪婪目光巨细靡遗地打量,赵五得意大笑几声,难耐地抓着马鞭上前几步,向着同样停住的马车正要大喝,忽觉背心一冷。

他身后便是柴七,不是任何人的兵刃。

寒意不在背后。

赵五已与走在队伍最前的人对视,这彻骨寒意便是因此而起。

近看时,那家丁身形果然高大极了,胯下看似马具寻常的马竟也比他们的马高出大半头。见有人来,通体暗红的大马头也不低,只是慢悠悠吐了口气,黯而圆的眼睛垂睨向面前生人。马背上的家丁不紧不慢抓着缰绳,侧头看来时,颊边深棕近红的胡须也跟着牵动,似乎嗤笑,浓密眉毛底下,他打量赵五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过路老鼠:“怎么,劫道?”

只这一眼,只这句话,赵五便深感被他鄙夷羞辱,当即连招呼也不打,恼道:“给老子上!”

一阵怪异号角骤然响起,数十山匪一道举起大刀涌向马车。但不等更多人靠近,打头的大胡子家丁却猛地提缰,咧嘴一笑。他不退反进,胯下烈马登时立起,将头一个拔刀冲来的山匪撞倒——大胡子毫不犹豫催马上前,赵五只听咔嚓一声,周遭传来山匪们畏惧惨叫,眼睁睁看着兄弟被马蹄重踏在肚子,蹄铁沉重,立时即令他血肉被踩烂,裂骨分筋,肚腹横出一个汩汩冒血的大洞。

那山匪还不知发生什么,呆呆看着赵五,张了张嘴,从嘴里泉眼似的冒出一大股鲜红的血。

大胡子将缰绳在手上随意挽了一圈,探头往蹄下惨状瞧瞧,面不改色,似乎司空见惯,胯下烈马更作寻常,慵懒地原地跺了跺蹄子,将一截挂在蹄铁上的肠子甩脱,轻快小跳半圈,仍在马车前稳稳站住。

赵五浑身一震,胆寒过后,恐惧和愤怒一道涌上心头,当即抽出自己的刀,怒吼道:“杀!报仇!”

柴七见状更面无人色,猛地连吹号角,是将山寨内其他兄弟尽数唤醒的信号,欲召过山风全寨二百来号人一齐赶到,势必要拿下来人。

赵五功夫了得,在本州道上都是排得上的高手,一手大刀更是舞得虎虎生风,柴七本想着断不至于落败,未曾想他搁下号角的功夫,就听一片混乱中传来赵五嘶吼——不是那打头的大胡子,甚而只是马车旁一个身形瘦高的少年便三招将赵五制服,而他手中将赵五肩膀穿透的兵器,却仅是一段卸下的枪头而已。

来者何人?柴七顿觉毛骨悚然:究竟哪一道上的高手,竟令他们闻所未闻!

不等过山风增援赶至,顷刻间这伙山匪溃不成军。战况激紧,那群绝非寻常的家丁与他们动手对抗的也不过三两个,尚有几人始终围守马车周遭寸步不离,偶有山匪撞到跟前便被他们动手残杀,毫无越过他们侵袭马车的可能。柴七最终屈于心中恐慌,他功夫低下,单凭智计方能在赵五麾下有一席之地,眼见赵五明知不敌还杀红了眼,他于一片混乱中摸到赵五身边:“五爷,我看他们不是善茬,不如暂且放了过去……”

“你这软脚的直娘贼,滚开!”赵五已打红了眼,眼见这群家丁非但未有折损,甚而连身上都未溅血污,他狠狠抹了把脸上鲜血,露出额头一道皮开肉绽的豁口。那伤口几乎将头皮掀起,血流如注,冷冷月光底下不知是鲜血照亮还是竟露颅骨,白花花一片,令柴七十分胆寒。占山为王的过山风寨主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不顾柴七阻拦,他拽下自己腰上一只螺号猛吹,与众多号角不同的,那格外低沉阴森的嗥叫登时响彻山道。

将螺号丢下,赵五厉道:“不拿出点本事瞧瞧,让这群杂碎小瞧五爷!”

那犹如野兽怪异怒号的声响,让守在马车一侧的少年神色机警,向车前垂帷瞥去一眼,里头无甚动静,他向身旁几人使个眼色,正要先去将赵五擒住,忽听山道两侧传来熟悉的机括发动声,弓弦绷紧,带动粗糙轮轴吱呀作响。少年极为耳聪目明,循声望去,立时即见林间月下、枯枝影摇中,银白雪地被人踏乱,推来两辆木车。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颈间皮绳,飞速把一只微微泛黄的白哨置入口中疾吹三次,尾声拖长,是示警小心左翼。布衣打扮的家丁们极为训练有素,立即循哨声指引向左侧聚拢,不等山匪们回过神来,最外围大胡子已带几人如急电奔雷般踏向道旁。

过山风寨中新得了两件宝贝,赵五很是稀罕爱惜,将它摆在大堂座前耀武扬威,自得以来未曾启用,寨中土匪也只在此物送来时开了一回眼,无不为其威力所慑。此次“出师不利”,赵五恼羞成怒,吹号命令增援,几个山匪围着它小心翼翼摸索,试图发动机关,却不等它见血,先觉眼前一黑,高大可怖的战马瞬息即至,将他们撞飞数尺。

与此同时,大胡子等人身后也传来赵五不甘咒骂,电光火石间他已被俘,伏跪在地动弹不得;他这一落败,众多本就落於下风的山匪更六神无主,纷纷退后,不敢近前。

“你竟敢——”被个布衣家丁反扣手臂、踩着背脊跪在地上,遑论上百之众竟片刻功夫输给这十来个家丁,赵五既羞且恨,“可知老子是什么人!得罪了我,尔等在苣州好过不了,这河北道也是寸步难行!”

“了不起!”那大胡子——哥舒朗闻言笑了起来,挥手令人将林下两辆木车推来,他低头打量,因它这模样熟悉,那双睿智精明的眼中不由闪过几分憎恨:此木车上架弓弩,乃是弩车;去岁皇家秋狝之时,正是此物于青蛟山中埋伏偷袭,致使天子车驾坠入鹰愁涧,自那之后储君伤重难治,遗害至今。

天子雷霆震怒,羌戎以二十九城赔罪,两国权且媾和。身为狼王部下的风霆各部对此之下众多政治考量并不了解也不屑了解,靖国皇帝或许可以因此暂且原谅太子受伤,曾以冲冠之怒踏平褚夷、横扫歌雒的狼群却不能接受以区区二十九城作为戎人伤及鹤卿的代价。

这弩车本是羌戎藩王老王可汗之子北野骥带进大靖,青蛟山中搜罗回来的,按理说已尽交兵部尚书张有为安排。哥舒朗虽对此人无甚好印象,但因太子曾说此人暂算可用而予以几分信任,此物是断不当流传出来,还落到这等区区山匪手里。

他飞快思量,面上不显,更拿赵五那番威胁只当笑谈,向赵五平淡问:“这东西哪来的。”

“说出来,可别吓死了你。”赵五死到临头,仍强作阴笑,口中污言秽语不断,“这可是本乡大老爷——余文泉大老爷的重礼,你们这群过道的老鼠,也不打听打听余大老爷是什么人,本道按察使都得给他个面子,我赵五是余大老爷亲自认下的义子,三不五时要请爷爷我去喝酒闲坐,偏你们这群不长眼的东西——”

“哦,干儿子。”哥舒朗不甚在意,甩手让身旁几个面露讥讽之意的家丁先且将山道清理了,自己则在赵五跟前蹲了下来,抓着赵五头顶头发,将他脑袋提起,“这么回事。怪道你们如此明目张胆,官道上也敢来这套打家劫舍的把戏,未料今儿遇上我们,算是碰见土匪的祖宗了。”

他长得人高马大,须发浓密泛红,一副异族狂放模样,可言语却很有些中原的温和缓慢,令赵五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只是头皮方才被利刃豁开,此刻又被哥舒朗拽起,他半身重量挂在头皮,半身又被身后“家丁”踩着,痛苦异常,只觉这两人一并用力,竟从自己头上传来可怕的肉皮撕裂声——哥舒朗言笑晏晏,模样儒雅,可却已要活活将他头皮从颅骨上撕下来了!

赵五哪还顾得什么义父大老爷按察使,亦顾不得那副虚张声势模样,将自己方才傲慢嘴脸忘得一干二净,立即哭号怪叫起来。哥舒朗还笑得温文尔雅,耐心十足:“收收你那副惹我恼怒的嘴脸,清楚些,说明白这东西何来。”

“我说,我说……”赵五涕泪满面,被头顶流下的血呛得咳嗽,仍紧赶慢赶说话,生怕迟了片刻便要被此人生剥了皮去,“今岁正朔,我义父余大老爷设宴,我带兄弟应邀赴宴去,因给义父带了几车贺礼,义父欢喜得很,说他新得了两件东西,他却用不上,料想我可用,便转送我,就是那两辆木车了!”

“大老爷是个什么官?”

“不是官,不是官。因义父各道都说得上话,平日有些纠纷烦难不好开口,往往都求他出面协调,无论黑的白的、高的矮的,事儿总能办成,上头也不过问,大家尊敬老爷子,就这么叫了下来。”赵五疼得打颤,央道,“爷爷饶命,饶了我这一回。”

哥舒朗松了手,叫人将他绑起。早先遭赵五毒打的灰衣人已昏死过去,就倒在哥舒朗马下,他矮身将那人翻过来,试着还有气,只是虚弱得厉害。他正要向马车旁少年说话,见少年目光冷冷往外瞥去,看的是由柴七领着战战兢兢的山匪们。

他扭头道:“让道,还是找死?”

山匪们立即四散逃窜,转眼功夫便弃了满地同伙尸首和自家寨主不管。哥舒朗嗤笑着摇头,用力在灰衣人人中处掐了几下,年轻人捯气转醒,甫一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又环顾周遭人间地狱般惨状,吓得浑身打颤,往后倒退,却撞上一个山匪尸体,吓得张大了嘴,发不出尖叫,只几声粗喘哽咽。

见人醒了,不至于冻死在雪地里,哥舒朗也未多话,转身便要上马。不料适才那年轻人却又踉跄着扑了过来:“恩公……”“别扯。”低头瞧着自己被他拽动的衣袖,哥舒朗说,“不是特意救你,我们过道罢了。”“恩公仗义,是路见不平,在下明白。”年轻人眼中又涌出两行泪来,“还有一事相求,问恩公可是要往……”

他话还未说完,忽而捂着嘴埋下腰,呕出一口血,溅在哥舒朗靴边。他咳个不停,慌忙伸手想将哥舒朗靴上脏污擦去,无奈双手冰冻,不听使唤,反而越抹越脏。哥舒朗无奈垂手将他提开:“不必了。”

这年轻人二十来岁,生得瘦弱,模样怯怯的,说话轻声细语。他想若是他那苦命的弟弟阿响活到这年,也约莫岁数相仿,样子相像。

他未多想:“我们有急事赶路,你道旁歇一歇,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年轻人抓着他靴子,似乎想要哀求,可因浑身发抖,疼得就在他脚边缩成一团,说不成话。哥舒朗瞟一眼他身上破败、冒出干草的袄子,盯着上头血迹斑斑,想是被赵五等山匪毒打得厉害,又口吐鲜血,十有八九是内伤。他正打量,那边几个装扮成家丁的亲卫已将赵五五花大绑,塞在了后头装行李辎重的木车上,前头马车里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有人重重踹了车壁一脚。

始终守在马车旁寸步不离的少年闻声,赶忙冲哥舒朗比手势:急了,快走。

那年轻人已又待昏迷,半身力量压坠在哥舒朗靴面上,昏沉沉蜷成一团,嘴里咕哝着,嘶哑念叨:“娘还等我来救,不能死,不能死……”

哥舒朗无奈,将他拽了起来,果见他脸庞青白,鼻子里也流下两道血,气息微弱,死了一半。眼看无法,他拎着那年轻人到马车前头,硬着头皮道:“东家,这人是要死了,救不救?”

车边的少年也抱臂打量,继而朝他抛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哥舒朗一向为人,若当真不打算救人,早便把个路边捡来的麻烦给舍了,哪会硬着头皮来触他们大哥霉头。

他轻轻掀开垂帘,向车里含糊道:“大哥?不多远便进州城,到时把人放下就是。他开口相求,大抵为此。”

久久未得回音,少年猜度起码是默许,赶忙朝哥舒朗示意,借着垂帘前头涌出的一股热乎气把那半死不活的年轻人拖上马车,在横栏前头扒了那件破败袄子,裹了哥舒朗的裘袄,草草一塞。

伴着一声催马清喝,那干净高大的一行人复又在车前一团安稳灯光下向不远处苣州城走去。他们身后,形状惨烈的山匪尸体缓缓流着血,至后半夜又下薄薄的雪,悄然融化在还未散去温度的血泊中。

薄雪霏霏,虽则天还未亮,但下山不久,山道上便有来往百姓踪迹,更时有人声。年轻人苏醒时先隐约听见熟悉乡音,料想自己死里逃生,他轻吁一口气,始才觉得前胸剧痛,低头方见自己身上披了一件上好裘袄,另有一只手,正将干净纱布束在他胸前,并透出几分金疮药的淡黄色。

“恩公!”辨出正盘腿坐在他对面的大胡子,他哑声叫道,满是感激,“在下柳涯,多谢恩公……”“嘘!”哥舒朗忙向他比手势,瞧着虎背熊腰,却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自称柳涯的年轻人不由一头雾水,想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身在那乘十分气派的马车里,身后便是低垂毡帘,后头车门紧闭,隔绝寒风,车中更有一股幽香暖意。

他已自报家门,哥舒朗想了想,声音压得极低:“柳兄不必多礼。在下哥舒朗,里头是我东家主人和东家夫人。我等途径此地,救下你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这不成,救命之恩……”

山道初见,柳涯一心求救,不曾仔细打量,而今打量车内摆设,却不禁暗暗咋舌。

他往日听说过京中大员出外之时,会用数十轿夫马匹方能带动的大轿马车,此车虽不比那等大小笨重不便,也远比他从前所见任何车轿更为宽阔舒适。还有这恐怕巴掌大一块都价值连城的暗翠色雀金翡帷,在这车内不要钱般到处铺陈挂设,既挡寒意又不至憋闷,挡风遮光,复又筛出细细柔柔的气流、微微淡淡的光晕,蕴着车中两只精巧炭盆、一只青玉香炉,处处透出“财大气粗、富贵非凡”八个大字。

那让哥舒朗大气不敢出的始作俑者,必定便是所谓东家夫妇了。柳涯不敢抬眼,更不敢贸然往马车深处看去,无奈哥舒朗替他包扎,腰间一道皮开肉绽的鞭伤骤然挨上金疮药,他本就翻绞厉害的胸腹内一阵闷痛,忍不住咳了几声,忙不迭捂嘴的功夫,目光不自觉从那只青玉香炉往上,紧接着便窒住,不敢出声。

车内那对东家夫妇在另一面翡帷垂帘后头,看不清身形模样,只能见似乎倚坐在一张巨大长毛兽皮中。被柳涯看清的,是青玉香炉后头与主人卧榻之间,懒懒伏卧的铁灰生灵。他身躯庞大,吐息却训练有素般放轻,若不留心几难察觉,一双冷冷的绿眼睛,在香炉顶袅袅淡淡青烟中截住了柳涯视线。

他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木僵,不敢动弹。哥舒朗将他伤口都包扎好,见他如此模样,耳语般低道:“你内伤不轻。我们捎你进城,之后你自去找人救命。”“那,那……”柳涯不敢再与那似犬更似狼的可怖生灵对视,忙不迭收回目光,也压低声音,悄悄说,“哥舒兄搭救在下性命,在下无以为报,只是恩公们得罪过山风,又在他们地盘上杀了人,万一官府来找,在下愿为恩公们公堂作证……”

“嘁。杀个把土匪还能算事?他们遇上祖师爷了,当土匪本事不济就该这么个下场。至于官府的人,”哥舒朗低笑,漫不经心,“可巧,谁和谁算账还不好说。”

他这般说来,似乎很有背景,柳涯仍不敢多问,只诚恳道:“恩公自有神通,但若有需在下相助时尽管吩咐。”

见他模样认真,哥舒朗只得挑眉点点头,又轻手轻脚起身,弓着腰从马车角落一条小案上取了正煨着的陶罐。柳涯见那底下结构精巧的陶炉里搁置几块炭,几乎无烟,和两边炭盆里一样是上好名贵的银丝炭,却被丢在里头当个煨热水的柴火用。他直勾勾盯着哥舒朗的动作,那大胡子颇为粗糙的一双手从陶罐里倒出一碗冒着薄薄热气的药汤,稳稳托着,向帐内送去。

柳涯一时感叹:这等泼天富贵的主人,也是会身有不适的,可见世间疾病委实最为众生平等,一视同仁。

哥舒朗递出药碗,低声说了一句“应当正好”。翡帷里的主人并未应声,只抬手接碗,半透的暗翠垂帘上便映出一条修长有力的臂膀影子。它又飞快收回,似乎怀里拢着什么珍贵之物,令它松开一时半刻都战战兢兢。哥舒朗仍未退开,而是十分细致又熟练地从一旁木匣里取出一只用帕子包裹的瓷勺,递了进去。

“真苦啊,”大胡子轻声叹道,“闻着都苦。”

主人仍不应他,只是偶尔传来瓷勺轻碰瓷碗的声音。隔一阵,几声轻微咳嗽传来,声音细弱,闷闷的,却引得哥舒朗一阵手忙脚乱,又是摸索着递帕子,又弓着腰去翻那只木匣,取了一只小罐子出来,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仍依旧递进帐里。

本在他们当中懒洋洋趴着的铁灰生灵,似乎也因那几声咳嗽动容,悄然起身,钻进帐里,影子与他们杂糅一团。少顷后哥舒朗率先出来,将手中剩下的小半碗苦药放下,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上柳涯有些关怀的眼神,他弯着腰,勉强笑说:“我们也是过路,不会在苣州久留。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你不必一心图报,进城后快回家救你老娘去吧。”

柳涯聪慧细心,见他样子勉强,似乎进去一趟反而更心事沉重,便压抑心中对那庞大生灵和马车主人敬畏,轻道:“在下冒犯了。敢问恩公,车内……贵客可也是因‘赛华佗’之名,来苣州求医吗?”“什么,”哥舒朗没听清似的,“什么赛华佗。”“竟不是吗,”柳涯掩唇咳了几声,“在下还以为贵客染恙,为‘赛华佗’盛名之故临此贱地。”

“我们东家本是留芳道人士,年前因有事上京,如今要往南去,只是眼下想暂寻个安稳地方停一停,歇歇脚。”哥舒朗徐徐说罢,向车内看了一眼,“不知小兄弟所说这位‘赛华佗’,什么名头?”

“噢,”柳涯忙说,“我们苣州城道安堂,有位神医,名叫翟退之,人称‘赛华佗’。正是以能解鹤顶红剧毒闻名道内,月前还令一位天生痴傻的少女复得神智,传得神乎其神。就连峡陵,也有不少人专程赶来求药呢。”

“峡陵,不是有神医谷吗,”哥舒朗若有深意,“难不成这什么赛华佗,当真比得过神医谷凌绝九针?”

“神医谷虽是连帝上都曾赐匾的厉害,可这半年间不知出了什么事,听说许多往山中求医的都无功而返,更有甚者传说是得罪了什么要紧的人,便请方士设下障眼结界;还有说合谷悄悄撤走,去无人知道的世外桃源隐居,横竖不理世事了。”柳涯道,“这半年间,只在我们苣州地界上,赛华佗声名确已直追凌绝九针。”

哥舒朗闻言,心中略有计较,正有些犹豫,柳涯接着道:“在下这趟也正因要请翟大夫救人,苦于囊中羞涩,付不起诊费,只好专程出去寻友筹借。只是……”

他苦笑着,看向自己空空手心。

“也罢,”他喃喃,“千方百计脸面用尽,也只借来两吊铜板,便是不被过山风劫去,也不够一副药钱。”“你没钱?”哥舒朗问,柳涯揉着暗痛胸口,黯然道:“是。在下原本无父无母,事业未成,是负债流落至苣州,却遇好心老妪搭救,给在下口饭吃、得口水喝。在下为报她大恩,认她为娘,偏偏老天作弄。”

哥舒朗沉默片刻:“诊金多少?”

“恩公?!”

“小声些。”哥舒朗道,又向马车内中瞥了一眼,“相逢即是缘,你有孝心,我有富余,可以暂助你一臂之力。但也想再听你说说,你口中那神医可有真才实学,是当真能救命之人吗?”

他有试探之意,实则这一行人此次下了苣州官道,也正是奔着那位河北道声名遐迩的神医“赛华佗”而来。只因苣州此地于他们而言着实陌生,方才有同伴昨夜先行急速进城打听门路,以便今日接应,免一行人都要周折。如今听柳涯说来,哥舒朗心中便有些数了:若苣州本乡人都对这翟退之深信不疑,想来名声不算虚传。

柳涯自然不知他想法,只因他愿意出手相助热泪盈眶,几要起身下跪,却被他按住,只得哽咽道:“从前也只是听乡里传道,只因此次家慈病重,无奈之下求治上门。相传此人出身华山道医,表以形治,内以养生,玄以神治,如此表内玄三力相协,无有不治之症。只是,只是……诊金要得贵,因说家慈病重非比常人,旁人小病是用钱治病,家慈则要拿钱换命,故而开千金之方,在下于道安堂前苦求三天三夜,翟大夫方才怜悯,说筹上五百两银子,可再换家慈阳寿二十年……”

“听来倒有些本事,”哥舒朗正若有所思,不防备呛咳几声:“多少,五百两?”

入冬夜长,待到天大亮时,褪了灰蒙,已近过午。苣州城孟阳巷的道安堂前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外圈的踮着脚尖,靠里的议论纷纷,不约而同让开了当中一圈空地,里头跌坐一位粗布棉衣的老人,身边横着一根摔落的竹杖,正无措地看着门前嚣张跋扈的锦衣公子。

老人咳嗽着待要爬起,探手去抓自己的拐棍:“有钱的便往前站,能治病;没钱的就得往后站,擎等死?翟大夫说过进了道安堂咱们都平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锦衣公子嗤之以鼻,挥手令身旁家丁小厮一拥而上,抢了他的竹杖折断:“偏就有这样的道理。我有钱,任他翟退之开出什么千金万金的方子,本少爷眼睛都不眨一下,自然该无病无灾;你没钱,大夫好心给你开药,你拿不起药钱,还要大夫倒贴给你治病,你不病死谁病死?活不起就滚开!”

人群一阵唏嘘,那老人更是悲愤羞恼,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却强撑着一派老儒作风,试着同他讲道理:“翟大夫分明说……我,我今日一早天不亮便来了,守规矩,等到如今才、才……你却……”“你守规矩,那是因为你只能守规矩。不守规矩,你有那插队的资本吗?哼!”锦衣公子嘴上不饶人,正得意洋洋转头,眼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个靛蓝长袍的年轻人。

那便是道安堂的坐诊大夫翟退之,人称“赛华佗”的神医。

不等锦衣公子开口,翟退之侧身避让,在周遭排队百姓纷纷招呼声中走向地上老人,将他扶起,还细心地拍了拍衣上尘土。老人顿时泪流满脸,涨得紫红的脸色也渐渐好转。

锦衣公子见状,不依不饶:“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公子今日着急,不同你这乡巴佬计较。我乃幽州刺史之子武少仪,家母身子不适,你若识相,且随我去一趟,本公子动动手指头,你这一趟自然吃好住好,诊金比那群穷光蛋付给你加起来还要翻十倍,你可别不识抬举。”

他说着,不怀好意将翟退之上下打量,目光轻蔑地停留在翟退之洗得泛白的袖口。

翟退之无甚表情,扶着老人向门里走了两步,顺带偏头向门边木牌摆了摆下颌。锦衣公子循着望去,那木牌上十分周正地写着八个通俗易懂的大字:

天下地上,神鬼按序。

是神是鬼,到了门口都得排队的意思。

锦衣公子当即便被气得发笑:“本公子可听说了,你这厮昨日可就被人请去出诊过。怎么,是我武少仪请不动你?你也不去峡陵地界打听打听小爷是谁!来人,给我把他绑上车去!”

原在道安堂外已排了长队的候诊百姓们闻言大惊,纷纷自发上前阻拦,更有近处一群看似游手好闲的粗布武夫上前吆喝,转眼间反将武少仪和一众家丁小厮围了起来。震破天的撕打声中,翟退之面色如常,搀扶老人进门诊治,全无这插曲一般。正待迈过门槛,那武少仪由身边家丁护卫,硬挤到门前,一张养尊处优已久的白皙面庞涨得通红,模样也不比适才趾高气昂:“不成,你得跟我去救我娘!”

翟退之身板清瘦,手无缚鸡之力,饶是冷着一张脸也被他强横拖拽,手中搀扶的老人更是舍了风度,拿起手中竹杖要去敲他。这一老一弱自不是武少仪对手,周遭邻里百姓纷纷指责怒骂,还有人叫嚷着要去喊衙役,武少仪仍置若罔闻,强拖着翟退之就要塞进马车。

“我娘真有重病,要你去救命!”人群指摘不休,污言秽语不止,武少仪倔强道,“今日你走也得走,不走,小爷打断了腿把你拖回去!”

——雪已停了有一阵子了,这时候日头正好。

恰足以令静静伫立巷口的马车毡顶上,前夜攒下的一层白雪融化。

须发棕红的高大男人向武少仪笑了笑。他模样不似中原人,笑容却很温和,透着一股与魁梧身量格格不入的儒雅。武少仪不知他何时走近——他如此高大,步伐本该最沉重;也不知他想做什么——他的同伴们或站或坐守在马车旁边,但他们的眼睛一起落在武少仪身上;与他为敌,可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你想做什么,”适才还在道安堂前有恃无恐当街闹事的贵少爷,竭尽全力对抗着近乎本能和直觉的畏惧,他暗恨这高大男人并未亮出武器,他却觉得已有无数把刀放在了他的肩头,“我,我可是——”“幽州刺史府的公子,”男人和善道,“久仰久仰。听闻令堂身染微恙,公子仁孝当真感天动地,不过微恙是一回事,病中骤然闻听爱子横死异乡,便是另一回事,对也不对。”

一时鸦雀无声。

武少仪惊道:“你说什么?!”

“让你排队的意思。”男人笑道,“我家东家尚在后头排队,你却在前头耽误功夫,听过插队不得好死未?”

话音才落,他随手在武少仪腕上一捏,贵公子当即惨叫一声,不止被迫将翟退之放开,更不由自主弯膝跪倒,上身扭曲着,拼命迎合手腕力度,生怕他当真要将自己手臂生生拧断:“你是什么东西,报上名来,爷饶不了你!”

男人正待自报家门,忽而不知想起什么,仍笑了笑,侧身看向身后马车,朗声道:“在下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是奉东家意思办事,公子若要记恨,当记我家东家的名字。”

他守在马车旁的同伴们闻言不由忍俊不禁,原本笼罩在一行人头上的愁云惨雾似乎稍稍拨散。坐在马车横栏前的俊秀少年也抿唇微笑,望向那本就足够吸引本乡百姓瞩目的华美垂帘。长队中不乏外乡慕名而来求医之人,也停着不少大小车轿,唯有它最与众不同,只可惜他口中东家极沉得住气,被有心打趣也不吭声,更懒得露面。

“那便是我们东家——白石洲,尉迟骁。”哥舒朗慢悠悠道,“冤有头债有主,在下今儿下了公子的面子,来日只管找咱们本家清算,倘若令尊——有这个胆量的话。眼下嘛,劳你让让路。”

武少仪正要挖苦,忽而噤声,看看哥舒朗那派笑里藏刀,又瞧瞧那乘极为扎眼的马车,他咀嚼着哥舒朗口中那几个字眼,愤愤后退一步,叫上身后一众家丁,飞快上马离去了。

哥舒朗笑着摇摇头。对上翟退之沉默注视,他并不多话,只颇为尊重地俯首作了个揖,旋即转身回到马车一旁去。他有心以此逗同伴宽心,马车旁的少年虽还带笑,却对他暗暗摇头。两人互换了个眼神,比划队伍还要再排一阵,便点了几个人去买些吃喝回来。

过去约莫一个半时辰,孟阳巷里的长队还未消散,但那乘原本落满雪的马车已近在道安堂前。最后排在他们前头的,便是哥舒朗途中救下的那位柳涯和瘦弱老妪。两人进门后不久,即又传来翟退之平静话声:“下一位。”

围观已久的百姓们不自觉一道望去,赵五那等打家劫舍为生的土匪头目都要垂涎欲滴的货色,他们不见得识货,可这一丝杂毛没有的毛毡却随意钉在车壁的架势,已足令他们驻足,心中好奇,本以为车里出来是何等神仙下凡,未料翡帷一掀,率先钻出来的竟是个庞然大物。

一条通体铁灰、难辨狼犬的巨兽慢悠悠冒出脑袋,庞然身躯却不显笨重,很是灵活地跳下地来,懒洋洋地舒展着身躯,似乎早知周遭有意窥伺,一双锃亮的绿眼睛冷冷睨向周围。

人群冒出几声短促惨叫,更有被吓得连连倒退,过路人不明就里,有的循声望来,也吓得退避三舍,不敢多看。

白云旗揉揉乐游的头,复又将帷帘掀起:“大哥……东家。”

肩披漆黑大氅的男人稳步下地,檐上几许雪屑被风吹落,拂过他锋利眉弓,左眉尾一处截断伤疤已褪尽血色,显露陈年痕迹,高挺鼻梁却还斜亘一道深红新疤,一双深藏眼窝的眼睛则呈现与傍身巨狼相近的冷绿。

被吓得连连倒退的人群纷纷传道:这便是白石洲来那位东家了。

——白石洲,尉迟骁。

究竟何许人也?不露声色,即可使幽州刺史之子悻悻而归。

他怀中还抱着人,被揽住腰背膝弯,藏在大氅底下,难辨身量;那人眼前蒙着柔白素帛,温顺安静地倚在他胸前。因他身形高大,过门时微微低头,看向怀中一瞬,桀骜冷漠的眼神霎那间褪去几分寒意。

未等他漆黑大氅拂过门槛,巷口又有几人匆忙赶来。打头之人有些年纪,头发花白,却梳理整齐、一丝不苟,露出清俊面貌,更是精神矍铄。因他赶路着急,褪了外袍,臂上就搭着件银灰裘衣,风风火火大步流星而来,正是谟那因。

对上尉迟骁冷睨目光,他向巷子另一侧摆摆下颌,那是他来处,亦是本地州衙方向:“都摆平了,进去吧。”

第159章万金方(上)

道安堂前还热闹时,几条街外的余府门前便停了一乘青轿。轿中出来一个身量矮小、年近不惑的男人,他方一露面,余府门房小厮便认出,欣然招呼,请他进去,并向里通传:“快去请老爷,就说张刺史到了。”

男人名叫张营,正是苣州刺史。他虽较之寻常人都矮上半头,却难得生了一副端方正派的五官。下轿后由迎门小厮引领向府内走去,因着面色不快,极擅察言观色的小厮登时讨好,问他这时辰来用过午膳未。张营置之不理,只冷哼一声,见着花厅前头立着个熟悉人影,便将眉头一拧,张口即是冷冷质问:“先前便说了近日收敛着些,如今被人捆了送进州衙,咱们都不安生!”

那门口静候的是个手执手串的年轻后生。他年纪不大,面庞生得白净,轮廓柔和,长发在身后宽松束着,姿态闲适从容,身上一件青缎银鼠皮的长褂,领口袖口也各有一圈银鼠毛,雪白油亮,一丝杂色不见,用料上好,放在上京豪族公子哥们中间也不见逊色;那圈口绒毛里,犹闪烁金玉之光,是挂缀诸多首饰,就压着他无缚鸡之力的腕子。

张营一到便有意发难,他只抱歉一笑,文质彬彬抬将手,礼道:“为山上那桩事,义父已大发雷霆,唯恐为刺史增添忧烦,吩咐婴歌备了厚礼上门致歉,不料还未出发,刺史先到了……”

这年轻人自称婴歌,张营与他不是第一回打交道,知他性子油滑,故而只是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心道一声装模作样,又兀自提步向花厅内走去:“同你说话也是白费,我自等你家老爷来。”

他言语鄙夷,婴歌并不气恼,跟进厅去将下人屏退,亲自取一壶新茶过来请他上座并斟了茶,那手串就摇晃着挂在他清瘦腕子上,身上那件样式别致的长袍又将身形紧绷勾勒,弯腰递茶间流露一股别样的妖冶风情:“这时辰义父正在无象堂静坐,不好打扰。算不得十万火急的事情,刺史有话既是不愿与婴歌谈,就劳您暂候吧。”

说罢,他转身在张营对面椅子里坐下,两腿交叠,挑起长袍一角轻晃。张营等过片刻不见余文泉露面,再见婴歌分明不怀好意的眼神,当即更恼羞成怒:“区区妖僮,哼。你家老爷既不肯露面商议,此事上本官只好公事公办。”

“哦?”婴歌知他是说被捆送到州衙的赵五一事,却还不慌不忙,“赵五哥狂放不羁,向来不服管束,借刺史的手给他个教训,小惩大诫,不是坏事。刺史只为这事还费心跑一趟,婴歌事后一定向义父……”“小惩大诫?”张营冷笑,“他自己不长眼,招惹了不得的人,本官可不敢‘小惩’于他。这赵五与你同为余大老爷义子,本官来这一趟便算交代,过上几日,婴歌少爷自往我州衙替他收尸罢!”

饶是婴歌似乎并不多关怀那赵五之事,听见“收尸”二字也不由眉毛一挑,旋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刺史这是何意,小打小闹、咱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怎还到要闹出人命的地步?”

张营脸孔铁青,模样不善:“这阵子紧张,本官早提点过。”

年前京城生变,储君于皇家秋狝遇刺,此后始终不治。东储自知病弱、难堪大任,遂请辞储位,归还金印册宝,离京静养,之后不知所踪。而穆阳郡王同时前往封地殷雷,上月便有消息称穆王一行已径直穿过河北、进入淮远道。虽则广德帝始终未下诏正式废储,但东宫空置、储位空悬,京畿驻军换防、统兵易主,京中数月间已是风云变幻。

太子参政多年,领京畿事务,先后执耳户部及至尚书六部,并两次监国,纵经年前颇多起落波折到底其根基坚若磐石,本最难以撼动。偏偏此次伤病辞去,不说东宫集团势力骤然解体何等动荡,便以储君朝野声望之重遽然随太子离京而落空,即足够对朝局产生冲击,使如今京中局势看似暂且稳定,却令外头的人更加难以揣测。

河北道数年前曾与昭南同为皇长子越王韩焜辖下,其旧部属官势力多在道内。后来越王获罪失势,亲信落马,河北道近半官员更迭换任,当中又先后经多州旱灾、然州铁矿山兵乱,后来越王复位,重新得权,京中三位成年皇子曾成三足鼎立之势;而苣州上任刺史陆子津便曾是越王旧部的得意门生,被越王连累,官场除名、困顿之际,受昔日东宫开恩,临危受命主持苣州旱灾赈济事务,于安置灾民、平稳民心、防有流民冲撞京畿等事项上立有大功,月前已凭此功应召迁除入京辅佐越王,张营身为陆子津门生,便是受其举荐升任刺史。

他曾在其他州衙任事多年,听说苣州本地颇多隐情,其师陆子津入京前更特意吩咐他,余文泉此人不好辖制,恐他拿捏不稳,一定要拿出派头敲打,万不可上来便被踩在头上,否则之后难能翻身。而他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到过山风身上,未料这群人阳奉阴违,眼见陆子津离任,因他年轻势弱、手段单薄,心中瞧他不起,眼里自然也无他,不出两月就惹出麻烦,端要看他如何作派。张营咬紧牙不肯苟合,过山风见他“不识趣”,只得又托到余文泉头上调和,用两箱银子摆平了事,其实旁人不好说,张营清楚,那赵五心中依然有恃无恐。

张营深知,赵五敢说一套做一套,有恃无恐毫不遮掩,就与他面前这出身象姑馆的男妓婴歌一样,无非是倚仗身后义父余文泉的势力罢了,而今更干脆被外来之人捆了押送到张营面前,令他只觉棘手。

在这等人眼里,大凡能用小钱摆平的,都是小事。偏偏赵五有眼无珠、要钱不要命,惹上了一个用钱摆不平的“苦主”。

“究竟哪里来的贵客,刺史都束手无策。”婴歌亲自起身,又为他将已半满的茶盏点了滚水,“这外来的,到底是外来的,三不五日便过去的过路人。从前陆刺史在时便与我义父私交不错的,陆刺史高迁,若非去得着急,咱们也要上门贺一贺。既有渊源,咱们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没得为几个过路人伤了和气。”

他眉眼间很有一抹雌雄莫辨的阴柔娇娆,语气也是,信手拈来,点下几颗滚水,浇得杯中一点茶沫云雨翻覆:“凭他是谁,人生地不熟的,来了刺史您的地界上,哪有用我家哥哥性命做投名状的道理。张刺史是体面人,咱们别处下不体面的事,让人看笑话。”

他摆足架势,言语中撩拨之意昭然若揭,张营却苦哈哈地皱起脸来,抬手便将杯口捂住:“罢罢罢。婴歌少爷这套本事只往你家大老爷身上使,本官福薄,消受不得。大老爷什么意思,本官如今也算明白了。仍是那句话,到时来了消息记得收尸去!”

因恨婴歌如此搔首弄姿是有意轻薄,张营脸色青了又青,眼看便要拂袖而去,却听花厅后头传来足音,是个衣着齐整的老仆,因他一目已眇,用一只青色眼罩盖着,行走时身子微微倾斜,却很稳健。他手中正端着一只底部烧黑的铜盆,还残余些许纸屑,更带出一大股浓郁熏香,见着婴歌和张营在厅中说话,他微微一笑,将铜盆在旁放下,熟练地向里倒了一盏茶水晃了晃,连纸屑香灰带茶水,一并倒在了门边一棵低矮的枯萎花树根部,浑水又从陶盆盆沿溢出来,将他布鞋打湿。

“李伯,”婴歌道,“你又不记事了,这位是张营张刺史。”

“哦。”被他称作李伯的老仆应声,“老爷这便来了。”

他样子有些糊涂,张营正心烦,晓得余文泉身边这半道救下的贴身老仆惯是个神志不清的,并不计较,只听余文泉总算要来了,这才斟酌片刻,还未酝酿出一张不至冒犯又确实让人知道他愠怒的脸,就听李伯欣然道:“大老爷来了。”

余文泉步履蹒跚,一身黑袍,头上更戴着斗笠,四周围垂着一圈深青长纱。他被李伯搀扶过来,同张营寒暄几句,因婴歌上前来扶,他在看不清面容的面纱底下发出些短促笑声,转而由婴歌亲密搀扶,就在张营对面十分亲切地坐下了。

得知同样身为义子的赵五劫道不成反被过路“贵客”扭送到了苣州衙门,他虽因掩藏面纱之下而令表情不为人知,攥在婴歌手上的指头却无奈地敲了敲:“瞧你五哥哥,竟知道给衙门惹事情。我看刺史都忙碌清减了些,你当派人去送些上好的补药。”“是,”婴歌不顾张营在旁阻拦,轻柔道,“儿迟些就去,非要最上乘货色不可。”

“对。”余文泉说,“送给刺史府上的东西就得要最好,咱们苣州困难,全赖陆先生和如今张刺史才有安宁日子,做人需知晓感恩的道理。”

“是,”婴歌恭顺道,“儿都记住了。”

他管教婴歌,张营在旁听得暗自咬牙。他初上任不久,清楚余文泉确实背地后给他不少帮助,本地乡绅头子与地方官向来是鱼帮水、水帮鱼的关系,他要在苣州行事,也必定少不了如余文泉这等各路都吃得开之人当中调和帮助。如今余文泉这番话便是提点他不知感恩,这点小事还要拿到台面上来说,嫌他不通情理。

“大老爷有所不知。赵五这事麻烦,在他招惹人的时机不对,招惹的人也不对。”不愿再听余文泉指桑骂槐,张营直道,“时机不对,是他偏犯在上头正乱的时候。至于人——”

京中局势,看似暂且稳定。苣州虽地处河北西南、与峡陵交接之地,连长安城的边都够不上,可到底河北道毗邻京畿,又守着南边那条去年才乍汛乍旱、脾性诡异的陵河,每每开春,大半个苣州青壮年都要被征为河工,这地界是逃不脱上头人眼睛的。

自手握靖江以北诸多漕运事务的颜氏获罪之后,接掌漕运的庆容萧氏又因武国公卸甲而有心退避,都水监手中权柄一日重似一日,至如今作为大靖水政核心,交到了统辖江南事务的瑞王韩熉手里。陵河去年惹出多少祸患,今年瑞王若想在防汛治旱上作出番成绩,势必紧盯陵河;而越王也不会放过河北,这可是他从前旧部最为熟悉、又皆因抗旱有功而被提拔的发源之地。

河北、江南相接之地,名叫会三川,地势复杂,乃一江二河交汇之处,那便是陵河中游频旱几近断流、而下游却年年决口的症结所在。瑞王新贵势猛,越王后起穷追,这两位皇子若想把此事料理得漂亮,既在广德帝面前得一功绩、又得民望,眼下关键就在谁能设法治理好会三川。

日前京中来旨,会三川治河事务交瑞王韩熉主办,越王韩焜协办。这当口,身为越王亲信门生的陆子津理所应当与韩焜一条心,而张营的立场更是不言而喻。

不几日应当便有第一波主事属官率先赶到,苣州守着从长安城通往会三川的平坦捷径,断不能出问题。为开春后这项水政要务,两位皇子在长安城带着各自亲信集团角对角剑拔弩张,他唯恐这时候闹出什么大动静,须知这些天之骄子一句话的功夫,就足够小地方一场狂风暴雨;更休说赵五好死不死去劫了个他用膝盖想想都惹不起的人。

“到底何方贵客,如此气派。”余文泉本以为他故意刁难、欲抬高条件,未曾想张营至今不松口,他心想看来确然有些麻烦。

张营恼道:“白石洲盐行,尉迟家的人!”

婴歌一头雾水,原本蒲柳般柔软挨在余文泉旁边的身子撑起,讶然看向自家老爷。余文泉仍在面纱后头,可却不由直了直后背,姿态不复闲适。

“尉迟。”他细细咀嚼这个姓氏,以及它的来处,“白石洲。”

小心观察着他的动作,张营叹了口气。

白石洲尉迟氏乃是他们帝上那位至今有且仅有的发妻母族、太子的外祖家,太祖年间便有战功显赫,可惜后来折戟昆仑山下,本家早已一个男丁都无。当年尉迟老将军一支虽已无后,可以帝上对先皇后的情义,凡是沾上边的都当受其恩惠,更休说又是盐行买卖。

留芳道的盐行买卖,向来是不见红的腥风血雨。云景裴氏式微,涉及留芳水患避税私贩官盐的众多盐商皆被问罪,盐行买卖回归官商相协,再无从前一姓独大的态势,但尉迟氏最不一样。民间纷传,太子为护广德帝才于翠螭山中受重伤,帝上本就宠爱储君,经此难后更怜爱至极,纵使太子神志不清亦不肯废储,生生捱到太子自知难当重任请辞才肯松口,以如此惜子情意,底下人凡是有点心眼的也当对白石洲尉迟氏这与“前太子”外祖一族沾亲带故的一支多加照拂。

拐着弯的皇亲国戚,人家又占理,偏在这种最不能横生枝节的时候。

不过……

“那么,”余文泉沉默片刻,“‘贵客们’是一定要刺史取我儿性命不可了?”

“他们还要在州城停留几日。”张营并未直接作答,周旋道,“不过那押人来的老先生发话说了,因那赵五冲撞车马,他们东家性子暴烈,东家夫人身子又弱,途中延误不说,也受了些惊吓。东家发话,需得见见州衙要怎么办事。”

“好大口气,”大约闻听那位白石洲东家有心为夫人出气,婴歌顿觉不平,挖苦道,“白石洲如何,帝上岳丈如何,他们不过沾亲带故族中分支罢了,也敢装模作样,来义父这里摆谱拿乔。便是再受族姓恩泽,区区一介盐行掌柜罢了,我家大老爷可是……”

“话不能这么说。”余文泉说着,在他手背拍了拍,后背又慢慢倚靠回去,“官道上那几个小子稀里糊涂送命,模样老夫也已有耳闻。苣州这等小地方,贵客初来乍到,声音大些、行事狂些总是有的,看不起咱们穷山恶水小地方罢了,不知天高地厚而已。张刺史既不好得罪了他,又恐不好交代,便让小儿随刺史去一趟,还劳你当中调解调解,这事自然能私了是最好——为外乡人这点小事对簿公堂,惹出人命,这委实是……”

他短促一笑,摇了摇头。张营立时察觉余文泉在得知这尉迟骁来历后虽讶然片刻,却并未放在心上。他暗地里拈了拈指尖,不由有些沮丧,心内本有的盘算也落空。

陆子津赴京前早曾提点他:余文泉之所以有横行河北的本事,还有一层身份傍身,此人乃是当今天下民商行会顶尖之地“菩萨蛮”的上行掌柜之一。人都说“抬头万里有青天,低首三千菩萨蛮”,菩萨蛮于各道广涉各路生意,说是民商,可若朝中无人自然也寸步难行,更休说民间早都流传,菩萨蛮行首背靠朝中极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余文泉有这层身份,黑白通吃不说,便连陆子津都要让他三分。

张营初出茅庐,跟随恩师陆子津起落之余,看似随波逐流,其实心中对这等人最为不忿,尤其余文泉及其众多所谓义子行为不端,常有欺压本乡百姓之举,偏这人狡猾至极,分明作恶,又精通愚民之策,时常施舍小恩小惠,哄骗得一众本乡百姓对他赞誉有加,让张营有心整治竟无从下手。

那赵五屡教不改,张营深知过山风盘踞官道是个祸害,可正因如上种种缘故,单凭他不好处理;本要以此次这尉迟骁一行人试探余文泉,因此故作神秘,又一副颇有声势的样子,以为好赖是沾边的皇亲国戚,能借此敲打,可惜看模样,他要借这把外来刀割除毒瘤,只凭尉迟这姓氏还不够。

他不免有些失落,但即便年轻,到底也耳濡目染过其恩师陆子津与余文泉这一党地头蛇周旋之策,于是强自隐忍,以免着相,令人察觉:“大老爷既这么说了,只好如此,本官仅可尽力试试。”“那便走吧,”余文泉有轻视之意,婴歌甚知体察,也随意作轻狂姿态,“满府上下,张刺史向来最看不惯婴歌。今儿要同行,刺史不如先行,否则咱们并肩而行,恐怕污你清誉。”

为报复张营适才讥嘲,他掩唇笑了起来。余文泉抬手由那始终在身后默不作声的李伯搀扶,待站起身才不紧不慢道:“我儿中,婴哥儿最年少,偏爱胡闹,却也属他乖觉。刺史只管带他去,倘若惹下祸来,左不过老夫亲自去赔礼道歉罢了。”

张营脸膛白了红、红了青,又恼又忍,仓促抬手作了个揖便拂袖而去。身后接着有一阵脂粉味儿追了上来,婴歌分明知道他最厌恨自己这等以色侍人的小倌,又很是快意地紧撵着他步伐,明摆着与他找不痛快,还兀自跟上前来,挑衅道:“刺史走慢些,旁人见了,当我婴哥儿是什么不挑货色的人,刺史这般男人,我也要巴巴贴上去呢。”

“简直令人作呕。”张营无声骂了一句,掀起轿帘便要进去,却见婴歌舍了紧随其后的轿子,闪身进去,就坐在了他的轿子里。张营只觉腹中翻江倒海,狠狠掷下轿帘,深吸了口气,方才在轿旁两名家丁无声安抚中提起衣裾,弯腰坐进轿内。

“咱们可是要去衙门?”拨弄着素轿内简单陈设,婴歌嗤之以鼻。这里头简陋,甚而不若这余文泉义子一只手臂珠光宝气。张营颌角微微抽搐,是正咬牙按下:“不必。若要尽快当面调解,本官知道他们现在何处。”“哦?”婴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那条手串,猫眼儿般的微光在他手指尖上盘旋,“好大派头,张刺史请不动,还要专程追上人家,倒贴个交代。”

他因见张营又在余文泉面前吃瘪,已乐得丢了那派初进门时装出的文质彬彬,言语间不自觉又流露从前皮肉营生时常有的市井粗鲁。

张营心内鄙夷已极,望一眼自己浆洗得发白的衣角,因小轿狭窄,逼迫得只能紧挨着他那剪裁风骚的衣袍,顿时又是喉头一滚,忍耐道:“人家占理,不缺钱,只要个交代;余大老爷要调解,婴歌少爷既是要去认错,可别把谱摆错了。惹出什么祸事,来得及请大老爷出面自然是好,不过本官看来者不善,官道上什么惨状婴歌少爷也当有所耳闻,这群人行事蛮横粗暴,得理不饶人,婴歌少爷一时有个什么好歹,惹他们动手,本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恐怕护不住你小命。”

婴歌脸色一变,慢悠悠拈着手串的指头骤然缩紧,狠狠瞪视着他。张营面色如常,他无处发作,于是只冷哼一声,收敛了那副洋洋得意,自顾自往后一倚:“不知将张刺史吓得屁滚尿流大气不敢出的如此贵客,下榻何处呢?”

“还不知道。”张营懒得再看他,“本官只知他们这趟是为那东家夫人求医来的,要去道安堂。先去看看,以他们那般架势阵仗,便是看诊结束也定有人知道下落。”

“哦?”婴歌音调一变,似乎噙笑,“原来——是奔着赛华佗来的,‘贵客’。”

翟退之坐在桌后,冷冷看着面前落座的男人。他身旁童儿丝毫未察觉异样,一本正经地捏着笔,正一笔一划在册子上记下时辰。正与童儿登记名姓的老者清癯挺拔,模样极精神,一双眼睛尤其精明,待见那童儿认真写下“白石洲尉迟骁尉迟夫人”后,他似乎颇为友善地笑了笑。

哥舒朗在门边与刚结束看诊抓药的柳涯及其母匆忙说了两句话,得知翟退之已为柳母开了药方抓药,他颇为欣慰:当然若暂且忘记那五百两天价诊金的话。柳母虚弱,因不舍得用哥舒朗借给的银两租车,柳涯回家后本是用一辆木板车拉她来看诊,途中恰又遇见哥舒朗一行人,于是哥舒朗帮他将柳母挪上马车横栏前头,捎了他们一程,眼下正吩咐他们门外稍候。

那柳涯之母头发尽白,样子呆滞,因太过虚弱已不会走路,柳涯背着她向哥舒朗连连道谢,目光下小心落向翟退之对面那始终沉默不语的大东家,只见一个漆黑背影。

哥舒朗尽速返回桌旁,与谟那因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在门外等候良久,已听众多百姓提起翟退之是个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好大夫,仁心仁德,能用便宜草药便绝不会开出贵价奇珍,甚而常有义诊;可怎么偏偏柳涯的母亲,只诊金就得叫到千金?

柳涯告诉他,因在翟退之眼中,人有病,分虚症实症。万民常有实症,寻常草药即可医治,或辅以金针艾灸推拿等疗法;而虚症不同,有通玄之因,常涉前生今世冤孽因果,需以他道行化解,于是要价就重。

譬如柳母,只因去年于田间摔了一跤,虽有柳涯照顾,却时常哀怨自己从此只能躺在床上等死,于是渐渐不爱动弹、不爱言语。翟退之道乃是年轻时候于田间作活也不甚摔跤、踩死了一只黄鼪,那黄仙本要得道,因此功亏一篑,便在地下告她一状,使她如今被鬼差拘魂,必需用道法通灵化解,草药也不过辅助而已。

哥舒朗对此半信半疑,谟那因虽不置可否,却禁不住左边眉毛挑了右边眉毛挑。此时哥舒朗已在适才动作间见了柳涯胸前挂着那药包里的药,乃是一堆符纸包裹的草根,他心中更生疑窦,无声提醒谟那因后,文师立即会意,抬手在尉迟骁肩上一按,率先开口打破了翟退之的无言打量:“我等这一趟来得辛苦,适才在外打听知道翟大夫只要神鬼按序,并不拘排来几人,不若先给我们这位兄弟看看。”

他毫不遮掩,是要试探翟退之的本事。那半面阴翳的赛华佗微微牵动唇角,向童儿示意不必无措,亲自铺开一张纸。

他的目光飞快掠过了桌后的尉迟骁。

那有价无市的漆黑裘氅是用数整张黑狼皮制成,几能辨出狼背上长毛走向。尉迟骁文风不动,稳坐翟退之面前,怀中还抱着一人,令其侧坐怀中,肩膀软塌地伏在他胸口,大半身被拢进那件漆黑大氅,更将一张脸都埋进颈窝,仅能依稀看见一条三指宽的素帛蒙着眼睛,系在脑后,与一头只用发带半绾、毫无修饰的鸦黑长发一并垂散在裘氅宽而长的深色绒领中。

“名字?”他问道。

谟那因将哥舒朗往前一推。大胡子笑道:“哥舒朗。”

翟退之道:“朗朗乾坤的朗。”

“正是。”

慢慢写下名字,翟退之的余光又一次扫向尉迟骁裘衣袖口中的手。

几道已经泛白的疤痕横亘于嶙峋突出的青筋脉络,其中有些恐怕当时伤重,皮肉不复光洁,或有平凹、增生,显露狰狞,而手指修长,轻易将夫人衣袍下并拢大腿握在虎口,本该极为有力的指节微微屈起,牵挂在皂裘底下一抹似乎格外脆弱的玉色外裳中。

——这双手……

他徐徐收笔,眼中那只手似乎含情轻叩夫人腿侧。不等翟退之回神,却觉头顶一阵针刺般的冰冷麻痛,像一双獠牙不知何时已紧挨他的脖颈,未名的野兽已盯上他。他悚然之余不自觉昂首,暴露暗中打量的视线,正好那落在尉迟骁下颌的一道日光稍稍偏动,翟退之始才回过神来:

方才是那背光而坐、匿藏阴影中男人已发觉他的窥探,正盯着他,面无表情,一双他看不真切的眼睛,于不可见处冷冷一眼,就令他毛骨悚然。

——刀口舔血的,生意人?

哥舒朗轻叩桌面:“大夫。”

“嗯。”翟退之强撑神色不动,将目光从尉迟骁身上挪开,转而望向哥舒朗已自觉搁在脉枕上的手。同样布有几道陈年疤痕,尤其掌心多处都是积年冻疮,彰显曾经酷烈。翟退之望着他手上那只模样狂野的扳指,虽不曾见过,却猜出绝非中原所有,就如这群人怪异高大的身量、眉眼深邃的异族面孔一样。

但即便哥舒朗等人故意打扮得如同寻常家丁护院,凭翟退之的眼力,也已看出无论那外头马车辎重也好、尉迟骁夫妇穿着打扮也好,都够彰显,纵使不知什么刀口舔血的来历、九死一生的买卖,这群外来商贾,极富油水。

如何让衔着金银财富的恶狼俯首,这对翟退之而言并不困难。

无欲则刚,世人有所求,即是弱点。

尤其患病,药石无用、听天由命之时,满心信托,都只待要一根救命稻草。

他抬手搭脉,清亮目光徘徊于哥舒朗面上:“何处不适?”“心中烦乱。”哥舒朗回以平静注视,似乎极为友好,“常有噩梦,惊醒后盗汗如雨不止。”“嗯。”翟退之平静应着,请他露出舌苔看看,搭脉指尖轻抬又落,“其他?”

“还有怪病。”哥舒朗微微侧身,“不便见人。”

翟退之请身旁童儿退让,哥舒朗这才说:“尝有金甲将军入梦,说我杀孽重极,惊动天庭,当遭天谴,要押我去云头受雷霆加身之刑。自此梦后每夜三更惊醒,再不能安睡,身如过电,筋脉奇痛,触木即焦、触铁即红、触水即沸,鸡鸣日出后方复原样。”

他身后少年眼皮一跳,默默退后半步,将表情藏进了逆光阴影中。

翟退之对此充耳不闻,诊脉过后,仍不卑不亢,随口道:“金铁刀兵俱主戾气,放下屠刀,少生杀念,梦魇即灭。壮士身康体健,不必用药。请吧。”

哥舒朗不语,谟那因则从袖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搁下。翟退之神情不霁:“你这是——”“大夫,”谟那因慢道,“烦请你再诊一诊。我们这位小兄弟痼疾缠身,你三言两语将某打发了事小,若怠慢病患,想来你也于心不忍。”

“我方才已说了,他没病。”翟退之对他话里有话心知肚明,却毫不退让,“身体康健,不必用药,也用不上诊金,请收回。下一位。”

哥舒朗和谟那因换了个眼神。此人虽向柳涯狮子大张口,又有些玄之又玄的诊断,但适才门外为排队看诊一事已见此人又确有不分贫贱的执拗,邻里百姓也肯信任,不义之财不取,对哥舒朗有意插科打诨、谟那因再度露财也未有抓住玄虚不放,借故胡诌诓骗,如此看来似乎还算可用。

谟那因静静扫过他表情:但也不排除此人放长线钓大鱼,毕竟“尉迟骁”这人打从进门就旁若无人往前一坐,是个脑壳里没水的也知道,他怀里那个才最要紧。

人心叵测,还是得谨慎为上。谟那因示意哥舒朗后退,自己又从随身革袋中取出一捆丝线。

“我家夫人出身高门,金枝玉叶,性柔体弱,生人碰不得。”他拈出一节线头,笑道,“因罹怪病,夫家与本家只好遍请大夫医治,不过都只得一诊脉之法,便是悬丝诊脉,只可惜全无起色。听闻这手法不易,不知翟大夫?”

翟退之面不改色:“请。”

谟那因“感激”一笑,弯腰自尉迟骁怀中翻出那尉迟夫人手腕。捋开一只银镯,柔黄细线被系在腕上,复又小心越过漆黑裘绒,另一头交到了翟退之手前。他一手将丝线扥直,模样平淡镇定,深知为名门夫人看诊的规矩,低垂视线,只是仍难捱余光颤颤,瞥见一抹脆弱又惊心的白。

许是日光。

——前夜有雪。

又许是雪光。

他右手按线,左手则像模像样掐起手诀同时掐算。谟那因这才想起相传此人是位出身华山的道医,大约寻常病症用不上这法子。

翟退之闭了闭眼睛。

他依旧不动声色。

日光没那么薄,雪光没那么润。

那抹惊心的白,当是夫人的手臂了。

堂内安静得针落可闻,翟退之久不出声,门外等候的其余病患也因他少有的凝重沉默而缄口不言。他视线低垂,似乎只盯着拈在自己指尖的丝线,对周遭各异神情置之不理,直至门前忽有人低声传说着“张刺史到了”并往两侧避让,他这才紧皱眉毛,抬了抬头。

尉迟骁更对身后动静不加理睬,甚而眼神阴鸷,隐隐有威胁之意,是责他诊脉之余竟敢分心。翟退之一阵莫名胆寒,仓促扫过尉迟骁冷峻面孔,总觉他眼睛有些奇怪,但因逆光而坐却看不真切,加之不敢逼视,只有危险当前的怪异直觉。

两人正僵持,身后先传来谟那因与来人交谈,来的便是张营和婴歌,得知他们特意为山道一事前来求和调解,谟那因示意云旗退后,上前一步,冷冷哂道:“不必费事。某已说了,这伙山匪胆大包天草菅人命,乃是为祸一方打家劫舍的贼人,张刺史,处置贼人,是你州衙职责所在,想来非我等一家苦主,若只与我们调和便轻易罢休,岂不便宜他们?”

他说罢,向正拱手作揖的婴歌扫去一眼,笑道:“更何况——世间所谓调解十有八九便是塞钱了事,买素净,买个息事宁人。可惜咱们是见过世面的人,早已告诉刺史,我等不是好用钱摆平的。刺史却仍来了,且报个数我听听,够不够某拿到东家面前问上一问。”

饶是婴歌来时已料想这白石洲尉迟家的人恐怕的确不好相与,也未料到一照面就如此夹枪带棒。来人肆无忌惮,全不在意这是谁说了才算的地界,令他心中恼怒更甚。偏那张营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道安堂前这么多本乡百姓围观,还把他领到当中受此人羞辱。他心念电转,维持着白面上僵硬笑容,目光暗暗转往翟退之脸上。

“赛华佗”与他接了一眼,拧紧的眉头纹丝未动,只是收手,将那根丝线放下了。

“童儿,”他平淡道,“将门掩来。”

哥舒朗神色未动,只是往尉迟骁身边靠近半步:“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

“如不放心,且令众家丁进来。”翟退之道,“只恐有损尉迟夫人清名,不愿外人听见罢了。”

那一路小跑前去关门的童儿还听不懂这句话,只是将房门掩上、隔绝外间百姓不满时,不知怎么,分明没有下雪、关上门窗,却觉得屋里冷了一冷。他打了个寒噤,搓着胳膊、抄着袖口站回师傅身边,又被翟退之推开,示意他去柜后整理药材。

本与婴歌对峙的谟那因无声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在尉迟骁身后站定,不知为何抬手在那东家肩上按了按。

留在屋内的几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张营虽有心借外来人敲打身边的地头蛇,可到底知道这等时候自己也该避让,他正要动弹,忽听翟退之扬声说:“因需婴公子说话,张刺史既是主事人,也便留下吧。”

谟那因按在尉迟骁肩上的手用上些力气,口中不耐烦道:“什么意思,少打哑谜。”

翟退之一张极为平静的脸孔转向他,又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张营,目光随后回到谟那因身上:“只因若要保尉迟夫人一命,还需婴公子义父相助一臂之力。”“哦?”不等尉迟骁等人发问,张营已先问道,“本官倒没听说余大老爷还通医道。”

赛华佗漠然目光转向尉迟骁。身后门窗紧闭,屋内又暗几分,但这回他看清男人英挺眉目,尤其那阴翳之中吊诡慑人的森绿眼瞳。

开口前的一瞬间,他心中不为人知地迟疑了。他忽而想起这些年屡立不世战功、闻名遐迩的穆阳郡王,民间传说,这北境狼窝出身的兵马大元帅正有一双犹如塞北天狼的诡异绿瞳。关于他的身世、父辈的故事更在去岁然州铁矿山兵变后广传开来,其中真假难辨,但他因被奸臣寇朗伪造圣旨所陷害、屠尽铁矿山一事,在河北道内早已掀起轩然大波。

从然州流传出来的诸多传闻中,翟退之还记得,有铁矿山外猎户曾言:屠杀当夜,铁矿山内惨叫直达云霄,血光把夜空照亮,妇孺哭叫求饶,剁肉碾骨声频传,犹如十八层地狱;翌日清早,铁矿山内流出一条血河,间或有头皮、眼珠、残肢掺杂其中,可怖至极。

纵有奸臣构陷,以风霆玄甲如此残酷行径,仍令百姓闻之色变。他们更是早有听闻,战场上风霆玄甲过处无一全尸,这难得的太平盛世中,风霆军威名赫赫、战功彪炳,麾下铁骑更是神鬼莫挡的传说故事,他们已然说倦了,于是在奸臣伏法后,开始更多流传议论着当年扶光侯征褚过一城屠一城、白沙漠中无分歌雒军民尽数杀尽的斑斑“劣迹”。

如此故事,配以传闻中穆阳郡王天生绿眼,犹如厉鬼。

——但,天下皆知,穆王已请辞京畿统兵一职,尽速赶往殷雷赴任。

天下不会独只有穆王眼眶里那一双绿眼睛。肥羊当前,他不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在下虽不知东家与婴公子因何结怨、又与州衙有何渊源,但尊夫人所患怪病,确实需请余文泉余大老爷出面。”翟退之平定心绪,向尉迟骁说道,“尊夫人因受怨鬼纠缠,系梦中强取媾合,此鬼借此托生在腹,待要还阳。此为阴鬼胎,临盆之日性命难保。若需化解,必得得道大师通灵谈和,余大老爷修道多年,有道仙护体,便好……”

“等等,”谟那因沉默片刻,少见地一阵恍惚,“且慢。你什么意思?”

他指向尉迟骁怀中那位尉迟夫人,“和善”道:“大夫,某劝你再看看。”

这回不止张营目瞪口呆,身旁原本颇为成竹在胸的婴歌也面露疑惑。他未料想翟退之说出这等话,为那字眼可怖,他又不曾听闻,一时狐疑望向了尉迟骁怀中。那尉迟夫人似乎意识全无,活死人一般待在尉迟骁怀里动也不动,心口微微起伏,狼裘襟口半掩着的腰肢纤瘦,哪有一星半点怀胎在腹的样子。

再者,照那家丁头子大胡子所言,这位尉迟夫人如此模样可非一两日,便是这尉迟骁看上去倒似乎的确是个禽兽到能与重病妻子行云雨之事的虎狼之徒,那夫人一把琉璃做的身子骨,单薄得仅在尉迟骁那狼裘底下薄弱一缕,难不成还能用这身子带得了胎,不得早便一尸两命了。

婴歌尚在犹疑不定,屋中几位“家丁”互递眼神,连那尉迟骁本如冰雕般一张岿然不动的冷漠脸孔,也不自觉眉头抽动。

翟退之不为所动,依旧淡然:“阴鬼胎在腹,不若阳世孕态,非有道行之人自然难见。”

谟那因深吸一口气,颇为无奈地收回了按在男人肩上的手。

尉迟骁落座以来头次发话,嗓音低沉,几近比他神色还冷:“……什么意思?”

他身旁的哥舒朗无奈一哂,敲了敲腰间枪囊:“东家,他说咱家夫人有喜了,还是怀上鬼呢。”

白云旗叹了口气,低头打量门后的木栓,将它牢牢闩住了。

久等啦!

手头只有几章根本没攒多少我真的太爱摆烂了毫无自制力,流泪,只有尽量更新才能赶自己上架不然会一直东玩玩西玩玩,效率很低难过。

这几天把手上存货边改边发,更完存货还是和以前一样尽量周更,第三卷前面这几章烨儿都在当小树,直接戏份不算多,小火罐可以攒攒再来!

第三卷就是最终卷了,如果能写到结局的话会有一个圆满明亮的he节点,无法接受其他结局可以安心停在那个节点,会有高亮提示!

倾国道是我想象中韩烨一生的故事。

烨儿在剧里的故事结束了,想偷偷接住他。辛苦啦俊宝辛苦啦烨咪!

天哥接棒,冲!

倾国道同人的同人韩季明×韩烨

当个睡前故事就好

己亥年冬,皇太子薨夭。翌年秋,潜王出猎,憩兰若中。佛前画壁有白蛇,色如银月,腻光若滴。潜王久视之,因见白蛇无目,特取琉璃为睛。是夜月明,白蛇下墙造谒,化少年身,雾绡琼佩,神光静凝,白皙而艳绝。潜王注目不移,二人促膝月下,倾盖如故,相得甚欢。

由是黄粱梦起。

“你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

叔烨/亿万斯年

永熙年间,天灾频仍。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六岁上的事情了,那年冬节后便开始下雪,足足下了数日不曾放晴,只地下...

永熙年间,天灾频仍。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六岁上的事情了,那年冬节后便开始下雪,足足下了数日不曾放晴,只地下积雪就压了三四尺深。扫雪的宫人埋低着头,在红墙下反反复复行走,他们像一群没有头颅的人。

因我那时年纪尚小,干活不甚利落,内常侍恐我冲撞贵人,便叫我阿娘看好我,说阿娘是太子殿下乳娘,能将我也领来宫里是天大的福气,莫要辜负。我因此不必扫雪,但常囚在阿娘住的小院,她不常回来,人们说她与其他乳娘一样,得守在承恩殿过夜。

也是这个常下雪的冬,有日早上,小院里一棵不知死活的小树被雪压断了:有的东西太重,他还小,又细弱,是天地间最有依傍又最无依无傍的,故而畏惧人世纷繁,早早去了。我被那声脆响惊醒,天刚蒙蒙亮,灰的,雪花飞下来像神仙吹了口热气,惊动满天的尘埃。这时钟声响起,我傻坐在铺盖底下,好像那是个巨大奇诡的兽,撞着獠牙,要张嘴吃下半个皇宫。

那日晚些时候我才懵懵懂懂地知道,是太子殿下薨了。他出生便是太子,人们惋惜,可怜他来不及多享几年金尊玉贵。皇子早夭实不少见,但因他与其他皇子都不一样,这个冬天也因此而翻番的漫长。他走时太小,人们无论真假地难过着,我阿娘尤甚,那时宫中再没人需要她的奶水,我们因此换了一条活路。

我像她手上那只发乌的银镯一样,在各个不同的人手里流离,最后净了身,跟在内常侍身边,再没见过阿娘;内常侍轻易不收儿子,阿娘到他府上去,过了一晚,我便也算他的儿子了。内常侍为我起了个名字,叫作吉利,偶有贵人听见这名儿便掩唇而笑,夸内常侍机敏,会讨吉利的彩头。

说来也奇怪。殿下走后,这场笼罩上京多日的雪悄悄停下,也许怕一个不小心落进棺柩,与他在泥下销千万年的骨,他也会嫌冷。

第二年早春时节,圣上新又得子。诞下小皇子的是正得宠的毓妃,内常侍说那是个厉害的主,十三四岁便将她出身王府上下管得服服帖帖,十五做了圣上的妾,她有双少女没有的眼睛。毓妃是个聪明人,内常侍说她这辈子唯有一件事做得笨。

她生下小皇子,圣上瞧着是很高兴的,他仿佛没有因为上年冬天失了心爱的太子而过于哀伤;毓妃得意,捧了小小的婴孩,同圣上撒娇,要为他起个名字。侍候的宫人在外间私传,圣上还未开口,毓妃便说,知道圣上心事,不若皇子小名就叫阿烨,好寄托慈父哀思。人们说她讲这话时模样贤惠懂事,并不忌讳用早殇之人取过的名字,更不在意那是圣上与早逝皇后之子,兼之生产过后虚弱不足,很是知情解意,楚楚动人。

圣上因她年纪小,向来宠爱,便说她胡闹,没人看出龙颜是否有变。这事就这么散了,宫中有人议论从此后圣上更对毓妃怜爱,想必便有这巧宗的缘故。内常侍听罢却说蠢,我问如何蠢,毓妃是宫中最春风得意的女人。内常侍向来无常,将我打了一顿,要掏挖我的脑花吃,说我白误了吃他一口饭。

入夏时候,毓妃没了,圣上将小皇子另交了妃嫔教养。宫里伺候的人太多,山与海一样的人群,御花园池塘里洒食时浮出许多张不见底的鱼嘴,人多时猜疑也与鱼一样,循着真真假假的倒影凑成一团,将她的死法传了百八十种。我还小,爱热闹,便在外多听了几嘴,误了内常侍要我回屋的时辰。内常侍在屋头坐着,见我回去,拎了便拉我去毓妃宫里,门里挂着许多条影子,都是吊死的人。

内常侍告诉我,吊死的人最难看,翻眼吐舌,下有失禁,最不体面。他让我看那些吊死的人,他们没舌头,早先已被挖去了,是为了下地狱别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至于毓妃,毓妃死得冤也不冤。她输得冤,是死在她最意想不到的人手上;她死得不冤,是为她歹毒的聪明长到去年冬日那场雪,饱经算计的口无遮拦,竟冒犯那个最不能碰的名字。

我吓得大病一场。

夏日没有雪下,可某种苍白而冷漠的东西依旧笼罩宫城,毓妃的死很快埋进锦帛金玉的土里,她这短暂一生的机关算尽被一道埋葬,母家从此没落,再无人提起。

同是那年秋天,潜王说要出京散心。他是圣上如今唯一尚在京中的皇弟,向来风流,是随圣上去过战场,替圣上挡过刀的,与圣上兄弟情深,倒像一个母亲生的。已去皇太子殿下出生后先皇后撒手人寰,圣上痛心过甚,只为已去皇太子取了名字,连抱都未抱一次,便再不敢见,怕忆及爱妻痛上加痛。

内常侍说小太子小小瘪瘪,与寻常甫来人间的婴孩一样丑丑的,自幼在几个奶娘手里辗转,常哭啼不休。因他久哭,啼声细弱,正逢潜王为劝圣上宽心多吃了几杯酒,得了应允往内宫去看望,在窗下听闻,心下着急,是跳窗进去,将奶娘吓坏,险些把小殿下丢了,他接过去抱着。是夜十五,明月初圆,恰是可怜时候,人们说风流王爷便随口拈了个小名来哄。

小小瘪瘪的小太子,因得这份叔父的情意,才在人间舒展,他很爱笑。圣上后来被潜王劝去看他,将他抱在怀里,内常侍跟随在侧,说圣上愣住了,大靖的天子放下全身戒备,用自己承载万民的手抱起一个一双巴掌大小的皇儿。

也是那晚,小小的太子因罹急病薨夭。他来人世一趟,就像是为与他的君父见这一面。

圣上如常做他的君王,做别人的君父,我有一双凡人的浊眼,不知他有无伤心。潜王仍是那个风流王爷,不正经,不务正业,可他却笑着说,他想独自出京走走。长安的雪从去年冬节开始下,到皇太子殿下走时停,他心里的雪却从那时下到如今,将要没顶。

月余后,潜王回京,带回来一个小小的婴孩。

那年宫里宫外又陆续死了许多人。内常侍不曾多说,更不许我问,我已学会低下头走路做人,见过自己的影子,肩上托起一团半圆的阴灰,我也成了没有头颅的人。

内常侍总要我跟着他,有人说内常侍把我当作接班人教导,为他往后老了无依无靠,我来养他,我知道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已让我吃得比许多人好,我感激。因此我陪他做了许多事,我站在他的影子里,听见老臣苦苦劝谏此子妖异,潜王居心叵测不可轻信。内常侍死人一般不发一言,圣上也一样,良久后内常侍动了,他应当是看到了圣上的眼色。

死人把老臣也变成死人。我跟着内常侍第一回杀了人,是为那位潜王口中,菩萨感念圣上仁德爱民,故而归还的皇太子殿下。

潜王用金黄的襁褓带他回宫,说自己路过一处荒寺借住,菩萨入梦,问他何故愁眉不展;他说去年冬日皇兄痛失爱子,至今郁郁寡欢,稚子无辜,是为保国运昌平而替受灾厄,令他不忍。菩萨掐算圣上恩德,也感叹不该遭此心伤,于是折了池中一朵雪白莲苞化作婴孩交还。

所有活人都说,那婴孩与去岁病逝的皇太子殿下一模一样,这是上天认可圣上功绩,大靖气运昌盛,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死人如何说的就不重要,世上没有为死人的话而改变的事。

失而复得的太子殿下被圣上视若珍宝。内常侍原本有意让我接近毓妃的儿子,但他惯是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太子殿下幼小的手还未摸到金印,我已被送去东宫,从此陪伴太子长大。

小殿下夜半哭啼,婴孩总如此。奶娘将他抱起来,塞了要喂,我便得跟着爬起来,困眼惺忪地闻着奶水味,有时恍惚,便想起我娘,内常侍认我为子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内常侍说她安置了我,便出宫改嫁了,恐不会再认我。她原本是生了个妹妹才有得以入宫的奶水,溺死妹妹时她太平静,我梦见多次,至今不忘。但我却已不复记得阿娘的奶水什么味道了。

内常侍总来看望,他被提点要常来打量小殿下需要些什么,因此每每来都带许多有用没用的东西。

比他来得更勤的,就是潜王了。没几年小殿下便会爬了,他在那张大床上左爬爬右爬爬,我着急忙慌地去接他,他还不会说话,咧嘴朝我笑,里头藏着几颗才冒头的小牙齿。潜王来时大步流星,圣上对他极好,东宫他来去自如,像另一座王府;他总是风流得意的。

他一来,我便从床边让开,他把小殿下一把抱起来,不像奶娘们熟练地托起一个吃奶的婴儿、她们赖以生存的活计,更不像圣上,圣上抱起小殿下时很小心,像一个乞丐捧起传国玉玺,捧着他不敢置信、从未抱有希望的渴望。小殿下喜欢爬,他坐下来,接着又仰面朝天地躺下,让小殿下在他身上爬,小殿下很喜欢咬他领口嵌得花里胡哨的明珠,他倒不爱惜那几颗珠子,只是用结实又不粗粝的绣线,吩咐人绣结实了,别被小殿下吃到肚里。

小殿下嗝嗝地笑,潜王学他:“嘿嘿嘿。”小殿下就更开心了,我也躲起来偷偷笑,内常侍都未见过潜王这般样子,宫里没几个人见过。他为人风流倜傥,看似多情,实则是战场上用血浇出铁石心肠的人,即便圣上要他去弄死他幼时的老师,他也面不改色。可我知道他在小殿下身边,是个年轻的少年,是殿下的小叔叔。

小孩子长得真快呀。小殿下四岁时,潜王领兵出征,至小殿下七岁班师凯旋,圣上已赏无可赏,他说圣上把太子赏臣做个学生吧,圣上笑说这算不得赏,便把个小麻烦交你罢了。他成了太子太傅,兴冲冲让人搬了一大箱东西,我去宫门前迎他,几年不见,他对我仍很熟稔,背手上前来,挤眉弄眼,问这几年玉娇儿想他几次,可为这小叔叔哭过,调皮吗,长高了多少。他好着急,像这一路匆匆还不够消磨思念,要提前闻听。

我很是心虚,没敢直接答话,于是迂回道圣上指了中书令做太子詹事,又择了太子太师、太子太保,小殿下每日有许多功课要做,没什么功夫调皮。他年轻的脸拉得老长,撇着嘴往前去。我追上去,说小殿下得知捷报那日开心得多吃了半碗饭,算准他近日归京,还选了许多东西当礼物。

潜王脸色这才好些,他正同我小声抱怨,圣上年幼时候将先生气得抽断了多少根戒尺,怎地其他皇儿整日偷奸耍滑不管,反将最乖巧的逼成这样,里头却传来太子太师苦口婆心,嫌小殿下今日字写得飘了,心也飞了。

潜王推门进去,笑着在空中虚抓一把:“嚯哟,不好不好,是飞我这里来了。”一贯在那椅子上坐得板正的小殿下微微挪动,他圆睁了眼睛,手里抓着对他而言还太长的笔。潜王把他抱起来,挣开了那木椅上许多看不见却捆牢他的细索:“太子好大的威风,几年不见,连小叔叔都不认得了。”

小殿下被他整个儿抱起来打转,闷了好一会儿,叫了声“皇叔”。潜王笑着叹口气,让他坐在自己胳膊上,没管太子太师黝黑的一张脸,托着他便出去玩。我吓个半死,本要向太子太师赔罪,潜王却踹我一脚,让我端了他带来的箱子一道去园子里。我无法,便跟去了,抱了满怀礼数礼法,压得走不动道,他又骂我,说我找死,我连忙将那些东西抖掉了。

他在桥上把小殿下放开,让小殿下坐在那小拱桥精致的汉白玉石栏杆上。我又大呼小叫,怕殿下翻下去掉进水里,我就同这宫里每个人一样;潜王气得打我一巴掌,又对小殿下说要坐好,坐得稳,这是叔叔给你择的地方,一定保你无恙。殿下坐在那石栏杆上,他个子还小,碰不着地,却乖乖点头,晃着小腿,好像在潜王的影子里他也可以对我笑得狡黠淘气了。

潜王打了几年仗,给他带回来的却没有战场上的东西。拨浪鼓,布老虎,精致的小木头雀儿,能装蛐蛐的小笼子。小殿下瞪大眼睛看着,潜王还掏出个东西,一块笨笨的大木头,雕琢出个憨态可掬的娃娃,细看却低眉搭眼,像要哭的模样。

“这是我行军途中闲来无事亲手雕的,用的是这一路各地的树木,玉娇儿知道刻的是谁啊?”他摆弄那张可爱却悲伤的表情,小殿下一手抓着拨浪鼓,一手捧着布老虎,摇摇头,又忽然微微凑上前,盯着那张哀戚却麻木的木头脸容。

他小心翼翼地把布老虎放在自己膝上,接着翻转手腕,指了指自己。

潜王呆了一下,他凑过去把小殿下抱起来。他抱得太紧,我不敢看,于是逃也似的告退。他们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小殿下还抓着那个拨浪鼓,不同的是另一只手牵着他总在笑的皇叔。

他们从春柳下走过,那始终被养护管束着的金枝玉叶,在潜王带来的风里清凌凌地碰撞舞蹈。他小小的腰肢下那长长的流苏啊,从前被教导连翻起都不可,如今却跳动着,像幼嫩的春花吐蕊开放。他被潜王提着胳膊蹦蹦跳跳,拨浪鼓高举起来,我头次知道小殿下有张甜蜜的笑脸,那天的云也会怦然心动。

潜王又常来了。圣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太子三师中的另外两位何等苦口婆心,嫌这太子太傅十万分的不靠谱。

潜王不定什么时候便要来,早课时有,用膳时有,午睡时有。殿下在窗下睡着,他敲敲窗,像一只淘气的大鸟,接着便拉开窗钻进来,带着一身外头气息,把迷迷糊糊的小殿下搂在怀里,不知何处摸出些外间“不干不净”的吃食。小殿下不能吃那些东西,脏,这点潜王也认可,但他把那糖块塞进自己嘴里,又带着满口香甜在小殿下脸上轻轻咬一口:“甜不甜?”

他是太有办法的男人。小殿下他的心就像一片放在窗棂里的叶子,是一样柔嫩轻灵的,每有风来,他的心都抖瑟着望向路尽头。他的小叔叔肚子里太多话,总说不完,还有从民间带来的故事,我们是长在宫里的人,不知真假,任着潜王眉飞色舞,将我们的心一道高高吊起。

有回内常侍喊我去,我将小殿下交给潜王便匆匆去了。内常侍已老了,他先骂了我眼里没他,如今伺候太子,他喊我,我却敢迟去,接着让我做件事,他要往外送东西,但前儿才因事落了不好,便要我去。我接了,那是一大包钱,密密匝匝串起的通宝沉甸甸。我抱着要走,他叫住我,从自己身上又摸了一把,让我敞开包袱,他又将自己身上仅剩的几个通宝找出来,一枚一枚,缓缓排下,脸上写满恐惧与绝望。

他在外头养了个女子,这些都要给她。我说知道规矩,他这日格外婆妈,又叫我回去,又狠狠骂我一顿,说我伺候太子几年还如此毛躁,爹的话没说完便走。我想他不是我爹,可没说。他也许见我没还嘴,才算舒坦,没甚好脸地甩出一张地契砸给我,骂骂咧咧,说是给我的。

我急匆匆办完事回东宫去,潜王仍抱着殿下在桥上看鱼,看鸟,讲故事。他解下小殿下腰上玉佩,将身子探出去,稳稳地将小殿下托在手里,小殿下极力伸长了胳膊,用玉佩的长流苏去水面逗鱼。鱼儿以为有食,争先恐后浮上来亲吻他洇湿的流苏,小殿下的头发也跟着垂下去,快要拂到水面。

即使常见他们这样玩,我还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怕潜王捧不住他。也许看见我严肃的脸色,潜王笑了笑,故意稍一松力,殿下小小的身体跟着下坠,我叫唤起来。他重被潜王轻而易举捧在手中,寻声朝我望来,面上竟无半分惊讶恐惧,我知道,他心中万分笃定,他的皇叔在时,就不会将他摔下。

“吉利?”他叫我名字,不知我为何惊叫。我看看潜王的笑容,只好说,自己崴了脚。他这才“啊”了一声,要下地跑向我,潜王牢牢把他抱住:“我看他结实得很,用你操心?”

“再结实的人,崴伤也会痛。人都是血肉之躯,都会痛的。”小殿下说着,挂着长流苏的指尖隔着衣衫抚在潜王肩头:潜王左肩受伤的消息从战场传来时,他没声没息地哭了半宿。

“是吗,”潜王把他掂了掂,“我知道有个人,今生今世都不会痛。”

“那是谁?他是铁石心肠,或是铜皮铁骨?”

“不,”潜王笑着说,“是你。皇叔的玉娇儿,今生今世都不会痛。皇叔要你这一生金镶玉裹,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做普天下最无忧无虑的人。”

他说话真动听啊,无怪乎是京中女儿都惦记的男人,如此言之凿凿的甜言蜜语,连虫鸟都会退避,让他的允诺上达天听。小殿下像天地间唯一的飞鸟,默默投向他锦衣重重的肩头。孩童柔软而温暖的脸颊依偎冷酷无情的昂贵衣料,我不知他是否感受到层层叠叠下男人的骨骼与温度。

潜王满足地搂紧他,带他回去桥上。我跟在几步远的地方,见他们上桥,就在桥头等候,不曾近前。

他那日穿件象牙白的衣裳,轻纱下摆着金丝线绣出万里河山如画,坐在潜王臂弯时它柔软温存地藏进起伏褶皱,化作峰峦如聚山河表里,吹动时又鼓动飘摇,要携他飞去,化这河山之上日月之下另一颗千万年的明珠。潜王搂他在栏杆坐下,他们就共在水面留一对影子。微风徐来,他们的影子折成弯曲破碎的光,再没平静。

潜王又给他讲故事。男人的声音比允诺时更扣人心扉,他讲一条白蛇的故事,也许是从小殿下的倒影来的灵感。他说,某年有个男子,因心情郁郁独自出猎,天色渐晚,便憩兰若中。壁画里有条白蛇,色如银月,腻光若滴,栩栩如生,只可惜眼目缺损,令人抱憾。他思来想去,解却自己随身玉佩下的一颗琉璃珠放进白蛇眼目空洞,这才觉圆满,于是安心倚壁入睡。

小殿下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都从他嘴里来,我也是。他笑了笑:“后来白蛇化人,前来报恩?”

“莫急。”

男子睡不安稳,很快便因噩梦惊醒。月明如水,照壁画上白蛇下墙来见,化作白皙少年,问他何故不能安枕,愿为解忧,以报琉璃为目的大恩。

原来那白蛇本是早夭小儿游魂,被一恶道追赶欲捉去炼化小鬼,他惊恐之际天边紫微星突以明光指路,护他逃往寺中,钻入壁画,托身画中白蛇。恶道追来,却畏惧寺中神佛不敢强逼,恼怒之余毁去白蛇眼目,令他不能托生,从此只能以白蛇之身困于壁画之中。

男人赠他琉璃目,白蛇由此解脱,往后潜心修炼便有机会重入轮回托生成人,此便为点目之恩。他问男子何故辗转反侧陷于噩梦,男子便称自己丢了一样东西,很是要紧,总以为可以放下,心中却无一刻放下。这一生碰过的东西没几样干净,唯独那样东西,是他今生见过最干净柔软的所在,他与自己的兄长都放在心尖上,却被折走了,因此夜夜噩梦,不能醒转。

潜王说到这,却顿住了。他轻抚额角,自嘲道:“罢了,这故事不好,我也不知后来如何。”“是说书先生未讲完么?”“不,”潜王朝小殿下笑着摇头,“是叔父的梦,这梦到此便断了,因而讲不出来。”

唯恐小殿下失望,他又接着换了一条白蛇的故事讲。那故事便有许多人听过了,我也听奶娘们讲过,是白蛇报恩许人的故事,后来因现蛇身,吓坏郎君,郎君一心要避她而去,躲在金山寺中。白蛇追到佛前,而他一心离断,令白蛇心如死灰。郎君是凡人,当有凡人的软弱和犹豫,一时不舍她腹中的孩儿血脉,又一时恐惧她的惨白与巨大。

她终于看破,一问官人,再问许仙,三问己心。

如此三次,问的是——

潜王抱起小殿下,像从凡世尘缘织就的网里抱起他的白蛇。

“‘你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

第二天我才知道内常侍死了,人们像猜度当年的毓妃、这些年的许多人一样猜度他的死因。我却想,原来昨日对我种种责骂嘱托,竟是他最后一番话。想起他的恐惧,那原来是对自己横死的预知,伴君如伴虎最好的佐证。我丢了魂一样回到殿下身边,他正推拒了旁人给他收拾东西,自个儿蹲在炕柜旁把潜王带来的各样小玩意儿收起来。也许嫌摆得不满意,那小小一团背影忙忙碌碌,几次都拿出来,又摆回去。

听见我拖着脚走路,他觉异样,转回头,叫我的名字。他原本偷偷在笑,漂亮的弯眼睛缓缓睁大,眼神超脱他年龄的温和淡静,让我也感到包容与平和。他比寻常这年纪的孩童更知性通透,没有在潜王身边的跳脱灵动时,如今的他已很有身为储君的气魄。因此他正色发问,我只能对答,不能因他还小就有所掖藏欺瞒。

我从内常侍,折磨死我娘的那晚,说起。诉说我装作不知实情的痛苦,对仇恨憎恶的欺瞒,渴望内常侍老来无依时求我照拂,我却报仇,让他绝望的酣畅淋漓。我也诉说内常侍每每欲盖弥彰地对我提起我娘,他从主子处得了好吃罕见的东西,藏在袖里带给我。他打我骂我,让我不是个男人,他也让我活着,藏在他的影子里,他同样被抽折得失却羽毛、只剩腐骨的翅膀下。

在我辗转于爱恨恩仇间,尚且懵懂不知去路的时候,他死了。我发着抖,像一条没有骨头的泥鳅软倒在地上,阿娘走后我只有恨内常侍,内常侍死后我一无所有。小殿下急忙要从床上下来,他太着急,几乎是从炕床上摔下来的,浅黄的精致外袍皱乱,他抓我的胳膊,却没说话。他学说话的那几年潜王在外征战,没人哄他,他因此不会哄人,但当我哭号着抱住他时,他幼小的手在短暂迟疑后,熟练地回抱着我。

我提心吊胆地,在胆敢紧拥储君的死罪笼罩下,贪婪汲取着这个大靖最尊贵的孩子身上淡淡的香与暖,他细弱的躯体由层叠华服、娇嫩肤肉和修细的骨头构成,但那一刻他是我一个人的蝴蝶,我的鸟儿,我的剑;我因此得到花的芳香,鸟的自由,剑的勇敢。

内常侍带走了我的恨,我在世上唯一所剩余的爱就贯注在我的小殿下身上。

有人说内常侍的死,是因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否与潜王的忙碌有关。小殿下还小,他的辅臣比他更多牵涉于风浪之中,我和他一样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他的笑容渐渐少了许多。

到他十五岁时,已很少再打开那只炕柜,即便它总摆在最显眼的地方。那年夏天热辣得很,夜雨却冷,处暑那夜雨太大,有淋昏了头的鸟雀轻啄窗沿,将小殿下惊醒。他拢了单薄寝衣,不知先前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我眯着眼叫他时,见他挽在耳后的发丝都被冷汗打湿,却推开窗,明亮眼睛稍稍黯淡,捧了那只湿淋淋的小鸟,他的袖口也因此湿漉漉的了。

我擦拭他湿透的头发,张罗着换掉他的枕头和被褥,伺候他重新躺下,他将那只被打湿的小鸟用手帕包了,放在枕边。我央他快些睡,他乖乖闭上眼睛,雨水迟迟划过他年少的脸,水不能划破他鲜嫩娇好的脸容,任何水都不能。它只可悄然无声地凝结,露珠一样,牵牵挂挂地滑落进他的头发里。

处暑第二日,小鸟不知何时飞走,没有道别。他病来如山倒,从甘露殿晨省回来路上便有些站不稳。也不知从来冷着一张脸的圣上是否见了他在窗外微微摇晃的影子,让内官赵福赶来吩咐殿下回东宫待着,今日不必再出来。殿下怔立片刻,朝窗里郑重欠身谢恩,窗外见不到里头的影子,我不知圣上坐在里面,怎样神情看着属于他的一束朦胧。

应当同是圣上恩典,那日太子太师也未来。我知他烧着,让他再睡,他摇头说睡不着,便歪在窗下那张贵妃榻上看书。我让人出去粘蝉,他却愣了愣,撑着病体起身,去暖阁,蹲在长炕一头打开炕柜,在里头翻找。夏衣单薄,他突兀的蝴蝶骨像一对幽囚收敛的翅膀,耸动着,任双手捧出一个陈旧的小木笼,问我宫里有蛐蛐吗。

潜王告诉他那笼子里放蛐蛐,是个玩意儿,却只给了他笼子。我说他病着不能去捉,我捉来给他,他脸颊烧得发红,反比平日苍白更多几分情柔天真,点着头,他把笼子交给了我。

时日久远,小木笼已脆了。我抓着蛐蛐要放进去,它却断坏,蛐蛐也跑掉。我满头大汗,顶着日头寻些篾片来,重新给他做了一个。抓蛐蛐时又想他病着,蛐蛐太吵,于是抓了一只大个儿的绿蚂蚱,不会叫,又很会蹦跳。我欢天喜地地拿去给他,他眼色平静,捧着小木笼,细瘦的手指抚摸崭新篾片,什么也没问。

譬如里头的虫是否会叫,是否是蛐蛐,譬如为什么换掉他收藏许久的小木笼。他对我说谢谢,然后把小木笼摆在自己手边,蚂蚱细细的腿足探出木笼窗格,扒拉在他被打磨平齐的甲缘,又牵连他柔软指腹掌纹浅淡渺小的沟壑,无声叫唤着渴求与企望,他温柔却无情地收回手去,所有人的指爪就都落空。

晚些时候,有消息传来,是件喜事。

前几日潜王逗惹兵部尚书家那位跋扈却绝色的小姐,两人当街大打出手,潜王极尽轻佻狎昵之能事,令小姐羞红了脸,跑回家去告状。兵部尚书怒发冲冠,告到圣上面前,圣上斟酌再三,正待要斥责,潜王却端了很正经的模样,称兵部尚书家的小姐与自己在大街上闹这么一出,尚书气极,多半也因爱女经此后不好婚嫁。自己虽轻佻,却是对小姐有意方才逗弄,虽有错,但却想求圣上指婚,让那小姐去自己府上做王妃。

他自十几岁便有了第一个侍妾,真真风流,王府里很是热闹,这却是头一次要正经娶王妃。兵部尚书大惊,圣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说了句有理,又问兵部尚书意下如何。兵部尚书只得一儿一女,他那儿子十分凶暴,又有兵权,在外横行霸道。得知妹妹这桩亲事后本要发作,却因妹妹竟当真对潜王动情而收敛,就此默许,少了许多本以为的事端。

这亲事火速定了,一对欢喜冤家,风流王爷俏王妃,反成了民间一段美谈。大婚之日就选在十日后,是喜事。

我将这些告诉他。他就歪在那张榻上,歪在窗下,倦怠未束的长发蜿蜒着,像漆黑的河流,千丝万缕地蔓延在贵妃榻雕刻成浪花的高枕,挂在他肩上,牵绊在他单薄的寝衣里;还像漆黑的锁,缠系住他苍白手腕,色青而苗细的脉络微微浮出,当中一根细而鼓的骨头,撑不住他的手,它坠在榻外,脱力宁静,他也一样。清瘦肌理包裹他玲珑有致的骨骼,倒在榻中,像一条死去的白蛇。

我叫他,他却说,从前皇叔纳妾,送去的礼是什么?如今既是正妻,要送什么才好?我从前是不懂这些规矩的,有太子詹事替他操心。可他问了,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答案,他要一个声音,一个人的影子,沉默却安全地笼罩在他身旁,眼里只有他。

我守了他大半日,因他不适,晚膳也未用,耽搁到月满西楼,他仍在纱窗下躺着。我要关窗,他推说闷,又让我去歇下,他困了会睡的。我怎放心,盯着他好歹吃了两块点心、用了药,便倚着木柜坐下。

我打了个盹,被他压抑的呻吟轻喘惊醒。纱窗大敞,有偷了酒的鸟撞进来。我的殿下在他掌中化作宛转白蛇,情动之时生疏却尽力挽抱情郎,雾绡之下弯折着身躯,色如银月,腻光若滴。他怕惊醒我,咬着自己的头发轻声呜咽,消瘦腰肢被另一双手掐扼,寝衣被抓皱褪下,被紧绷足尖挑起一角,摇摇晃晃,娇纱如花,轻似柳。

那未曾淋雨,却淋漓地撞进他纱窗与灵肉的男人叫他的名字。

恰是可怜时候,玉娇儿今夜初圆。

我颤抖着闭上眼睛,佯作翻身,将自己只能佝偻的后背朝向他们。

潜王婚后不久,来人说王妃有喜。他又愁闷了些,问要给孩子送些什么。我笑着说女子怀胎十月,如今便愁,有些太早了。他昏定回来便在想这些,忙碌得反而像在逃避什么,蹲在炕柜前挑挑拣拣,那都是潜王从前送给他的东西,对他而言少见罕得的稀罕玩意儿,外头大街上几个钱就买来的下贱之物。

我忍不住,告诉他,这些东西太轻贱,潜王与王妃的孩儿一定不会喜欢,反倒落人话柄,说他送这些,是蔑视潜王。他说他知道了,这些东西太轻贱。我心里一抽,望向他低垂收敛的幽柔眼色,万籁俱寂,人间安静,无人打搅。我斗胆,想如儿时他安抚我一样安抚他,他却从柜里拿出潜王说自己亲手雕刻的木头娃娃。

他平静得仿佛不需要我的安抚,我的心在酸水里挤出恶毒:“潜王一向说话没个正经,说来这事殿下莫要生气,这哪是潜王爷自己雕的东西。我从前便在街上见过,哄小孩的玩意。殿下不信便拧一下娃娃的肚子。”

殿下静静颔首,说他知道了,接着才拧了一下,那哭着的木头娃娃就被拧开,那原只是一个外壳。里头还是个瘪嘴娃娃,却没眼泪了,他笑了一下,又拧一次。里面还有,是一个嘴角拉平的娃娃,再拧一次,最里头是个巴掌大小的小木头娃娃,笑着,眉眼弯弯。

那便是最后一个娃娃了。他把娃娃拿起来,拧不动,小巧却笨拙。我见它做工粗糙,其实清楚那是不熟练的人雕刻的,多半确实是潜王自己做的东西;但如今我还是要说,那本非潜王的心意。殿下不知有没有识破我的心思,他从小就接纳着身边人的任性,无论圣上的喜怒无常,潜王的来去无踪,还是我的自作聪明。

他只是笑着端详那个娃娃,片刻后凝眸望向娃娃底部,小声问我那是什么字。

我说:是殿下您的生辰八字呀。

他又点点头,好像心力枯竭的小树,一场不停休的大雪压着他。那晚我睡到一半忽然惊醒,他未点灯,抱膝倚窗,手里攥着那个木头娃娃,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唯有一只眼睛映出微光,像洒进去琉璃碎末。

木头娃娃是不会叫痛的,有人刻出笑脸,有人刻上心心念念的生辰八字。木头娃娃掉出许多木屑眼泪,刻刀都比他会叫痛。

我这时才想起,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他是潜王嘴里,菩萨送还的大靖太子。

而那娃娃底下,刻着他死前的生辰八字。

潜王与王妃的孩儿呱呱坠地时,他已是很好的太子,喜怒不形于色,心也被剜去。他已经聪颖冷静到足以令圣上信任,我也随之得知圣上有意除去兵部尚书一系朋党,潜王逗弄娶走兵部尚书爱女便是圣上暗计。事关军兵,需慎之又慎,且其根系深远,若要不动声色除其羽翼枝叶,用这些年才大致完成;而内常侍之死,也与他曾共某些人私相授受有关。

这桩排布多年的拔毒大事做完,许多人松了口气,殿下也是。他早早洗漱上床,困得睁不开眼睛,我理顺他倒下时稍显凌乱的长发,又折了折被角。这又到夏日,原以为他嫌热,我正要留些窗缝,他却在被子底下蜷起来,轻弱道有些冷,别开窗。

我心惊不已,这时节站着不动都要出一身汗,从前都会置冰,联想今年他早早让人把冰都撤去我那儿,只别热着我和宫里其他人就行,我吓得手脚冰凉,怕他病了。接着捂住胸口暗暗顺气,安慰自己每日都有东宫药藏郎前来请脉,不会有事的,也许只是转了体性。

正要告退,那紧闭的窗却被叩响。我知道那是谁,他也知道。殿下轻叹口气,他已太累了,大事既定,但兵部尚书那儿子虽然受伤、党羽剪尽,却逃了出去,虽找回来是迟早的事,他还是不免担忧。此人如今翻不起什么风浪,倒是一桩巧功,因此这容易立功的差事被派给太子处置,他才安排了十率搜查。如今窗棂叩响,我心生恼火,本要出去把人赶走,殿下却让我停住。

他轻咳几声,亲自起身披衣开窗,潜王跳进窗来,叫他“太子”。他像他枕头底下那木头娃娃,挂着浅笑点点头,让我出去。我没再偷听,会叫他太子的潜王已不会对他做什么逾越之事,无论婚姻真假,潜王如今已是人父。房内不过一对亲密叔侄,我心知肚明。

殿下与潜王说了几句话,潜王便从门里走了。我远远守着,回去时他已重新躺下,很快地睡着。我跪在床沿守了片刻,他嶙峋手腕垂落在外,濒死白蛇分化出他无力轻蜷的手指,烙长我膝上的影子,仿佛他的手按着我,却没半点温度。

我想碰一碰他的手,他却冷,缩回锦被底下。

天亮时我才知道,昨日黄昏,潜王妃没了。她因生产元气大伤,月子里却眼见父兄遭劫,多年心计毁于一旦,而那始作俑者便是她的夫君与帝王,因此一病不起,下红之症持续一月,衰弱而死。据说她死前竭力等到潜王回府,夫君拉着她的手,在孩子的啼哭中露出无助神情,她却问,他为接近她阿爹才娶了她,飞快地让她做了母亲,将她绑死,这当中有无对她动心?

我得知这桩闲谈有些心酸,虽知大逆不道,但因早对殿下无话不说而提起。

他近来一直清减,药藏郎诊了又诊,又奏请太医令亲自来看,除开了一堆补药外也无甚说法。圣上冷着脸让他回来好生将养,国之储君这等得意时候却无端衰弱,成什么样子。他谢罪多次,才被我扶着回来,步伐虚软,那长流苏缠绵他半身形销骨立,像霜打的花。本就没什么精神,还撑着过问兵部尚书之子有无被追回,听我说罢,他无奈一笑,说荒唐,如此传言,未免折辱王妃。

原来潜王那夜来,已将当日情状告诉了他。潜王妃纵然心如死灰,濒死时却也不肯做如此卑微低伏情态,无论潜王是否对她动心有情,事已至此,多问无用。她只用自己的命,求潜王看在她为他生了孩子、她做过他的妻的份上,放过她已失去一切的兄长,别再斩尽杀绝。

潜王夜半来寻太子,便是为求殿下网开一面。一年夫妻,从街头初遇到阴阳相隔,他动情,究竟哪种情,我说不明白。他明知这是圣上选给殿下立的功,明知若此事网开一面,十率及东宫群臣,包括殿下都会遭人口诛笔伐;大事万难而众人齐心,卧薪尝胆终能成事,如今只余一个受伤反贼逃逸,储君手下十率如此众数却不能成事,何其无能。

这些话殿下都没说。他早已学会权衡利弊杀伐果决,他告诉我,他没应允。

我与殿下相伴多年,他却骗我。

原本人人心中皆知几日就能落网的反贼迟迟未被捉拿,京中渐有刺耳声音,圣上更龙颜大怒。殿下屡遭责难,我一直追问,他却将那秘密缝在流着血的心里,始终不言不语。幸好潜王终于不忍,想了个办法,另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装作兵部尚书之子,安排十率当街围堵贼人,众目睽睽之下贼人自焚而死,抬出尸体,两全其美。

这事便算过去了,很快便是潜王之子满月宴,我和十率府率随行保护殿下前去赴宴。殿下如今身子孱弱,不能饮酒,府率便被拉来代他,酒过三巡,有人说起十率近些年跟着殿下养尊处优,连个反贼都用时十数日才抓来,实在丢人;府率恼怒,说明明第二日晌午便抓来了,让人闭嘴。

死寂中,满面春风的潜王望向他的玉娇儿,大靖的太子。他抓住殿下手臂,我扑上前去阻拦,被他踹倒在地。他拉着殿下出去,我紧跟在后,他冷冷质问,头顶便是月亮。

“你何时抓到了他?!”“皇叔听到了,第二日晌午。”

“为何全无消息,为何!”“因为他死了,侄儿下令,将他暗中处死。”

“我求过你,我求过你……太子!”“侄儿答应,为让皇叔心安;本宫处死他,为绝后患。”

“因此,你骗皇叔,假装没找到人,纵着我安排,只为看我这安心的样子。你觉得可笑吗?”潜王攥着殿下的腰肢逼近,用那双曾托着殿下,普天下最安稳的手,“皇叔在你眼里可笑吗,在你眼里,在你阿耶眼里,皇叔是最可笑的人。”

他狠狠一推,我的殿下撞在身后石柱上。我没护住他,我来不及。等我赶到他身边时,他只需要轻轻抬手,就让他的内侍,一个阉人,一个宦官,不得不停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他忍住了一些话。他忍着痛,潜王曾说他一生一世都不会痛,可他半生都在隐秘而不可言说的痛里,他痛惯了。

“皇叔,本宫幼时,有个故事,你一直没能讲完,”他咳了几声,藏起袖口,平静道,“若你还想知道故事结尾,明日,请来桥上一见。”

那是我的殿下最后一个明日。那天晴朗,无风无雨,只有将至的秋,托一只鸟儿从树顶飞过,葱茏枝叶掩着它的形单影只。我在桥头守着,殿下独在桥上,他破天荒没告假,也无晨省昏定,无早课,无例朝,无听政,来往许多人来寻他,赵福亲自来传,有的被我拦在桥头,有的我拦不住,便去他身旁。

他淡淡道明日一并谢罪。

从清晨等到深夜,他站了整整一日,滴水未沾,精神却很好,他很久没有这样好的精神了。第二日天亮时候我实在受不了,连我都熬不住,东宫群臣密密麻麻跪了满地,府率懊悔不已,说要去找潜王,他说要告诉潜王如何抓到反贼:那反贼是在潜王府后门抓到的,那潜王妃给兄长留了王府密道图,倘若十率晚到片刻,反贼已沿密道进入王府刺杀潜王。

他话声传去,站了一日的殿下笑着朝我摇头。我不懂,但太子詹事明白,他比我聪明,有些话殿下自己不肯说,我们是他的人,非他准允,不能替他诉苦叫痛。太子詹事虽拦下府率,却忍无可忍,他怆然扬声,问殿下为一己私情如此消磨,更一早有意让手下贤臣接触昔年毓妃之子,究竟何故。

殿下没回答他,只是扶着栏杆,像雪压霜欺的树,欠身还礼,请群臣退去。他好像终于累了,直起身后遥遥叫我的名字:“吉利。”

我陪了他一生,终于走上这座桥。他身量高挑,已不像儿时被人抱上栏杆,还能优哉游哉地晃着腿。我赶到他身旁,他脱力般微微矮身,就坐在栏杆上。我挨在他身边搀扶,他单薄得像昔年窗棂那片不曾当真有的叶子,等一个足音,等一阵风起。

他侧身外探,望着水面,黑发散落,露出白皙光洁的后颈,它比他消瘦手臂扶撑的汉白玉石栏杆更冷而苍白,唯有一颗墨点的小痣,青蝇点玉,白璧微瑕,世上只有一个人曾怜爱地亲吻和触碰。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水上,风起掀动微光粼粼,我们的影子曲折破碎,辨不清面孔。

从前潜王抱起小殿下,像从凡世尘缘织就的网里抱起他的白蛇。

殿下的目光柔情又眷恋,向水面上我的或那个人的影子,轻声问:

你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

你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

你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

就此作罢。

我抱他回去,他浑浑噩噩,不能起身。

圣上赶来时不到正午,亲手喂他吃药,他乖乖咽了,都混在血里吐出来。圣上肝肠寸裂,急痛之余,哀哀叫皇儿名字,说早知终有今日,何苦当年死而复生,难道如今为父悲痛欲死恨不能以身代之,才是神佛天罚。

殿下望着圣上,面露不忍,说圣上不必哀痛。

我本画壁白蛇,妖孽所化,非您爱子,窃此多年疼爱眷顾,万死难辞其咎。

圣上以为他病太重了,竟说胡话。他已实在太累,牵起君父的手轻抚眼下泪痣,那处化出银白鳞片,泪痣所在,是一处伤损蛇鳞,而他消瘦双腿也化作蛇尾,虚软垂去地上。圣上分毫未惧,但震怒拔剑,斥此妖孽祸国,该当此报,转身离去。

这次终于是殿下在窗里望着圣上在窗外的影子,那影子冷然矗立,片刻后才道:“念你数年谨守本分,准你自行了断。”

潜王没有来。他的影子曾在窗外匆匆闪过,没有进门。我不知道殿下可曾看见。他问我为何不走,难道不怕吗。我问他:殿下若是吃了我,能否活下去?

他笑了笑,小声说:荒唐。

然后他闭上眼睛,眼泪划过鳞片,它消失了,只剩一颗小小的、被浸湿的泪痣。

我的殿下,他没有看到那天的日落。

他走后,黄粱梦醒。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己亥年冬,皇太子烨薨夭。

潜王原本极喜爱这个孩子,更兴致勃勃向皇兄求了来日要将自己一身本领都教给他,因那小小的婴孩从不畏惧他骨子里曾亲手杀死另外两位兄长的冷血,初生的婴孩也会为他的怀抱而停止哭泣,一定是天定的缘分。

太子去后,潜王心中郁郁,至第二年秋天仍不得纾解,于是独自出猎,想散散心。天色渐晚,他便寻一荒寺栖身歇息,却见壁画里有条白蛇,色如银月,腻光若滴,栩栩如生,只可惜眼目缺损,令人抱憾。他思来想去,忆及稚儿早殇,同不圆满,便生恻隐之心,解却自己随身玉佩下的一颗琉璃珠放进白蛇眼目空洞,这才觉稍有心安,于是倚壁入睡。

他睡不安稳,很快便因噩梦惊醒。月明如水,照壁画上白蛇下墙来见,化作白皙少年,问他何故不能安枕,愿为解忧,以报琉璃为目的大恩。

原来那白蛇本是早夭小儿游魂,被一恶道追赶欲捉去炼化小鬼,恶道毒打,他遍体鳞伤,惊恐之际天边紫微星突以明光指路,护他逃往寺中,钻入壁画,托身画中白蛇。恶道追来,却畏惧寺中神佛不敢强逼,恼怒之余毁去白蛇眼目,令他不能托生,从此只能以白蛇之身困于壁画之中。

潜王赠他琉璃目,白蛇由此解脱,往后潜心修炼便有机会重入轮回托生成人,此便为点目之恩。潜王得知他也早夭,心生感慨。他问潜王何故辗转反侧陷于噩梦,潜王据实已告,说那孩子不过与自己一年的缘分,总以为可以放下,心中却无一刻放下。这一生自己碰过的东西没几样干净,唯独那孩子,是他今生见过最干净柔软的,他与自己的兄长都放在心尖上,却因病早逝,因此夜夜噩梦,不能醒转,总觉是自己与兄长杀孽深重,竟有报应,害了无辜稚儿。

他说来悲痛,白蛇慌乱,本想安慰,却不会哄人,只好伴他坐了半夜,至他恍惚睡去,白蛇仍想如何才能帮他。日出时分,听闻潜王梦呓,说着如何赎罪才能换无辜稚儿命来,他恍然回神,织幻境一缕入潜王梦中,自己则幻化婴孩。

“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且昔日我落难,紫微星照明指路,助我脱身,想来是大靖帝王庇佑,如此一来,以此百年之身相伴一世,也值得。”

我还有一个故事,想要告诉你。

他奄奄一息、暴露原形时,潜王就在窗外。他的影子匆匆离去,是拜上护国寺,求来了得道高僧,要救白蛇性命。高僧来时白蛇早已气绝殒命,他连蛇身都是虚幻,死后剩下的只有一颗琉璃眼目。

高僧说,人各有命,自有定数。殿下今生本为解却家国大患而来,当中遭劫夭折,游魂忘却前身,却因背负天命而不散,由父星庇护,得以归返。至大难结束,家国安稳,还尽此生深恩,天命尽则神魂散。

以此为始,开盛世太平。

在高僧说出白蛇与早夭太子本是一魂托身之前,圣上已着人将那颗琉璃珠同葬太子墓。

潜王问我,他死前,可曾想起自己便是这一生被人千疼万爱又束之高阁的太子本身,他本就是韩烨,那木头娃娃上,本就是他的生辰八字吗?

我想,若得造化如此怜悯,我的殿下啊,他会笑一下的。

“他在流泪,”我的心,绞出白蛇一生心苦都不见的恶毒,“他在流泪,韩季明。你何时许给他一生一世的誓言,你凭什么允诺他今生今世都不会痛。

“你再不会拥有他。”

国祚绵延,亿万斯年。

求而不得,亿万斯年。

后来我离开了长安,再也没有回去。

我是个残缺的人,不再娶妻生子,我用漫长的一生回忆我的殿下,他在床上爬呀爬,抓我的手,一条初来人世、满怀憧憬的小白蛇。怪不得他的眼睛那样漂亮,原来有一颗眼珠里藏着琉璃。我想起他在水面的倒影,细弱的手牵起流苏,人世长长常常的爱恋与凡缘开在水面上,牵系在他手里。

他离开时,我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是否也有一点点的安慰;我抱住他时,这个残缺的男人有没有一刻让他感觉温暖?

一星半点便好了。

我死去时,是个夏天。

梦里回到殿下的寝殿,他睡在纱窗下,窗外开漫山遍野的花。我手里捧着小小的木笼,走近几步,他就睡醒了,我说要为他抓蛐蛐。

抓到了,就快些回去。

我的小殿下,还在等我呢。

蛐蛐又在哪里呢?

请你去那茜纱窗下找他,帮我带个话,我就快回去啦。

倘若他睡着了,就别扰他,且等一等吧。

*:及三问许仙出自2013年话剧《青蛇》

第五十五章太阴

四月晨气清润,轻柔缠裹着太医令立于门缝当中的影子。接过许榆手上那碗药时,韩炀向他瞥去,太医令神态庄敬,滴水不漏,一如往常。他像解了心上最后一根吊弦,颇为满意地在太医令肘下扶了一扶,接过药碗,转往金帐里头。

广德帝病倒以来因不能受风而常在甘露殿中,鲜能见人,前些日子喂进食水也不怎么下咽,昨儿忽而精神好了些,叫应王代为传旨,称有要事,需见紫宸阁卿,并令百官来候。他说这话时还面如金纸,瘦得两颊凹陷下去,眼睛却有些神采。应王召许榆来看,得知此为回光返照,百感交集之余,难免猜测今日忽而召见群臣是何缘故。

顺心,或不顺心?事...

顺心,或不顺心?事在人为,这是他三岁时就知道的道理。

他迈过浸了晨露的红槛,靴履落地,心却没有,它仍飞着,飘飘欲仙。

还未到时辰,前儿夜里合眼不过两个时辰的广德帝便要韩炀扶自己起身,挪出内室。应王召了人来替他更衣,又亲手搀扶,陪他到紫宸殿坐。而今广德帝就歪在那面南的金椅里,眼里烧着最后的生机之火,亮得慑人,嘴唇发白,咻咻喘了虚气,瞧向应王朝自己走来的步子,却没力气抬眼再看看这孩儿的脸。

韩炀双手捧着药碗,缓缓跪倒在他脚边,膝行数步,乖顺哽咽道:“请阿耶用药。”

他跪下来,便矮了许多。广德帝耷拉眼帘,眼里光芒也渐渐黯淡似的,他面无表情,微微张开嘴唇,让他的次子一勺勺亲自给父亲喂了那碗药。伴着药碗见底,广德帝有气无力地喘了几声,本就歪在椅中的身躯缓缓矮下,浑然脱力般倒在了那张金灿灿的椅子里。

他明黄的锦袍局促紧皱,无力舒展,于是那威风凛凛的盘云金龙也缩得可怜虫一般。

应王随手放下碗,打量着那条可怜虫。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可喉咙里滚出哽咽,他哆嗦着完成这次吐息,才挪动目光,看向广德帝泛起紫绀的嘴唇,那原本返照明光的眼睛已黯淡下去。韩炀最终伸手展平君父的衣角,金龙复又威风凛凛地盘在紫云中,可他那看可怜虫的眼神却没改变,反而望向了穿着金龙的男人。

“阿耶,”他叹气似的,轻轻叫,“阿耶。唉。”

他抱了抱广德帝的膝盖:“孩儿不知今日阿耶要说些什么话,可会让孩儿顺心如意?孩儿不比太子,自幼在阿耶膝下长大,晓得揣度您心意,故而猜不出,便不猜了。阿耶本不必对他们说什么话的。”

又朝地上歪倒的那只药碗看去一眼,他跪直了身躯,凑近广德帝已露死气的脸容。

“炀儿十五岁时病过一场,您知道么?”他回忆着,好像一个受足委屈的孩子,为那一滴泪隐忍了多少年,再说起时仍渴望聆听者迟来的爱怜,“病得重……孩儿体弱,病了不稀罕,年年都要病的。那时不一样,炀儿病得太重,就快要死了。”

帝上眼帘沉重,只勉强抬起一缝,将里头黑暗眼珠挤压成一线乌漆,蒙着翳影,如同死人尚不瞑目的愁怨。韩炀毕恭毕敬跪在他跟前,抬手却拨弄着帝上无力眼皮,使它微微翻起,露出底下血红的眼睑肉来:“炀儿还未说完,阿耶不要睡。炀儿病得要死了,只有舅舅来看望,说阿耶要带着灵药来救炀儿,只要炀儿再撑几日,几日就好了。就见到阿耶,也要活下去,不会再生病。

“炀儿等啊,等啊……”他神色呆滞,直勾勾望着虚空,好像看见当初奄奄一息的自己,“炀儿就望着那扇窗,等长安来的消息。炀儿没等到,舅舅说……太子也病了,痛得厉害,阿耶要陪太子,灵药也给太子用。”

指头底下眼皮轻轻颤抖,韩炀回神低头,见着君父眼角湿润,不知是被自己扒得太久抑或心痛,渗出一行泪来。

“孩儿没怨恨,只是常梦到您抱着太子,一口口给他喂药,哄着他……朝也不上了,臣民也不要了,炀儿也不要了。可笑炀儿梦里都没看清过您的脸,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他仍不放手,怕这人闭上眼睛断了气息,这些话再不能说出口,“炀儿没有阿耶,没有灵药,也能活过来。我想着太子病了,不知哪里痛呢,我写信,托人送到长安,想问候他好些了未?”

他又怔了一会儿,忽地拧着眉头,要哭似的,嘴巴却笑开:“他们说,那信被少詹事给拦住,说甚么病秧子坏种,也配给太子殿下来信。接着撕成两半,团了,给那才进东宫的小公子玩。孩儿的信……被丢进水里啦。

“若非太子授意,他司空观行怎么敢。

“阿耶,太子欺负孩儿……”

他痛苦的表情倏而转变,眼里满是泪花,却咬牙切齿:“太子带回东宫的野种,竟也配比孩儿过得好,配跟着他在您跟前行走。阿耶,您怎么就不能接孩儿回来呢,您明明有意扶孩儿与太子相争,您交代孩儿办的事,孩儿没有一件办得不好,为什么就是不肯让孩儿回来?”

韩炀张大嘴,他喘着粗气,抓紧广德帝的衣领,病重将死的帝王已气息轻浅,被他攥了领口轻轻摇晃,也只是闭上已经通红的眼睛,微微撇开头颅。那张如同已死的青灰脸面,非但未使韩炀产生从前以为自己会拥有的欣喜若狂,反倒不知为何压得他喘不够气。他张圆嘴巴,嗬嗬倒着气,用力到近乎痉挛的手也再一次攥紧广德帝衣领,仿佛要与他的父亲同赴黄泉。

……声音?

他愣住了。

什么声音?

风将旗帜翻卷,宫中各处值守的十六卫一向沉默伫立如同旗杆,可他们正如潮水卷浪般一个接一个俯身跪倒。有谁来了,他走过处每个人都要弯膝低首,禁军的武器因此轻轻敲打着青砖,等候在外的朝臣跪倒一地,他们说着什么。

有谁来了。

韩炀呆呆转过头去,高大朱门豁然洞开,日光盛烈,照得他睁不开眼。

是……太子仪仗。

他神色恍惚,痴痴笑了:“阿耶,是你给孩儿准备……”

储君一袭淡金朝服,玉带攒金,悬下一枚无瑕玉牌,并一束明黄的长流苏,簪星曳月,施施而行,走动间广袖傞摇如云轻拂,流苏翩跹若凭风舞。他不需只言片语,只要从御桥经过就能够令十六卫低头;他只要半分薄怒,便使门外文武百官垂首。

他只要活着回到这座宫城,就使自己一切心机白费。

而这一切,都是他韩炀求而不得。

应王滞讷目光缓缓上移,在宫门外渐远的女子泣啼声中,他望见太子难掩怫怒的神情。他肩头一颤,冷笑起来,想撑着身躯站起,却因气息滞停而不能动弹。他终于忍不住在韩烨面前匍匐倒地,仿佛顶礼膜拜,上气不接下气,丑陋无比地蠕动挣扎着。

尖利耳鸣让他没能听清韩烨如何命人闭门,只觉明亮日光随着太子向自己疾行而来的动作消失了,被分割成窗里细碎的光柱,洒落在韩烨终于失态的步伐里。

韩炀拼命瞪大眼睛,眼眶血红,不愿就死的厉鬼一般凝视太子的动作。

他本应毫不犹豫向自己身后赶去,可在经过韩炀身边时,还是稍作停顿。韩炀用淌满口津的下巴拼命磨蹭地上丝毯,韩烨就在他近旁,他却不知太子要对自己做什么。一只手将他重重翻过,让他仰面朝天,飞快撕开了他绷住胸口的锦衣,令他胸膛得以从地面与衣袍的压缚中重新鼓张。

韩炀死死盯着太子莹白如玉的脸,要从那张传闻里冠绝中原的面目中找到储君的可恨可憎。韩烨眉尖紧锁,落指激下他胸前大穴,动作飞快,又将他拖到广德帝金椅一旁,让他瘫软上身得以倚靠。

“不必你假惺惺……”

——为什么找不到,看不见?他的可恶,那令人恨之入骨的嘴脸……

韩炀又悲又恨,扑腾着双腿,像要爬起来将太子拉进地狱,可韩烨没多看他一眼。太子在金椅旁弯下腰,顾不得往日君臣之礼,轻碰着广德帝满是死色的脸,动作惶乱,攥起广德帝手臂捧在掌心,翻开袖口,转向一旁轻声催促:“阿行。”

那从进门后就表情稍稍一变的青衣公子慢悠悠踱着步,听他着急,脚下这才麻利了点,却仍不情不愿。他故意踩着韩炀衣角来韩烨身边站定,对上韩烨捧到自己面前的君王手腕,却连脉都没搭,手也不伸,只是向来含情明艳的眼眸望着韩烨,有什么正流转,温柔又无奈。

他二人幼时初见虽相处短暂却很和睦,长大后相处两年有余已引为知己,许多时候,许多话不必言明,不过一个眼神即可心有灵犀。可这是第一次,韩烨没看懂他的眼神,仿佛有痛楚又哀怜,这也是第一次,神医谷人称小医仙的少谷主暗暗心道,他竟也有对阿烨欲言又止的时刻了。

“阿行?”

温客行微微剔眉,忍不住悄悄剜了那金椅里的九五之尊一眼。他反手去握韩烨手腕:“不必……”

“你作甚还摆出这么一张脸来,假惺惺,给谁看。”

金椅旁的韩炀捂着胸口,他才被韩烨搭救缓过一口气来,张嘴却要发难。温客行丝毫不掩不屑地瞥他一眼,拧身将他挡住了,仍对韩烨道:“不必担心,你阿……”

“你要当皇帝了,你要当大靖的王了!”韩炀捶打着身旁地面,猩红目光仿佛要烧透挡在兄弟二人中间的温客行,歇斯底里道,“你为什么总是如此!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去死啊?!”“他去死,笑话,”温客行忍无可忍,噙起一丝冷笑,稍稍转身居高临下,“他去死,让你这阴谋得逞都能激动得要断气的没出息死鬼当皇帝?白日做梦,他长命百岁着呢,不牢你惦记。”

韩烨没什么兴致打嘴仗,他着急看向广德帝仍无起色的虚弱面孔,抓住温客行袖口时,话声中带出些一触即碎的脆弱无助:“阿行,我阿耶他……”“对……就是你这幅样子,假慈悲,真让我恶心。”韩炀哆嗦着扶住金椅,颤巍巍站了起来,双腿还瑟瑟发抖,半个身子重量都压在手臂上,“你就是这样,装得通情达理,仁爱宽厚……你如今又装什么,阿耶他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韩烨脸色不好,温客行被他盯着,只得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了那段广德帝有点僵硬的胳膊过来,忍不住想翻白眼:“我说圣上,医者尚有父母心,你——”“我告诉你,就是你不孝不敬不仁,令天下耻笑,才使阿耶急怒至此!”韩炀抬手指着韩烨,疯执叫道,“你怎么有脸回来,怎配让文武臣工俯首,你……你该死在穿星河谷才对,为什么……就是你……”

他步步紧逼,韩烨倏而转目如电,怒而回望,声色凛冽,冷若冰霜:“纵我不孝不敬不仁,你也一样罪该万死!”

“你……你怎么敢……”

“颜氏悖君辱国,私通褚夷,损我大靖子民万余条性命,其罪大恶极,诛十族不能赎抵!你不必虚张声势,穿星河谷褚贼俱为俘虏,将尔等罪行交代清清楚楚,本宫看在你为君父侍疾份上,百官面前尚留你一丝颜面,若君父有何好歹,本宫亲手活剐了你!”韩烨怒容苍白,冷道,“贵妃颜氏如今已押向十率府中,尔敢猖狂,一并拖去处置!”

“你——!你竟敢如此……阿耶!!!”韩炀惊怒难当,攥着胸口衣裳扑往韩烨身后金椅。

韩烨上前一步,将他挡住,怒道:“放肆!”

两人针锋相对,俱不退让,只韩炀眼瞳一颤,因着储君震怒时慑人气势,他张了张嘴,微微矮下腰肢,茫然目光稍稍挪动。他铁青脸色忽而一变,重新转向韩烨看去,竟缓缓屈膝跪下,双手攀上韩烨衣角,颤抖道:“放了我阿娘,你不能这样对她……你不该这样对她……”

“本宫为何不能,有何不该?!”

“她向来都对你……她是我亲娘啊,却连抱我都寥寥数次,可你呢?”韩炀苦道,“你在她身边长大……她视你如己出,又更敬你重你。你恨我没什么,可我阿娘……她为了阿耶连母家都不要了,你怎能如此对她?”

他突地抬起头来,将溺死的人见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韩烨衣摆摇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不必怕,弟弟……你杀了我,留下我阿娘。她区区女子,不会威胁你什么……你是为圣懿纯皇后殿下记恨她吗?弟弟,求你了,若是圣懿纯皇后殿下尚在的话……”

韩烨眼色一厉,猛地拎起他前襟便要摔出去。

这时他身后忽而有人说话,低沉平静,无喜无悲:

“太子。”

他心神一震,来不及为这熟悉话声欣喜若狂,却先撞见温客行不乏担忧的眼神。韩烨呆呆望着好友退来自己身边时仿佛蕴藏千言万语的双瞳,灵魂迟钝地挪动着,好像还身陷数九寒冬未曾醒转。他渐渐意识到了什么,那双眼睛向他诉说的无奈与惆怅,背后衣料摩挲的窸窣细响,还有一个人的声音,阔别已久的,却依旧熟悉入骨的话音,中气十足,不怒自威,向他命令道:“放手。”

韩烨立时松开了手。他的心口泛开密密麻麻的刺痛,一股冰冷绝望却从背脊渗了出来,让他疑心自己浑身都结冰,此刻向那人转身的动作,都要从他骨肉里挤压出细碎的冰屑。曾经多少次的惨败让他不得已开始思考要如何应对父亲的暴怒,为他逾矩,为他苛薄,为他从来输给正在身后地面楚楚可怜的兄长,总是输得难看。

他没找到答案。无望的恐惧早已烙印到他骨子里了,更深重冰冷的深渊裂口正徐徐张开,可他刹那间空白的脑海不允许他思考那是什么。

“圣上……”

他苍白的声音缀在应王忙不迭见礼的话尾,如此微弱缥缈,尘埃一般。低首时他的颈骨仿佛也发出哀鸣,但低垂视线里那属于父亲的明黄正转向温客行,他愣了一下,当即稍抬了手臂,把温客行护在身后,转而向广德帝抬起头来。

“圣上,他是臣请来……”“你怕什么,朕又不会杀了他。”广德帝有些无奈,瞥过太子惶然脸色,“朕非但不会杀他,还要赏他。峡陵道神医谷献药有功,药到病除,赏黄金万两,赐‘大医精诚’‘国之圣手’泥金大匾,朕亲自来题,太子以为妥否?”

身后那公子稍稍一动便要说话,韩烨反手轻抓他手腕,未让他说下去:“臣不敢。圣上英明,臣代神医谷上下,叩谢圣恩。”

他垂首要跪,被广德帝托起。

帝上面色如常,全无病容,只留太子应王身边说话。小医仙纵然不满,但为免韩烨难做,也只安抚似的在韩烨背脊轻轻一刮便转身出去。他不能久留宫中,先前韩烨已有安排,令左内率亲自护送他出宫。这时出了紫宸殿,候在门外的左内率纷纷围上前,碍于殿前还有紫宸阁卿等朝臣等候不敢多言,到出了宫门,才见风烟渡主人十分不满地撇着嘴:“无甚大事了,帝上没事,你家殿下还得接着当太子,且有些年头当呢。”

他这厢令左内率纷纷松了一口气,原本蓄势待发抓在刀上冒汗的手也垂了下来,紫宸殿中却还绷着弦似的,隐隐蓄势待发。

广德帝自在金椅中正襟危坐,太子应王俱在阶下枯立,父子君臣三人半晌无言。察觉君父视线久在太子身上打转,仿佛考量探究,韩炀率先沉不住气,轻声道:“君父容禀,太子弟弟离京以来屡经波折,难免心惊,容易遭奸人挑拨蒙蔽,应当并非与晟贵妃计较私怨,更非记恨外祖参劾……”

“应王,朕未问你话。未问先答,是何规矩。”

韩炀脸色一白。

就如韩烨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应被君父疑心、斥责一样,韩炀也司空见惯地推断着他对自己的容忍。但他没想到,当广德帝在韩烨身后睁开眼睛,目睹自己可怜入骨地向弟弟祈求母亲性命,而太子是如何冷酷无情后,他的父亲并没有如他希冀的一样对他生怜。

他呆呆凝视着那张不知为何竟已全然不见病色、仅是清瘦许多的面容,听见自己的心正绝望而怯懦,被不安的预感揉搓起来,皱巴巴地叹息着。

“太子,过来。近前来,让朕瞧瞧。”

与韩炀截然相反,韩烨听见自己的心充满希望地跳动起来,意识到韩炀何故突然做小伏低之后,君父并未以此向他发作,已足够他心底泛暖,春来苏醒的鱼儿一般,正轻轻拍撞着以为不会开解的浮冰。他忽而想起途中澹台偃的劝说,关于一个寻常的儿子,如何接近一个寻常的父亲。

韩炀惊惶不安:“君父……”

“还知道回来。”广德帝皱着眉头,将太子在自己跟前拉着转了一圈,好似要瞧他胳膊腿齐全否。韩烨难得木讷一回,牵丝偶人似的由着他看,方才站定,动了动唇。广德帝摆手:“行了,不必说了,回来便好。穿星河谷抓的人都说了什么,你讲来朕听。”

韩炀呆呆站在下头,冷汗频频,还想开口,却撞上君父眼色,砰咚一声跪倒在地。他失魂落魄,不能挪动,也说不出话,那非一个父亲望向孩儿的眼神,而是一位君王,向野心勃勃的失败者投来的失望与怜悯。它冰冷可怖,韩炀从未得以领略,而他毫不怀疑世上任何一个曾被如此注视的人都活不到明日。

他如等候宣判的极刑犯般跪在座下,广德帝却懒懒地挪让半张金椅,将急忙后退的太子拉去坐下。韩烨与他多年不曾如此亲近,他仿佛瞧出太子如坐针毡,状似随意地垂下手去,就落在太子膝上,又轻轻一拍:“讲。”

巳正三刻方过,告病已久的中书令府上小厮便匆匆来报,侍郎甘宁来访,有要事。外头传闻病得与帝上一样只余一口气的李隐当即便是个“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声叫人进来,外裳都未披,只着亵衣在廊下翘首以盼,见着甘宁风尘仆仆过来,叫他一声“老师”,连进屋都等不及,师徒二人只在抱厦处执手相看,少顷,做学生的方道:“都妥了。”

“好,”李隐按他手背,又迭声道,“好、好。”

将甘宁让了进屋,李夫人亲自来送茶水,甘宁站起便叫“师母”,被李隐拉了一把:“殿下一路可好?”“好,只是难免舟车劳顿。”甘宁想着,不无忧道,“穿星河谷时活捉了那群褚人,拿到供词后我等都恨怒难当,殿下看来却还好,只是愈发着急了,这两日不眠不休方得赶回,想是心内忧思沉重,少进食水。”

“好,好。”李隐捋着胡须,“太子虽已不小,到底也未及冠的少年郎而已,念着帝上病重,处境艰难,能不动声色已很好。”“咨之也奔波数日,瞧着都清减。我且去吩咐厨房备桌好酒好菜来,也叫你老师为你接风洗尘一回。”李夫人心细,她少时行走江湖,这年纪也仍性子爽朗,风风火火出了门,还不忘笑着埋怨李隐一句:“瞧你这样子,前儿有人来见还装得要死要活,今日鲤鱼打挺,不怕闪了老腰。”

李隐被夫人臊得支吾,乱蓬蓬的乌髯里偷偷撇嘴。甘宁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学生要师母亲手点的清水豆腐。”李夫人隔门笑道:“管够,你且坐着吧。”

“还偷笑呢,不是挨过顿板子一坐马背疼得蹦起来的时候了。”发觉学生还笑,李隐又乐又恼,且难掩几分心疼,瞧着甘宁精神百倍,便知到底年轻人扛造,心里烧着火,身上再痛也不觉。他正色问及今日境况,甘宁也收敛孩气模样,正经答来。

东储携途中褚人刺客供词并曹綦德格供词回京,已由太医令许榆于紫宸殿前当众验过曹綦德格处缴获巫族毒药,霄州颜氏与褚夷串通,下毒引发疫难损伤国本,通敌致使褚夷屡次扰边,更以海上飞船队私吞褚贡,意欲罪及河北道群臣使臣工离心。因其毒计不成,遂生破釜沉舟之心,意欲谋害储君,销毁证据,而今人证物证俱在。

除此外,御史大夫司空度查称颜老柱国已于今岁开春病故,颜氏家主隐瞒不报,仍以颜老柱国之名代领皇恩,更冒名欺君,伪造罪名攀诬东宫,意欲阻杀储君,其心可诛;

刑部侍郎钱凡辛上告海上飞船队以通运之便,借颜氏朝中宗亲威望与诸多官员结党营私,朋比为奸,京师脚下卖官鬻爵,重利放款盘剥,使千余户家破人亡,除此之外更有以都水监之名垄断运河漕运来往行商,自商船入水至离岸,私下收取好处竟多达十余次,若不听从,逼死散户商船已是寻常,更休说各年间皇家贡船收运茶铁盐木,凡下水都要被海上飞剥了一层皮去,其家主房中更以藩国贡品为寻常摆件,以上种种皆有利券物证,人证证词俱已画押在册;

户部尚书水恣行为薄州生绢税项一案开库验对黄册,证实此一税项为本地官员豪绅串通蕖州用以谋私,因其尽皆出身颜氏门生党羽,其中民脂民膏更有半数入颜氏私账,而举国各地如此般欺民造税之事还有十余件,每年只此进项便牟利自肥两万余两,可抵瀚海道一整年赋税!

除李隐告病在家,另三位紫宸阁卿带头参劾颜氏恶不忍闻,罪不容诛,殿外群臣莫不附议,而宫城外长安万民请愿,只为颜氏下毒引疫草菅人命,便应诛杀合族以平民愤,更休说条条重罪罄竹难书,万不可因其祖上开国之功而宥恕。

至此,曾经威势煊赫、富可敌国的霄州颜氏如同一棵摩天巨树被连根拔起,彻底没落。

李隐长舒一口气,眉宇间却有些淡淡无奈,似乎忧愁。甘宁还未发觉,年轻侍郎尚沉浸于今生难得的爽快激动中:“另外,今日……紫宸殿公审之时,殿门一开,连学生也吓了一跳。”

“怎么?”

“一来,学生没想到殿下带去的神医竟有如此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的本领,圣上精神百倍,浑然不似大病初愈,可见天佑大靖;二来,圣上竟就让殿下坐在身边。学生唐突,但向来眼见圣上与殿下有君臣之谊而少父子亲近,今日一见,不免感慨。”甘宁既笑且叹,“想来圣上也怜殿下失而复得,与殿下和睦亲昵至此……学生亦十分欣慰。”

没成想这话一说,李隐悦意渐消,反将眉头皱了起来:“那贵妃与应王是如何处置?”

他猛不丁这一问,甘宁笑脸一僵,两人间方才热络气氛忽地就冷了。

“圣上令我等散了时,提起晟贵妃……早年间便为避嫌,已与母族断绝往来,且有为皇家绵延子嗣之功,二十年倾力事君,不应连坐。”甘宁艰难道,“但晟贵妃母族获罪,也不宜以此身留在宫中……圣上便令贵妃往岱州灵岩寺扫塔修行,至于应王……”

他难以启齿,李隐却揉搓着须尾,定定道:“圣上将应王择得一干二净不说,还加了封?”

甘宁脸色一白,急道:“老师如何知道?圣上说……应王大义灭亲,检举有功。”

“东宫春风得意,却不可一家独大;应王倚仗散尽,却正是可用之时。”李隐叹道,“另外,此刻万民激愤,替圣上开口将颜氏杀得一干二净,来日难免有人回过神来,或物议难阻,或史书刀笔,要怨帝王专横,不容功臣之后。留下应王,便是备一步棋,留待来日。”

二人沉默片刻,甘宁开口道:“那殿下他……”

“只是太子,”李隐与他异口同声,甘宁连忙示意请他先讲,李隐捋须叹道,“只是,难免委屈太子。待会饭后你取你师娘新做的点心,送去东宫,也替为师……劝他宽心。”

甘宁连连点头,又劝道:“老师既有此心,何不自己去一趟?殿下此次被掳离京前老师总有意疏远,殿下虽料到老师此举意味深长,是回护东宫之意,可也难免落寞。如今颜氏事了,老师若亲自去看望,殿下必定——”“咨之,为师的有件事,本想用了饭再同你说,否则你又要食不下咽。”李隐顿了顿,笑道,“我已不便再入东宫。你们出京时,我已往省内上表辞官。”

“老师?!”甘宁又惊又急,他弹起身来,抓着李隐双手切切道,“老师何故突然……”

“不突然。往江南道前,我便屡请致仕归乡,但因那时江南道百官贪墨一案牵涉甚广,帝上身边无论派谁去办,都是个得罪人的活计,因此难免攀带关系,案子就查不下去。那时圣上提起,我便答应,奈何从江南回来,又出了东储遇害这劳什子,走是走不得了,也就一拖再拖。”李隐扶着学生手臂,释然一笑,“而今拔除颜氏,后头许多事也就开了个好头。圣上身边不缺我这老刺头,我也不惹他烦心,早些告退归乡,与你师母自在逍遥去。”

他话已说到这份上,甘宁眼含热泪,只得点头。李隐招呼他用饭,盯着这已成家学生一口眼泪一口饭的狼狈模样,数番劝说涌上喉咙,却难分说。他也低头吃饭,一口熟肉咽下,却合着心底热泪,伴着一丝微弱寒凉。

这分冷意,他不愿此时要他的学生明白。甘宁还年轻,正于青云路上,不必他此刻去泼这兜头一盆冷水。

李隐想着,暗暗苦笑。甘宁轻声念叨“不知殿下此时用过膳了没有”,他未听清,让学生再说一遍,甘宁却盯着饭碗,坚定道:“当日学生进宫为殿下求情,老师只让看门小厮来传学生一句吃饱了饭再去,学生后来挨了打,却始终没想明白。”

当初李隐知道拦不住他,也不必拦他。甘宁进宫求情,被当众责打,这才是颜氏敢对太子动手的另一枚重要砝码:他们借此更认定太子不得圣意,冒名参劾奏效,父子离心,各自孤军作战。这是必经之路,甘宁年纪轻轻却爬到这位置,这等时候若不犯些错,找个理由避了是非,不定又要卷进什么漩涡里。因此李隐只让他吃饱了饭去挨打,以免饿肚子、心更苦。

“后来,那明渊剑宗宗主亲自护送谟州令使,把殿下印信急传京中,风烟渡主人连夜召请,朝堂江湖,凡为倾国者一呼百应。学生于风烟渡内得知殿下传信,愤恨难当,五内俱焚,至得以见殿下安好才可纾解。”他放下饭碗,满脸是泪,神情却坚毅,“学生狂妄,竟至此刻才醍醐灌顶。颜氏两代从龙之功,仍有败于帝上手中的时候……老师急流勇退,学生不敢阻拦,但求来日老师无论隐居何处,给学生传信回来,学生还可携家眷前去拜访。”

他一番话说得李隐眼眶发红,李隐抓过他那饭碗亲手替他添饭:“届时你我师徒,不提国事。”

甘宁含泪颔首:“不提国事。”

两人说话间便提到李隐本是云景人士,这时节将到昭南道千花齐放的盛景,得知李隐掐着日子要带师母归家赏花,甘宁也不免雀跃。他向来少年老成,对上太子都常一副小老人一般苦口劝诫,唯独在老师面前还有孩童心性,追着问了半晌,被李隐反臊他一句“来日也带你夫人来亲眼瞧瞧”,这才红着脸不提了。

“说到这个,你还未进家门就跟着太子入宫,这会子又跑来我这儿,可回家看看没有?”“入京时已让下人给府中传信,只是还未来得及去见。”

“你虽一向为官周道,少有犯错,可为师的也少不得提点你两点,”李隐搁筷,漱口擦嘴,正经道,“第一,从前管教着你别一股脑往东宫钻,心眼子也不得偏,这才在外头落下你这不近权贵的名声,如今这名声是砸得稀碎了,你也须时时收敛,别以为解了链子,一心偏去做太子的人,否则于你无益处,太子更难做。”

甘宁也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闻言点头附声:“入京前殿下也与学生提过此事。”

“殿下心里有数,你们想必也议出了章程。往后我不是那槛内人,你也不必与我说,只是心中永保清明,自己问心无愧,也得盯着太子德行,不可偏倚,敢于诤谏,方是清流忠君之道。”李隐不无赞许点过头,又道,“还有第二。你既已成家,便也得有个为人夫的模样,来日有了娃仔,也要做个好父亲。你此次出京保护太子,你那夫人前脚将你笑着送走,后脚在家为你担忧大病一场,还是你师母前去照顾了两日才见好,你可好,三过家门而不入,为师就是这么教你的?”

甘宁忙“啊”一声:“她,她病了?!”“你这年纪,正是亟待大展身手的时候,可既走了这条路,那就需得操两份多份的心。事业不可荒废,家眷也不可辜负,两手都要抓,这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偷瞟一眼正在外头同侍女笑嘻嘻嗑瓜子侃大山的李夫人,李隐眉毛一抖,朝学生比划手势,要他附耳过来,“小女子记仇得很,莫要像我,年轻时冷着她几年,念叨到这把年纪了,回回拌嘴还要拿出来翻旧账,为师头疼哪。”

李夫人笑得咬牙切齿,将一把瓜子皮当暗器,直挺挺丢到中书令搁在一旁的鞋里。师徒二人同时一缩脖子,对视一眼,又忍俊不禁。

“还有,你那老爹也是老糊涂的时候了,老眼昏花,猪油蒙了心,洗脚水当羹汤。你赶早劝他离潜王远着些,太子不比那蔫坏心眼数千八、肚里坏水深千尺的韩季明强?”

李隐骂着,却见甘宁眉头一拧:“怎么?”

“老师提起这事,学生还一直有些奇怪。”甘宁面露难色,“学生为殿下求情过后,因日日杖责,家父怕……怕将学生给打死了,便亲自向圣上求情,却被圣上留在宫中,至今还未归家,为此府上母亲和两位姨娘常给学生来信,让去打听。老师竟也不知内情么?”

李隐又把眉头拧成个大疙瘩,坐了半晌,忽地一拍大腿:“坏了。快快,我得进宫一趟。”

“老师不是……?!”

“你年纪小,不知圣上脾气。”李隐急赤白脸地摸起鞋来,他样子着急,外头那李夫人也熟门熟路将瓜子丢了,大步流星进来帮他更衣,“圣上那张嘴实没个把门的,澹台徵从前就说太子没少受他糟蹋,可惜我要么不在京中要么官职在身不好开口。这回大事,太子本就委屈,再被他刻薄一通可还得了?”

他匆匆迈出一步去抓官帽,却忘记鞋里还有夫人丢来的瓜子皮,刺得“唉哟”一声便往前栽,被李夫人拎着后衣领揪了起来。

“给你,见了圣上管住嘴,否则死了我可不挖你去,”李夫人将个包了食盒的小包袱塞给他,恶狠狠道,“还有,见了殿下好歹给个笑脸,劳动咨之算怎么回事,点心你自个儿送东宫去。人家殿下,恁个美如冠玉的皎洁人儿尚能吃你那么多次闭门羹面不改色彬彬有礼,你拉个老脸去送点心都不敢啦?”

李隐被她往地上一丢,着急脸色更掺一分悲愤,恼道:“少来,我明白得很,你就是看脸!”

夫妇二人拌着嘴,李隐便已被夫人连催带搡给送到了门口官轿里。甘宁还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李隐晃得起劲的疾行官轿旁匆匆问道:“学生还是不明白,只是家父留在宫中,老师何故如此着急?”

“哼!”李隐撩起帘来,狠狠白他一眼,又全无方才对桌吃饭时无官一身轻的和蔼样子,做回了那不假辞色的中书宰相,“你这笨驴,亏得人人赞你圣上跟前的红人,伺候这么久,半点圣上脾气没摸通——”“啊?”甘宁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却更一头雾水,“圣上病了这么久,大抵只是没来得及责斥家父,且东宫事多水深,也是怜悯家父年老体弱,好免于争端……”

李隐瞪他半天,眼眶都酸了,这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小子,你路长着呢。”

甘宁愈发不解,做老师的却不再言语,心事重重地撂了轿帘。他不敢再问,向熙熙攘攘的天门街前方望去,人声鼎沸,喜气洋洋,那尽头便是朱红宫墙。

路,的确还长。

殿门一关,广德帝放在太子膝上的那只手便收了回去。他模样有些疲倦,轻轻揉搓着眉心,余光瞥见韩烨静静起身回到座下,就在跪倒谢恩的韩炀身边站着,他心下暗叹,这才放回手。

“炀儿,你……”

“圣上。”

广德帝一怔。韩烨少有如此狂妄,竟敢截断他说话。他看向太子在关闭殿门后才重新锁起的眉心,按捺心中不适,道:“太子,还有何事禀来?”

他言语中已有警告之意,韩烨并非无知无觉,却仍微微低头,隽拔而不失锋利的眉骨使他面上如烟忧悒也生出棱角分明,瞧来教光影勾勒出几分冷峻倔强:“应王韩炀毒害君父,勾结颜氏,万死难辞其咎。其心歹毒,不忠不孝,并无大义灭亲、检举之功,请圣上明鉴。”

这番话并未说在群臣面前,不是他临阵心软,而是广德帝一字一顿宽恕应王时,那只按在他膝上的手力道之重,已令他膝腿酸痛,他不得不察觉广德帝有意如此,只得缄口不提。广德帝召他近前坐下,共分金椅,说他心中除不敢逾矩外无一分欣然是撒谎,可那分暖意也已在听闻对晟贵妃和应王的处置后被愤怒冲散。

广德帝深深看他一眼,并未直接回应,而是看向韩炀,面无表情道:“应王,可认罪?”

韩炀自幼体弱,众所周知。今日狂喜狂悲之余恐惧入骨,当众却听闻广德帝言语偏袒,心知自己死里逃生,正是虚脱时候,趴跪在地,口不能言,只是摇晃着身子,喉咙里滚出些震怖至极时不受控制的呜咽。

他这副模样,令广德帝不自觉剔眉冷眼,话声却还沉稳平淡:“行了。你虽新有加封,但这身子也着实羸弱,这些日子侍疾,你很‘懂事’,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去辛夷宫静养吧,过些日子……”

“韩炀毒害君父,勾结颜氏,万死难辞其咎。”太子第二次打断他,直视帝王龙颜,掷地有声,重复道,“其心歹毒,不忠不孝,并无大义灭亲、检举之功,请圣上明鉴,依律论处!”

“太子!”

那不久前还情意切切按在膝上的大手,狠狠拍在金椅扶手上。韩烨不躲不避,回应广德帝皱眉逼视,他微微抿着嘴唇,下颌紧绷,发狠倔强的孩子一般不肯屈就。广德帝自己都不知几年没见过他这样,心下一动,张口却道:“这是你该与朕说话的态度吗?退下!”

韩烨背脊微微一颤,却还是倔道:“韩炀毒害君父……”

“阿耶!”太子句句锥心刺骨,韩炀猛地抬起头来,粗喘着朝广德帝爬去,“炀儿错了,是炀儿错了,炀儿知错了,炀儿糊涂。您宽恕炀儿,别撵炀儿走……”他抱住君父双脚贴进怀里,涕泪满面,哀哀道:“炀儿不想再离了阿耶……”

广德帝仍皱着眉,低眼瞧他:“你倒乖觉。”

韩炀只觉父亲近在咫尺却如此捉摸不透,他泪眼迷蒙,抬头瞧着那张陌生面容,不自觉瑟瑟发抖起来。他还欲说话,却听闻身后殿门轻声开启,有人进来,他扭头望去,一见那人面容,当即一个激灵,转而激动道:“阿耶,是他……是萧彧,他为、为了……炀儿是受人挑唆蛊惑,您知道炀儿的……”

来人是萧彧。兵部尚书手捧一双兵符进殿,神情仍旧木讷,见礼过后近前,广德帝便将其中一半兵符收了回去。好似这时才想起脚下还有个抱着双脚哭喊的儿子,他表情无奈,却向萧彧道:“萧彧,你敢‘挑唆蛊惑’应王,该当何罪?”

萧彧无奈笑道:“臣有罪,听凭圣上处置。”

两人言语和睦,近处的韩炀和远处的韩烨将此场景尽收眼底。韩炀左右看看,广德帝在指间轻缓把玩半只兵符,萧彧则将另半只兵符收回怀中,恭敬退在一旁。他哆嗦着指向萧彧:“你……你分明……”

“圣上运筹帷幄,早有谋断。”萧彧眼都不抬,“颜氏需人‘里应外合’,找上门来,臣立即便与圣上私下说明,与颜氏周旋。”“不可能!”韩炀歇斯底里,“佯作里应外合,还何必让萧家船队检举分家……”

“大王糊涂,”萧彧这才抬眼看他,笑道,“臣若乖乖做个内应,以颜氏狡猾,如何轻信。颜氏早知臣与本家不睦,本家欲对海上飞不利,臣却传信使颜氏危急暂解,才好得逆贼全族信任。”

他年轻时确与本家不睦,更是大吵一架离家出来跟随忠王打拼,而这于有些少时与他相熟的人而言,却是便于他取信于人的一条线索。但所谓不睦皆是年少轻狂时的事,少数亲近之人方知他与萧老柱国早已和解,只因身担要职才不好与本家过分密切,那少时相熟的晟贵妃对此自然不知,才会对他所言深信不疑。

“圣上已搜集颜氏罪行罪证许久,也念在老柱国和海上飞两代从龙拥立之功忍让多年,可颜氏不知收敛,为害百姓,不可不除。只是颜氏狡猾,根基又深,必得从长计议。时机成熟,圣上便与臣一道卖了个破绽,颜氏乖乖入网,以为天命不久,图穷匕见,却不知是欲擒故纵之计,正为斩草除根。”萧彧说着,转向韩烨望去,眉眼含笑,微微揖道,“殿下擒获曹綦德格,又以身犯险,为颜氏通敌落下铁证,与圣意不谋而合,方使颜氏全无翻身之地。”

韩烨有意使颜氏将矛头对准自己,于是以倾国白玉私下召集的同时,给东宫去了一封信,而他料准这封信必会被趁广德帝病重而把握朝政的颜氏拿到手。在那封信中他掖掖藏藏称自己手上已有颜氏罪证,只等被截获,恰被萧彧拿到。

若换作旁人,也许不易分辨此信用途,可萧彧不同。他深知太子平日处事从容谨慎,此信漏洞百出句句要命,他便看出太子用意,立即将计就计,给晟贵妃传信,并择机将此事告诉广德帝知道。

这才有他取了天子手中另半面兵符的缘故。

此刻,韩炀呆呆看向广德帝:“因此,最初参劾太子,是你故意?”“若不如此,如何向颜氏示忠。”

“芙蓉春时图……”“彼时越王猖狂,若不借潜王之手扼断此事,储君声誉危矣。”

“你屡屡向我们传告东宫动向——”“此事颜氏早晚都会知情,早说几日又如何。”

韩炀双目猩红,不可置信:“阿耶因司空度篡改证供、攀诬阿娘而申斥太子,疑心紫宸阁卿与太子有私偏袒,也是在你面前……故意的?!”

“此事,大王如何知晓?”萧彧笑道,“颜氏为此事毅然舍弃越王,圣上于是将计就计,传信有意召大王回朝。御史大夫偏就这时得了消息,仿佛有人深知大夫必会想方设法使大王不可回京,诱使御史大夫犯错;也知晓圣上英明,必会察觉漏洞,将此事诬到紫宸阁卿与太子沆瀣一气,使君臣离心。”

他说着,恭顺地拱了拱手:“此人心思缜密,甚而以潜王爱用的建莲红枣汤传信,为万一来日此事走漏风声,还可将此事栽到潜王头上。只可惜虽万分小心谨慎,却不知建莲难得,寻常地方贮藏过冬的去岁建莲,与圣上惦念王爷爱用特特送去的贡品建莲相比,实在干瘦得可怜。只是不知,若潜王知晓大王还曾用这盏端柔皇贵妃生前至爱的故乡点心诬害,以其为人,会否轻易放过。”

韩炀面如土色,看向他虽带笑却冰冷的脸色,又惶然望向广德帝一张如同冰雕雪凿的肃冷面孔,哆嗦道:“阿耶,阿耶……”“此事,果如萧尚书所说,是炀儿主使么?”广德帝垂手捡起滚落脚边的那只药碗,“这一碗药,也是炀儿主使么?”

他话声轻柔,可那只瓷碗却在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谁的脖颈,要在他说话间断开碾碎,人头落地。

韩炀崩溃道:“不是炀儿……是阿娘,阿娘说会为炀儿筹谋!炀儿何来的建莲,怎知四叔喜爱甚么红枣汤……许榆也是阿娘收买,求阿耶饶炀儿性命!萧彧撒谎!他是眼见……眼见太子回宫,知其毒计不能得逞,是以,是以……他与阿娘有私,是他对阿娘觊觎多年,所以……”

“少年旧事而已,家国当前,何必念念不忘。”萧彧眉头一挑,“大王,晟贵妃一心为你……”“选中许榆,因他在太子失踪后选择明哲保身,便令你们以为有机可乘?”广德帝轻敲指节,打断道,“他虽要明哲保身,却并非能被轻易收买,何况弑君之罪。这一出大戏里,朕也给了你许多次机会啊,炀儿。”

韩炀瘫倒在地,不能抬头。

“直至方才,朕仍在给你机会……你却为了保命,连你亲娘都能攀扯?甚至明知朕一言九鼎,早便当着群臣的面饶你性命的前提之下?”广德帝抬脚将他掀翻出去,“朕怎会有你这般愚不可及的儿子……枉费多年栽培!”

他胸膛起伏片刻,还是压抑暴怒,嘶声道:“朕给你的宽恕与处罚,便是你要背负着今日入骨的恐惧与愧悔老实办事,此生不能与你亲娘再见一面,否则朕仍不杀你,却要当着你的面杀了她!去吧!”

话音方落,萧彧当即上前将浑身瘫软的韩炀架起,退出紫宸殿去,只与韩烨擦肩而过时,他略有歉意地向太子垂了垂头。

韩烨怔立座下,仿佛无知无觉,也未回应。萧彧面露不忍,似乎有话想对他说,却因广德帝尚在上座而不能,只得从他身边走过,再一次从外将紫宸殿大门掩住。

广德帝看一眼韩烨苍白神容,微微怔愣的眼神,有些疲惫。

韩烨从北疆查知颜氏疫害下毒一事,他私下彻查海上飞船队时便有端倪,但因颜氏过分狡猾小心,并无实证,而他决意拔除柱国大族也是冒着相当风险,这事始终不让韩烨知道,更不肯让太子参与,便是他私心,其中屡屡为韩烨将要触碰真相而发怒,强行将太子撵出局去,也为如此。

但太子在并不知他暗地计划的同时竟与他父子同心,甚至拼命赶回,及时递上这一支“利箭”,他心中其实如何不欣慰快然。可他也愁,太子亲身经历颜氏如何猖獗、陵猎百姓,又深知晟贵妃和应王并不无辜,这就令他原本计划实施起来,多了一重不忍和困难。

即便如此,棋还是要下。他必须保住应王,于之后大局而言这枚棋子必不可少,可如今他不想让太子知道,否则以这孩子心性必然不肯。而为权衡局势,保住应王,颜氏断不能留,晟贵妃也不行。他需要另一个失去母族、失去母妃的皇子,而这缘故也同样不能对韩烨提起。

这份口不能言的折磨和为人父、为人君天然对子女臣下的高傲杂糅起来,即便他为自己的亲儿应王竟当真要“毒杀”自己恼怒到愤恨难忍,却也不得不忍耐。但他无论对韩焜还是韩炀都能忍住的这份怒火,唯独遇上韩烨时,与将他内心折磨不休的复杂情感一起烧得天红地裂。

他是皇帝,可他也只有凡人血躯。难以按捺的愤恨让他连再次看见韩烨清瘦许多的身形、苍白孱弱的脸色,都气不打一处来,就快要再次演变成往日那样。

今日他已太累了,无法应对这个最令他无措的儿子,更不想被太子戳中他唯一那私情软肋。因此广德帝抬手揉了揉额角,沙哑道:“太子匆匆回京,途中也辛苦,回东宫歇着吧,这几日免你……”

“圣上既不忍弑子,臣敢问圣上,贵妃颜氏死罪,又为何可免?”

——他这儿子,就偏要往那无人敢碰的软肋上戳,历来如此。

广德帝紧闭双眼,指头狠狠将额角揉搓发红,不耐道:“这几日免你昏定晨省,不必朝参,一应事务交詹事府办……”

“圣上心中,万民性命,皆不如她吗?!”韩烨还不退让,他脸色雪白,衬出眼圈抹了血般猩红悲恨。

他也不似寻常时候。他原是人人口中最懂事知礼的东储,怎会与区区宫妃计较;可他此刻也只是一个愤愤不平的儿子,他同样满腹委屈,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赶回父亲身边,迎接他的却只有片刻的甜与暖,剩下的如同冰河灌顶,教他如何承受。

又教他如何忍啊。

广德帝手指一颤,眼看便要如从前般出口训斥,却被生生忍住。他咬紧牙关,霍然起身向东内阁走去,又在那熟悉位置坐下,深吸一口气,狠狠翻开一卷奏章,强迫自己看下去。

做君父的逃了,他的子臣却不动声色地疯执着,几步追了上去,就站在往日常在的地方,在那华美万方的丝毯中央,凄厉道:“为帝者不能常情,常情则常动摇,乃至优柔寡断,有失公允,大愚误国;必当筑高墙以修心,保社稷万全为上!圣上,这是您亲口教导臣的道理,敢问圣上如今,可循此度心之道?!”

“韩烨!”手上那文轴“喀”一声便被攥折,广德帝扬手将满桌文轴挥落,乱响声中,沉声怒道,“朕为君,你为臣,还不到你质问朕的时候!退下!”

韩烨还盯着他,狠狠向地上磕跪下去,即便隔着锦衣丝毯仍听闻膝下一声重响。他浑不知痛,死不悔改:“臣不服。”

“好,你要与朕谈度心之道,好。”广德帝怒极冷笑,抓过身旁卷缸里一支空白画轴打开,像是嫌扳指太沉,压得手一直发抖,他狠狠将扳指摔下,这才从画轴里另取了一份密信出来,摔到韩烨脸上,“看看你在北疆的丑事!你与那蛮族混账厮混苟且,这就是度心之道?!给他招兵买马,当他帐内一个具文的师爷,好啊,朕却不知这太子养出来,是给他谟北侯磨墨写字、床笫偷欢的面首!一介……男妾!你要脸不要?!”

他追上前去,从韩烨手中劈手夺过密信撕个粉碎,复又狠狠砸向太子脸面:“你不要你韩烨的脸,也不要储君颜面,更不顾靖国颜面!朕竟不奢求你顾及朕的老脸了——太子却还要与朕说什么,什么度心之道?”

瞥见太子垂在身前瘦长手指,甲端乌紫淤血且还触目惊心,广德帝心口一揪,更恨道:“朕存心给你留脸,你却不要。朕在长安如何纵横谋划,你在那蛮族北疆如何逍遥自在,你忘本,太子!”

“臣留在京师又有何用?!臣一早发觉圣上似有除灭颜氏之心,大献殷勤,换来的却是圣上指责怒骂,疏远夺权,臣如何敢再附和圣意,如何敢再揣测,更休说襄助一二。即便臣留在京中,圣上也不过万事不肯由臣过手而已,为臣母早逝,不比贵妃更会——”

“夺权!!!”韩仲远遽然转头,一把攥起太子衣襟,将他跪地双膝都生生扯起几分,“你狂妄!你有何权?无不是我恩赐给你!太子如今一路回京好生威风,以为可与你老子平起平坐对面说话?以为可违逆君父独当一面?!我告诉你,若非我使萧彧持一双兵符放走东宫,默许各地属官擅离职守带兵去投你救你,你早死在穿星河谷,何来小命与我大呼小叫?!”

韩烨一怔,才要开口,便被他抢道:“太子又是何时与诸道属官如此亲密?我还未问你!那谟北侯手握八万边军,太子甘愿委身于人,安知不是眼热他手中兵权!我不与你计较,未让你以死谢罪,已是看在你还知速速回宫来见你老子最后一面的份上!”

他冷哼一声,松手便见韩烨身形一坠,才要皱眉去抓,太子已撑着地重新跪直。

“圣上,”仿佛一腔怒火都被熄灭殆尽,太子哀倦道,“佯作病重,瞒过应王,是为引蛇出洞;瞒过臣,又是为什么……”

分明这一路,萧彧有意放来的每个人也好,中途赶来的韩季明也罢,他有许多机会可以知道……至少知道广德帝暂无性命之忧。

可竟连他也被瞒住。

“你与齐天厮混多时,若生异心,带谟北边军回来,朕便将你一道处置了。”广德帝拂袖而去,重回桌后坐下,讥道,“自是试探,不然还能为何?”

他今日还未摔碎桌上任何一样东西,可这死寂无声中,有什么东西再一次被他高高举起,又狠狠摔碎。广德帝微微恍惚,他看向韩烨暮色中近乎透明的脸,竟莫名其妙想起,他们已一道耽误了用膳,不知这孩子进宫前吃饱没有。

“叫外头传膳。”他没好气,发够火,望着韩烨那脸色又不舒坦起来,“从前之事,朕既往不咎,待过了这阵子,寻个由头将谟北侯治死,免得来日韩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跪在下头的单薄身影狠狠一颤,韩烨神色惊惶,仰头看他:“圣上……”“怎么,你还不舍得?”广德帝忍无可忍,身形前倾将他逼视着,讽刺道,“你莫不是还要给他求情?太子,你口口声声度心之道,别忘了!”

韩烨支地十指绞攥起来,又为撑住身子重新张开,唇心苍白泛紫,在他的斩钉截铁中如同要被夺走怀中仅有之物的孩子般瑟瑟无措。他表情木然空洞,可张开的唇瓣都在轻轻发抖,仿佛才从冰河里溺死的亡魂,欲向阎罗殿中批命冥王求情,却不知如何措辞,才能得到一星半点向来求而不得的怜悯。

……坦诚?

像澹台偃说的那样吗,澹台偃说,他也可以像世间寻常人子一样撒娇服软,将真心话说给这个高高在上的父亲听。

他忘记自己从前是否这样做过,也许是幼时,他已记不得了。那时如何下场,他也记不得了,父亲有没有怜悯他、应允他、纵容他哪怕一次?父亲有没有向他伸出手?他想不起,可他还记得四五岁时的事,也恍惚眼前还有玉藻宫三岁那年被父亲含泪亲吻额头的温暖。

他还记得睁眼时那盏照亮父亲泪痕的宫灯,他是循着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一遍遍悲声祈求回到世上的。

试一次吗,就试一次。

再赌最后一次。

“阿耶,”他有些生涩地吐出这两个字,轻轻的,细弱的,好像一个卸下一切防御的稚子,掀开血肉,翻拨胁肋,露出一颗轻轻触碰就会流血的,滚烫又柔软、脆弱的心脏,“孩儿真的心悦他,想要他。”

——求您,放过他吧。

帝上手中朱笔不堪重负,断裂笔杆被重重掷向桌角。谟北侯天生怪异的绿眼睛一遍遍在广德帝面前闪烁,压得他胸口憋闷,痛不可言。他紧盯着儿子几近于卑微祈求的神情,他的太子以凡世信徒仰望神明的表情企望他的垂怜,世人常用如此姿态面对他,他唯独没想到他的烨儿会为一己私情而向自己示弱乞怜至此。

今生今世的第一次。他用二十年为这孩子塑起金身,有人却用区区数月便将它剥落。

广德帝深而暗的眼珠寸寸挪动,神情细微地扭曲着,缓缓道:“你越心悦他、爱他、要他,我越要除了他。”

——一定要是他吗,非要是他吗?

“一国太子,你想要什么人没有?!只有齐天,不行!”

“阿耶,”彻骨痛楚凝作千针万线穿身而过,韩烨仍未放弃,他朝那高高在上的桌椅移膝靠近,“我只要他。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再也遇不到了。求您……”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韩烨?”帝上叹道,“你当看看你如今丑态,可有半点储君风姿?枉费万民供养,多少人心血。你究竟还要我说得多明白?”

韩烨呆呆跪在桌前,隔着日落西沉的天堑鸿沟,他们皆在两岸影中。

桌后椅内,帝王的暴怒与恶毒聚成无形的滔滔骇浪,扑向太子怔忪苍白的面孔。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于报复的快感,他向失而复得的儿子露出隐匿近廿载的凶狠獠牙:

“单为你爱他,他就必得死。凡你动情喜欢的,都该被摧毁。

“你凭什么与人去谈真心情爱,你生来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大靖,为了韩氏,为了我。

“为了生下你,你阿娘赔了她的命。从她闭眼那一刻起,你不配自私,不配奢望,不配有一日痛快!你从小到大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是我眼巴巴看别人看了半辈子的,我给了你这么多,无我准允,你凭什么以为你配自作主张去爱一个人?!

“太子,趁老子亲征昆仑在外豢养私兵被拿了把柄,我饶了你,背地后动手动脚笼络群臣,我也饶了你,你自在谟州乐不思蜀,沉溺私情,我还饶了你!拿我赐你的倾国玉璧当令箭,我竟不知太子还有如此本事、何时议定为号,一块玉就召远近各道多少人来驰援相护,江湖朝堂还有你太子指爪够不到的地方吗!我何时准你与昭南道有来往,竟不知你何时……我通通饶了你!

“太子,还不满意吗?!”

“我……”韩烨脸色惨白,仿佛被抽空一身鲜血,来不及思量他一番话语,只是摇头颤道,“孩儿不是有意私定倾国召,只因前年夜宴过后,孩儿怕有朝一日……”

广德帝脸色愈发铁青,心上又一处旧伤血疮被他掀开。太子曾于前年夜宴被司天监当众投毒,而这事竟是他装病以来颜氏猖獗,是以走漏风声才被萧彧查知。将司天监千刀万剐而不能抵其罪过,他更悲怒于韩烨将这事瞒得滴水不漏。

“夜宴中毒,你为何下令封口?”他打断太子轻颤话声,“不过是为了安康所后我与你几句话怄气,你竟敢拿你的性命和我怄气?!”“不,不是,”他暴怒难当,韩烨又慌乱摇首,“孩儿知道司天监是应王的人,彼时确有心灰意冷,更不愿再有兄弟相残使阿耶难过,何况那毒药并未损及孩儿性命,而霄州颜氏正是风生水起之时,恐怕除恶难尽,因此才闭口不提,不是有意……”

他目光彷徨无措,映出广德帝紧锁眉心,辩白戛然而止,太子转而低声问道:“君父既已查知此事,那……明知应王早有杀弟夺位之心,到如今颜氏已垮,却仍不肯将他,依律论处吗?”

“瞧啊,这便是朕的错处。”帝上冷嗤,“世上哪个皇子不想坐储君之位,不过明争暗抢之别,人之常情而已,太子竟不知道?”

明争暗抢是人之常情,而他也并未当真死于剧毒,因此另一个儿子就可以被原谅吗。

韩烨缓缓跪直,他凝视广德帝浸在阴影中的沉寂眉眼,只觉绝望,心痛欲呕。他一字一顿,犹如啼血,向君父哀道:“阿耶……一直以来烨儿到底,做错什么?”

他究竟做错什么,才让他的父亲、他的君王如此憎恨厌恶,连一个一心要杀弟杀父弑君谋逆的儿子都能容忍,却对他……

“太子以为,凭臣民爱戴,自己所作所为就挑不出错处,才会问出这等自大自负的混账话。”黄袍之下的胸口激烈起伏着,广德帝面上不显,只一双眼通红,指节都被他在袖中自己搓按得暗红高肿,他猛拍向桌面,大吼一声,“带甘守心!”

隐匿于书架阴影中的右从龙卫士立刻转身打开机关,连韩烨都从未见过的密室里走来另一个被右从龙押制的熟悉身影。韩烨怔怔看去,那正是东宫太子詹事甘守心,前朝中书右相,亦是韩烨受册时第一批倾心辅弼的辅臣之首。

在他还不知如何去做太子时,偌大东宫,是这个人牵他的手,矮下身弯下腰,一遍遍走过每条路每座宫殿,温声说着,这一切都属于他。

“太子不认识了?这是你东宫詹事府上首,”广德帝掀唇冷笑,“也是一直以来,埋伏你身边的叛徒,你竟从未察觉。大雪日遭掳,可是他串通当日十率、安康司,当街造出天大的陷阱空子。你怎不问问,他跟了你十年,为何这么做?

“你这太子若做得好,甘守心怎会背叛你!他可是你辅臣之首啊,若非有朕,你做得成什么!”

太子詹事蓬头垢面,不敢抬头去见太子双眼,只是扑跪下来,额首贴地,抽噎道:“太、太子殿下……臣,臣罪该万死……东宫近年,萎靡不振,臣以为……殿下优柔有余而果决不足,难……难堪大任……是臣罪该万死……”

他有意躲闪,五体投地,不肯抬头相见。韩烨却像燃至无泪的烛,秉着最后一簇火苗,烧在黑漆漆眼底,望着他,犹如幼时小声问他昨日我对他笑过的人为何会死时一般,是摇摇欲坠、惶恐无措,要求他的答案:“请詹事明告……本宫就如此,一无是处吗。”

甘守心浑身一悚,仍不敢昂首,却死死抵着地面用力摇头,口中呜咽出声,悲切之情溢于言表。

韩烨面无表情,幽黑眼瞳如若空洞,杳然无物。他身心死寂,从甘守心发顶挪开目光,转落向洁净丝毯,慢慢弯腰,平静道:“臣,知错。”

未得帝上宽恕,他没抬头。广德帝望向他伏倒时单薄渺小的身形,听他终于肯认错,却无一分欣慰痛快,只是不知何处更痛不可遏起来。他闭眼忍耐,挥手令人将甘守心带下去,又嘶哑道:“谟北侯,太子以为当用何由头杀之?”

“只有他……不行。”太子依旧低垂视线,却微微抬起了头,音色淡然,模样从容,如同坚冰裹身,金木为壳,双瞳也如深潭死水,不见分毫波澜,可他说的话却足以掀起惊天巨浪,“北野烈身死七年有余,圣上不必风声鹤唳,杯弓蛇影。”

殿中登时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你……”广德帝怒目圆睁,霍然起身,“说什么?你怎会……你到底知道什么?!”

一向对他不假辞色游刃有余的君父,终于也露出惊骇意外的神色。韩烨不卑不亢与他对峙,已从那张脸上看出自己的胜券在握,却丝毫不觉爽快,只有悲哀彻骨,肝肠寸断。

他到底是与他的君父走到了这一步。颜氏叛逆,他也一样,都在这一日翻开底牌,张牙舞爪、图穷匕见。

“行天门之变至今,圣上继体守文,欲配厚德于天地,向来以国事为重,进贤亲政,垂范天下。而为帝皇正统,若因妄自猜忌,损此身明净,使股肱勋臣心寒,臣斗胆献芹,以为不妥。”

韩仲远面如金纸,死死盯着他的太子,仿佛骨肉心髓一并绞紧,直冲得他头晕脑胀。他挥手便将桌上瓷砚摔了出去,怒道:“太子——你干净!!!”

那瓷砚磕在太子肩头,复又滚落地上,当中朱砂红墨迸溅至太子眼尾,浓稠红珠划过颊畔,犹如血泪。

“还不快滚!”

太子俯首,谢恩离去。

此时天已黑尽了。

第五十六章扶光

李隐与甘宁在紫宸殿外等了半日,连跟随赵福忙前忙后的寺人都看了个眼熟。他们有些是在别处伺候惯了的老人,也有赵福挑来的新人,毕恭毕敬行礼,也有模有样请两位偏殿值房暂歇,被李隐拒绝。殿内偶传出些东内阁的争吵声,他们也装聋作哑,看来赵福教导有方。

当初晟贵妃有意在紫宸殿安插耳目,广德帝将计就计,可就与萧彧这前因后果,竟连另三位紫宸阁卿都瞒了过去。他们是随忠王潜邸至今的老臣,广德帝多年大计他们也皆有参与,可如今当真要对颜氏下死手的千钧一刻,竟连他们都不能得知实情。

虽则在广德帝“病中”他们都依照帝上安排不负厚望,可单为这份不曾明告的隐瞒,澹台徵和司空度尚未表态更乖顺配合,李隐却已心寒。他并不怪罪广德帝,当初忠王五起五落何等凶险都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察觉广德帝“病”得蹊跷,他们也默契十足地告病抽身,暗地行事,但此事瞒过太子,他第一个不情愿。

彼时澹台徵便似乎看出他郁结,劝说圣上是有意试探,但绝不会放任太子身陷险境。李隐哭笑不得,那时便有退心;颜氏这棵大树的树根被广德帝和他们经年累月一点点掏空,太子又带来最后一击、将其压垮的关键,也在那时,同有对忠王拥立之功的李隐背脊一凉。

他在内心审视着一直以来他所辅佐的帝王,却只觉越想越陌生。一个朝夕相处、少时相熟的人,却变得令他捉摸不透,不可谓之不可怖。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他更一心告退,在他心中,韩仲远终究还是当年与他们摘星楼赏月倾酒、以酹山海的千古帝皇。

他从不后悔与当年忠王同生共死,也不悔二十年躬率中书补过匡政。但这不代表他要坐视这普天下最“愚钝可恶”的父亲当着他的面,继续将自己的孩儿越推越远。

太子出门见他义愤填膺模样,目光却如死水,并未计较他一时恼怒,忘了礼数,反而轻道:“李阁老。”“咨之,你送殿下回宫。”李隐破罐子破摔,将甘宁朝太子推去,却不忍卒看太子脸色,自己抬腿就往紫宸殿迈。

“阁老稍候,待奴婢向大家……”赵福紧着阻他都未能阻止,东内阁却传来帝上怒吼,仿佛外头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让他进来!”

赵福哆嗦着把殿门关上,里头隐约传来两人怒气冲冲叫嚷,他手足无措,正想向太子求助,韩烨已停在阶前,转向甘宁平静道:“去请太子太师进宫一趟,圣上会见的。”

甘宁心知是去请澹台徵来劝架,但因他脸色实在不好,加之方才殿内飘出只言片语已足够令人胆战心惊,一时不敢离开,只得追着他,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现今外头都赞道帝储同心乃盛世之兆,先前圣上还与殿下共分龙椅,端的是仁君慈父,古来少有,怎么转头就……”

“请过太子太师后,去潜王府告知皇叔,就说传本宫的话,太子詹事正为他顶罪,他若还有半分良心,不忘师徒深恩,便尽快想法开脱,只是之后詹事不宜继续在朝为官了。”

甘宁一愣,呆立原地,额头直冒细汗:“殿下……”

他朝太子背影躬身行礼,随后匆匆出宫去,不敢耽误。

因左内率被召回率府按规矩述职,此刻接班等候阶下的是东宫右内率。右内率中郎将段寒声上前迎接,召太子金辂,并吩咐传信东宫群臣嘉德殿候迎。

清脆鸾铃洒落镜仙道上,段寒声朝一旁难掩神情惆怅的内侍拾棘轻轻招手,往自己玄虎面具侧颊比划。拾棘连忙点头,取了条洁净柔软的帕子,悄悄递进赤车金窗。

太子久久未接,拾棘隔着彩绦向内望去,只隐约见他倚在角落,剪影单薄,垂睫掩目,肩头朱墨染过半身锦衣,已经干涸。

“殿下若是累了,”他许久未见韩烨,原是一心雀跃来迎韩烨回宫,却没料想竟见太子如此狼狈孱弱,难免心痛不忍,“不如请嘉德殿诸位明日再见吧。”

“无妨,”太子道,“走吧。”

镜仙道只余东宫内率内侍随行足音,紫宸殿中也总算停了叫嚷,就剩李隐站在桌前瞪眼,广德帝也在桌后瞪着他,气喘吁吁:“你不是都要辞官走人了吗,卷你的铺盖卷滚蛋,管什么朕的家务事。”

“正是臣要撂挑子回家了,才不怕死,非得问问圣上不可,”李隐吹胡子瞪眼,“圣上对越王应王利用起来毫不留情,却很能拿出副感天动地的慈父模样,怎么偏就对太子反过来!一把年纪怎地越活越嘴硬了?不会说话就别说!”

广德帝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剩拍桌子的份:“你都是要回家种地的人了,不必来折我的寿。那是我儿子,我有数,我也打得骂得,不必你们几个老货置喙!”

李隐拼了老命才把“你有什么数”给咽下,气得直喘粗气:“殿下是被圣上逼急了,才说出北野烈来。他那性子,若非伤心至极断不会舍得伤你,圣上今日口不择言,是将他伤透了,若不及时找补,只恐伤了父子亲情!”

“我是他老子,还需我去找补?”广德帝烦闷透顶,板着脸抓过奏章来,佯装要看。

“圣上,”李隐无奈道,“我李隐今生注定无子,不知为人父何等感受,可你若问问澹台徵,问问司空度,真心求问,想必他们都得说实话。你在万人之上,却并非天生的父亲,你就不会干这事。你欺负太子,不过窝里横而已,仗着太子,是你身边唯独一个打不走骂不离的人,就放纵任性,百般发泄,千方百计伤他的心。”

广德帝放下文轴,支额呆怔片刻,低道:“可我给他的,已是我自幼眼看君父给大哥的一切了,我眼热了一辈子。这还不够吗?”

李隐一哽,见他灯下疲倦孤独的影子,还是心一软:“圣上……”

“赵福,”韩仲远瞥一眼桌角瓷砚,“你去东宫一趟,吩咐典膳局备膳。还有,让药藏郎好生伺候,待太子睡下再让他去甘露殿给朕回话。”

李隐更哑口无言,面露无奈。韩仲远将奏章撂开,起身往殿门处一站,正撞见澹台徵跑两步喘三口赶到,登时一撇嘴:“太子叫你来的?罢了,难得这要撂挑子的老货‘自投罗网’,去把司空度和萧彧都叫来,一道去甘露殿用饭,权当送这老货走人。”

广德帝践祚以来,他们已有二十余年不曾同桌宴饮,转眼间环顾知交好友,竟都已有历尽沧桑之态,而旧日少年赤心玲珑剔透,到如今,却难辨真容。

尚书令落座,这才喘匀了一口气,听过李隐添油加醋道明父子二人今日互戳心窝子一事,面露无奈,也少见地有几分责怪之意:“老臣早已求过圣上,好好说话。”

酒过三巡,四大枢臣围着广德帝念念叨叨,当了爹的数落他不会当爹,当不了爹的数落他欺负孩子来日非得被尉迟旃檀打成个猪头,大逆不道之言屡见不鲜,韩仲远脸色铁青:“你们别装醉。”

他尚嘴硬说着今日自己本就因韩炀要气死了,是韩烨故意惹自己发火,撵又撵不走,上赶着来受自己火气。转头却把桌上一只牙盘拉到跟前,里头是一品玉露虾炙,他又黑着脸夹了几块金丝乳酪,小心搁在里头,满桌上挑拣自己觉得可口的,堆得小山一般,才叫人来盖了个琉璃罩,吩咐给东宫送去。若太子睡了,就悄悄扔了,不必提起,另外责药藏郎怎么还不来回话;若太子没睡,便说是太子太师让送去的宵夜。

被迫领此“美名”的澹台徵定定瞅着他这外厉内荏的样子,喟道:“圣上,明明人后惦念得很,怎么到了殿下面前就……”

韩仲远恶狠狠道:“闭嘴。”

几人闷声吃了一会,向来木讷的萧彧开口道:“当初立储,我等何尝没有利用之心。单为对太子这份愧疚,臣也要说一句,圣上今日确实错了。”

仿佛戳中他们心上共同的陈年疮疡,甘露殿中立时一片死寂。良久方有人赶来,是东宫药藏郎前来回话。

数月来,偌大东宫等候储君归返,当中忐忑变故、焦虑难耐、人心叵测不可胜数。相比詹事府战战兢兢、左右春坊如履薄冰、三司十率焦头烂额,掌事宫女盈妩所领承恩殿宫人却只能每日间恪尽职守,上夜洒扫,纵然不敢怠慢,也不乏惴恐不安,莫知所措。

帝上龙体有恙,东宫属臣之中屡生变故,更隐隐有封宫之兆,盈妩手把手带起的小宫人们正值豆蔻年华,吓得整夜流泪,不知来日如何。盈妩却不畏惧,好似深知太子必定不会弃东宫不顾,也料准波诡云谲之中太子必能保东宫无恙。

她以身作则,领着宫人们如常行走,小宫人都悄悄羡慕她是随太子历经过许多风浪的旧人,方有这番寻常人没有的气魄。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日亲手将太子床榻铺设齐整时,熟悉的药薰清香里,她十指颤抖,背身之时泪如雨下,是喜极而泣。

太子寝宫设三重帘,即便东储不在,宫人们中也仅有盈妩能近床榻。大雪日后,起初为要掩人耳目,他们尚需整日做戏,后来世人皆知东储“微服”在外,原不必再如此费力,她仍每日收整,想着若哪日殿下忽而回来……便好了。

生怕自己落泪污了被面,她悄悄拭泪,将帕子塞回腰间,忍不住唇边欣然笑意,又细细查检过罗床锦帐,跪在床畔,连垂向蹋床的淡金流苏都亲手顺了又顺。摸过了纤尘不染琉璃屏,拨匀了博山炉里疏影香,还生怕哪里不妥,令殿下有丝毫不适。

稍后即听闻小宫人隔帘轻唤,称殿下金辂已过镜仙道,先往嘉德殿受群臣谒见,不多时便要到了。盈妩喜上眉梢,又拎出帕子细细蘸了泪,掀帘出来,要去亲自查看太子常用的茶水点心。

她是真的高兴,将她当作亲阿姊的小宫人也雀跃,缀在她身旁将光可鉴人的一应摆设又擦了一遍,小声说着,殿下这次回来,听说扬眉吐气得很。其他宫人忙问是哪种扬眉吐气,小丫头又说不明白,只道她日间见着少詹事跑来传信,笑得一朵花儿一样,必定是有顺遂如意的大喜事。

盈妩嘴上斥责她们闭嘴干活,其实也难掩悦意。她们将承恩殿拾掇得光彩照人,侧殿温泉池也久违地飘起轻烟。小丫头们又小声笑猜,殿下立了大功回来,她们也要学往日宫中内侍巧嘴,上前恭贺讨赏去。盈妩敛笑佯怒,让她们规矩着些,又说殿下归宫连歇都不曾歇过,眼看时辰也晚了,都小心谨慎着,服侍沐浴之后也勿要玩闹,休扰殿下安歇。

小宫人们正一概笑应,便听外间有动静。盈妩眼眶又酸热起来,正要匆匆领宫人们跪迎,却忽见了一抹阔别数月的身影。她笑容一僵,张口连一句“殿下”都未唤毕,便见太子抬手扶了一把宫门,后头还有匆匆足音来追。

他样子不像人们口中相传扬眉吐气,盈妩心下一惊:“殿下……”

许久未见的那张脸,半隐没在惊动宫灯后摇晃的影子里,流光打落他下颌紧绷微颤的一线光影。他正竭尽全力支撑自己将被阴影淹没的身躯,即使他的背脊正瑟瑟发抖,犹如夜色下不见真容的惊涛骇浪正千万遍地将他摧剥。

盈妩没能看清他的眼睛。

太子轻声命令:“……出去。”

前一刻还热热闹闹的承恩殿,随着最后一名宫人退出朱门而重归于死一般的寂静。它还伫立在夜色中、月光下,在海棠香里,可它又像沉进沧海,没有一注光能穿透它浓稠的冷和暗。

韩烨神情木然,他缓缓游目环顾这原本于他而言最为熟悉的地方。寻着潮润轻烟,他将华衣褪尽,踏入水中。他觉得烫,觉得痛,可在这金碧辉煌的地方,他最不该知冷知热,知苦知痛。

热水将颈上残留朱墨化去,血丝似的绕身漂浮,又逐渐淡没。他如牵丝木偶,动作迟钝笨拙地捧起水来擦拭侧颊,这才想起忘记去簪;丢下冠簪,长发从水面渐渐下落,如同湿漉漉的细网,他茫然站在水里,还觉得沉,抬手又望见天河砂还在,本想摘去,却不舍得。

他将被溺死,那枚戒指却是救命的稻草。提醒他不能认输、不能倒下,有人与他约定一路同行。韩烨抬手,在华灯映照下轻轻摇晃着它,那颜色好像他的眼睛,水珠接连滚落,如它泪流。

“明日……”

他独自站在水中,赤裸躯体曝露于华灯波光映照,那颗何等愚蠢幼稚的心被捧出来,屡教不改,如今又千疮百孔地塞回躯壳里,好像还未学会活过来,没能重新跳动。韩烨旋转戒指,将黛绿戒面转向掌内,轻轻攥拢,犹如将那人黛绿眼睛掩起,叩在心口,免他见自己如此狼狈落魄。

“明日,”他轻声自言自语,“我就没事了。只要到明日……”

双腿沉重,踩在水边玉阶不停抖索,他险些没能回去岸上。

纯金制的小昆仑静静立于殿中,熏香萦绕,安置倾国玉璧的孔洞也被照亮。他蹒跚缓慢向它走去,仿佛脚下丝毯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每走一步,那流光溢彩的丝线都要将他缠缚。

得名倾国的玉璧随朱砂染红的华服委顿地上,他把它解了下来,借着宫灯细细端详。

昆仑山心,天下无双的无瑕白玉?

他怆然发笑,想将它填补回那金灿灿的空洞里。

本是从前严丝合缝的金山玉心,不该放不回去,不该填不满。他跌跪在那纯金昆仑前,指尖掏挖着熟悉空洞,它一尘不染、没有改变,可就算被明亮如昼的光照着,它依旧被掏空了,挖净了。

空洞就是空洞,哆嗦不停的十指无法令它恢复原样,倾国玉璧一次次被填放进去,又一次次摔落出来。

它还完好,它也破碎,回不去。

罢了。罢了,不要了。

一盏盏灯悄然熄灭,承恩殿中一片灰冷。本在灯烛下流光溢彩的淡金纱幔失却华美,一抹孤冷白月来照,被殿门窗格分割得支离破碎,也将重重帘幕照得苍白,如同缟素,夜风无孔不入,鼓动它似魂幡轻慢招摇。

太子散发赤足,缓缓穿行,身后如雪雾绡缠绵发尾,被脚下丝毯长长、长长地牵曳往如水的月光里。

恍若幽幽亡魂,行于月下岸上,却正沉溺向黑暗水底。

十率府与左金吾卫仗院有一墙之隔,澹台旌在仗院同人说事,隔着墙兀自忍耐澹台偃在对面大呼小叫,捕捉着当中几个字眼,这才忍无可忍,一蹬假山就窜上墙头,夜色下黑着一张脸喊人:“没规矩,过来!”

“我不找你,”澹台偃朝他翻个大大的白眼,拿十率府当自家后院,“我找楚战英!”“不知道干嘛去了!”看样子已被他烦得够呛的府率叉腰站在一旁,又费力抬头跟澹台旌抱怨,“上将军这兄弟,从前见时还细皮嫩肉,如今已黑得灯一吹便找不见人了,嗓门也见长。”

在嘉德殿亲眼见过韩烨强撑那副样子的澹台偃顾不得跟他嘴仗,但因殿里时太子亲口安抚群臣与帝上并无龃龉,只是不慎污了衣裳,还未更换,他就明白韩烨用意。眼下帝储必得和睦,半点争端不能流传出去,韩烨费心使群臣安宁,他又不好大声嚷嚷,只得“哎哟”一声,弃趴在墙头的兄长于不顾,撒腿去找楚战英。

他边走边打听,才知楚战英和鱼龙舞似乎去了典膳局。他跑得肺都要从嘴里钻出来,鱼龙舞正蹲在典膳局外啃果子,嫌弃道:“你屁股着火?”“放屁,”澹台偃粗鲁道,“楚战英呢?”

“里头做饭,”鱼龙舞左看右看,小声道,“述职就溜了,喊我带路过来,教厨子做点心呢,奶糕。”

澹台偃才想骂一句“什么时候了还做饭”,又反应过来奶糕是个什么东西,当即一噎,骂不出口:“快叫出来,急。”“你最好是急,”鱼龙舞哼哼唧唧起身,“不然你自己挨他揍。”

楚战英从门里钻出来,澹台偃上手拉他,没拽动,只得急道:“你快点!”

承恩殿外一小撮人左右踱步,少詹事司空观行和小公子温朔宛如门口哼哈二将。韩烨言笑晏晏十分合体把嘉德殿里一群泪流满面嗷嗷待哺的臣僚哄走,却瞒不过他们,本想追来关怀反倒见殿门一关,便知必定又出了什么事,料想韩烨想独自安静,不敢打扰。

这会子老远见着个人闷头就往殿里撞,吓得他俩两只鸡崽一般拱到门前挡着:“楚战英你干嘛?!”“呼,呼,放他进去。”澹台偃气喘吁吁追来,还未说完,两只鸡崽就被楚战英随手拨开。

司空观行被推得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温朔一个趔趄,还能站住,扒着门缝崩溃叫唤:“他要一个人静静!你快出来!”

却听楚战英麻溜把门一闩,几人彻底没了盼头,打蔫茄子似的晾在太子寝殿前,生无可恋晒月亮。

他还是第一回进承恩殿,澹台偃撵人的声音被殿门隔绝大半,等他摸索着穿过一重帘后就更微不可闻。楚战英紧拧眉头,大步流星找了一圈,侧殿泉池水冷,岸边零零散散丢着太子衣冠,因灯烛灭尽,只余一派晦暗幽冷。

瞟了一眼小昆仑和落在丝毯无人问津的倾国玉璧,他动作一顿,却没急去捡,满殿里找人,直钻进三重帘内,方见储君床榻一侧,临窗处置琉璃屏风有人影。藏在屏风后面,仅在那半明半暗屏风上留下一角模糊影子,如同月光边缘轻幽的落寞,本不会被人察觉。

屏风后传来的呼吸声都轻,时而长久中断,时而急促一阵。

离开瀚海道前,谟那因告诉他韩烨心里有病,白药子先有诊断,谟那因替他试过,确然如此。是郁证,生痛发作时会忘记呼吸,强迫自己闷气窒息,本就寻常药石无用,因他素来强撑掩饰,以致外强中干,少有人发觉。

说是药石无用,可忘却前尘时,分明还好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侧身挤了进去。那小小的角落隐藏在门窗月影下,窄小又黑暗,也许是这承恩殿里唯一连宫人打扫都难免忘记的地方。可他的韩烨就缩在那里,抱臂蜷缩,低垂着头,柔白单衣被湿透,紧贴躯体,波纹般的细密褶皱间透出隐约肌色。

他在韩烨面前半跪下来,静静回望着韩烨向他抬头时还浸于空洞茫然、未能回神的双眼,微微张开的嘴唇正泛着气息不畅的淡淡青紫。

接着,他看见韩烨缩在怀里的那只手。它抓着一样东西,在他把自己竭力缩成一团不被留意的影子时,他的手死死攥着它,那是一只用细皮绳挂在他颈上的羽哨。

“你若一早吹响它,我就再早点来找你了。”

他摘下玄虎面具,牵起韩烨的手按在自己下颌,那冰冷手指摸索着掀起一张蝉翼般单薄的易容人皮。

“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

韩烨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发,凑近过来,轻道:“你的眼睛……”“白老的药,”齐天也朝他挨近,微微眯起眼睛,“不好用,还弄得我看不清东西,又要躲你。你太聪明了,不好骗,若非这一路太累,应当早发觉我和他掉包。”

这两日急于赶路,那临时拿来的药也未续上,深邃眼窝里,一双眼珠正恢复熟悉黛绿。韩烨一遍遍抚摸他眉梢眼眶,神情还恍惚,魇住未醒的孩子一样,哑声喃喃:“多疼,伤了它怎么办。”

齐天抓他的手,贴在自己被两层面具裹了一路、难免有点皱巴巴的脸颊。他不明白为什么把韩烨好端端送回家,自己只半天没见着,那紫宸殿里原本坐在皇帝身边的人,就能被伤得体无完肤。

他身上没有一个伤口,可他的血都要流尽了,流泻清霜是满地心血,一身暗影是千疮百孔。他还要坐在嘉德殿里让每个人的关怀有出口、每双手的渴求有着落,只在濒临崩溃的前一刻,唯一对人的发泄就是把所有人拒之门外,自己缩在角落舔舐伤口。

齐天痛得要发疯。

“我好后悔……韩烨。”

亲自将太子送出瀚海道的狼王,在长安的月光下将他重拥入怀。

韩烨头晕得厉害,又湿着身子蜷在窗下好一会儿,稍微一动就眼前发黑,软着脖颈埋向齐天怀里。

齐天把他抱在膝上不撒手,急得一张脸板出杀气,越看这殿里罗里吧嗦的精巧陈设越来气,抬腿就把床边的博山炉给蹬了出去,撞在门上,接着就扑来个焦急的人影,迭声问怎么了。

要不是手上把韩烨抱着,齐天去将那叫温朔的小子脑袋拧下来的心都有了:“叫大夫!”

亏得从前伺候韩烨惯了的药藏郎梅谢了颇见过一些世面,没被他这模样吓着,和许德林摸黑进来,闷不吭声点了两盏灯。烛光一照,韩烨苍白脸上还有一层薄薄冷汗,齐天抱他回床上时隔着两人衣裳都觉肌骨冰冷,他更着急,杀气腾腾朝两位动手动脚的大夫剜去一眼,许德林急忙道:“先吃点东西。”

梅谢了一贯寡言少语,因他话忒少,从前宫内也有人诨叫他外号“梅话说”,眼下也只是垂眼点头,仿佛全未看见太子与穿着楚战英官服却面孔陌生的男人亲近,与许德林一前一后出了殿门。他们前脚出去,典膳郎就送了几样精致粥菜过来,动作麻利,倒像早有准备。

齐天把宫人们收拾整齐的橱柜翻了一圈,找着衣物帮他换下,给擦了擦脸,末了隔着柔软棉布轻轻掐他鼻尖儿:“回神,吃饭。”

韩烨半躺在他怀里,看一眼餐盘,扭头往他胸口埋,被他托着脸挖出来。

“不想吃?这都啥呀,怎么熬粥都一股药味。”齐天粗声抱怨,想着自己去典膳局时确实里头堆得都是些药,他这才想起韩烨说过自幼常吃的一日两顿皆是药膳,这才养了寻常毒药不能奈何的血液,这会儿那粥粥菜菜果然都带药味,怪不得他不爱吃。

韩烨神情倦懒,恹恹的,齐天板着脸把那几个餐盘看了一圈,最后搂着他伸长胳膊,取了一只琉璃盏来,里头卧着几块雪白玲珑的奶糕。

“张嘴,”他轻掂着膝盖,韩烨就在他怀里都颠得抖了抖,“我做的。”

那埋在心口的脑袋这才转过去,张嘴吃了。齐天喂他吃了几块,正寻思这东西也不能当饭,就有人小心翼翼推开殿门,送来一小碗清汤素面,顶上卧着两只圆滚滚的胖蛋。澹台偃眼睛瞪得像铜铃,大抵没想到他就这么把面具给揭了,手脚却还轻,把面和筷子递给他,没敢出声打扰,又朝韩烨看了一眼,蹑手蹑脚出去。

没药味儿,做得虽匆忙,难免笨拙,面条却软烂,冒着热气。齐天聚精会神把胖蛋捣成两半吹凉,一口口喂着韩烨吃,刚要喂第二个,韩烨摇摇头:“你吃。”

“噢。”前头为了喂他还大战胖蛋二十回合的狼王叉起那一整个蛋就塞进嘴里,面不改色嚼了两下,烫得脸都鼓起来了,满脸苦大仇深,却不肯张嘴呼气。韩烨转头一看,脸色虽还不好,却忍俊不禁,抬手捏他脸颊,他这才顺坡下驴,颇损威严地嘶嘶吸了几口烫气。

澹台偃做饭的本事是驻扎山海关时临时学来的,勉强吃不死人的水平,这清汤挂面却做得很好,大抵想差也差不到哪里去。韩烨缓过点力气就想坐起来自己吃,齐天不肯,喂孩子似的喂他,他也没争,吃了半碗就说吃不下了。

齐天心里偷偷算他这两日都没好好吃饭,这也忒少,于是哄着他说自己吃三口他吃一口,韩烨还迷糊着,算不过来账,懵懵地点了头,就看这大尾巴狼自己吸溜三根面条就喂他一满口,等一碗见底才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知道你不爱吃药,可这一路你没怎么好过,眼看这样子难免又要折腾一顿。等会儿他们熬了药送进来我陪你喝。”齐天给他擦擦嘴,“要是太苦,你就揍我。不还手。”

韩烨正要点头,两人又朝殿门处望去。齐天心底骂个不停:怎么在这儿也净被人打扰,有没有天理了。

这回还是澹台偃。他和鱼龙舞是途中唯二知情楚战英被掉包的人,一路悬心找补,还得豁出命去时时阻拦这动不动就着急发疯的野狼头子,以免被人察觉异样。齐天进门就把伪装都给甩了,梅谢了话少寡言还好,若旁人看见如何得了,因此他只能守在外头,甭管什么人都不能进门,就是广德帝身边的大内官也不成。

他以太子不乐意见人为由取了赵福亲自送来的东西,放在床边就急急出去。齐天眉头一挑,掀开那华美晶莹的琉璃罩,珍馐如山堆在盘里,不是药膳,瞧卖相也颇令人食指大动。他揉了揉韩烨半干头发:“还想吃吗?”

韩烨仍恹恹的,扭头看了一眼。

他脱力似的挨在齐天臂弯,收回目光,倦道:“不想了。”

齐天是留在宫中用过膳的,单看那牙盘便不是寻常人用,韩烨身为太子所用器皿尚且不及,他稍动脑筋便明白那是谁有意送来。

他把琉璃罩丢回去:“月神峰上我说过,你有些事没想起来,等想起了要告诉我。后来一直不得闲,如今我在这儿了,对我说吧。”

将自己温厚手掌拢在韩烨肩头,他构筑出一个独属于韩烨的港湾。

“起初中毒时,为何那么伤心,想忘记,连自己都不要了?”

韩烨一时恍惚,忆起大雪日后他在疾行的铁壁马车里苏醒,被一只手死死摁住口鼻强灌隐心蝎。那只手动作何其粗暴,按得他鼻梁生疼,似乎将断,可它再痛也不如他心中绝望。那时他又如何有先见之明,知道隐心蝎也许不会在他身上发作太过猛烈,他只以为自己真的会变成疯疯傻傻的废物。

那么……

人都说,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寻常人家的孩子,无论年岁几何,若有病痛辗转,若遭劫掳,被灌下致人痴傻的毒药,即便知道自己会变成无用的废物,也一定渴望回到血亲保护下吧。

“我那时只想,即便君父找到我,如此模样……生不如死。”

既然如此,就别再做那个令他丢脸失望的孩儿了。大靖不需要一个痴痴傻傻的储君,他的父亲也不需要。

就去死吧。

“今日他,他说……阿娘是为我死的。”

先皇后生他时便难产,只气若游丝地说了几句话就永远闭上眼睛。

那时才出生的韩烨甚至没能看她哪怕一眼,他这辈子没有被她抱过一次,母亲的血是暖的,她的手心温度他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

若不是为了生下他,她就不会死了。如果他不会呼吸,若是他没有出生,没有来过这世上,她就不会死了。

都是他。

字字诛心,莫过如是。

“我是不是从没有做对过一件事,阿耶恨我,詹事他也认为不称职,我,”他眼里碎光闪烁,紧蹙眉尖合拢眼帘,被齐天满满托抱着,才疲倦地仰着头,眼尾一线泪痕落入鬓发,“心里……难受……”

前去甘露殿回话正是梅谢了,他如实相告,自己和许德林进殿送药时殿下有些唤不醒,勉强灌了药下去,如今正睡着,依他诊断,太子带伤赶路,短短几日从谟北回长安,兼之焦心劳神,且得清静养上半月。

广德帝不吭声,带着一身酒气去更了衣,让他带路,亲自过西内苑,去了承恩殿。

坐在门口打盹的澹台偃被吓个半死,一脚踢醒了少詹事司空观行,两人又一左一右把眼里两包泪的温朔给拽开,大气不敢出,就低头瞧着广德帝跺着脚踩上承恩殿前石阶,一副要踹门的架势,临了却动作小心,将要开门通传的赵福搡开,自己轻轻推门进去了。

重帘掩映,太子寝宫里只剩琉璃屏风前置一盏灯,一点昏黄朦胧,洒在床帏锦帐,逃出一抹,落在太子寝衣袖口里那截手腕,五指轻蜷,因了手肘担在侧腰,光洁手背上脉络微微鼓起,兀自伶仃在一半锦被上。

韩仲远眉头不展,瞟一眼蹋床前略有凌乱的淡金流苏,不出声地冷哼着,垂手摸向韩烨额头。太子在床榻里半,朝外侧躺。他向来眠浅,容易惊觉,现下果如梅谢了所说精神不济,被韩仲远手背贴在额头,也只是眉尖颤了颤,薄薄眼皮底下眼珠轻动,却没醒来。

床边丝毯上扔着个东西,韩仲远瞥去,是床上木枕,为正储君姿仪风度而用,因很不舒坦,韩烨虽不说,从前那叫温朔的小混球三天两头偷偷给藏起来,眼下又被人丢掉,看样子很是嫌弃。借着几分酒劲,韩仲远索性把它踢远了点,在太子床边坐下,把那只手塞回被子里。

韩烨睡梦中起烧,难受得厉害,韩仲远了无睡意,坐在床沿一遍遍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一脸不耐烦,手上动作却轻。床底传来些心焦难耐的窸窣声,韩仲远大翻白眼,趁着起身去涮洗湿布的功夫狠狠往蹋床里踢了一脚,那动静消停片刻,淡金流苏一动,床底下窜出个灰扑扑的小玩意,张嘴就去啃他靴子。

“哟嚯,”他轻声嗤道,意味深长,“朕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狗精。”

没动静,小狗崽子被他轻轻一拨脚尖就给铲开,呼噜噜地瞪着他。韩仲远视而不见,把儿子扳平了,拍下块湿布。他耐得住性子,也不嫌烦躁无聊,自己上手把韩烨摸了个遍,这回确实知道这孩子这趟在外果然没几日消停。

“一身病出去,一身伤回来,什么玩意。白把你富养这么金贵,究竟看上那野人什么?”他骂着,还怕韩烨听见似的,声音又哑又轻。

韩烨无知无觉,病中几次张嘴,又咬着唇忍回去,于是字眼细碎,听不明确,最后受不住了,小声叫阿娘。韩仲远抓着他哆嗦手指,想再放回被子里,却被他叩住了,没能松开。

灯烛烧尽,父子都在同一束月光里。

他没挣脱儿子病中乏力的手,淡淡应:“我……也想她。”

一夜无眠,他赶在天大亮前悄悄离开,临走前还不解气似的又往床底踢了一脚,淡金流苏摇晃着,里头是黑幽幽的影子。小狗崽子在床脚丝毯睡得肚皮起伏,听见他动就又呼噜着爬了起来,韩仲远嘴角一抽,懒得再管,朝着那狗崽子冷冷道:“好生陪他养半个月,别太放肆。”

他又朝床下瞪了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齐天脸色铁青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他在床底趴了大半夜,若非想着那好歹是韩烨他亲老子早就跳出来拼命,几次忍不住要开口,也惦记韩烨病着,本就被这人折腾得够呛,若自己又闹起来,当真把此人惹恼了非要他的命,到头来还是韩烨受罪。

他虽不屑皇权,但广德帝要他的命何其容易,他还是明白的。若没有韩烨,他死也不怕,可眼下他再不怕死,广德帝的刀子要砍他脑袋,韩烨非得先替他把自己折磨死不可。

广德帝话里有话,又未直说发作,他很有些疑心这皇帝明知床下有人却没说破,但好歹小狗崽子是留下了,想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他把身上扑扑干净,轻轻去握那只自己匆忙中小心放下的手,在掌心捏了捏。

韩烨还睡着,晨光熹微,照他睑下睫影幽幽,笼着两弯憔悴青灰。

好好睡吧。

我在这儿。

齐天想着,怕自己颊畔胡茬将他扰疼,只用额头轻轻贴向他眉心,在他身外半张床上重新躺下,手臂横过锦被底下纤瘦腰肢,拢向脊背。

世间天光敞亮,韩烨睡在他胸膛下安稳的影子里。

半月后

甘宁策马赶来时,李府门前已停了一顶靛蓝轿子,李夫人正叉着腰站在门口,朝门里威胁道:“磨磨唧唧,麻溜出来。”“师母!”甘宁跳下马去,凑上前一瞧,他老师正通红着一张老脸往后缩,全无从前朝堂上铁齿铜牙骂遍百官的架势,一个劲摆手:“不不,我还是不去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李夫人怒道:“不行。老娘天不亮就起来打扮,难得你不当官了,我也好穿金戴银花枝招展一回,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老娘拖你去。”

李隐扒着门框深感晚节不保:“夫人你听为夫跟你说,今日太子借那小医仙之手宴请的可都是半大孩子,咱们去了算怎么回事,那可是……那可是……”他悲愤交加,实在说不出口,上回为了韩烨一头扎进那地方,他臊的几天几夜脸都没黄回来,“总之,我不去!”

甘宁一挑眉,默默缩出来看热闹,没敢插嘴。他师父师母在门口争执不休,李夫人眼一瞪,立马往门槛一坐,全没从前右相夫人的端庄大方,俨然一副风韵犹存江湖女侠客模样,大喇喇翻旧账:

“你不去是吧李隐。好,当年你哄我跟你上京吃香的喝辣的,老娘来没来?结果你天天念叨风度风度,让我跟那群官太太老夫人打交道,老娘干没干?你跟个活死人一样三天两头不着家,老娘给你守活寡呀,好大一张床老娘自己东头滚西头,盼星星盼月亮如今好不容易捱到你这老鬼撂挑子,老娘也得空去看看那年轻男人几个鼻子几个眼,激动得两宿没睡好,梦里都是当年江南小河边缠着老娘叫好姐姐的小哥儿们,你又退堂鼓,死不死!”

街坊邻里循声而来,李隐老脸稀碎,深感今日过后得立马离京,抖着腿从门里迈出来,哭丧着脸去牵夫人的手:“为夫错了,错了,走……”“死鬼,不骂你不动弹,”李夫人乖乖给他牵了起来,小声骂,“让你自己去给殿下送点心,你连个点心都送不到。老娘今日要自己去送!”

“行,行。”李隐心有余悸,不敢顶嘴。

邻里从前也知李隐惧内,今日闹这一处,说是看笑话,也不无艳羡;李夫人早些年间因伤无缘子嗣,李隐从前身居枢臣要位,却从不提休妻纳妾,连个侍妾情儿都无,又对夫人极好,纵然被夫人骂得狗血淋头,也从不拿这事戳其脊梁,当世实不常见。

他们起哄道:“阁老,阁老夫人,哪儿去啊?”

李隐老脸一红,默默往夫人身后躲。李夫人笑得花儿一样:“逛窑子去。”

李隐呻吟一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甘宁思量再三,凑过去小声安慰:“算了,老师。好歹师娘没嚷嚷是太子殿下请我们逛窑子去……”

上京城金水巷里最高的楼子,这日天还未亮便率先忙碌了起来。春风饮金节后风烟渡沉寂许久,至今日重新开门设宴,红裙侍女门前候迎。与大雪日一样的熙来攘往车水马龙,贵客接踵而来。穿过巷口香云,往朱红大门里牡丹花丛中行去。

门前热闹得不行,风烟渡主人在楼上凭栏望着,与身旁白衣剑客斗嘴。吵得正带劲,远远瞧见几匹马护着一乘车过来,他眼睛一亮,扶一把栏杆便要跳下。白衣剑客懒洋洋一抬眼皮,发坏似的拽他衣角,扰他轻功提纵之余自己却施施然跳了出去,搂着他落在门前,正到温朔马前飘然落地。

温朔怀里还抱着小狗崽子,大抵怕狗崽跑了,用一块锦布兜着挂在胸前,奶孩子似的,捏着狗崽爪子左看右看,也不嫌丢人。见状,他捧场得很:“哇哦!”

剑客道:“嚯,孝顺。”

温朔回过神来:“捧场你还骂人?”

剑客道:“哪骂你了?”

“收声!”温客行叫停,瞪他俩一人一眼,又笑眯眯跟宁钊打招呼,“日安,宁司直。”

宁钊受宠若惊,跳下马来一个劲作揖,不防那风烟渡主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忽而靠近,脸颊登时充血通红。一旁来牵马的红裙侍女聚成团偷偷笑他,随行十率难免觉得丢人,把人拎起来就走。新从谟北调回的正牌楚战英顶着他的面具左右张望,鱼龙舞无声无息凑了过来:“看什么呢?”

“殿下不是让你把家眷带来?”楚战英纳闷,“哪呢?”

“你回来以后殿下罚你和齐侯在殿前顶着碗蹲了半个时辰,那时才对我说这事,你居然还能听进去。”鱼龙舞大感无语,“我一早先将他送来了,眼下在楼上喝茶呢。等会儿一块见殿下,你猴急什么,关你毛事。”

两人嘀嘀咕咕,右内率中郎将段寒声一脑门官司,懒得跟他俩说话,转身挥手停车,才要伸手去扶,又想起什么,缩了手,板正在一旁站着。

马车里钻出个高大冷峻的男人,身着枣红上领窄袖袍,乌黑鬈发被几个银扣捋向身后,崭露出锋利深邃的眉眼来。他有双别于众人的黛绿眼睛,幽幽冷冷,一瞬不瞬地落向自己身后,被他牵着的方向。他牵那人一袭月白长袍,广袖层叠,稍稍行动,缎面上就流动一抹波光粼粼的银蓝,更衬冰姿玉骨,雪艳皎然。

齐天扶他下了车,又旁若无人地摸摸他垂在腰外、缎子似的长发,宛如一堵墙,把笑眯眯凑过来的温客行给挡住了。

小医仙笑得咬牙切齿:“……你有病吧?”

剑客提醒道:“斯文。”

温客行气不打一处来:“君有疾……姓叶的你也好意思让老子斯文?”

他俩旁若无人地吵起嘴来,韩烨悄悄挑眉,带着一行人径直进门,剩了两位吵得天昏地暗风生水起。

今日楼中许多故人,三五成群,熟的生的都打过照面。其中有些身居要职不能前来,老一辈中便只来了李隐,眼下正满脸哀怨坐在一边啃果子,瞅着李夫人挽起袖子与一群少年郎划拳。他满腹委屈,老远见了太子进门,更是悲从中来,恨不得把老脸埋进桌子底下。

温朔放了狗崽子去撒欢,瞥见他无地自容,赶紧扯着嗓子拆台:“哎哟,这不是李阁老吗!”

韩烨正跟王景鳞说话,齐天就要么拎着他袖子要么去抓手,活似个耀武扬威的大号禁步缀在他身边。王景鳞高兴寒暄之余扭捏着,韩烨正想怎么和他说王景翮的事,一时来不及管教温朔,这下可好,原本没瞧见李隐的年轻人们也围了过去,围观前右相领夫人逛窑子,更有甚者要李隐当场做首诗来以便百世流芳。

酒过三巡,温朔那小子今日得了韩烨首肯,喝得不分东南西北,被挑了面具的十率们撺掇着上楼把齐天生拉硬拽下去划拳。明渊剑宗宗主因嫌楼里那群人吵闹,在楼上一道躲清闲,眼看温朔拽不动齐天,干脆自己也上手一起把狼王给拖了下去。

韩烨大病初愈,酒量又一向不佳,这楼子里除温客行外也没人来逗他喝酒,笑着瞧他们从楼上闹到楼下,就凭栏处侧身望着,底下和乐融融,一派热火朝天。一只手摸上手腕,他没躲闪,反而翻开袖口向前递去,小医仙含笑朝他歪歪头:“大病一场,感受如何?”

细想片刻,韩烨莞尔:“恍若隔世。”

小医仙装模作样板起脸来,拉着长腔:“‘从前的太子君已经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扭……’”他没正形,韩烨失笑,拎起他手腕丢回去:“没正经,收声。”

两人又闲谈几句,从那神出鬼没、提起尉迟氏的苗女蛇母说到楼子里香花满布。温客行娘亲爱花,喜欢牡丹,光在谷里就养了七八个色,因此他也很会养,冬日里毫不妨碍养着楼里牡丹盛放。温客行把满楼里的牡丹给他讲了一个遍,颇得意,说着要栽培这些不容易,尤其那几株绿的,绿玉一般莹莹可爱,十分难得。

才说罢就亮晶晶眨巴眼,问韩烨喜欢哪个。韩烨环顾一圈,十分拆台又十分诚实,指着他身后玉瓶里那朵白牡丹:“那个。”

温客行又气又笑:“是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余光往栏杆外一瞥,甩开扇子将自己与韩烨挡住,凑近过去,不怀好意,慢悠悠道:“诶,小可给殿下变个戏法吧。”

“什么?”

韩烨三岁中毒时,韩季明往蜀中神医谷没日没夜赶,请来的便是凌绝九针之一、小医仙的父亲圣手神医,圣手来时随身之物除了药箱就是他的小儿子。小医仙从小聪颖跳脱,瞧着闲云野鹤,其实却要强,凡学了什么都得顶尖才行,更不容忍欺负神医谷,尤其是他爹娘师父和小竹马。

韩季明来得不客气,拎着他爹爹就走,小医仙龇牙咧嘴挂在这人腰上被一道掳走,途中一直气鼓鼓,饶是知道急着去救人也不行,他爹怎么哄都不管用。直到被带进宫,圣手在旁施救,小医仙趴在床边一看这小病人长得粉雕玉琢,谷里溪边叫玉玲珑的小花儿也似,立刻眉开眼笑,一个劲催他爹爹快把人治好。

三月后一别,再见却已是前年年初。神医谷牵扯进一桩大事,眼看灭顶之灾,韩烨并未明着出面,只是暗地奔走,相隔千里救合谷于水火之中。小医仙这才得了个出谷的理由似的,收拾铺盖卷出山进京,代他管着风烟渡,其实这楼内诸多皆是东宫养的在外眼耳暗桩,名叫“菩萨蛮”,譬如越王韩焜府上那两位美妾就是。

他们相见时少,却是当真知己,千里之外相互牵挂,书信来往更是寻常。有这些关系,温客行平时爱好端出副风流公子多情客的轻佻样子,韩烨虽则无奈,也少有推拒,只当他孩气玩闹,因此被那水红笑唇挨在耳边说话也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还纳闷这人什么时候学了变戏法。

温客行咬着字:“大变活人,咻!”

收扇一指,齐天气鼓鼓地站在两人跟前,不知何时跑了上来,凭空出现似的。

韩烨眼皮一跳,看看温客行亮晶晶的笑眼,又瞥向齐天身后正偷偷朝温客行挑眉的剑客,深知这两人是耍自己和齐天玩呢,却没变色,仍笑得温婉:“厉害。对了,从前常听你提起叶大侠,可惜总无缘得见,穿星河谷多谢叶大侠仗义相助,这阵子病着一直没能面谢,到今日才算了了。”

他也慢慢取出折扇,捻开了,将自己和温客行挡在后头,只露眉眼,端的是柔情绰态,分外无辜,悄声道:“不过,我从前以为你二人是竹马密友,却不知你何时,认了叶大侠为父?”

温客行脸色一僵:“啊?”

韩烨轻轻晃着扇子,朝齐天递去一眼,盈盈脉脉,野狼头子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肯定道:“对。他去侯府送信,说他是你爹。”

小医仙干笑两声,遽然暴起打将过去:“叶白衣,我跟你没完!”

一对欢喜冤家越闹越远,齐天这才在他身边一屁股重重坐下,又挪,近得腿挨着腿了才罢休。那古铜脸颊还让韩烨看出点醺红,太子倚着栏杆,手中折扇凑近了,轻轻给他扇风:“你那酒量,这才多一会儿,不应当啊。他们灌你了?”

齐天眯着眼往扇子风口凑,不太愿意说似的,怕他嫌自己笨:“划拳输了。”他嘟嘟囔囔,被扇底轻风吹得呜噜呜噜响,韩烨忍俊不禁:“他们怎么教你?”齐天挠着头把规则背了一遍,韩烨还笑着,心底给那群人记了笔账:一通瞎教,根本就是唬这人的。

“他们输了就喝一口,”齐天木着脸跟他告状,“老子输了要喝一碗。”“嗯,回去找他们挨个算账。”花团锦簇里,韩烨抬肘担着栏杆,屈指支颌,一捻腰身经此病后愈如春柳,没着没落地扶向朱栏。齐天心动手痒,干脆拦腰把他搂了过来,自己腿上坐着:“算了,当我让他们的,毕竟都被我揍了个遍,好不容易耍我一次。”

他陪韩烨在东宫养病,广德帝第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也不敢非议,都当睁眼瞎。东宫门一关,文臣敢怒不敢言,实在他这九尺之身一杵,碗大的拳头看上去一拳能打死三四个,何况自家殿下又看着实在喜欢他;武将不行,十率从府率到新入的小丁都要和他打上一顿方能罢休,连带澹台旌手下的左金吾卫士也听着十率在率府仗院呼天喊地哭爹叫娘,难免手痒,个顶个来给齐天当沙包。

当初韩烨收服虎狼卫靠聪明靠性子,还相当靠脸,齐侯打遍十率金吾卫,则靠拳头收服小弟。韩烨捂得严严实实,和少詹事并左右春坊几个辅臣坐在仗院门口看热闹,深感丢脸,在楚战英都被齐天连摔三次后干脆捂脸不看了。

“今日宴后,大家便又要散了,”韩烨望向栏外,“各道事务不能落下,这阵子在京中该交代的事也都交代好了,送走了他们,还有李阁老,阿行他们也要走。”

穿星河谷前来相助的江湖侠客之所以五湖四海齐来相聚,都为温客行说太子手中有敌国以疫毒谋害靖国百姓性命的证据,他们是为天下万民而来,今日宴后,也许知交,也许朋友,也许陌路,也许仇敌,这便是江湖儿女。而比如封剑、昭南、河北各道来的属官,也须尽快启程回到任上去。

温客行则要与竹马回峡陵道,这次他为保护太子“出尽风头”,更明明白白成了太子的人,此时再留在上京,无异于置身风口浪尖。因此不等温客行开口,韩烨病中便已传信出来,说知道温客行不是会畏惧风浪之人,但将闲云野鹤的小医仙拢为自己一派,已令他心有不安,再留温客行,他就有愧了。

因此今日过后,小医仙也要与明渊剑宗宗主回神医谷去。如今天下皆知的说法是小医仙妙手回春,一针就把广德帝的命给扎了回来,江湖无不震动,风头正盛,暂时不便浪迹江湖,先回家挖挖药养养鸡,打打骂骂叶白衣,也有许多乐子。

“还有,你也……”

韩烨说着,话声渐轻,失神片刻,手中折扇坠去地上,那只手却没落底,被齐天托住,十指相扣,这才好生落在膝头。

褚王伽摩乌日为广德帝震怒亲自来谒,途径各道,百姓闻声聚集,声讨咒骂震天不绝,菜蛋秽物涂其车壁,更不乏江湖客走过路过刺杀一下,随行护卫死伤大半,各地官兵冷眼旁观。伽摩乌日不堪受辱,还未过封剑道便扬言要与大靖开战,被薄州官军当场活捉,押入京师。

当下大靖已向褚夷王师去信,若不顾伽摩乌日性命执意开战,靖国必不再念与藩国君臣之情。倘若还要留褚王,便得见到褚夷诚意,大靖为这疫难死伤百姓之数,要看褚夷如何来补。

此次交涉大靖一改往日仁慈宽厚,反而态度强横,盛气凌人,却使百姓无不振奋爽快,纷纷称道。而既如此态度,靖国朝堂已做好翻过毗蓝山的准备。

消息正送往褚夷王庭,此战势在必行。韩烨虽还在养病,但并未全然清闲,这场仗边军主力,齐天必定冲锋在前,司天监和礼部已在预备授将节钺的誓师礼日。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褚夷便是再弹丸之地,好赖也是一国,打起来无论如何不是三两天的事,拨银军备、库藏粮饷,没一样不是韩烨亲自查清派实的。

广德帝不给太子兵权,给的却是太仓国库,天下粮仓。

伽摩乌日敢大放厥词,一来他年轻气盛,忽然没了曹綦德格这压在头顶的一座山,难免得意,忘记隐忍;二来,韩烨以为,是因他以为手中有堪与大靖一战的资本。

地火鎏金,铁浮屠。如今地火鎏金被轩辕部死死把控,褚夷屡次派人进山皆葬身雪中,而铁浮屠如何应对为上?齐天跟十率打了几日,向他提出了个办法。萧彧被请来东宫,曾经百战百胜的大将军也以为此法可行,连带对齐天脸色也好了些,几人商量着,转头这法子被萧彧送到广德帝跟前,帝上黑着脸准了。

韩季明三天两头去找广德帝晦气,立刻被拉住,把他貔貅口袋掏个精光。

即便准备万全,一旦出征,难免有伤亡。这次送齐天走后,还不知何时重逢。

齐天知他悬心,也知言语无用,他二人今生也许注定聚少离多,但即便天各一方,总要看同一轮太阳与月亮。楼下欢声笑语齐聚一堂,楼上他悄悄亲吻韩烨眉心,要它舒展。

楼下醉鬼们无知无觉,王景鳞晃晃脑袋,望向楼上,一双人影朦胧,半没花影。他傻笑两声:“‘谷雨洗纤素,裁为……白牡丹’。”“什么风花雪月,”宁钊大着舌头凑过来拉他,比比划划,大声道,“这是……‘天下风云——出我辈——’”

栏杆花影下,齐天闷笑着亲亲韩烨滚烫耳垂,把人拦腰抱起往二道房门里去。玉瓶里一枝白牡丹牵挂韩烨袖角,他随手把它取了,别入鬓边青丝,半掩着那瓣鲜红欲滴的软玉。

啜去盈盈蕊中露,果是国色天香。

同天二十二年立夏,扶光侯受命出征。封剑道出兵二万,留芳道出兵一万,青华道出兵二万,并瀚海道点五万边军,揽十万精兵北上,剑指褚夷王庭。上携东宫亲至寂静道,荐神祭天,钦授节钺,命太子代为送行。

远望主将行伍离宫,广德帝独自重返寂静道中。此高阁内供奉天地诸神、列祖列宗,更有韩氏皇族开国以来诸多功臣名将画像。他独行良久,停于自己名姓之下,抽出一方暗格,神情是世人从未眼见的愧悔哀伤。

画轴缓缓拉开,才露出当中将军隐约黛绿的眼瞳,他便像被烈焰灼伤一般停住动作,慌忙将它重卷回去。

独自凭栏处,只余一声幽幽长叹。

大军自北郊校场开拔,太子郊送至长亭外,长云漠漠,杨柳依依。

“往后凶一点,”扶光侯正经板着脸,叮嘱道,“不许让人欺负你,你爹也不行。”

太子一怔,继而轻笑起来:“尽量。”

“跟我学,”齐天不满,“我还跟你学了讲道理,你也跟我学不讲道理。”“与你相识以来,这一路我已学到许多了。”韩烨背过手去牵着缰绳,没走几步便被他握住手腕,于是噙笑回头,站定了。

“我从前不明白,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究竟是什么。”

抬头时,齐天正小心摘去拂在他发顶的细柳枝条。

“他们将我奉上玉殿明台,看不见、摸不到。我的选择,每一步路,为天下带来了什么,我是有价值的吗,被需要的吗,我做的一切有意义吗,配得上生来所受的一切优待吗?

“后来我知道,天下是众生的天下,众生是每一个人。每一个白药子,每一个窈娘,每一个许德林,每一个金婆婆,每一个刘清,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还有你。”

他的太阳。

“每个人的生命,这个国家的运势,是绵延起伏的大地,奔腾不休的河流。我要做的,是用我一生佑护他生生不息。”

烈日当空,天下晴朗,他的国宝明珠如此晶莹璀璨,光耀夺目。齐天想拥他入怀,又怕铁甲寒重。韩烨笑着向他靠近一步,他于是在分别前最后拥抱他的月亮。

“今日别我太阴君,唯恐广寒多寂寥。”他嘀咕着,“凯旋归朝时,你会来迎我么?”

“当然。”

“迎我十里,二十里?”齐天蛮不讲理,“三十里。我想快点见到你。”

“好,”韩烨扬手回抱他脖颈,在广袖影中轻啄薄唇,“我的将军。”

勿忘勿忘。

勿忘勿忘*。

*:见第一章春信“梅女”

第一卷少年韩烨的故事结束啦!

看了下65万字感谢陪伴,谢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你。

歇一下!

我胸无丘壑只图风流享乐←~

→我装的~

第四十七章天与娉婷(五)

上京有双茶,名为迎霜抱红,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寻常百姓都常用,以色香味区分三六九等,上上佳品千金难觅。可即便于寻常百姓家难得的极品上京双茶,宫墙之内也算不得新鲜,尤其东宫此等饮食用度无不彰显帝上圣眷、寸土寸金的地方。

因此那道袍褴褛、面黄肌瘦的跛脚老人拎着一把磕破边沿的泥壶,并摆开一溜敞口扁茶碗时,从上京奉命前来迎太子回宫的十率们不仅对那极品双茶毫不稀罕,更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东宫十率出身不凡,若非出自宗族显贵,最次也有武举功名,便是年少气盛与天极十六卫当街约架也引来京中许多女儿耐着刀兵畏惧趴在巷口窥看。如...

东宫十率出身不凡,若非出自宗族显贵,最次也有武举功名,便是年少气盛与天极十六卫当街约架也引来京中许多女儿耐着刀兵畏惧趴在巷口窥看。如今来谟北这趟为自家殿下忍气吞声,各个胸口里堵着个憋成球的心肺,一瞅那茶碗大小不一花色不同,摸起来又黏腻,深色茶汤也挡不住碗底积了不知多久的污垢,别提喝口水润润嗓,冲出去吐的心思都有了。

跛脚老人长眉低垂,眼皮上更压着个深褐的肉瘤子,因此总睁不开眼,要掀开一线眼皮,从缝里看人。这眼神实不让人舒服,楚战英扫一眼茶碗,脸色不霁,抬手将韩烨往自己身后拦:“方才说过了,我们要见你家主人。这几日间你们关子该卖够了,三顾茅庐的架子也端得正,今儿既让我们进了院子,就速速叫他出来,否则……”

他越说越来气,韩烨抬手阻拦。

“这叫山门的法子倒别出心裁,老朽是头一次见。”瞧着摇摇欲坠的木门这才遭人推开,同一股腐朽味儿一起扑面而来的,却是个褒衣博带、白白胖胖的老先生。他笑容满面,挺着个便便大腹,却很有些灵活,来院中那张石几前坐下,扫视人群,盯着韩烨,又向石几比划:“老仆粗笨,不精茶道,但也是村野地待客之道。小贵人不若品上一品?”

老先生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也藏在笑得直耷拉的眼皮下头,楚战英就觉总不稳妥,但若这碗待客茶是非得喝了才算登门作客,好说后话,那他替韩烨喝了便是:“我家公子胃腑气弱,不宜饮茶,我代他用了,权当方才出言鲁莽,向老先生赔罪。”

“小贵人,”白胖的老先生抬手挡了一挡,笑吟吟道,“那一碗才是你的。老朽无意为难来客,小贵人有恙不宜饮茶,也是咱们有缘无分。”

“你这……”

“却之不恭。”韩烨反将几个着急上火的十率挡住,取桌上茶碗。老先生眉开眼笑,也端起碗来,韩烨面不改色,两只茶碗放下时连碗底余一分都丝毫不差,老先生一怔,像把本要说的话给噎回肚里。

“晚辈初来乍到,不知这碗茶深浅规矩,多谢先生指教。”

多饮不敬,少饮不恭,这入门茶的下马威打在小狐狸的棉花尾巴上了。老先生稍稍侧目,旋即抚掌而笑,利落起身:“小贵人,请。”

离塞原最西荒凉至极,黄沙接天,少见草木,这简陋木屋里随处一摸都是一层黄沙,可见实在疏于打扫。楚战英与两位千牛备身紧随韩烨身后,连老先生口中那位老仆都被他们挤得找不着地方进门,一群年少纨绔人高马大满身煞气,往屋里一站,隔着面具都露出嫌弃。千牛备身为司仗左右,素来行太子随身侍卫之职,这档子手头没东西好用,抓着袖子上前一步就要去扫榻拂尘。

就是嫌脏。

韩烨虽恢复记忆不久,但实打实有阵子没见这群混不吝又桀骜不驯的“好部下”,连带管教他们都有些生疏:“不必。你们先出去等候吧。”

“不不,万万不可,”老先生摇头笑道,“小贵人香培玉琢弱不禁风,倘若在老朽这儿有什么好歹便不好解释,还是留他们在近旁看着,老朽也能安心说话。”“这老头怎么说话的……”千牛备身恼怒,不等韩烨发话,楚战英眼疾手快把人拽了过来,向韩烨讨好道:“殿……公子,我看着他。老先生说的有、有些道理,我们在这儿看着,保准不说话了。”

十率之间私下虽常常斗嘴吵架,这种时候也听出这是韩烨的意思,当即收了那股狂放劲儿,抱着胳膊让出空来,只听还有人耳语般嘀咕:“在宫里受窝囊气,到谟州这阵子肺都要憋炸了,眼下还要吃那什么齐侯老师的气。还三顾茅庐才肯见,他当他诸葛卧龙啊?”

好容易挤进门的老仆坐在门槛择菜,听着嗤笑一声,被十率们狠狠瞪了也只当视而不见,哼起个古古怪怪的调子来。

韩烨向那背影看去,老先生却朗笑几声,吸引他转头,又指了指近处临榻一扇窗。韩烨随之望去,那窗里正映出远处连绵起伏的毗蓝大山。

“小贵人,光阴宝贵,开门见山吧。”

十率抱怨的话虽孩气,内容却是真的。自从找到这小院,韩烨已叩门拜访两次,无论面前这胖老头还是那位老仆都闭门不见。不过刘玄德有蓑翁骑驴、过桥吟诗以引路,他却没有。但即便这第三回没有老仆开门,他还会再来。

“小贵人既说欲请老朽移居谟州,想必知道老朽与齐侯数年师徒缘分。不过齐侯那性子想来不愿与人提起老朽,不知小贵人与齐侯是……”

韩烨微微一笑,却看向此人身后一副图。残山剩水,留白大半,细看似画中有画,隐约勾勒白雾蒙蒙中河山万里,题《江山连理图》,另有两行字。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老先生扭转身形,与他一道看去,笑道,“小贵人喜欢这幅画?”“老先生喜欢这座山?”韩烨收回视线,望向老先生双眼,弯唇道,“老先生的茶极好,想来贮藏有方。”

他瞧着温和有礼,说话间却一句茬不接,反倒东一句西一句。老先生一怔,转而辗然笑道:“自然都是喜爱。若非爱山,如何与山为伴;若非爱茶,哪会费心贮藏。”

韩烨颔首,轻柔道:“不爱江山?”

老先生笑容一僵。

“先生从前到过上京?”韩烨坐得端正,声色皆温润,“迎霜色浅,抱红香重,要保二者一同贮藏得宜有万分不易。先生若非去过上京,也许从茶马互市得此良法?”“不错,”老先生笑着点头,“老朽正是从茶马互市买得此茶并求取贮藏之法。”

门口老仆一顿猛烈干咳,哕声不断,跛着脚去院里大吐特吐一顿老痰。楚战英在面具后头默默干呕一下,赶忙挪开眼不看了,等那老仆再一瘸一拐回来,仿佛横了老先生一眼,十率们不明所以,转而继续去听自家殿下说话。

“原来如此。”韩烨还以浅笑,“晚辈也曾到过互市,可惜未见如此奇货,请来向导是地道谟北人,竟也不知何处买得到这样好的上京茶,请先生指教?”

“这老朽就帮不上小贵人啦。小贵人也许不知,这双茶越上品越娇贵,”老先生欣然道,“若打算长久贮藏使其增香,车马途中必定不行。因此互市茶商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将年限过高的成茶拿来叫卖。非得取新鲜炒制的,做窖去湿气封存才好。”

一群人听得云里雾里,就看出这老先生确实颇为爱茶。门槛上坐着的老仆忍不住扭头瞥来一眼,楚战英不知他看什么,无甚好气地回瞪一眼。一老一少一个眼皮挂肉瘤一个脸上挂面具,目光遥遥交锋,难分胜负。

“原来先生是从前买得新茶,又自行封存,怪不得晚辈遍求不得。”韩烨了然,“不过我看出汤成色,老先生贮藏此茶已逾廿载,要保留香气须得是顶尖双茶。要从互市上买得这种货色可不容易,为便贮藏又不能常常启用,如今却……晚辈不请自来,数次叨扰,何德何能得先生忍痛割爱?”

“有朋自远方来,来便是客,哪算割爱。小贵人言重了。”老先生摸着肚腹干笑两声,“不过小贵人与齐侯……”

韩烨只笑,模样还温润如玉,却不再言语。

那老仆忍无可忍,转回头来朝老先生骂道:“你这老货。二十年前哪来他娘的互市?一说你那宝贝茶叶就得意忘形,老掉毛的尾巴都让那小狐狸给骗出来了!”

韩烨抿唇起身,不等开口,那老仆已将老先生挤到一边去,兀自坐下,利落道:“我便是你要找的谟那因,有话就说吧,小太子。”

将至晌午,阿跋烛照亲自捧着食盒到平山堂外。

谟州骚乱被轩辕旧部以武力压制在先,比前阵子兵荒马乱强了数倍,但谟北侯现下那样子又不好出面主事,亲卫们勉强保二府事务不乱。这时候侯府内家仆又出岔子,大抵还记得前几日鹤卿进门看望却闹出大动静,近身伺候过的家仆又没一个不是两腿软得面条一般出来,造成而今没人敢去伺候现下齐侯的尴尬境地。

许多该对齐天交代的,梁翁已尽量赶在这野狼头子发火前一股脑说完,只是能听进去多少便不知道。韩烨来去匆匆,阿照未曾亲眼所见,但也听阿沛私下说过,鹤卿进门时狼王仍在床上坐着,说也奇怪,齐天方醒时韩烨还在军府善后先前出关一战,前后见了不少人,话多听烦了也只是狠狠瞪一眼,偏韩烨进门,他家大哥瞟了一眼就开始浑身不对劲。

韩烨往他跟前站,他就往边转头,就是韩烨往哪儿靠他就往另一边看,丝毫不顾前头每个来看望他的人都要嘱咐一遍韩烨从前对他而言多么不一样。不知是搭错哪根筋,韩烨还没怪他,本想在他身旁坐下说句话,还被齐天推了一把,只得站过片刻就匆匆走了。

阿沛掰着手指头算算,来往这么些人,居然只有韩烨算是被齐天给撵出去的。府中家仆更提心吊胆,实在不知自家主子是吃错了什么药,阿照只得亲自来送一应物品。

梁翁守在屋里,正无精打采翻着从前白药子赠的那本千金方。韩烨临走前又放过一回血,几乎是摔进马车的,梁翁好说歹说护着没让齐天把那碗血给摔了,顶着那狼王恨不得把他活剜了的眼神等到那碗血下肚,才含着泪小声埋怨:“何来这样造化弄人呢。”

抬眼见是阿照来送饭,梁翁往外看去,衣装利落的女管家摇头道:“公子还未回来。”

“哦……”梁翁有些失落,他帮阿照在桌上布菜,打算收拾好了再去叫齐天出来。他虽愁闷,可不怎么畏惧与这样子的齐天相处,毕竟他才和音婆婆到轩辕寨时齐天差不多就是这模样。他抓着碗筷站了片刻,向阿照问道:“对了,近来外头流言如何了?”

“公子说眼下太子与鹤卿不能是同一个人,否则侯爷性命难保。”阿照皱着眉,“反正我不太明白,小晏他们明白了就行。”

梁翁沉默,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三人成虎,侯爷与公子受伤时这流言得以放任,传得有鼻子有眼,要消除恐怕不容易。”

阿照见他忧愁,安慰道:“梁老放心,就交给公子吧,公子一定能处置好。”“你这丫头,傻的时候也是真傻,”梁翁苦笑,“公子也是人呀,与你我一样肉体凡胎,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要吃饭睡觉的。什么事都丢给公子去烦恼,要咱们干什么用的;何况公子也有心力殆尽、分身乏术的时候啊。”

阿照闷头收拾饭桌,等排布好了,才小声说:“侯爷这时,顶顶需要公子在身边的。公子出去这一趟也未交待去做什么,横竖当下本不该还有什么立刻要去做的急事,公子又只带了东宫那群人……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你只说侯爷需要公子,怎不想想公子多难受?”

许丛从内室捧着药出来,鼻头红红的:“齐侯那样对他,还不如陌生人,他多难受啊……就这么走了也应当。”“不是……我不是急这个。”阿照急道,“我知道公子难受啊,还不是你们什么忙都帮不上,公子养伤的空当都没有。”许丛也着急:“那你什么意思?”

阿跋烛照语塞片刻,才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要么说你们这群汉子,脑袋里一锅粥,心也粗得同房梁一样!公子没处置西院的,你们说要这时候,那侯夫人又跑来趁虚而……”

许丛傻眼,他以为自己想着韩烨如今见了齐天那样子心里难过便很是细腻了,哪还记得西院还搁着个自打见了韩烨就蔫住的奉旨成婚的小夫人。

“你俩少说几句。”梁翁正和稀泥,就听另有一把话声从他身后传来。几人浑身一悚,扭头一看,狼王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在厅中,面无表情,阴森森的绿眼睛从三人面上转过一圈,最后落在许丛脸上。

“你说,”他低哑道,“他要走?”

话音方落,惊起一室剑影刀光。

谟那因驱开那满面懊恼的胖老者,兀自在韩烨对面坐下。韩烨犹正襟危坐,面色也温和寻常,他扫过一眼,讪道:“稀罕稀罕,他将你教成这样了。从前听说,我还不信。”

“殿下。”楚战英上前一步,对上韩烨递来眼神,待要拔剑的手稍稍一按。

“哦,忘了,忘了。”谟那因瞟向纷纷亮剑戒备的十率,谑笑抬手,极之敷衍地揖了揖,“草民谟那因,给皇太子殿下见礼。”

韩烨抬了抬腕,令十率收刀还鞘,淡淡道:“先生从上京来?”

“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太子殿下想来还未出世,”谟那因半身向后倚靠,悬挂《江山连理图》的木板嘎吱作响,他浑不在意,“对……改元翌年皇嫡子呱呱坠地,出世即封钰王,还换走了你亲娘的命。不愧是韩家嫡子,尊贵一生就从克亲开始,佩服。”

楚战英厉斥一声:“放肆!”

他手中剑锋直逼谟那因喉咙,那眼皮上坠着个肉瘤、耷拉眼帘半死不活的老者遽尔侧首狠狠睨去一眼,其目色冷厉逼人,竟令楚战英心神一震。待回过神来,青年更恼羞成怒,原为震慑制服而递上前去的剑锋眼看真要切入谟那因脖颈,他们对面却传来一声轻叩。

楚战英低道:“殿下,此人不宜再留。”

鹰睃狼顾,杀伐狠戾之相。

韩烨并未责怪他,但仍平淡:“退下。”

谟那因耸肩一笑:“识时务。”

“先生并非识我面目,只因十率在外颇有名声,以此推论,本宫不觉意外。”

谟那因咧嘴道:“东宫十率,虎面鲜衣,多为纨绔子弟,荒唐风流,爱繁华,好美婢,名声在外。稍有留心,想不知也难哪。”

要不是韩烨眼色微寒犹如警告,楚战英还站得住,后头那群人也要冲上去把这老头撕了。眼看这群人遭韩烨一个眼神就老老实实锢在原地,谟那因身旁那白胖老头也呲着牙笑了起来,原地一盘腿,全无方才一身儒生打扮的超脱模样,浑似等着要看十率出丑。

“有关储君以身为饵构陷谟北侯的流言传遍谟北三州,我以为皇太子殿下应当焦头烂额,怎有功夫来访我这废人。”谟那因屡屡想激怒他而不成,表情看来还满面戏谑,心中却渐渐沉静。韩烨正要开口,他却又抢白道:“该不是这烂摊子,小太子料理不了了,才拉下脸面,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

韩烨平静道:“不是。”

“那你眼下应当有许多急事要做,没理由先来见我。”

“这一件最要紧。”韩烨直直看着谟那因的眼睛,“流言一事,轻则我于北疆名誉扫地,重则因身份彻底走露掀朝堂内外轩然大波,我是要处理的,但它要往后放。”

“噢?对你而言,比这还要紧的是什么?”这谟那因倒没想到,玩世不恭的表情稍稍一淡。

韩烨目光宁定,深深看了他一眼,取出袖中那块小石头和断箭,就放在二人当中的矮桌上,仿佛往不能看透的深潭中丢下一枚石子试探:“月神峰一役齐侯惨胜,我已查明是府中有人向外偷传我军动向,致使边军遭叛将暗算。但其中有样东西,我与齐侯都未见过,更不曾听说,齐侯只提起月神峰上有轩辕族传说中先祖洞穴,是先生曾向他讲起。”

谟那因眉毛一颤,不着痕迹地咬了下后槽牙:“那混账,莫非是忘了?”

不等韩烨想着怎么替齐天找补找补,谟那因已伸手抓过桌上两样东西。他先看了看那块漆黑的小石头,在手指尖儿搓了搓,竟冒出火星来。屋内一时骚动,他毫不意外地笑了几声:“鼠胆小儿。”这回十率还没说话,他身旁那白胖老人已恼火道:“主子休在老仆跟前玩弄这个,吓人得很。”

“那混小子当初就没听进去,恐怕是当我讲故事唬他的,全没领会当中深意啊。”谟那因长叹口气,把那块小石头放在桌上,“但小太子,我曾与齐侯做过几年师徒,便有情意,也非与你。齐侯自己不来,显然没打算同我低头认错,那我又凭什么帮他,又凭什么给你讲故事?”

他说着开始把弄那截断箭,韩烨不急不躁:“不敢隐瞒先生。这石头如今被褚夷用来试探北疆,据我看来,他们如今也还不擅长使用,但若试探多了,见其成效,待到擅用此物时大靖危矣。”

谟那因眼皮一跳,捏着那截箭干巴巴道:“大靖危矣,同我有何干系。”

韩烨又向他身后那幅《江山连理图》看去。

谟那因小声埋怨老仆:“怎么不想着收起来!”

十率:“扑哧。”

谟那因:“笑什么笑!”

他恼羞成怒,干脆把那断箭往桌上一拍:“我讲完你就走人,也算我仁至义尽了。此事当从五百年前说起……”

谟那因:“再笑不说了。”

韩烨稍有无奈,朝十率瞥去一眼,一群人捂着面具连连点头,不敢再出声。

从前天地有三界四洲,三界之中凡人以修道成仙一途救世。后有邪魔旱魃现世,所过之处人间焦土,日啖五百人,为祸一方。东方轩辕二族为人间道修仙大宗,前者天生神血后者天生神骨,倾全族之力合力降服旱魃,取其元神封印。不久东方神血一族罹难,遗孤不知所踪,传说历遍八苦得道成仙,不知名谁。

经数十年,旱魃元神冲破封印,而人间道早已无二族族人踪迹。东方一族毁于人心如魔,轩辕一族灰心避世,人间道不敌旱魃凶猛,是任国君自缢,亡魂求告至九净天上,请神临世,以救人间道。

九净天怜悯世人,辉月魄明王奉命除灭旱魃,旱魃愤怒不甘,尸身化作地火燎原,为保人间道四洲免受地火吞噬,辉月魄平地召起八百里毗蓝山镇住尸身地火,力竭坠下顶峰,身殒道消,化作满山落雪。在那之后,隐姓埋名多时的轩辕族来到毗蓝山下,世代守护山门,但凡地火异动,轩辕族即以族人神骨继续铸山,以保旱魃地火不致荼毒人间。

“你若相信,那月神峰便是古来相传辉月魄明王坠山神殒之处,而这块石头就从山里来,那条矿脉就是旱魃遗骨,轩辕族称它地火鎏金。”谟那因起身翻出一支长画轴,“当年轩辕先祖为观测地火动向而在毗蓝山中留有通往山心和山顶的矿道,后来沧海桑田,世间没有三界区分,成了而今你我所见的凡世,轩辕族更因后代天生法力低微、不能再祭骨铸山而式微,没错,就是如今连山匪都当得津津有味的轩辕部。”

十率已零零散散蹲在门口叼着干草吹口哨,似乎只剩韩烨还面不改色听着谟那因讲故事。他把画轴解开,见是临摹下来的壁画:“这是从那洞窟内描下的?”

谟那因有些惊讶他还真听进去了:“对。不过你既已上过月神峰,那混小子也往山洞洞窟里躲过,想必后来事情你也能猜到。轩辕族人自己都不拿先祖故事当回事,后世人更不留意。毗蓝雪山这种地方,荒凉得很,也没哪个皇帝斤斤计较,边军更不会没事找事,这东西竟先被褚人发现了。还好矿道内已有前轩辕族人以奇门召石堵路,否则早被他们偷偷挖空了。”

“战英是说过,褚夷人从前在山中偷偷开采,还留了一条从毗蓝山往冰河的小路。”

“据我所知呢,褚人并不是不再动这脑筋了,他们从前仗着北境无人,明目张胆偷采地火鎏金,后来暂且收敛了手脚。”谟那因掰着手指,“一来,轩辕族从前把这矿道堵得严严实实,用的是奇门术法,更有以骨铸山,他们要从这动辄起火爆燃的东西里挖出那些挡路石,是难上加难;”

没错。韩烨想起月神峰上齐天等人暂且藏身的洞穴,那想必便是矿道另一个出口,的确已被奇怪的石头给死死挡住,当时他还曾想过这些石头简直像凭空冒出来的,否则山路陡峭,怎么运得上去。

“二来,毗蓝山里的路你走过了,知道何等九死一生的险峻;再有,齐侯。齐天那混小子关城一战把褚王的精气神都打掉了,以为天赐大靖一名猛将,这厮又来镇守北疆,褚人更不敢妄动。于是他们消停了一阵子,直至他们发现,齐天此人不过尔尔。”

他又捏起那块小石头,隔空仿佛轻叩:“于是,他们就以所谓叛将曹綦兄弟的手来敲你大靖的门。就从谟州开始。”

“地火鎏金……可有克制之法?”

韩烨有此一问,心中却已先叹了口气。世间水火无情,这东西比之火药更甚。其易燃爆及危力远胜火石,又不似火药需引火点燃,假若褚夷先行摸清这东西脾气,制成攻城所用炮车等,即便将长城修到山海关里也难抵挡。

“有啊,”谟那因冷笑一声,点着桌上画轴,临摹壁画中雪山光轮内有明王画像,眉心一枚雪白法印,“让你老子也上个吊去告状,说不定还有九净天怜悯,再把身殒道消的辉月魄明王给你复活回来看看。”

他先前数番挑衅韩烨八风不动,不料此次话音方落,始终温润和顺的太子轻轻抬首,面无表情朝他看来一眼。

“先生,”他模样犹清冷沉静,眼神却锋利,方才一眼即令楚战英胆寒的谟那因倒没想到,“久居于此荒无人烟之地,行事言语,难免狂放。若只打笑本宫,自然不会与先生计较。不过……”

话尾归于无声威胁,韩烨将画轴调转,端正推回谟那因手边。

直至他眼色复又温润平和,稍稍挪开,谟那因才低哼一声,转头去打量画轴。老头埋下头时默默吐了口粗气:他才发现,那还未及冠的小太子眼光一厉,他竟憋住一口气没敢吐。

——不就是不能骂你君父吗,呸。

谟那因暗暗腹诽。

一见谟那因低头,在旁听了半天的楚战英急忙悄悄往韩烨身边凑:“殿下!这老头说话若属实,此物威力巨大,又在毗蓝山中,只要想办法开采设用,岂不是天赐我大靖的神兵利器。带这消息回京,圣上必定大悦,殿下旷世奇功!”

他近些年常在昭南大营,屡经边陲战事,一想到若能将这种东西拿来攻城略地是何等摧枯拉朽,只觉自己浑身血都烧热沸腾。韩烨思量片刻,微微颔首,却不动声色。他看出韩烨与自己心中想法颇一致,连带看向窗外毗蓝山的目光都炽热起来。

年轻热血的将军已心在必胜征服的喜悦之上,韩烨只是想着,如若此法可行,无论用于攻城还是守关,皆能减少许多将士牺牲了。但此物虽因轩辕族式微而为人所遗忘,可也绝不可能多年来仅有谟那因还能借壁画及轩辕先祖遗训推论前情,何至于历朝历代皆置此国之利器而不用?

“你想到了?”谟那因抬头瞟向韩烨微锁眉心,“用器易,守器难。休说一旦外敌聚而夺器是如何惨烈大乱,就说这东西拿来攻城,万里山河成焦土,转瞬之间而已。否则辉月魄明王与轩辕先祖何必费尽力气只为封困它?”

他指了指明王画像,壁画中明王闭目,法相慈悲,一侧眼下隐约垂泪:“小太子,上月神峰时见过洞外断崖?”

韩烨总不好说月神峰上,他才恢复记忆,只顾跟齐天……

想到齐天,他袖里的手稍稍一紧,好像一道轻易就能触痛的弦被惊动。

“轩辕族绘制的壁画中,辉月魄明王施法起山之后行至此崖。崖外无底雪渊,对面雪峰绵延,人间平和,而辉月魄左眼现世,右眼未来,却见人间道地火弥漫,生灵涂炭,是以垂泪,力竭坠崖,此崖就此名为,舍身崖。”

谟那因铺开画轴,低叹道:“别过虚空一生泪,化身千山万年雪。你说他所预见来日人间焦土,又是哪朝哪代?”

大抵瞧着韩烨脸色不好,他转而问:“这就是你方才说比储君名声和安危更要紧的事?”

“不止,”韩烨回神,“事关齐天性命,我与先生素不相识,不敢直言相告。今见先生胸有丘壑也就可以一问了。先生可知褚夷巫族的隐心蝎?”

谟那因挑眉道:“自然知道。”

“我有挚友精通医道,曾猜测此物钻脑入髓,成效毒辣,恐怕损及寿元。”

谟那因颔首:“确实。不过这效用,恐怕知之者甚少,你这朋友倒是挺会……”

楚战英这才有些反应过来,青年在面具里悄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他的殿下啊,哪是为那两样东西着急。这些事虽也是尽快办更好,但哪至于扔下才醒的齐侯不管,也不顾自己一身伤病就颠簸来此,分明是……

“齐侯遭人暗算,此毒穿胸而过,我已用其他解毒药物代为缓解,以使他不至于为彻骨剧痛发狂,但一时半刻也难从褚夷手中得到对症解药。齐侯曾说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对四周诸夷了解至深,我今次来,最要紧的是想问先生可知隐心蝎解法?”

“那混小子被人用这缺德东西了?!”谟那因拍案而起,随即脸色铁青,“我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解药……你用什么给他缓解的,这剧毒厉害,褚王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一日不解都要折寿!先褚王就死于……咳,你一样样说,我听听看你用的什么药!”

他如此为齐天着急,韩烨倒松了口气,他思量片刻,自己也想不起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药,只得一伸手,坦诚道:“我的血。给他喂过两碗,至我走时他……他还好,只是从前记忆没有了。”他把自己也曾中毒的演变经历挑拣要紧的同谟那因说了一遍,谟那因脸色难看,又坐了一会儿,方道:“你若信我,那褚王不一定有解药,曹綦德格却一定有。”

他俩一副谈正事的表情,楚战英的后腰都快被一群十率惊慌失措地捅断了。他声音发颤,打断韩烨问话,哆嗦道:“殿下,从你中毒,到……到服下对症解药,有数月啊,折寿是……”

韩烨明显不是很想这时候同他说这个,可一群十率佩刀都哆嗦,他只得分神,耐心道:“我与齐侯不一样。据府中大夫说,我到谟州后体内就几乎没有残毒了,这身拿药灌出来的血总有些作用吧。”“不对,还有残毒的,”楚战英不依不饶,“殿下是服用解药后才开始因刺激心神陆续恢复记忆,这就说明从前还有余毒未清,只是那群大夫诊不出啊。”

谟那因一愣,没有出声打断,反倒紧皱眉头盯着韩烨稍有扑朔不定的眼神。

“哪有大夫诊不出的毒药……”韩烨拍拍他手腕,“而且你不是知道吗,天底下还有几种毒药能奈何我?”

楚战英执拗道:“殿下忘了,仲冬夜宴,就是召末将回来前出事,司天监不就曾毒倒你……”

“楚战英。”韩烨敛眉正色,镇住了楚战英,才向谟那因接着问道:“先生既如此说,想必一时半刻不会告知为何如此料定了。”

谟那因莫测高深地点点头,接着道:“可知曹綦德格下落?”

韩烨默然,月神峰一役他赶到时追兵已被齐天用计埋于山中,据齐天及澹台偃等亲卫回忆,他们只确定埋伏山中的曹綦诺格确已葬身雪山,至于曹綦德格……

谟那因见他不答,叹着气,终究胸臆难忍,冷声责道:“流言最初,那混小子和你就一步踏错。既已开始流传,就该机警内有奸细挑拨,应当及时澄清疏通,为上者怎能动用武力强行捂口镇压,竟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

他越说越恼,韩烨知道一来齐天老师这脾气是从前就如此。才致刚接任狼王的少年野狼头子跟这位老师屡屡顶撞,吵出句一山不容二虎,气得这老师拂袖而去,放他自己主张寨中事务;二来他看得出,谟那因是替齐天着急,从前澹台旌与他闲聊,说起过幼弟生病,爹娘心痛之余张嘴就数落,其实都是心疼焦急过甚而已。

更何况他不光不动气,虽觉这些话有刺耳,还知道有道理,应当受教。

“关外一战,你与齐天过分轻敌,更不曾留意军报机要,使内忧外患无一得解。如此情形之下,还贸然将曹綦逼入穷巷,能惨胜已是你俩天大的运气。”

谟那因旧日与那狼崽子针锋相对,他连骂带教,狼崽子左一个哼右一个装听不见,弄得他肝火直冒,没成想今儿还能遇见韩烨这么个身居高位又乐意乖乖听他数落的乖学生,一腔怒火眼看就要冒着烟熄灭,转成一顿悻悻提点:“你……你这小太子,如今看似镇定,依我看,早已心神大乱,竟不知眼下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这不紧赶慢赶来找你想法子救齐侯吗……”楚战英忍不住小声辩白,被韩烨又瞥一眼才消停。

谟那因却噎了一口,那副架势端不起来,干巴巴道:“曹綦德格营中地火鎏金用完,必定还会伺机进山。另外,锻造铁浮屠何等消耗国力,连羌戎都只能养得起不足五千,不论曹綦德格怎么弄来,借兵也好结盟也罢,绝不舍得就让铁浮屠重甲埋在雪里,需得伺机回收。”

如今齐天受伤,边军群龙无首,正是最好时机。

韩烨猛地站起身:“因此,曹綦叛军必定还会进山。”

“叛军损失惨重,尤其兵马。以我对曹綦家那些人的了解,这等时候,曹綦德格不会信任任何一个手下替他去做这两件事。”谟那因抬起手比划,“他如今缺兵少马,万一有属下意欲取而代之,只要把山里回收的铁浮屠和地火鎏金占为己有,就能夺取他地位。你该立即点兵进山,守株待兔。抓住曹綦德格,不论齐天中毒还是如今困局,尽数可解。”

韩烨定定看着老头眼皮底下矍铄目色,郑重抬手,以拜太子三师礼相见:“本宫受教,多谢先生指点。”

谟那因嘴角微微一抽,却转向他正坐,受过此礼后,疑惑道:“还不速去?”

太子十分温文尔雅地收了手,又把十率叫了过来,淡淡嘱咐道:“将两位老先生行囊收好,日落前启程。你们几个护送两位先生入府,交梁翁并吩咐阿照安置,其他人随我赶往北大营调兵进山。”

谟那因和自家老仆面面相觑:“他刚才说的‘两位老先生’,是谁?”

老仆“呃”了一声,左看右看:“主子,好像只有咱俩最老。”

话音未落,十率已应声麻利动作,一群少年纨绔把两个老头的行囊扔得满天飞,但凡能用包袱布勉强裹起来就完事。谟那因气得打哆嗦:“你,你这小太子……我答应去谟州了吗,谁教你这么办事,你阿耶?!那澹台小儿?!”

韩烨想了想,在欢天喜地发泄私愤的十率们面前温声道:“大抵与齐侯相处日久,难免耳濡目染。如此说来也算从先生处遥领教诲了。”

谟那因悲愤交加:“我没有教他做土匪!!!”

一番鸡飞狗跳中,两个老头拉了铺盖抢脸盆,抱着饭碗坐门槛,一副十率要他们走就得先把他俩打死的无赖架势。韩烨无奈轻笑,转身掩唇轻咳了一阵,才小心翼翼摘下墙上那副《江山连理图》,在两个老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拿到门外,轻轻一晃,那表面一层白茫茫半透薄宣就随风落下。

薄宣做风雪,解落之后是旭日初升、春光正好,万里江山如画,明媚多娇。

“‘我有迷魂……招不得’,”谟那因怔怔看向画里江山,“‘雄鸡一声天下白’。”

万里江山旧蒙尘,是他凌云志,是他不死心。

韩烨将那幅画交还他手中,侧身道:“先生,请出山。”

第四十八章天与娉婷(六)

“哪有这种规矩,糟老头子。”鱼龙舞直犯嘀咕,腰间千牛刀被指头敲得嗒嗒响。楚战英心烦得很,没等韩烨斥止就扭头跟这常一道斗嘴的同僚找晦气:“冲你长了张嘴,闭不上啊?”鱼龙舞小心翼翼朝前方韩烨端坐马上的背影看去,瞧着自家殿下没有回头的意思,这才不甘示弱:“又没骂你。”

先前韩烨领人去救御史中丞家那坏心的小丫头,十率因安康司明知殿下身份还敢让太子让车一事大大发作,把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都在他们之上的安康司骂得狗血淋头,全仗安康司忍让才没吵起来。当下可好,他们大眼瞪小眼瞅着自家殿下把一胖一瘦两个老头让进马车,堂堂太子竟成了给他们开路的马前卒,那自是越看越浑身难受。

韩烨并非无心管束,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胯下马背每耸动一步都令断骨痛得他直冒冷汗。他表情不显,其实早汗湿重衣,若非借风吹时片刻清醒,怕要一头栽下去了。

他还装出副没事人的样子,瞒过十率,马车里悄悄打量他背影许久的谟那因和吴缘叟对视一眼。吴缘叟的确是自幼与谟那因一道长大的家仆,谟那因少摆那副主仆架子,两人多年来颠沛流离起落相随,虽以主仆相称实则是一辈子的知交好友,看出谟那因又打算张嘴为难,吴缘叟白胖的脸上露些不忍,小声道:“主子,别折腾他了。”

谟那因扯着小窗垂帘打量他,嘲弄道:“你瞧不出?韩仲远想学我,教出第二个韩伯高,我看不顺眼。”“孩子也不容易,那都是父辈的事情。”吴缘叟按着他的手还欲求情,谟那因猛白他一眼,张嘴朝外喊道:“小太子,你慢两步。”

鱼龙舞忍无可忍:“敢对殿下呼来喝去,成何体统。”“我看你出了京脾气渐长,”眼瞅韩烨当真提了提缰绳,慢下两步以走在车窗外听谟那因说话,才要动气的楚战英只得忍了,“这老头是齐侯的老师,殿下跟齐侯什么关系你看不明白?给老头面子而已,闭上嘴!”

谟那因耳聪目明,一群半大小子在车后满怀哀怨嘀嘀咕咕,他听得一句不落,把韩烨叫到窗前本想发作这小太子忒也不会管束部属、御下无方,是奔着数落人叫来的。及至韩烨控马走在窗外,他张张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干嘛为了齐天这样。”

不等韩烨回答,他紧盯韩烨脸色,又接着道:“我听说那混小子大张旗鼓迎鹤卿入府,我且问你,大靖太子,做不做得了轩辕族的鹤卿?二者都是你,倘若传了出去,你阿耶能否容他?这些你没想过。”

他斩钉截铁,韩烨模样沉静,波澜不惊:“想过。”

谟那因一时语塞。

他皱眉看向韩烨,少年储君,从第一面见就让他觉得熟悉,恍若隔世却深入骨髓的了解。这孩子被另一个人满怀世人所不知的憧憬,教成那人亲手“杀死”的兄长模样,处处都好,好到任何不如他的人都要嫉妒与憎恨。可谟那因只觉好笑,他如今已知道了,越高洁无瑕的外壳,就掖藏越压抑疯狂的恶毒,他在齐天之前那个倾尽毕生心血的学生如是,而今这个被从小用心雕琢的储君亦如是。

洞悉人心、八面玲珑,他从前多得意自己的作品,如今就多厌恶这样的品性。这样的人注定理智而冷漠,看似深情又实则无情到可怖,永远权衡利弊,无论舍弃的是什么都连眼也不眨。还有血肉之躯,心却被挖空,深不见底,能纳天地众生,却无人之常情。

更不值得被爱,只配永世孤独。

韩烨试探吴缘叟、试探他,对任何一件事、一句话的反应都没有超出谟那因的预料。自见面以来唯一一次令谟那因隐约感受失控,是提及他君父时那瞬间冰冷的眼神。但在那之后韩烨依旧如他所预想一般面对自己,即便行事方式是他没想到的,可到底结果一致,令谟那因难免产生一种面前不过是第二个他从前得意门生的熟悉感,他能够轻易掌控韩烨,更料准这年少储君的每一个选择。

直到此刻,韩烨告诉他:“齐天是我的人。”

谟那因被自己口水呛到,他不可置信地撑着马车窗沿,质问道:“你疯了?!”

韩烨目光坚定,看他一眼,又转而看向前方,决绝而平静。谟那因不依不饶:“我问你,若不是你猜测这剧毒不解有损寿元,如此困局之中,他若真就恰好把你给忘了,你会不会就此放手?”

“不会。”

“即使你明知你不可能丢下韩家和天下不顾,更不能弃东宫上下与他远走高飞?”

“嗯,”韩烨点点头,“我不能。”

捂着胸口,谟那因被他气得胸闷:“天下没谁会成全一国太子和一个男人。”

韩烨向他看来,平静道:“我想要他,不需天下任何人成全。”

谟那因瞠目结舌,韩烨每句话每个字都走在他一切预设之外,他从前便知道韩家人是疯的,可没见过有谁疯成这样:“若天底下,只有他,你无论如何都要不成呢?可知你若一意孤行,你与他……此事走漏风声,你将自己天大的软肋摆在朝堂内外眼前,多少明枪暗箭都朝齐侯,你阿耶第一个要他的命!储君有断袖之癖尚且为史书不齿沦为笑料,你敢明目张胆与他厮守,遗臭万年事小,你储位不保,韩氏国本不保!”

小道寂静,只有马蹄声答答交叠。向来对谟那因没好脸色的十率们纷纷闭口不言,一片黑沉沉的玄铁面具令少年郎鲜衣怒马都作无声,每一双眼睛都看向韩烨,每个人都等太子的回答。

也许因他脸色太差,又或许想起储君尚且年少,吴缘叟在车内低叹一声,念叨道:“小殿下,世上哪有双全法啊。”

韩烨停了下来。

“三岁时,我身中剧毒,险些丧命。为那件事,我的奶娘被抓走,她从前伺候过我阿娘,因此只被关了起来,没有要她的命。我后来偷偷去看望,她对我说她是冤枉的,求我来日放她出来。过些年,于我册礼前夕我又去偷看她,告诉她,我要做太子了,人们说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是君父一人之下,我可以放她出来了。

“她说,太好了,她为这一日等了许多年,若我阿娘泉下有知一定也高兴。她又说,想抱一抱我,就像我才出生时那样,她把我抱给阿娘看。看守侍卫知我将是太子,不敢阻拦,放了我近前。她抱了抱我,却留给我一道疤。

“她把刀藏在枕头里,藏了六年,每一次见我都笑着,心底却恨我入骨。君父大发雷霆,处死她后怒骂我一通,皇叔问我何必近前,我不敢说。那之后我是太子了,无论我犯什么样的大错小错,都会有其他人替我承受代价,我渐渐发觉没有人能动摇我的储位,我唯一用来判断自己是否做错什么的方式,就是看身边人近来过得好与不好。

“我做得好时,大家都会好。我做得不好,身边人就会受罚,就会悄悄消失。我终于明白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是储位空悬、人人的心和欲望都要倾斜时,弥补空洞的塑像。人们只要敬重我、拥簇我,衡量我、揣摩我,觊觎我、憎恨我,我只需在一切汇聚的正中永远存在,作为众人可见的旗帜,皇族唯一的可乘之隙、君王可以控制的软肋,一枚除君父外无人能够真正动摇的棋子,直至不被需要的那一刻。

“后来齐天却对我说,他和他的一切都属于我,他发誓我永不孤独。”韩烨笑着叹了口气,“从前奶娘想杀我,我也没有那么傻,人的眼睛是藏不住憎恨的。可那时我只想,她会抱抱我的。”

他向一望无际的离塞原看去,将到霜羽鹤回来的时节了。

“世上安得两全法,我再知道不过了。我愿意祭献自己的一生,为了这个如同棋子的储位,为了每个保护我走到今天的人,也为普天下万民于生的希冀,为洪图社稷,为国祚延绵。”

他还未至及冠之年,却像夜宴上那颗灯笼形状的小果子,光鲜明媚之下,皮相犹且稚嫩,核心却早已不堪重负行将就木,即便被人挖了出来埋入春泥,也再不会有新芽出土。

只在谟北的风中,他死去的心也学会盼望。

“可我心上有一个人,死都不想放手,难道就罪不可恕吗。”

谟那因眼瞳抖颤,眉毛也哆嗦着挤在一起。他张了张嘴,没能出声,却从袖中抖出韩烨在木屋时放在桌上的另一样东西。那是一支断箭,他们谈论地火鎏金时并没有说起这东西缘由。韩烨顺着他目光向下看去,淡淡道:“这支箭原本要我的命,齐天那时拼命把它挡下,箭头沾过我和他的血。”

“……褚人已能将地火鎏金用到这种机关弩上,你要动作快一些了。”谟那因干巴巴说罢,一把扯下垂帘缩回车里,良久没有出声。

韩烨轻舒一口气,这才抬手不着痕迹地捂着心口揉了揉。正待驱马上前,左右忽有两骑挤了过来,虽都戴着面具,但一个是楚战英,另一个捏着千牛刀,正是鱼龙舞。

“不必担心,倘若君父降罪,也只在本宫一个。”他又坐直一些,提起力气,“到时你们就说受本宫威压胁迫不敢说就是了。”“啊?”鱼龙舞抓头,“不是。是这么回事,殿下。”

他一副正经样子,韩烨朝他侧头:“嗯?”

鱼龙舞附耳过来:“其实末将家里也养了个……咳咳,这不一直也没人知道,尤其朝中那些谏官都没发现。末将就是想跟殿下说,我们刚才商量了,殿下想偷情,咱十率里别的不行,背地里偷人法子多得是,我们给你放风就是。”

马车里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韩烨眼皮一跳,百感交集之余拧眉道:“先说你藏什么人了?”

鱼龙舞一阵语塞,涨红着脸不敢说话。楚战英无奈接茬,向韩烨轻道:“我们是想说,管那人是谁,殿下喜欢就好了。”

韩烨向他笑了笑,接着又问鱼龙舞:“你到底藏什么人了,怎么瞒我这么久?”

“荒唐,”马车里,谟那因脸色通红,捏起拳头来隔着卷帘一敲,好像要捶太子的头,“荒唐!”

他压低声音一个劲抱怨,满头大汗,眼皮上的肉瘤子都掉了下来。吴缘叟顿感无语:“主子,不是老奴说你,你这纯是自己找不痛快。那小太子好歹是忠王跟尉迟家那……咳咳的种,你就从来没吵赢过他夫妇俩啊,忠王动嘴和你还算半斤八两,他娘一提枪就是你克星,你何苦再招惹他家的仔……”

“我这不是以为他被教……教好了吗?”谟那因不可置信,还得压着嗓门,“……太荒唐了!偷情?!我是不是疯了,还是他们疯了,太子要跟王侯偷情,哈哈,大靖要亡了?”

楚战英把马车敲得咚咚响,谟那因气得头顶冒烟:“这小王八蛋还敢……”

外头一时没动静了,正恨不得出门打架的谟那因脸色一变,掀起轿帘偷偷看去,楚战英扶着韩烨下马吐去了。他嘴角抽搐,搁下轿帘,闷坐半天,踹了吴缘叟一脚:“你下去看看。”“老奴不去,”吴缘叟抱着肚子往角落缩,“主子风一阵雨一阵,变脸比翻书还快。”

“你这老货。”谟那因只剩干瞪眼的份,他又坐了一会儿,偷眼瞧见韩烨白着脸回来,楚战英要把他抱上马,当即一脚把缩在一旁的吴缘叟给踢了出去。

一群人目瞪口呆,吴缘叟灰头土脸,摸着屁股朝他们干笑:“主子说……请小殿下上车。”

他掀起卷帘,为“报复”自家主子,老者又朝韩烨十分和蔼地笑了笑:“殿下要在山中拿曹綦德格,主子也有良策,请殿下上车一叙。”

韩烨本想推拒,一听这话,向吴缘叟还以莞尔便十分乖顺地坐进了马车里。谟那因被自家老奴卖得底掉,睁圆了眼睛恨不得把吴缘叟给瞪死,再一看韩烨乖乖坐在他对面,一副恭顺受教的样子,一肚子粗话怎么都骂不出来,只能气鼓鼓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纸包,砸到韩烨手里,没好气道:“要么泡水,要么干吃!”

韩烨微怔的工夫,他脸涨得紫红:“毒药,你不敢?”

“敢。”韩烨从楚战英手里接了水囊,把那一包碎末抖落水里晃了晃,入口竟是进门时曾被要求喝下的茶香味。饮下片刻,灼心之痛顿时得以缓解,他还含着一口来不及咽完,没想到竟有这种功效,更不曾想进门时那碗茶竟是药用。

“你在我家门口半死不活晃悠了两天,我又不瞎,”谟那因抱怨道,“瞅你这小太子没见识的样子,以茶养生气,以茶去病气,喝茶清心,这都不知道。”

马车方到侯府正门,门口便有个影子麻利窜起,原本蹲坐阶前,约莫是看有人来,立刻往门后躲去。同样等在门前的梁翁瞥一眼金焕焕竭力缩在门后的模样,顿觉无奈:“人生在世不容易,这么别扭又何必。”“你他娘知道个屁。”金婆婆反唇相讥,反应奇快,梁翁不是对手,赶忙出门迎人。

韩烨召白头隼传信府中,说请了齐天的老师回来代为主持二府大事,凡有原本需齐天过问的皆请此人定夺。当年梁翁和音婆婆到轩辕寨时齐天已和这老师闹了一场大别扭,一拍两散久矣,因此他俩没见过这位高人,却听说过不少此人从前辅佐老寨主的事。但狼王诸多亲卫自幼见过这位老师,对此人智计赞不绝口,只说脾气不好,但既是鹤卿发话,必定可以信任。

梁翁见面就同衣着洁净的吴缘叟一番寒暄,谟那因在旁瘪着嘴吃闷气,还是匆匆出来的那海拉着梁翁说这一身破烂流丢的才是谟那因师傅,把梁翁惹得老脸通红。谟那因打量自己穿得是有些破,寻常人以貌取人不好苛责,这才长刀直入,直接问齐天那混小子在哪儿。

算来他也有十年没见这学生了,当初齐天十八岁接手轩辕寨,他已看出这孩子自有主张,如今既已扛起重任,自己若多置喙反倒易令齐天生反心。既如此,他便干脆寻了个理由与这徒弟极寻常地吵了场架,收拾包袱同老仆隐居离塞原外,也落个逍遥自在,却总忍不住探听外界消息,常于棋盘矮几上泼茶论天下局势。

至于个中有无不甘不死之心,他十年不敢自忖自问,怕生不平怨怼,却被那小太子一眼看穿了。

来时途中,他话渐少,竟似近乡情怯,却被韩烨轻飘飘道破,劝慰他说狼王少时狂恣,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心有高墙、不能容人,如今已不似从前,知道先生的好了,只是一直拉不下面子。谟那因本想怼他那而今一忘皆空谁知道是不是又变回孩子心性,却因他要分头启程往北大营点兵进山而咽了回去。

“这就带先生去见。”梁翁急忙让路,并道,“霜公子来信,拙荆立即就念给侯爷听了,侯爷记了先生应是今日入府,一早便起身洗漱,吃过饭就等着先生呢。”

谟那因暗暗撇嘴,觉得不见得是等自己。他虽这样想着,即将见到齐天也觉心情不错,为免太掉面子,他扭头嘱咐那海轻些搬弄自己行李,目光一错,就见门边那眉毛拧成个死结的小老太掂着脚尖往外看:“别看了,没人了。”

他目光往那残缺双手落去,若有所思。梁翁解释道:“她是等霜……”

“没等!”金婆婆恶狠狠地拐了他一把,背着手出门,在台阶坐下,倔道,“晒太阳!”

“这么大脾气。”谟那因摸摸下巴,对上梁翁朝自己摇头也就不再急于追问,而是道,“小太子进山去了,我教他再去点五十人,上山抓曹綦德格。”“哦……”梁翁点头,然后猛地站住,“啊,五十人?够干嘛的?”

“你慌什么,山人自有妙计。那雪山吃人,当然带的越少越好。”谟那因从前就曾为老寨主献策,使轩辕寨以二百青壮将天狼部近两千人逐出离塞原,也因此才从天狼部仓皇逃窜留下的狼窝里捡了齐天回来,“用兵之计不在多,要天时地利人和。这毗蓝山的脾气我最通,我能让他死山里嘛?你等好消息就是了。”

梁翁性子和善,两人一见如故,嘀嘀咕咕了一路,才到平山堂前,谟那因便站住了。

“别来无恙啊,”他看向站在门前眉头紧皱的齐天,谑道,“小狼羔子。”

齐天往他身后看去,许是没见想找的人,狠狠剜了谟那因一眼,扭头就回屋了。

谟那因才摆了副师徒久别重逢的架势,见状十分无语:“什么玩意,这混小子脾性十年如一日嘛。”

奉命护送谟那因回府的十名十率与另二十人于毗蓝山下营地汇合,顺利见到韩烨从北大营点来的另五十人,楚战英从其中认出个熟悉面孔,竟是哥舒朗。

“标下毛遂自荐,幸得公子成全。”哥舒朗与楚战英算有一掌之交,因他常年驻守山海关,更曾与曹綦德格交手,得知韩烨要调兵进山便第一个站了出来。韩烨知道他为哥舒响送命之事要与曹綦叛军清算,是以应允,还向哥舒朗问了些近年山中雪崩次数、多发时节、对山路变化影响等。

就如谟那因对他嘱咐,这时节正是常有雪崩的时候。他们要在这座山里降服敌人,首先要做的绝不是准备几倍于敌人的兵力,而是降服这座山。

这几日间,哥舒朗领韩烨及三十十率、五十兵士于当日雪坑四周高处选定四点,斥候不间断在此四点观察曹綦叛军动向及人数。他们来得不算晚,曹綦叛军的小波斥候也有数次小心翼翼进入毗蓝山,自冰河小道分别勘察过埋葬铁浮屠和曹綦诺格的雪坑及山腰矿道入口,那正是谟那因提起有辉月魄明王壁画的地方。

也就是褚人偷采地火鎏金的洞窟。

“万幸,区区夷人,他们不了解雪山,”哥舒朗低声道,“他们常在雪后放晴才敢进山,想必是上次侯爷炸山把他们吓破了胆。却不知道,那是最危险的时刻。”

接连数次发现曹綦斥候前来确定雪坑位置后,毗蓝山中又飘起了大雪。这场雪下了三天,三日之后是个大晴天。大批曹綦叛军自冰河小道进山,全然不知一举一动皆在四方高处边军斥候眼中。这日艳阳高照,三天的大雪积压在毗蓝山肩头,伴随一声令下,四个高点同时推落滚石,掀起白浪翻滚,呼啸而下,虽远不如当日炸山路时引发势猛,却足以令叛军四散奔逃。

当滑落的大雪追逐着曹綦德格的马蹄踏向冰河小道,他在道路尽头,即将踏入褚夷国境的地方,却骤然勒停奔马,气喘吁吁,瞋目裂眦:“怎么是你……”

他被人拽下马背,狼狈至极地跪倒在冰冷冻土上,有人按住他的头颅,使他额首紧贴地面,只有一双充血颤抖的眼睛,在他愤怒至极的低吼声中,缓缓映出一方雪白衣角。他的头发被人抓紧,以几乎要将他头皮扯下的力道抓起他的头高高仰起,又狠狠磕下。

那瞬间他望见白衣公子负手而立,银白无瑕的风氅几近雪色。

“藩国叛将见我国储君,为何不拜?!”身后那人厉声怒喝。

他的头颅再一次被人抓起,狠狠掼向地面。

这次他的目光得以在血色中捕捉那块安然垂在太子腰间的倾国玉璧。

“你竟……不顾那野狼性命,”曹綦德格咬牙切齿,“竖子无知……隐心蝎不解,是会要命的!”

白衣公子抬手令他身后之人把他抓起,向前两步,视线低垂,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脸:“孤并不需那份解药,又何必向你讨要呢。”“嗤,”曹綦德格拼命咽着回流鼻血,咧嘴而笑,满嘴血迹斑斑,“装腔作势……你与蛮族之子苟且,安能不顾他性命……”

抓着他头发的鱼龙舞一愣,有些着急地看向韩烨,却见自家殿下不慌不忙:“孤要你的命,轻易就能调动北大营。曹綦大帅,如今八万边军尽在掌握,任孤随心所欲,依你看来,孤还是否要顾及齐侯性命?”

“你……!”曹綦德格浑身一震,继而挣扎起来,口中怒骂不休。韩烨徐徐后退,轻声问道:“孤听闻曹綦大帅是新褚王麾下爱将,因不满褚夷归降而挂印叛离,君臣离心,当真可惜。”“你到底想——”

——曹綦德格所谓叛将之名,朝中诸臣并不相信,韩烨也不信。褚夷之所以遣曹綦德格屡次扰边,正如谟那因所言,是借此试探,来敲他大靖国门。冠以叛将之名却放任不理,无非便于一旦失败好以所谓叛部推卸责任,而如若事成,这就是褚夷的功臣良将。

“‘隐心蝎不解,是会要命的’。”韩烨慢慢重复,“先褚王殁时是否知情?新褚王又知道这秘密吗?”

——谟那因为何知道这些,韩烨打算往后慢慢查,但只字片语已足够他用计令曹綦德格胆寒。曹綦家向来骁勇主战,北疆一战亦是先锋,可于褚国国内,这一部族狼子野心,从前韩烨尚在东宫已有了解,因此褚夷归降时广德帝宽仁以待,却纵容韩烨用计当场逼死曹綦诺格之子,是为恩威并施,威慑曹綦一族安守本分。

鱼龙舞听得发懵,看向韩烨身边楚战英,青年面具下也有疑惑目光。只有曹綦德格忽地身体一僵,死死瞪着韩烨,假若目光可以杀人,恐怕太子已遭他粉身碎骨。

他眼睛血红慑人,韩烨静静与之对视,不躲不避,仿佛只是寻常与属下臣子寒暄:“褚王降书中还夸赞此物使人飘飘欲仙,孤看还是得对褚王说明隐情,否则他为奸人所惑,无知无觉中为此损及寿元,岂不先疯后死,做了枉死鬼。”

——褚夷降书中虽写明此物不可成瘾,但也可看出褚国国君以为这东西使人美梦致幻,如登仙境,身为国君,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褚夷民生凋敝,已闹三年饥荒,先褚王对大靖始终友善恭敬却死于非命,才有之后曹綦一族拥护新褚王继任并屡次主张侵扰北疆。

可见曹綦一族隐瞒隐心蝎即便少量使用也会使人折损寿元的秘密,正为以此手段控制历代褚王更替。

他说着,似乎有些手冷,袖中探出苍白指尖,拢在唇畔呵了口气。

“真冷,”太子轻悄感慨,“大帅领残兵在这等荒凉之地驻扎,不知粮草可还充足,又是谁给大帅供给?冰河难越……可别让人伤了心,那就更寸步难行了。”

——有从“龙”之功的曹綦一族所谓叛离,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更为安全的尝试侵略。那么在他后方,竭尽全力提供粮草供其骚扰大靖的不作他想,正是早已国库虚空、民不聊生的整个褚夷。

“你……你……”

“铁浮屠乃国之利器,褚王与大帅情谊深厚,大帅虽名为叛将,褚王却很舍得放任大帅领重兵在外。为君王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褚王如此信任大帅……”

——可也正因此“叛将”名义,可见这新褚王并非曹綦德格的傀儡。他如何争取在曹綦一族如此强势把控朝政的情况下,将曹綦德格意图向大靖动手的狂妄意图以不激怒曹綦一族的前提,用保全名义归为这个可救也可不救的“叛”字,韩烨以为别无他法。

他还从未见过这位新褚王,但异地而处,他料准褚王手中,抓着曹綦德格的“缰绳”。

“他……一定不想知道这个会要命的秘密吧。”

当曹綦德格的眼神从痛恨转而绝望时,韩烨从他依旧强作狂怒的脸上看到了灰暗。但其实此刻看似胜算在握的韩烨并不好,阴冷可怕的直觉,正因曹綦德格的神态而爬上心头:他知道自己成功地威胁了曹綦德格,但这个男人恐怕只能任他把砝码通通推倒。

一队十率正从曹綦德格调出大批叛军进山后守备空虚的驻扎营地赶来,他们以少胜多将营地摧毁,制服守军,把营地搜刮一空,也成功抓到了曹綦德格身边浑身黑火刺青的巫医。可他们将巫医帐中和身上搜了一遍,只有毒药,没有解药。

“巫医交代说,”抓紧巫医的年轻十率喘着粗气,忐忑道,“隐心蝎的解药就是中过毒的开明兽颅骨磨制粉末,他们巫族只知道这一种解法……褚夷饥荒三年,早没有活着的开明兽了,唯一的解药已经……”

被他……

韩烨头晕目眩,十率急忙扑上前搀扶,他扬腕屏退,再缓缓转身看向曹綦德格时,那男人已因他掩不住苍白失望的脸色,而于此同样绝望境地露出惨然笑容:“你没赢,靖国太子。老子没赢,你也一败涂地。”

韩烨率十率押送曹綦德格回到谟州,已是日落时分。先前谟州外城重建得如火如荼,如今已处处恢复从前热闹模样。一行人进门时发现今日外城巡防是勒沣的追魂营,便知这几日间二府事务已如常步上正轨,想必谟那因颇费心力。

“殿下,”同追魂营打过招呼,楚战英稍松了口气,他追上韩烨的马,“这时回内城有些太晚了,咱们一直赶路,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殿下不如先在外城歇一夜?”“不必了,”韩烨将脸往风氅毛领里埋了埋,他闷闷地咳嗽几声,轻哑道,“天太晚,回府别走正门就好。”

楚战英有些憋闷,青年默默抬起面具,担忧地打量他脸色:“殿下,想快些回齐侯身边吗?”

韩烨将半张脸都缩在雪白的绒毛里,一路匆匆的风将他长发吹乱,他正望着内城。渐行渐近的灯火将他深邃眼窝一点点铺上暖光,照得一双眼睛平静而明亮,扇子似的睫羽缓缓翕动着,当中清澈剔透的眸色正一瞬不瞬凝望向近在咫尺的城门。

就在楚战英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晚风轻轻,把他话声也托来:“嗯。”

他走时,齐天才苏醒不久。若早些知道来回奔波竟是这么个结果,他该在齐天身边多留阵子。他也失忆过,知道那种一无所知的惶恐与失措,就算留在齐天身边的本应是最熟悉的人,想来以齐天的性子也不见得让人亲近。

就算是狼窝里长出的野狼头子,也会有感到害怕的时刻吧。

内城家家户户门前都已点起暖黄灯笼,将谟北凄清的夜映出融融暖色。本应宵禁,街上却还有不少人,许多面带喜色,正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但看样子应是好事。楚战英正同鱼龙舞闲聊,推说谁放下架子去打听打听什么热闹事连宵禁都取消,又说进外城时该问问追魂营,省得眼下一头雾水。

道路尽头,宣威军府和谟北侯府竟也灯火通明,照得二府当中那条道路也似比寻常时候更宽敞。楚战英一看,虽已夜深,可看样子二府竟都没歇下,他当即也不顾韩烨之前说侧门回府的事了,既不必担忧将府中吵醒,那走正门还早些去平山堂,免得他家殿下着急。

他率先跳下马,韩烨没拦他,只是下马跟了上去。

他把自己冷得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攥紧,却渐渐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短促的呼吸。

楚战英大步流星到门前拍打,他们这次回来着急,并未先行告知具体时日,只是寻常时候门前常有府丁通传,今日却府门紧闭。十率本能有些不安,他们匆匆跳下马背往韩烨身边聚拢,因此府门被从内匆忙打开后,他们和韩烨一起被门后一盏盏大红灯笼照亮了。

韩烨怔怔地看着,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甘守心之子甘宁大婚时,他就曾见过了。

一入侯府前的青石道,外头街巷间的话语声就被隔绝大半。而这谟北侯府大门敞开的一刻,从他熟悉至极的侯府各处,无数声音一起向他涌来。人们匆匆来去、搬运声、涮洗声,甚至不知远近烛火灯芯毕剥声,他第一次发觉谟州的夜如此纷繁,无形海浪一重重一叠叠,以这喧闹声中最盛气凌人的无声将他没顶。

开门的是勒沣,年轻亲卫受过伤的一只手臂还不太灵便,因此正用别扭姿势提着一只木盒。他看清进门的是谁,呆呆地“啊”了一声。满府的红灯笼将月光挤得无处立足,把勒沣的脸也染得发红,他朝韩烨走近几步,无措地张合着嘴巴。

韩烨没听清他说什么,十率们一拥而上,他知道自己该叫停,他该动一动。或许他也可以问一下,他可以问吗,该问谁,问什么?

原本忙碌中尚算有序的侯府因府门这次敞开而陷入混乱,来往护院和不知为何在府内的亲卫们涌来拉架,混乱之中韩烨被他们碰撞推搡,近乎本能地想挪动离开,可他一步也走不动。他想起齐天第一次丢了他那天,他坐在白药子的小屋里,望着那个苏醒后唯一留意的人,那人有双绿眼睛,会很凶地对大夫说:他说烫。

那双手拢着药油,在他光裸背脊力道恰好地揉按着,他一点点把紧绷躯壳放松,好像冻僵的鸟,在这双粗糙掌心的温度里一点点融化。那时候齐天说有紧要事得办,他伤病交加,恐怕经受不住奔波。

说,要回谟北去。

那时韩烨没说话,他把齐天嘱咐的小木匣抱在手里,没有放开。他没希望有人回来,好像心里早已肯定,但他还是沉默而长久地看向窗外,是奔马消失的方向,雾屏云幔山尽头,犹未有归人。

竟有归人。

绥州时齐天也说,说“不能因我一时兴起、一厢情愿,反误他一生安稳。他不是该在谟北的人”,说“他既有了来处,若为他好,该把他还回去”。这时韩烨却想自己竟都记得,他若是不记得就好了。

惊破天的喧闹声,韩烨一点也没听见。他犹如遽然失聪,仿佛全世界只剩自己无序凌乱的喘息声,可每个人都要拉扯他,都想对他说话,无数张嘴张张合合,有人红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灯笼照亮。这样红的灯笼,它下头什么颜色都要被染过,韩烨在人群里弯腰去捡那块鲜红的帕子,他的衣裳和手也被染红了。

他把喜帕还给挤到自己面前的勒沣,想照原样盖回年轻人手里的木盒上,盒里一双喜烛还没点燃,却像烧起灼心的火。他呆呆地摆弄了两下,但因实在笨拙,不知如何物归原主,只得作罢。

无论如何都做不好、回不去,他恍然自己不该在这里了。他明明觉得冷,额前却沁出薄汗,好像手也发抖。在他慌乱无措,想要松手把那块喜帕丢掉之前,另一只手突然从人群中探了出来。它有力又宽厚,他应该熟悉,可因它用力过甚,又让韩烨觉得陌生。

那只手铁铐一般紧攥住手臂,将他从人群中拽了出去。

齐天。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连自己有没有呼吸都听不到了。那个背对他、拖拽着他往前走的人有没有说话、说过什么,他听不见。

我……

他太累了,真的走不动了。

——我难受。你放开吧。

*:出自《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

本来想再肝一章一起发的以免有的小火罐看了难受但沉迷吸溜冰棍没写完

第十三章孤山裔(上)

七八个星天外,照飞雪穿庭,往阶前铺薄薄一层苍白寒霜。

檐下一盏油灯将灭未灭,跳动的微弱火光下,身形佝偻的小老头单手端着一碗药汤在灯下站定。他那孤零零的影子被斜投墙上,影周即是一圈被照亮的残破砖石,凹凸崎岖,纳下多年无人问津的陈年旧灰。

白药子托着药碗,望向足尖前另一束影子,它边缘模糊,躲着油灯落下的一团暖光,尽头是独坐阶下的凝默背影。

即便于无人处,依旧整衣危坐,令他那团影子也朦胧之中显得清冷凌厉,不近人情。白药子掂了掂手上烫手的药碗,想来一时半刻去了也是太烫,不能入口,于是便在灯下站着,...

即便于无人处,依旧整衣危坐,令他那团影子也朦胧之中显得清冷凌厉,不近人情。白药子掂了掂手上烫手的药碗,想来一时半刻去了也是太烫,不能入口,于是便在灯下站着,又看了他一会儿。小老头本没想凑上去,只是站到药汤温度渐渐合宜,而那坐在风里的人还纹丝不动,他才耐不住性,低低念了一句让人早去歇下,继而去给金婆婆送药。

金焕焕也还未睡,她出奇的平静让年轻人们个个如坐针毡,本以为这女贼应当何等哭天抢地,没料想她只是在金逍的尸骨旁轻声念叨了一会儿,便哆嗦着,要褪下外衣收骨。韩烨抱着一个小包袱在她身旁蹲下,推到她面前,里头是件用料极好的浅青外衣。

她向来识货,知道那物件贵重少见,是旁人的东西,她不肯用;韩烨坚持,他从来示人温顺,执拗时却何等不容拒绝。她将儿子的遗骨收整,就裹在那件外衣里。此刻它已搁在老人枕畔,她坐在床沿,正对它小声说话。白药子进门,她也没躲闪,正说到有一年她错把一个走失的孩子当作金逍,后来孩子爹娘寻来,她还与人大吵一架,说来也好笑,是自己无理取闹。

一把年纪的孤男寡女待在一屋,却因都不拘小节惯了,没人不自在。金焕焕念叨了好一阵,扭头看见白药子还在门口的佝偻剪影,沙哑道:“老哥哥,怕我寻短见?”“上年纪的人了,心上这根弦一松……有点担心不荒唐吧。”白药子兀自嘟囔,他在那门口站一阵,扭头借那烛光窥见金焕焕含泪笑眼,喉头一梗,他低低道:“你,你往后要去哪安身?”

她做了半辈子贼,又寻了半辈子的儿,今后该去何处,过怎样的日子呢。白药子想起自己初离陶源那些日子,很不好捱,但因身旁总围着这些热热闹闹的孩子,好似就也有些过头。他想这样劝慰金焕焕,可那岗哨少年阴冷含恨的话语犹在耳畔,一桩又一桩秘密和怀疑已令他自己都动摇,又如何让这可怜女人与自己一样,留在已然失忆的罪魁祸首身旁。

金焕焕却全不似他,她面上在笑,眼中悲恨,唯一没有的就是茫然。她这辈子都是从不茫然的人,清清楚楚地动过心,明明白白地去流浪,此刻也一样。“梁先生说若我愿意,可随那侯爷一道去谟北,免我往后无依无靠。”她笑着擦去眼泪,“我……答应了。”

“你答应了……”白药子心乱如麻,绞着手指——她竟答应了,这一路,留在她的“仇人”身边,尽管这桩恩怨的两方都未知情。金焕焕轻轻抚摸枕畔包裹:“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跟随那齐天小儿,也不见得今生能与那位太子一见;但若非依傍侯爷,靠我自己,是不能……”

白药子神色复杂:“你——想为儿子报仇?”

“我的逍儿,他是个好人,”金焕焕深重地吸着气,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压抑她心口将要冲破血肉的痛恨与难耐,“我不是……我不是。那太子此举草菅人命,他凭何轻飘飘论断我儿生死?我不论他有什么道理,我只要他为我儿偿命!”

她可知她口中那仇人,此刻就坐在门外吗?

白药子心绪烦乱,他一时无言,放下药碗便夺门而出。门外仍是冬夜,灯侧那背影清瘦,月也凄清,相较他进门前所见,是一动也未动。

白药子头回知晓他这人向来温和,拗起来却是如此个不听话的脾气。他才从金焕焕那里装了一肚子心事,眼下实在忍不住,自己又惯是个说话不好听的人,思及桩桩件件都是这人开的头,更无好气,半腔关怀半腔迟疑,到嘴边,化作凶了一句:“你坐这儿有什么用,能让死人复生还是能把那遭瘟的东宫召到眼前来问罪?”

寒夜清寂,此话一出,独坐阶下的韩烨神色恍惘,一时竟未能答他。

蒲县安康司,那一语道破是东宫卫士奉储君钧令而来封断病患后路的少年,自称晏平生。

他少时遇难,幸得义父搭救送返归家,后虽在长安长大,锦衣玉食,却时刻不忘义父恩德。他那义父生于寻常人家,后来大疫,自发守卫安康所,身为岗哨卫士见过诸多疫难期间悲欢离合。他在京中得知此事,不顾家人反对,只因挂念义父年老力寡自愿赶来相助。

密诏来后,即便义父不忍,所内其余卫士为保身家性命只得照做。他们眼睁睁熬到木门里再无人哭号挣扎才悄悄解散离去,义父接着便大病一场,身垮心病,不久撒手人寰。此事也在晏平生心中埋下种子,他虽多数时候仍住京中,但若得空,还会独自来此,守着旧日不平冤魂,也替义父前来看望。

金焕焕凭一块襁褓布带走了金逍,但那上格内剩余枯骨依旧无人收捡、无人辨识。虎狼亲卫追问为何不通知他们家人,为何他们家人未曾来寻,少年却冷笑不语。上格收治之人当初便已重病,若家人不舍,贴身照料,早便如他们一般染病,恐怕自身难保;若家人舍得,早在他们患病时便避之唯恐不及,遑论前来收尸。因此过问与不过问,竟无两样。

那少年骂道世间亲情本就如此,无事时是心肝肉,有事时总有人避如洪水猛兽。大疫泛滥,有亲爹娘将病儿丢在路旁,也有亲儿女将病母舍在所前。偏那不离不弃、情深义重的,往往一个都没好下场。

欲见众生百态,竟只要这场病罢了。

他话说得难听,勒沣头个要与他顶嘴,却被那海拉住,几人照顾着金焕焕,不肯再与那刻薄少年搭话。他前头一提此事源自东宫太子,霜君便脸色寒白,身形瑟瑟,几欲有毒发之兆,齐天早因少年目光阴毒而生不耐,揽着人掉头就走,一来二去门前剩了寥寥数人,也无人问少年之后如何,想必也将回长安家中。

看似寻常插曲,但一行人中白药子和许丛心事重重,数次面面相觑,即便许丛,也只能于无人处干巴巴强辩一句:“学生相信殿下绝不是这种人。”

此时那群谟北侯亲卫已在荒弃院落其他小屋横七竖八睡得鼾声大作,白药子想起自己煎药时守在一旁的许丛直着一双眼发呆,显然今夜亦是睡不成了,不由暗骂还是如勒沣等人那般没心没肺好些。

他凶了一句,本欲掉头就走,却因韩烨脸色太差,停在褪色木柱旁叹了口气,又折返回去,嘴里“哎哟”叫着,在韩烨身旁一靠就要坐下。一把老胳膊老腿,他又生来残疾,想来石阶冰凉,他还没坐到底,已有一只手在肘下搀扶,又将他上托,传来喑哑嗓音,轻轻道:“凉。”

凉,知道地上凉还坐这么久。

白药子气结,他恼这小子从前高坐明堂人模人样却惹出这许多事来,又恨如今这人模样让他怎么舍得怪罪,只得跺了跺脚,叉起腰,强作凶蛮道:“那野人呢,也不出来管管。他呼呼大睡,你坐在这儿算什么体统!”

韩烨只在中衣外披了件皂裘,想来是趁齐天睡熟独自悄悄出来,不愿将人吵醒,故此随手取了那男人外袍,在此衔凄枯坐。漆黑颜色衬得他苍白枯槁,愈发凄弱,它沉重得要把人压垮了。白药子嘴上不饶人,咄咄逼问,他也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答道:“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不知是否错觉,晏平生说那些话时,总在看他,似乎知道每字每句都令他心惊。那字字句句都似尖锥,砸得他眼前发黑,神智惛惚,越想去听去想,就越头痛欲裂如堕冰窖。他去看晏平生的眼睛,那少年脸上意味不明的假笑,眼里是全无掩饰的冰冷憎恨,他还不知晏平生为何对自己如此,但已隐约察觉那并非无端端的憎恶。

晏平生或许认识他。

这念头才浮出水面,蝎毒已因他心绪动荡卷土重来。他想说话,想追问,但意识却如弱小飞虫被拉进深沉水底,挣扎不得。遑论开口追问,他连自己是如何被齐天带到这里都不知道了。

白药子知他烦闷,奈何委实不算个会说软话的人,这会儿又心烦意乱,哪有功夫同他讲道理。眼看韩烨颊上血色抽尽,与地上薄霜竟无分别,老头干脆将嘴一撇,又狠狠心数落道:“遭罪的不是你,受难的也不是你,反倒你在这别扭起来。万一又病了,这群野人又要赶不成路,耽误时日,有你好受的……鞋都不穿,还挺狂野,跟谁学来!”

韩烨哑口无言,微微启唇,说了句“对不起”。

小老头反而被他这三个字堵得心口发酸,手足无措,干脆上手拉扯:“对不起有什么用,野人带你来时你那脸色难看得同死人没两样,还不赶紧回去睡大觉,在这折腾什么!”

他把人拽起来,半推半就往一旁塞。韩烨见他着急,也知他好意,无奈之余只好从善如流,悄悄推门回去,才要掩门便是一愣:齐天不见了。

他怔立片刻,上前一摸,铺盖还是温的。

外头白药子踢踢踏踏的足音渐远,他打量一旁还叠放着自己与齐天的几件外衣,便知道那人是穿单衣出门的,一时站在屋门前呆住了。他有些着急,又责怪是不是自己将齐天吵醒,连同白药子数落他的话也涌上心头,就让韩烨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净惹麻烦。

他重拉开房门就要出去找人,齐天就站在门外,才要进来的样子;手里攥着个小布袋,正神情平静地看着他。

两人隔着当中破败门槛,两两对望,都自唇边呵出白白的热气来,门里门外,交揉成同一团融融淡淡的轻雾。

韩烨本就自忖今夜偷偷折腾做得不对,扰他安睡、惹人烦恼,此时看一眼他当真只着单衣在外,更觉自责,连忙退后,好让他快些进门。

齐天那双绿瞳沉浸几分冬夜昏暗,压作两团深沉黛色,浸透寒水般的,一瞬不瞬将他看着。门外那人不肯动弹,只抬起胳膊朝他翻开掌心,擎等他别过头,赧然将一只手交叠上去,才肯攥紧了迈进门来。

韩烨听着房门被人重新掩好,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虽遗忘生辰年月,但知道齐天必定比他年长不止二三岁。这人对他一向捧着护着,是极好的,也常露羞涩模样,手足无措,竟令他遗忘这本是个一眼就能让一群嚣张亲卫纷纷乖顺、大气都不敢出的人。

他被齐天攥着手拉去床边,男人闷不吭声掀开被褥,又把他肩上皂裘剥去,拢起腿来塞进被子,压得严严实实了,才将手上那小布袋往他膝上一放,瞧不出喜怒。

韩烨还半躺着,拿过那布袋翻开,它泛着热乎乎的潮气,里头是一兜才蒸的枣子。

“路上摘的,”齐天将手探进被角,摸索他冰凉脚腕攥着,掌心还暖,温度递进那层冰冷薄皮,要攥进他凉津津的骨缝里,“梁老说你胃腑气弱,不能吃生的。”他绝口不提,韩烨更觉自己悄悄出门是任性不该,攥拢布袋,起身摸了摸他冰凉衣裳:“你何时起来的,也不知穿衣就出去……”

齐天朝他挑挑眉,被窝里的粗糙指尖在他踝骨旁挠了挠,意思是他还好意思怪自己不穿衣服。韩烨不由语塞,往回收腿。他轻易圈住了,往下一拽:“下回睡不着,你叫醒我。”“啊?”“我有法让你快些睡着,”齐天简短道,“省得你胡思乱想,我又不会哄人,很苦恼。”

只能去蒸枣。

“没有胡思乱想。”这人讲话没遮没拦,韩烨就觉被他说得自己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他小声嘀咕,拽着被沿往下缩,埋到只剩一头乌发露在外面。齐天放开他已被暖回来的脚腕,离开了床脚往上挪,他便在被子下听男人簌簌靠近,挪着挪着,一只手戳了戳被子:“你的枣。”

被沿探出一只手,瘦白的指头勾着那小布袋,飞快收进被子底下,好像只晚一瞬就要被人逮去的兔子。齐天抿起嘴,无声笑了一会,在床沿盘起腿来,摸索着鼓鼓的被子包,在他蜷曲背脊上捋了几下:“那说话难听的小子总看你,我觉得也许与你过去有关。明日天亮,我去把他抓来过问。”

韩烨缩起指尖,从那布袋里捏出一颗枣来。蒸熟后枣皮柔软,不会剐蹭嗓子发痒发咳,枣肉也软甜,轻轻一捏便要沁出汁水。他把它小心圈在掌心,望着手边落下身旁男人静默的影子,才有些回神,探身取了被他丢在一旁的皂裘,往他肩上披去。

“我出去找你时,你坐在那发呆,很有烦心事似的。我站了半天,不知怎么让你好受些。”看他从被子里钻出来,齐天干脆搂腰把他拖到自己跟前,张手搂着后腰,将他也拢进毛茸茸的皂裘里,“你的烦心事,可以告诉我。”

“没来由的,也能说吗?”韩烨捧着那一布袋枣,勉强勾唇笑了笑,眉尖却锁着,“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没头没尾,说出来无非给人徒增烦恼。”

“我就要听你的烦心事。若你自己能想明白,能处理得好,还算什么烦恼?”齐天也皱起眉来,“我们山寨里,你这大小的少年最是聒噪,凡有鸡零狗碎都要到处问询,烦得我不行。你为什么不爱讲话?”

这世上,一个人没头绪的、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烦心事,无法安放的万千愁端如丝密,如此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可是当真能倾诉、寄托给另一个人么?他不甚熟练,犹豫时分,齐天的手按在他背脊,握去他无依腰肢,也攫走一夜凄恻酸楚。

切实而坚牢的温度紧紧贴附,诉说着他不会轻易抽离的默许。

韩烨垂了头,隔着他身上半敞衣衫,妥协似的将额角抵在他锁骨,悄悄讲话时气息就扑在狼王微微翕张的领缘,也呵暖暗藏底下的一道伤疤:“我没有不爱讲话,只是这一路麻烦你太多了。”

“你再说这个,我可要吃荤了。”

被人在耳边湿漉漉地威胁,韩烨缩缩脖子:“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独我对那晏平生的话反应如此之大,他那样看我,我在想……会不会是我跟他口中那个太子有什么关系……”

原来为这个。

齐天轻拽他扫在自己腿上的发梢:“那储君此举,你如何看?”

“我也想不明白,”韩烨挨着他,低低道,“何其两相矛盾。集举国之力,短短数日于各地建成安康所收治灾民,说来简单,执行却难,而万难之下仍坚持如此,是为民生计;上格收容者病重,即便疫难之中也是心腹大患,依旧苦苦坚持至大疫最终仍不放松岗哨,此为爱民情切。即便后来无药可救……”

那太子此策原话如何现已不知,但落实下来属实自相矛盾。依晏平生所言,疫难泛滥时是太子一力主张以国库支持速建安康所,而疫难尾声,却又是太子主张舍弃上格病患。韩烨不明白,即便最糟糕境地,以密诏威力,东宫卫士亲自秘传,太子为尽快处理此事,暗中集中灭口岂不更快?若不忍如此,又怎会要封死上格后以此将病患折磨致死?此举如若走漏风声,岂不令先前爱民之意顷刻化为乌有!

那储君一人,何来这样冰火不容的矛盾面目;他不明白。

“若太子既不愿亲手染上百姓鲜血,又以这种方式舍弃子民,如此看来,其人何等愚懦残忍。圣上敕旨是信重储君,他却倚仗密诏如此戕害百姓……”

韩烨话声发闷,尾音沙哑孱弱。齐天早知他向来多怜悯,无论陶源村中作别窈娘还是屡次陪伴金婆婆,哪怕那蒲县百姓提起大疫惨象他都难掩凄恻,更休说亲眼得见那道道封锁之后枯骨披霜,得知储君一念莫测即有这般后果,该令他何等心哀悯恸。

思及此处,他将韩烨往怀里拢紧:“是他的错处,与你……无关。”

“晏平生那模样……倘若此事与我有关呢?”

一只大手撑开他绞攥一团的指尖:“滔天大错,我陪你担。”

第二日一大清早两人房门便被拍得震天响,韩烨平日觉少,但因前夜睡得太迟故而晚了些,被这动静惊醒。一只手揉着他耳畔长发盖过来,迷糊道:“别理。”他眨眨酸痛眼睛,齐天仍闭了眼在旁躺着,捂着他耳朵,一副要继续睡的样子。

“大哥!”外头那拍门的勒沣今日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眼看拍门没回应,也不知门里韩烨正小声催齐天起来,急得一头撞进门,就见霜公子伏在他家山大王枕边不知吹什么耳旁风,当即脸膛充血,红得发黑:“这这……莫亲热了,小许大夫一早出去,被人抓走啦!”

韩烨在他闯进门时便惺忪尽消,这会儿眉心一紧,问道:“许丛?!”“对,小许大夫天没亮便出门,问只说他要去看望故交,方才梁老让我们出去买饭,那海眼尖,见他被人扭带走就和几个兄弟追上去,喊我回来告诉大哥知道!”勒沣急得三两步走上前来,把床脚那堆衣物往他家大哥肚皮上塞,“大哥,快别睡了——”

齐天眯着眼坐起身:“出去。”

“大哥——”

他翻出韩烨的衣裳放在一旁,利落道:“出去。”

待到勒沣倒退出去,两人着急将衣服穿好,一前一后便出门去。三个老头老太都在外头院里,金婆婆一双眼红肿得像双核桃,见他们出来便皱眉道:“我方才出去打听,说是那海等人也被官差抓走了。”

他俩对视一眼,齐天接着吩咐梁翁照顾白药子和金婆婆,又让韩烨留下。他虽冷着脸,但梁翁已看出他怒极,登时心上一悬,向来知他脾气,不说许丛如何,只那海那几个兄弟出事只怕他便要发狂。但他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别的忙,着急之余,窥见韩烨也面露焦急,忙像寻到个救命稻草般,才听韩烨说了一句“我随你去”就急忙帮腔:“侯爷急恼,不如带霜公子同去,若能安稳处理自然最好。”

白药子觉得有些不妥:“带他去有什么用?”万一那什么官差认出太子,岂不乱上加乱?不过他也有些犹疑,这绥州偏远,恐怕就连绥州刺史都没见过当朝储君的面。

齐天想着韩烨昨晚毒发在前,没能好好休息在后,不愿带他同去折腾,也不肯被他瞧见自己暴怒凶狠的样子。他正要一口回绝,不料韩烨已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动作轻盈流利地跨上马背。

狼王那凶得不行的战马早在这一路熟悉韩烨气息,竟乖乖地挪了两步,就差把缰绳递人手上去了。

他扫一眼目瞪口呆的梁翁和面无表情呆滞住的齐天,清亮道:“还不走?”

齐天回过神来,见他熟练地提缰转头,不自觉扬唇一笑,跨上另一匹马追上前去。待两人跑出半条街,愣在后头的勒沣才忙不迭跳上马背,嘴里念叨着霜公子居然会骑马,带着一头雾水,复去追那前方马蹄下惊散的雪雾。

此时的绥州州城内已颇为热闹,道上还有幼童你追我赶地游嬉,入城之后三人先后勒马停下,在城内四处打听。

齐天和勒沣长得凶神恶煞,又是异族模样,难免令过路百姓躲闪畏惧,但韩烨不同,他虽穿外族衣饰,口音却与本地百姓相似,模样又温和,几番打听便得知结果。此事发生不久,过路百姓皆有印象,说一早便有个年轻人被抓去本地州衙,后还有些异族人当街生事,被一并拿去。

说着打量三人打扮,都吓得捂口倒退,接连摆手,不敢多说,想必是认出他们打扮与那海等人同伙。韩烨看齐天脸色不霁,也未拖延,好言询问州衙所在,三人便朝那地方赶去。未到刺史府门前,已有卫兵阻拦,勒沣正急开口,那领头卫兵抬手揖道:“庄刺史已知是谟北侯到访,请侯爷过府一叙。”

勒沣满脸急切,正要再问,韩烨稍稍抬手制止,想是那海等人被抓时已讲出齐天身份,那刺史仍未放人,看来是有话说。齐天阴沉着脸色,率先向那府门走去,他急于那海等人被抓无暇留心,韩烨在他身后,已察觉一众卫兵脸色奇怪,不似寻常表情,他不露声色,轻轻在勒沣肩上一拍,权当安抚,跟着一道进那刺史府去。

一行人未去公堂,而是绕路去了后院,本是本地刺史平日居住处所。才过拱门,便有个身着便服、大腹便便的男人笑脸相迎,正是绥州刺史庄游。他上前客套寒暄,齐天全然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那庄游却不为所动,说了一堆废话,才道:“本不想这点事还劳烦侯爷跑这一趟,不过闻听侯爷威名已久,此番能结交一二也是极好。不知侯爷是来领什么人?”

“你少要废话,今早你拿的人通通放回,否则俺大……俺们侯爷不饶你!”勒沣哪曾见识中原文官阴阳怪气的本事,他鲁莽惯了,全不顾此人话中有话便开口为难。韩烨一时阻拦不得,却也未急于找补,而是暗中打量庄游神色。

此人见识齐天傲慢仍岿然不动,眼中精光四射,想必城府颇深;而明知齐天身份,更清楚今日抓了许丛和那海等人,却还明知故问,当是还有后招。

如此看来,今日放人一事是没那么简单了。

勒沣既已出言得罪,此时阻拦赔罪也不过亡羊补牢,且瞧瞧此人德行,好估量那肥肠大肚里撑得几多风浪再想法不迟。

他心中几番计较,尚耐得住,齐天可耐不住。

“你今早抓的人,还要我给你数吗。”谟北侯冷眼逼视,仿佛一言不合便要把人拎起来掐死。那笑面虎仍未正色,打哈哈道:“下官这不是在问么?侯爷有所不知,下官今早拿的人里有两种,一种是当街闹事的山匪,一种是造谣生事的反贼,都说自己与侯爷深有关联,下官这实在为难哪。”

“你说谁是山匪反贼!”早先因轩辕寨被官兵围剿,勒沣已对这字眼敏感至极,一行人一路多有收敛也因梁翁一早嘱咐这等时候不可招惹是非,此刻被人扣了如此一顶大帽子,不等齐天发话,他已急火攻心,“俺看你这厮心怀不轨,是有意刁难!速速将俺们兄弟与小许大夫放了,休要废话,否则俺一把火烧了你这破烂州衙!”

“小将军如此话语行径,可还记得这是绥州州衙,刺史府中怎能容得你大放厥词!”庄游变脸飞快,“本官好言相劝,百般礼待,侯爷就如此纵属下威胁胁迫?!来——”

果然是在这儿等着。

韩烨当即上前半步将勒沣拉到身后,他身量单薄高挑,此刻陡然发力,将比自己壮硕大半的年轻人拉个踉跄,与齐天比肩而立,神情自若,令那正欲得意发作的庄游愣了一愣。勒沣目瞪口呆,正要张口,却被韩烨负手那手在手背一敲,当即会意闭嘴,憋了一肚子气,要先听霜君的安排。

此刻将勒沣护在身后的人,他脑中虽已是白纸一张,半点不记从前上京风云,但已察言观色,看出这绥州刺史官级必定位列宣威将军之下。且宣威将军还受爵位,若此人直接与齐天谈及正事,难免落於下风,陷于被动。这绥州刺史为求主动,以退为进,将他们当客人迎来后甘愿忍辱在先,拿足以礼相待的派头,看似极为占理,实则背地下句句存心急怒,正为逮住谟北侯一行人错处才好施压发作,令齐天理亏,好取后发制人。

手段区区如此,于韩烨而言尚不够看,但已足够让他意识到今日此行恐怕不好善了。他于此道极为敏锐,暗暗斟酌那令人进退两难的“山匪”“反贼”,心道不好,恐怕是许丛等人不知卷入此地哪桩暗潮汹涌。

他心念电转,不过霎那,已抬手按住那绥州刺史正欲召人而高抬的腕口,眼色寒凉清傲,唯独唇边噙一丝浅薄笑意:“庄刺史,我家小将军年少气盛,初来乍到,不谙世故。你若与他计较,争执起来,咱们面上都不好看,才是伤了和气。”

庄游上下打量他:“这位是——”

“庄刺史若当真拿了‘反贼’,如此重罪,还何必着人请我家侯爷进门来叙,岂不多此一举。既然刺史肯见客,想必此事还有余地。你我心中皆明镜一般,刺史只说打算如何息事宁人?”

他说着,仍轻按庄游手腕,见此人脸色只是动摇,眼珠溜溜转,于是又徐徐道:“我观州城热闹,想必衙卫忙碌,今早抓的人多些,一时弄混也是有的。因此刺史所说那两种人姓甚名谁,我们并不清楚。侯爷此行只是来领宣威将军的亲卫,不知刺史,要将他们归作哪种?”

他自袖内取出一个金线锦囊,未急展开,只是安然拢在掌中。待庄游拧着眉头顺从看去时,他才不急不忙抽线打开。那正是出门前梁翁塞来的物件,内有帝上钦授将印兵符,而他慢条斯理探指取出的却非二者,而是另一样东西。

此为大靖军印,非殊勋茂绩而不可得。

年初开春,塞北狼王号令轩辕寨三万山民仗义驱驰,阻杀五倍之数褚夷大军,协助靖军逼迫褚夷退军百里,以此奇功义举,百官招安不得后,储君亲自入寨授此军印。若说将印兵符都赐齐天一人,则此军印却是授予寨中山民三万,自然包括此刻被庄游困留府内、极尽奚落之意的“山匪”。

不过为何将许丛叫作反贼,韩烨还未清楚。他盯着庄游的表情,但见此人面上横肉抖动,咬牙切齿,必是早先吃定谟北侯一行出身山野,只要自己激怒,必定惹他们犯下错处好由自己拿捏,从未想过这手段不成,反给这人机会,令他落于被动。

他狠狠瞪了韩烨一眼,却见这人全无畏怯退缩,反而气质卓然,与他对峙且有不怒而威,竟令他不敢逼视,三言两语间,竟要将诬害功臣兵将的大帽子给他反扣回来。

——枉他算计,岂不误他大事!

庄游气急败坏,哪顾惦记胸有城府,脸色一冷,接着又勉强假笑,以退为进:“小公子这话说的……宣威将军战功赫赫,咱大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侯爷手下皆是精兵义士,又何来山匪反贼,是下官想岔、误会了。厅中已备香茶,侯爷稍后,下官这便叫他们放人。”

他退一步,韩烨却觉事情没结束。他行走间轻扯齐天衣袖,那原本以为能顺利接人离去的谟北侯因他动作垂头看去,见他眉头仍未纾解,心弦一紧,低低道:“还有后着?”“恐怕是。”韩烨话音稍顿,接着在他指背轻敲,“且自守心,静观其变。”

勒沣被人拿了小辫子还没什么,若齐天不占理,这事就不好说了。方才此人欲拿勒沣出言不逊发作,齐天已冷眼看出他这意图,不禁也在心里撇嘴,想着若是自己直接上手将人拎起来,不定这庄游如何大呼小叫小事化大,幸好韩烨代他出面。此刻韩烨叮嘱,他分毫不疑,暗自将那只手牵起晃晃:“知道了,我只管瞪着那厮。”

说罢,故意紧皱眉头,幽幽的绿眼睛往那庄游后脑勺狠瞪。他这冷脸确实气派,很有些威慑力,杀气十足,寻常人恐怕耐受不住。

韩烨仰头一看他这模样,悄悄笑道:“对。”

可惜这份被韩烨姑且安抚而来的平静,在他见到那海等人被带回自己面前时,又飞快烟消云散。

北地轩辕山外接离塞原,越过原野即入毗蓝大山。北疆风沙酷烈,土地贫瘠,因此它的子民也有粗糙的肌肤,粗犷的个性。那海自幼长于山中寨内,有个极拗口的族姓,不常使用,但因它的存在,他与寨中寻常小儿不同。他家族自祖父一代便是轩辕寨的斥候,他三四岁时便能比个猴子还快、还要灵活地攀上山尖那眺望台,在那地方,他用超乎常人的目力观察寨中每个角落,也望向进出山隘的小路。

成熟的斥候会为轩辕山民警惕来敌,而小斥候梦想着走出这座山。不止如此,还要更远,好乘北风直下,毗蓝山外山,离塞原外原,想见如画江山。

就在他观察这些时,他第一次留意寨主身边那狼崽子。人们说他应当比那海年长,但因在狼窝长大,他不怎么会直立行走,身躯佝偻,比许多孩子看上去更矮小,瘦长的手脚就被山谷里那片夕阳拉伸成怪物的形状。

那海是顶看不上他的,有些山民拿他当狼,也有人拿他当狗。山民们不讲道理,小孩也一样,看不惯的人便要修理才能合宜。

他挑个炎热的夏日正午,当着那幼狼的面踢翻他的水碗。西北常旱,轩辕山里的树都天生长出蜷曲尖细的叶子,这种夏日尤其,那幼狼的窝旁一棵大树都收敛叶片,一丝荫庇不曾给予。幼狼比他想象中失败的速度更快,那海很快意识到并非这匹狼打不过自己。

幼狼就这样得罪了全寨的孩子,直至他带着这样狠的一颗心成为了他们的王。他们一向畏惧于寨主威势冷漠,更曾见此人大旱时节带头在离塞原上茹毛饮血,不由臣服的同时,也将他当作一头站起身的凶狼。可以尊敬,可以服从,可以甘心情愿在他的带领下第一次尝试离开大山,但这究竟是否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若之前韩烨有意无意惹齐天说出要给寨中孩童带回那些模样可爱的善馍时,那海心中此人冷血无情的模样只是稍有动摇,那此刻见到被齐天活活抓烂的椅子把手,年轻的斥候第一次对着他的王暴怒欲狂的样子,十分丢人的、第一次热泪盈眶了。

鼻青脸肿的青年人吸了吸鼻子,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朝那满面怒色的男人唤道:“大哥——!”

至日前不久,右金吾卫接管东宫护卫之职,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已将东宫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这还是百官绝事的时候,例朝也未恢复,皇城各处都还是和乐融融、休养生息的模样。而此时东宫却如一潭将要上冻的死水,冷得彻骨,静得死寂,凡有进出宫门,无论归家还是出行皆有人明里暗里紧盯不舍,如此一来为少生事端,许多人已干脆宿在值房。

其中便包括初来乍到的宁钊。才迁除不久的詹事司直还不能看懂这潭深水之下的人心叵测,他多数时候都跟在少詹事司空观行身边做事,多看少说,他虽出身小小淞都,性又拙诚,却是个会做事的人。他会做事,却不很会做官,司空观行因此对他多有出言嘲讽,他便赔笑听着,实则很有主意,觉得对的便默默记了,觉得不对就当耳旁风。

司空观行对此嗤之以鼻,嫌他不知变通。

帝上按兵不动,但右金吾卫的介入让宫内的聪明人都很清楚身边同僚只怕有了叛徒。他们从前共事多年,经历过东宫属臣从一个职闲事简的美差变作太子监国时的顶梁柱,一颗心也稳过悬过,十有八九都是人精,更休说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朝中重臣之后,对官场浑水一清二楚,因此此时太子不在,帝上疑心,他们深谙如何夹着尾巴做人。

而猜度谁是那个叛徒,他们同样很清楚,这绝不是自己身为谜云中人所要去查究的问题。

且自守心,静观其变。常在东宫的人精们深谙此道,奈何他们当中多了条又拙又倔的泥鳅,那便是宁钊。一群人各自在值房打腹稿,这“乡巴佬”便巴巴到处请教,全然不知读气氛看眼色,将本就天天盼着太子回来的左右春坊烦得够呛,恨不得门口挂条牌子:宁司直与温小公子与狗不得入内。

却说他这日打从听司空观行随口抱怨一句“听说潜王又往新东宫送去一串个头少见的珍珠,竟着工匠拿那玩意穿去珠帘上招摇,明知道殿下不在,不知是埋汰谁”便不知扭了哪根筋,跟在司空观行后头十万个为什么,把少詹事烦死了,让他换个人去烦。他把这事跟左右春坊那堆闲得种花种草玩泥巴的属臣一提,那先头将他拎出来做解围之策的青年眉头一皱:“这事不对。”

宁钊十分激动:“我也觉得不对。”

“你瞎附和什么。”那青年无奈道,“你所说那串珍珠,我应当见过。那东西本是东海乡绅孝敬盐铁转运使的,后因江南道蕖州刺史家有大喜事,特给盐铁使发了帖子,便由盐铁使转增给那蕖州刺史。怎么送来送去,却到潜王手上了?”

宁钊摸了摸头:“你咋知道那东西是盐铁使送的?你还见过?”

嘴上嫌弃他没事找事,实则亦步亦趋跟来旁听的司空观行挤上前大翻白眼:“因为他就是盐铁使的宝贝儿子。这样一说,我阿耶倒是也提过一嘴,说前些日蕖州刺史因李阁老秘查江南道百官贪墨一案提心吊胆好久,撞大运捡回条命,第一件事竟就悄摸悄去了越王府上一趟。”

宁钊一头雾水:“这你也知道?!”

御史大夫司空度之子司空观行,十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早说了你就是满东宫最没背景的倒霉蛋。”

那盐铁使的儿子却拿宁钊当个不会说话的砚台,随手往旁一推,兀自压低声音,急急道:“越王,若是越王把这东西又去孝敬潜王……这两人向来表现得很是不睦,又何时勾结一起!”“原来竟是装模作样,实在居心叵测!那越王——”“若他二人勾结……是否殿下失踪之事……”“此事务必告诉澹台阁老知道!”几人脑袋凑脑袋,叽叽喳喳半晌,个个义愤填膺,捶胸顿足。

“胡说八道,我阿耶若有什么想告诉我知道的早便直接说了,还用如此拐弯抹角?”司空观行不耐烦地摆摆手,接着动作便顿住了。他左右转头,对上一群出身显赫的年轻人,一个个如梦初醒地看着自己。

他颇为尴尬地抓抓脑袋:“呃……难道当真颇有深意?”

宁司直十分不计前嫌,补充道:“也许他们是在拐弯抹角地提点我们,有些事是他们此刻明面上局中人做不了,而咱们却能为殿下做的呢?”

第十四章孤山裔(中)

庄游此人肚圆脸肥,捧腹往上一坐,似个乐呵呵的弥勒佛,笑眯眯说来话,也反倒像聊些寻常家长里短:“侯爷出身山野,少见中原规矩,不知咱们素来有慈不掌兵的道理。若治下不严,便要逞得小小村夫作了祖宗,愈发不好管束。”

韩烨神情清冷,声色未动。他扫一眼被摁来堂前一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虎狼卫,那海等人伤势不重,只是极难看,这绝非刺史府应有刑责,可以断定是这绥州刺史有意刁难。

此刻虎狼卫皆被送到堂下,许丛仍不见踪影。韩烨暗忖今日一难恐怕症结便在许丛身上。

谟北侯先前入京从未途径此处,而他与齐天偶有提及绥州事务,也不曾听与庄游存有旧怨。无论许丛如何得罪此人,那海等人代他出头,已搬出了宣威将军的名头,此人还有恃无恐,数次欲置齐天于无理冒犯的境地,细想原因,恐怕打心底里没瞧起这出身山匪的将军有之,更要紧的则非仅仅如此成见。

宣威将军赴谟州上任是奉谕旨诏令,而谟州位瀚海道北,绥州位封剑道中,实在算不得近。若无州衙之间利害关系,又无私仇,此人如此急于和谟北侯撕破脸,所求为何?先前如此小家子气的心计,为让谟北侯低他一头,又为什么?

他望着齐天攥碎木椅后渗出血的指缝,将那神情阴鸷的狼王往自己身后藏,全不顾那人高大,正从自己脑袋顶上恨不得用眼神将庄游掐死。这些韩烨都不知道,他双手负后,悄悄扯过齐天那攥碎了人家椅子把手的大手,在袖里一点点划去木刺烂茬,接着在那男人掌心轻轻捋动,好似给野兽顺毛。

身后传来那男人一个劲深呼吸的声音,他面露些许无奈:看来再不切中要害速战速决,不是那海那小子要丢人现眼地掉起眼泪,就是他后头的狼王要被气炸了。

庄游见韩烨一时未能答话,不禁得意:“下官正是知道侯爷与褚夷北疆一战神勇非常,料想手下兵士也应非常人可比,这群人当街闹事,竟还敢嚷嚷是侯爷属下,岂不败坏侯爷名声?因此以为他们是冒充,才将他们快快捉来,免得堕了侯爷颜面,谁料他们当真是侯爷的人,竟是个天大的误会。侯爷若因此恼了下官,下官可真是吃力不讨好了,先给侯爷赔个不是。”

绥州刺史阴阳怪气,虽退一步,露出愿意息事宁人、权当误会的意思,但那海等人也不能白白被他羞辱。韩烨收敛笑意,虽站在座下,然而长身玉立,看向庄游时不卑不亢,镇定自若,全然没有自己正处极糟糕境地中的意思,泰然道:“庄刺史既赔了这句不是,我家侯爷姑且纳下,我等初来乍到,也谅刺史平日琐事繁重,错眼失误也是有的,便不与刺史计较。”

庄游哪曾想他瞧着白净荏弱的一个人,却如此轻飘飘来逞口舌之快,看似说来平和温存,实则讥诮,分明是为那群人出气!

他咬紧牙关就要还嘴,怎料韩烨话锋霎时一转,又绵里藏针,往他心坎上戳:“宣威将军麾下诸将确然神勇非常,今日与衙卫当街有些龃龉,并非闹事,更非鲁莽。诸将士正是知谅庄刺史有护卫本州安定之责才不忍与衙卫大动干戈,甘愿随之回府查后分说,倒是庄刺史手下,对沙场之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良将如此折辱,荒唐至极。刺史那番治下不严的陈词,看来颇有道理,往后还要勤加自勉,多加管束才是。”

那海一愣,本因狼王为他们生怒而震惊出的几分心热更如滚沸。他呆呆听着向来温温柔柔的霜君与那大肚子刺史言语交锋,虽听懂的不多,但也明白韩烨在护着他,为替他们争口气回来才同那大肚子周旋,连口头都不肯让他们吃亏。

今早许丛被抓,他们前去阻拦不成却落此境地,其实个个心中正是满腹苦水无处吐。就如韩烨所说,若虎狼卫确然要打,区区绥州衙卫怎是他们对手;正因想着若他们痛痛快快当街闹事,之后反倒连累山民族人,这才强作收敛,被人抓了来,因此被这群中原人软手软脚打得五颜六色,受了半辈子都没遭过的委屈。

结果这些话从韩烨嘴里说出来,委屈之情如潮水般涌来,他人还被五花大绑,坐在堂下冷冰冰的地上,却望着霜君将齐天和自己都护在身后的背影,突然鼻子一酸,连忙心道不好,扭着脖子要将脑袋藏起。原本没人瞧见便罢,偏他身旁绑在一块那兄弟肿了半边眼,还瞪大了另一边眼睛,喊道:“那海,你哭甚!”

齐天和韩烨齐刷刷扭头来看,那海一声哽咽,深感自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范。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齐天裂开的表情,只瞥见霜公子略显迟疑的目光,当即不受控制地抽抽噎噎,更委屈。他又小心翼翼抬起眼皮,泪汪汪地瞧了韩烨一眼,小声咕哝告状:“他们摆明了欺负人,我……我们就想让他们放人,没想打起来。”

他说罢,便想起今日事端起源正是许丛,此刻不见人,他也不顾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狼狈样子,一个劲挣动,想要提醒韩烨将许丛要回。韩烨何等通透,向他微微颔首,接着转头道:“侯爷此去上任不可耽误时机。刺史既认了今日是误会,还是尽快将误抓的亲卫放了,你我都方便。”

庄游挂着冷笑,恶狠狠剜他一眼:“说得是。侯爷上任时机不可延误,否则辜负天恩,本官也经受不起。放人。”“还有一人,”韩烨面上一派静水流深,缓缓道,“刺史莫非……”

绥州刺史脸色一变,冷冷截断道:“本官打从方才就很纳闷,公子又是谟北侯什么人?本官看你并非军中将士模样,若非谟北侯的人——”

庄游此刻看似屡屡让步,实则心中已忍耐到极限。他那小算盘打得哗啦响,本以为谟北侯一行人必定被自己惹怒发作,一旦落下话柄,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将他们尽快赶离绥州,再好生料理那许德林。不料冒出这么个话中带刺的中原公子,平添许多麻烦,更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他本想将这谟北侯的人放了,虽不如自己预想那般得意,但只要这群人乖乖离去,也算不误他事。然而这公子提及除他们外还有一人,自然就是许德林,他决不能放走之人。他再按捺不得,故而发难,竟露慌不择路之态。

“本官与侯爷讲话,你几次三番……!”

不料那始终不发一言的谟北侯骤然开口,阴狠道:“他是我军中掌印之人,你敢质问于他,你算什么东——”

“刺史何必恼怒,无论我身份如何,”韩烨在齐天指根一掐,将那忍不住要张嘴的狼王半句话又憋了回去,动作十分熟练,“刺史此刻所需的,是能与你细讲分明今日误会始末之人,好化干戈为玉帛。难道不是吗?还是刺史今日不分青红皂白即如此急于折辱我家弟兄,是另有所图?”

——今日纠纷已说到如此地步,庄游仍对这场争执的起源许丛被抓一事避而不谈?

攥了满手碎木头还面不改色的齐天被他掐得嘴角一抽,龇牙咧嘴,面相更凶了。

“公子是个聪明人,”庄游看一眼齐天脸色,又看着韩烨一身从容,心知硬碰不得,虽心中犹有恼恨燎原,但暂且忍下,切齿道,“今日侯爷能带走的人,俱已在堂下等候。除此以外,再没旁人。除非侯爷今日,是要与下官有意为难。”

他脸色决绝,言语间竟现若韩烨继续追究许丛之事,便要鱼死网破之态。

——今早,许丛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韩烨没再理会身后那海的不断挣扎,他淡淡打量庄游诡异神态,随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绥州刺史这才明显松了口气:“侯爷是贵客,路过我绥州本是下官之幸,应当好生招待。结果也算不打不相识,今日这事既然是误会,下官这便放人。来日侯爷再来绥州,下官必定备一桌好酒好菜招待。”

这言语间已有急于让他们离开绥州的催促之意,韩烨向齐天望去一眼,两人待那海等人被松了绑,也为搭理庄刺史继续跟在后头一番致歉客套的虚情假意,大步流星出了州衙大门。那海几人还有不情愿,被勒沣一路拖拽才跟着迈过门槛,好不容易待到离开那衙卫目光,几人挤上前来,勒沣急忙挤眉弄眼,耳语道:“咱们啥时候动手?”

他神情急切,一句话却将韩烨问懵了。他正想着许丛的事,陡被打断,抬头环顾一圈,一群亲卫个个都是期待表情,他更茫然:“什么动手?”“啊?”那海脸色一变,“不是暂且顺着那大肚子官,咱们再暗地把小许大夫救出来?”

韩烨看一圈他们饱经风沙却格外单纯的表情,话声一顿:“只怕不行。”

那海不依,张口就要争论,却被齐天瞪了一眼,只得噤声,等自家大哥先开口。

齐天今日在那刺史府一共就说了半句话,其他时候都只管在韩烨身后气鼓鼓,竟吃这人瘪,倒也没什么,韩烨护着他,他心里清楚。此刻只是拽了拽韩烨袖口,无奈道:“那许丛不救了?”

他也听出那绥州刺史末尾一句话有威胁之意,若依他脾气,这人还敢威胁,非要被他打个半死。但一细想,绥州远非他们轩辕山,此时顾虑太多,如此行径反倒为难。

他手上还有血渍,一时没留意,半干血痂粘连韩烨袖口,一丝扯痛于他而言无关紧要,韩烨却垂下头,卸去对庄游那份镇定从容,顺从地被他扯着袖口,摘去伤口处一根细细木刺,眉心又轻锁起来:“只怕难救。我看那庄游……”

见他为难,原本安抚搀扶那海的勒沣急急道:“霜公子?!”那海不肯舍下许丛,是勒沣一路连拖带拽说霜君绝不会将人丢下不管,才暂且哄了那海乖乖离开,此刻一听韩烨话意,年轻人不由着急道:“刚才在那外人面前俺也不好张口,怕给你误事,你怎地不敢问不敢争呢?小许大夫这一路对你是最好的了,比对谁都更好不过,那海他们会功夫都被折腾成这样,那小许大夫没点拳脚功夫,怎么受得起?”

他着急,周遭亲卫亦七嘴八舌,有的怒骂那群衙卫存心殴打,也有人忙说见到他们把许丛另外拖去旁的地方,也许凶多吉少。韩烨看一眼周遭路人侧目,示意他们且小声些:“我未追问,是因今日若提及许丛,恐怕一个人也救不出。那位庄刺史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让你们尽快离开此地,莫管闲事,他今日本就是冲许丛去的。”

他料想不错。庄游因故抓走许丛后,那海等人穷追不舍,甚而亮出谟北侯名号,这令庄游担心谟北侯当真会上门讨要许丛,惹出之后更多事端。于是才生此计,欲将谟北侯一行激怒,反扣上个刺史府闹事的罪名。

倘若当真如此,为免上任途中还惹出与朝廷命官冒犯的篓子,也为保此时轩辕山民所在的谟州军府,他们只能被迫与庄游交换条件:庄游对此事瞒不上报,而他们灰溜溜离开绥州,不能再追问许丛之事。

“我看庄游那样子,他确定许丛并非你麾下亲卫,加之许丛曾对我说他早先任在绥州,我想是这二人之间还有旧怨。”他看向齐天,低低道,“许丛有许多事只对白老说过,我见庄游始终对许丛避而不谈,便想先将那海他们接出来,以免我们过于被动,再去找白老询问,弄清庄游何故扣押许丛再计议救人不迟。”

“什么旧怨,当场质问他不就是了?”那海急道,“倘若白老头也不知道呢?一来二去这样耽搁,那小许大夫细皮嫩肉,说话又文绉绉的,将那猪头惹急了动刑,岂不冤枉!”

“俺不能做舍下朋友兄弟的事。霜公子讲话做事有你的道理,俺们轩辕寨也有寨中的规矩,”勒沣皱着脸,好似韩烨这番道理分毫没令他宽心不说,还更难受失望,“大哥,你说这事怎么办吧!只要你发话,俺勒沣自己翻墙去将人救回来也不怕。”

韩烨一怔,这才明白他们一时着急,是误会自己有意不救许丛,但若此刻偷偷去闯刺史府,今日与庄游周旋岂不功亏一篑。他未为自己分辩,先劝阻道:“不可。行事须有章法,先有权衡利弊而为之,此举如有万一,并非祸及你一人,只怕……”

“你不敢救,对那大肚子官连一句话都不敢追问,怎地别人去救你也要拦?!”那海挣开周围搀扶手臂,踉跄上前一步,满眼不可置信。他在堂下时听闻韩烨口口声声为他们说话,当时心中生出何等感动意切,此刻就有多恼怒;他又何尝不是信任韩烨不会丢下许丛才跟着出来?

若论行事章法,权衡利弊,他与一众兄弟又何必为护着许丛而惹出今日事端:

“那是你们中原的规矩!许大夫是自己人,难道不该救?怎地救人还要权衡利弊,大哥三番两次救你权衡过利弊吗!小许大夫今日一大早出门,什么去见故交,难保不是为了你昨夜毒发出去寻医问药!若知你这畏头畏尾的模样,该如何寒心!你这人——”

一群受足了窝囊气的年轻亲卫将当中那人团团围起,活像一群捕猎不成的狼。

“给我闭嘴。”一只手在韩烨肩上轻按,齐天眉头紧锁,冷声叫停这场短促争执,“你们几个跟他回去,我和勒沣留下。”他说着,轻推韩烨后腰,将人往那海身边送。

他没交代自己和勒沣为何留下,但只这一句话,韩烨已明白他意思了。

他还是想和勒沣进去救人。

“你也认为我不愿救许丛吗,”避开齐天的手,他脸色苍白,像某种容易破碎的素瓷,“你以为我阻拦你们,是畏惧里面那小小刺史?”

齐天打量他糟糕脸色,轻叹口气:“算不得什么大事。我知你有顾虑,你先跟他们回去。”

被一群亲卫围起来气恼质问时尚且面不改色、轻言细语的人,此刻望着齐天,血色浅淡的嘴唇动了动,好似想要说话。但他没出声,被那群火气来得快退得也快的年轻人簇拥着转身而去,很快没入来往人群,消失不见。

齐天往那人群里看了片刻,待到勒沣壮起胆子在自己面前晃手,才眨了眨,遂往那年轻人紫红的方脸上瞥去一眼,无声发问。勒沣那张脸红得有些发黑,在墙角蹲着,小声道:“俺就是没忍住。搁往前有这种事,那大肚子早被俺们拖出去喂狼了,没想过救个人打个架要这样麻烦。”

眼看齐天不吭声,勒沣心中咯噔一声,他难耐地挪了两步:“那海也是的,说话忒也难听,大哥你别太生他气了,他一向着紧那小许大夫,小许大夫教他识字呢。偏偏霜公子前头一套一套的话,一被那大肚子威胁就不敢吭声,还不让咱们救人,他能不生气嘛……”“这账迟些跟你们好好清算,”齐天此刻心头烦乱,不想同他多说,“你守在这以防万一。但要听他的,别二话不说就进去把人偷带出来。”

这个“他”便是韩烨了。勒沣一时语塞,急得原地跺脚,狠咽了几口唾沫才算忍下这口气,对齐天点点头,出声应下。齐天见他乖乖答应,走到一边抓缰便要上马,将他吓了一跳,急忙追上去:“大哥?!你去哪啊?”

“追个人。”

他还没忘晏平生的事。那海等人暂且无恙,勒沣在这儿守着许丛,韩烨身边也有白药子和梁老,他能放心去把那也许知道韩烨过去的人抓回来。倘若再有拖延,一旦丢失这个线索,韩烨还要为此惴惴许久。

他攥紧马缰,明知韩烨等人早已离去,还是往那公子向他回头望来一眼的街角看去。

行事章法,权衡利弊。

他在此生头回需要小心权衡利弊的时候遇上韩烨,却将这些都抛诸脑后,因此才格外清楚那海急于救人的心思。那海等人已被救了出来,那刺史府也不是个不能全身而退的龙潭虎穴,对他而言这已全然不算什么大事了。可韩烨离开时最后望向他那一面,又在诉说什么呢?

他还不明白,只有心口仿佛没缘由地被刺痛着。

被那双望向他的眼睛,被那置身人群熙攘,却不见悲喜,空洞凝寂的眼神。

澹台旌才出仗院便见了张熟人面孔,他正为近日与右金吾卫上将军不睦犯愁,陡被那小公子抓了胳膊往旁里拖,更觉头痛欲裂,连忙道:“温小公子,你饶了卑职吧,再不安生睡个觉卑职恐怕见不着开春了。”

“这是什么话?”温朔佯作生气,“好不吉利,旌哥往后可别再提。”

他这厢亲昵得不行,澹台旌心中却咯噔一声,晓得这小公子是有事相求。他叹口气,寻个少人的角落将人拉过去:“公子有事直说。”“旌哥好仁义啊,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此刻唯一还算得上不受约束进出东宫的少年人拽着年轻将军手肘,悄声道,“有个口信,烦请旌哥归家告诉令尊知道。”

澹台旌扭着眉毛看他:“殿下从前应当对公子提起过,家父管教甚严,家中不可提及公事……”“这算公事吗?”背负东宫群臣殷殷期盼前来求救的温小公子嘴角一咧,蹭上前去撞了撞澹台旌肩膀,“旌哥大小也是半个东宫的人了,尚书令更是我家殿下恩师,殿下的事哪能算公事,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与太子殿下有关?”澹台旌脸色一变,又打量周遭,才压低几分声音,“如今中书令全权调查此事,李阁老为人正直,肺肝冰雪,但有一条,阁老查案最忌讳旁人过问,尤其此事仿佛牵涉甚广,并非意外,因此家父也十分小心,并不知其他隐情。”

想来澹台旌是以为自己要问李隐查案进展,这才好一番解释。温朔连忙摆手,咬耳朵道:“不是这个,是宫内议了件事,但此时东宫形势旌哥也知道,与寻常人是不能递话的,为避嫌,中书令也少进宫门,咱们思来想去只好求尚书令代为查探。”

自宁钊揪着潜王那串来历奇怪的珍珠不放,宫内闲得头顶长草的左右春坊儒臣并少詹事秉烛夜谈,你一言我一句你阿耶我叔伯的凑话,竟拼出个珍珠流转的故事来。他们各自家中的老狐狸不肯此时摆明立场,迷雾风雨里求个明哲保身,但也知晓自家儿孙身在东宫,故而有意暗中提点,至被宁钊抓住开头,才找出个始终未被留意的人。

“至日前,封剑道按察使刘清曾有上奏,并夹带薄州刺史所写呈文一篇,是说薄州生绢税项的事情。因着户部事务从前都是殿下代理,若殿下在,圣上或许便将这事交由东宫查办。如今这情势……听说此事就指给了监察御史和户部去查。”

温小公子搓着手,着急道:“坊内从家中叔伯口中得了消息,说那刘清递上呈文就莫名其妙病倒,几日功夫人已要不行了。既没人追问,赶上至日停朝绝事,这事便消停了。而这时候,那江南道蕖州刺史却偷偷进京来给越王送礼,要知道,按照刘清送来的呈文,薄州这莫名其妙的生绢税没了下文……他可是大大受益的。”

薄州不产生绢,而此物在蕖州却算不得珍贵。封剑道至江南道路远迢迢,寻常百姓若要缴税自然不可能各家各户都挑着米粮去换绢,而现买也是不易,因此薄州便专有一门生意名叫“易绢”,由当地几家大乡绅主办,薄州百姓将米粮交去易绢处,易绢处称集中将这些米粮按市价折钱再遣专人前往多产生绢的蕖州收购,这便来了薄州本没有的生绢。

而这途中过路费用、折价费用,便是易绢处独自作主,说多少就得抬多少。即便人人皆知他们多有藏掖,这毕竟也是几代人做习惯的交易,寻常人是不敢异议的。这换绢之路一番周折,流水般的银子就流入了蕖州。

这便是蕖州与薄州两地诸多大乡绅几百年间的财路,是断不得的。偏偏那新官上任的刘清好不识趣,说服薄州刺史冒死呈文,想尽办法送到圣上手边。

两地乡绅,上又有一路官官相护,那薄薄一张呈文如何安然摆到了广德帝桌上?

“有件事,我们不敢定论,求尚书令一定细查。”温朔微微哽咽,他袖里双拳冰凉,澹台旌面露不忍,正待安抚,那少年咬紧牙关摇头,挤出几分勇毅坚定,“蕖州刺史见此事平息,去给越王送礼,必定是有越王为他出力,而越王又把同一礼物送给潜王,我们想,是这二人一向佯作不睦,背地后勾结亲密,又与此案深有关联。”

“即便潜王越王受贿与生绢税一案有关,此事又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温朔恳切道:“他二人既与蕖州刺史有关联,便一定会阻挠呈文入京。可暗中护送这呈文入京的正是殿下……他做这事,为免引人瞩目,是吩咐右坊庶子调派府兵,更取他信物一路护送,必定是想着待到呈文入京,圣上将此事交由他处理,他要彻查此事好还薄州安定……”

“你是说,”澹台旌一个激灵,他拉着温朔往角落缩,眉头狠狠拧锁起来,“殿下正因此事惹祸上身?”“正是,我等如此猜测,苦于不能亲自调查,请澹台大哥一定将此情形告知尚书令。”“好,请公子转告坊内,有关此事我必定带到。”澹台旌舒了口气,面上依旧笼罩愁云,看得温朔稍稍放心之余又关怀道:“澹台大哥怎么这几日这样没精神。”

“舍弟顽劣,饮金节后与家父大吵一架遂不知所踪,家父本要我遣人去个老地方抓他,只是近来京中局势不好,此事一拖再拖,我也挂怀。”他轻揉自己跳疼不已的额颞处,“不知他对殿下哪来这样多的怨气,家父只是同我提了一句殿下失踪之事他便大发雷霆,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惹家父气愤。”

“也许家父常在家夸赞殿下,他心中不痛快。他幼时也曾遭难,故而家父知他脾气古怪,也不舍得罚他。”

“他这次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澹台阁老如此动怒?”两人于门下站定,温朔便将他送到此处了,“殿下不在,你提起这事,我也替他说句话。这是你家家务事,但尚书令又是太子太师,不能不劝。你弟弟年纪尚小,嘴上没轻重不算什么,别在外头惹下事端就好,殿下也不在意他私下里一些气话,让阁老别与他小孩子计较,反伤了父子和气。”

这话从前韩烨回回变着样去劝尚书令,他已能倒背如流了。澹台旌揖了一揖,才答道:“还不都是旧事重提,为着安康所那事。”“那事啊,”先前还替太子大方的温朔眉毛一竖,“休提,那我替殿下体谅你家父子完事,还要替我自己骂他一顿。他晓得个屁,殿下有苦难言,为这事又遭了多少罪他哪知道。”

外人来见,此事不过一条秘传诏令,怎知后有无奈辛酸,不可言说。彼时中书令李隐亦因此误会,宫宴酒醉后对太子当众发难,后来奉命督建新东宫更对储君不理不睬,韩烨三次拜访他避而不见,那之后外头便流传中书令与东宫疏远。韩烨最后一次私下前去李隐府上,便是温朔陪同,李隐隔门冷斥,骂道储君高坐,不见安康所内枯骨如山,不肯相见。

那夜温朔伴他在倒春寒的最末一场雪里步行返宫,他一言不发,静默如死,掩口咳了几声,雪花就落进那掌中触目惊心的血沫子里,是李隐话语虽发自怨怼,其中更有锥心刺骨,亦戳中他心中本就暗自忍耐已久的悲恨愧疚,怎不激出心血。

外人种种猜忌误会口诛笔伐,于韩烨而言已同家常便饭。可至亲至近之人猜疑误会,年少的太子还未学会泰然处之。那晚他们出宫时所携的独一盏灯早早被风扑灭,两人走在宵禁后一片漆黑的大道上,前路莫测,太子此身单薄,却托载着沉重长夜没入宫墙。

单为这事,后来澹台徵亲自来悄悄说李隐已知道这事苦了太子,但若紫宸阁卿皆与太子交好,反倒于制衡之道有碍。李隐心中虽原本有气,如今做这幅样子却也有顺水推舟、暂且疏远东宫的意思。有澹台徵说和安抚,韩烨已不再介意,温朔却一直因此记着那大胡子的仇,更别说这会儿听澹台旌那弟弟还抓着这事不放,赶紧摇手,意思是别再提这糟心事。

澹台旌微微颔首,临向他作别,才听温朔又插一嘴:“澹台大哥若过平康坊时,转个头去趟金水替我同‘那位’说一声,本公子近来很是听话懂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上回许我的宝贝可千万留住,不然下回过节我要没好东西送殿下了。”

温小公子自打偷偷跟澹台旌出京秘审轮值安康司后便一直乖乖待在东宫,可非他寻常作派,无他,只因一路将他拎回京丢进宫门的便是他口中金水巷里“那位”。此时听他吩咐完,澹台旌抿着嘴偷摸看他两眼,待到自己两只脚迈过宫门,才撂下一句话惹那小公子干跳脚:“‘那位’早些日子有事出京了,这话我可带不到。”

“什么?”温朔哀哀叫唤,“那大狐狸说话不算话——说好他若是出京就来偷偷接我一道的!”

梁翁在轩辕寨八年,是瞧着狼王身旁亲卫从小小少年抽长起来的,见过他们鼻青脸肿,却没见过这样窝囊的鼻青脸肿。老人看上去还镇定,给一院子七倒八歪的臭小子上药擦药油,其实步子都虚了,心疼得不行。他瞧瞧那海五颜六色的肿脸,恼怒之余难免又有些忍俊不禁:“好,单这张脸便能开个染坊。”

“就笑话我。”那海强颜欢笑,还想着被留在刺史府的许丛,见着白药子拎着一串药瓶来给梁翁送药就着急道,“白老,白老。”“不叫怪老头了?”白药子没点好气,“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混账小子,这会儿叫你白老爷爷作甚。”

自打他们进门嚷了许丛没被救回来,白药子就心头紧吊,直道不好。许德林前有主持绥州治疫,后有在绥州两年重建医署,许多事虽没对白药子明说,但与本地官员必定是常打交道的。如今那刺史故意扣着人不放,定不是寒暄叙旧,分明是还有旧怨未了。

这些道理——就这群野人怎么知道?他憋着一口气,想等齐天和韩烨回来私下谈谈,结果偏就这两人没进门,他正烦躁呢。

那海也扭捏起来,他在刺史府外一时气急,朝韩烨好一番发作,这会子坐下来想了想难免愧疚,觉得霜君那话说得也有些道理。能正经把人堂堂正正救出来当然是最好,如今他们都已编入宣威将军麾下,是靖军,若还鲁莽跳墙抢人,这事还得记到自家兄弟头上。

眼下若能知晓许丛怎么得罪过那绥州刺史便好了。

他正要开口问,白药子率先按捺不住,佯作不甚在意,丢出个问题来:“那大野人和小野人不在便罢,霜君呢?不是说与你们一道回来?”

小院中一时死寂,连那在屋里的金婆婆都忍不住探出个耳朵要听。那海左右看看,被人推来搡去,只好心一横:“霜公子……”

末了偷声细气,老实道:“——丢了。”

“哦,”白药子一点头,活活给气笑了,“好得很。”梁翁还愣着,手一抖才回过神,正要开口,金婆婆猛往门上凿了一拳,吓得院里被她揍过的亲卫们一个哆嗦。她顶着偷偷为儿子哭了一日夜的肿眼泡怒问道:

THE END
1.狗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将众人苦寻不得失踪的小主人带了回来狗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将众人苦寻不得失踪的小主人带了回来 狗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将众人苦寻不得失踪的小主人带了回来。喊打喊杀的工具人只见伤人狗不见狗救人。#佛法看世间##狗狗# Video Player is loading. 00:00/00:00 Loaded: 0% 视频加载失败,请查看其他精彩视频 特别声明:以上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http://k.sina.com.cn/article_1749277070_m6843d98e03301hiss.html
2.流浪狗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人类流浪狗带着一群孩子乞讨,身体还被坏人用绳子绑住,真的好可怜 小丁侃奇园 35跟贴 小老虎调皮被困,可虎爸的操作却令人迷惑,还好一旁饲养员很暖心 七诺爱动物本人 8跟贴 老虎被狗子摁在地上,狗狗的高光时刻,够它吹一辈子 张琪来谈搞笑 6跟贴 二哈碰到老虎,一个比一个虎! 小客情感说 59跟贴 动物园...https://m.163.com/v/video/VBGMO79PP.html
3.刘少辉:狗狗名字趣谈随笔虽然今生没托生为人,托生为狗,但没有名字哪成,假如姓王的主人呼唤没有名字的狗:狗快过来,没等到要呼叫的狗过来,却颠颠的跑来了刘家的狗,你说多耽误事。所以为了区分我们,主人都给我们取了寓意不同反响的名字。今天分享“陈小欠”、“刘好看”、“牛牛”、“白雪公主”和“右右”五位主人给狗狗取名字的过程...https://www.360doc.cn/article/53465818_1088407428.html
4.小狗积雨云的微博//@大地之母的汝晕://@Bruce_Segal://@狸叔叔叔叔叔://@canelyue_费雷登男模一号://@战小咪://@藥師码字速度重修中://@步六孤呀://@一把伞下183://@鳄梨苹果汁://@遥闻深巷中狗狗狗狗狗叫://@这么爱圆角就祝你多赚点吧://@简捌繁什://@无知是一种保佑_://@caonimaIELTS://@QUSHI1412:/...https://weibo.com/n/%E5%B0%8F%E7%8B%97%E7%A7%AF%E9%9B%A8%E4%BA%91
5.小狗胖胖之死正当我雄心勃勃地要为我家的小狗胖胖继续作传时,小狗胖胖却继老猫贝贝之后也被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撞死了。我因为忌讳说到死字,一直不肯再提它,但它的英容却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还好,我用网一拍给它和院中的大丽花合的影儿还保留在我的电脑中,可以时常翻看,便似小狗胖胖又回来了一般。 https://www.jianshu.com/p/0ddecd0b8348
6.師伏堂詩草:20師伏堂詩草精详割话明窍纪纲礼乐贯练坟典凭经以骋思嫡潘郎之渊通引书以助才类刘麻之该博其馀靡足观埃孰能臻斯懿乎国朝至叉越古离烂昨吠大可艳发于萧川竹圭鹰扬于秀水巽渐仪郑焕乎有汶雕游卷禅卓尔大雅类皆探真源于经艺辟康庄于词林萃案断之专家纤往籍之绝学滋为羣埃难乎继焉鹿门夫子南邦词祖束山圣徒闭庐孽...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663982%2F*&remap=gb
7.天下霸唱作品集在线阅读天下霸唱小说下载全集“林中老鬼”所言能让张小辫大富大贵,最后却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大阴谋。中国古代真有相猫辨狗之术么? 古墓派鼻祖天下霸唱自《鬼吹灯》大结局后再出新书,居然讲的是相猫辨狗的传奇故事,小说定名为《贼猫》,在他笔下出现的诸多猫猫狗狗,如绝鸡种金玉奴灶上懒等,都显得来历不凡;而传说中的相猫奇术,如用手抓住...http://www.shunong.com/author/555/
1.狗狗投胎转世为人,这是需要有人做超度才现代很多人都会样宠物,猫猫狗狗成为了大家的精神支柱,其中狗狗因为听话忠诚深受大家的喜爱,很多人都喜欢养狗。很多人把够当成自己的亲人朋友,但是狗的寿命比我们要短,狗狗比我们走得快,想要让狗狗投胎转世为人,那么这个时候需要超度才行。如果是超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在https://www.dubeike.com/wiki-76313.html
2.宠物“走”了,主人要如何走出悲痛?澎湃号·湃客澎湃新闻养宠物充分填补了主人亲密感、纯粹、安全感等心理需求,是对被背叛、被欺骗、厌烦复杂人际关系的极好疗愈。然而,宠物的寿命通常比人类短,因此主人很可能会遭遇宠物的丧失,其中老年、独居的人在情感上更易过分依赖宠物,是需要特别关注的人群。 那么,主人要如何走出宠物丧失带来的悲痛呢?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9441790
3.狗狗嘴里长了个恶性肿瘤割了没几天又复发了如题 上个月底发现狗狗嘴里有一个很大的肿瘤 之前还没有发现过 应该是增长速度很快的 带她去医院 医生说是常见的恶性肿瘤 割了还会再长 但是这个肿瘤已经影响到狗狗进食和心情 所以在这个月初不得不割  结果好了没一个星期 肿瘤又长出来了 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想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这种病到底该怎么根治 ...https://m.douban.com/group/topic/101088999/
4.《一条狗的使命》观后感(通用35篇)这样来说,现在多少人过着“假牢”的生活,多少被动性的东西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或许要学会放空,学会简思,也许能做回狗狗那样回到最喜欢的那位主人的状态。从高指导的人生来看,何不是有着自己的使命,多少人也还不及他的使命,走好自己的轨迹,没事去看看窗外也就足够了,活在彼此的当下,把最好的留给最需要的,不虚此...https://www.unjs.com/zuowen/guanhougan/20200523121918_2383902.html
5.万圣节的来历方法法关于万圣节由来的传说有许多版本,最普遍的认为,那是源于基督诞生前的古西欧国家, 万圣幽灵狗狗[1]主要包括爱尔兰、苏格兰和威尔士,这几处的古西欧人叫凯尔特人。凯尔特的新年在十一月一日,新年前夜,凯尔特人让年轻人集队,戴着各种怪异面具,拎着刻好的萝卜灯(南瓜灯是后期习俗,古西欧最早没有南瓜),他们游走...https://www.yjbys.com/fangjia/jieri/1495099.html
6.《闪电女孩》阳树林^第123章^最新更新:202204夺舍,以及犯贱的人类,想要顺利长大真是个艰难的任务。 好在身边有几面照妖镜,可暂时遏制妖兽。 宋阿姨和鸿运都是妈妈的受恩者,对自己也是有情有义,总之,有妈妈的福荫庇护,生命在延续。 对了,身边还有小葱哥哥呢,虽然笨笨的,但是,心地善良啊! 魏玉指想到这里,感觉到一丝安慰! 然后,她又陷入冥想当中,两眼发直,...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6605167&chapterid=123
7.美丽的瞬间作文700字(通用50篇)奶奶在我身边坐下,“爷爷真好”我调皮地说,奶奶宠溺的拍拍我的头说:“傻丫头。” 爷爷拿着剃头的剪子走到奶奶身边说:“你的头发长了,我给你剪剪。”奶奶点头,我急忙说:“奶奶你还真敢叫爷爷剪啊!”奶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笑着。 淡金色的阳光下,爷爷将毛巾轻轻搭在奶奶的肩上,带着老花镜一本正经的挑起...https://m.yuwenmi.com/zuowen/tuijian/207176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