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那扇厚重的木门就被星儿推开了,一股阴冷如墓地的瘴气般瘆人的气流夹杂着霉变产生的腐烂味,劈头盖脸地朝她冲了过来,她下意识地眯上眼睛,挥手去挡。这就是自己的外婆家么?她曾经多少次推开过这扇木门,扑面而来的,永远是火炉温暖的气流和食物诱人的味道,如今这一切竟恍如隔世。
“哎,每次回来都有仔细打扫,但是下次回来就还是这个样子,你舅舅说要请人来拣瓦也一直没行动。你大嘎公不在了,你舅舅、舅妈长期在外忙工作,我又要陪两个孩子读书,没个人长期在屋里生火,过不了几天就潮湿得很。”外婆一边将小背篓放下来,一边略带无奈地向星儿解释。
提起大嘎公,星儿的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思绪也随之飘散开来,刚刚还觉得恍如隔世的一切,竟又恰如昨天。星儿曾是个留守儿童,与别的留守儿童不一样,他们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留守,而她是寄养在舅舅家里,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这里就是星儿的家,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对于她来说,都要亲近过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大嘎公,更是对她宠溺有加。然而大学毕业后,她去南方追寻自己的父母和工作,这一别竟是四年不曾跨过这个门槛。
“以前回来至少火炉是燃烧着的,茶水是热的,现在可就没那么好的事咯。我去生火,你坐会儿,反正你每次生火都会烧到手指,现在这么大人,再烧到可就不好了,这都是叫你大嘎公惯的。”外婆说着便出去找柴火。
在记忆里,外婆永远是非常严厉的,不管是家务还是学习,要求都很高,什么事情做不好,那肯定是要受罚的,然而就像外婆说的,大嘎公总会惯着她,每次她受什么处罚,他就会偷偷帮她解困。也只能是偷偷的,因为大嘎公和星儿一样,在这个家里,都是寄居者。大嘎公是星儿妈妈的大伯,“嘎公“是这里的方言,也就是外公的意思,加上“大”字是为了与自己外公进行区分,上学以后大部分称呼都改成了书面语,唯独这个嘎公,怎么都改不过来。
星儿的外公在妈妈七八岁的时候就死了,那时舅舅才5岁,小姨才半岁,孤儿寡母的在那个靠务农为生的年代,不用想就知道是何等的艰苦,也亏得大嘎公常替家里做些农活,才帮忙把他们拉扯大。大嘎公和外公的年纪相差十多岁,老伴早已去世,两个女儿也早出嫁了,又没有儿子,按照村里的规矩,就要由舅舅来赡养,大嘎公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个家的一员。等到舅舅三兄妹长大成人,大嘎公却也英雄不复当年,六七十岁的人了,腿脚也开始有点不方便,走路时总有一点不协调,慢慢的村里就有人管他叫“瘸子”了。
大嘎公是个非常服老的人,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再帮不了什么忙,家里的大小事情也就自觉地不再发言,只是在对于星儿的问题上,始终都比较积极,每每外婆罚她或是骂她,他就会朝外婆吼上一句:“那么点孩子,你要她怎样?”哪怕成效总是不怎么大,而且,还会被外婆训上几句。外婆性格刚硬,对于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更是一向都很自信,所以,只要她觉得不对,该罚的就得罚,该骂的就得骂,谁说话都没用。
“那么点孩子”是大嘎公对星儿的常用代词,就连她上到高中时犯错挨骂,他也这么袒护她。他常说星儿爸妈刚出门的时候,她才四岁,因为瘦小,看起来不过两三岁,家里谁都不黏,就好黏着他。那个冬天的晚上一到,白天在外面忙了一天的他,又要开始分拣粮食或者做些别的事情,可是,只要他一蹲下来,星儿就会趴到他背上去,一直哭闹,直闹得他后背沾满眼泪鼻涕,他才不得不停下来,哄她睡觉。
据说,大嘎公并不是个温柔的人,年轻的时候脾气也很暴躁,每年农忙时,也会因为要干两家的活太过劳累而发脾气,外婆和妈妈还有舅舅他们也曾受过不少气。可是对于星儿,他竟从来不舍得打也不舍得骂,别人说一句,他也心疼,感情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那个还流着大鼻涕就离开爸妈的小可怜。每每看见她受委屈,他就会变回年轻时的壮士,挑战一切权威。
记忆里有那么一次情况非常严重的大事件:那一年星儿上小学五年级,早在几年前,爸妈也把弟弟送到了家里,而舅舅也已经跟爸妈一起出去打工了。那天下午放学回来,还和往常一样去放牛,到山上偷空就拿了练习题来做,等她回过神,牛早就不见了,任她找遍几片山岭也找不到。胆战心惊地回家去,恰好在半路遇到割草的小姨,话说小姨最近经常和朋友出去玩,外婆为此没少骂她,能在地里遇到,的确要算巧合。
小姨一听星儿丢了牛,也急了,骂了她几句,星儿又负气跑到山上去找,直到天都黑透了,也还是找不到,摸着黑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知道大家都快急疯了。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里坑多沟深的,加上还有毒蛇野猪和各种捕猎陷阱,到了晚上就格外凶险。坐下来把事情一讲,外婆和大嘎公更是气得不行,直说小姨各种不是。
小姨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没理她,外婆还在为她最近老和朋友出去玩的事情生气,大嘎公和星儿则在为她骂星儿的事情生气。其实小姨也才19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一头牛对于农村家庭来说,实在是非常巨大的财产,说丢就丢了,一时着急说她几句也是难免。星儿负气上山后,她才意识到危险性,到山上焦急地寻找许久也没见人,等她回来时,星儿已经安然在家吃着饭,大家也没有责备星儿丢了牛,倒像是她犯了多严重的错一样,只怕她心里难免要感觉委屈。
可能是被沉闷的气氛影响,弟弟一不小心就把油溅到了星儿练习册上面,星儿一心疼书本,差点就要跟弟弟打起来,小姨憋屈半天的火气在星儿和弟弟还没动手之前先一步爆发出来,直接把她的书本全给丢了出去,然后一顿训骂,只怪她自己没收拾,不知道放到安全的地方去,星儿的眼泪就跟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出来。
大嘎公说:“不要哭,要怪就怪你妈,不该这么小就把你丢下。”大嘎公这么一提醒,星儿的各种委屈心酸瞬间翻腾起来,跑到楼上的小房间,就开始闷头痛哭,只是隐隐约约听见下面有人在吵架,大概是外婆和大嘎公在责备小姨,而小姨在激烈的争辩。等她哭得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日一早,还和往常一样领着弟弟去上学。
等放学回家,才知道家里出大事了,小姨和外婆吵架了,大嘎公还用拐杖打了她一下,更重要的是,她离家出走了,幸亏被人给追了回来。那一次,星儿和弟弟还有大嘎公都吓坏了,在家里变得小心翼翼,牛虽然找回来了,如果小姨丢了,那可就真是太糟糕了。
小姨走后大嘎公就变得完全沉默了,不管星儿和弟弟受什么委屈或者处罚,他也不再维护他们,只是在罚饿的时候,就给他们留点饭菜,在罚跪的时候就给他们递个垫子。等星儿上了中学,开始住校,大嘎公每到周五就时不时地在院子入口的李子树边上张望,等到她回来,就从铺了豆子的坛子里,把存了一周的鸡蛋拿出来,做蛋炒饭或者荷包蛋给她吃。
当然这样的待遇并不是星儿独享的,弟弟住校的时候,大嘎公也是一样给他存着点鸡蛋,好回来做给他吃。家里的鸡总是他负责喂的,鸡蛋也是他负责捡的,每当外婆要拿出来招待客人的时候,他总是会格外舍不得。
二
“吱呀——”后门被推开了,外婆抱了些干柴进来生火。这一瞬间星儿仿佛看见一个画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大嘎公不急不慢地走了进来,将简易的拐杖靠墙放下,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在他正对面的她,皱纹在他慈祥的脸上舒展开来。
这是星儿在长大后对大嘎公最深刻的记忆,每次他从外面回来,总是这样慢慢走进来,将拐杖靠墙放下,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看着大家,等待开饭,或者只是烤烤火,抑或只是看看他们。星儿会千篇一律地叫一声:“大嘎公!”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干嘛!”外婆惊讶的声音响起,“撞神了?突然叫什么大嘎公?没事做?去扫扫地嘛!”还是外婆惯用的对白,却不再是外婆当年火爆的语气。
星儿应声走到后院去找扫帚,总忍不住瞄向后院的猪圈,记得每次经过后院,总能够听见后院猪圈里牲猪拱圈的声音,运气好,还能听见母鸡下蛋后“咯咯”唱的声音。那时,除了家里的鸡,猪也基本都是归大嘎公喂养的,煮食、喂食都是他一手料理,星儿和弟弟放了学,会到田间去割些草,放在那里供大嘎公使用,牲口们也对大嘎公很熟悉,只要大嘎公一靠近,就高兴得几乎要从圈里跳出来。
不过现在,后院里面死一般的沉寂,安静得连远处的虫鸣都清晰可辨。猪圈里蛛网密布,怕是早已闲置了多年。
“喵——”一只花猫突然跳了出来,在鸡窝边警觉地朝着星儿呼气。
“喵喵!”星儿伸手过去想要抱抱这只猫,它却闪电似地跳开了。哦?这只猫并不是之前大嘎公养的喵喵,它也自然不会像喵喵那样给她抱了。
在星儿的记忆里喵喵是大嘎公非常重要的伙伴,从小和大嘎公一起吃一起睡,大嘎公吃饭的时候,就往它的猫食碗里拨一些饭菜,它就吃了;大嘎公睡觉的时候,它就压在被子另一头,给他焐脚。
“咦?小喵回来了!快进来!”外婆寻着猫叫声出来,唤了两声,那只猫就跑了过去。见星儿杵在那儿,便解释道:“小喵是喵喵的儿子,它没见过你,所以很警觉,喵喵生了小喵没多久就失踪了。”
星儿点头表示了解。看小喵的样子,已经有两三岁,估计喵喵是在大嘎公离开不久,也就跟着失踪了。
星儿拿了扫帚直奔二楼最里面自己当年的房间,吊楼、房间、柜子、箱子,一切还和原来一样,轻轻一推门,依旧是那紧扣心弦的“吱呀”声,也是伴着这样的“吱呀”声,星儿得到了大嘎公去世的消息。
四年前的午夜,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星儿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大嘎公死了!还不赶快起来!”外婆依旧是没好气的语气,匆匆忙忙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套清朝官服来,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大嘎公死了……”星儿的脑子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仿佛是听不懂,虽然大嘎公的死对于她来说是早就有心里准备的事,可是外婆突然告诉她这个消息,星儿的脑子仍然在一定程度上短路了。
记得这还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暑假,唯一不一样的是:大嘎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入口的李子树旁边迎接星儿回来,而是舅舅在家等她。舅舅早就不在南方打工了,娶了舅妈生了孩子,现在舅妈在城里上班,他自己买了台车在城乡之间做些货运,而外婆就在镇上陪同表弟和表妹上学,镇上生活便利,没什么事情他们也就不怎么回来。虽然星儿已经是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大人了,对于这样一点小小的改变仍然觉得很不适应,进到屋里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大嘎公呢?”
舅舅说:“你大嘎公病了,吃了药在睡觉,先别叫他。”星儿被他说得心里好不紧张,赶紧追问情况怎么样,舅舅只说:“果子熟透了呗,医生说是直肠癌。他这个岁数,也经不起折腾,以后就在家里养着了。我跑车忙,你就在家多照顾一下你大嘎公吧。吃的用的我都准备好了,他如果不想吃饭,你就给他冲点奶粉,烧点水喝。”
大嘎公快八十了,这个岁数在村里并不算很大,可是年轻的时候劳累过多,平日里又爱喝点小酒,虽然大嘎公没儿子,可是那杯酒是从没断过的,好几年前就查出了肠胃有问题,那时便把酒给戒了,想不到戒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发病了。星儿偷偷到他房门口去看他,他果真在睡觉,呼吸匀称有力,让她心也略微地放宽了些。
吃了饭舅舅就开车出去了,星儿回房间收拾行李,大嘎公继续去床上躺着,到了晚上星儿做好饭,在门口叫了两声,大嘎公便又起来,和她一起吃晚饭。接下来的几天里,舅舅也都是早出晚归,很少在家,都是她做好了饭便叫大嘎公起来,直到有一天,大嘎公隔着门说:“不想吃了,你给我烧点开水吧,我冲点奶粉就好了。”
这一次,大嘎公就彻底倒床了。而星儿每天就竖着耳朵听着,看大嘎公有没有叫她,若有什么声音,就赶紧进去,喂他喝点水,吃点药,所谓药,也不过是些舒缓止痛的,能让他暂时好过一点罢了。直到有一天,星儿在给大嘎公倒尿盆的时候看见里面都是血,才真正开始紧张起来,那种揪心的感觉似乎暗示她,就要失去一位重要的亲人,虽然星儿并未体验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仅仅是这样的暗示,也足够让她感到恐惧。
外婆在下午的时候回到了家里,或许是因为有外婆在家的原因,星儿的紧张得到了很好的缓解。到了晚上,早早的就去睡了。当她再次醒来时,听见的竟是:“大嘎公死了!”
星儿就这样错过了见大嘎公最后一面的机会,早就预备的黑漆棺木已经摆到了堂屋的正中央,屋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大嘎公已经下塌穿戴好,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房间的床边。
“大嘎公真的死了!”星儿自言自语,自己每天都有好好看着大嘎公的啊!只是觉得累了,稍微去睡了一会儿而已,怎么她再次醒来,大嘎公就死了,没了呼吸心跳,什么都不知道了,难道这就是生命?仅一个不留神就不复存在的生命?怎么会如此之轻?星儿的眼泪顿时决堤而来,难以言表的伤心变成了泣不成声的呜咽。
外婆进来见到星儿这样,赶紧支她去做别的事情,“别哭了,你大嘎公死得体面,到了阴间也是个贵人。你赶紧去招呼一下过来帮忙的人。”
葬礼一直是村里的重要活动,加上大嘎公平日还是村里比较德高望重的人,此刻到家里来帮忙的人就特别地多,外婆和舅舅都忙得不可开交,舅妈也连夜赶回来帮忙。
或许是为了分散星儿的注意力,大家一直没少给她安排事情;也或许,是星儿自己想要再为大嘎公做些事情,总之从大嘎公的房间里出来,她就一直在忙个不停,一会儿给客人端茶倒水,一会儿又去收拾桌椅板凳,要不然就传递个香烛纸钱,始终有打不完的杂,连悲伤都没功夫多悲伤。
第二天一早,做法事的道士就来了,前来悼念的客人也陆续来了,就在星儿和舅妈忙着给大家准备早餐的时候,小姨和弟弟领着表弟表妹回来了。刚进屋,就哭得死去活来,直后悔自己没早回来几天,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后悔得无以言表,大家拉了半天也没拉开。星儿也赶紧去安慰她:“别难过了,见不到或许是不想让我们害怕,我天天陪着大嘎公,不也没见到。他知道你回来就很高兴了。”
大嘎公是真疼小姨的,当年小姨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两三年,回家的时候,外婆都不肯认她,大嘎公就不理会那么多,依旧坚持回家就好,以前会打她骂她,也正是因为大嘎公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一样疼。后来小姨嫁了人,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好好的,大嘎公每次提起来眼窝都是笑的,从半岁就开始照顾着的孩子,他又怎么会不疼呢?
小姨是真伤心,曾经她让大嘎公担心,现在她结婚生子,成熟懂事了,却只是因为晚回来几天就天人永隔,生命如此之轻,却在她的心上烙下了永久的悔恨。
三
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嘎公的两个女儿和女婿才到达灵堂。刚刚到门口,两个50多岁的老妪就开始卖嗓子似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唱,虽然吐字不是很清楚,却也大致能够明白是在倾述自己未能对父亲尽到孝心,心中无比惭愧,又或者是父亲养育自己成人,无比感激之类的话。
在星儿的记忆里,大嘎公生的二姨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记忆。那时候星儿约莫不过七八岁,二姨和二姨夫打了架,跑回大嘎公这里来,大嘎公似乎说了她些什么,等二姨夫来接她的时候,好像也说了二姨夫些什么,两人回去之后的十多年,就再没有进过这个家的门。至于大嘎公具体说了些什么,星儿不得而知,但是估计也就是些教训女儿要忍耐持家之类的话。
至于大嘎公生的大姨,是和外婆差不多上下的年纪,据说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每年大嘎公过生日和过年的时候,都是大姨夫一个人回来拜寿和拜年,这个大姨算起来也差不多该有七八年没回来过了。
大嘎公的两个亲女儿跪在地上哭了好一会儿,星儿竟不由自主地拽住小姨,既不让她过去陪哭,也不让她扶她们起来。小姨知道她心里生气,现在却不是该计较的时候,必定是大嘎公亲生的,能回来,大嘎公肯定也是高兴的。星儿就不这么认为,虽然她们涕泪满面,看起来无比凄惨,总让她觉得很是虚假,若真是伤心父亲的去世,那又怎么可能忍心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看看七老八十的大嘎公呢?
等旁边的人把大姨二姨老两姐妹扶起来的时候,大姨的脚不知道怎么的就软了,而后竟然晕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才又把她送到旁边的客房去休息。这样一来,星儿的火气就更大了,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演晕倒戏,大家都忙死了,谁有功夫照顾你啊!她无法理解她们姐妹的伤心,也不愿意去理解,大嘎公去世前的日子,村里的乡亲都过来探望了好几波,就是没见着那两个阿姨和姨父,似乎她们此刻的伤心在星儿眼里也不过是“免阳人之仪”。
小姨似乎总能看穿星儿的心事,忙里偷闲也要给她解释些道理:大姨二姨必定是大嘎公的亲女儿,父亲过世怎么会不伤心,也正是因为她们已经多年没有回家,所以才会格外的惭愧和自责,所以,伤心也就加倍了。小姨自己也有数不完的伤心和难过,在这个灵堂里的人,都有权利去难过,又岂能因为忙碌就剥削了他人伤心的权利。
星儿突然又迷茫了,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特别的难过,甚至觉得当年那个娶妻的前提就是要对自己大伯好的舅舅,好像也不是特别难过,都只是无比的忙碌着,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连眼泪都没空掉一颗。或许,真像外婆安慰的那样,人总是要死的,大嘎公的死摆脱了病痛的纠缠,也是一种福分;又或许,是舅舅老早就跟星儿报备的结果,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顺其自然!天哪,星儿简直无法相信,一个在自己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人,就这样离开了,她居然会用顺其自然来解释,她这到底是怎么样的无情?眼泪瞬时又哗啦啦的流淌下来,星儿也自责了,为了自己不该有的淡然而感到羞愧。
如今的小姨已经为人之母,也懂得了许许多多星儿不懂的道理,她的解释也始终能让星儿放宽心来,她说星儿是最不需要难过的人,因为她一直是大嘎公的骄傲,多么优秀,多么乖巧,就算临终病重,也是星儿在床前伺候着,然而对于死亡,人人都是无法避免的,过分的悲伤也无济于事。人之所以会难过,多半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总还有许多的遗憾,许多的歉疚,知道以后都无法弥补了,才会愈加的悲伤,这样的悲伤往往会跟随自己一辈子,让你每一次回忆,都会不由自主的难过。然而星儿,有权利记住所有快乐的事情,等到以后每一次想起大嘎公,都可以是欢笑着。
就这样,星儿又开始陷入另一个世界,一个让她看待死亡和离别犹如看待天晴下雨般自然而然的世界。这样的心情一直支持着她坚强地把大嘎公送上山,一直到毕业以后她离开外婆去追寻自己父母的足迹和自己的生活,也用这样的理论安慰着自己:人生,总是免不了要经历生离死别,就跟天晴下雨一般,周而复始,自然而然。这一走,就是四年不再回到她亲爱的外婆乡。
“吱呀——”星儿推开了大嘎公以前卧房的门。这房间,竟是如此的空旷!实木的旧窝床赤裸裸地摆放在那里,上面没有任何的棉被或者床单,就连床头的柜子,也是空空如也。是啊,在大嘎公埋上山的那天,外婆就把他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给焚烧了,一边烧还一边说:“你看你,平日你攒着这么多衣服鞋子不舍得穿,现在你就都带走好了。”里面都是舅舅三姊妹给他买的衣服,很多都还是崭新的,就连大嘎公平日用的被褥等物品,外婆也全部一样样丢到火堆里去,让大嘎公到了那边的世界什么都不缺。
在村里的人们都相信,人死之后就会到另外的世界,去过没有生离死别和疾病痛苦的日子,也正是这样的信念,让这里的人们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显得十分从容。可是当星儿再次进入这间屋子,却再也无法自主地泪流满面:人们能够宽慰死亡,可是,又有谁能够宽慰得了思念和回忆呢?
作者简介:张芙蓉(笔名闻人乐心、寒星),湖北省咸丰县坪坝营镇人,现居利川市,媒体工作者,著有《错爱青春(台海出版社)》《白马流年太匆匆》等文学专著。《错爱青春》首发幻剑书盟(署名寒星),获2009年青春传说——全国大学生原创小说大赛十佳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