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讲求作品的寓意,联想丰富,追寻着新颖的表达方式,善于在复调叙事中展现不寻常的意味,注重以生活片段表达对现实的体悟。语言简洁凝练,构思新颖智慧,情节回环缠绕,融入了诸多探索与创新。对话推进细节,适合青年的阅读心理。文笔较为放纵自由,体现出浓郁的人文主义情怀,对社会和人性充满期待。
寒假回家,刚放下碗筷,冬生就到大伯家去看望祖母。
几月不见,老人家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冬生嘘寒问暖一番,讲起他在奥运会做志愿者的事,眼见祖母身形消瘦,说话都没了力气,便退了出来。
出到外头,大伯叹了口气,说:“不中用了,时好时坏的,净讲些胡话。”
冬生鼻子一酸,正想说点儿什么,只听到豆子在一边喊:“爷爷,小叔,猫咪快生宝宝了。”豆子是堂兄春生家的孩子,刚满六岁。
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爬到了北墙根。冬生走过去,看到一只黑猫卧在草堆里,身体有些臃肿,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豆子伸手过去,“喵”的一声,猫警觉地缩起身子。
“外头冷,进屋去。”大伯过来拉起豆子,转头对冬生说,“回吧,得空多来瞧你奶。”
过了几日,冬生娘炖了鸡汤,叫冬生盛一碗端过去。
祖母精神头儿还是不好,喝了几口汤,顾自讲起胡话来:“地震了,要地震了……”
冬生说:“地震都过去大半年了,咱这地方,不会有地震。”
“地都裂开了,该有多少人遭罪啊……”
“是老鼠精,老鼠精又出来害人了……”
“告诉你爹……多囤点儿粮食……”
这样子,多半是难得大好了。冬生轻轻地摩挲着祖母的手背,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脑海里回想起小时候夜半惊梦,祖母也是这般安抚他的。
祖母慢慢平静下来,屋子外头传来几声清晰的猫叫。
“怕是要下雪了,”祖母说,“你去将猫窝挪到屋里头。”
“猫穿着大毛袄子,不怕冷。”
“想来是怀上崽了,猫崽子怕冷呢。”
“那我去了。”冬生给祖母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找豆子挪猫窝。猫似乎并不领情,叫唤着走开了。
又过了几日,祖母被送到医院,隔两日又接了回来。一家人都揪着心,掰着指头数日子,生怕她熬不过这个年。
小年那天,大伯传话过来,说老人家怕是不中了。
二伯、冬生爹和冬生先赶过去,在堂屋摊了厚厚的稻草,上面置一床竹席,铺上新毯子和毛巾被。媳妇们给老人家擦净身子,换上之前偷偷备好的素服,再将人抬到竹席上。
一时半刻,春生和春生媳妇赶了回来,大姑一家也相继到了。堂屋里挤满了人,儿孙们依次过来告别,老人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竟比平时清醒许多。
“娘,这是你老憨子(小儿子)。”大伯指着冬生爹说。
老人家点了点头。
“这是你幺孙冬生,你没少疼他,如今也出息了。”
老人家又点了点头……
“娘,可想吃点儿啥?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大姑向前问道。
老人家动动嘴,似乎有话要说。
大姑将耳朵凑过去,听到老人家吐出来三个字——“你爹呢”,顿时红了眼圈,跪到地上,带着哭腔说:“娘呃,你是不是糊涂了?俺爹早没了,都走了四十多年哩!”
老人家脸色黯淡下来,一口气始终提着,一时好一时坏的,一时又说想喝水。
冬生忙去倒了一杯半温的水来。
喝了水,老人家像是精神好转,四下看了看,问:“怎么没见老四老五?”
“老幺我就在跟前哩,俺家兄弟姊妹四个,哪来的老五?”冬生爹哽咽着说。
见娘亲这么问,大伯、二伯和大姑也都抹起泪来。
大伯是家里掌事的,将兄妹几个叫到里屋,一商量,老娘苦了大半辈子,临走还惦记着早逝的男人和孩子,可不能叫她走得不舒坦,便叫春生、冬生装两个叔伯。
春生和冬生依言过去,大伯说:“娘,老四老五回来看你了。”
春生和冬生叫一声“娘”,老人家激动起来:“一家子总算齐了。”顿了顿,又打起精神问:“俺娘家没派人来?”
大姑忙戳自己儿子后背:“娘,这是俺舅家孩子,快叫姑姑。”
大姑家的表兄本就机灵,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姑姑”。
老人家沉默好一阵,说:“你们哄俺,俺娘家人讲的是阜阳话……”
大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嘴里像是念着词儿:“俺苦命的娘呃……那年闹饥荒,你阜阳的家人都没熬过来,还带走了爹爹和俩弟弟……他们可都在下边等着咱呢……”
老人家没再说话,眼睛睁着,一行泪顺着眼角直往下淌。大伯后来说:“俺娘快三十年没哭过了,这一行眼泪流完,她这辈子的苦才算是受完了。”
一家人正伤感,豆子忽然在外头放声大哭。媳妇们忙过去看,原来是家里的猫在北墙根生了崽,生六只死了俩。豆子看到,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大伯母抱起豆子,唬道:“快别哭了,再哭,狼把子来背人了。”
“我不要小猫咪死……猫妈妈会难过的……”豆子还是哭着,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傻孩子,猫又不会数数,怎么知道难过?”春生媳妇也过去帮忙哄。
过了好大一会,外头安静下来,屋里传出大姑一声长长的哀号:“俺的个苦命的娘呃——”
哭声很快便淹没了这个黄昏。
窗外,那场憋了一冬天的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很多年后的一个早春,冬生家豢养的狸花猫生了三只猫崽,有两只刚出生便夭亡了,女儿特别伤心,妈妈在一边安慰孩子:“别难过了,猫又不会数数,它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孩子呢。”
那时冬生正窝在沙发里刷微博,刚好看到一则新闻:《武汉封城导致大量猫狗滞留家中,志愿者伸出援手》。他听到母女俩的对话,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又恍惚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只黑色的猫,还有它刚出生的四个儿女,不知道它们后来怎么样了。
有一天,这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并不重要。我是谁也不重要。反正是有一天,临下班前,单位领导找我谈话。领导先是扯了些有的没的,最后才进入话题,单位最近要选派一名员工下去挂职。
我说,听说了。
你的优秀是大家公认的,派你下去,多让你锻炼一下也是应该的。但是(听到这个词后我心头一凉),你现在的岗位非常重要,无人可替,如果派你下去,整个单位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
我说,我很珍惜这次的机会……
下班回家吧,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领导很客气地结束了这次谈话。但在我看来,这样的谈话,相当地粗鲁。这样的逻辑,相当地狗屁。在这种单位里,类似狗屁的逻辑总是大行其道。
我觉得有些委屈。于是,我委屈地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委屈地往家的方向一路蹬下去。
老人家嘛,一心为女儿着想,这要求不算过分。我连连答应,好好好,先结婚先结婚。
母亲就是因为异地才和父亲离婚的,她对我的异地恋一直表示反对。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这个问题,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是争不过来的。我只好连连答应,好好好,先让她来这边再说结婚的事。
我家住26楼。楼层是女朋友选的。她说,你越是恐高,就越要选高层,这样才能克服心理障碍。这话没毛病,一年多下来,我都敢上阳台了。
但是,我依然讨厌电梯。
电梯里总共四个人,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女的先在2楼下了。看看现在的女孩子,都懒成什么样了。
那两个男的,一个在19楼下,一个在31楼下。等到电梯里只剩一个人,我才惊觉,我好像忘了按26楼;又或者是,我按了键,却没有下电梯。
果然,工作和爱情会让一个男人变蠢。我的脑子里一团糨糊。
电梯开始下行,我按了26楼,可是(我早就说了,仿佛这一天里注定要发生些什么),电梯在26楼并没有停下,它继续下行,直接回了1楼。
没有人进电梯。我晃了晃一团糨糊的脑袋。理性告诉我,我按键的时候,电梯可能刚好下行到26楼,或者已经到了25楼,所以,它没有理由在26楼停下来。
我又按下26楼。这一次,我确认我按下了电梯键,而且,我按的就是26楼。
电梯还是没有停,它一路上行,马不停蹄跑到了最顶层的32楼。
我又试了几次,这电梯还真是邪门。它可以在1楼停,在32楼停,甚至在5楼13楼24楼也能停,就是不在26楼停。
我想给手机充值,打开APP,才发现因为欠费停机,网络已不可使用。也就是说,我要想上网,必须先充值;而想要充值,又必须先上网。
操蛋,我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这个时候,电梯又回到1楼。有人上来,就有人下去。有多少人上来,就有多少人下去。这是电梯的能量守恒定律。
这电梯好像忘了有26楼这回事。又或者,我的存在是一个BUG?
我满头大汗,恐高症发作,眼前渐渐模糊。直到听到一个阿姨的声音,小伙子,你是要上几楼?
26楼。我说,这电梯好像坏了,它停不到26楼。
你可以在27楼下,再走到26楼。阿姨友好地提醒我。
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就这样,我从27楼下了电梯,步行到26楼。家门在望,我有些恍惚,不知道刚刚经历了什么。
电梯正在下行,我心里一咯噔,快速按住下楼键。电梯竟然在26楼停了下来!
我上了电梯,下到1楼,又按了26楼。这一回,电梯好像恢复了记忆,它神奇地在26楼停了下来。
又上上下下了几回,证实电梯不再有问题,我才满意地回了家。连上家里的Wi-Fi,一分钟后,我给手机充了值。
我说,是啊,都是为了我好。要不,咱先不结婚,晚几年再说。
爱情有了,工作的事,明天再说。现在急需解决的,是肚子问题。
想着那上上下下的电梯,我心里突然就轻松起来。
有土地的地方,就有讲故事的人。正是这些讲故事的人,塑造了王国的历史、文化和精神。有一天,国王心血来潮,他想知道在他的王国里,谁最会讲故事。于是,我谋到了一份差事,我将踏遍这个国家每一寸土地,去寻找那个最会讲故事的人。
我翻过7座山,蹚过14条河,穿过21个村镇,听过不计其数的故事,但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在白哈巴镇,我见到了“无人不知的扎玛”。扎玛是一个画匠,他一生只画一个人。
扎玛画的是他的救命恩人。9岁那年冬天,他不小心掉进河里,一个长着一头鬈发的帅小伙救了他。他冻傻了,等到他想起要向那个救他的哥哥说一声谢谢时,却只看到他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他。”扎玛说起60多年前的那些往事,好像它们就发生在昨天。
“40岁那年,我预感自己找不到他了,但我并没放弃希望。有一次,我遇到一个轻生投河的少年,我救了他,就像当年他救我一样。那一天,我的世界豁然开朗,与其盲目无助地寻找,不如在旅途上做一些善事,用这些善事去感念他。于是,我一路寻找,一路做善事,大家都叫我‘无人不知的扎玛’。”
那个下午,扎玛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最后,在画板面前,70多岁的扎玛又画了一幅恩人的画像。画中的老人还是帅帅的,一头鬈发全白了,连胡子也是白白的,卷卷的。我看了看画中卷白胡子的老人,又看了看面前卷白胡子的扎玛,惊讶地说:“扎玛,你看看,你画中的恩人,越来越像你自己了。”
扎玛好像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到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我。
告别扎玛后,我继续上路。我又翻过7座山,蹚过14条河,穿过21个村镇。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到达黑木河镇,找到了“彩虹爷爷的老院子”。这一路上,在不同的城镇,我遇到过17家“彩虹爷爷的老院子”,每一家都说是跟“黑木河的洛伊娜”学的。
在“彩虹爷爷的老院子”里,我见到了洛伊娜。黑夜将临,她和72位老人一起,在与另一位即将离世的老人告别。老人已经无力说话了,他走得很安详。他闭上眼睛,就像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境。“这几年,我告别了27位‘老爸爸’,他们有的被亲人接走,有的永远离开了。每次有人告别,老院子都会安静好几天,好在会有新的老人住进来。”说这些的时候,洛伊娜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10年前,洛伊娜的父亲走失了。他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为此,洛伊娜十分自责,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父亲。她没有找到他,倒是遇到了很多流离失所的老人。父亲走后,给她留下了一笔丰厚的财产。为表达对父亲回家的期盼,她开办了“彩虹爷爷的老院子”,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10年间,这里共收留过99位老人。对每位老人,无论男女,洛伊娜都亲切地称呼他们为“老爸爸”。
洛伊娜现在是7个孩子的母亲,她有7个孩子,却有99位父亲。“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出走那天,刚好下着太阳雨,天边有一道绚丽的彩虹。”洛伊娜说,“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我的父亲还活着。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如果你遇到他,你一定能认出他来。他的左下巴长着一个瘊子。他已经失去所有记忆,只会说一个词语:麦片。”
我静静地听着洛伊娜的讲述,内心却波涛汹涌。就在一周前,在另一个镇子的“彩虹爷爷的老院子”,我跟一群人一起,向一位老人告别。他真的太老了,弥留之际只会重复说一个词:麦片,麦片,麦片……他的左下巴处,就长着一个刺眼的瘊子。
“我也相信,他一定还活着。我还会去很多地方,我会帮你寻找他。”和洛伊娜告别时,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前面还有很多的山,很多的河,很多的村镇。我还会听到不计其数的故事,我依然在寻找那个最会讲故事的人。
如果你恰好遇到他,请你告诉我。
去年暑假,母亲带着小侄女和小外甥来郑州做客。
我揣摩着,母亲一定是想我了,又不好意思开口说,便提早帮他们预订了往返郑州的火车票。
那天我到车站接母亲,远远地便看到她一手牵着小侄女,一手提着一篮鸡蛋,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小外甥跟在后头,懂事地帮外婆推着行李箱。我心里有点儿内疚,母亲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这几年身体发福,走路爬楼梯都吃力,我怎么着也该去站台迎接一下的。
到家后,将老人小孩安顿好,我还得去单位上班。下班回来,母亲早做好了几样从老家带过来的菜肴:干笋烧腊肉、坛子酸刀豆、腊味合蒸……
母亲一来,家乡的味道便浓郁起来了。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安排着这几天的行程:再上两天班就是周末,周四晚上带两个小孩去看电影;周五晚上有豫剧表演,我知道母亲好看戏,就特意托人找了几张票,顺便带他们去尝尝豫菜,吃吃烩面;周六去郑东新区走一圈,逛逛动物园;周日我开车带他们去登封,游少林寺,看少林功夫。
两个小孩听得直拍手。母亲说,你安排吧,别影响工作就好。犹豫了一会儿,又问,去少林寺多远路程?门票多少钱?
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门票也不贵,大人一二百,小孩子半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勤劳节俭了一辈子,她哪里舍得花钱出去旅游?
果然,母亲不愿意了,少林寺就别去了,你上班累,周末正好休息休息。
花不了几个钱,你都大老远来了,就一起去看看吧。我劝母亲。
母亲没有再反对,到周六晚上,临睡前,才小心翼翼地跟我说,今天走了一天路,腰也酸了,腿也乏了,少林寺那么远,就不去了,下回再去。见我面露不悦,她又补充说,要不,我们换个离家近点儿的地方,随便转转就行了。
想了半天,那就去绿博园吧。天气不热,逛公园对老人小孩都适宜。玩半天,还能休息半天。商量妥当,母亲这才安心睡下。
没想到,第二天又出了岔子。那天绿博园刚好做活动,我看到进园的车子排着长队,便掉头将车停到了路对面“方特欢乐世界”的停车场。刚下车,小外甥和小侄女就往方特大门跑,叫都叫不住。
我们去方特吧。小外甥拉着外婆的手,央求着。
我要去玩过山车。小侄女也跟着直嚷嚷。
这两个小家伙儿,也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过方特,这会儿早被方特大门的彩色城堡给绊住了脚,迷住了魂。我劝了好一阵,好话说了一箩筐,俩熊孩子就是不听。
母亲本来就宠小孩,这会儿全没了主意,直看着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两手一摊,要不,今天就玩方特吧。
买票进了园子,母亲一路开启了埋怨模式:俩小兔崽子,一张票好几百呢。后来看小孩们玩得兴起,自己也跟着乐呵起来。
这一辈子,比花钱还让母亲心疼的,恐怕就是这几个孩子吧。
小侄女和小外甥像是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人一般,先玩了一些小孩子的项目,又兴冲冲地跑到过山车那边。
母亲几乎是一路小跑,跟在两个小孩屁股后头。这里说说要注意安全啊,眼睛要看好前方,鞋带先系好;那边又嚷嚷拉住扶手,系好安全带,手不要乱动……一圈下来,小孩们没累着,母亲的额头上早渗出了一圈细细的汗珠。
到坐过山车的时候,母亲说,这个你也可以玩,你带他们玩吧,让我歇歇。
排队的当儿,母亲给俩小孩递水递吃的,眼看着别人在过山车上坐了一回,上上下下转着圈儿,眼都看直了,一个劲儿问我,这么高,这么快,还倒着开,能保证安全不?
我说,放心吧,安全着呢。
我们下来的时候,小孩们兴奋得还在尖叫。我看到母亲的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的汗珠更密了,似乎她那颗心还悬在半空中。
太吓人了,我看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母亲这样说着,把我们都逗笑了。
又玩了几个项目,有些项目本来母亲也可以参与,但她说得留人看包包衣物,而且刚看我们坐过山车,这会儿腿还是软的。
最后一个项目是4D电影《飞越极限》,我再三邀母亲参加。我说,你也是买票进来的,一个项目都不玩,太浪费了。
母亲终于答应了。排队进去后,工作人员走过来询问母亲的年龄,还特意安慰她,不要紧张,将身体放轻松,就当是看电影环游世界了。
俩小孩一刻也闲不住,短短几分钟里,两个人一直在比赛谁认的地方多。小外甥明显要胜出一筹,嚷嚷着做起了“导游”:外婆,快看,这是里约基督像、伦敦大桥、纽约自由女神、巴黎埃菲尔铁塔、埃及金字塔……到中国啦,喜马拉雅山、布达拉宫、长城、北京故宫、东方明珠、维多利亚港……
场面宏大真实,甚至有点儿惊险刺激,我担心母亲,眼睛不时地往她那边瞅,但直到影片放完开灯,影院里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回家路上,俩小孩还在嚷嚷着回味今天玩过的项目。母亲可能真的累了,坐在副驾上打了会儿盹。见她醒来,小外甥问,外婆,今天你就玩了一个项目,你觉得好玩吗?
好玩,好玩。母亲笑着说,只要你们玩得开心,我就觉得好玩。
我在一边接腔,妈,其实你还不到六十,那里的很多项目你都能玩,下次再来,遇到害怕的地方,你就使劲喊出来,那样,你就不会怕了。
我哪敢看啊,只看了一眼,我闭着眼睛晃过来的。母亲轻轻地嘟囔了一句。
坐在后座的小孩们没有听到,依然在饶有兴趣地讨论着他们的话题。我却听得很清楚,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悸动。作为一位母亲,她的快乐是那么简单,就是陪在孩子们身边,心疼他们,让他们开心。
说件有点儿意思的事情吧。
去年这个时候,我回老家参加高中毕业20周年的同学聚会。说是聚会,也就是一起说说话,喝喝酒,然后去KTV,继续说话,继续喝酒。到后半夜,男生几乎都喝多了。除了我。你说,一个压根儿不喝酒的男人,他会喝多吗?
女生还算矜持,但也有一个人喝吐了,吐完后闹着还要喝,拦都拦不住。是一个叫清的女生,曾经的班花,现在仍然是众人的焦点。大家轮流和她碰杯,她来者不拒。酒量再好,毕竟是人,不是酒罐子。
再热闹,也终将散场,一众男女相拥告别。清住在市区西郊,我主动要求开车送她回去。那时已过凌晨一点,经过市中心的青山公园时,清突然叫我停车,蹲在马路边吐了半天,吐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我拿水给她漱口,递纸巾给她擦嘴。我说,吐吧,全吐出来就好了。
真的喝多了。她像是清醒了一些,不好意思地说,能陪我坐会儿吗?
于是我们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聊天。聊过去的事情。有些事情印象很深刻,有些事情,听着感觉很遥远,很陌生,甚至有点儿别扭,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初恋。
清说,你不知道吧,其实那时候亮喜欢我,我也喜欢亮。
确实不知道。亮和我一个宿舍,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竟然从未与我提起。
她似乎沉醉在甜蜜的回忆里。
是很单纯的回忆。金童玉女,珠联璧合。高考前一周,无故旷课算是天大的事情。他俩一起逃学,相约去了海边。大海离学校有七八十公里,当时我们都没有去过。
在她的讲述里,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清风徐徐,浪涛阵阵。天一定很蓝,海也一定很蓝。
那一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然后,送她回家,一路上没再说话。
这次聚会,亮是唯一没有到场的同学。没人能联系上他,他就像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了。
第二天,我们在外地工作的陆续返程,留在老家的十几个同学一起相送。
清没有来。
大家恋恋不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怎的又说到了亮。我提起昨晚的事,清和亮,那场隐秘而美好的初恋。
大家一脸惊讶。有同学说,不对,那时候追清的明明是伟,约清去海边的也是伟。
伟刚刚打车去了火车站,一时无从求证。
媛说话了。媛曾跟清一个宿舍,一对好闺蜜。媛说,伟喜欢清,他一直在追清,约清去海边的就是伟。
但清喜欢的是亮。媛又补充说,清一直暗恋亮,暗恋了很多年。
大家七嘴八舌,记忆拼贴到一起,真相便慢慢浮现出来。
又是一片唏嘘感叹。
聚会归来。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越想越有意思,于是写下来,写成了小说。
我将小说给老婆大人看,老婆大人看得很没耐心。看完了,说,你编的吧。
我说,有生活的原型,也有艺术的虚构,生活永远比小说要精彩。
这孤男寡女的大半夜逛公园聊天儿,你信吗?老婆大人显然不相信,她朝我翻一下白眼,说,嘁,你就继续编吧。
李志伟,就是小说主人公伟的原型。
李志伟说,除了你,谁还会有这么文艺、这么矫情的想法?
而且,就算李志伟说得再有鼻子有眼,我也没印象了。这小说情节,多半是我编出来的。你说,真要是将生活过成小说了,这生活还过得下去吗?
李海清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秦大作家,你小说写多了吧?
我一本正经地追问,到底有没有这事?
没有。回答得那么干脆。
很正常的事儿,有时也会变得很不正常。
看来,这篇小说,是不会有结局了。
暗恋是会生根的。
他的暗恋,全长在诗歌里。
他每天都写诗。整整一年,他写了三百多首诗。
每一首,每一行,每一个字,都是他对她美好的幻想。
这些诗写在本子上,写在博客上,写在校刊上。很多人都知道,在中文系,有这么一个写情诗的男孩。
她似乎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她始终只是他生命中那个渐渐远去的模糊的身影。而他也没有勇气,将这份爱公之于众。
后来出现了另一个她。
第一次,有女孩主动邀他看电影,去夜色朦胧的江边散步。而且,这个女孩还红着脸说,都说学长你有才华,我觉得学长你长得也很好看啊。
就是这样,好像只有经历过无望的爱恋,才会真正懂得珍惜触手可及的缘分。
但他还是忍不住,偶尔去翻翻那些长满了诗歌的日记本。
她笑着说,其实我都知道啊。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这些诗都是写给我的啊……其实,学姐早就告诉我这个秘密了。那个叫穗子的学姐,你还记得她吗?
他又怎么忘得掉这个名字。
那个他曾经暗恋的她,那个叫穗子的女孩。
在星巴克,她又遇见了他。她的前任男友,准确地说,是前前前任。
有两三年没见了吧,他还是瘦高瘦高的,脸还是那么好看,在吧台里认真地忙碌着,连背影都是那么熟悉。
现任就坐在边上,正为咖啡里加糖太多可能会让肚子变大而埋怨着。
她记得前任也不懂咖啡的,不喜欢喝,甚至有点儿讨厌。
她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吧,就是想凑个热闹,排个队,拍个照,发个朋友圈,然后自己给自己点个赞。这么多年,好像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她?她心里想,要不要过去跟他打一声招呼?或许可以问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咖啡吗,怎么来星巴克工作了?
他应该还记得她。毕竟他们在一起两年多。他也许会很惊讶,因为她和他分手就去了另一个城市。他也许已经有了新女友,他也许会说,哦。
她有些走神,全然没注意现任因为咖啡加糖太多,去吧台找前任说事。他的嗓门那么大,好像全星巴克的顾客都能听到似的。他说:“你们的咖啡也太甜了吧!星巴克的糖都不要钱吗?”
她迅速逃出了星巴克,桌子上的咖啡还冒着热气,连照片都没顾上拍。
只有不懂咖啡的人,才害怕咖啡是苦的吧。
说分就分,她开始着手从生活中清除与他有关的一切。
然后是家里的大扫除,他用过的水杯、盖过的被子、看过的书、趿过的拖鞋、看了一半的DVD……恨不能将与他亲热过的自己,也一并垃圾桶里见。
她说,一个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是死了一样。
但他不这么想,他还是会不经意地在她的生活里横冲直撞。
这让她心生厌恶,更加处心积虑地防着他。而她的防备,又反过来让他变本加厉地想要窥探她。
他就像她的影子,只要有光,就会投射到她的墙壁上。
直到半年后,她和他相遇在地铁站。
这是一场没有预谋的相见。她看到了他,他应该也看到了她。她想躲开他,但无处可躲。他正面走了过来。两个人擦肩而过,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她其实也早已经死过了。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快,慢递男孩只想活得慢一点。
他从不坐飞机,高铁也嫌快,能走路就走路,能骑车就骑车,不行就搭公交。实在要出远门,绿皮火车也还不错吧。那种一天到晚“咔嚓咔嚓”的声音,让他觉得生活的火气没有那么重。
那你给她写封情书,快递过去。友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样也太快了吧。”
他开始等待回音。
往返几百米的距离,走了整整一周。
这才是他想要的恋爱的感觉,享受那份慢慢地等待,慢慢地煎熬。
女孩收到信,竟然回信同意与他交往。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相同的奇怪的人,用他们的方式相遇相识。
那一晚,在夜色如水的江堤上,慢递男孩想吻女孩。女孩推开他,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太快了吗?
遇到难以决定的事情,硬币男孩总是通过抛硬币来做出决定。
比如说,他要追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很优秀,他拿不准自己有没有追她的勇气。于是,他拿出硬币,往空中一抛,掉在手心里。
是字面,去追吧。
明显追不到。那么优秀的女孩,又怎么会看上他?
他又拿出硬币,往空中一抛,掉在手心里。
还是字面,继续追。
又被拒了。硬币男孩还是不死心,因为硬币抛出去掉在手心里,总是字面。是字面,就没有理由不继续追下去。
到后来,女孩动心了。问他,是什么让你这么死心眼?
是硬币。硬币男孩拿出那枚硬币,它抛出去,掉在手心里,总是字面。
女孩不相信,你这枚硬币,两面都是字面吧?
硬币男孩将硬币给女孩看,一面是字面,一面是花面。与普通硬币,没有什么不同。
女孩还是犹豫:一个靠抛硬币来做决定的男孩,是不是值得托付终身?
硬币男孩说,那就再抛一次硬币吧,如果是字面,我们就在一起;如果是花面,我们就当没有认识过。
于是,他拿出硬币,往空中一抛……
这一次,硬币没能掉进他手心里,而是掉在地上,滚到了街边的下水道里。
唧唧唧,唧唧唧。
她的手机响个不停,提示音显然特别设置过,像一只蛐蛐在叫。
“很忙吗?”我问她。
“还好。”
“你消息真多。”我问,“是谁啊?”
“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她将手机递过来。
满屏都是一个人的信息提示,有文字的,有语音的,也有图片和视频。几分钟一条。多数是疑问句式:在哪里?干吗呢?起床了吗?吃饭了吗?下课了吗?想我了吗?如此种种。
“这样子,你不嫌烦吗?”
“还好吧。”她说,“反正都还没见过面。”
正说着话,唧唧唧,蛐蛐又叫起来。是一条语音,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老婆你想我没?你现在和谁在一起啊?”
“和一个朋友。”她喝了一口咖啡,回了一条语音。
唧唧唧,简直秒回:“男生还是女生哦?”
“当然是女生。”她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假话。
沉默了一会,我问她:“那他是你男朋友,我算什么啊?”
“网上刚认识的吗,都说了还没见过面。”她又喝了一口咖啡,像是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就当他是一只电子宠物好喽。”
没有人知道,积木男孩其实是自己拼装起来的一堆积木。
每次恋爱,他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一用力,就会伤害到他心爱的女孩,更怕伤了自己,让身体变得支离破碎。
接下来,他需要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一边疗伤,一边用剩下的积木重新拼装好自己,让别人看不出他缺少了什么。
记不清这是积木男孩第几次失恋了。
他满以为这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恋爱。那么好一个女孩,简直是他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谁知道呢,可能就是因为太好了吧?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就像一个美丽的泡泡,或者是一道彩虹。
破了,消失了。
连伤心都来不及,积木男孩回到住处,锁上门,先检查一下,他又少了身体的哪一部分,然后再想一想该怎样重新拼好自己。
看着满地零落的自己,积木男孩有点儿想哭。
这一次,他丢掉的,是一颗心。
恋爱中的女孩都有特异功能,她们能将男朋友变成她们想要的任意形态。
旅游的时候,他是一台跟拍的美颜相机。
逛街的时候,就让他变成一台ATM取款机。
出了门,他就是汽车,是保镖,是超级英雄,是行走的荷尔蒙。
回到家里,要秒变家务机器人,管拖地洗衣,买菜做饭,情话要说得像巧克力那么甜。
这个夏天很热很热,女孩觉得自己都快要融化了。
于是,她让男朋友变成了一台空调。
智能的那种,能自动控温控湿,静音舒适,还省电节能。
这个夏天很长很长,天气转凉的时候,女孩发现,男朋友变不回来了,他成了一个空调男孩。
“空调男孩也很好啊。”最好的男人,就应该冬暖夏凉,体贴入微。
可是,有一天,当空调男孩从睡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心爱的女朋友不见了。
他找啊找,找啊找,最后在被窝里找到了一团水渍。
闻一闻,还有草莓的味道。
空调男孩伤心地哭了。
昨晚,气温突降,空调男孩一定是自动开启了暖风模式。
他忘了,她是一个草莓味的冰激凌。
有人喜欢猫,有人喜欢狗。有一个男孩,他喜欢上了一只麻雀。
也许是因为孤独吧。
男孩没有朋友,连说话的人也找不着。
那只麻雀经常飞过来,它不敢靠近男孩,总是远远地,躲躲闪闪地,扑棱着翅膀,和别的麻雀一起,说着让人脸红的悄悄话。
男孩想,它一定是饿了吧,要不,给它放一些稻子,或者一些陈年的麦粒。这样,我就可以和它说,我们做朋友吧?
但男孩动不了,他只能想啊想……
终于有一天,一个男人来了——是男孩的爸爸。他带来了一些陈年的麦粒,放在离男孩不远的地方。
那只麻雀开始有些胆怯,但它实在是太饿了,躲躲闪闪地,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地里的稻子还没熟呢,这些陈年的麦粒,够它饱餐一顿了。
男孩看着麻雀。它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他几乎能听到它慌乱的心跳。
男孩闭上眼睛,鼓起勇气说,我们做朋友吧?
麻雀似乎没有听到,它扑棱了几下翅膀,麦粒还没吃完,就倒在了男孩面前……
第二天,那个男人又来了。
他看到地上有一只僵死的麻雀,骂了一句,蠢鸟!
回过头,他看到了歪倒在地上的稻草人——你猜对了,就是那个喜欢麻雀的男孩,他朝着死鸟的方向,四肢散落了一地——那个男人还以为是被风吹倒的,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晦气,得重新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