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董舒夏的作品集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有多少年不见了?”

和妻子持续两年多的离婚拉锯战总算在半年前落下帷幕,法院一审判决婚姻关系解除,儿子归她债务归我,结婚前不顾岳父岳母反对执意要加上我名字的住房也一并判给了妻子。我没有再上诉,原本一式两份的判决裁定书都给了她,夫妻一场临到头来还是不情愿太过惨烈,私心只是希望她能跟儿子过好一点。

室内还保留着当年的陈设,这些在当时就蹩脚的家具自然不具备入驻我豪华的婚房的资格。世事难料,这堆在当时遭到我鄙夷遗弃的家当而今竟成了我仅存的合法财产,见到它们我内心着实羞愧,好比一个嫌贫爱富的势利之人奚落戏谑了自己一个赤贫潦倒衣衫蓝缕的远房亲戚;世道轮回,多年之后自己流落街头吴市吹箫那人竟将自己收留。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那张横陈在屋角的平面油漆剥蚀的老式书桌上,回来的第一天做了四个小时的卫生坐在桌前歇会儿竟哭了起来。不能沉沦下去。好在这时四舅已当上了学校校长,不管是否可靠还是让我感到有恃无恐,觉得踏实。他提出可以给我调剂出一套套房供我使用,我没应承——我一个人不用住那么大。没过多久就不止一个人了:一个国外回来的朋友得知我近况后来学校看我,顺带捎来了一只柴犬,开始我不以为然;心想这毛茸茸的玩意儿一身骚气不说还要人伺候着实不讨人待见,可毕竟是客人好心送来怕失了礼节就安稳地听他详谈,当他夸赞起这只狗的血统如何纯正高贵,在国外比这个血统逊一点的四五个月幼犬都能卖他个三四千美金,我一下提起了兴趣,暗忖把狗养大哪天手头紧了这家伙倒能解个燃眉之急;即令不至如此,一厢养着一面善贾而沽也是件好事。

我收养了它,慢慢也有了感情,没再去想卖它的事。

四舅天生就是做官的材料,在学校当领导的这几年深得人心。学校升学率逐年攀升,眼看着学校从区重点晋至市重点。不啻于此,困扰几任领导的若干痼疾都在他任上迎刃而解;他善于公关手眼通天,在市委、教委、财政等部门有广泛的人脉,几年间翻新了学校操场、食堂、行政楼等老化的硬件设施;体恤下属,从我结婚之前开始好多年来同事们啧有烦言的绩效问题由他做主宿弊一清。因此在学校威望极高,每次教职工大会姗姗来迟的四舅自是不怒自威,我们在下面压低了呼吸藏在桌下的腿也不敢抖了,心里是一百个服气。

教书,遛狗;凄凄惶惶,不觉就是半年。小柴犬已近周岁,长成后一身赤红;三角耳朵朝天支棱十分可人,我给它取名“旺财”意在暗助一臂之力。

我妈回忆说他们幼年在农村时四舅掉进过化粪池,差一点就淹死了,是她用背篼把弟弟捞上来的,据说捞上来后四舅脸色寡白一动不动,还以为过去了,吓得她哭天喊地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她一头撞到四舅肚子上顺势再猛地一擂见四舅口中汩汩而出,都是些粪尿污浊。接着痛苦地咳嗽几下后四舅活过来了。从小我都没去找四舅核实过这件事,不过他一直对我特别好,就是溺爱,小时候大家族里十几个侄儿侄女每年他发的压岁钱都给我最多,而且并不避讳大家也心照不宣;小学那几年父母工作忙学校家长会有时也请他代劳,以至好多同学都以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一直坚信这个故事不是我妈胡诌的,如今四舅在外身份体面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他证实了。

他对我还是溺爱——市教委组织去年接受市里表彰的先进工作者集体旅游,原本我不在其中,在四舅的活动下我竟也突兀地编入了出游人员的序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名单里都是些出类拔萃成绩斐然的业内翘楚,他们遍及市内各大重点中学,职称资历都是我无法望其项背的。四舅担心我难为情,临行前一天凑趣说你还教过大学呢,他们算啥。我回想也对——我都开过大巴车在小车车队里面耀武扬威一下不算过分。

根据行程,我们一行四十余人于本月十日清晨乘坐两辆教委指派的大巴车出发,驱车十余小时抵达本次活动目的地——武仙县麒龙山.此地十多年前因传闻有护林队民工巡山时被野人掳走而名声大噪。十余年间又频有村民、游客、学生、当地干部声称遭遇或目击过野人;国家林业部门更是联合当地武装部先后组织过几次大规模的专家团队搜寻踏勘,不过最终都悻悻收场。这并不能影响麒龙山的火爆人气,每年寒暑全国各地游客都会山洪海啸一般的蜂拥而至,当地政府因此赚得盆满钵满也懒得去求证那些传言的真伪。野人也识趣,总会偶一留下些脚印毛发让人寻味迷离垂涎三尺。我的兴致不在此,在家沉闷杂事烦心能有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广袤原野让我松弛下神经就求之不得了,猎奇寻怪等不经之事与我毫无关联。我想着能带着旺财在这葱翠安谧的原始森林里大声欢歌雀跃驰骋就忍不住的激动,那定是一场美妙的旅行。

麒龙山脉恢宏绵长,峰峦叠嶂风光秀丽;全境占地三四千平米,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温润多雨,冬季少雨。时令正值寒暑之交是时天高云淡碧空万里,进山后山路斗折蛇行起伏更迭,一行四十余人自顾自娱少有交谈。我顺车窗弹出半截带火星的香烟暗自称快;旺财却煞了风景遗矢车厢,惹得座位旁边的老师苦笑起脸用手在口鼻上扇动又不好发作,我急忙道歉遂用几张餐纸裹起刚才排泄之物迅速扔出窗外。还是觉得愧疚,我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不料他微笑起脸竖起单掌拒绝了,我才醒悟,取烟之手方才拾了不净之物难怪人家嫌弃,着实尴尬。那人却大气,顺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将其倒转,开口向下从后面拍打几下,抖出两支香烟一支呈上,我欣然接过,嘿嘿笑了。

下榻的这家四星级酒店装潢实在奢华,即便我们那边的五星级酒店都撵不上。晚餐时我跟路上结识的那位老师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地也成了朋友,我不胜酒力,等大家都在会场相互攀谈时已经溜回房间歇息去了。

借着酒精的作用昨晚我睡得沉沉的,清晨起床时精神出奇的好。我给旺财倒了狗粮才一路挥舞着双臂左右前后活动着颈椎悠悠闲闲地走去餐厅。早餐吃饱我就去房间取出行李带着旺财下楼了,在前台交了房卡后把行李放在大巴车货舱里,径直往山林里走。旺财比我激动,奔跑几步蓦地急刹住;前腿向后斜倾,后腿猛力一蹬立时箭射喷出。我跟不上它怕它走丢就在后面跌声唤它。它带着我在走。终于走不见了。

我不敢动了,双手死死地搂紧旺财,噤如寒蝉。那团毛发出来了,毛发盖住的是个近三米高的人形怪物,它上身佝偻四肢出奇的健硕,肩膀有我两个那么宽大,左手拤着一根银白的石管,更瘆人的是他的脚居然反着生长,脚趾一并朝向身后。赤条条的只是用野蕉叶遮住了羞处。我不敢看它面部,旺财已经被我勒得挣扎起来。是野人,潜意识让我不加任何怀疑。怎么让我碰上了,我不是来这儿看这怪物的,它会害了我命吗,为了寻条狗命搭上条人命是为哪般呢,四舅作孽要我来替了吗。最后要是它要害了我,我就跟它拼命反正都是死,我立马跳开不这么想——怕是十个我都不是它对手。所有思绪一闪而过,裆前都湿了……

“圆圆,是你。你都长成大人了,那年你才七八岁…”它声音嘈嘈瓮瓮地说。

我怔住了,惊得腮帮紧绷说不了话,觳觫着从嘴里蹦出些我自己都不懂的音节。恍惚一阵后更是害怕,他认识我?连我小名都知道,没错,这是人是鬼啊!

“圆圆你别害怕,你仔细看看我是谁,应该还认得,想想。”它凝重地带着祈求地望着我,“昨天我就在远处看到你了,虽然长大了样子还是没变,一早我专门赶来,外边人多我不敢去,我看到你带了条狗就设法把它弄到这里,你果然来了,近山我好多年都没下来了。”

他友善温驯的口气让我慢慢舒缓过来,虽然还是不敢移动我也抬起头看看他面部,那团先入为主的棕黑色头发长到他胸口,蓬乱卷曲。眼眶下陷很深把颧骨突显得高耸,下颌骨前凸,全身密布刚毛上肢下垂及膝,似人似猿。

脑瓜子一个回转,我知道了,是他,他也没变,长成这样我也还认得。

“三十年…怎么都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八年,是二十八年,那年我八岁。”我抓紧回想后尽量准确地回答他。

“那你现在多少岁”他好奇地追问。

“三十六岁了”我疑惑了一下。

“我是比你大,我该多少岁,不知道了”他无奈地摆头笑着。

“我记得你是比我大六岁,你今年四十二岁了”我耐心地说。

“我们这里不这么算”他像是在辩解。

我听我妈和四舅都说起过他学习很好,最后失踪时也到了初中快毕业的样子,怎么这都简单加减都不会了,搞得我一头雾水。

“你昨天就见着我了呀,我都不知道哩”

“昨天天还没黑我撵一群麂子到靠近近山这边,远处看到就像你,当时就想去又怕吓到你”

“你平时不在这边吗,你在哪里呢,近山是现在这里?”

“平时不过来,我们在后山里面,离这里几十个山峰呢”

“哇,这么远,那你今天怎么过来的呢”我瞪大了眼睛,不得其解。

“走过来的啊,我们走得快,半个上午走个来回,我看山下的车得开大半天呢”他嬉笑着得意起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脑子里嗡嗡地响。他笑着向我走过来,脚步不快跨步却长,目测一步都差不多一个人躺着那么远。

“吴哥,你怎么在这里呢,这些年出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我有些焦急,憋着一句跟我回去没说出口。

嘿嘿嘿,他只是笑。

晌午的日光愈演愈烈,清晨的薄雾早就消散,四处杂乱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刚才他走出的石阶上飞来两只欢快的椋鸟,喙上叼着一排挣扎着长腿的蚂蚱,鸟儿落定后仰起头将猎物依次倒进腹中。一顿饱餐之后两只鸟儿愉悦地啧啧两下随后躦入天际。

“你饿了没,中午都过了,去我屋洞里面吃点东西,里面说话也清静”他盛情又忧虑地邀请。

“屋洞?你家里吗,在哪儿呢,远吗”

“喔,对,家里家里。不远,几十个山头很快就到了”

“几十个山头?我…”

“没事,有办法”他胸有成竹地说,“你把狗带上我驮你”

小时候他就背过我,大院里的孩子们玩骑马打仗,他扮演马。几十年之后我们故伎重演像是之前有过彩排一样。我到他身边才发现他出奇的高大,我只能没到他肚脐往上一点地方;臂膀有我两条大腿绑一起那样粗;反长的脚掌看着有些古怪足足一个羽毛球拍那么长。他在我前面蹲下,现在我们一样高了,我把旺财唤过来把它搁在我胸口和他后背的夹缝里,双手搭在他宽大的肩膀上。他反过右手一下将我整个身体紧紧扣住蒲扇大的手掌按在我的左侧髋关节上,像是汽车安全带一样为我保驾护航。他起身抖擞两下,左手举着银管仰首朝天空吖吖啊啊地呼嚎几声,天空中飞来的群鸟闻声炸群开去;打头他只是健步小跑,俄而疾驰狂奔。耳旁轰隆隆的,身边的草地、森林、低洼、高峰、深壑、浅涧快进似的转换,到了峡谷处他展开双臂鱼跃俯冲在半空平稳滑翔,耳旁的轰鸣戛然而止;飘飘然的这是仙人一样的腾云驾雾冯虚御风啊,此生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在空中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走过老远老远了,都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极目四野不见人气景致却别样迷丽;林间的雾霭像一床巨大的衾裯柔和温润地披在山林草地体上,近看又如少女的纱巾一样袅袅婀娜;树木扶疏芳草萋萋,飞鸟走兽在其间悠闲徜徉与世无争;空间又是出奇的大,无边无垠。在一处悬崖顶上他降落下来,我不知道下边究竟多高,目光往下不过十来米就迷雾蒙蒙不能得见。“我们到了”他边说边蹲下好让我下来。“到了?这不是…”我瞅着山下的云雾疑惑。

“你跟我来,我家就在下面”他向右侧走动,我紧紧跟在后面。原来崖顶往下还有一层,下层台面足有六七米宽,我们到了台面上他左臂抬起指向前方,“你看,屋洞到了”。前面立着一扇几米高的椭圆形草苫,草苫以树枝横竖穿插为架前后绑缚厚实杂草作面。我们行至,他单手揭开草苫,屋洞赫然出现。洞中纵深五六丈,宽两丈,有不止五米高呈圆筒状。洞壁岩石略有凹凸,是为人工修筑所致。洞内陈设虽简陋却一尘不染窗明几净,但实话讲来没窗也没几——洞角纷乱地摆放着一堆粗劣的石器,形状上看似乎是镐、镢、斧之类,统一岩石打造形态硕大,当中一柄银白色的錾子闪亮醒目,泛着金属的寒光质地上看与他左手上拤着的银管无异;洞底横亘着一张两尺多高石床,类似北方的火炕造型,床上铺展着一张纹路黄黑交错的兽皮。是虎皮,我大致辨认。

“这是你家,屋洞,好清静,外边环境也好”我尽力在挖掘优点来客气恭维。有童年时代那份感情看到他如今境遇我一心想帮到他,设法把他弄回去再怎样都比在这里不人不鬼的好,只是如今他变得面目全非怕是回去也没有安身之所…,我正困惑苦恼。

“你还没吃饭,肯定饿了,我昨天打的麂子早上出去前架上的,该好了”他一手用树杈拨弄开地上顽石垒砌起的灶台中央的木炭另一手把灶台上架起的半只麂子倒转翻面。这时石灶中噼噼啪啪的飞溅起点点火星,一股炙烤的肉香扑面而来。

“你吃这个”他撕下一只后腿连带着一大片麂腹肉递给我,确实是饿了,只是整只后腿也太大了些,吃上两天估计都够了。

“香,好吃,你也吃啊”确实很香,我接过来后大口地啃起来。

他从灶台上的烤制支架上直接取下剩下部分端在嘴前撕咬。我们都坐下来了,各自倚靠一边的洞壁对面专心地就餐。霍地他站起来,“我忘了给你打水”。“不用,就这样吃挺好,不用”我怕他不方便,也怕他外出走远留我一个人在洞中。他兀自走到洞底,弓下腰。原来洞中有潭洼水,口径铁锅大小看似天然生成,上方垂下一管圆滑的钟乳石常年嘀嗒着水珠。他用瓜果去瓤晒干后半边瓜壳作瓢取水端到我跟前,我急忙放下食物腾出双手接过来。水面晶莹闪光细看还有淡淡的雾气在隐隐蒸腾。我呷了一口,“好舒服”清冽甘甜。旋即大口地往嘴里倒灌。他见我情状哈哈哈地笑起来。吃得快撑了突然想起旺财,它在近旁坐下不动,双眼痴痴地望着我尽情的大快朵颐。我这才记得它了,我把身上携带的一小袋狗粮腾到地上,见状它立即起身迎过来。

“还有肉,给它吃”吴笛边说边撕下一块还未上架烤制的生麂子肉,我没来得及阻止那块肉就伴着飞溅的血水扔到了地上旺财身边。旺财毕竟是笼中之鸟,它哪见过这阵势被吓得旺旺狂吠,吃进的狗粮都吐出来了流着哈喇子往我身后面钻。我见吴笛一脸疑惑,自言自语地喃喃“狗还怕肉,狗怕肉,呜”。我想这三言两语也跟他解释不清楚就敷衍说它没吃过这个可能还不习惯。紧接着他劈手将剩下的半只麂子撕扯成两半,抓起扬到了洞口;不等我发问他介绍道:我也要喂我的狗了,哈哈哈。说完他爽朗地笑着。你也养着宠物,像农家里那种土狗吗?我心里乱猜测。

“嚯,哦,妈呀,这是个什么东西,它不吃人吗,别让它过来”,我吓得站起来张大了嘴巴,鼻孔撑大得都快缩不回来了。旺财缩成一团,尾巴卷的紧紧的,躺在在地上砰砰地抽搐——像自然界中很多动物遇到天敌后引颈就戮地等待自己的归宿。“别怕,别怕,这两家伙是我朋友,我们好得很,你嫂子就是它们找到的”,吴笛起身驱赶让它们别靠近过来。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骡马一般大小,爪子钢叉一样锋利,锥子似的两颗獠牙有一拃长,躯体分明是匹放大了的狼却又顶着似驴像马的脑袋。纵然这世间无奇不有但也未曾想过竟能生出如此这般的怪物。“这是什么啊,我都没见过”我急切的问他。

“你就叫它驴头狼吧,长驴头的狼,我讲我们这边话你也听不懂,就叫驴头狼好了”他好像是第一次跟人介绍起这古怪的猛兽。“它们俩经常来找我,交情好得很,我外出打猎都会叫上它们,这半边麂子专门给他们留着,我知道你吃不完”。我见洞外那两头家伙正埋头撕咬吞食着吴笛赐予的食物,骨头在他们嘴里嘎嘣两声然后就咽下去了,跟人嚼干蚕豆似的。

驴头狼,这名字倒也贴切。经吴笛这么一介绍我倒是安心多了,至少它俩不会害我;旺财听不懂我们说话一直还在那里发抖不敢起来。我坐下后把旺财抱起来放在肚子上,是抖得厉害。

“吴哥,刚才你说嫂子?是…”

“对的,她出去后面山上收桐子去了,顺便会打些猎物,回来可能是晚上了”

“你都结婚了喔”我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他先问我:

“你结婚了吗,怎么出来都不叫上一起啊,就带一条狗,你该有小孩了”

我嗫嚅着说:“结…结了,有小孩”“家里没人,我就把狗带着一起了”

“家里没人?你不是结婚了吗”他好奇追问。

那两头驴头狼吃完它们的食物后并没有离开,走进来到了屋洞洞沿上,它们好像是看出了客人的担忧有意地不再靠近敦厚地坐在地上,前面两个爪子趴在地面显出温驯的模样;我看清爪钩好是锋利,像是攀岩用的金属倒钩。旺财在慢慢舒缓过来,我把它放到地上它转到我另一侧避开驴头狼的方向。

“吴哥,我离婚了,都半年了”

“离婚了,怎么回事?你现在…”他目光凝重地关切过来。

“哎,不说我了,吴哥你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又是怎么…”我目光扫过他和洞内的一切可视,笼统地问。

哈哈哈哈,他一阵轻松的笑。“那年我妈结婚了嘛,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我知道日子更不好过了想过去外地打工,又没有门路走。有次我在河边滚装码头扒上了一辆装货的大卡车,可把我高兴坏了,上面载着满车的肉罐头,我用刀片划开一口气吃了几十个,手都割出血了还在划,高兴疯了。吃饱了准备下车司机过来了,我怕被他发现不敢翻下货箱,就躲在里面。哪知道他上车就点火启动,卡车开到了一辆大船上。我犹豫半天还是不下去了,是那一货箱肉罐头让我不下去的。船开了,在大船上待了两三天我天天吃罐头,那个司机都没来检查过。后来我看船靠岸了,我又拣了好多藏在身上才鼓起肚子翻下车”说完他咬了几口手上没吃完的麂肉啪嗒啪嗒地嚼。

“原来这样”我一下证实了二十多年来父母单位上那些传言的虚实。

“下船后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看见码头上好多人好多货车,又担心那个司机找到我就赶快跑了。到了街上我瞎逛了几天,晚上住在垃圾站旁边的废品回收处,那里有些旧纸箱可以垫一下。我就开始后悔,在家里不管怎样有床睡觉有口吃的,罐头马上就吃光了。”

我开始为他揪心,那时候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孩子,该怎么办。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那天早上一辆小货车拉来一车废品,记得有用过的化肥口袋、酒瓶、鸡毛什么的,趁他过秤的时候我又悄悄扒上去等到车子开走了我才坐起来,这时他在驾驶楼里面已经看不到我了。哈哈哈,跟对付上一个司机一样。”

“他把你带到哪里了”我问。

“这人应该是麒龙山周围的农民。我坐车到了这边,下车后他看见我愣了下,问我怎么上来的,我本来想把剩下的两三个罐头送一个给他算作车费,结果他先啐我一口,骂我占他便宜白坐车,让我快滚”说着他摇头苦笑,“其实开始上他车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随便赌一把。下车后我看见这边空荡荡的,漫山遍野的森林除了山脚下几户人家其余都看不到人烟”。

“哦,当时应该是,现在都人山人海的”我接了一句他的话,“然后呢,吴哥”

“我看这边人凶神恶煞的就不敢去投靠他们了,自己往山林里面走,想山上总有些吃的,等我找够了食物我再下山。我爬了半天把最后三个灌头也吃了,走着走着就晕了”

“饿晕了”我给他补充。

“不是,山里有瘴气。要不是他们我就死了”

“谁?驴头狼吗”我瞪大眼睛好奇。

“哈哈哈,那时还不认识它们”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股温存。

“就是你们说的野人嘛。我中了山里的瘴气昏了过去,一般挨到第二天天亮就没救了。我醒来时看见几个跟我现在一样模样的人把我放到他们的屋洞里,煮了些草药在喂我,当时根本就没多害怕,后来…”

我在开始明白了。“吴哥,你怎么变成…”我急迫地打断他想要尽快知道个究竟,但是又不知道如何更好的表述,怕让他有失自尊。

我渐渐收起带他回去的想法。

“到这边之后前面很多年我们都经常到近山那边去,就是遇到你的那边,后来人多了就不去了。说起来就有气,那年有个民工在山里采草药被豹子盯上了,豹子都咬住了他的腿,我们就一起过去打死豹子救出了他,把他带到屋洞养伤十几天,等他好痊了才送他出去,走的时候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结果出去没多久就带一帮人拿着铁笼猎枪大刀找到屋洞里面来了。那以后就不得安宁了,听说下边还在悬赏,抓住我们要得好多钱,钱真有那么好?要拿我们的命去换,真不是个东西。”说完他怒气未消地呸了一声。

“吴哥,我知道你在这里挺好的就放心了,我妈妈经常都还在念叨你”

“你妈妈是个好人,小时候都对我关照,你爸妈都还好吧,还是在以前轮船公司吗”

“唉,都是让我害的,他们都退休了,把单位上的房子卖了,这跟我奶奶住在乡下。”我才发现这些事跟人说起来甚是羞愧,父母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还在替我遭罪,我也不算个东西。我往鼻子里倒吸口气,止住泪水。

两头驴头狼还是温驯地趴着,间或嗷嗷地低声嚎叫两声,惊得旺财刚一站起又立即趴下,叫唤一下都不敢。

“你究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那么严重”他焦虑地皱起额头盼着我能尽快把事情原委说与他。

“唉,烦人。你跟嫂子什么时候结的婚,她本来就是这边人吗”我还是不愿回答,想避开这个话题。

他没有追问下去,“她不是,她比我晚到几年,老家是武仙县城的。先前在外地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当地一家大企业做财务…”

“这么巧,我老婆起先也是做会计”我本能地插了句。

他也顿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惊诧又像是在等待。我不在继续往下说话,只是同样定定地看着他“嫂子后来…”

“后来就到我们这里了——在那家企业工作了不久就出事了,他们领导是个坏蛋,有次在外面应酬酒醉后让你嫂子去他房间说是有事要交代,你嫂子也没多想急急忙忙赶去后发现那家伙喝得醉醺醺的,进门他就把房门锁上了硬要强暴她,把你嫂子按到了床上。你嫂子拼了命挣扎,顺手抓起床头的一个酒瓶向他头上砸了上去。一股黑色的血液就留了出来,那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血越流越快越来越多。你嫂子看出事了,吓得人傻了。就连夜赶回到武仙来,想前想后都不对,回家怕连累家里人;再回去的话杀人偿命读书人知道这个理。头发都白了半,失魂落魄的到了麒龙山就想一头从悬崖上跳下去是个了结。”这时他目光迟滞,神情感到同情焦虑,旋即又笑了。

我没有再插话,越听越入神。

“她挂在了半山的树桠上,一支树杈从她的锁骨戳了进去把她悬挂在半山腰。我正带着这两头驴头狼在山下撵野猪,血滴下来落到我身上,这两家伙跑得比我还快,翻上去就把她驮下来”说完他用头点了下洞口两头家伙。

两头驴头狼像是知道在讲它们站了起来,款款地向我们走过来,在我对面靠着吴笛偎在他腿畔,像是旺财靠着我一样。见驴头狼温顺旺财像是在开始适应了,站起来朝左右耸了耸头然后蹲坐在地上。

“后来我们就好了,一起打猎一起烧火。她来了之后我们在后面山上种了些桐子树、苎麻、桑柞。吃的用的都有剩余也拿去给朋友送些”他脸上灿灿的,裂开宽大的嘴唇。

我没去想要带他回去的事了。

“你究竟怎么回事,有多严重”我看他立马焦虑起来,很急切的样子。

我没有理由不讲了。“吴哥,让我从头给你慢慢说起,这几年我过得栖栖遑遑的。”

还记得小时候我爸让我学画画吗。

嗯,记得,钱叔叔每周都带你去少年宫,帮你背着个军绿色画板。

对了,我大名叫钱强,其实好多年都没人叫我小名了。

他边笑边说,我还是叫你圆圆吧。

高中毕业后我如愿以偿地考进了日思夜想的杭州中国美院,我喜欢杭州更中意我们学校。毕业后我一心想找个像样的本科院校执教,这也是父母的愿望。可是我把简历投遍了浙江几乎所有的本科高校都杳无音信,我不死心又在浙江待了两年。那两年我在一个学长的工作室帮工打下手,他每个月给我发些生活费生活勉强撑持。后来我四舅看我可怜给我父母建议让我先回老家到中学来教书,一面工作一面再看有没有机会进本地的高校。

“你四舅就是以前我们数学老师,教书教的很好的那个,他还在教书吗”他记起我四舅来了。

“他现在不教书了,哈哈。”我故弄玄虚的诡异笑着。

我听了我四舅的建议回了老家,他当时在学校当教导主任教委那边也有熟人很快就把我通过社会招聘的方式弄进了学校,其实一起报考的人中我知道的就不乏好多学历履历比我强得多的人。

“可以这样啊”他不解地呢喃,没有打断我说话。

“进了四舅的学校工作就稳定了,十多年前我一个月有三四千的工资,生活虽不阔绰但是比起先前在浙江时好多了”我一下想起他对算数加减好像没有个概念就拿之前比较。

酒足饭饱思淫欲吧,生活稳定下来后就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时候一个远房的亲戚给我介绍了个在公交公司上班的女孩子,就是我老婆。我老婆很漂亮,我第一次见她就情不自己,起初她有些犹豫在我狂轰滥炸下就慢慢顺从了,对我越来越好越来越依赖。半年后我们就结婚了。我们那边没有这样可以自己建的屋洞,房价高得吓死人。

“住的地方要花钱?我记得小时候住在大院都没听说要花钱呀”吴笛皱起面颊疑惑,像是在质疑我说的话。

“现在不是了,贵得很”我长叹一声。

父母一生克勤克俭,除了供我上学没有其他大的花费,他们倒是有点积蓄;那年我爷爷奶奶在农村的土地被政府开发征用了补偿了些钱。拿着这两笔钱我去买了一套结婚的婚房。

“有多少钱?”他很好奇的样子。

“一两百万啊,等于我差不多五十年的全部收入,我教书到退休都挣不了那么多钱”我苦笑起脸说。

“啊喔,天啊”他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跟我刚见着驴头狼时似的。

工作有了,房子买了,媳妇娶了,一年后又有了个胖胖的儿子;岳父岳母在人前人后都夸我,说我虽说挣钱不多但是工作稳定人也本分踏实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女儿嫁给我让他们想着都高兴,教育家里没有成家的两个侄女都要找表姐夫这样的。每次我听见心头都有一股暖流淌过。

好日子就这样过了六七年,其间妻子因为工作突出晋升了职务,收入比我高了,不过她对我依旧很好,虽不像父母那样舍不得吃喝也不乱花钱,每个季节全家人添置衣物她自己花钱都是最少的。给我买西服一套好几千付钱从不犹豫,她自己看上一套喜欢的连衣裙等了一年多不见商场打折愣是不买。那年儿子上小学了,为了儿子上学接送方便我们买了辆车,她不会开车除了接送孩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用。城市就是这样,一开上车活动范围就大了,圈子广了朋友也就跟着多了,办事好像就容易些。当初从浙江回来后一所我投了几次简历都石沉大海的本科院校在我一位朋友的协助下竟然为我开了绿灯。执教大学啊!这是我曾经朝思暮想的理想呀,我扪心自问这几年我不是放弃了而是绝望了,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在我的精心钻营下竟然如死灰复燃了,私底下我乐疯了,那几天睡觉隔两天准会笑醒一次把我老婆都吓坏了。

“不是好得很吗,那…”他不得其解,愁容惶惑。我想他是想起了我离婚的事。

我长叹了口气,问他还有水吗,把喝干的瓜瓢伸手递过去给他。吴笛起身接过瓢又到屋洞那洼水里舀上一瓢给我。两头驴头狼像是会意了我的倾诉一左一右地前脚扒在他雄壮的大腿上认真倾听。我的旺财也不怂了,他大胆地走到我和吴笛中间抖耸了下颈毛温婉地轻身吠叫了两下,像是有意在跟驴头狼主动讨好。

“我跟你嫂子关系也很好,那年我救下她把带回屋洞用山里的草药和獐子的麝给她敷伤口,没过多久就愈合了。她睁开眼看见我一点都没怕,起来边哭边给我鞠躬。我听她说完她的经历就请她不要走,她也高兴,我们就在一起了,都快二十年了吧,我们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他得意的跟我介绍,满面幸福地笑出了声。

吴笛还说,你嫂子来了之后教会了我们这里的人种植些农作物,大家都很喜欢她,现在后山整片整片的苎麻、桐子树、柞树都是你嫂子来了之后才种上的,有了这些作物后她教大家纺制些简单的粗布、用石碾子榨桐油,到了晚上用桐油点灯,山里就稀稀拉拉的灯光,像是天上的繁星落到了地上。

“这边总共有多少人啊,他们都是到了这边之后才变化的吗”

“不是”吴笛先果断回答第二个问题。“这边原本土著在这的大概有七八百人,就是你们说的野人,我们后面来的总共也就十来个,过了两三年就变得都一样了,没区别了”他放纵地笑着举起双手像是在跟我骄傲地展示他的躯体。

“我们这边什么都一样,几百户屋洞里面没有谁比谁过的好,也没有谁比谁过的差。我们不种粮食不种菜就没有丰收歉收的说法,吃的是山上的野兽、树上的野果;你嫂子来之前男女都用野蕉叶遮羞,现在她们会制些粗布遮掩身上;我们从不生病但是也会死,死前都会长出尾巴,自己就知道肉身将尽高高兴兴地找处喜欢的石洞钻进去,不出十月又是一次轮回,以旧换新,像山里的小蓟,刚谢又会长出来再开花”他说的让我觉得诗意。

“你们这边有一个统管吗,他说了能算数的那种”

“算有,有,我们会推选出一个族长,一般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由他安排我们外出狩猎,现在山后的作物也由他来安排”

我开始意淫起这个族长,应该很有趣。我想这里虽说是过着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的化外蛮邦但是个个身强力壮伸手超逸,他们推选出来的那位族长一定更是不凡。他会在八百号人簇拥中接受顶礼膜拜,威风凛凛睥睨万众。手下又都是些忠良厚诚之人自然不担心会有忤逆,可在这一方浩浩之间作威作福永世为王。四舅那点恩威跟他比起来该是不值一提了。

“我当过几次族长喱”

“哇哦”我像是亲眼看到身边朋友买福彩中了巨额头奖夸张地恭贺起来。

“后来帮你嫂子收桐子就没当了,族长主要负责安排打猎,在前面带队遇到猛兽先冲上去,打了猎物分好发给大家,遇到猎物大的也可以自己留点;大雪天有些屋洞被雪封死了就去帮忙清理;帮着各家各户打些石器;哪家桐油没有了就送过去…”

“那还当个什么,撑…”我情绪激动地嚷起来,差点就骂上了。

他正得意洋洋地介绍起自己以前的‘政绩’被我贸然的举动顿住了,不知所措地收敛起笑得眯起眼睛的神色,目光变得倥侗分明不知我激怒的原由。

我感到自己失了礼节急忙嬉笑起嘴脸为自己圆场,违心地说,“这样挺不错的,本来就该这样”。

他续着前面的笑脸接着说起来,满心欢喜的样子。“我们这里每家每户都关系很好,哪家打到个好东西往往四处送完自己都不剩了;哪家要造新屋洞一群人来几下就刨好了;如果哪家不生孩子,家里有多的就会送给他当自己孩子,长大后两边都是爸妈,多好啊”

我见他眉头一丝忧虑,害怕他是想起了小时候心酸的往事就没敢接话,对这样以子相赠的慷慨也没敢出发让他觉察到的惊乍。不过,我倒是安静下来羡慕起他们的秩序和生活。

身边的旺财开始活跃起来,在屋洞里走走转转有如苏醒的植物人。那两头驴头狼趴在地上目光聚焦在它身上,靠近的一头抬起前腿发出些咝咝的呻吟像是在召唤。

“兄弟,你接着说,后面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离婚了”

我双腿收拢后背倚在屋洞璧上蹲坐着猛地咽了口水,“吴哥,后来…”

生意上的事我毕竟外行都不知道往哪里问起当然也找不到破绽。只是关切地问他,你120万到位了吗。

他说我筹到了八九十万,还差四十万左右。我正打算问他怎么去找这剩的四十万时他先开口,你要不来我们一起干,我今天主要就是跟你聊这个事情,是大事。我策划和做市场调查都快一年了,一直没给你说起现在我把各方面资源都准备到位了万事俱备就差点资金,这个项目铁定的赚钱其他人我又不愿意去分他一碗羹。听他这么一说我动心了,没谁不想赚钱吧。

原本直勾勾地盯着吴笛,说到这里我把目光低了下来。他即便当了族长也分文不取的。吴笛问我:“四十万你有没有,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继续说,我当然没有,我当时只是个助教课时费低,一个月五千块钱的样子,我老婆比我挣得多点一个月七八千块,一家三口吃穿用度是不愁不过也没有什么盈余。四十万是天文数字我自己哪里拿得出来。

“对了,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后来他的生意做成没有”

陆鹏还是很讲规矩,他说,我是公职人员不方便去工商注册股份,股份由他代持又怕我家人不放心就主动提出由我父母或者岳父母找一个人出来去注册登记。我当时其实根本没想这些,对他是一百个放心。不过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有些道理,做生意是长久的事不能让家里人特别是岳母那边有想法别扭。我就估摸着让我岳父来当这个股东吧,他在工厂做了一辈子技术员连个车间主任都没混到听的是机械的铮铮捏的是油浸的扳钳如今退了休沾沾女婿的光当回老板也够他笑了,免不了又要到处炫耀一番我这个乘龙快婿。这时陆鹏已经在学校办理了辞职,起初对他赌博式的辞职创业行径作为朋友还颇有微辞想要劝阻的我在自己入股后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心想生意不就该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再说他家关系不一般,即便创业不成还可以再回来,只是我没办法接受不成,四十万对我来说非同小可。尽管家里人为陆鹏的兜售忘乎所以志在必得但是我还是隐隐地有些担忧,开业之后真有那么好的生意吗?

“后来怎么样,真有那么多人吗。我感觉这个陆鹏不像个好人样儿啊,你是不是被他骗了”吴笛急于发问。

他没有骗我,生意还挺好。我们约定我出四十万占股35%他占股65%,说好后我岳父就跟他去工商局登记去了,回来后岳父对陆鹏印象非常好,夸了好多天我这个朋友让我好好跟他学习,在外面处事就该是他这样,我很虚心的应诺。陆鹏果真联系上了他之前说过的那家装修公司,那边人也厚道加班加点的工期提前半个月就完工了。人员、物料、手续都完善后陆鹏告诉我账上还剩了二十多万,之前预算得有些满是怕有意外,我们按照股份把钱分了。我心里觉得我对陆鹏有愧疚,餐厅的事前前后后都是他在张罗,涉及到的资源全部都是他带来的,我除了出资外几乎没做任何事情,学校课也给我排得不少餐厅那边从头到尾我都很少去过。分钱的时候我提出我那部分不要全部退给他,他执意不受,说做生意讲个诚信定好的规矩半点不能破,我没办法只好收下,但是心里始终在找机会报答他

“我错怪他了,对不起”吴笛羞愧起来。

第二个月开始餐厅在大学城这边有了些知名度,这离不开陆鹏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营销活动部署。后来连我班上学生都知道了我们的茶餐厅,有次一位我们系上老师生日安排在我们那里我怕露陷谎称家里有事就没去了。虽然做了些手脚从法律上说这个餐厅与我无关但是还是心虚怕落了马脚,做贼心虚吧。

生意一好收入就上来了。减去退回来的七万多块钱我实际也就只出了三十多点万,不到六个月本钱就全部赚了回来,生意也越来越火爆,半年之后几乎天天都有十几万往上的营业额,服务员扩招到了三十多个,我偶尔过去一趟看到都像打仗似的忙得个热火朝天;门口等待吃饭的食客像是要把餐厅层层包围了一样。一下就富裕了!我们每个月八号扎帐,十五号以前陆鹏就会把钱转过来,开业七个月后我每个月都能分到十几万的利润,我跟我老婆在家吃饭看电视经常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就笑了,很久都停不下来。

“你给你爸妈些钱没,他们不是没钱吗”吴笛说。

我一下噎住了没说出话,“没…没有”我磕磕巴巴。

“那后来是怎么回事,不是这么好吗”吴笛皱紧眉头心急如焚,我见他额上的沟壑都有三个指头合拢那么深。

我继续讲述,那些日子是挺好的。到了满一年的时候我已经赚到将近百万了,这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实在是飞来横财,我甚至都想过这样日进斗金的下去我是不是都可以提前退休了,评个副教授又能怎样,教授又怎样,还不都是份工作挣钱吃饭。学校只要放假我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到处出游,美国、欧洲、日本都去过,老婆没我舍得花钱但是也比以前阔气多了,看上的衣服饰品立马就会下手,买回家我一般会说先委屈一下后面我们买更好的。

的确,我那时坚信我们生意会越来越好钱会越挣越多。年终员工大会上我发才现我们已经上百人的队伍了,岳父在旁边说今年当连长明年你就能当上营长了,我嘿嘿地傻乐。陆鹏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给大家展望起餐厅宏伟光明的大好前景;我那车间里走出来的岳父老丈在外口舌木讷这样的场合从来没有过作为。大会后餐厅全员一起聚餐,陆鹏依次把我介绍给每座的同事‘这位是少东家,钱老师’,他们大多不知道我跟这家餐厅千丝万缕的关联,听到这个介绍判断肯定是有些来头都奉承着来跟我碰杯喝酒,没几下我就醉了。

第二天陆鹏邀我下班去餐厅一趟说有要事商议,正好我也两个月没去过餐厅了下班我就开车赶过去。餐厅还是人山人海,在外等候的人能把餐厅再坐满个两三回,我心里默默欢喜。陆鹏在他简易的小办公室里面等我,我进去后见他一脸愁容用鼻尖指了一下桌上一杯冒着蒸汽的茶水,‘给你泡的,喝吧,强哥’。‘什么事啊兄弟,看把你累得,这一年你太辛苦了’我愧疚地问候他。

陆鹏说:“强哥,我想了很久,我已经到了第二个阶段了,第二个阶段更关键”

第二个阶段?什么第一第二阶段,我都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紧接着他说。

“我们顺利地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从无到有,做出了口碑,现在我们‘港粤湾’茶餐厅在大学城一带可以说是尽人皆知,生意你都看到了,远远的超出了我们的接待能力,这样持续下去一方面得罪了顾客另一方面我们的规模也停滞于此不能扩展,第二阶段势在必行了。”

我毕竟教书匠出生不懂生意经,又对他这方面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心里一直有对他的愧欠他的意见我总是不加考虑的言听计从。我直接问他,我们现在该怎样做。接着他给我说起了他精心设计好的计划。

他说,现在我们生意和知名度都起来了,运营和营销模式经过这一年的实践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完善;上游经销商的关系也逐步巩固,对我们的信任日渐增强,账期再延长一两个月应该问题不大;前台员工和厨部从年底问卷来看对公司的管理模式也有较高的认可度;菜品就不用说了,大学城这边都知道我们的味道,所以……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我不等他说出抢先澄清。他一面谦逊地摆手否认一面镇静地说“强哥,现在内外的难题都肃清了,我们可以多扩张几处,把装潢档次再提高营业面积扩大些,做成我们的分店。我跟厨师长万大哥说好了,他从广东再带人过来,班子都齐全,都是信得过的老哥们能力也不在万大哥他们之下,待遇都可以谈,凭我们的生意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

“后来怎么样,是不是这次弄大了生意就亏了”吴笛问。

哼哼,我用鼻息冷笑了两声。“其实没亏,赚大了”。我见吴笛奓开嘴目光炯炯地等待着我的讲述。

他总是把他的方案设计得天衣无缝,环环相扣的让人察觉不到任何破绽,后来我才明白。

接着他说,现在遇到的又是资金问题,我预算过这次至少一共前期投入在1500万左右。室内装潢占大头,也是我们的噱头,现在全市范围内还没有哪家茶餐厅能到这个档次,等到我们投入市场影响肯定非同凡响。

虽说因为前面的事情对他的能力非常信赖但是乍一听我还是心里打鼓,是不是太激进了啊,这么巨大的投入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就全完了。

你放心,我策划不是一两天了,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陆鹏补充说。那时我也是财迷了心窍,优越的生活使我迷恋其中不能也不想挣脱;我幻想过一家人住在大别墅里,我开着豪车带着妻儿四处招摇,老丈、老丈妈众人面前因我眉飞色舞的鼓吹;一众朋友前簇后拥都对我有所祈求而恭恭敬敬。当然那时我早就辞掉了大学的工作再不做个领导面前唯唯诺诺的小老师了。因为对陆鹏能力的信任,当然更是自己已经无法收敛的欲望我没去制止他的计划。更让我意外的事来了。

陆鹏说:强哥,我们这一年算是站起来了,干这一年少说也是以前单位一二十年的收入,后面肯定还会越来越好,要不是你当初的加入我陆鹏不会有今天,这辈子我们都在一起做事这辈子我们都当家里的兄弟;之前你对行业不熟我怕你担心就让你少占了股份,这一年来你也熟悉了这行业这次我们各占一半挣了钱对半分,这才叫兄弟,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说完他恳切地抿着嘴然后长吁了一声。

简直是晴天霹雳,我都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做。这一年来都是他在忙前忙后,我在学校教书很少过去;我老丈人那个‘傀儡老板’就更不消说了,除了公司注册和年会那次他都没再现身过,至今陆鹏都没存他的任何信息。生意资源这边就不用提了,全是他带来的。给我现在的股份我都经常觉得下不来台好几次都想找他说起这事把股份还些给他。我一时惊慌失措,霍地站起来想要想要推辞。这时他又说,这次我预计周期跟上次差不多,半年左右能收回成本;最迟三个季度后达到第一波峰值。新店菜品重新定价,毕竟档次不同了,统一上浮30%的单价;利润率上升没那么多,成本这次也跟着涨了,不过比现在多三五几个点还是问题不大的。粗略估算一个店我们一人一个季度能分到五十万左右,五个店加上母店这边一年下来怎么都有千把万收入。我的天啊,一年一千万!一年前对我说能有这样的收入估计杀了我都不信,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那些幻想中的图景都会在现实中准确无误地上演。我的脑袋登时嗡嗡起来伴着眩晕。尽管出于情礼我还是跟陆鹏就股份的事情推让了一番但是毕竟他主意已定最终我还是盛情难却。

一时兴奋好像把这笔天文数字一样的巨款不当回事了。我跟他谈妥股份分配的事后开始谋划起融资的事,他说我们分头行动,争取尽快会师。然后一人领了750万的军令状。我走到小区门口,仰头看看我家的楼层心想这回怎么跟老婆说呢,这次可不是区区四十万了零头都不止。这一年来家里倒是挣了些钱,不过花的也厉害,穷人初暴富估计都好不到哪儿去也不怨自己。到家后我一五一十地跟老婆交代起今天跟陆鹏的谈话,他的宏伟蓝图以及此后的大好前景甚至他讲话时的表情、肢体语言我都逐一原封不动地转述、临摹给了我老婆。没想到的是她比我果断,斩钉截铁地夸口这是个好项目大好机会。后来事实也证明她确实比我更具有商业判断水准。项目再好筹钱也不容易,家里存款也就三四十万,本来是打算下月用来换辆好车,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岳母那边估计能借到个六七十万,这是老婆透的底,那钱是老两口给她婚前买完房子后压箱底的全部家当。这两边加起来该有一百万了,不过还是杯水车薪。犯难了,晚上我们坐在床上肩并肩地说话:总不能眼见着这么好的机会让它错过吧,以前我们过得怎么样都不说了,现在想要一年年的过得好起来只能靠自己了。她说完我们一起抬头盯着屋顶的吊灯,齐口说:只有这样啦。

“哪样?”吴笛不解。

已经是掘地三尺极尽自己所能可是还要差缺这么多,自己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没日没夜的苦恼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银行的款也贷了房子早就抵押出去了现在只有一条路走到底——借钱。

亲朋圈子毕竟不大,不知道谁让我父母知道了。那天他们蓦地找到家里招呼都没提前打一声,不等坐下我爸惶恐不安地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安抚他们坐下把情况介绍给他们,听后他们面面相觑。过后说,你不要再去借钱了。没几天我爸妈往我卡上打来一百二十万现金,就是当年结婚前购置婚房的那张银行卡。我见这么多钱顿时惊呆了,爸妈背地里也在做生意吗,我都不知道。

我哽咽起来,往嘴里吸溜了两下鼻涕强忍着泪水。“来,喝口水再讲”吴笛安慰道,随即把瓜瓢打水递给我。

原来回去后爸妈张罗着把单位上房子卖了,就是你小时候去过的那里,父母在里面住了几十年。那房子本是很多年前的轮船公司单位上的职工宿舍楼,后来房改很低的价格卖给了职工。房子太老了不值钱,三室两厅的大户型才卖了一百二十来万,也是时乖运蹇,两年后那片地方被开发商占地拆迁了,我家那个户型赔了三百多万。父母卖房后在城里没了住处,就回到了农村,好在当年爷爷奶奶田地被国家征用后得到了不菲的一笔补偿,大部分给我买了婚房自己留了部分在农村盖了几间砖房。父母现在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去年爷爷去世了,现在剩他们三人。

后来妻子找她父母开了口,岳父岳母同意借钱但是提出要我签个借据,妻子坚决不肯他们也没再提了。父母卖房的钱加上我借来的一百多万余下的两百多万缺口堵上了,我看到750万存在我卡里手上忍不住的有些颤栗,我知道就是把我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外面人都是可以卖的吗,难怪那么多人要抓住我们”吴笛不解。

“哈哈哈,那不一样”我被逗笑,回他.

我们挑了个黄道吉日五个店同时开业,开业那天陆鹏还是和之前一样请来很多人,这次更多了,因为五个店都满当当的。我因为公职在身害怕暴露还是没邀请朋友前来,只是自己在学校请了一天病假。跟上次一样,开业第一天还是忙得不亦乐乎,五家店百多名服务员下班后个个都是累的东倒西歪气喘气吁吁。看上去一切都跟上次一模一样。

我开始慌了,之前那些浮夸的幻想倏地就泯灭了,转念起这笔巨大的投资款的事,这可是我卖了命筹到的钱啊。第二天我又请了一天病假去店里找陆鹏,顺便自己也看个究竟。开始陆鹏约我到大学城老店见面,我说我想去新店看看。陆鹏约我到北面的一家店见面,我们到后看见店里零零散散有几桌食客我就有些纳闷,陆鹏招呼我去店长的办公室就坐。我们三人坐定后店长开始愁诉,最近生意都不好像今天这样的就算最近十几天好些的状况了,客人普遍抱怨菜品价高,性价比低…听着店长零零碎碎的念叨了串串长辞,太专业的我也不懂就是听明白了现在已经不容乐观。陆鹏把他叫开之后把现阶段更详细准确的情况介绍给我后我才发现不仅不容乐观简直都岌岌可危了:房租还可以跟房东商量缓上个把月但是大家的工资可是一天不敢延迟,弄不好闹将起来员工告上去我们都得吃官司,最后钱还是一分少不了。我隐隐地担心起我的公职。我彻底慌了,我问陆鹏该怎么办,怎么办,现在不求赚钱了,能把本金先收回来就好。他摊开双手说,他也是这样想的。

那天和陆鹏商议了之后达成一致由他想办法解决。其实不用商量也只能这样,我想得到办法也是全部交给他解决处理。当时对他没有过任何一点怀疑。

吴笛瞪大了双眼,嘬着嘴唇焦虑。

我走到小区门口,抬头看看家里所在的楼层心想怎样跟老婆说起。真是没办法开口,现在还没确定生意就亏了,陆鹏那么能干说不准没几天就能给我带来惊喜柳暗花明;现实的情况都知晓了铁定完蛋,就是神仙下凡也奈何不得。我挣扎起来,最后还是没告诉她。

没过多久陆鹏真的想到了办法。在大学城老店的办公室里他严肃地对我说,“强哥,现在只能取下策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托了不少关系终于找到个愿意来接手的商家”。我一听到有人接手一下乐坏了,砰地站起来,“太好了,有人接手我们就能全身而退”,我惊喜地喊道。心想陆鹏真是厉害。

“强哥,你太天真了,全身而退?”他吁着股气无奈地说。“换了我们愿不愿意实额接手”

我没懂他意思,怔怔地盯着他等待他往下讲。

“我托家里找到个做淮扬菜的商家,以前在江浙一带做事,现在打算来我们这边开连锁,正好我们装修现成楼面人员也齐整,我做了好几天工作对方答应接手去”他说着长叹了口气,哈出的雾气熏得他镜面雾蒙蒙的。“不过他只承认付80万转让费”

“什么?80万,开什么玩笑”我可惊可愕地冷笑两声。“我宁愿握在自己手上烂掉也不这样贱卖了,想趁火打劫吗,这个小人奸商”。

“气头上我也这样想,不过你想想现在不转给他我们怎么弄?房租还有一周不到就到期,员工工资也该发放了,我们现在入不敷出,要想再强撑只有继续投入,现在谁还敢继续投?这么大的摊子找下家真的难,不给他我们没有选择,一边继续投入扩大亏损一边止住亏损还多少有点油渣,你选哪头?”陆鹏情绪激动地嚷起来,说完鼻尖翕动。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楚霸王被逼到了乌江边不投江还能怎样。我们沉默了,沉默得屋里一片死寂。“强哥,嫂子那边你没办法交代我知道的,我心里也觉得对不住你,但是…”他哽咽了,我流出了眼泪。“别说这些了,兄弟,这一年多你辛苦了,我都没帮上忙,出了事我自己想办法处理,男人该这样”我用左手手背擦拭着泪水。“你那边怎样,750万也不是小数字,你跟你家里怎么交代”。“暂时先不给我家里说,我想办法先把窟窿缩小些,在外面借点钱”陆鹏苦脸回答。

岳父岳母知道消息后就炸开了锅,当天晚上不等我们到家就过来了,我一进门劈头就开始咆哮,“你还要不要这个家,在外边瞎整什么,不好好教书瞎整什么,败家子”后来他们越说越激动越骂越难听我脑袋里嗡嗡的就没去听了。直到天很晚了他们才走,妻子抱着我使劲哭,刚才把她吓到了。我搂着她说,别怕我想办法。

忙着应付债务对其他事情大多没了兴趣。有次单位同事聚餐,席间一位老师无意中说起,听说现在全市火爆的港粤湾茶餐厅是以前我们学校出去的那个陆鹏老师的产业,那个生意好哦,每天人山人海,咱们学校真出人才……我一口噎住了,无数个问号在眼前晃动。我忍不住好奇,第二天下班我开车挨个把几家店看了个遍——不是淮扬菜,还叫粤港湾茶餐厅,生意也如从前人山人海。老板是陆鹏?

说着我往地山啐了口唾沫紧咬后又松开牙齿。吴笛急不可待地问,“究竟怎么回事”。

说出来气死人,后来我找到以前店里的人,连哄带骗往死里追问。原来一开始陆鹏就设计好了这个圈套:一下扩张五处分店他自己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又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就假意要跟我合伙经营,凭着我对他的信任当然也有我内心的贪婪假惺惺地跟我平分股份,这样他只花一半的投入就能将项目推上马;后期如果亏损他也只承担一半的损失,如果营利他就使出对我的这招手段——新店装修好之后他先不做营销宣传,自然到访客人照常接待但是每天很早就打烊,对外说是试营业阶段每天要根据食客意见改进菜品;最绝的是他嗾使财务人员制出了真假两份报表,给我看的一份是假的。之前我对他百分百信任,即便是这份假报表被我揭穿之前我都没看过。等我一退出他就大肆营销,恢复正常经营,人为抑制起来的生意自然就爆开了。找来的那个谎称做淮扬菜的年轻人是他表弟,现在公司由他代陆鹏持股,陆鹏是港粤湾茶餐厅真正的老板。知道真相后我真想宰了他。

“操他娘,还有这样恶毒的东西”吴笛恶狠狠地骂,见他发指眦裂嘴里急促地喘着咝咝声。

我沉默了下来,像是在反思。这时天色已经黑下来,洞外呼呼地刮着东南风,间或灌进洞内感觉身体冷飕飕的。旺财倒是不冷,见它夹在两头驴头狼的当儿间如同枕着温热的褥子还盖着同样温热的被子。吴笛起身从洞底的床下拾掇出一盏石檠,他往里面浇上些桐油然后从烤架下的那堆银灰的炭里夹起颗暗红的木炭。木炭对着灯芯用力一吹之后火光柔弱地跳跃起来,倏忽就伸展开了,洞内一片猩红像是早上太阳还没放射开时的模样。

我看见旺财舒适熨贴地舔舐着一头驴头狼的腹部,那头狼也顺势爱抚地把它搂住。吴笛看着它俩说,难怪,它之前就是一只狗。“什么,它是只狗”我失惊打怪地感叹。“对的,那年在山下它以前的主人看上了一头金钱豹的皮子拿着猎枪去追,金钱豹被撵到了悬崖边上犹豫了会儿正准备跳下去逃生,它跑在前头咬住了豹腿不让猎物跑掉。当时它只是只猎狗哪里是金钱豹的对手,豹子转过身一把就把它肚子抓破了,热乎乎的肠子顺着血水就淌出来了,那叫个惨啊。主人跑过来看它怕是救不过来了,勉强救过来也该折了锐性再追不了猎物就扔下它走了。”吴笛咧了咧嘴继续说,“它躺在地上惨叫,我在远处看见就下山把它带了回屋洞用草药和麝给它敷,没多久它就好了。好了就跟着这头驴头狼到处过活,又过两年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说完吴笛又得意地笑起来。我惊叹原来是这样。

我望着那头因祸得福的驴头狼羡慕起来。“外面人怎么都这么薄情寡义呢,个个跟这山里的鬼毒蝮一样毒辣,你那个朋友和它以前的主人都是一路货色”吴笛无解地骂着。“对了,等下你出去小心鬼毒蝮,这山里最毒的蛇,你们这身板被咬着估计都没命了”。“有这么厉害?”我不确定地问。“肯定的,我们都受不了,有次我摘桐子被鬼毒蝮咬了口一下就肿起来蜂窝那么大,是你嫂子用嘴帮我把毒吸出来的,吸完腮帮子都肿得鼓起来了。不是她我活不了。”我信了他的话惊悚起来。“嫂子后来,没事…”我的话被两头驴头狼的反应打断。两个家伙像听到口令的军人一样立马站起身,旺财也跟着打了个愣怔。随后他们鱼贯地窜出洞子。“你嫂子回来了”吴笛解开我的迷惑。我立马站起来扯扯上衣,“哦,好的,正想跟嫂子见见,太好了”。

洞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是嫂子走近了。我见她用粗布裹住上身胸膛、围一圈野蕉腰裙;比吴笛稍事矮些也比我高出大半个身子;同样脚趾反生着、同样一身棕红色的刚毛。她把一头麂子从肩上取下放到空口,抖擞了几下头顶毛发上的枯叶。“嫂子您好,我是圆圆,吴哥的发小朋友”我欠着身毕恭毕敬地给她问好,不过好像吓着她了。她止住步子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吴笛。“圆圆啊,我给你讲起过,你忘了,小时候…”吴笛冲她笑着激动地说。“哦,圆圆,我知道我知道,还能在这儿见到你,我都不敢想,你啥时候到的,我今天出去了,早知道就在家等你”嫂子赔着不是歉疚地说。“没事,没事嫂子,见到你就很高兴了,我跟吴哥一直在聊你,哈哈哈,太好了,见到你了”我也兴奋起来。吴笛把洞口的麂子拾到洞里,取出瓢给嫂子舀水递过来。嫂子招呼我坐下,随后她也在对面并着吴笛坐下,温和地跟我攀谈起来。

洞外月亮该是出来了,筛洒下一片素洁的光亮。两头驴头狼又收起烈性温婉驯良地趴在地上,我嗅到山间一缕缕清淡的芬芳,整个人都舒服了。“吴哥,嫂子,再过会儿我该走了,怕耽搁赶不上车。”“不走吧,好不容易来了…”嫂子没有讲完吴笛拦住她说,“不急,再坐一会儿吧,我送你出去很快的”。

“后来是怎么回事呢,跟弟妹”吴笛怯怯地问。嫂子一脸茫然地望望我又看看他。

我回来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想过去砸他的店甚至一把火将他连人带店一起烧掉,妻子拦住了我。

“钱强,你现在有困难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情况你们小两口也知道,确实帮不上你们。你跟丹丹结婚这些年感情也好,丹丹当着我们没提过你半点不是,不过男人该多为家里着想,尤其是孩子,当父母的都是为孩子好。我跟你妈商量过了,你跟丹丹去办离婚吧,孩子慢慢长大了再这样下去你让他以后怎么做人”岳父板着脸态度温和笃定地说。老婆在一旁双手捂住嘴饮泣,眼泪顺着手背小溪似的哗哗流淌,很快就掉了一地。

“不行,爸,爸,说什么我都不能跟丹丹离婚,再多钱我都可以还上,卖血卖人我都可以…不离婚,不…”我的眼泪顺势而出,歇斯底里地哀求。“不说了,不说了,唉”岳父起立皱着眉头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像是医生在病房门口无奈心酸地面对无力回天的绝症病人家属的哀求。

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打死都不会同意。在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欠钱再多处境再难跟我的婚姻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岳父岳母走后我们坐在床头,我问妻子之前爸妈给你提过这事吗,她没答应。睡前她目光迟滞地望着对面的墙面上张挂的相框神色怆然,像是绝望像是祈求,“我嫁给你没后悔过,从前日子过得是好是坏我都没后悔过。那年家里本来同时还介绍了一个家里做开发的企业的男生,我们见面后他很喜欢,就跟你当时一样每天都叫着见面,当时我也刚认识你说实话我犹豫过,不过后来还是觉得你靠谱,过日子求个安稳…后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联系我,我都没搭理他”说完她把头架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头哭开了,没去看墙面相框里嵌着的我们结婚时拍的照片。

后来妻子带着孩子搬到了她自己的房子住,慢慢跟我除了孩子的事也很少有其他交流。我还是每天忙着应付那些烦人的人事,我始终心存侥幸,万一哪天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去把她娘俩接回来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

祸不单行,银行也开始发作了,我收到了法院寄来的传票,银行要将我告上法庭。我同学同情我,说可以带我去给银行催收部门说情,我决绝了。这一年我明白了,除了亲爹没人同意你欠他钱不还。我知道房子保不住了,与其被廉价地拍卖还不如自己先拿去卖掉,我又联系上了当初买这套房子的中介公司,那边一听我要卖房喜笑眉开地给我道贺:恭喜恭喜,钱先生你赚大发了。不等我插话话那边接着说,我们查到交易记录你当时买成180万现在都值四百多万了。我心想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情就是涨到一千万一个亿我都不会卖的婚房。几天后那边找来买家,那边知道了我的情况只承认了390万的放款,我心头暗骂趁人之危。不过没办法,我只能受了,不然等到银行拍卖损失更惨。

我拿着卖房的钱勉强偿清了银行的抵押和信用贷款,可是亲戚朋友那边还是愈演愈烈,他们找不到我老婆就全部精力地来纠缠我,前面每天守在家里,这下我把房子卖了就四处找我,好像我要跑路一样。

后来我四舅知道了,就又把我接回了他们学校,我就从新又做起了以前的工作,像结婚之前那样现在是一名中学老师,住家也搬回到了结婚前的学校教师宿舍。四舅对我好,害怕我想不开经常开导我,私底下也经常塞给我钱,有机会也会揽些美术培训学校的活给我做让我多份收入。

回学校后我慢慢看到些转机,心想我多接些私活多挣点钱再过两年或许就能还清大部分债务,到时一家人就可以又在一起。可偏偏事与愿违,我又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起初我还以为是哪个债主借此来逼我打开才知道不是这样。

岳父岳母逼着妻子去找了律师,请求通过法院判决离婚,我没脸没皮地拖了将近两年他们一家受不了了。

“后来呢,怎样,离成了吗”嫂子急切地问。吴笛摇头示意她打住。

“后来我败诉了,法院一审判处婚姻关系解除,由我承担全部债务”我回答嫂子。

我看出了嫂子脸上的担忧,轻松地笑起来,“现在也好,无忧无虑,一个人快快活活的,债主们都被我弄疲了,没之前催得那么猛了”。

他们夫妻没有陪着我笑,只低头沉默。

我想他们并不懂得外面的世界,但是却能大多数地懂得我的心事体察到我的感情,跟他们倾诉完我自己是快乐的;得知他们现在过得这样幸福我更是快乐的。

“吴哥,嫂子我该走了,外面很多人等着我呢”我十分不舍地看着他们。“不走吧,圆圆这边什么都比外面好,反正现在你……”嫂子的手腕被吴笛拽了一下转身茫然地看着他。

“不了,嫂子,知道你们好我就放心了,你们保重”我鼻尖遽地发酸,没再说话。

“我送你吧,兄弟,再喝口水”吴笛一面将瓜瓢呈给我。

我低头看见旺财伏在两头驴头狼的当间呼呼地睡着了就伸手过去要抱起它,刚才迎过去那两头大家伙就目光哀戚地看过来。像是祈求又像是忠告。

嫂子把我们送到洞口,我招呼她不送了她就站在洞口呆呆地望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过屋洞外的台面蹿上崖顶再也看不到她。在悬崖顶上吴笛说,圆圆你等我我去给你摘点果子路上吃。我就站在悬崖巅上等他。

我看见月光把山里照的银光灿灿,寸把长的萤火虫纷繁地飘舞在半空中混淆了星星的视觉;岭上的树枝被山风拍得哗啷哗啷地响;偶有夜行的鸟雀在天际间咕咕地鸣啭。脚边一簇挨着一簇的小蕲荦荦然地生长着,即便是深夜的时辰里也傲气地仰着花冠遗世独立;定睛一看那些萎谢的老根并未腐败时刻迎接着新生的小蕲从自己身体下崛起。

吴笛回来了,右臂上挂着一串串五彩的野果,似枣似梨有的像芭蕉。他蹲下后嘱我上去。旺财还在酣睡,我把它搁在我们身体的夹缝里,一路上来时的草地、森林、低洼、高峰、深壑、浅涧倒放着重演了一遍。

“吴哥,你回去吧,你跟嫂子在这边多保重,今天我好开心”

“圆圆,你…”他嚅嚅地说,欲言又止。“你把果子带上”他褪掉手臂上的串串野果交给我,我拿不了只收下一串大红的野梨。然后转身准备走,我犹豫片刻又转过身。

“吴哥,我把它留在这边,每天跟你们在一起”我把沉睡中的旺财举起递给他,泪水从眼里夺眶而出。

“嗯,放心,它会成一头一样的驴头狼”吴笛目光戚戚。

“吴哥,我走了”

我没再转身,大步地往前走。月光一步步黯淡下来,两旁影影绰绰看不清东西,我向着来时的路步步逼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留下来,那些冷漠、惨烈、郁结、痛苦的情愫此刻竟是我无法洒脱的羁绊,所以旺财是幸运的。将来它可以在这广袤的原野里成为一头骄傲的驴头狼不用跟我回去再做一条卑微的狗。

这时手机突然恢复了信号,无数条信息一哇声地响起,取出后我才发现都过十点了赶紧一路小跑。

我看见大巴车停靠在景区的栅栏外,司机和一群人围在车前叽哩哇啦地大声说话,看见我后都瞪圆了眼,一个黑脸大汉粗口骂起来。我径直小跑过去羞愧地挤上车,邻座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上嫣红的果子,不等我给他被她母亲那位娇蛮的妇人一把扯了过去,嘴里嘟哝着“以为你被野人抓走了”。我没去理会,坐定后乜视窗外渐次倒退的山峦树影,面如死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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