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P的推荐LOFTER(乐乎)

蔡铭伏地磕头,“陛下,人给您带过来了。”

虽说陈丽君是阉了,成了小太监,穿着小太监的衣服,但她腰杆站得笔直,穿着太监服不像太监,倒像是玉树临风的御前带刀侍卫。

“为何不跪?”

伏身跪地的蔡铭侧头瞥见旁边义子陈丽君站如松,心道:“我滴个亲娘耶,宫廷礼仪不是刚教不久吗?怎么见了陛下都不跪?”

她拉着陈丽君的衣角,急忙叫她跪下。

又替她解释道:“小君子被刳割腺体不久,心神未调整过来,望陛下恕罪。”

“小君子?是你给她取的诨名吗?”

...

“是的,陛下。敬事房做事的小太监都有诨名,平时叫起来比较方便。”

“她以后跟在朕的身边做事,名字就由朕来取吧。”

蔡铭听到女帝要给陈丽君赐名,让她磕头谢恩,“快快谢陛下赐名。”

陈丽君的“谢”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李云霄慢条斯理的地说道:“就……就叫小阉狗。安安心心的在朕的身边做一条听话的小狗,别想着回家成什么亲了。”

小阉狗?这不明摆着侮辱人吗?

她起身要站起来,被蔡铭按了下去。

“怎么?你不喜欢朕赐的名字?”

“没有没有,她喜欢这个名字。”

悄声对陈丽君道:“别冲动,你不要小命,义父的老命还得留着。”

“让她自己回答。”

陈丽君咬牙切齿道:“喜欢。”

“喜欢就好。此名与你甚为贴切,反正你不想做朕的侍君,那做朕的一条小阉狗也是极好的。”

说完,李云霄从桌案处起身,走了过来,用食指挑起陈丽君的下巴,她的目光直视这双明亮的眼睛,开口却是问旁边的蔡铭:“蔡总管,她真的阉干净了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阉干净了,陛下。”

“你下去吧,她留在这里。”

“是。”

蔡铭退下时,心中惴惴不安,担心义子迟早会闯下祸来。

但古语有云,富贵险中求。若没有险,那这福气岂不是人人都能拿得到?所以,她只能事事关照,托人托关系,千万不能让陈丽君惹下祸来,即便惹了,也得想尽办法给她擦屁股。

“我要在这里伺候多少年?才可以放我回去。”

“多少年?你以为这是罚你坐牢吗?满了年限就回去?入了宫做太监就是一辈子。”

“那我不干了。”

陈丽君脱着身上的太监服。

“你可以不做朕的小阉狗。但你的家乡桃花山与安南国交界,流寇、匪寇不断,朕可以派兵荡平桃花山,绞杀流寇、匪寇,你觉得怎么样?”

“桃花山村民不是流寇,我们世世代代打猎为生。”

“村民或许不是流寇,可若流寇混迹其中,朝廷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陈丽君咬牙道:“那你要我怎样?”

“衣服穿上,乖乖在我身边当一只小阉狗。”

“我有什么值得陛下留在身边的?”

“朕留你自有留你的道理。你只需要办好事,把朕伺候舒服即可。朕舒服了,江山才能治理得好。”

李云霄说完,打了一个哈欠。

“朕乏了,去把沐足水端来,再把床铺好,伺候朕就寝。”

出了寝殿的陈丽君心知女帝是铁了心要把她留在身边折磨,想求她放自己回桃花山是不可能的了,要想办法自己逃走。

“调一批还处在情潮期的坤泽宫女来朕的寝殿。”

方圆明白女帝的用意,是要用情潮期的坤泽来验一验乾元君是否阉割干净,即便是未分化完全的乾元君,被数量众多的情潮期坤泽包围着,也会诱发分化的。

至于是验哪一位乾元君?

自然是陈丽君。

「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

非典型童养赘婿文学

3.8w

先婚后爱

ooc

请勿上升真人,也请不要上纲上线!!!

———

“风景名胜多如画,湖心亭下临水歌。吟诗弄笔咏园景,仙境人间不曾见。”

不知历经多少个年头已经发黑包浆的木桨子划过青绿的河水,荡起一道浅浅的碧波。东风拂过河面,将那...

不知历经多少个年头已经发黑包浆的木桨子划过青绿的河水,荡起一道浅浅的碧波。东风拂过河面,将那些漂浮无根的水草推向两岸斑驳的石墙。不巧刚挨到一块也惊起了藏在水里的鱼,于是四处逃窜开来。

蜿蜒曲折的水巷中,一只不大不小的扁船在船夫的吴语歌谣中徐徐前行着。

行及一处,闻见岸上有些许喧闹。乌篷里的人原本阖着眼突然睁开了。外头的船夫划桨速度不知不觉地缓了下来。一面张望打量,他一面将嘴里含着的旱烟袋拿在手上。身后的帘布动了动,回头瞧了眼,是昨夜里在城外接到的客人。当时夜黑风高没看清楚样貌,现在是看见了。一件灰色的长布衫,身子比一般男人要清瘦,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眼镜,通身一派斯斯文文的书生气。他心底不免嘀咕了一句,读书人么。

河边上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还抱着个襁褓。老妇人神色从容,随手将怀里的婴孩放进早已准备妥当的木盆之中。岸上虽有不少经过的行人,但大都不拿正眼看她这番举动。而陈丽君看见却不禁皱了皱眉,这时碰巧传来两个说话的声音。

“这不是徐屠夫家的老娘么,想来儿媳妇是生了个囡囡。”

“今日都是第几个了?造孽喔。”

“造孽?这世道变了,连菩萨都保不住你。”

“不必提了工钱又少了,一家老小张着嘴跟在我屁股后面……”

陈丽君循声看去,就见岸上靠在树边闲谈的两个堂倌。其中一个看着面相精明,她心中一动想到包袱里的几十块大洋。另一头那个木盆已经漂离河岸了,老妇人也不见了踪影。于是陈丽君便叫住他们。

眼见两个堂倌往那里去了,船夫一手支着船桨然后很不认同地摇摇头。

“你这样好心,可是救了一个往后还有好多这样的。这是她们的命。”

陈丽君看了看他,日光投到河面上的光影被折射到脸上,时而暗时而亮。她神色认真道。

“现在年代变了,教她们活,她们便活。顺从天意已是步入腐朽的后尘,以后官府自会管这些糟粕。”

“现在的县衙老爷哪管这些?这年头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吃一口饱饭,能苟活下来算不错的了。”

船夫说完笑着摸了一把自己剃掉的头发,脑袋上依旧留着一些硬茬。不光看着茂密且去除不掉。他继续荡起船桨,唯独教面前这位面生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河里的木盆意外不见了,两位堂倌也无功而返。他们话里提到去时已迟孩子被人先一步带走了,如此一来别无他法。一阵推脱后,陈丽君也只收下了一半的赏钱。她站在原处凝目送别那比以往脚步松弛不少的二人。

轻轻晃动的船身重新回到原来的方向。渐渐显露在前面的一座拱桥,沉淀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它也是这片水土最厚爱的桥梁之一。

路过一处草垛,一股幽香浅浅飘来。陈丽君转头就发现那深绿中点点青色琼姿,花序排列整洁,静静守候在河水边如同一温婉动人的江南女子在翘首以盼什么。她认得那是杜若花。

“上船的,过了这座桥就是各样商贩的港口啦。”

陈丽君的视线从船夫黝黑的指头所伸向的地方望去。乌篷船头过了桥底,穿过短暂的黑暗随即莅临这个有点陌生的故乡。在她眼前慢慢展开的是一幅人头攒动、繁盛无比的江南水市图。

她又回来了。

环视四周的景色,至此陈丽君很是感慨地想着。

/

此时还是大暑的尾巴,天气甚热。赌坊门口,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围在一起,里外足有两三层之多。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他们热烈地大笑着。只见其中一个穿着稍显雍容华贵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扯下自己的衣裳往地上一摔。

“李二,这已是你输了第三回了。愿赌服输!”

另一个长着一张麻子脸的男人颇为得意地将桌上的金银往自己这边揽。

“今日无非是我手气不好,我与你比摔跤!”

而李二脸上很是不服气,脖颈都冒起青筋。闷热的气温令他额头出了不少汗,后背白色的衬衣都被打湿了,毫无一点像富家子弟。即使这般落水狗的狼狈样子,也要拼命挣回些颜面来。

于是莫约过了十分钟,赌坊后的一片开阔的沙地上,那十几个人自主散成一个圈子。河上的风忽大,赶着农家的鸭子上了岸,沿河而种的桑树梢子上也飞起一些麻雀。伴着闹剧开场,远处隐约来了几只归家的乌篷船。船夫们放下撑篙,他们脸上也同这些白丁一样挂起戏谑的笑。

艳阳高照下的沙地上,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块,时不时还有人为此发出几声喝彩来助兴。正当李二挨了好几下拳脚的工夫,闹哄哄的人群努力钻进一个身材臃肿的老汉。两眼瞧见李二浑身灰土,嘴角乌青。满脸惊恐的他胡子颤颤抖擞,眼珠子睁圆地高喊一声。

“二少爷呀!”

回宅子的路上,李才明拿手帕子把脸上的沙土擦掉,老庆管家边追着为他穿上外褂边在他耳根前提醒道。

“大小姐就在宅子里,您回去说话可要好生注意些。”

“她今日没去铺子里?我不过就去赌坊一趟,她应该不知道……”

绕过几个巷子走出拐角,李家宅子就在眼前,李才明说着放低了音量。提起衣摆一脚跨入大门,此时他还有些许侥幸。

“二少爷您不知道,那人今日回来了。”

李才明站住脚猛地转过脑袋,他双眼端详了一下老庆管家一言难尽的表情,才一会儿眼神便从惊奇转变为玩味,不过随即咧开嘴巴嗤笑一声。

“呵,那雄媳妇回来了?!”

李二少忘了心忧也不忘贬低那便宜姐夫一嘴,他自以为马上就会一切太平。步履匆匆的两人往东头继续走去了。

“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他死外边了。”

东厢房的院子里栽了一棵香樟树。过了梅雨季一些日子,那枝叶愈发茂密,抬眸眺望只见典雅的屋檐四角所框架的视野处,独独被这葱郁的绿叶撑满。树身散发出樟脑的气味,悄无声息弥漫开来,飘进花窗。屋内的红木榻上端坐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蛾眉曼睩,远山芙蓉。宽长的袖子里露出一只戴着玉镯的手,手指捏住纸头轻轻翻开面前的账本。

“小姐。”

李云霄闭眼捏了捏眉心,不轻不重地应了一下。

“已经教人送去育婴堂了。庆管家也去赌坊把二少爷找回来,正在东堂用饭。”

“等会把银庄的账目带着去,只教那几个长工的也不要手下留情。”

丫鬟听完连连答应,接着李云霄起身走下榻,她看向花窗外的天色。院子里还种了杜若,下人们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花开得正精神,衬托出满堂芬芳。明明赏着该教人心情舒畅,偏偏李云霄不为此动容半分。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鸟啼,下一幕窗前的梅树上跳出一只喜鹊来。她不由得想起一句典故,时人之家闻鹊声皆以为喜兆。报喜鸟落在梅枝上,应是“喜上眉梢”。思绪到这里,李云霄才动了动神色。

“他几时到?”

丫鬟不用想问的是谁,便心领神会回答道:“昨夜上的船,估摸着还有半柱香的工夫。”

李家在江南是做贡茶的,百年间生意兴隆,族亲关系紧密,故是一个守旧的传统宗族。直到近十几年内忧外患,家族产业也深受影响。可宗支这一脉只留得李运齐的两儿一女。长子幼年夭折,因此只剩长女和幼子。可惜单单那李才明是个酒囊饭袋的纨绔,管教多年毫无长进,家业就这么交给李云霄打点。

李老爷子生前经营茶铺时,多少接触过一些洋人,思想上算是开明。可是女子总在外抛头露面不安分守己免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于是他就想着招个赘婿。一番探访后,乡下的一户陈姓穷苦人家,膝下有五子。只三两银子就将其十二岁的幼子带了回来。不过也才亲手培养了两年多,李老爷子便突发痛心病撒手人寰。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个给李家大小姐做童养夫的毛头小子在三年后的婚夜,竟然偷渡乘船离开。一封留下的书信里扬言道自己留洋去了。再往后就不知踪迹,直到上个月忽然寄回一封信来。

此去经年,不长不短五个春秋。

东堂的饭桌上,摆着一碟清炒河虾仁,一碟丝瓜毛豆,一碗百叶结烧肉,还有份糕点。李才明在外待了半天又和人打了架,早已饿坏了,他端着饭碗大快朵颐,顾不得细嚼慢咽。正吃着吃着,余光瞥见某个娉婷的身影在桌子的另一角坐下。李才明心头一紧,然后小心地吃完最后一口饭。他拿帕子擦了一下嘴,两眼谨慎观察对方的反应。

“吃完了?”

李云霄抿了口茶缓缓放下茶碗。

“吃完便领罚去。”

李才明转眸瞅见门口几个长工,其中两个还握着眼熟的长棍。他仍嘴硬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急声道。

“阿姊,我今日没去赌坊,家里的账本我都没动!”

老庆管家在旁边听见他的辩解,忍不住轻叹一声。老爷生前说的对,凭二少爷的脑瓜子他接手不了家业。

“我也未说你去赌坊了。”

李才明就这样挣扎无果地被拖走了,没一会儿边上就传来了凄惨的哀嚎声。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对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

外头日光被一片云压住了。堂前水缸里的铜钱草因夏日的炎热灼伤,枯败了许多。李云霄盘算着该换些荷花放里面养养,但是不知现在养会不会太晚了。毕竟重头开始也要再花好多心思感情才行。李云霄的目光从水缸上挪开,然后就这么在空中触及到了出现在正大门的一双布鞋。由下及上,直到那人完全进入视线里。

她有点记不得了,但是她知道,那是自己豆蔻之年相互许下婚配的夫君。

绵绵细雨打落在青瓦上,顺着屋檐的弧度一点点滴下,又一阵子雨水下大了些,化形成一道水帘。推开酒楼的一扇窗户,俯视下面那段窄窄的巷子路和楼下穿流而过的河水。河面连续不断地被雨水激起涟漪,客船上的船夫披着蓑衣,不紧不慢地摇橹前行。巷子石板路上的行人也撑起油纸伞,各式各样的伞面挨在一块,从头顶望去,仿佛是一条意境唯美的花路。

一把扇子往酒桌上一拍,拉回了李才明的注意力。

“那家伙就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回来了?你阿姊竟然能让他住下。”

对面的人是他在私塾的同窗好友,隔壁布行的三公子王瑭。李才明前段日子受完罚,不仅屁股疼得下不了榻还被禁足了半个月。今日这刚解禁,伤也才刚好,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出来诉苦水了。一听到王瑭反问关于那位留洋归来姐夫的事,他面露不快地回答道。

“是啊。也不知道阿姊怎么想的?打我记事起两人都没见过几面,更别提我爹走后三年。记得那次是我舅舅主持的婚事,结果新婚之夜他却跑了。”

出了这档子事,李家可谓受尽蜚语。街坊邻里口中那姓陈的赘婿就像一头养不熟的狼,李家大小姐很是可怜,棺材板里的李运齐都要被拉出来嘀咕几句。

“他回来能做什么?左右也不过就是个雄鸡下蛋的,哪天生不出蛋来,你等着瞧我阿姊把他扫地出门!”

说到这里,李才明忿忿不平地拍了一下桌面,使杯子里的酒水都震溢出来一些。

昏暗的屋子里独留一盏油灯在燃烧,案前的人低头在一张纸上书写着。写完后放下钢笔,待笔迹晾干就将其折叠塞进边上的信封中。此时陈丽君终于抬眸看向窗外的阴雨天,南方的雨是杏雨梨云般的雨,看得教人痴眼。她摘下眼镜走到门边,耳里听着淅沥的雨声。此次回江南并非只是投奔于李家,而是上头有调令将她调到此地上任。官职不小,可是要把原来的恶根挖掉也是件需要花些耐心的要事。远在金陵的义父嘱咐过她,凡事都要小心处理,既不能让人清楚自己的底细也不能冒然行事。

陈丽君思及此处,脑海又浮现出那日来到李家的场景。七月天的气温,李二公子挨着木棍的毒打,他的长姐坐在堂前不动声色地喝茶。而她当时想着自己跑出去了五年,使李云霄一人承受了五年的非议,何况李老爷也走了多年无人过问这么个赘婿,她若记恨便不会默许自己留下。住是住下了,还是离东厢房最近的一间。可是那女人神色含深,实在教人揣不透她的心思。

雨还在下着,今日陈丽君便要把信寄回给义父。她把信封揣进衣袖内,然后打起伞步入潇潇的雨中。

粉墙黛瓦的房屋早已褪去原本的模样,乳白的墙体布满风霜留下的痕迹,墙根处也爬上了青苔。江南朦胧的烟雨映入眼底,说不出的柔情,道不清的惆怅。李云霄站在店铺里看着外面的景象好一会儿。这样的时侯货物是运不走的,为了避免茶叶被雨淋湿,店里的佣工们都在整理仓库的囤货。

“舅舅手里的那几十亩乡下的田,前些日子听说有佃农闹事了?”

“是的小姐,据说舅老爷忽然提高了租金,一大半的佃农交不上钱。后面还闹到里长那里去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穷苦百姓时常会闹饥荒,勒紧腰带过日子也完全没法有口饭吃。更不提原先就要交纳的田赋,家里有点薄田的还能勉强度日,而那些佃农被这位舅老爷这么一折腾,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布行的王老板还说最近有个金陵来的新官老爷下江南了。不知是何人。茶楼的客人都议论说天要变了。”

李云霄嘴角似笑非笑。像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商贩平日里流动的消息往往要比道上的快得多。

“新上任的官么,不是待宰的羔羊就是蒙层羊皮的狼。”

官府那帮人与这片土壤打交道多年,早就根深蒂固。想要教他们接受新事物改变现状,恐怕比登天都要难。她也好奇地想,什么样的人真的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局面?

“那人今日外出了吗?”

李云霄回想起那位突然归家的人。而丫鬟见小姐态度不明,那声姑爷也叫不出来,便改口道。

“午前走时未见他出来。”

邮传局门口就有一个栽着荷花的水缸子,青花瓷缸,翠绿的荷叶中点缀一抹粉红,里面还养了几条鱼。屋檐滴下的雨水砸进缸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来。陈丽君一路走来身上也湿了不少,她寄完信准备撑伞离开。没走几步经过的一条巷子口,陈丽君瞧见一个未打伞身上还湿透的妇人,仔细一瞅,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不忍见其继续淋雨,陈丽君快步上前将伞柄递了过去。

“我的伞给你吧。雨天赶紧抱着孩子回家去。”

妇人很惊讶感激地看着她。不过听完后半句话,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眼神变得哀凉。

“谢谢你。不过我是来送孩子的。”

陈丽君这才发现附近就是一所育婴堂,不太高的围墙,墙上凿了几个不大的洞口,然后安了一个抽屉,正正好能装下一个婴儿。只不过围墙外边下着雨,里边就不清楚是不是了。陈丽君转过头见那妇人对着孩子小声唤了几句乳名,囡囡。

直到一步一步走远后,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婴啼声。丝丝凉的雨水打在脸上,陈丽君抬头望向天,两眼紧闭久久不愿睁开,好似这样才能不让自己的内心太过煎熬。偶然又听到一道沙哑的叫卖声,等她看去,是一个阿婆在卖荷花苗。一整棵苗连着淤泥绑起来的,花瓣粉嫩饱满,枝叶肥绿。

第一天进李家,她就发现堂前的水缸里一片萧败。陈丽君想主动打理,那便由自己重头开始吧。

“阿婆,这些我都买了。”

李家的晚饭一向简单,两荤两素一汤。因寻常也就姐弟两个吃。不过近日不一样了,桌上多添了一副碗筷。天色渐暗,东堂的各个地方也点上了油灯。菜一上齐,李才明刚要动筷,老庆管家却拦住他。

“大小姐说人都未到不可先动筷。”

“还有谁要来?”

平时这个点阿姊都在处理铺子的事情,通常会让他先吃不用等。可是今晚惯例却变了。李才明蹙眉,很不高兴地放下筷子。

“陈姑爷还没来。”

“他?!凭什么?”

李才明的脾气一下子炸了。

“这是大小姐的意思。”

老庆管家回答道。他也是意外被李云霄吩咐了一句,说一定要等人来。但是这陈姑爷好像一时半会也来不了。

到了晚上雨已停了,只听草地里的蝈蝈放声叫唤着,天气难得来了一股凉意。陈丽君揉揉酸痛的腰转过身,迎面就撞见了那位大小姐。天很黑,而天上的星河熠熠夺目,衬得李云霄看过来的目光深切。二人相视无言。陈丽君就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此刻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响了几声。

“该用饭了。”

李云霄说完不等她反应就先一步进东堂了。余下陈丽君一人在原地松了口气。

倚水而活的荷花欣欣向荣,新生的到来也使水缸内将不复先前的铜钱草那般死气沉沉了。

——

一连过了好几日休沐之后,官府陈朽的大门也再次被打开。高堂的红木桌改成了简易的公案,上面整齐堆放了各种书籍和案卷。陈丽君一边飞快过目一边用墨水笔在纸上批注。外头的晨曦入牖来,将屋内的地砖添上金色的条纹。几个官员驻足在梁柱边,他们转溜着眼珠子暗戳戳打量桌前那位年轻的监督。今日大约是卯时,所有人就都到这里守着了。念及此处,几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不满的神情来。

眼见着马上就要一炷香的时分了,这位金陵调来的长官该歇息一下了吧。刚下江南就要开始处理公务了么,看样子是个狠角色,但手段高不高明试探便知。

邹常荣不禁轻蔑一笑。他抬起脸就要张嘴,谁料陈丽君比他先一步发话道。

“即日起为响应要求,现下决定落实。一切以法为准施行。”

其余几位同僚见邹常荣愣住的样子也略感诧异。

陈丽君说着抬起头,她合上最后一本文件将笔放下。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意外那几个人的反应,起身在他们眼前踱步。

“我先说完也好让几位大人们先有个底。”

陈丽君嘴角勾起一个笑,转过身堪堪定住脚。视线在邹常荣的脸上落下,教他看不懂也揣不透。

“首要的是我要设学堂。”

“学堂就不必了吧。江南自古便是崇文重教之地,私塾随处可见。如今银库吃紧,陈大人理应考虑避免铺张浪费才是。”

另一边,负责财政的官员龚文伧立马跳出来反对。陈丽君只看了他一眼,对于自己的观点娓娓道来。

“儒家说过,有教而无类。教育乃一方之本,设学堂也是为了培养栋梁。而龚大人所说的私塾,其教学的内容远不及先进的‘徳先生和赛先生’啊。至于财政么,只能先委屈各位大人的俸禄了。”

话音掷地,不容置喙。那金乌爬上高位,一道光线将匾额上镌刻的金字一分为二。一面明一面暗,一侧在陈丽君一侧在官僚们。

“寿头活孙!”

邹常荣抽了口烟,颇为不爽地用方言坑骂了一句。其余的同僚们听闻纷纷都哄笑出声。私下的酒局过半,此时他们酒喝了不少,脸上红得很。不知是醉意还是压根就目中无人,令他们肆意张扬。其中除了官员还有几个商人打入内部。

“邹大人你敢当他面骂吗?”

有人出来调侃了一下。布行的王老板是一个察察为明的人,他默不作声继续听这些人的谈话。

“就算是顶上头指派来的监察又如何?那么年轻想两袖清风做官,我看多混几年官场迟早随波逐流。金山银山温柔乡,我可不信他两眼空空。”

邹常荣说完又吸了口烟,他手上的烟可是罕见从西洋运来的,叫什么雪茄。酒楼包厢的窗户开着,外头刮进一起风,烟雾连同灰烬都吹散了。

「吾父敬锡先生亲启:已到江南一个月,昨日才去官府上任。万事开头难。然屡屡想到先生的教诲,不敢怠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现事态仍未安定,还请先生多加小心。」

丫鬟秦芷打七岁起便跟在小姐身边了,十几年来,她从未觉得小姐会比留意二少爷还要多留意其他人。偏那所谓的其他人还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姑爷陈五。要说这陈五,十二岁被老爷带进府里,十四岁才见小姐一面,十八岁便逃婚走了。小时候长得不算喜人,还是西洋的水土养颜?如今是大变模样,本事也厉害。

茶铺里外的光景还是不错的。斜阳下,水碧如玉的护城河温温荡漾着几片叶子。岸边有妇人在洗衣赏,有叫卖的商贩,再过几个时辰米铺也要打烊了。李家的商铺也不似上午那般忙乱,人人皆舒坦地找个角落歇脚。

处理完铺子的事务,李云霄也花了不少精力。她松下神,将身子靠到椅背上稍作休息。门外忽然来了个人,仔细看去发现是布行的王老板。

他走到柜台前双手作揖,很恭维地眯眼笑问道。

“李老板。今日生意如何?”

“这几年行情不好,算是勉强挣扎。”

李云霄说完抬眸笑笑,心里知道他话里有话。果不其然,王老板下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我前几日去喝酒,偶然听闻到那位调任来的监察的消息。初来乍到已下了不少棋呢,看来那些吃茶的客没说错。天要变了,下一回指不定关系到你我这些做买卖的。”

王老板字字句句压低音量,脸上写满了担忧。他这样子反而显得李云霄很淡定。

“王老板何时这么关心大事了。不知你说的那位监察是何人?”

“年纪很轻,据说是刚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名讳不清楚,只道姓耳陈。”

李云霄眉头一皱,描述的人物意外地很清晰了,毕竟区区这年头能有几个留过洋的,年纪姓氏一样的也少见呵。然而她又意识到,这件事预示着李家赘婿突然回来绝非偶然的,陈五的改变也绝非简单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教自己都觉得难以捉摸。李云霄有些不安地捏紧手中的丝绢,沉思片刻计上心来,于是她给了旁边的秦芷一个眼神。

今日最令陈丽君头疼的,便是如何都找不到一位愿意将闲置的房产租出来供设学堂的商人。任她在每个店铺老板面前说干了唾沫也无济于事,于此还得出一个残酷的结论。民众并不信任公家。

“公家来付你的租金,学堂的先生由我来请。至于价钱全由你来定。”

陈丽君作出最大限度的退让,前有好心的随从提醒她只需下几道饬令即可,不怕那些老板硬骨头不答应。奇怪的是她偏要挨个商议。

“大人,这个水市是这个江南最繁华地段之一,我租出去没了客人,这可是亏本买卖啊。”

粮食铺的老板边说边吐掉嘴里的枣核,装作为难的样子。陆续来了些人围观,陈丽君因四处碰壁已被烦得太阳穴突突地直跳。

“不过若是大人愿意,一个月五十两银元。鄙人便忍痛割爱租与你……”

嚯,五十银元!围观的人们惊叹不已,这老板是狮子大开口。不光他们觉得索要的有些过分,陈丽君也很不满意他这样落井下石的做法。可学堂之事延误不得,想到自己还有一点家底还能先垫垫。纠结好一番,陈丽君似乎下定决心。

“既然你说的五十两,那我便……”

未说完,人群里拱进来一个伙计。他打断了陈丽君的话,十分尊敬恳切地说道。

“大人,不用五十两。我家老板愿意无偿供五间铺子出来。”

这回所有人包括粮食铺的老板更加惊讶了。怎么会有人上赶着做亏本生意。

那艘乌篷船就停在河岸边的一棵梧桐树下,船夫蹲在路边抽着烟,他看过来一眼和带路的伙计点头致意一下。登上船时,陈丽君心底还是很复杂的,不知该怎么形容,疑惑还是紧张。伙计为她掀起门帘,等陈丽君低身进去,入眼的是一张桌子,茶具和茶水妥当俱全,看来是早有安排。这时船上又来人了,她回眸看去,便看到了熟悉的秦芷以及她身后步款款的李云霄。

船上的窗户打开通风,不过这个季节还是有些蚊虫的,所以将纱布给窗口遮上。下人们都退出去了,只留下对坐着的二人。气氛有些微妙,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陈丽君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抓紧衣布料,快速瞄了眼对面的人,见李云霄垂眸喝茶没有开口的样子,她只好无聊地将目光投向飞落在桌子上正蠕动的虫子。

“你留洋了几年?”

陈丽君闻声回过神,她微微睁大双眼回答。

“三年。”

走了五年,留洋三年。还有两年莫不是在外……李云霄沉思了一会,端详着陈丽君开始深究起来。样貌变了不少,整个人很文雅和气,大概是经历得太多,所以眼神总是很坚毅。

“在北平先生教了我两年书,后来才去留洋了。回来后他叫我回江南,一是公务,二是不负发妻。”

不负发妻么,还是为了前程才回来的。李云霄想到五年前的那次婚夜,他大可能离开追寻自由,而自己呢,一双被绣花鞋禁锢的脚能往哪儿逃。说对陈丽君没有怨恨都是假的。李云霄心慢慢沉下去,她撇过头冷冷道。

“陈大人的前程自然是无比重要。爹爹生前就厚望你能成才,如今李家的一切顺理成章由你做主。”

“这……”

陈丽君听出来她在揶揄自己。该回些什么呢,是作为丈夫安慰几句还是表明态度。不能太生硬,可柔情点又怪怪的。半晌陈丽君才任命地叹了口气,她直起身对着李云霄一字一句认真道。

“陈某在此对天发誓,如若对李家,对你有半点不轨之心。不得好死,身败名裂。我都认!”

李云霄很惊诧地望向她。没有哪个人敢这么发誓,而且在这个仍然迷信的世间中。

“不是为了所谓的前程,我只想承先行者之志。”

眼前这个人好像不是以前的陈五了。果敢坚韧,思想前进不止。李云霄忽然感觉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她轻声叫了一句陈五。

“唤我陈丽君便可。”

陈丽君否认了原先的叫法。

“何时改的名?”

“是先生给我起的名字。”

她想到那件久远的旧事,施施然一笑。雨打浮萍皆是过往,但今日天气很好,也许会应着那句话,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

天色也才冉冉泛白,日出东山,被晨雾包围住浑圆滚润的弧线,文文莫莫。

趁鸡鸣还没打,李才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凭借他先前不少的经验,不走后门也不经过东堂,就从前门的狗洞钻出去。虽说行为不雅,但起码能悄无声息地躲开耳目溜走。只见他满身泥土地钻过洞口半截身子,刚想一鼓作气爬出去,眼前忽然冒出一根手杖且重重的敲了几下地面。李才明怔怔地仰起脸来,看见大舅爷正脸色阴沉地瞪着他。

檀木桌上摆好滚热的茶水,还上了一些果子点心。东堂里的正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是李老爷子生前的珍藏,早年间花了不少银子买回来的。除此以外他还总喜欢买些稀奇玩意儿,零零碎碎要有几十件,若不是李云霄在生意上经营有方不至于亏损,李家怕是要被晚年的他挥霍一空。

下人抬来椅子,大舅爷却始终没有坐下,反而拿着眼睛四处探寻。

“舅舅怎么不坐下来说话?”

李云霄才用完早饭才不久。不过想来也怪,什么风能把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舅舅给吹来了。见他心不在焉且欲言又止,她便径直问道。

“噢,说来话长……我那外甥女婿呢?他不在府里?”

大舅爷支吾一句未完接着话锋一转问起了陈丽君的去向。

“下人说刚过寅时就出去了。”

大舅爷这才恍悟地点点头,脸上略有些遗憾,心底默默琢磨着。李云霄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

“舅舅找他做什么?”

李家的人都知道舅老爷崔甄丰最不喜那个被妹夫带回来的赘婿了。不仅从未拿正眼瞧过他,还时常在旁人面前唾弃陈五是个攀高枝的软饭。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打探起他的消息来。

“我一早便听说陈五回来了,惭愧未及时来看望。听闻有风声,贤婿了不得可是金陵来的诰命老爷。”

李云霄听完颦眉,想不明白消息会传的如此灵通。看崔甄丰一脸殷勤的笑容,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

“我也是才知道他在官府里做事,舅舅今日忽然来访莫不是有事求他。”

“外甥女你还是聪明的,我此番来确实是有求于他。你也知道先前那些佃农闹事罢工,我与里长好话说尽也不能如愿抬高赋税。所以便想请贤婿……”

崔甄丰的意思暗示得很明显了,他就是想要借陈丽君的势来压底头那帮无知的庄稼汉。但李云霄清楚一旦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达者的欲望是满足不了的。所以她言简意赅地回绝了。

“既然舅舅知道他在公家做事,那便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他为难。”

见李云霄不赞同自己的想法,舅老爷依旧不甘心,他试图动用亲情关系劝说。

“都是一家人,相互帮衬下又有何妨?你看在我是你娘亲兄长的分上再帮我一把。无论怎样都行,事后我定不会过多打扰。”

地上的日影偏斜了一点,气温较前面也骤增。对面的屋檐上飞下一群麻雀,它们挤在一起觅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李云霄就这样想起母亲崔氏临终前对她的丁宁,江南大户人家的家族观念强,教她如何都要好好维持宗亲关系。纵使李云霄再不认同,也要走一步看一步。最后她只能妥协。

“趁今日有空我便下乡处理此事吧。”

躲在风屏后的李才明偷听得热切,直至始料不及地听到关于陈某的事,顿时惊愕不已。回头看了眼身边的老庆管家,老头子也拿同样无辜的眼神瞧着他。

“万大人你说的可是假话?”

“我骗你做甚?”

万宝龙翻了翻眼皮,心里盘算这笔从上面打探下来的消息究竟值不值。不顾身边的人面露惊奇之色,他又手掌朝上伸过去。

“吴大人?”

吴汝清瞬间意会到这位同僚的意思,很不情愿地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他手上。万宝龙收起手嘿嘿一笑,宝贵地观赏起来。如此一来便是值的。他一个表兄是在金陵某个部门做秘书的,恰巧能轻而易举获得那位派遣过来的那位监察的底细。原名陈五,自幼进贡茶商户李家做童养夫,又被李运齐培养念书,五年前的婚夜不辞而别。讲来跟戏本子上编撰的故事似的,一个寒伧的穷小子因运气不错逆天改命。底下的一群官员都不谋而同地将视线聚焦到陈丽君身上。目光轻视且充满嘲弄的意味。

而上座的陈大人却在苦思冥想着。先生曾提过,南方尤其重视宗族关系,再比如乡下的地主乡绅们彼此间利益交换紧密,他们俨然自成一派,对于“新事物”的到来有冲突,像一群被围上篱笆后,豢养起来的骆驼。驼峰储备丰富,一旦饿极了会主动攻击人。所以改革是重中之重,也万万不能马虎。

“陈大人最近财务支出紧张,银库的钱恐怕不足以支撑到下个月了。”

这个节骨眼上龚文伧忽然站出来说道。

“所以龚大人的意思是什么?”

陈丽君不作表态,静静地看着他。

“下官的意思是办学堂的开支过多,入不敷出……”

他二三言语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既然各位大人们消息通达,我不妨直说。聘请先生的钱不过花了五分之一不到,甚至学堂地产都是李家的,未花一分一毫。开支多的问题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这样下去我可是有理由怀疑,是从哪儿刮来的这股贪墨之风。”

龚文伧听着心一紧,双眼飘忽不定浑然不觉冒出一身冷汗。陈丽君眼神尖锐实在教他不敢过多对视。

“陈大人,我以为有一法子可以解决。”

邹常荣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

“邹大人有何高见?”

“我倒是觉得不如关掉育婴堂。缘由便是,弃婴愈来愈多,官府的口粮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吃上。”

此话一出,令陈丽君登时沉下脸,眉眼之间透露出不悦和难以压抑的怒火。

“你可知千年来,丢弃的婴孩都去了哪儿?被丢弃的又都是哪样的孩子?”

一眼望不尽的深山,高耸硬冷的塔,坠落其中的声声泣音,无法叙说的绝望。只能一遍一遍地回荡着,哀戚,凄怆。

这个时候的节气不仅天气热,也是农务较忙的时期。但是地里不见庄稼汉,那些锄头耙子皆仍在枯草堆里,无人关心会不会被人拿走。只有里长的家里才看见那帮疲劳的人影。桌子被抬到院子中间,上面放着一沓重新写好的地契、章、笔和印泥。

角落上坐着个老汉,他眯眼看了会儿里长和崔甄丰,吸了口水烟。一个懵懂的小伙子凑到他耳边问道。

“罗七叔,你说他们这是退了一步还是进了一步。我们还要不要闹下去了?”

“从前的规矩是死的,压得人喘不上气。现在来了个菩萨似的人物要跟我们商量,就听听他们怎么说。”

里长热得汗流不止,为了教每个在场的人都能听清楚于是他扯着嗓子喊道。

“经商讨之后决定将以前的条款全部废止,按照官府的最新律令草拟一份契书!有意向者可在此签订!”

一番话让众人半信半疑,他们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动。崔甄丰在旁边看得心急,怕法子不起效还倒亏。

终于罗七叔站起身,他缓缓开口说道:“这新律令指的是什么,我们不关心。我们只关心能不能让我们有地种有饭吃。只怕你们诓骗我们一回还会有二回。”

里长听他这么一说连忙翻开典书,刚要张嘴解释又被打岔。

“我识得几个字,早年见过些世面。这些字无非就是教人看不懂的。我不是妇人听不懂话,你只管简单说。”

实在怕罗老汉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休,里长只得按他的要求来。

“租崔老爷家地的人不用涨租金了,并减少交纳的粮食。乡里也决定重新分配一些土地,但这些都要等上头调查完之后再进行。”

这回所有人听明白了,罗七爷很爽利地回应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不妥的,只希望你们不要反悔。不知是哪位大人提出来的,我也要感谢他。”

这次里长未说话,崔舅爷盯着他也没作声。烈日暴晒下无处可藏,院子通往后门的小路上,却绿荫蔽日。而罗七爷就这么眼尖地瞥见了,一个仪容端庄的女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等候许久的轿子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接着他眼底是不好地打量,最后只吐出一句不痛不痒的感谢。

“多谢里长的法子和崔老爷的开恩。感谢老天祖宗保佑。”

他说完便想赶紧签完地契回家。已到午时,家里的女人应该把饭煮好了罢。

轿子摇摇晃晃行路到某处,这四周没什么人只有寥寥几个农舍在远地。赶了半天的路,连秦芷都感到有些疲倦。她勉强打起精神,转头看见小姐正摇扇出神,回顾到刚才的场景便产生出疑问。

“小姐,为何要让舅老爷也出面?”

李云霄听她这么问,慢慢解释起原因。不是她神机妙算而是她了解那些佃农,他们文化素质低,只认死理。强行要求只会引起更强烈的对立,不如顺着他们来。至于让崔老爷也和里长一起出面。

“在他们眼里,能劝化自己的人,只能是比自己更有地位和话语权的男人。”

李云霄眼里有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这么多年她应该习惯了,但还是莫名的不甘心。转念又想到了陈丽君,明明是男人,身子却要显得更单薄一点,可决心异常坚定。最后她轻轻一叹。

我也觉得仅仅是处理土地问题便十分艰难,孤军奋战的你又要怎么办呢?

她往轿外望去,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姑娘站在前边朝这里张望。李云霄立马让秦芷叫停轿夫,她掀开帘子向那孩子走了过去。小姑娘意外没有躲开,但是看她怯生生的眼睛还是明白她是有些怕的。

李云霄心柔了下来,她教秦芷取来一些干粮,然后用自己的手帕给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细致地擦了擦。接过秦芷递来的干粮放到小姑娘手中,她看着瘦小的人儿腼腆地说了句谢谢,最后飞一般跑走了。秦芷默默看着,这已经不知道是小姐接济的第几个孩子了。那回在河边瞧见有人弃婴就叫下人抱走送去育婴堂,暗地里也给那里捐了不少钱财粮食。能做的只有这些,改变不了病根。

李云霄不愿意坐轿子了,她和秦芷漫步往前走着。

“你知道么,无人要的姑娘。运气好点像这样活下来,不幸的就是死于非命。”

观念会束缚住人的一切,除非摧毁它重塑新生,教它向上走不要回头。

夏季的野地里有着许多马齿苋,虽杂乱无章地野蛮生长,但依然顽强地挺拔着身躯。不管今日有毒辣的光照,还是明日有大雨将至。

“我看这些马齿苋长得好,不如采些回去吃吧。”

李云霄心念一动,她开始耐心地摘起那些新鲜的野菜。

此时就回忆起一件往事来。十四岁的一次外出,那是阳春三月的某个日子,她在庙会的街边给一个乞讨的孩子喂了一碗荠菜做的汤圆。后来再也不见。忘记了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抬起脖子时,左侧后颈部的一颗痣。

不知现今她如何,希望她是平安无事的。

夏日的风吹来撷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碰到是皮肤上温热的。日过西山,倦鸟归巢。有下人按往日的规矩在大门外等候着,左顾右盼地期望那人快点回来。

门口的青板路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远方的巷子深处隐约飘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这时又一阵穿堂风而过,挂在门外的红灯笼晃悠了几下。

李才明一天未敢出门,即使王瑭约他去茶楼听小曲儿也没答应。因为他知道离茶楼半里地不到就是官府大门,谁知道附近有没有陈丽君的眼线,万一他和阿姊通气,自己就惨了。李才明这么心事重重地走出厢房往东堂去用晚饭了。哪知刚走近东堂,正好撞见出来倒水的秦芷。

她好心地提醒一句:“听门口的下人说姑爷刚回来瞧着心情不太好,二少爷你别触霉头。”

今夜的菜清一色都是拿马齿苋做的。有清炒或凉拌的,有加鸡蛋炒的,另一碟是肉炒马齿苋,最后一道取其根部用来煮汤的。李才明走马观花过目一遍,心底顿时叫苦不迭,他一向不爱吃这些野菜,所以这顿晚饭在他看来像是忆苦思甜的。

他也才落座没多久,陈丽君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堂前,也不清楚刚才做什么去了等到现在才来用饭。李才明看了眼阿姊的表情,见她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也不敢多嘴。也总算是能开饭了,三人都拿起筷子。李才明拣了一根马齿苋塞进嘴里,皱眉咀嚼了一会儿。味道还行,咸淡适宜。

“味道如何?”

李才明下意识应了一声,但很快回味过来不是在问自己。诧异地往阿姊那里一瞧,只见二人神情自若,有问有答,简直是日子过久了的老夫老妻一般。

相较他吃得没滋没味,陈丽君却显得很爱吃,左一筷又一勺一点儿也不嫌弃。

“有幼时吃的味道了。”

“以前在陈家也时常吃野菜?”

陈丽君听着挑了一下眉,轻轻点头。

“嗯。有时野菜都没得吃,只能费点牙口啃些树皮子。”

她很诙谐地将过往一概而过。李云霄并不是很饿所以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看着陈丽君脸上只笑了笑,便看出她今日可能又和遇到什么糟心事了。

“这野菜可是小姐下乡时采的,一桌子的菜都是小姐自己下厨做的。”

“今日下乡了?所谓何事?”

“舅舅家有关佃农的事宜。”

“解决了?用的什么法子呢?”

见李云霄无可否认地颔首,陈丽君眼睛透露出一丝惊讶和高兴。于是孜孜不倦地追问下去,一点没察觉到那些个丫鬟嬷嬷的表情。尤其是成婚的妇人觉得是傻小子拜年,无话可说。

“自然是减少佃农的租金,按最新的律令拟了新的地契,不过也只是暂时解决了问题。”

陈丽君放下筷子若有所思,这阵子忙于学堂的事情,没有加紧处理田地上的各种纠纷是她的不妥之举。于是她起身说了句失陪就先回去了。桌边只留下颦眉有些不悦的李云霄和傻傻发着愣的李才明。

回东厢房的路幽静而曲长,草木丛中发出阵阵虫鸣声,听得教人心闷。李云霄想着自己从小学来的教养令她不会特别对旁人的举动而郁结于心。临走前李才明还安慰她道。

“阿姊你别生气。以前看着会讨好人现在就是原形毕露罢了。你以后好好教训他才是。”

也不知他是真心宽慰还是故意借机火上浇油。

夜色渐深,厢房内烛光明灭,香炉点上了檀香。秦芷去打热水给李云霄洗漱完换上干净的衣裳,然后站到其身后拆卸发髻。她心里还想着,姑爷是没什么眼色的人,所有脑筋都放在公务上了。说聪明也聪明,说呆也呆。秦芷正腹诽着,哪知厢房门忽然被敲了几下。她将小姐的头发披散下来,就走去开门。

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陈丽君,双眼的视线略过秦芷朝里飘去,她换了一身白色的长袍,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

“姑爷这么晚了什么事?”

不等陈丽君回答,里面就传来李云霄的声音。

“秦芷,让他进来吧。”

听到小姐的话,秦芷识趣地让开过道,等人进去后也没跟着,就守在门边。

第一次进大户人家的闺房,抬头左右端详了一会儿,陈丽君脚步小心地走进最里面。不知哪个年头由哪个工匠用黄花梨木打的床,传统的卯榫连接工艺,床顶盖镂空雕刻,处处可见各样精巧别致的装饰。目光扫过床头,将坐在床榻边的身影纳入眼中。

李云霄的头发很长,长到齐腰的位置,由于白天一直盘着发,现在拆开放下来就微微卷翘起来。她转头看过来,脸上素净。抹去了胭脂,擦掉了眉黛。烛光的映照下,她脸庞柔和,眼波盈盈的神态真教陈丽君联想到书中刻画的佳人。

“天色已晚,这个时辰又是有什么重要公事与我说道?”

陈丽君莞尔一笑。曾经在北平上过几节社交礼仪课,课上先生有讲婚姻家庭的内容。再后来也会通宵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类的书籍报刊。零零碎碎了解了不少,最怕纸上谈兵。总有人说他们读书人是书呆子,可是学到的东西也终于派上了用武之地。

她先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来,看封面有些泛黄发皱。李云霄张眼一瞧,竟是一本《白话新义》。前几年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文人送她的,反反复复看过不少遍,是本好书。

“陈大人果然是为送书来的吗?”

李云霄刚说完,只见眼前的人打开手上的纸包,里面赫然放着一根糖葫芦。红樱樱的山楂外面裹了层糖稀做的薄薄脆壳,上面还撒了些芝麻作点缀。陈丽君献宝似地递到她面前,看着她接过手。

降低期待值,是能提高幸福感和满足欲的一种手段。这是留洋的时候,哲学课的皮特先生教过她的。

“下班路上看见的,买了却忘记给你,实在是忙得脑袋都糊涂了。你手艺真好,今日做菜都是我爱吃的。”

她不想说什么,“家有贤妻,胜过良田万顷。”之类的话。那不是在平等视角上夸赞的话,而应该是直接肯定对方的能力和价值。

李云霄注视着陈丽君久久不语,心情惊讶又夹杂着感动。一开始没有获得预期中的结果,她是有些落寞的。但是这人跑来解释起缘由。父母去世后很少有人会这么在意自己的感受了。她不由得弯起嘴,柔声道。

“你吃吧。”

听她这么说,陈丽君关心地反问:“你不爱吃吗?”

“太晚了,吃不下那么多。”

陈丽稍稍想了会儿,便说道。

“那我只帮你分担一个。”

她俯身低头咬走了最上头的一颗,全然不觉李云霄愣住的眼神。陈丽君的腮帮子被撑得圆鼓鼓,这根糖葫芦也不知道老板放了多少糖,甜到腻得慌。李云霄的耳朵变得羞红,面上发烫。如果不是夫妻关系,那面前这人的行为简直是在调戏她。

秦芷在外头打了个哈欠,她很奇怪二人的谈话怎么还未结束。她闻着院里的香樟味,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去。

「吾父敬锡先生亲启:时至望安,见字如晤。今日心情郁闷,不知从何说起。仍旧曲折,从上及下无不需要改进的。不过我还是在李家看到了点希望,最先您的主张或许是对的。那一天总会到来。」

日子逐渐步入农历的白露。天气转凉,早晚间温差大,衣裳又要多添几件。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按照惯例李云霄都会去庙里祈福。大清早李家就开始忙碌起来,工人把行李依次往船上搬运。这算是不小的动静引来附近的一些邻居远远地观望不前。

李云霄在门边等他们收拾完。这次除了去庙会还愿祈福还要顺道去河港岸的铺子视察一番。她这一走估计要到夜里才能回来。本来她想带着李才明一块去,以防他又不学无术,跑出去吃喝玩乐,毕竟家里没人能再治的了他。谁知那小子醒得比鸡早,溜得比狗快。而今日是官府休沐的时候,偏偏陈丽君一早就出去了。听一个下人说,看着样子有些兴奋,且一不小心撞到门框上了。好奇问了一句,说是和同僚有约。

“大小姐,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她身边的秦芷躬身提示道。

天边飘来大片云,忽晴忽阴的,一会儿露出阳光来,一会儿像将要下雨的兆头。老庆管家驻足在门口目送那艘船缓缓驶走。马上他要去把院子里的树叶子扫了。老庆管家捶了捶酸痛的腰,接着又颇为感慨地叹口气。这府里的主人们都出去了,一院子无人赏的花草也显得寂寥。

南街的水市是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酒肆、茶馆、乐坊应有尽有。从这里甚至还能瞧见把戏班的表演,顶碗、杂耍刀、叠罗汉……高楼上宾客满座,堂倌灵活自如地在人声鼎沸中穿堂跑腿。酒楼临窗而下,各样的摊贩老板们竭尽所能地吆喝着。只听耳边传来一道道拍案叫绝的喝彩声,抬眸看去,茶馆的戏本子正唱到高潮处。

一行人就这样在人群当中随便进了一家生意还不错的小菜馆,然后在喧嚣的声音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跑来一个精瘦的店小二,他一手端来茶碗依依放下,一手拎着一壶茶水。

“几位客官吃些什么?”

他倒完茶水,抬起头一面将手上的搭巾甩上肩膀,一面堆出一个笑来。

“四碗汤面即可。”

店小二喏喏答应着离去。

“今原该是休沐,烦扰邹大人、龚大人、郑大人出来陪我吃顿饭了。”

陈丽君笑着客套了几句。邹大人和龚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只是脸色有点不好。邹常荣摘下帽子,他拧巴着眉头,伸手用袖子挥走眼前的飞虫。

“陈大人若只是请我们来吃面的,总要找点干净的地方吧。”

冷声说完,这飞虫还在叮咛着自己的脸,搅得他烦不胜烦。

“可那些忙了半天的他们都能在这里吃得有滋味,我们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吃?”

顺着陈丽君的视线望去,许多工人脚夫待在这里,有三两个杵在门口喝点小酒解乏,还有相当一部分汉子脚踩凳子上蹲着吃饭。身上的衣衫不干净,凑近些闻着都是汗臭味。

这下其余两人皆眼观鼻鼻观心,聪明地不去学邹常荣那样出头。

“郑大人。”

忽然被叫到的郑观淳连忙抬起头应了一声。

“你说是山上庙会的斋面好,还是这里的汤面好?”

郑观淳是商务督办,负责管辖银行、商铺等机构的官员。陈丽君找他出来肯定是有了什么整顿的主意,官场耳目渲染多年,结合当下情景,上级的潜台词他是一猜一个准。

“下官认为能让人吃饱的面就是好面。前段时日龚大人说财政效益不行,我回去便整理了一些文件。江南大大小小总计上千个店铺,丝绸、茶叶、粮油等等。代表大商户有李氏的茶叶,王氏的布行……除此之外还有公办私办的银行。这些交纳的税金足以保障财政支出。”

龚文伧听得面色铁青,一番话这是当在众打他的脸。

四碗汤面端上来了。就是普普通通的葱花酱油面,加上几片菜叶。油水不多,但填饱肚子足矣。

“所以污浊不堪的东西该去去了。”

江南的一些大寺庙从前的是公家建造的,收入除了游客的香火钱或本身就有的买卖,还有就是像李家这样的商户来捐款。崔氏生前便时常会带着女儿来庙里烧香诵佛,她是虔诚的信徒,总是祈祷佛祖能保佑李家崔家。重病去世前,她仍旧不愿吃药治病,只呢喃道自己罪孽深重遭到了上天的惩罚。什么罪呢?那是崔氏觉得一辈子难以启齿,想要销毁的秘密。最终她一连喝了几日从庙里求来的符水,仍旧一命呜呼。那一年,一双儿女堪堪长大。

李云霄手持三根焚烧的香,闭眼默念一会儿,然后将香插进香炉,最后合十礼佛跪拜。一系列仪式结束,她才起身。再像往常一样求了个签,由秦芷递给解签的师傅。

“李施主乐善好义,积德累功,将来若是遇到困难必定能化险为夷,顺风顺水。只是这姻缘有些怪哉,但阴差阳错却又是天作之合。”

解签的师傅分析到某处忽然变得有些迟疑。李云霄见状难免好奇地问了一句。

“师傅所说的怪是什么意思?”

“这便不多解释,一切皆是天意。只送李施主两句箴言。情深缘浅,惜福随缘。花开有时,缘至则聚。”

摸不透解签师傅的深意,李云霄走前便求了个护身吊坠。

离开寺庙时,回头发现还有不少人陆续来烧香许愿。她们就这样逆着人流往山下走。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的味,途径庙外的一座香炉,人们往里丢着纸钱,炉内火旺,升起浓浓烟气。下了山,庙会的场景是更加壮观,一眼望不尽的集市,人头攒动。一年见不了几回的盛事,庆祝着秋收的喜悦。

“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你还提这事做甚?兴许没死呢!”

一对中年夫妻路过。其中男人语气不耐烦,心里窝着股火。

“家里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独苗。如今病重治也治不好,住持说是我们罪孽太深。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教你送育婴堂,你倒好嫌丢人硬是要扔河里……”

女人未讲完就被男人瞪了一眼。

“别在这地方说什么死不死的,免得沾了晦气,这符纸回去就没用了!”

二人行色匆匆地快步而去,秦芷听见他们一番对话,忍不住瞅了一眼他们走远的背影。这世道永远这副不公平的模样,无辜的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李云霄看了看庙会的墙角边,一些无家的孩子正在乞讨着,因长期食不果腹所以长得瘠瘦。

她念及到那个小乞丐了。

“育婴堂虽收养弃婴,但仅仅养到十几岁便会被送出来。年纪小做不了工养活自己,因此露宿街头乞食的事常有发生。若真不再开办育婴堂,又将断了他们一条生路。”

去往银庄的路上,只有陈丽君和郑督办两人。闲聊了许多,关于知道种种现象以及各自的见解。

“下官有所耳闻目睹,大多都是些女弃婴。”

郑观淳点头附和道。

“只不过前些年世态变迁,官府拨款下不来育婴堂也开得艰难。我与几位同僚曾向社会各界筹款,要说最积极的便是李家。”

陈丽君听闻转头看向他。她眼睛一动不动,早有预感,至此心头某些东西在悄悄萌发。

“李家的一直以来捐了不少钱财粮食。全然是李家大小姐的主张。她能文善言,李家的茶铺也能处理得一丝不紊。”

几步路就是银庄了,陈丽君随着郑大人的脚步停下,看他满眼钦佩地竖起拇指。

“令夫人乃是第一奇女子。”

陈丽君盯着他好一会儿,李家上上下下的详情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有些话不一定要夸出口,但能夸出口,那一定是极好的。

就在二人要进银庄之际,一个人猝然从里面被赶出来摔了个跟头。只见王家的公子哥也捂着脑袋一瘸一拐地出来,并上前扶起地上的人。李才明头昏脑胀地抬头和陈丽君的目光撞个正着,一时尴尬。本想骂出口的话憋了回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下头颅。

郑观淳颇为嫌憎地抚了一下微微抖动的长须,心里暗道,可惜这李二是个不中用的蠢材。天不怕地不怕,他阿姊不在也无人能管得了。

“李二公子,你长姐传过话不许再赊银子与你。莫要再纠缠了。”

里面银庄管事的人又扔出一句话来。

此时恰好王瑭打量陈丽君许久,突然很没眼头见识地冒出那句藏在心里的疑问。

“李二,这人便是你阿姊的那个雄媳妇?”

归家已是子时,一整日的路程令李云霄疲惫万分,不仅困倦且腿脚也酸痛。未曾想东堂竟还亮着烛光,秦芷隔门缝瞄了一眼,见是李才明趴在桌上抄写着什么东西。稀奇,二少爷何时开始用功读书了?无空顾及他,秦芷匆匆将李云霄送回房里先歇着,她出来烧水准备给小姐泡会儿脚,好解解乏。哪知刚进灶屋就瞧见火炉子边坐着一个黑影。秦芷吓得要叫出声,定睛仔细一瞅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陈丽君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手上握着蒲扇给炉子煽火,水壶已经冒热气了。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灶台上的蜡烛都烧殆尽了。

“姑爷?”

秦芷小声叫一句,陈丽君这才睁开眼来,样子还有些迷糊。

“姑爷你这么晚了怎么还未睡下,在这里做什么?”

“你们回来啦。正好水烧开了,倒去给你家小姐泡脚。”

将一盆兑好的热水端着一路走到东厢房门口,陈丽君忽然要支开秦芷,教她去盯着东堂的李才明抄完最后一遍书就去歇息。秦芷一时未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推门进去了。她想说什么男女有别之类劝阻的话,但转念一想二人是夫妻没什么不妥的。

“姑爷总不能给小姐洗脚吧。”

秦芷嘟囔着转身往东堂去了。

“怎么是你?秦芷呢?”

“有其他事去忙了。”

李云霄皱着眉,盯着她将盆子在脚边放下。

“陈丽君,你来我房里来得倒是挺熟稔的。”

男女有别,就算名分上是夫妻,难道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有名无实么。是自幼入赘来的,合该清楚自己的位置。

陈丽君很快明白李云霄情绪不是很好。她也不恼,搬来一个凳子往上一坐,抬头看向眼前不太高兴的女人。

“我们幼时见过吧?”

陈五刚被李老爷带回来的时候,李云霄就在门口见过一眼。记不清什么样子了,反正长大后也是个普普通通的面容。也不知道他现在又在打什么哑谜。李云霄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水不烫了。”

陈丽君伸手试了一下水温,然后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李云霄看的越发迷惑不解,直到陈丽君作势要去脱她的鞋子。

“你这是做什么,这不合礼数。”

见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很警惕地打量自己。陈丽君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便耐心解释道。

“我给你洗脚。现在的年代给妻子洗脚有什么合不合礼数的?”

陈丽君看她依旧不动作,只能继续哄道。

“我是赘婿,以妻为纲。伺候你洗脚总该合理了吧。”

李云霄半信半疑不再躲闪了。她不愿意的理由,一是太过亲密,二是崔氏为耻的秘密。

那会儿是四至七岁时,母亲准备给李云霄缠足,挑了秋冬季开始,因为天气冷不会感觉得到太疼。第一次缠上去,才四岁的李云霄就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痛了。

“云霄,这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你且忍一忍,很快就不痛了。”

左右才坚持半个时辰不到,李运齐就赶来一把扯掉长布,将女儿抱起来安慰。他远在书房听着哭闹声就心疼不已,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崔氏对此很生气,她和李老爷辩论着。若不裹足将来便寻不得一门好亲事,旁人知道了也会说三道四。

“寻不到好婆家便不寻,大不了我招个赘婿回来。多一张嘴吃饭,我李家又不是养不起。”

李运齐从商接触不少新事物,他后面又读过《镜花缘》,书里唐敖的舅爷林之洋在女儿国受过一次缠足之苦。他换位思考便觉得这是个糟粕,并不想女儿受同样的难。

“老爷,你这是要害了她啊!”

崔夫人气急地喊出了哭腔。对于一向宠孩子的李运齐她是毫无办法。所以李云霄很幸运地没再遭受缠足之痛。但母亲总拿这事搪塞她,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厌弃自己的脚。

李云霄低头看着陈丽君面色无常地脱下她的绣花鞋和布袜,视线里露出那双脚的全貌来,她咬住下唇。

“这双脚不是很好看吧。”

陈丽君捧着她的脚放进水里,听李云霄这么说很自然地回答道。

“为何会这么觉得?女子本就不该承受这样的痛苦,既摧残了身体也害了思想。我留洋时听说过西方女子的例子,她们束腰,很多人勒断肋骨窒息而亡。女子随时被社会的目光打量着,这样的美可要不得。再说了,古时马皇后未裹足被嘲讽是大脚,也丝毫不影响她卓越的才华。”

她一番话说完,李云霄愣了一会儿眼睛忽地有些发酸。

“你既是你。”

陈丽君眼睛里透着真诚,她仍低下头细致地给李云霄洗脚。明明夜已很晚了,寻常人家的男人早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不会像这样关心地问一句水烫不烫。

李云霄不禁想到,她这一生也许真的是幸运的。

鸡鸣打了三声,天边破晓。晨风吹拂,有些冷了。一夜过去,院子里一片落叶萧瑟的景象,下人趁天早拿着扫帚清扫地面的残花枯叶。

饭桌前,陈丽君喝完最后一口粥便放下碗筷,她起身接过秦芷递过来的书函。

“你慢慢吃。我就先去官府了。”

跟李云霄打完一声招呼后,她就要迈步离开。不巧李云霄急忙叫住了。陈丽君略为不解地看着她朝这里走过来。

“这是我昨日在庙里给你求的护身吊坠。你且戴着,图个好兆头。”

李云霄将那个护身吊坠系在眼前人的腰间,陈丽君垂眸盯着她。今日只简单地梳了个低盘发,发间插着一副玉簪,不知道是不是抹了香精油,没靠太近就闻见了一股杜若花的香气。在陈丽君思绪飘出神的空当,李云霄三两下系好,顺便伸手抚平了一下她的衣角。

接着二人很默契地相互笑笑。

“走了。”

“路上小心。”

载客的扁船穿过拱桥,桥上往来皆是行人。沿河岸的石栏边开了许多杜若花,九月正是结尾的芬芳。紫色韵味浓郁,青色气质高雅,纵然长在不起眼的角落却也能教人一眼就看到。

陈丽君一路到官府门口前心情还是很不错的。直到在门外看见聚着三三两两的人,远远听着就有些吵闹。她眉头紧锁,一步两步走向那里。万宝龙的正装被扯得皱巴巴的,领口的纽扣都绷掉了。只见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脖子上有几道红血痕。而揪住万宝龙不放的妇人表情十分凶悍,恨不得当场吃了他。

“发生什么了?这里是官府门口不要闹事。”

陈丽君呵斥道,见妇人依旧不松手便让旁边的几个值岗守卫上前拉住她。

好不容易分开二人,万宝龙喘着粗气将头发往后边一甩。

“你个臭婆娘!我看你是想杀了我,不可理喻的泼妇!”

“你再骂一句试试?我今日非要把你的毛都给拔了!”

眼见妇人又要发怒,两个守卫死死拽住她。陈丽君被吵得脑门一阵突突直跳,怕有路人来围观影响官府工作秩序,她只好将两人带进去说话。

“万大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下官的一些鸡毛蒜皮家事而已,都是这泼妇蛮横不讲理,从昨日跟我闹到了现在,还追着我不放跑来了官府。”

他刚说完便立马遭到万夫人的反驳。

“分明是你去酒楼子吃酒看上了哪个狐媚子,非要纳妾。家里已有三个了,你都不嫌多!马上都是做祖父的人了,要不要点颜面?!”

万宝龙哼了一声,转头闭上眼不看她。

“大人,你要为民妇做主啊!”

万夫人猛地挣开束缚,扑跪到陈丽君脚边哭诉道。

陈丽君听完有些发愁了。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也不想掺合进去。虽说这法暂时未强制废除,但目前还是提倡婚姻自主和平的。她自己也看不惯万宝龙的行为,只好为难建议道。

“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处治不了。只能提议万大人凡事多跟夫人商量才是,万万不能做负心人。”

各个部门的官员已接连过来办差,他们见状都看戏似的放慢脚步,竖起耳朵眼睛往这边瞟。哪知万宝龙脑子是进水了敢公然挑衅上级,语气颇为嘲讽。听得陈丽君是脸色顿变,阴沉沉地盯着大言不惭的他。那些同僚的面目皆是瞪眼咂舌。

“陈大人年轻气盛就没体会过春帐香暖的滋味吗?虽说是你自幼入赘李家,但李家的大小姐终究是女人……”

不等万宝龙的诨话说完,陈丽君一脚往他的大腿狠狠一踹,腰间的护身吊坠随着她的动作幅度打到他的嘴上,牙齿就这么磕破了唇,汩汩流出鲜血。万宝龙一下摔得不轻,脑子也摔清醒了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万夫人被吓得赶紧上前扶住丈夫,她急声叫着。

“大人!你怎么打人啊?”

陈丽君不理会她,而是转身朝某个方向使了个眼色。只见在人群里待了好一会儿的郑观淳也走了出来,他拿出了一份文件。

“万宝龙,原职财政部秘书长。今日公然逾越上级,出言不逊。且在任职十年间,多次贪污受贿,共计约有千两银子。现宣布撤职查办。”

话音刚落,万宝龙与其夫人皆瘫软在地。

周围传来昔日同僚的窃窃私语声,万宝龙耳朵里一阵嗡鸣,他抬头去看站在边缘的邹常荣等人,见他们神色晦明没有半点想要为自己出头的样子。于是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不禁火冒三丈。原来如此,这是早早就预谋好的。这仇他迟早会还回去!

“如今刚刚查抄完万宝龙,其余党羽定会寻求自保。他们之间宗族势力在江南已扎根多年,暂时不能动。”

陈丽君负手而立,仰起头看向头顶那轮乌金。屋檐上几个历经岁月蹉跎的神兽,它们伏在屋顶上好像也在俯视着她。

“依我所见,他们那帮人绝不会善罢甘休。陈大人接下来行事还是要多多小心。”

离开前郑观淳沉思一会儿语重心长地提醒道。

他回忆了一下,陈丽君那一脚不想演的,倒真像生了气。而陈丽君真的有生气吗?她自己想确实是有的。想到了很多,最主要的便是与李云霄拜堂成亲的人。她不愿多想那一夜。

东堂的油灯还亮着,不过子时不灭灯如今慢慢成了李家的习惯。李云霄正在喝茶读书,桌上摆着一盘点心。秦芷清楚以前的小姐从来不会那么晚睡,且晚上也不会吃点心,这分明是为了某个还没回来的人准备的,怕未吃晚饭会饿肚子。

外面终于来了个人影,一步一个台阶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李云霄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合上书,双眼看向门口。

“回来了?用过晚饭没有,给你准备了点心。”

陈丽君裹挟了一身的寒气,她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便入座了。秦芷端来了水给她净了手,然后拿了块点心塞进嘴里。陈丽君的眉间有化不开的郁气。李云霄看着她,心思细腻地发现了这一幕。

陈丽君随口问了一句。

“你看的什么书?”

哪知陈丽君莫名来了几句:“这些文人才华横溢享有盛誉,但私生活倒是一团糟。抛弃妻子,四处滥情,毫无半点担当,读书人怎么能是这样的品行?”

李云霄抿嘴一笑,起了逗弄之心。

“你不也是读书人吗?还跑出去了五年。”

听着她的话,陈丽君一下子萎气了,说不出的心塞也是有苦难言。

“他们道婚姻不是儿戏。但世间难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人,我认为才是佳侣。”

李云霄看了陈丽君一眼,似乎有所指。想着不知道这个呆子能不能听懂。

只爱同一人。

陈丽君听着顿住了,那颗心就这么忽然凉了半截。

她当时的名字叫做堂五,“堂”是取自育婴堂,那里的孩子都姓这个字,以方便统一管理。另外因出生在五月——据说是她被父母抱进去盆里扔河上去,当时刚过农历端午没几天,天气炎热恰好一个船夫撑船路过此处归家,出于好心便抱去了育婴堂。

后来在里面待到十几岁就被迫出来了,那时的官府时常拨不下款来,没得粮食吃,只能动员挖野菜填肚子,后来弃婴愈来愈多实在养不起,规定年满十二岁的孩子就得离开。

陈丽君感觉眼睛的景逐渐变得模糊,难不成她真的就要这么死于非命?陷入黑暗不知多久,忽然闻见一股糯米香气又带点菜的咸味。

“小姐,她是不是已经饿晕过去了?”

陈丽君闻着味道有了动力,她努力破开沉重的眼皮,面前就是一碗汤圆。端着碗的人是个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只不过她身上穿得比自己贵气干净特别多,脸上带着很温和的笑容。

“饿了吧,特意给你端过来的。”

一份汤圆,陈丽君囫囵吞枣下肚。没怎么细品,吃完回味一下,鲜咸香,是荠菜馅做的。

抬起脸想要努力记住这位小姐的样子,视线一转望见了她的荷包上绣着一个“李”的字样。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丽君没回答。她不太喜欢堂五这个名字。

而后面记忆一下子跳到前一晚的事情。脑海里就这么浮现出一句话。

“五是五,非吾。”

陈丽君忽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揉了揉头。这是她下江南以来,第一次做梦回忆那段陈年往事。

这回醒来意外的迟了,头还有些晕胀。李云霄今日也不在府上,问了老庆管家得知去店铺了。于是她便在房里一直读书练字,浑然不知外面是到什么时辰。这边陈丽君刚练完两面纸,下人就送来了一个请帖,说是邹大人那里寄来的。打开看了眼内容,提到傍晚某处酒楼设了一个宴会,说有关田地的要事相谈。陈丽君有些意外,以防万一还是给老庆管家留了话,才换了衣服出门。

李云霄晚上回来用饭时,发现陈丽君不在府里,于是就先吃着等她回来。谁知等到饭都吃完,碗也撤下去洗了,也不见人回来。老庆管家这时才一拍脑瓜子道。

“我这老记性,姑爷说有下属邀他去吃饭。若是过了饭时还未回来便去接他。”

听他这么说,李云霄还是有些不放心,必须教个机灵且对酒楼轻车熟路的人去接应才好,自己去不太方便,想了想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正打哈欠的李才明身上。

“陈大人,我们是诚心想和你合作的。”

酒楼的包厢里,一桌七八个人,全是眼熟的官员。陈丽君回忆着他们的说辞并没有急着开口。

“邹大人想通支持陈某我自然是件好事。可是你所说的关于田地的问题有些不妥。”

龚文伧给邹常荣递去一个眼色。他连忙起身为陈丽君倒了杯酒劝道。

“我邹某用田产就是想和李家交个好,江南的大家族间的合作多的是。我种茶叶,你家来卖,收成四六分,我占四便可。”

陈丽君听出来他们这群人主要的目的了,所谓的合作不过就是拉拢人心的手段。她望了眼包厢的隐秘布局,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身了。

李才明不情不愿地被使唤到酒楼接应陈丽君。他不敢违抗阿姊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去。让船停在岸边等着,李才明独自上楼开始挨个包厢查看有没有陈丽君在。直到在四楼楼梯拐角的一间包厢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他扒在门缝往里一看。只见陈丽君吃酒吃得有些醉了。

“邹大人,今日就到这里吧。陈某就先告辞了。”

没等李才明看明白什么情况,门忽然打开又关上,蓦地一只手摁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快走。李才明回过头就见说话的人正是陈丽君。

二人不敢久留便赶紧下楼而去,李才明走时还隐约听见包厢里碗摔碎的响声。他心里打起鼓,即使脑子不算太聪明也回味过来,这分明是个鸿门宴。

惊险万分地一溜烟跑到还剩最后一截楼梯时,他们才松口气慢下脚步。

“说到底你和我阿姊甚至都没有拜堂成亲。有名无实,你算我哪门子的姐夫。还要教我带你回去。”

李才明语气幽怨又很嫌弃。前些日子陈丽君罚自己抄了那么多遍的书,他巴不得身后的人醉酒走不稳摔下去。

“你说什么?”

陈丽君虽然脑袋晕乎但是耳力很好,几乎一下子听清楚所有话。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反问了一句。

“别装傻,我说的不对吗?大婚吉时前跑的,还偷了我阿姊不少银子。从我爹到我阿姊,我们李家哪点对不起你。简直就是个白眼狼!你心里没点数啊?”

李才明来了火,对着陈丽君就是一冲,恨不得将其钉南墙上下不来。

原来没拜堂,原来没成亲。陈丽君听完脑袋更加晕乎乎的,高兴地笑出了声。李才明看着她傻笑以为是撞邪了,怕被旁人误会,一把抓住她就往外走,嘴里依旧忿忿不平地絮叨。

“赶紧的吧!阿姊等久了肯定会怪我!”

夜深的李府大门被急促地拍打了好几下,老庆管家摸黑去开了门。只见李才明搭扶着已经睡去的陈丽君,他吃惊地叫了声姑爷,然后赶紧上前帮忙将人搀进去。

陈丽君被送回她自己屋里的床上,李云霄教秦芷拿来换睡的衣服。也不知那酒是喝了多少,能醉成这样。据李才明描述,人刚上船就摔地上昏睡过去了,连他都被吓了一跳。

屋里点了个油灯,能看个大概。李云霄支开了其他人,她走到榻边照着灯光,先拿湿毛巾给陈丽君擦了脸和手,然后慢慢解开她的衣领。直到她的动作顿住,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胸口赫然裹着白色布条,再仔细端详,靠近后脖子那处有颗她忘不了也不可能看错的痣。李云霄呼吸一滞,心情有些复杂。她又端详了一会儿床上的人面色微红,额头也冒出一些汗来。陈丽君的呼吸声忽然增大,有些不舒服动了动。李云霄回过神,赶紧为她整理好衣服。不凑巧手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拿来一看是那次自己送给陈丽君的护身吊坠。看样子她是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

你既然如此珍惜,那又什么要让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再坐下去就要天亮了,但李云霄没有动,静静地那盆热水凉透,而她夜不能寐。

「吾父敬锡先生亲启:天气秋凉,不知金陵现在如何。上封信先生说将要北上任教,愿一切平安顺利。其次若能结束监察工作后,我会妥善脱身。别无他法,只怕她会怨我。」

气候乍寒,一夜过去后,路边的草叶子被冻上了一层霜。然而经过一上午光照也就慢慢融化掉了,变成晶莹透亮的水珠。几个大汉哼哧地搬着沉重的货物,走过这片草地裤脚很快就打湿了。

这间临近港口李家分支茶铺忽然从上面铺莅临了李家大小姐。李云霄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前些日子有买家送来的信里说,从这处铺子发货的茶叶在收到后发现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受潮了的。为了解决这件问题,她便亲自来察看。李云霄眉头颦蹙,本来心情就糟糕,手下的铺子还遇上这事。

“林掌柜,这件铺子的所有存货我看了一遍。几乎有一半是受潮的。之前雨季你没有及时做防潮处理吗?发货的时候也没有再检查。现在人家来问责,你这是在砸李氏的招牌。”

面对李云霄的斥责,自知理亏的林掌柜喏喏连声。

正在这当头令人意外的是,一向出没不定的王老板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王老板怎么找来这里了。”

一边的林掌柜由于刚刚被训斥过,脸色苍白。见来人打断了凝固的气氛,借机赶紧退出去监工了。

王老板笑容可掬,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听闻那位陈大人是你的先生。可是真的?”

他虽张口这么问,实际上心知肚明,灿烂的笑容也是遮藏不住。先是某一天,王瑭回来告诉他官府那位下派来的监察是李才明他姐夫,一开始王老板还不信直到某个官员放出来的消息才确定是真的。这么一来便痛快了,他王家与李家往来密切,若是能借势攀上高枝岂不占了便宜。

“确实如此。”

李云霄没有否认。但是她心底却想着,是也不是。昨夜意外发现的事情,到这会儿还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陈丽君不是陈五,或许从最初那封信起就不是了。原来一切有迹可循,怎么可能会有人五年不见,全身上下连性格都改掉了。她变了,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饿晕在庙会墙角的乞儿,而是带着目的下江南,城府颇深的要官。

李云霄一早什么话也未留便出来了,她故意不与陈丽君碰上面。正因如此才显得她确实斗气了。

“那以后还要麻烦陈大人多照顾一下我们这些老朋友了。”

他说完,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陈丽君醒来的时候,昨晚榻边的余温早已消散了。她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意料之中地看见自己身上的衣物没有换掉。估计李云霄应该知道自己的底细了。其实她的确醉了还不至于晕过去,一切都在计划中,邹常荣他们劝了不少酒,要不是留了个心眼,还真玩不过那帮老狐狸。

下榻走到桌子边,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封写好还未寄出去的信。拿起来看看,沉思了片刻。陈丽君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她只能放手赌一把,只要不涉及到李云霄不涉及到李家。陈丽君下了决心,她将信塞进口袋抬脚往外走去。

经过东堂,望见水缸里由自己亲手栽进去的荷花已然败谢了。

来时安静,走时也不带起一点风声。

「吾女丽君:惠书敬悉,甚以为慰。公务艰难,不要怕做不成,女子自有女子的聪慧之处,愿你化险为夷。我在北平一切安好,你不必太担心。金陵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切记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崔甄丰从乡下请一个进城求学的青年人顺道到李家捎来一句话。女儿崔贤婉已有孕五个月了,想教李云霄能抽空来看望一下。收到舅舅的意思后,李云霄便表示知道了。哪知她刚端起茶喝了一口,余光瞥见那位青年不肯离去,他脸色发红,嘴里期期艾艾地想说些什么。终于才鼓起胆子把心里话讲出来。

“大小姐,我想请你让我进官办的学堂读书。崔老爷说这里的学堂很好,有西洋来的先生,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李云霄放下茶碗看向他。既然想进学堂,那要拜托的人便不是自己了。可惜陈丽君并不在场,她替不了对方做主。

“这件事情你就要去找陈大人了,她现在不在府上。要么你就先回去,等她回来,我帮你同她问一句。”

青年人听完很感激地朝她作了个揖连连说谢。

等陈丽君回来像往常一样去东堂,家里已习惯为她在这个时辰留些饭了。刚走到门口的转角就碰上了李云霄,她只淡淡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转头去叫秦芷温饭。陈丽君还是有点意外的,自那夜过后李云霄要不就是避开她,要不遇见了也不会说话。陈丽君清楚这是自己作出决定后,必然造成的后果,也是她不得不接受的。

“今日来了一个青年想进你的学堂读书,你考虑要不要收下他。”

陈丽君已经站在桌边拉开椅子。李云霄在她身后这么说了一句,再等她转过头,人已经走到门边了。于是点头表示知道了,待秦芷端来热好的饭菜,她便坐下拿起筷子。

秦芷做完这一切,垂下头掩饰眼底的八卦之色,她快步来到李云霄身边。

“秦芷,你说胃口不佳吃些什么东西能促食欲?”

陈丽君表面吃着碗里的饭,实际上注意力全在门口的两个人身上了。她侧耳倾听,就这么听见李云霄语气发愁的询问。是最近没胃口吃不了多少饭?营养跟不上怎么办,这样身体要垮了。陈丽君眉头一皱,她倒是把这话记心底了。

即使到了官府开始新一天的公务,陈丽君还是心不在焉地思考那句话。想不出来于是便叫一声郑观淳的名字。

“我没什么那方面的阅历,便想问你知不知道女子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该怎么缓解?”

郑观淳本以为陈丽君会问些什么严肃的事情,这么一听也不由自主为难起来

“陈大人说的是胃口不佳?”

他看陈丽君表情认真点头,心里嘀咕了一会儿,忽然某个念头灵光一闪。

“是否闻不得油性大的吃食,且会犯恶心?”

这下又轮到陈丽君犯了难,她想了想这些病症也大差不差吧。吃不下饭也总归会有些恶心。

“也差不太多。不知道郑大人有什么见解?”

郑观淳好似茅塞顿开,他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

陈大人看来是喜事将临啊。

“官府外一里不到,有一处药堂,你去那里抓些酸梅干。这东西能缓解你说的那些问题。

李云霄隔了一天才坐船下乡。她与崔贤婉,二人从小关系很要好,一起读书写字。后来长大后各自走向家里给安排的生活,联络也变少了。未曾想才不过几年光景,表姐竟都要做母亲了。李云霄听了家里老嬷嬷的话,带来一些酸梅干。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崔贤婉爱吃的零嘴,穿戴用品也是少不了的。

刚进表姐的厢房没一会儿,李云霄坐下发现厢房的外面没有太多的花草,唯一的树还掉光了叶子,萧清的气氛教人舒服不起来。

“怎么不教人在院子里种些花草,看着心情也好。”

“以前就是等着走出去看看花草。”

崔贤婉笑笑回答。此时枯木多,待到春天总会长出新芽。以前她会这么宽慰自己,但哪知再也走不出这四四方方的小院,看不见外面的春景。

“你最近如何?听说妹夫已回来了。”

不再谈及那样的话题,崔贤婉转头反问起李云霄的近况。

“一切安好。”

“我怎么瞧你这模样像是闹矛盾了。”

“这倒不是闹矛盾。只是觉得有点摸不透人心罢了。”

李云霄垂眸想掩去郁闷的神色,但表姐向来心思细腻,一眼便看出她还是在为妹夫烦心。

“他身居高位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不单是民生福祉,还有同僚下属。常言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遇到一个珍视你关心你的人。而陈妹夫总归是个踏实的人吧。”

“踏实的人”——打破常规给旧事物进行翻新清洗,而作为一个隐藏身份性别她,最渴望的是什么?平安还是胜利。外头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来陈丽君会感到害怕吗?李家有什么值得她选择回来的。

去得早归家得晚,在崔家用了饭才返程。回到东厢房,刚进门就瞧见桌上放着几包东西,秦芷打开一看居然是满满的酸梅干,拿手上掂了掂大约有三斤重。

“小姐,这是哪儿来的酸梅干,我记得买的那些都打包送给崔小姐了。”

而李云霄并没有回答她,她拿起漏下的一张字条。仔细读了读,很快认出了是谁的手笔。

这时外边来了个下属通报,说有人来送东西过来。

“有什么事?”

陈丽君苦恼的事情太多且迟迟得不到解决,所以语气有些烦躁。

那个下人没说话而是把手上的食盒放到桌子上,随即打开上面的盖子。入目的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圆。

她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拿起勺子,然后舀了一颗饱满滚圆的糯米圆子。放入嘴里尝了一口,是咸馅的,鲜肉里面还掺了些野菜包的。

陈丽君愣住。那几乎是记忆里的味道。

“姑爷忙公务不能回家。大小姐自己包了些汤圆教我送过来。她说姑爷你不要太过操累了。”

“陈大人,下官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观淳话音方落就见陈丽君立马带着探询地目光盯着自己,是以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公办的学堂是用李家五间铺子的,后面又扩加了几间。自古商户重视集市渡口,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段,大人你应该明白。”

况且那些还未花一份银子,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如果不是李家心甘情愿,在会亏损的前提下,不仅提供房产还会余外捐钱。所以李云霄清不清楚她是在故意疏远李家。陈丽君要的是从这里脱身,因为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而她永远不能属于这里。

五年前离开的是陈五,回来的是陈丽君,但是她却也要走。

六月的杨梅最是甘甜醇厚,许多果农都会连日采摘下来并送到市场上贩卖。江南的方式大抵就是,一只扁船载着果农和几筐杨梅在河上朝岸边或其他客船里的人叫卖。天气闷热,不易在太阳底下曝晒,坏了果子也亏了本。陈丽君替先生去邮传局寄了信,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角落的阴影处,她面前还摆了两筐杨梅,很新鲜的样子,可是买的人不多。老人是个哑巴只能用手比划着,同那些在船上卖力吆喝的果农比显得格外渺小。

陈丽君起了善心,便上前跟老人说要帮她卖杨梅。老人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不算特别信任,但她要是能卖出去也是好的,想想也就答应了。陈丽君没学那些果农的卖法,而是寻找一些刚到这边市场的人。只见远处慢慢走来一对看似是父子但又像是主仆的人,他们身后还跟着三四个随从。心念一动,等一行人走近后便叫住了其中为首的男子。

“先生来看看吧。我们的杨梅个大又甜,还是新鲜的。”

李运齐听完她的话瞬间来了些兴致。他反问了一句。

“你怎么保证你的杨梅是好的?”

“那些果农将果子放在日光下晒,不仅有苍蝇蚊虫叮咬,上面的果子估计都要坏了。我们的一直在阴影下还拿纱布罩在上面。先生要是愿意也可以尝一尝。”

“我要是尝了不买呢?”

“只尝个味道不买也没什么,做买卖的既要会主动寻找机会,也要懂得做些退让。你尝了觉得好吃,说不定就买了,还能与友人推荐。”

陈丽君的一番思辨,不仅表达得流畅,而且每一个点都说在他的心坎上。商人做买卖就应该有这样的心态。

“你所有的杨梅我都包了。”

李运齐放声一笑,转头就教下人去拿钱来。

“你这么聪明,要是个男孩,我一定会招你做我家的女婿。”

他很稀罕这个小姑娘,论才智和自己的女儿有得一比。

陈丽君没太在意他的话,而是瞥见跟在李老爷后边的那个陈五。他用一种很不悦且嫉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好似在指责她抢了风头。

那时她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纠葛会在那么多年以后再次被展开。

「敬锡先生亲启:芳信远临,还同面叙。距上次与先生见面已过去约小半年了,我在江南的公务也算顺利。您说北边的目前局势紧张。如有急情,请先生定要联络我。」

李家东厢房院子里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那株寄春君在寒风里蔓生,攀附在它干瘦枝条上的花芽先是膨大,然后不声不响地在一个个光影错落的日夜裂开芽鳞,接下来释放出了新芽。

东街万家的府邸今日可谓是热闹异常,一个堂屋就坐了七八个人。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心照不宣,有人察言观色。

“万兄你也知道,当时不是我们不帮你。你瞧瞧是什么状况——那两人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冒然出头,一不小心全得被革职。”

本来那次酒楼的局就是想将陈丽君拉入他们的阵营,但是她一直在打马虎眼,邹常荣便猜出来陈丽君是不会答应与他们为伍的。既然被拂了面子,那便有理由了。邹常荣也不怕他拒绝,究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

“所以万兄有什么法子?”

万宝龙虽只看了邹常荣一眼,实则已胸有成竹。他笑容里满是算计和即将报仇的快意。

“我明日约了一些商行老板们吃饭,届时与他们好好说说这事。”

陈丽君收到一份文件,是由负责土地工作的汪晦昌所递交的。里面写了关于佃农纠纷的报告,某个乡的佃农十分顽滞,不愿接受任何协调。需要陈丽君出面去解决。

骤然一股劲风席卷到那艘行驶着的乌篷船上。面前的纸张被刮得飞散,陈丽君有些讶异地转头朝掀起的卷帘外望。今日这天气转变得快,乌云压顶,在猎猎大风中被推着前进,滚滚奔袭。

陈丽君走出船篷,立在岸上的人影仿佛一条条枯木,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远远看着便觉得骇人。她总觉得是自己太恍惚了。即将荒芜的土地上,那些野草簌簌,好似只要一道雷劈着就能燃烧起来。

猝然一滴水滴到鼻尖,接着脚边、船板上……陈丽君抬起头看向灰蒙的天空,耳畔传来訇訇闷雷声。是雷雨。

段俭友抿了口鸭血汤,碗里冒出滚热的气将他的眼镜糊上一层雾。

“前几日警察厅发现一个小伙子,人已经没了。全身只找到一个包袱,里面几件衣物还有两份封家书。我看了一眼,真是巧合啊。”

陈丽君嘴里嚼着饼,油手来不及擦就接过他递来的两张纸。拿在面前边看,耳朵边听先生的话。

“这人叫陈五,江南人士。自幼养在茶商李家中,五年前逃了婚。信里说走前偷了五十两银子,本想出来留洋的,结果天意弄人。”

路上遇见匪军,不仅被抢走钱财还被拉去做了好几年的劳工,吃也吃不饱就差累死了。不过直到去年匪军被剿灭,他侥幸逃脱,乱世之中因为这场飞来横祸,也累得了一身毛病。死前才借了纸笔留了信。

“李家?是从前做贡茶生意的李运齐老爷家吗?”

陈丽君努力回忆着。

“是的。他家还有个女儿,这人便是他家的赘婿。”

这下子陈丽君算是彻底想起来了。在她出神的时刻,段俭友提出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们要派你下江南。只你一人有些难以压得住那些宗族,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为了借李家的势,你就用陈五的身份回去吧。”

陈丽君看着先生的脸,她不敢相信且怀疑这个主意是否行得通。

“为什么我就不能以现在的身份去?”

“因为你是女子。你只会比一个赘婿的角色更让他们难以接受。腐朽的观念一时很难改变。”

段俭友一番话说完,二人都有些沉默了。实话说出来难听,但确实是事实。陈丽君清楚,所以她即使内心纠结了一会,凭她一向倔强的性格很快答应了。

“我会去的。也一定会成功。”

她也不会想到,到底是因为近乡情怯还是快见到那位故人的缘由,那次情绪亢奋到一夜未睡。

这个乡的里长是个年过五旬的人,之前有调派过一些年轻官员来。但结果并不是很好,时不时会发生械斗,有地主乡绅的,佃农的,还有的就是内部的排斥。那些官员伤的伤,也有将命丢掉的。陈丽君见到里长时发现他脸上有几道新添的伤。

“这推行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引得他们闹起来了?”

“原先是好好的,但谁知那些地主乡绅私底下依旧苛收租金,甚至还打人了。大人,现在已死了三个了。钱乡绅家被抢砸一片,他闺女小妾差点被摁地里给……”

袁里长的眼神畏缩,他不敢再说下去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那群围在外面横眉怒目的佃农们。此时已是暴雨,他们身上的斗笠蓑衣湿漉漉地淌着水,紧紧攥住拳头,有些人还默默拾起农具来。

“各位乡亲们,有什么问题我们冷静下来谈一谈。不要做违法的事情。有对地契还是对田赋不满的,皆可好好商议!”

汪晦昌撑伞走到前面对着一众大声说道。

“你们仗着读过书来欺骗我们?!还我们的田!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就打到你们认!”

他说完佃农们不仅不领情那些人就要冲进来,几个随从赶紧上前拿身体抵住大门。陈丽君忍不住了,她疾步走了出来。半个时辰前汪晦昌见势头不对就教人抓紧回去通报。这会儿那些保安队的人该来了。

“你们所说的一些情况确实过分,那些地主乡绅也该受到处置。但这都不是你们霍乱借口!反对需要打无辜的人吗?反对需要欺负手无寸铁之力的妇女吗?”

滂沱的急雨打湿了陈丽君的衣服鞋子,而她顾不得这些,念及到某些画面心情万分沉痛。

“我们管你讲什么大道理!”

那是来自旧土地的呐喊,鲁莽,愤怒,偏执且不讲理。但在几声惊天的枪鸣后又恢复了原有平静。陈丽君蹙起眉,她看向外面。

汪晦昌突然走到她的身边低语了一句:“郑大人来了传话。商会的一些商户们把李家围住讨要说法了。”

“诸位老板们买卖不好,其实这也不是局势不明朗所导致的原因。你们要知道自从这陈大人来了以后,所有本土家族企业当中除了他李家,有谁的生意是好做的?”

万宝龙站着俯视桌边的每一位老板,大多都是熟识的近邻朋友。

“话是这么个理,但那李家大小姐确确实实是有些本事的……”

底下有人犹豫地解释道。

万宝龙一口反驳地说:“再有本事也不过就是个女流之辈,整个李家难道不是依仗她的相公?她家茶叶买卖做得好,以及他家那舅老爷租出去的田的收益可是压了一众地主乡绅!没有借势攀高枝,说出来你们信吗?”

在他的极力煽动下,不少心思动摇的老板也开始附和起来。

“万老爷说的话没错!凭什么他们李家得到了庇护!”

由于设了商会制定了行业规则和章程,造成本来垄断市场的家族企业各种不满,而这些商户里第一个响应新法的便是李家。于是在万宝龙的舆论引导下,他们便把矛头对准了李家。毕竟陈丽君是金陵派下来的人,这些商户还不敢当面得罪。于是李家就这么被这群人给包围住了。

这些人俨乎其然。李云霄注视着每个商户老板的脸,他们都很熟悉,有几个是她父辈就认识的人。嘴上说着讨说法可要的条件却一样不少。

“李小姐,话我们都说清楚了。你就说同不同意退让出渡口和水市的三间铺子,你家惹得那么多人不愉快,不给点补偿可说不过去。”

“各位老板既然是来谈条件的。那么为什么要领这么多人手?这可是私闯民宅,到警察厅去说道你们可解释不清楚。”

李云霄盯着这些人的脸。她知道此刻万万不能表现得弱势,否则就落了他们的道。

江南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不过城里的雨却比乡下的雨小了许多。船只被扔在了岸口,船上的一行人顾不得歇口气便马不停蹄地赶向远处。

“可惜今日陈大人不在府上,解释不解释得清楚,谁也说不准吧。你不是男人有些事不懂变通是正常的,该回闺房去就回去,相夫教子才是女子该做的。”

其中一个老板蹬鼻子上脸。这群人摆明了就是挑陈丽君不在的时候来上门闹事的。李才明在边上听得心里冒火,他正欲动身却被老庆管家死死拽住手。

“你个老……”

“才明你出去,长辈们在这说话呢。”

“阿姊!”

在李云霄的示意下,就算李才明再不甘也被架着出去了。目送唯一的血亲兄弟离开,李云霄才定下心,另外一手慢慢捏紧茶桌角。她心里想到某个人,哀愁地将希冀放在她身上。

切断了和堂屋里头的联系,李才明心焦如焚,他担心阿姊会吃亏,又恼自己无能为力。现在唯独祈望陈丽君快点回来。如果不能,他定会提刀进去,大不了所有人鱼死网破。

“怎么还不回来,都教人送话去了!他要是能赶回来,以后我当牛做马,教我带孩子都毫无怨言……”

在李才明絮叨不停的时候,李府外终于有了点动静。

“这是我们与你说的最后一次了。”

几个商户纷纷拍桌站起身,以及那些打手也露出凶狠的眼光。千钧一发之际,只闻堂屋外来人叫停。

陈丽君赶来的有些狼狈。她脸上不太干净,衣衫都湿透了,腿脚泥泞,而卷起的袖子露出的手肘上也染红一片,怕是来时路上摔伤的。她就这样在下属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上石阶,然后手撑住门,一面环视那些商户惊觉的脸,一面望向起身站在正中间的李云霄。她登时觉得伤不是很疼了。

李云霄的视线看着那人,看着愈来愈模糊也发烫不已。她从来坚韧不会表现出脆弱,而今日却像暴雨般倾涌出来。只因为有了陈丽君。

嘶……陈丽君倒吸一口凉气。膏药抹在伤口处还是疼的厉害。李云霄上完药又给伤口裹上纱布。脏的衣服都没换,李云霄就让她坐进来了。陈丽君既意外又不知说些什么。

接着秦芷送进来了一些干净衣物,李云霄递给她示意脱掉脏的,陈丽君见她还站在面前有些尴尬。衣服未脱,耳朵先红了一半。

“你到底在羞什么,上次晚上我什么没看见?”

于是陈丽君迟钝的反应过来。李云霄确实是知道了她是女子的身份,按常理来说在女人面前换衣服确实没什么好害羞的。但是她不脱衣服,李云霄也不会走。思想斗争了半天,陈丽君终于硬着头皮当着她的面换了衣服。

清洗过了腿脚,李云霄蹲下身细心的查看了一下,腿确实肿了一片,脚可能也有崴到。又教秦芷拿来一些治疗伤筋动骨的膏药。陈丽君就这样低头看着她为自己擦膏药,内心有些波动。曾经在庙会上受到她的照料,现在同样又体会了一次。

东厢房外面的雨水淅淅沥沥,每个水滴声都能清清楚楚的落入人的耳朵里。屋内的光线昏暗,所以衬托的氛围宁静。这样的场景下,陈丽君都能轻易地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李云霄擦完药膏,抬眸望见陈丽君正在盯着自己。她的眼底似乎涌动着一些暗藏着的情愫,让人看得不禁心头一震。陈丽君不由自主地向她一点一点挪进距离,脑袋靠近李云霄的额头。呼吸纠缠间,仿佛一根柴火,只要在石头上用力一划,就能立马蹿出火苗。她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真的跟随感觉,水到渠成,一个浅吻。

床榻下边的水盆被踢翻了,地上淌到处都是水,但是没人会在乎。被褥一阵窸窣,一个吻到迫不及待地将衣物都褪去。屋内的温度升高。拱起的被子里探出一脑袋来。

“我、我不会。”

看着陈丽君有些窘迫的表情,李云霄恨其不争气地叹口气。这方面的事她要是都能教,何必等陈丽君压上面呢。没办法只能鼓励着循循善诱。

雨水打湿即将冒芽的梅枝上,小小的芽苞摁起来鼓鼓的。再催发一会儿就能破出来,吐露苞心。露水晶莹,被如同海绵般的心给吸收进去了。一夜过后,梅花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焕发着生机。

外边的天渐亮,东厢房里边的人才沉沉睡去。

朔风料峭,南下而来带着肃杀的气息。茶楼的风吹得一向也快,喝茶的人脑筋转得也快,自是见经识经。

“你知不知道那些北上的车船都停了。”

“怎么说?”

“北边又乱了,据说死了不少人。这世道啊……”

陈丽君往邮传局寄了信去,出来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令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将脖间的围巾往上提了提,缩起脑袋顶风回家去。最近不见先生的信来,她不免泛起疑虑。突然想起郑观淳也跟她说过北边不太平的事情,所以她心里有些不安。陈丽君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府里,直到李云霄给她摘下围巾都没能反应过来。

“给你端个火炉子暖暖身子。今日买了布匹,等会用完饭,你把尺寸量了。”

李云霄边叮嘱边将围巾叠好收起,迟迟得不到回应,她转过身皱起眉。

“你傻愣什么呢?”

陈丽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散发着思绪。上去点了点她的肩膀,那人才看向自己。李云霄有些嗔怪地瞪了一眼。

“无大事,我去寄了信就想到先生不知近况如何……”

说着又停下,陈丽君忽然闻见一股炙烤的香甜味,她又使劲嗅了嗅确定了真假。

“好香的味道。”

李云霄看她一副被勾起馋虫的样子失笑道:“才明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找了一些枯枝落叶说要烤番薯洋芋吃。”

“烤番薯?!”

“他好不容易才烤起来,你别抢太多了。”

知道陈丽君是什么性子,李云霄只能提醒她一些。免得抢多了,李才明哭闹起烦人。

瞬间来了兴致的陈丽君快步出去,果真瞧见院子里点了火堆,正滚滚冒着烟冲向青天。李才明忙得灰头土脸,他就等着这一口烤番薯慰藉自己费了不少功夫的心意。正当他看其中一个番薯差不多熟了,刚夹出来扔旁边的地上,哪知出其不意被一只手给截获了。他抬头一看发现是陈丽君。李才明顿时来了气。

“我刚烤好的!”

陈丽君没管他愤愤不平的叫唤,忍着烫手的苦掰开,鲜亮澄黄色的内心,尝了一口,真的很想象中的那样软糯香甜。她两三步跑回到李云霄身边细致得吹凉,再递了过去喂了一口。

“甜不甜?”

她期待地问。

“甜。”

李云霄笑眼盈盈地看着陈丽君低头往嘴里塞番薯的模样。

被抢了番薯还被拿去借花献佛,李才明气得直跳脚。老庆管家还是疼孩子的,他趁此又挑了个烤好的番薯,但是由于手抖且眼花,所以刨不干净皮。接着在李才明喋喋不休中,瞅准时机往他嘴里一塞。烫得李才明是龇牙咧嘴,一口吐了出来。秦芷瞅着噗嗤笑出声。

“烫啊!烤糊的皮还在上面!”

他伸出烫伤的舌头,匆忙去找凉水救急了。

冬日酷寒,难得一见的喧闹也是李家不多见的温馨场景了。

赤鸦钻入暮霞深处然后渐渐西沉,一点点收起天边的余晖。临近散衙的时分,陈丽君刚处理完春假休沐前的最后一些公务,只见郑观淳走进来送来一份文件。

“上面寄来的。马上散衙了,陈大人回去再细看。”

飞快瞄了眼那只牛皮袋,陈丽君听着点点头在册子上属完名。清晨出门前李云霄告诉她晚上下厨给自己补补身子。不知道保密的口福是什么。她心情颇好地放回笔,接着将文件放进自己的布包里。

“郑大人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郑观淳见她一副愉悦的样子,犹豫了一会还是面色不忍地决定不说。他勾了勾嘴角道。

“无事禀报。陈大人好好休息。”

“郑大人也是。陈某先告辞了。”

陈丽君也笑了,寒暄告别后便离开了官府。

睡前喝了几杯小酒,一时起///了//劲,全用在了折腾床榻上。暗夜里//粗/气///和/闷//哼交//杂着,榻/竟真的在//晃//荡。劲//大//了喊///疼,小了又//不/满//足。使坏的展///劲/伸///张/了下,就被李云霄恼羞地掐了一下腰//窝。为何说要补补身子,总算令陈丽君有些切实体会。娇柔的大小姐真是有些难/伺///候//啊。她甩了甩//酸:麻的手腕子。

屋内外的灯亮了又灭,陈丽君撑起身子,转头看了眼躺在棉被里的李云霄,像是累极了已浅浅进入了梦乡。

陈丽君睡不着,于是她穿上衣服走出去,驻足在月光下。抬头端量了会儿月色,蓦然想起郑观淳给自己的文件还没看。转身回了厢房,从抽屉里翻出来,然后点了支蜡烛。洞幽烛微,文件拆开后里面几张文书,还有封信。陈丽君眉头轻皱,打开信封,捧起那张纸照着烛光,慢慢逐字逐句读起。

「吾女丽君亲启:久不通函,至以为念。自金陵一别,已有半年之久未见。你的信我都收到了,迟复为歉。有太多事情想与你说,但不只从何说起。依稀记得初次见你,你也不过才十三岁,饥寒交迫,飘无定所。我实在不忍心,便收养你在身边。你是聪颖的,我向来认为女子也能成功立业,毕竟自古女豪杰也有不少,她们皆不比男儿差。事实证明你从未辜负过我的期望,我为你感到骄傲自豪。现百姓苦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继续教书是我的理想,但仅仅这样并不能改变什么。」

似乎心底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陈丽君的双手在微微轻颤,她有些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那次的江南也是下着小雨,行人步履匆忙没有人会留意角落边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乞儿。陈丽君望着阴霾的天,她看得入神,不顾雨水打在脸上。就这样一把伞闯进了视线,男人脸色关切。他说,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有家,有饭,有书读。

男人牵起她的小手,一步步往他的住所走。

“我叫段俭友,字敬锡。你可以叫我段先生或者义父。小姑娘,你有名字吗?”

“我叫堂五。”

“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改个名吧。不如就姓陈,名字叫丽君。”

段先生想了想为她取了一个很不错的名字。他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不骄不躁,谦虚进步。

「你还年青,未来还需要你。有了一个契机,我便想把你送去南边,至少那里还是安全的。勇敢的人永远会在前行的路上冲锋。当你读到这,应该是快春节了吧,遗憾不能团聚,我早已离开这世上了。不必多言,吾女一切顺风!」

读到这陈丽君已然情绪濒临崩决,怕惊扰到李云霄,她会担心自己,于是咬住衣袖压抑着哭泣。

后来留洋,临行前又下了一场雨。段俭友来送她登船出发。雨忽然下大了,段俭友便将那把陪了自己许久的伞送给了陈丽君。没有说什么过多的离别话,先生只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话。轮船发出几声鸣笛,即将驶发港口。

段俭友转身回去了,陈丽君撑着伞盯着他的背影,身子挺拔坚毅。

他就这样顶着风雨离去。

记得也送的是同样一句话。

“吾女一切顺风!”

陈丽君再也忍不住了,她跑出厢房。在月光的掩映下,失声痛哭。她并不知道,李云霄其实早已醒了。没几分钟也跟了出来,只立在门边满目心疼地看着她。心里太悲戚了,就让陈丽君发泄一下吧。

“先生为何我不跟你姓,而是姓陈?”

“我到江南前有个学生也姓陈。后来……”

段俭友眨巴着眼睛,眉头紧锁,将沉思放入那段过往。

后来啊,他葬在了黎明前的一个春天。

陈丽君后面一连沉寂了好几日。一直到了年岁,她才有那么些接受现实。金陵忽然又下来了调任令。不在人世的段先生估计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改主意改得那么快。陈丽君知道她无法平静地度过余生,有些选择会逼着她走。况且先生的骸骨在北边,她总要去了找个地方安葬。

江南很少下雪,但是今年罕见地飘了一些。站在屋外看着雪景,陈丽君摩挲着护身吊坠,神色不明。即那晚后她心底便有了一个决定。

年三十晚,李才明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些爆竹,他和陈丽君分别挂好红灯笼,又给门上窗上贴上春联和窗花。最后在一顿年夜饭后,率先跑出去要放爆竹。

外面有烟花绽放在天空,这一年末尾的时光就要慢慢随着烟花声流逝掉了。陈丽君与李云霄一同走到堂外的院子里,她们顿足,抬头望向灿烂绚丽的烟火。李才明点燃爆竹仍远,捂住双耳连忙跑回来。霎那间,轰轰的噼啪声此起彼伏。

“愿新年,胜旧年。岁岁平安健康喜乐。”

李云霄眼里有着烟花映出的亮光,她脸上都是憧憬和喜悦。陈丽君仔细地看着,是想深深印入脑海的那种。

“云霄。”

轻唤了一声,等她转过头,陈丽君便将她拉进怀里,情不自禁地亲了上去。李云霄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温热,她有种预感且强烈,所以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

短短一会儿后,两额相抵,陈丽君抬手给她拭去泪水,无言只能紧紧抱住李云霄。

二十几年来遇见许多事,这也才造就了她陈丽君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会感叹自己的好运,但在有了牵挂一生的人之后,此刻分离又显得不是那么好运。所以人啊,本就是不知足的,贪恋未有过的一切。

“小姐,姑爷走了,不去送送吗?”

东厢房里只留下一封信。李云霄垂眸,她看梅花盛开,却不见喜鹊落在枝头歇脚了。

“不了。”

只见最后一面,徒增痛苦罢了。

乌蓬船悠悠划出城,船夫面生却不是第一次的那位了。他边撑船边搭话问道。

“上船的,此去何时归来啊?”

陈丽君站在船头没作声。半晌她撩起帘子钻进船篷,只留下一句话。

“也许回得来,也许不再回来。”

来时一只船,去时一只船。来时一封书,去时又留一封信。而杜若花有花期,闻芳只在七九月。

春秋更替,所有事物似乎都是老样子,但要细究还是不一样了。

“你说这日子算是太平点了吧。”

“北边的事?我说这过去好几年了,怎么每次约你出来吃茶都要听你讲一遍实时新闻,你这么了解?”

“不是,你自己多看看嘛!”

目光朝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在这座茶楼之中评弹琅琅传唱着,而一楼却在闹哄打人。

“亏你还是个说书人,你个造谣生事的!”

李才明与一群路人蜂拥而至将那说书人围住,拳脚并用,末了还很不解气地补上一脚。不料后背又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发现是老庆管家,他更老了,索性身子还算硬朗。

“二少爷,你又在惹事。这次我不与大小姐说,你先去和陆小姐解释吧。”

这陆小姐是福利院的教师,某次李才明替阿姊送捐赠的钱粮,路过一间教室就透过窗看见了这位温柔大方的陆小姐。年少青涩,李才明就那么一见钟情。说来也巧,他为了献殷勤每次跑到福利院都会帮忙带孩子,次数多了带娃的本领也娴熟了。后来二人感情渐渐深厚,一直到今年年初便订了婚约。

李才明听完脸色一变,颓唐地嘟囔一句。

“明明是这该死的家伙污蔑我姐夫死了……”

又是一个七月天。

“李老板,您能来看我们戏班的戏真是太令人惊喜了。也感谢您捐赠了这些财物支持我们。”

江南乡下的习惯是在河里或湖泊中心搭个水上戏台,来往看戏的观众皆是坐船的。这次来的戏班子是民间蛮受欢迎的团体。

戏要开始了,李云霄回到自己租的船上。是一只小小的扁船,仅能坐着她和船夫。听着戏,李云霄泡了壶茶。

“小姐,你这么一个大老板怎么会来听戏?”

从船尾缓缓传来一句话。那位船夫靠坐在船篷的背面。李云霄看不清他的身影。今日出门没让秦芷跟着,在渡口就碰见这么一艘船。船夫不爱说话,一路低头划船。大大的帽檐遮住他的脸,但看手脚没有皲裂的痕迹,应该是个青年人。

“出来解解闷罢了。戏本子里总能看到一些圆满的故事。”

“听得出来,您有些故事。日长枯燥,我坐着无聊能不能讲讲?”

李云霄皱了皱眉,觉得这个船夫问得有些逾越了。不过这出戏她看过很多遍,不怕漏掉情节。于是她便缓缓开口。

“我有个爱人,阴差阳错地相识相知相爱。她算是我家赘婿。”

“所以你们是先婚后爱?”

船夫忽然笑了一下。李云霄对于他的态度没恼接着说道。

“确实是如此。在我心底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世间上最懂我的人莫过于她了,爱我护我。”

这会儿无人说话,一阵清风吹过脸颊。最终船夫低声发问。

“那你也爱她吗?”

“我爱她。”

李云霄忽然转过身站起来,她语气格外坚定。

“后来呢?”

直到这次李云霄再也忍不住了。

“陈丽君你再演一下试试。”

船尾的人身躯一顿,没作任何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同样很激动,抬手很快抹了下眼睛。最后徐徐从船板上爬起来,转过身才摘下那顶笠帽。看清了她的容貌,李云霄红了的眼眶落下几滴泪。果然是她。

陈丽君的头发留长了,简单半扎了个丸子头。脸上的肉掉了不少,看起来有些憔悴消瘦。她笑着说了一句。

“小姐,我能不能讨你一杯茶喝?”

事后陈丽君不是很理解自己明明装扮得很好,怎么还会被识破。哪知李云霄勾起她腰间的一眼就能看见的护身吊坠说道。

“笨啊,出去一圈脑子不灵光了。”

一场戏结束,两人坐着船往家而去。戏的过程不重要了,而是结果是好的。以后也许就不是李云霄一人来了,而是陈丽君陪着她看完那处从开头唱到谢幕的戏。

又是个七月天,河畔芬芳,便是杜若花开。

深谙宫中为人之道的蔡铭在权衡利弊后,选择切除陈丽君后颈部的腺体再缝合,此种方式可从精神上切断乾元对坤泽的欲望,且不会在身体上造成肉眼可观的阉割残缺。

因为女帝说过要漂亮。

太皇太后遣了贴身女医官连月日日照看,加之陈丽君原本是猎户,身体强健,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通常宫女太监必须调教至少半年以上,才会送到宫中各个贵人身边伺候的,而送到女帝身边不仅要经过严格的颜值筛选,还要调教一年以上。

而陈丽君在蔡铭身边教养不到半个月,就被女帝招去身边当差。

......

这又是宫中前所未有的例子。

“陛下脾气不好,义父这才教了你半个月不到,就被招过去了,伺候的时候一定要处处小心,别到时候把小命都给丢了。”

“知道啦,义父。”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来敬事房找我。”

“嗯。”

原本蔡铭只当陈丽君是奇货可居,但不知道为何,跟这山野来的小猎户相处半月不到,却打心眼里喜欢上了陈丽君,现在是真心把她当亲生孩儿看待,喜爱程度显然超越了一手带大的关三关五。

陈丽君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跟在蔡铭的身后,由她领着去女帝的宫殿任职。

“宫里的路可记熟了?若路都没记住,陛下让你办事,迷路误了时辰,是要挨板子的。宫中的板子可不是开玩笑的,打得严重的会要人命。”

“熟了,早记熟了。”

她还想着从宫里逃出的,当然把路记熟是第一重要。而且她在认路方面,记忆力超强,毕竟上山打猎如果记不住路的话,很可能会在深山里迷路被野兽吃掉的。

快到女帝寝殿了。

蔡铭突然停了脚步,紧跟在后面的陈丽君差点撞上了她。

“怎么了?义父。”

蔡铭回头看了看陈丽君,叹道:“多好的相貌啊,本来好好的当着侍君,非惹怒陛下,成小太监了,多可惜啊,唉……原本只用伺候陛下睡觉,现在衣食住行都得伺候……命呐命呐……”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不容稍微适应了点小太监身份的陈丽君被她这么一提,又伤感到想哭了,变成小太监逃回去,还怎么跟美貌娘子成亲啊?

成不了亲也就算了,桃花山的伙伴们估计也得笑死她了。

“好了,别哭。最后一定一定要记住的,碰到陛下情潮期,你要躲远点,实在躲不了,如果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吃一粒这个。”

蔡铭从袖口里逃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陈丽君,让她每日贴身带着,不能让别人看到。

“这是什么?”

“别问这么多,义父不会害你。”

李云霄虽脾气很不好,但她却是一位勤政的帝王,寝殿的前殿留有一处暖阁,是她用来晚间批阅奏折的。

“陛下,蔡总管把人给带来了。”女官方圆进暖阁禀道。

“让她们进来吧。”

李云霄搁下了手中的笔,嘴角露出一丝期待的微笑。

陈丽君疼得满头大汗。

她咬牙跪坐着一动不动,克制着想要防卫的心理,不去伤害面前的坤泽,一则因为眼前的坤泽是女帝,若伤了女帝必死无疑,二则……她有一种感觉,若是弄伤了李云霄,她可能会很难过。

“捏……捏爆了,会……会脏了陛下的手……”

“也对,这事交于别人做即可,别腌臜了朕的手。”

李云霄松了手,捏起案几上备好的衣服,朝她扔过去,“别光着身子,脏了我的眼,穿上!”

陈丽君低头看了看,已经被捏成红紫色了。

什么人啊?明明长得...

什么人啊?明明长得那么甜,心却如此狠毒,她又在心里告诫自己一遍:“别被美色迷惑!还是娘说得对,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她忍着下面的余痛,穿着宫女们备好侍君服,繁琐,但穿上之后,俊逸非凡之余又添了一股贵气。

待陈丽君慢腾腾穿好了衣服。

李云霄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女官方圆听见女帝的声音,赶紧推门而入,走进前殿,起居注官紧随其后。

只见女帝和侍寝的侍君穿戴整齐,新侍君陈丽君跪在李云霄的脚边,似是犯了大错,垂着头。

“遣人将内官总管蔡铭喊来。”

方圆遣了小太监去传唤,片刻间,内官蔡铭匆匆赶来。

“此人交予你,给朕阉干净了,调教好了再送过来。”

“陛下,这……”

“怎么?有异议?”

“不敢,只是新选侍君真的要……”蔡铭没敢说出“阉”字。

“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内总管,不相信连阉个人都不会?新侍君由你亲自阉,要阉得漂亮,别弄死了,否则……”

蔡铭清楚否则后面是什么,否则她的人头不保。

她瞧了一眼跪在女帝脚边的侍君,好一个英姿相貌,有一种皇宫内其他侍君都比不上的气质。

分明是一位极品乾元,如何就惹怒了女帝?被罚阉割之刑,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身边跟着的两个小太监走过去,准备扶起陈丽君,压着她去敬事房净身。

“我自己走。”

陈丽君甩开了小太监的手。

“等一等。”

听到声音,蔡铭以为女帝反悔,赶紧令人停下脚步。

“不要用麻沸散,直接阉。”

听到这话,陈丽君还疼着的下身,觉得更疼了。

此刻,她恨极了这个地方,她不过是个小猎户,本来在桃花山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非要把她掳来,掳来就罢了,女帝还是个不讲理的主,一言不合就要阉割了她,还不给她麻醉,直接阉割。

昏君,大昏君,女魔头……

她才十八岁,都还没成亲。到时候美貌娘子来找她了,她怎么办?怎么对人家交代?

她在心底把李云霄骂了八百遍。

可如今的场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她欲哭无泪。

在她经过起居注官身边时,起居注官划掉之前写的,又重新写道:

君霄四年,冬腊月十二日亥时三刻,侍君丽君触怒女帝,罚以阉割之刑。

太皇太后本已在德阳殿早早睡下,听到来报李云霄下旨阉割新侍君,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起来,速速传了连月来。

让连月将她的意思传给负责此事的内官蔡铭。

当消息由连月传给关三关五两兄弟,两兄弟再告知他们的义父蔡铭时,蔡铭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夹在太皇太后和女帝之间。

她该怎么样做选择呢?

OOC先婚后爱

将军府前,曦月攥紧了手中的手帕,紧咬下唇神色慌张的往里瞧,陈奎一行人离开不久,她遇见一位姓盛的公子,说能替她赎身,不过他流落在外,没有银两回家,自己一时脑热,信了那人的谎话,一路随他到了边关,自己却被他反手扔在此处,银两一路上也早已用光。

没有后路的买卖曦月也不会做,她知道陈奎此时就在边关,于是打算放手一搏,赌赢了,自己嫁入王公贵族也不是没可能,赌输了,再选择陈奎这条路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彻底摆脱那可怕的地方,她不在乎真心。

她赌输了,那人就是一个骗子,将自己的钱财骗空后,丢下她一人不见了。

府中人走了出来,却不...

府中人走了出来,却不是陈奎,是神情难看的李素萍,不见陈奎的踪影。

来的路上,李素萍越想心里越气,干脆将陈瑾送给自己的搓衣板一扔,把人罚到院里跪着了。

“曦月姑娘,此地遥远凶险,因何到此,找我家陈奎又有何事?”

“夫人,我被人骗到此处,一路来钱财耗尽,今日听说陈公子在此处,我一人无依无靠,唯与陈公子有一面之缘,特前来恳请公子帮忙,恩情来日必报”

说着曦月跪了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依靠,活下来才是首要,至于日后的计划,还需慢慢来。

李素萍拿出一袋银两递到曦月手中。

“这儿有些银两,你拿去当路费,大概是够你回去的,既与我家陈奎有一面之缘,能帮还是要帮的”

她将跪着的人扶起来,心里虽有气,但不至于善妒到轻视他人的性命。

曦月接过银两一愣,她是想留在将军府的。

“夫人,我是擅自跑出来的,回去该受杖罚的,恳求夫人收贱婢做府中的侍女吧,赎身的钱从每月的俸禄里扣可好”

曦月跪下连连朝着李素萍磕头,引得周围的人也纷纷围观过来。

一向沉稳的李素萍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赶紧把人扶起来。

“姑娘起来吧……这事还需与管将军商量,你且进去等着,将军傍晚才回府”

见李素萍松口,曦月赶忙应了下来,跟在几人身后进了府中。

到了陈奎院外,就瞥见那人正跪在院中,不禁心中开始焦急起来,两人竟发展到了这种地步,看向李素萍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阴狠。

“小雀……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陈奎双手抱在脑后,不得李素萍的命令不能放下,他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看向小雀。

“自求多福吧少爷,听说领进门做侍女了,那姑娘在门外求少夫人,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哦……啊?!”

“啊什么”

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陈奎不敢放下手,只能勉强扭过身子去看。

此时李素萍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沾花惹草!”

“娘子我……真没有”

被李素萍瞪了一眼,陈奎瞬间泄了气,音量也不自觉小了许多。

“小月小雀你们帮我说说话呀”

陈奎朝两人使了使眼色,两人装作没看见各自走开了,比起陈奎,她们更怕李素萍,毕竟院里的俸禄都在她们家夫人手中。

“娘子……你要信我呀,我真的是无辜的,那日是谢自在约我上玉龙楼饮酒,对面的春满楼花魁抛绣球,谢自在拉着我去凑热闹,那绣球巨重无比,我差点就……就不能和娘子生……生猴子了,我可是为了……咱们……”

“说,说什么呢?闭上你这臭嘴”

此话一出,李素萍从脖子红到耳根,整个人快要无地自容了。

“起来吧”

想起那日傻乎乎从花魁船上跳进湖里一路游回来最后发起高烧的陈奎,李素萍心里还是心疼,如果自己早些发现他的心意,早些注意到他,深秋的湖水也不会那么凉了。

“你相信我了?娘子”

李素萍点点头。

“你还学会饮酒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以后不准了听见没”

陈奎连连点头答应,“陈奎唯娘子马首是瞻”,眼神里流露出坚定的神色。

逗得李素萍噗呲一笑。

打打闹闹间,不知不觉已月上枝头,今日的公务多了些,管业成刚从边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听闻了曦月的事,他也陷入了两难,眼神小心翼翼地瞥向陈瑾的方向。

“陈奎那臭小子,与素萍成了亲还整日沾花惹草的,要不是听府中的下人说,我还不知道他与这姑娘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行,必须家法伺候”

陈瑾气得不行,一拍桌板就要拿上家伙去陈奎院里。

“啊啊啊啊,娘子救命啊,陈瑾要‘杀’我!”

“陈奎你再没大没小的试试!”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李素萍从书房出来便看见刚才还在捯饬院前那些花花草草的陈奎,现在正被陈瑾拿着一根大棍追得满院跑。

“你有本事给你出来,躲在媳妇儿后面算什么好汉”

陈瑾常年习武,体力自然是好得不得了,反观陈奎几圈下来已经满头大汗了。

“就躲就躲,娘子,她要‘谋杀亲弟’啊”

李素萍看着这俩姐弟哭笑不得,拿出手帕给陈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大姐你误会了,陈奎不会出去沾花惹草的,他要是敢,你送我的搓衣板还在呢”

“那就好,我也是听府中下人的说辞,还以为他竟敢去那些地方玩,气得我”

“确实是他在青楼与人家有一面之缘,不过也是误打误撞,他无意去的”

听到前半句,陈瑾的棍子已经抬上来一半,听完之后又放了下去,李素萍向来是明事理的,陈瑾自然清楚,她不会为了替陈奎脱罪胡乱扯谎的。

“这姑娘……会算计啊,你啊,长点心吧”

陈瑾横了陈奎一眼。

“不管她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只信我娘子”

陈奎拍拍胸脯保证道。

李素萍瞧了信誓旦旦的陈奎一眼,羞红了脸,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你最好是”,陈瑾指向陈奎狠狠道,“那姑娘显然是奔着陈奎来的,既然如此就留在我们院里吧”

李素萍思索片刻。

“还是在我们院中吧,既是我们带来的人”

“啊?”

陈奎惊呼,大姐刚说完那姑娘会算计,自家娘子转头就要把人领进自家院里。

“是祸躲不过,既是你惹来的祸水,你要把责任扔给姐姐和姐夫吗?”

“无碍的,我与业成不麻烦的,这姑娘心思不纯,在你们这儿恐怕……”

李素萍摇摇头,“这姑娘心思多,又是我们带来的,大姐和姐夫每日繁忙,留在我们院中,我也能看着些”

刚才还一惊一乍的陈奎也连忙应和道,“娘子说得对,大姐,我娘子聪明着呢,你就放心吧”

陈瑾又白了他一眼。

“我是担心素萍吗我是担心你”

陈奎拍拍胸脯表示不必担心。

末了,陈瑾还是不放心地看了几眼陈奎才回去。

半夜时分,主屋里依旧亮堂堂的,陈奎与李素萍二人相对而坐。

“这手帕怎会在你身上”

与陈瑾在院中追逐时,陈奎不小心将藏在腰间的手帕掉在了地上,恰巧让李素萍捡起了那手帕。

“那日在盛南苏身上抢的”

“所以那日清晨你嘴角的伤”

李素萍攥紧手帕看向陈奎,盛南苏这混蛋竟敢伤了陈奎。

“……我把他卖给宫里的公公做……男宠了”

说着陈奎小心翼翼看向李素萍,这种买卖人口的行当李素萍会把自己劈头盖脸骂一顿吧。

不曾想那人竟笑出声来。

“那他是逃出来了?”

想起这事,陈奎就记起那天出现在街头的盛南苏,拉着李素萍一顿肝肠寸断,仿佛两人才是那对佳人才子,自己只是一个横刀夺爱的混蛋一般。

“对……刘家办事太马虎了,他欠了这么多钱,还能让他逃了出来”

“好了,那日我可是在街头甩了他一巴掌的,可能现在也还没消肿呢”

一听这话,陈奎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李素萍,那日自己是随军巡视,不得离队,只远远瞧见了大致状况,原来后面还有这事,心里一下舒服了不少。

“这手帕我给扔了,晦气,干嘛要捡这旧的用,给你绣新的”

“娘子~”

陈奎眼眶红润看向李素萍,在额头上轻啄了一口,将人从凳子上打横抱起,灭了火烛,又是一夜好眠。

纯纯预警

上一篇的彩蛋只是非常短的小结尾,被审核卡的我流泪,辛苦大家各处辗转了。

这篇是接着彩蛋的,不看不影响剧情,看不了的水果皮避雷嗷~

本来是昨晚更新的,不过好在终于找到了发出来的办法,谢谢各位出主意

“李云霄,云霄,霄宝。”陈丽君在她耳垂边囫囵喊着,喊一下亲一下,委屈的让人心疼。

“在呢,我在。”李云霄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回应着她。

“我才没有误会你和那个人。”

“我只是觉得我还给不了你什么。”

“我知道我还配不上你…”

“但我会努力的。”小狗滚烫的...

“但我会努力的。”小狗滚烫的泪滴砸在李云霄的锁骨间,一颗连一颗,将她的心烫出个口子。

“谁和你说的?”李云霄严肃的扶起陈丽君埋在她身上的脑袋,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没…没谁,我自己想的。”陈丽君躲避起李云霄直直看来的视线。

“陈丽君,说实话?”大小姐语气带上了些威胁。

“没有就是没有!”眼看着快瞒不过去,陈丽君一边拿开李云霄扶着她脑袋的手,大腿一用力就分开了身下毫无防备的人的双腿挤了进去。

“上次你说的婚姻之实,想看看我研究的怎么样了吗?”

后来陈丽君回忆起那一天晚上,觉得似乎有一万只蝴蝶从李云霄的身体里飞了出来。

重要的不是她们遇见的那个花海烂漫的初夏,而是自从相识的那一刻起,她们就获得了对自由的偏爱和抵达。

这篇其实写得我自己也很难受,两个人曾经的日子都好苦,苦得我想落泪

所以平行世界的两个人要好好在一起!

方小米Ox水管工小陈A

全是OOC,请勿上升!!!

稳稳的性幸福

私设:诱导剂喷雾,含cui/qing/的化学成分(你们给我大do特do!

自从入夏,江南一天天的热起来,中午的温度已经到了蚊子也不愿意咬人的地步。

只是一只脚都踏出去了,小米才猛然想起学校的新规:因天气炎热,本周起所有学生留校午休。

到底是好学校啊。

小米心里念着两位老师替孩子们找了...

小米心里念着两位老师替孩子们找了个好学区,房子贵点也值了,脚下把步子收回屋内。

只是…这样一来,小米就更加无事可做了。两位老师家里本来就是个轻松活计:每天无非是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接送一下小皮猴们。虽然薪水不高,但是管吃管住的,可比别人家好多了。

那…

布包在小米手里被揉了一通,纠结的要命。她分明就是想起小陈来了,天气这样热小陈还不知道在哪里跑活,不然煮点绿豆水给她送去吧。

说干就干,洗净的绿豆泛着水光,排好队噗噜噜跳进锅里,咕咚咕咚的与沸水翻腾。盖好锅盖,小米才拿出手机来问小陈:在哪家做活儿?

没消息。

想必是在忙吧。小米扣下手机,又拿起汤勺来搅动那些豆子,噼里啪啦的撞在铁勺上,竟然让小米有些心烦。

她到底在干嘛呢?

小米知道小陈手机提示音总开着,如果不忙的话不过几分钟必定回复她。

方小米手上搅动更快,汤汁渐渐染上豆色,思绪却也飘荡着,染了绯色。

不知怎的,她还挺喜欢看小陈汗津津的样子的,毕竟这人做什么事都认真又卖力…

“叮!”小米的手机响了一声。

锅气蒸得小米脸颊泛红,她听到声音立马丢下勺啊盖啊的,去餐桌上抓手机。

是条语音。

“小米…我在楼梯间…你”语音突兀的断在这里,才听完就被撤回去了,方小米死盯着对话框,对面却没了动静。

不对劲。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小陈肯定是有什么事了。

脚下生风似的,她快速回屋拿好东西就往外冲,说话的语气还努力维持平稳:“你在哪里?”

铺天盖地的茉莉花香几乎让小米窒息,她焦急的下掉那十几级楼梯,抖着腿贴近角落里的人。

小米挨着小陈蹲下,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不叫自己迷失在信息素里,手臂轻轻去揽住小陈不停耸动的肩膀。

“没事的,我来了。”

小陈被设计了。

小区里工作,或早或晚都会混个脸熟,小陈也不例外。今天是刘太太第七八回叫小陈上门维修,又掉了耳坠在下水道里。小陈虽然不大喜欢这种刻意的工作,但是人家工钱一分不少,让她也无话可说。之前小陈也小小的抱怨过,小米还打趣说自己不能比刘太太,阔绰多金的,搞不好是看上她了。

还真让小米说对了。

趁小陈专心工作,刘太太对着小陈颈后不知喷了一大股什么玩意儿,小陈只觉得颈后的腺体都要烧起来了。接着身上就压了百来斤重量,刘太太已经在扯小陈的衣裳了。

人到中年,有钱有闲,唯独年轻俊俏,身体健壮的alpha,是刘太太生活里最缺的。盯上小陈也不是一两天了,叫了几回来干活,那一举一动挠得刘太太心痒痒。又叫几个老姐妹来帮着参谋过,觉得各方面都不错,也没有标记关系在,这才研究了怎么吃掉这小俊仔。说起来楼里这些腌臜事也不少,你情我愿吃快餐赚外快也就罢了,偏偏碰上小陈这个宁死不从的。

可刘太太使了浑身解数也没防住,竟然让中了诱导剂(类似迷/情/药)的小陈给跑了,连她最宝贝的工具箱都没拿。

这诱导剂凶得狠,配方是调过的,还加了延时药剂,生怕不够猛。可苦了小陈了。她本来就不愿意自己弄,总出不来,是遇到小米才好些,甚至有点快的。

小陈趁着路上没什么人,一路狂奔逃离了那栋楼,诱导剂让信息素不受控制的散逸,她不知道带着满身信息素该去哪里,要是被业主碰上投诉了工作可能都保不住。然而现在又由不得她选,被身体驱使着,小陈踉踉跄跄躲进小米所在的楼里。

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手却在身下不停活动,羞耻感笼罩着小陈,本就时有时无的快感彻底被悲伤淹没。

她松开下身,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任由泪水从指缝溢出。她好想小米啊,她的小米,香香软软的小米,温温柔柔的小米,如果小米在就好了,她一定能帮自己缓解痛苦的…

怀里的人似乎松快了一点,不再僵直着身体,长面条似的仍然闭着眼睛靠进小米怀里。小米也是这时才看清:她身上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下身腺体涨得紫红,半露在外面,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人都成这样了,竟然还不打算告诉她,不知道在犟什么。她替小陈擦掉额上的汗水,思虑着要不要送她去医院检查看看。

手突然被握住,方小米来不及反应就被压倒在冰凉的地面,身上的人仍然火热得像要把小米一起烤化掉。她与那双仍然不太聚焦的眼睛对视,想分辨眼前人是否还在混沌。

可热切的吻先扑了上来。小陈不是急躁的人,现在却又啃又咬似乎要把小米拆食进肚里,口水亮晶晶的糊成一片,没给小米留任何话口。

也罢。

堵不如疏,她舒服一次或许就好了。

小米搂上她的脖颈,手指轻抚过她颈后的腺体,努力接纳她烈火一般的热情。

她把小米紧抱在怀里,轻轻揉动小米颈后的腺体,张口咬住,在海棠花香气的源泉留下茉莉的印迹。

“太太你好,”小米鞠了一躬,双手紧张的交握在一起。“我来替小陈拿她的工具,上午落在这里了。”

刘太太倚着门框上下打量一番,鼻尖绕着淡淡的茉莉与海棠香,心晓得这是小陈故意为之。她也不想闹得难看,毕竟自己并不占理。“好,就在这儿呢,她走得急工钱也没收,你一起拿走吧。”脸上挤出个褶子堆叠的笑,把小米送出了门。

门关上后,小米松了一大口气,本想着自己的对象自己护,真来了又吓得一手汗。

小陈在电梯口等着,生怕刘太太为难小米。那会子她把情况对小米和盘托出,小米沉下面色不语,许久才说要自己去找刘太太。

“你又没错,我就是气不过她欺人太甚。”小米把工具箱丢给小陈,人也被她抓进怀里,自标记之后似乎两人更加黏糊了。小陈把脑袋往小米颈窝蹭,“谢谢你小米,你不要生气嘛,我这不是好好的。”

“好好的?”小米嗔怪地推了一把她的脑袋,“我都快被你弄死了还好好的…”方才她走路都别扭,这死东西还卖乖。

“那我回去给你上药。”

……

——————————————

绿豆汤!绿豆汤还没喝呢!

养胃了,她们自己喝去吧

女官方圆站在寝殿门口,令领头太监走上前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情潮,将侍君放在前殿软榻上,尔等即刻退出来,若窥见陛下圣颜,杀无赦。”

一股清新芳香的薄雾味从后殿传来,众太监谨遵女官方圆吩咐,将陈丽君抬到前殿软榻上,为保小命,迅速退出。

以前不管面对多么凶猛野兽,陈丽君只需搭弓射箭,将它们射死于利箭之下,毫无畏惧之色。

而现在,她置身于香气撩人、温暖的前殿软榻之上,竟生起一股未知的恐惧,危险正在向她靠近。

“把被子掀开!”

陈丽君不明白,女...

陈丽君不明白,女帝样貌娇柔可爱,甜甜的,怎么说起话来就冰冰冷冷的,一副威严不容侵犯的样子。

她乖乖打开了被子,身子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女帝眼前。

自来到宫中,经过了一道道程序,把她原本那点害羞之心都给磨掉了。看就看吧,反正已经被那么多陌生的坤泽都看过了,也不差女帝一个。

男乾元往往皮肤粗糙,毛发旺盛,身上臭臭的。

但女乾元则不同,皮肤细腻白皙,且身上没有臭味,有淡淡的香气。

而现在躺在李云霄面前的女乾元是极品中的极品,皮肤细腻紧致,腹部微微凸起是一块块肌肉,再看脸蛋,俊美无暇,完完全全就是力量与美丽的结合。

在亲选大殿上,她站在一众乾元君之中,如仙鹤立于鸡群。

因情潮将至,李云霄不循旧制惯习,没看档案直接翻了她的牌子,决定临幸于她。

“让它起来。”

“它起不来。”

当乾元对正处于情潮中的坤泽面前说“起不来”,坤泽是什么感觉?而且现在站在陈丽君面前的,不是一般的坤泽,她是威严不容挑衅的女帝。

女帝走近拨动,果真毫无反应。

“它还没长大。”

看起来这么大了,还说没长大,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李云霄欲怒,忽然瞥见旁边的案几上的档案,翻开来看。

有王太医的评议,上面对陈丽君的相貌、健康状况,以及作为乾元君的体能和生育能力作了极高的评价,唯一一处缺陷,便是尚未分化,需在深宫养上两三年。

后面还有蝇头小楷的朱字备注。

大概意思是只是尚不可孕育子嗣,但体能及天赋极佳,学些其他手段,在床上取悦陛下绰绰有余,建议留下。

李云霄怒气稍解,原是自己没有看档案,怪不上眼前的人。历朝历代中,帝选佳偶时,也有将极品乾元或者坤泽,先养在宫中,等待分化的先例。

她放下档案,脱下外袍,“即使如此,且用手、唇等伺候吧。”

陈丽君忽然跪在榻上,“陛下,可放我回桃花山吗?”

闻言,李云霄将半脱的外袍又穿上,脸色骤变,压着怒气问道:“为何?”

“我已有心仪之人,没办法成为陛下的侍君。”

“放肆!”

“婚约不可改,望陛下成全。”陈丽君一脸坚决。

“哼……你可知道给朕带绿帽子是什么下场吗?既是如此,此物也不必留了。”

她向陈丽君的身下抓去,捏紧。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女帝寝殿。

此时,候在门外的起居注官写到:

君霄四年,冬腊月十二日亥时,女帝幸丽君,久战不息,侍君嚎声不止。

~~~~~~~~

不定期更新

当篇热度超过200则加更一章。

(设定这个目标,实则是因为我太懒,哈哈哈哈)

陈丽君在亲选时被女帝钦点为当夜侍寝侍君的消息传到德阳殿。

太皇太后大喜过望。

当即遣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嬷嬷去教授她侍奉女帝的技巧,并希望陈丽君能在今夜让女帝怀上,好延绵皇家子嗣。

“太皇太后请过目。”老宫女将连月递过来的档案呈给太皇太后翻阅。

看到“未完全分化”,她眉头一皱,心道今晚怀上子嗣是不可能的了,看来这乾元还需在宫内养一养。

待又看见王太医在陈丽君档案末端的评议,太皇太后眉头舒展,道了一句:“奇货可居。”

过来巡视......

过来巡视的连月见宫女们垂手站在门外,问道:“怎么都站在外头?不进去伺候侍君沐浴?”

宫女回话:“侍君不让我们进去,说要自己洗。”

“这怎么行?”

侍寝有着一套严格的程序,当今陛下更是有严重的洁癖,沐浴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环节,不仅要用桃花花瓣浴~还必须在沐浴后能闻到侍君身上的桃花香才行。

见有人推门而进。

陈丽君迅速躲进浴池的花瓣之下,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上。

“你……你进来干什么?我自己可以的。”

“侍君可有仔细阅读侍寝沐浴规则?”

“……”

“侍君本来是不必阅读沐浴规则的,因为负责伺候沐浴的宫女们知道即可,但若侍君执意不愿意让宫女伺候,自己又不懂,是会触怒陛下的。”

“把那什么规则拿来吧?”

“来不及了,现下只能由我代劳伺候了。”

“你……你是一个坤泽……”

“无妨,我是医女。”

连月走近浴池,继续说道:“而且早在桃花山筛选侍君的时候,我就看过你的身体了。况且于医者而言,任何人的身体都一样,侍君不必害羞。”

“我……谁……谁害羞了……我无所谓。”

陈丽君突然从水中站了起来,小猎户常年在山上跑,身材是极好的,泡过的皮肤粉粉白白的。

试问哪个坤泽看了不馋啊?

唯一的缺陷就是作为乾元,最重要的地方还未完全发育。

连月心道:“这样好的身体,今晚是陛下的了。”

陈丽君的侍寝绝对不能出错,否则她作为把她选上来的人,必然会跟着受到牵连。

“老嬷嬷讲的都记下了吗?”

“知道了。”

她虽嘴上是说知道了,心底却是一百个不认同的,哪里乾元和坤泽交合是如她那般说的啊,即便她未尝过其中滋味,也是知道用那种方式,坤泽绝对不会是最舒服的。

洗干净的乾元被中庸太监们用被子裹着抬进了女帝的寝殿。

林:我缺德?我躺床上她站着

视角

马上快过年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要迎来年会了。这次年会呢,分公司和总公司都在一起举办,歌舞表演啊幸运抽奖啊都有。

过年嘛,我总要给我家猴准备礼物的,给她买个遥控赛车好了,隔壁小孩的新赛车快把她馋哭了,明明副卡都给她了,也不知道买。不行,再给她包个压岁红包吧,万一和那群小孩出去玩,别人都有零花钱就她没有,太没面子了,我家猴最要面子了。算了,干脆再买个钱包,塞满钱给她好了。

东西准备好了。我觉得我好像在养儿子,...

东西准备好了。我觉得我好像在养儿子,家里闲置的房间,堆满了陈丽君的玩具,什么乐高啊自行车啊拼图啊游戏机啊,偶尔她会抱着拼图在我旁边陪着我煮茶,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算热恋,但却有了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但陈丽君有一点好,她只和小孩玩,从不拈花惹草,到点就回家,小孩也喜欢和她玩,她不让那些小孩叫她姐姐,她说她是哥,她说家里有个漂亮到不行的姐姐,那不就是我吗?

我真的很喜欢等她回家的感觉,等她回家抱着我说老婆我好想你啊,听她说哪个小朋友被他妈妈揍了一顿。

年会那天,我特地给陈丽君买了身新衣服,再给她画了个妆,陈丽君真的很漂亮,她可以是明媚自在的少年,也可以是矜贵的公主,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我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句话:那些说星星好看的人,一定没有看过你的眼睛。陈丽君的眼睛里,有着比满天星辰还要别致的浪漫。

我想再给她买一件红色的大衣,如果杭州能下雪就好了,红色大衣和洁白的雪地,一定美不胜收。

年会在总公司的大礼堂举行,今天的陈丽君又美又帅,她像我的骑士一直照顾着我。当然,当她和她义父对上暗号时,笑得像五百的一半,两个人蹦蹦跳跳的,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尴尬,我有点吃醋,怎么她当时只会喊我云霄同学?

算了,让孩子自己玩去吧,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我得陪着我爸爸满场应酬。我和陈丽君说,想吃什么就吃,累了找个房间睡会,结束了一起回家。

她担心地问我是不是要喝酒。怎么可能啊,我是大小姐诶,我又忍不住亲了亲了她,她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好可爱啊。

一个晚上,陈丽君都很乖,安安静静吃东西,只是我每次回头找她的时候,她的目光都正好能和我对上,我知道,她在担心我。

我们公司有个特别烦的人,仗着他爸和我爸关系好,就总是云霄云霄的,今天他也在,我们碰上是无可避免的事。但这个人今天真的好失礼啊,说话就说话,离我那么近做什么,我又不聋,他不会以为自己很有魅力吧。

我退了半步,退半步的动作真的是是认真的,但是,天杀的,谁把筷子掉地上了,老娘的高跟鞋一个不稳倒了过去,这男的一把扶住了我的腰,讲道理,我是该谢谢他的,不然我真摔了反而更尴尬,但他扶的动作全部落进了陈丽君眼里,等我下意识去看陈丽君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糟糕,孩子生气了。但我这还没结束,抽不开身。如果世界上有两个我就好了,一个全心全意陪陈丽君谈恋爱,一个当继承人,挣钱给陈丽君花,她值得的呀。

差不多到了尾声,我急急忙忙联系陈丽君,但是根本联系不上,我又回到家,陈丽君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和她那些玩具待在一块,但是当我打开玩具房的门,她也不在,就少了个滑板,她肯定又去广场了。

我又开着车来到了广场上,她果然在,大冬天的广场就她一个人,坐在花坛边边上,双手撑着石凳人往后仰,一双脚踩在滑板上,裤子还破了个洞,肯定是摔的。

看到我走近,孩子倔强地把头扭了过去,手上也有点擦伤。我在她旁边坐下,捧起她的手轻轻吹了吹,她哭着说,李云霄,滑板的轮子掉了一个。

我说,那不要了,它都害你摔跤了,它坏

陈丽君哭得更欢了,眼泪鼻涕全都擦我那件高定上了。

她说,她想用滑板创飞年会上那个离我那么近的人。她说她吃了一缸醋,还展示了破损的膝盖,但又觉得自己哭了一通不美了。

亲了亲小猴的泪眼,满天星辰现在变成汪洋大海,快把我淹没。

大概是看我穿的少,她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我身上,潦草地抹了把眼泪就一手揽着我一手抱着那个坏了的滑板往车子走去。

但是,这并不是回家的路。

她不会要学什么电影里私奔的桥段吧。

她把车开到了一家酒店,但是宝贝,你没带身份证你带我来开房?你也不问问我有没有

不过没事,前台认识我,我有身份证,酒店也是我家的。在我的眼神暗示下,前台给我们开了间豪华套间。

纯情小奶狗是我对陈丽君的误解,她明明就是没断奶的小狼狗,在电梯里就动手动脚的,我提醒她有监控,我以为她会放开我,谁知道她直接用衣服盖住了我的脑袋。

她拉着我一路狂奔到我们的房间,滑板没扔,暂时在前台那里保管,她说这是我买给她的,她要一直留着。

一进门,她又露出了小狼狗的牙,顶着我又啃又咬的。

陈丽君爱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我被她放到床上时我以为她要做什么了,结果她先去认真的打开窗户通风,然后刷牙洗手洗澡,然后关窗户拉窗帘,又洗了一遍手。

她怎么可以这么把我放在一边,一起洗也好啊。

但我觉得我应该庆幸没有一起洗,记得我说过她有力气吧,反正你们自己想象。

我那件高定现在像几块破布掉在床下。陈丽君的玩具堆里,有一个魔方,我每次都看的眼花缭乱的,现在这套手法,她全用在了我身上,里里外外。

当最后一格颜色归位的时候,天也亮了,小猴埋在我的肩膀喘着粗气,她可真棒!

但是,肩膀好像有点湿,她哭了。

她说,老婆你不能看别人,不能和别人搂搂抱抱的。我心里又默默记了一笔那个男的,我都不知道他名字好吗。

我又亲了亲小猴的脸,再三保证只有她一只猴,其他什么小猫小狗我都不要,她才安心继续和我贴贴。

她说怕压到我,笑话,我还差这么一会?给我继续贴!

她又伸出膝盖还有擦破的手掌,委屈巴巴的看着我,让我给她吹吹,吹着吹着,好像她的眼神又不对了,我亲了亲她的小喉结然后看着她,然后,对,就是然后,又开始了。

我说,我给她准备了礼物,她也不问是什么,又高兴地扑了上来。

但是宝贝,我们现在是真的没衣服能穿了

(要不我改名叫云霄日记吧)

这姐到底在哪儿学的这套啊鬼迷日眼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

3.4w+

背德文学

请勿上升真人,非要上纲上线,别逼本厨子拿锅铲子抡你!

瘸子老汉陈德海是一个典型的庄稼汉。穷,苦,还有一副不太好的身子骨。一年到头,只有两个日子是清闲的,且也能教他皱得紧巴巴的眉头舒展开来。一是农忙结束,二便是在镇上做瓦匠学徒的大儿子陈树民回来了。

今年年初刚开春,村口光秃秃的老杨树又重新冒芽,荒废了好久的祠堂又被翻修一遍,拼儿子拼了三年的二东子家又添了个女娃。按村干部的话来讲,新年新气象,一切都在计划中。但只有陈德海心里清楚,天大的事都比不过能糊一家的口强。

清晨还是有点冷......

清晨还是有点冷的,原先灰蒙蒙的天已如睡醒般从天边乍出一道光。伏在山地上的赤乌慢慢爬到顶空悬着,此时天总算是明了。

陈老汉蹲坐在村口的老杨树下,嘴里衔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黄土地。身上那件老棉衣后面的几个勤俭的大补丁,不论陈大娘再怎么缝补,似乎都不能服帖在他日渐单薄的背上。

莫约又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个人影由远及近走来。

陈树民这次回家的脚步很快,往日他不怎回家,在镇里通常就是做工,喝酒,歇息。可是这次不一样,他老爹托人给他捎了一句话,甭管想不想都该请媳妇了。

陈家坝靠山倚水,一年四季变化无常,却也是个小老百姓安居的好地方。村子基本上住的都是陈姓本家,一本家谱满打满算写着几百口人。大家伙日子过得紧凑,能吃个饱算是不错的了。陈德海一家老小总计四口,仅靠两三亩地,除去要缴给村里的,想养活全家那真是艰辛。好在儿女大了多少能帮衬点,前年儿子陈树民送去镇上当瓦匠学徒了,也许再过个几年就能给家里起个带瓦的房子。闺女还在念书,一年又得好几十钱,也不知道该不该教她再念下去了……

所以谁往后要是在这个村子里发达了,那就是人人依仗的对象。陈老汉幻想着,陈树民幻想着,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在幻想着。

待陈树民走到面前,陈德海晃晃悠悠站起身,他将旱烟杆往树上磕了磕,抖落掉灰烬。

见到许久未见的大儿子,他只道出一句:“走罢,你娘饭做好了。”

家里雀黑的烟囱,隔着老远就望见升起的袅袅炊烟。听闻几声狗吠在田间荡开。那门口的老黄狗不胜从前的活力,只徐徐跑来,它身边的其他同村伙伴倒是跑得欢实。

陈丽君时隔一年又见到自家的大哥坐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喝着杂粮粥就着家里一直舍不得吃的鸡蛋摊的饼子。

见妹妹不说话,陈树民朝她笑笑。他这妹妹从小还同他亲,自长大后倒是开始心事重重不爱说话了。

“你今早干嘛去了?”

“下坝摸鱼。”

陈丽君将手上的篓子提到锅屋,忙活一早上也不过四五条白条,两条鲫鱼,一些个活蹦乱跳的虾。她拿一块毛巾擦净身上的泥巴,在桌边坐下端过她娘盛来的粥。不顾其他只拣几个咸菜,掺合着粥胡乱喝了几大口。

陈树民早吃饱停住筷子了,他把面前的鸡蛋饼挪到陈丽君那头示意她吃。

“丽君今年开春又要交学费了吧。”

他此话一出,饭桌上的气氛又凝重几分。陈老汉抽了口烟默不作声,脸上的褶皱又添了几道。低着头吃饭的陈丽君捏筷子的手不禁紧了些。大哥陈树民小学就辍学了,很早就开始帮家里干农活。去年他就私底下有意向陈老汉提出让陈丽君不念了也外出寻活谋生。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她抱着鸡刚下的几个热乎的蛋在屋门口听了好一会才听出来,她大哥在劝老爹给自己办退学。

“我们这种穷人家读书有什么用?就算最后真能考出个名堂,就咱家这个底子,掏空了也不一定能供的起。现在早点出来,我给她在镇上找了个木厂的活,有个出路。起码也养活自己。”

陈老汉虽是个肚里没什么墨水的农民,但是一代代留下来的经验令他不得不信服读点书多少还是有点好处的。

“看着再说吧。”

靠在门上的陈丽君眼含着泪,心里憋着一股傲气,耳边听见陈老汉不长不短的叹息。打那时起她就开始一边寻活补贴家用一边完成学业。

而如今,家里一连好几次的农收都不是很好,寡言的陈老汉或许真的有动不让闺女继续上学的念头了。

早上这顿饭吃到结尾也是压抑,陈大娘收拾了碗筷,父子三人则是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今年地里的活多,除了要种点常吃的蔬菜还要空出一块田种植水稻,陈家坝每户人家都要种,是上头批下来的指标,到了下半年还要验收。而陈老汉家里劳动力本就稀薄,正好陈树民这次回来能帮一下手。

太阳底下几人挥汗如雨,手上的锄头奋力挥举着,一下、两下、三下……一直到了午时陈大娘做好了午饭送到田里。

三人用摇水井洗了个手,随后就在田埂边蹲下。陈大娘带了一提篮子和一个大茶壶,掀开蒙在篮子上面的白布,里装着刚出锅不久的烙饼,一碗早上吃剩的咸菜和两个自家腌的咸鸭蛋。

陈丽君脖子上挂着毛巾汗淌个不停,手上一碗茶水,精神乏乏地咀嚼嘴里的烙饼。她两眼无神地盯着远处的田野,耳边是老爹和大哥的闲扯。

“我前些天找你二叔谈了给你找媳妇的事。他们说隔壁村有个姑娘还不错,你看看早点把日子定了。”

“自然是要找个肯干能顾家的女人,爹你做主吧。我都行。”

“那过几天你就相看相看去。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你就让我这心事结了。”

“只是这彩礼钱……”

“这你不要担心,只管安心成家。多一口人吃饭么,咱家总要有香火的。成家,成家日子总会好过起来……”

一阵穿林风将附近的树林震得哗哗响,掩盖住了陈老汉后面的喃喃自语。这些只有陈丽君敏锐地听见了,很多年之后再次回首,发现陈老汉当年一番幻想,最终都没能实现。一时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命中注定。

又度一寒岁,树上的小燕在家里的屋檐上安了新家,老黄狗也意外下了一窝小崽子。一切就像陈老汉一家的房子忽然变得干净起来那样,四处都是生机勃发的样貌。

大门外传来一声咯吱响。明明掉漆了的自行车被特意擦得锃亮,车龙头系着大红花。先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是陈树民那张红彤彤的脸。不过偏偏陈丽君的注意都被他身后的人给吸引去了。

长得很好看,穿着干净舒服,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温婉气质。才刚过冬天才不久,她还戴着一条红色围巾,静静站在阳光下只笑着不作声。

目光撞上她的那一刻,陈丽君只觉得这个女人配得上世间所有最美好的形容词。

没有鞭炮,没有唢呐锣鼓,只有借来的那挂二八大杠,轻拨车龙头发出的清脆叮铃声。往日所说的客气话,粗茶淡饭成了真。

陈丽君陪陈大娘张罗着客人,端着碗盆路过,她二姑站在锅屋门口只一句感叹,那句话她时至今日都还记得。

“可怜呐,这姑娘也是个福薄之人。”

她不由得想了想,农村的女性又何来幸福一说,嫁人、生子、不管白天黑夜都得伺候着一家子的吃穿,一辈子被框框条条的劳苦钉死在没有奔头的生活里。死后又是一座浅浅的坟。

她听村里老人总说,啥人就啥命,凑活着过也是一辈子。

撇头,目光朝那人头攒动的方向投去——面色红润的新妇正挨桌陪同丈夫敬酒。

抛去过往按部就班的日子,接替过来的是陈家的新生活。

陈树民在家待了没几天就返回镇上继续做工了。早上几人一块吃完饭,陈丽君刚拿了书要复习功课,开头没念几遍就被陈老汉叫去河边干农活。虽心中无奈但还是将课本一卷塞进裤带,然后一步作三步地跟去了。

劳作了一会,陈老汉让陈丽君到河边去接水管子灌田。她拧紧水管的连接处后,便叉腰立在河边稍作歇息。

河边都是一些本家的婶婶舅妈,她们边洗衣服洗菜边唠着家常。而陈丽君赤着脚踩在草地上,两条裤腿都卷了上去,全身上下都是泥泞。她这模样落入那群妇女的眼里,倒是惹得一阵哄笑。

“陈老幺,今天又帮你爹干活来啦!”

“瞧瞧那张小俊脸都要成花猫子了。”

陈丽君点点头向她们打了声招呼,接着趁这空当拿出携带的课本重新翻阅起来。

“老大能赚钱,老二肯干又肯念书,陈德海也真是好福气。”

“树民搁村里那条件也是个香饽饽,谁家不想起个大瓦房。前几天刚请的媳妇,昨天就返工了。”

“这媳妇得是啥样,要我说这新婚夫妻炕头上日子得热好几天才行,不然留不住男人……”

陈丽君用余光瞥见她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偶然听见的一些词汇令她不禁眉头一皱。恰巧这时一旁响起了动静,撇头去看,就见她那刚过门的嫂嫂带着一家的换洗衣物也来到了河边。

讨论正热烈的婶婶舅妈们瞬间住了嘴,将视线纷纷转向了年轻的女人。

“三婶、二舅妈、大姑,这么早也来洗衣裳了呀。”

李云霄扬起笑脸,乐呵呵地一一问候。这是多年来村里唯一,仅仅在饭桌上一遍就能记住所有亲戚脸面的媳妇。三婶很稀奇地盯着她看了几秒。看她利落地清洗每一件衣服,棒槌击打地很有节奏,啪啪啪……

“干活还挺麻溜。”

二舅妈和大姑看得也眼睛睁圆。

“能干活,长得又漂亮,陈家算是捡到宝了。”

陈丽君习惯了她们这副德行,自然不愿去理会。可是她的那位嫂嫂不得不让她多看了几眼。虽然是春天了,但是河水还是凉的,一会手就被冻红了。女人抿着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柔顺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今天她没有再戴那条红色围巾,低头时露出了洁白的脖颈。

“你是在念贾平凹的课文吗?”

这一声终于让陈丽君意识到自己的注视太过冒犯,紧急拉回思绪后她慌张偏过头,半天只高低嗯了一下。

李云霄看过来的眼神太过温柔,她低头一笑。从鼻腔发出低低地一气不由得使陈丽君为刚才暗暗理亏心虚。

“我以前教弟弟读书念书的时候,他总是把凹读错。你应该不会读错吧。”

陈丽君回想小时候大哥陈树民以前因为认不得凹字,气急败坏夺了她的课本扔到树上。他嘴里很不服气地嚷嚷读书有什么用。课本后来还是陈丽君自己晚上爬树取下来的。自家兄妹间总是有仇似的互相较劲,压根见不着长幼和睦的氛围。但在嫂子脸上,她却仿佛能看见李云霄严肃又温婉地纠正弟弟。

她压住心底波澜的情绪,定定地说道:“不会读错。”

回家时陈大娘刚煮下饭,刚出锅屋就撞见扛着农具先行回来的陈丽君。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你爹呢?”

“腿上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后面坐着等我回去接他。”

陈老汉瘸了的腿是很早前就落下的毛病,大概是陈丽君才出生没多久,他在外面做工把腿摔断了,在家躺了整整一个多月,后来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了,干活若是太过劳累就犯会疼连路都走不了。

陈丽君将他背回来,折腾一番再入座算是能吃上口热乎饭了。菜是李云霄炒的,一碟白菜豆腐,一碟土豆丝。即使吃不到一点荤腥,也影响不了陈丽君吃得津津有味。看她大口吃饭,李云霄笑笑明白自己厨艺还是过得去的。

饭后陈大娘去屋里给陈老汉按摩腿了,院子里只有陈丽君在编竹筐。过了一小会,李云霄洗完碗筷出来看见她默不作声一个人干活,于是擦干手走过去陪她一块做。

陈丽君察觉到她的靠近,不由自主地收拢两腿。

才独处一会儿,李云霄就打开话匣子问道:“你是叫陈丽君吗?我叫你君君吧。”

很奇怪。对于突然这么熟络的人,尤其是刚过门的嫂子,陈丽君觉得不适应。不过嘴上不会把心里话抖出来。

“都可以。”

她眼睛眨了眨,探究不出李云霄脸上笑容的含义。但起码不是她大哥那般有所图谋令人反感的笑。笑里的温度却一点一点蚕食掉她心底的颓唐。

十几岁还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有点自卑且拧巴得很。

这一点李云霄很清楚,因为她发现一直闷着自己的小姑子似乎已经开始用行动表示她在接纳自己了。干活时总会默默过来搭把手,叫她做什么也会听话照办。这使她产生一种孩子天生就对母亲有依赖感的错觉。不过事实上陈丽君确实不怎么跟陈大娘亲,母女俩性格倒是很像,都是勤劳寡言的。

今天陈丽君本该吃饭就要去学校早读的,但是在李云霄洗衣服的工夫,她却找来这里了。

“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树民又不常回家,夜里你可怎么睡。”

三婶对着年轻的侄媳妇挤眉弄眼,话里话外都是暗示。

“这女人呐,嫁出去人就如泼出去的水。你到陈家添香火是第一位,夫家的事应该放心上,娘家能不来往反而清闲……”

耳边聒噪不得安宁,这样的情形几乎每次来洗衣服都会遭遇到的。天天被教育饶是李云霄脾气好也招架不住。她眉头紧锁,握着棒槌的手不禁捏紧了。

“三婶又来洗衣服了?”

李云霄抬头寻声,意外地望见了本该去学校的人。

“我娘让我找嫂子回家,家里有事先不跟你聊了。”

三婶张着嘴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陈丽君抱起装衣服的盆子带着李云霄走了。

回去的路上,陈丽君抱着盆子大步走在前头,转念一想,顾及到后面的嫂子于是又放慢脚步。

“三婶她们一直都是这样讨人厌的,你下次就离远点,不要理她们。你要凶一些,不然她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得寸进尺。”

李云霄看着眼前的人絮絮叨叨地提醒她,不由得暖心一笑。

陈丽君停下脚步,转身掏出怀里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用几层报纸包起来的馅饼,试摸一下还有余温。这下李云霄算是了然于心了。馅饼塞到了她的手上,陈丽君抱着盆子依旧往前走。从后背看虽然身子瘦,但干劲却不小。

李云霄从这一刻拿定主意,她想让这孩子好好长大。

五月的陈家坝,天气开始变热。地里的农活也逐渐增多,翻地松土、排水、搭棚,光是这些从早到晚就够忙上三四天。而过了芒种就是端午,最近陈树民也罕见地回了家。

陈丽君从地里回来就发现家里在忙活些什么。她瞅着心中疑惑不解,却被大哥给击打了一下后肩。

“个子又高了,也晒黑了。”

虽然很意外陈树民突然回来,不过她也不打算问他原委,不声不响地揉了揉发痛的后肩。

“你下手没轻没重,不要打她。”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见李云霄穿着围裙和陈大娘合力将一盆糯米抬到院子里,周围摆着粽叶、大枣。接着两人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两个麻利地包起来。

天一点一点变暗,烟囱的烟从傍晚升到晚上。陈丽君在生灶火,她将一个个木柴扔进火堆,手上的扇子不停扑动。老黄狗趴在她脚边酣睡着。蹿起的火苗四处飞,噼里啪啦的声响中,一大锅的热水在不断沸腾。

锅屋没有电灯只有一盏煤油灯,凭暗光能大致感知到灶台边上的李云霄在昏暗中忙碌个不停。

前几年村里人家早就通了电灯,陈老汉家唯一的灯安在了陈树民那屋,还是因为娶媳妇才出钱装的。平常陈树民又不在家,晚上李云霄就会叫陈丽君到他们屋里做功课。因为屋里的电灯很亮堂,看书也终于不伤眼睛。那时,陈丽君低头写作业,李云霄就坐在床边缝补衣物,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陈老汉看戏曲频道的声音隐隐透过窗户传进来。

“君君。”

陈丽君闻声转过头。

一颗蜜枣触不及防塞进她的嘴里,伴随着唇上轻柔的触感渐渐消失,那颗糖腌渍入味的大枣就显得越发甜腻。咽下枣肉后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

两只眼睛很清楚地看见李云霄将沾上砂糖的手指放进嘴里嘬了一口。

她兴冲冲地端出一个被锅盖盖住的盆子。

“你看。”

不顾陈丽君愣愣的目光,李云霄掀起锅盖,盆里赫然躺着一条猪肉。她满心喜悦道:“你哥今天带回来的,明天趁他回去了就给你炖点肉吃。长个子的时候,怎么能不吃点有油水的……”

后面的话陈丽君也听不进去了,而这么多年来,李云霄是对她最好的一个。

晚上李云霄跟陈大娘忙着帮陈树民收拾行李。而陈丽君给陈老汉端去热水泡脚后,就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她抬头望着头顶那轮升高的月亮,夏日的晚风吹得轻,寂静的村落只剩飞鸟走兽在窸窸窣窣地活动。

陈树民一直在屋内闹腾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中途还把洗脚水踢翻溅湿了两人一身,嫌麻烦还骂骂咧咧。他的母亲对此没有埋怨,李云霄斥责了几句,颦蹙眉头走出门。

“你们让他这样睡吧,男人家糙就糙点!明天还要返工嘞!”

陈老汉终于发话,他靠在床边缓缓睁开阖着的眼,一气抽完最后一口烟。

“老婆子,水冷了,倒掉!”

喊完,拿起遥控器又将电视里的戏曲声音调大。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很快掩住另一头屋里的吵闹。

李云霄忍着一肚子火出来拿换洗的衣物,正好就撞上陈丽君倚在墙根处这一幕。

“你不去洗洗睡觉?”

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听见嫂子关心的语气,陈丽君反倒问了一句。

“他睡了?”

“嗯,已经睡着了,娘在给他擦身子。”

陈丽君对于陈树民这种窝里横的行为,她既不满又不能当嫂子面说他坏话,嘴里嘟囔道:“别这么惯着他。”

兴许是声音太轻,李云霄没听清楚。

“我说。”陈丽君对视上她,“以后我比他还能赚钱,以后天天有猪肉吃,盖大瓦房,每个屋里都装电灯。”

李云霄一愣,看着她眼里的倔强旋即一笑。

“那你可要说到做到,以后比你哥还要厉害,保护一大家子。”

当然,她始终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下旬,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后,迎来了一段干旱的日子。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为了保证庄稼不因为缺水而枯死,家家户户都会连夜排队往田里引水灌溉。

这天半夜陈丽君匆匆从床上爬起来去排队引水。夜里蝉鸣正盛,本该寂静的田地却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人们披星戴月陆续赶来,生怕晚了被抢先。

轮到陈丽君后,她接了水管往自家田走去。连续好几天没有睡个好觉,眼袋黑眼圈都出来了。一边给田里的庄稼灌溉着一边打了个哈欠。

到了后半夜,李云霄做了些吃食带过来给她垫肚子。在田埂上坐下,陈丽君看了一眼篮子。一个鸡蛋卷饼,家里剩下的一点卤肉和咸菜都卷进去了。

两人对坐在河边,听着潺潺流水声有一搭没一搭闲谈。吃了一半,陈丽君去田里摘了根尖椒,随意往裤子上蹭了蹭就咬了一口。看她被辣得冒出了汗,李云霄觉得好笑,拿蒲扇给她送点凉风。

“嫂子,你明天就在家好好睡觉吧。这里有我呢。”

在月光下看到李云霄眼底的乌青,陈丽君担心她太累。

“没事,你还小我得照看一下你。”

“我不小了,马上就该成年了。”

陈丽君否认,她这个年纪长兄不在家,父母年岁大了,还有个嫂子,担子自然而然就落在她的身上了。她要承担起这份责任,就像村里人会夸她作为老二能堪大用。

“那就借你肩膀给嫂子眯一会儿。”

不等陈丽君反应,她的脑袋就靠过来枕上自己的肩膀。坐姿一向没正形的她一下子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一股淡淡的香味钻进鼻子洗的。

李云霄身上总是有种莫名的香气,她猜应该是某个牌子雪花膏的味道,很好闻。胡思乱想了一会,陈丽君放低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眼睛看着河水,心口跳得厉害。

她想李云霄应该感觉不到吧。

春去秋来,村口那颗老杨树绿了又黄。

年底陈老汉病了,一病就是卧床不起。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肺气虚寒估摸着要打几针药才能见得好转。

而这药钱也令一家人开始头疼,无可避免产生了分歧。陈丽君知道大哥陈树民每天竖着眉毛冷脸不说话就是在等她表态。学退还是不退。

陈大娘依旧一言不发做着活计,屋里每次传来的咳嗽声都沉重打击陈丽君的心,她烦躁地出门去坝上坐了一天也不回家,李云霄想劝说陈树民,但是也无可奈何。

待李云霄寻过来,她只说了一句话。

“还是听大哥的,我不念了。”

“念书总归是好的。你还去学校,学费我来想办法供你。不要闷这里,回家吃口饭。”

李云霄语气坚决。她欲拉陈丽君起来不料被躲开,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一会。望着她被斜日拉长的背影,李云霄头一次发觉陈丽君的气性其实不小,不过一直被她刻意的懂事给隐藏了。

“君君,嫂子只想你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她看见陈丽君终于转过头,两眼已然流出了泪水。心头的疼意止不住,她上前为其抹去。

李云霄撑起一个笑。

“不要担心,有我呢。”

事情最终还是以陈丽君继续上学告终。虽然陈树民对此还是颇有些微词,但见李云霄做了不用他花钱的担保也不再说什么。毕竟陈老汉打针的费用有一半也是她的嫁妆钱垫的。

嫁妆钱不多,薄薄的一沓。一共二十张十块钱纸币。昏黄的灯下拿出来时,陈丽君看着她从这道房门走出去,屋外一片漆黑,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她握紧手,忽然想到了那年二姑嘴里的话。即使李云霄嫁过来也一直没有被他们家照顾到。是她哥和陈家没有也配不上这个福气。

陈家总算凑齐了钱,村里的赤脚医生也给陈老汉打了几针。随后大家就都盼着他能早日康复起来。

陈树民松了口气,又晃晃悠悠提着酒瓶回去镇上了。

陈丽君成年后的第十天下了一场大雨,村口的老杨树在风雨中飘零,不堪负重,落得一地枯叶,独留枝杈摇曳不安。陈老汉也在这天飘渺而去。

池塘的水涨出来淹了一半多的草地,一到阴雨连绵的天气就出现很多癞蛤蟆伏在草丛各个角落。一行人忙活半天垦出一块地,再等一系列仪式完成,空地上多出了一个小土堆。

回去的路上天又飘起了毛毛雨,陈丽君边沿着田埂走边取下身上的白布。奇怪的是没有太多的悲伤,直到家门口——那抹“黄色”也没有了动静。

儿时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有时牵着陈老汉的手,有时骑在他的脖间,后来就是跟着下地干农活。两人都光着脚,每次跟在陈老汉的后面,踩着他走过的一深一浅的脚印,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忽然她很想脱下鞋子走路,于是她这么做了。一手提鞋一手扛铁楸,淋着雨回家。

家里少了一人,感觉比往日空旷了很多。陈大娘一言不发,依旧做着她一辈子都没做完的家务,情绪平静得一点也不像刚刚失去丈夫的样子。

陈老汉去世,陈家处理后事花了整整三天。亲朋好友们聚在一起,也不过几顿饭,到今日人去楼空,留下院子一片残羹剩饭的垃圾。李云霄收拾好桌椅,寻视一圈,终于看见了从外面回来的陈丽君。她抿抿嘴收回询问的想法。

这天晚上陈树民硬拉着陈丽君要她喝一杯。酒水下肚,脑子顿时糊涂了几分。等她发昏睡去再醒来不知几时几分,屋里昏暗,还点了支蚊香。

“醒了?还难受吗?”

坐在床边的李云霄正拿着蒲扇给她送凉,一只手摸上她的额头。

“我给你倒点水喝。”

陈丽君慢慢习惯了黑暗,终于发现李云霄也穿着睡衣。被扶起来喝了几口水,她忍不住问。

“我这是睡在你屋里?”

“嗯。你哥被我赶到偏屋去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眨眼的缘故,眼角流出了生理泪水。李云霄为她轻轻抹去,一靠近就嗅见了花露水的味道。

突然李云霄伸手按在了她的锁骨处,皮肤间传递着温热。

“你这里的疤从哪来的?”

“九岁那一年第一次帮我娘干活,烫伤的。她一到冬天手上就裂口子,碰水都疼。我想帮她,去拎了开水……”

说到这又回忆起从前那一幕,陈丽君释怀一笑。

年幼的她疼得眼泪汪汪,看着陈老汉指责陈大娘,两人难免一阵争吵。事后不仅没被安慰还被责备一番。后来长大慢慢发现,即使她再怎么维护母亲替她发声,被打过骂过的陈大娘依旧会向着陈老汉。这是刻入骨子里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陈丽君抓住李云霄的手,用视线临摹她的脸。

“睡吧。我在这陪你。”

陈丽君闭上眼睛,那手掌心贴在脸上,耳里振如擂鼓。

日子依旧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已是李云霄嫁入陈家的第三个年头了。由于陈树民在外做工,家中的田地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干,于是划下来一半多承包给别人,剩下的就留给自家打理。陈丽君每天放学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田里帮忙,现在主要生产力是她,分量重的活计也被她执意包揽。

饭桌上难得见了一次荤腥,李云霄夹了一大筷子肉放入陈丽君的碗里。

“吃吧,最近太辛苦你了。”

累了一天,手上的锄头就没停下来一会儿。陈丽君现在胳膊抬起来都有点发抖。她往嘴里大口塞饭,也不顾细嚼饭菜胡乱就咽下肚。

陈大娘罕见地主动开口说话。

李云霄由此也联想起什么,便试图给陈大娘传递一些信号。不过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两眼只盯着手上的碗,目光一点也没分给李云霄。

她只好抢话道:“你哥让你好好读书,还有家里农活也不要太操累了。”

此话一出陈大娘意外地翻翻眼皮子,但很快了然于心。陈丽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饭桌上又重新陷入安静。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响午,陈丽君顶着太阳在苞米地里干活。毒辣的阳光晒得她浑身发烫,汗浸湿了后脊背的衣服。挺直身子提起水壶喝了几口水,随即拿起农具继续劳作。

“陈老幺?大中午的,怎么跑来地里干活了?”

碰巧邻居葛大婶路过,她戴着帽子毛巾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害得陈丽君端详半天才认出来。

陈丽君擦掉额头上的汗珠,两边脸颊被热得红红的。葛大婶见她这样子不免心疼,转念一想,大腿一拍。

“前几天你家吃的猪好吃不?我堂弟家刚宰的,送了好多给我们家。还剩点,你要是还想吃,我再给你点。”

“猪肉?婶子你怎么知道……”

陈丽君对她的话感到略微困惑。

“我看你嫂子在豆腐坊做工,那里的豆腐又香又有味。我托她带了一些。给她钱吧,她也不要,我就说我这里有猪肉……”

后面的赘述陈丽君没再听下去,她沉下眉,脸色越发不好看。

想到嫂子被碰到立马躲开的肩背,她动了动喉咙

陈丽君晚上回到家,也没跟李云霄说什么话。三人少见这般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完饭,李云霄收拾碗筷刚端到锅屋,陈丽君就冒出来抢过端去洗了。她用余光瞧见,李云霄小心揉了揉后肩,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浴室的门被敲了几下。

“谁啊?”

李云霄一边问一边慌忙将整个人沉入水里。

“嫂子,是我。”

陈丽君站在门口,方才在心底挣扎了好一番,直到做全心理准备,鼓起勇气。得到应允后,她推开门,一团水蒸气扑面而来。

浴桶被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帘子隔开了,门边的桌子上叠放着换洗衣物。陈丽君扣着掌心,两眼无处安放。

“怎么了?”

李云霄背靠着她,朦胧的水汽四周弥漫,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哗啦流动的水声在响。

“有事找你。”

站在门口的人像是被定住了,僵硬地没有任何动作。

“我以为你有什么烦心事,生气了,吃饭的时候不理我也不来找我了。”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陈丽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此刻有些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

“我给你送点膏药。问葛大婶要的,她说这东西效果好。”

帘子被拉开,不等李云霄作出反应,后肩上就突然感觉到一股清凉。陈丽君小心翼翼涂抹,满目都在那块青紫的地方。她记得以前嫂子的皮肤很白的,现在晒得黑了点。这样想着,她觉得很亏欠李云霄。

“谢谢你,嫂子。”

陈丽君想如果以后陈树民但凡有点对李云霄不好的,她铁定拿刀剁了他。即使剁不了,老天也放不了他。

立秋快告一段落的时候,家里意外地打算起新房子。这都是陈大娘的主意,李云霄的看法却不同,她觉得现下余钱不多,瓦砖、水泥什么的材料根本买不齐全。哪知陈大娘异常坚决,容不得说不。

陈丽君把干草运到院子角落堆放好,往外走,那老黄狗留下几只的小狗很热情地扑赶她。她撸了撸它们的毛背,抱起其中一只,掂了掂分量。长大不少,也变沉了。等她回到屋里,发现气氛很不对。僵持许久的婆媳二人,一左一右坐着。

陈丽君只得跑到李云霄身边询问。

李云霄叹了一声气,两眼盯住她,说道:“妈非要起新房,我给她说了好久,现在哪有余钱可用?再说了,就算起好了。你大哥成天不在家,家里住的人就我们三个。”

看着嫂子有点被逼急的意味,陈丽君听完也附和。

“娘没有必要,新房子的事不用这么着急。”

听到这话,对面两人都明显一愣。

“你还不明白吗?树民他爹走的时候最惦念的是什么。”

李云霄睁着眼睛,心底预判了即将揭晓的答案。

“老陈家总该有个后了。二东子家今年又生一个,都第四个了。一连四个丫头,人家都这样了还要拼儿子呢。”

当时有人说四个板凳四个腿,够稳够好的了。二东子他爹怎么回来着?一个凳子四条腿,总要加个把吧。往后不更舒服点么。

所以陈大娘要的哪是要起新房子,而是受不了村里其他人的冷言热语——变相催生罢了。

陈丽君察觉李云霄的身子在微微发抖。纵使她对陈大娘的主张再不满,但还是暗自提醒自己这是大哥和嫂子的私事,她一个外人不能介入。于是她转过头不去看李云霄对此有什么态度。

她默默哀想,母亲已经是从受害者变成另一个帮凶了。

这一切发生的事,似乎预示陈老汉离开了但又没离开。

李云霄眼眶发红,泪水在打转,心底油然而生一阵无助感。她要面对的是一个爱意早已消磨掉,只有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填满人生的丈夫。

外头的天气骤然乌云密布,秋凉的空气袭来,雨水稀稀拉拉落下。半响一道惊雷,探入窗内谢了花的海棠在雨中摇曳着枝叶。

秋分的雨水不轻柔,但声音却十分清泠。坝上一处撑着一把伞,有个人影来回拉扯着鱼网。农民常说的秋老虎忽然就来临了,雨天加上闷热的温度令人心情烦躁不已。

陈丽君又捕到一条鱼,提起来仔细一看,一条偏瘦小的鲤鱼。刚想扔进一旁的水桶,转念一想,干脆又放生了。

今早陈大娘叫她起床,念叨着要吃鱼,早早赶她出来逮鱼。出门前,她还看见李云霄那屋的灯还没亮。来不及多想,陈大娘就把她推走了。

从早到晚,她已经连续好几日没见到李云霄。陈大娘却说她太累了见不了她,由此搪塞过去。虽然感到有点奇怪,但还是乖乖没去找李云霄。

远处天边的云层隐隐有摩擦的动作,透过去望闪着白色的光。她收起渔网,拎起那一桶的鱼,离开往家走去。

离家还有半里地,只听犬吠不停。老远就瞧见葛大婶站在前面等她。

等走近后,就见她满面愁容。

“老幺啊,你别生气,回去好好劝劝他们。造孽哟,秀英啊她真的是疯了……”

陈丽君听得是一头雾水,被葛大婶一路送回到家门口。猝然眼皮子跳了跳,心口也莫名跳得厉害。

脚刚迈进门,凑巧撞见陈大娘端着一锅东西出来。见她回来了,又赶紧端回去。

“我不是让你下午回来的吗?”

“就是想早点回来。”

陈丽君被她这副德行搞得不耐烦。

此外屋里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陈丽君拦住陈大娘近一步的动作。接着又一时争吵和拉扯,这样的动静有点愈演愈烈的架势。无法坐视不理,陈丽君大步朝屋里走去。

“你别去啊!”

陈大娘急急地跟上前。

屋内又一声暴喝。

“臭婆娘!你还不喝是吧!”

陈树民酒劲上来了,蛮力扯着李云霄的衣服往床下拽。

另一边陈丽君听见陈树民的声音,不禁怒从中来。

“他又喝酒了?!你们对嫂子做什么了?!”

陈树民不喝酒还好,一喝酒就是个酒疯子。听着屋里面争吵不休,陈丽君心急如焚,不等陈大娘开口辩解,她一把挣脱被拉住的手。只见用脚往门上大力一踹。

大概又是一声惊雷,不过这一声更响。白光乍现,现实的画面直接被慢了一个分镜。

屋里一股难闻的汤药味。地上到处都是茶碗的残渣和黑色的液体。李云霄衣着单薄,由于刚才被陈树民拽着,胸前的衣领纽扣崩断了,披着的长发有些糟乱。整个人面色苍白,无力地摔在地上。她看见陈丽君那一刻,终于止不住地流出痛苦的泪水。

陈树民很不高兴地看着她们,但是又被这一场景刺激到了。他瞬间暴起,撞开了陈大娘,嘴里骂道:“老子拿刀砍死你们!”

几声惊雷下,陈丽君忍无可忍起身。她抄起放在墙角的一把镰刀,直直指着陈树民。

“你今天敢动她一下!我也剁了你!”

横惯了的陈树民听这话被唬住了,立在原地没敢动。趁这功夫,她一脚上去踹倒了他。

“别再让我看见你!滚!”

陈丽君提着他的衣襟威胁完,用力一甩,陈树民大气不敢喘,稍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解决完那个烂人,陈丽君回头冷冷地扫了一眼陈大娘。

“你们逼她喝了什么?”

“就是照一些老处方炖的汤药,人家说是能增强生育力的……”

“你是真的疯了!道听途说,这种药能喝吗?你怎么不给你儿子喝?!”

“你忘了你爹死前……”

陈大娘试图搬出故去的陈老汉来压她。

“你也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啊!”

万幸李云霄的身子没出太大的问题,村医就让回来好好休养。现在每天都是陈丽君照顾她的起居饮食,身体算是在慢慢恢复了。为了给李云霄补冲营养,她跑到镇上买了一堆补品。

清晨早早起来到鸡窝掏鸡蛋,老母鸡刚下的,拿在手里还热乎着呢。

锅屋里,陈丽君将煮好的鸡蛋捞出来,往桌角一磕,两手快速地给鸡蛋剥掉壳。陈大娘在边上默默看着她。以前普通家庭没人能一天一个鸡蛋消耗的,而李云霄甚至一天不止一个。但前日子的事情导致儿媳生病,一向听话的女儿还为此发了怒。为了不触霉头不敢说什么闲话。转念又想到跑走没了音讯的陈树民,陈大娘开始费神。

“不在外头吃吗?”

她见陈丽君端碗要走,于是多嘴问了一句。

“她不想出来吃,我们就在屋里吃了。”

将剥好的鸡蛋往李云霄那份粥里一放。陈丽君端起碗筷,语气冷淡。陈大娘识趣地不再多问。

可能是因为被陈树民吓到了,李云霄一到晚上就难以入眠,时不时回忆起那天的场景。白天去上茅厕看见陈大娘在家都要避开走。陈丽君一为了方便照看二怕她一个人害怕,干脆卷铺盖到她床边打地铺。

李云霄坐在床上看着她来回忙活,手不自觉握紧被单,想了一会儿开口:“你别费劲折腾了,也上床睡吧。”

听闻此话,陈丽君抖被子的动作停下,愣愣地看着她的脸。

“我还是打地铺吧。两个人睡容易挤。”

“没事,我不嫌挤。”

李云霄拍了拍腿边的空位,还颇为调皮地眨眨眼。

看着人两三下上床在她身边躺下,李云霄满意地笑笑。

家里被人送的、自己买的,都攒下来不少。院子中间起了个大灶锅,李云霄淘洗了好几十斤米,趁早全一锅一锅蒸上。再等陈丽君放学回来就开始打年糕。年糕做好切好装好,然后挨家回礼过去。陈丽君在门口点了根炮仗,噼里啪啦响声中,意味着要到腊月了。

即使眼看到了岁末,陈树民依旧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也许他是真的怕了,也许是还在外头喝酒乐不思蜀,总之他过年是不会回来的。陈树民不回来,最安心的要属李云霄和陈丽君。两人合力把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令外人都错以为李云霄嫁的不是陈家老大而是老二。这些想法本来就是私下的玩笑话,偏偏有人到陈大娘面前说道。她脸色一沉,念及多日不见的大儿子和那“中道崩殂”的孙儿。

“你家才断子绝孙呢!”

她张嘴朝那人一骂。

“嫂子你怎么没回屋?外边冷。”

陈丽君不容分说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碰到手时就觉得冰凉。

李云霄全程没有动,两眼往陈丽君脸上扫视,似乎想要找出答案。她喉咙发痛,睁着眼睛的明明蓄满了泪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最后终于撑不住,一丝一丝滴落。

“有我在呢。他回来也不敢怎样。”

陈丽君的手很大,轻轻一握就能将她的手包住,小心用手摩挲。掌心传递出热乎乎的温度给了李云霄一些宽慰。这些日子她不知不觉对陈丽君产生了很多依赖,这些依赖让她出现了本该美好幸福生活的幻想。那是陈树民带来不了的,而陈丽君能给她的安全感。

从心所欲,李云霄上去抱住了她。

一晃年过完,开春到了播种之际。这天陈丽君还在家吃早饭,外面就来了个年轻姑娘叫她名字。

姑娘的面孔有点陌生,扎着两条麻花辫,干干净净的碎花衬衫,还背着一个帆布包。

“你是……”

李云霄收拾桌子的动作一顿,略微疑惑地问。

“我叫周春华,是陈丽君的同学。我今天来找她复习功课的。”

一旁的陈丽君快速喝完最后一口粥,她撂下筷子起身拿起自己的课本。

“嫂子,我先去地里了。”

“去地里干嘛?我们去你房间坐着好了……”

陈丽君拿了农具就大步往田的方向走去,也不顾周春华在她身后喋喋不休。

一年之计在于春,插秧播种也都是农民之本,一年到头的生计都靠这些了。

“你这么天天忙着种地今年高考能考上大学吗?”

周春华坐在田埂上盯着地里劳作的陈丽君问。

“爹走了,娘年纪大了,哥不在家。不想嫂子太累,家里就靠我了。我其实不是很想读下去,想着早点出来赚钱也好。”

听完陈丽君这话她也不翻看课本了,开始一边扳起手指头一边念叨她那位在村委会当主任的爹。

“我爹说读书就是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城市。那里有数不清的汽车,听说那里的女人都能穿着这么短的裙子。”

她比划了一下表情很不可思议。

“能去镇上发展就很有出息了。”

说完陈丽君停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她赤脚站在泥潭里,卷起的裤腿被沾上不少泥水。半天功夫,秧就插了一半多。

周春华不可否认地点点头。确实如此,但凡闯出去并且能挣到钱的同乡,他们在村里位置可算是风光的人物。就拿陈树民讲也算个例子。瓦匠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活计。

“对了,我听我爹说今年部队要来征兵了……”

陈丽君没再听下去,继续弯腰插秧。不过她脑子里全是另外的打算了。

干部大队的门前栽了一棵枣树,春天虽然没结果实,但因为来了一对燕子在树上新搭了个窝,开春时就下了一窝蛋。不巧今天两只燕子不在家,一窝蛋就被其他动物盯上了。

大队的铁门猛地被推开,从里面火急火燎跑出来一个人,不顾身后还没关上的门,就这样砸响墙发出“砰”的一声。

这声吓到了偷蛋的动物,它爪子一个不稳,蛋就这么避开树杈子直直掉了下去。倒霉的村主任就这么被砸中。

“祸不单行,祸不单行。”

他抹去脸上的蛋液和碎掉的蛋壳,嘴里念念有词。

太阳升到正上空,原本光秃秃的田变成了绿茵茵地一片。陈丽君在水泵边洗干净脚和手,周春华帮她捡起农具。两人正打算走,远远就听一人边喊边跑过来。定睛一看竟然是村主任周平。

看见周平累得气喘吁吁的模样,周春华不禁面露惊讶的神色。

“爹?你怎么来了?”

周平没回答她,而是咽下一口气匆匆对陈丽君说道:“陈老幺,出事了!村长他们已经去你家了。赶紧回去看看!”

陈丽君脑子一片空白,等她一路跑回家时,院子已是乱成一锅粥。陈大娘瘫软在地上抱着村长的腿失声痛哭,几个邻居亲友也劝不住她。

“树民他娘,节哀顺变吧。”

村长苦口婆心地劝慰道。陈老汉去世还不到一年,如今又失去了大儿子。这可怜的老妇人晚年守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知道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简单安慰几句。

陈树民是下班路上被一个酒驾的司机开车撞了,送到县医院后仅仅一个小时就因抢救无效死亡。

陈丽君推开门走进去,李云霄正坐在床边叠着晾干收起来的衣服。她很平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见陈丽君的时候,她只招呼了一句,回来啦。

打开窗子,外边的天气出奇地好。阳光照进屋内洒满一地,那棵海棠树可能感受到了春意,舒展开枝叶,迎面向阳。

屋外隐约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李云霄却面色如常,仿佛一切安好什么也影响不了她。

“今天天气很好。”

陈丽君看了眼窗外如是说道。

她明白这只是李云霄佯装镇定罢了。因为寻常人一定发现不了她叠衣服的手在发颤。

陈丽君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

“李云霄,你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终于感觉到隔着衣服的湿意,陈丽君低下头,嗅着她发顶的芳香,很珍惜地抚摸她的后背。

没几天陈树民的坟就埋在了陈老汉旁边。陈大娘模样颓废,泪洗几天。葛大娘好心让陈丽君去照料李云霄,自己去陪陈大娘。看老太太伤心欲绝,想到她之前对儿媳做出那种事,她难免心底感叹这是报应。

就……

陈丽君见她皱了一下眉,咽了咽喉咙,想到了昨天找周春华她爹要了一张入伍申请表,这件事暂时还瞒着李云霄。

傍晚夕阳的余晖落到河面上,清澈的水被染成霞红色。时不时几只飞鸟掠过水面然后飞到对岸的柳树上落脚。两个人坐在大坝上钓鱼。

“你真打算去当兵?我听说那里可累可苦了!”

周春华很不理解陈丽君的决定。她本来背坐,想了想又转身坐过去。

“你娘和你嫂子知道这事吗?”

“还没跟她们提。”

拉了一下鱼线,只荡起一个水波,上钩的鱼挣脱开逃之夭夭。陈丽君轻轻啧了一声。

“入伍以后有吃有住还能领钱,起码能不用让嫂子太辛苦。我苦就苦点累点就累点吧。”

“你对你嫂子真好。”

听着她由衷地感叹,陈丽君斜眼看了她一眼,嘴角噙笑。

“不是我对她真好。而是因为她对我好,我才想要努力对她好。”

李云霄从豆腐坊下了班,她没直接回家而是去坝上找陈丽君。最近村里有些风言风语,每次经过别人家门口,那群聚在一块的人们会用目光打量着她。没办法总有人喜欢在背后嚼舌根,她也不能跑去将人嘴巴堵上。

这边聊了许久的两人恰好望见朝这里走来的李云霄。

“那我也回家了,等会吃饭我娘找不到人又要说我。”

很有眼力见地招呼完,周春华提着陈丽君送她的鱼一溜烟跑走了。

入伍通知书送到家的那天,这事也彻底瞒不下去了。只见李云霄很诧异,没有像陈丽君预想的那样责骂,她最后只怪陈丽君不告诉她擅自做决定。

陈丽君很清晰地记得临走前的那个凌晨。李云霄很早就起床给她弄口早饭吃然后准备送她出门。陈丽君系好好衣领背上挎包,她不经意间用余光瞟见了陈大娘。陈大娘披着毯子颤巍走出来坐到屋外头的门槛上,微凉的晨风吹起她散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陈丽君终于能好好看看她的模样,头发白了不少,容貌衰老,不复从前的精神气。

“娘,我走了。你多保重身体。”

陈大娘已是满腔心酸,旁人看不见她眼里的浑浊。就这样默默看着女儿没吱声回应,她只垂下头,慢慢抬起胳膊,手背朝外挥了挥。

陈丽君抿嘴,留下一个转身的背影。

站在村口那棵老杨树等待第一班开去县城的大巴,公鸡打鸣声划破上空即将初晓的宁静,村口没什么人,陈丽君第一次觉得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子如此空旷冷清。她很感慨地环顾一圈四周的景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李云霄最后戴着她的红色围巾,明明该是喜洋洋的氛围但今天格外有着离别的哀愁。

“不论怎么样,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大巴车在两人面前停下。

“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李云霄点点头目送人一步两步上了车。

上一次来车站送人还是送陈树民回镇上返工。但那时的心情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满怀不舍。陈丽君坐到了车窗边,她向她挥了挥手。李云霄也笑着挥手告别,她忍住眼眶和鼻尖的酸意,望着大巴起步驶远。

陈丽君整理自己衣服的时候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硌到了。翻看了全身,终于发现怀内的衣兜被针线缴了起来,她直接用牙咬开线头。

衣兜里放着一张纸和一些零钱。

「这是我在豆腐坊做工赚的半年的工钱,你在部队里面好好的,钱不要舍不得花。我和妈在家等你回来。」

两眼扫完纸上的黑字,陈丽君连忙推开车窗探出脑袋往后看。那个被大巴遥遥抛在后面的小小身影,看着李云霄弯腰住捂脸,陈丽君心底突然迸涌出一阵悲伤的情绪。她张着嘴喊不出任何话语,不在意风沙迷了眼睛,不在意眼角多出的湿意。

绕过这道弯,那抹红色就彻底消失在眼前了。

西北的风吹得凛冽,初到此地人光是在外面待上个半天,脸上都得褪一层皮。这里除了人烟稀少的大戈壁和习以为常的恶劣天气,还有一支经年累月工作的部队。

陈丽君这天刚从队长的办公室里出来就碰上换岗回来的同寝室的战友。

“恭喜你啊,荣获二等功。”

陈丽君抿嘴笑笑。

“谢谢。”

她脑子里还在回想方才队长对她说的话。

“你有三年没回家了吧,马上也要过中秋节了,上面批你两个月假。回去休息休息,好好跟家里人团聚一下。”

一想到能回趟家,她是十分兴奋开心。飞快回到宿舍她就拿包收拾起行李。室友们见她这副样子都调侃她是不是猴急回家相对象。

“上个月队里和其他男兵连搞联谊,就老陈你和值岗的慧子没去。”

“没去才值呢。十个里面六个长得不好看三个有暗恋对象,还有一个结婚了。那个结了婚的都不知道来干嘛的。”

陈丽君听着她们热火朝天地讨论,手上的动作不停。换上军装常服,戴上手表。

“说到休假,我去年才回去一趟。回到家我爹娘那个眼泪汪汪呀。”

睡陈丽君上铺的战友放下书插了一句嘴。所有人把目光看向穿戴整齐的某人,心想她回去大概也是那样的场面。

陈丽君不知道会不会将是哭成一片的场面,她只知道李云霄在家等她,无论如何都该回去见见了。平常她们也有联系,每月往家里打钱的同时还会写封信寄回去。她的枕头下已塞满了李云霄的回信,睡不着或太思念的时候,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字一句读完好几遍,即使如此也总是读不厌。值岗的时候眼睛往南边看,用心感受那边的太阳,月亮,繁星,送来的徐徐南风。

她时刻想,再见不会太久。

陈家坝这几年发展的越来越好了,村子通往外面的大路甚至都铺上了水泥沥青。一进村口还能看见红色的大横幅写着——美丽陈家坝欢迎你。

今天周末孩子们放假休息,一群围在一块打弹珠。他们离村口不远,那老杨树下还有许多人搬了凳子凑在一起拉家常。

“今早我去集上买了一斤排骨,比去年涨了两三块。豆角茄子贵了六毛。”

葛大婶吐槽着物价上涨。

“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消费肯定也要上去了么。现在田也不好租到了。”

庄大爷眯眼吸了口烟。前些日子他跑到村干部那里一问才知道,明年分配的生产任务多了,但是想要租田种还得自己另外垫钱,这意味着不仅会亏还有可能掏家底。费了老久脑筋,他和儿子想到了一个主意。

“陈德海他家的田现在没承包给别人吧?”

有人出来提了一嘴。

“他和树民都走好几年了,陈老幺进部队三年没回来,光秀英一人又干不动,他家那田都没人种了。”

“他家儿媳呢?”

庄大爷闻声挑挑眉,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两个守寡的女人家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倒不如给被人种呢。”

这句话直接让不少人开始暗自心痒。

葛大婶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打断施压道:“庄大胡子。陈老幺还在部队里呢,指不定哪天回来。老陈家的田还有她这一个姓陈的说了算,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被点破心思的庄大爷悻悻灭掉手上的烟,他吹胡子瞪眼很不服气地回嘴:“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陈老幺不是还没回来么。”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来了一个人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相继把目光往那人身上打量。玩耍的孩子们也暂停游戏好奇地望向她。

陈丽君步伐平稳,她感觉到由四处发散来的注视,手也不自觉收紧。直到她走近将帽子脱下然后笑着打了声招呼,众人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陈老幺?!你是陈老幺吧?!”

有人惊呼出声。

“是我。回来休假了。”

陈丽君点点头。大家看她一身笔挺的军装站在那里,双目炯炯有神,纷纷都稀奇赞叹不已。前些日子陈丽君人未到,拿了二等功的喜报先传到了家里。从此人人都夸奖陈家老二有出息,想要巴结的人也有不少。

“长途奔波也累了,晚上来叔家吃个便饭啊。”

“对啊,也来我家吃吧。”

陈丽君婉拒了他们的热情邀请。

“不了,我要回去见嫂子和娘呢。”

看着她转身离开,大家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家的消息。

回到家,陈丽君发现空无一人,两人都不在家。从邻居那里得知李云霄回娘家了,陈大娘也被接去她大舅家住了。于是准备先去大舅家给娘报个平安再找去李云霄。

陈大娘见到她的时候万分惊喜,两眼含泪,抓着她的手怎么也看不够。大舅他们说什么也要留她下来吃顿饭再走。

吃完饭后,收拾掉碗筷。陈丽君掏出一包烟,这是她路上买的,为了方便见到长辈散烟还特意买的好烟。她给舅舅们都递了烟,陪他们聊了一会。

“嚯,南京的!”

大舅眼前一亮。

转眼过了午时,农村人一般都习惯睡午觉。家里的女人铺好床后舅舅们都去睡回笼觉了。陈大娘也给陈丽君抱了一床被子,她边抱边说:“我给你也铺个床,你中午也睡一觉吧。”

午饭在桌上喝了点酒,本来不想喝的,实在是架不住长辈们的盛情意思意思小酌一杯。陈丽君摁了摁太阳穴吐出一口气。

“你别铺了,我不睡。我等会去找嫂子,晚点再接你回去。”

哪知陈大娘听她提到李云霄脸色一变,她颇为不满地絮叨。

“你找她干什么?她去哪里是她的事情,你不许去找她!”

陈丽君不耐烦地穿上外套,不管陈大娘怎么说教,她不闻不问径直走出门了。

去往李云霄娘家的路上,陈丽君却碰见了某个老熟人。

“陈丽君?你回来了?!”

眼前穿着连衣裙,头发烫得很时髦的女人见到她语气十分惊讶。陈丽君回忆了好一会才将她的脸和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不是别人正是周春华。

“我们有三年没见了!你是回来休假的吗?”

“是啊,好久不见。你现在怎么穿得这么……”

据她所知周春华考上了城里的大学,跟自己一样三年基本都在外面待着。

“好看吧。这可是城里最新的款式,外面的女人都这么穿,可流行了。”

周春华得意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对了。你大中午的干什么去啊?你不会去找你嫂子吧?”

陈丽君没否认地看着她。

“我看你就算是去了,估计也见不到她人。她去年是被家里人接回去的,本来你刚走不到半年的时候,她大伯就来找她让她回去。但是你嫂子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后来她弟来劝了好久才同意回去的。”

听完陈丽君眉头紧锁,这些李云霄都没有在信里跟她说,所以她原以为李云霄只是回去探亲而已,现在看来其中很复杂。

“你嫂子其实这三年来真的很不容易……你回来也算是能给她撑回腰了。”

周春华回想这几年李云霄独自遭受的种种,很是同情心疼。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不难想象会面临怎样的舆论。无论是好是坏,就不该承受这些。

屋内的女人低头做着针线活,抬头扭动酸痛的脖子的时候,意外看见一只蝴蝶飞到桌边然后停落。一会儿那只蝴蝶又朝她飞过来,在缝补的衣服花纹上面浅浅缠绕了几秒。

李云霄一时发愣,针戳到手指都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才感觉到手隐隐发痛,仔细一看,被戳破的地方溢出一颗红色的血珠。

此时她恍惚听见外面的争论声,放下手中的针线,胡乱拿纸擦了擦手指就起身寻过去。

“我都说了!我姐以后是不会回去了,她也不会见你们陈家人一面!请你离开不要再来了!”

“秋生?你在和谁说话?”

从屋里出来,李云霄一眼看见弟弟两手撑在门上挡住了外面。

“没什么,就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慌忙回答道。

可是做姐姐的一点都不相信弟弟拙劣的说法,上前要将他的手拉开,秋生始终不肯松手。李云霄本来想他不愿意就算了,直到她眼尖地瞅见露在门缝里的那身军装。几乎是下意识认出了是谁,她抑制着激动的心,用尽力气推开秋生打开大门,然后跑了出去。长长窄窄的巷子,就见那个挺拔的背影正往回走。

“陈丽君!”

急促的一声迫使前面的人停住脚步。她转过身,表情凝滞。

长高了,皮肤晒黑了,脸也瘦了许多。

李云霄见到她的那一刻,热泪划过脸颊。日日夜夜盼望回来的人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面前提醒她这不是幻觉。

“是我,我好好的回来了。”

大概是又回想起了三年前在车站离别的那一幕。思念夹杂着各种情绪,在两人再见的那一刻全部化为乌有。

陈丽君回去后很快就请人帮忙给家里盖了瓦房,每个房里都装上了电灯。陈大娘对祖上显灵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她让陈丽君去祠堂拜了拜,又顺便给陈老汉和陈树民烧了些纸。她站在边上看着陈大娘边哭诉边将纸扔进火堆,穿过熊熊燃烧的火焰注视陈树民的碑。唏嘘她那一生被酒精牵着走的大哥最后出的是酒驾的事故。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自己曾经的毒誓奏了效。现在陈家的担子落到她的肩上,外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依仗她。

这事还要从某个早晨说起。陈丽君进部队的时候头发剪短了些,简单在脑后扎了个丸子头。上身白色衬衫,下面一条草绿色的军裤用腰带扣起来。她刚起床,这会儿正站在大门外,脖上搭了块毛巾手里端着瓷缸杯刷牙。

“陈老幺,起来啦。”

也不知是特意的还是无意的,庄大爷双手背在身后出现在陈家门口。

“庄叔早啊,吃过了?”

陈丽君吐掉泡沫,漱完口也问候一句。

“吃过了。”庄大爷笑着点点头,然后他深思一会,“你回来了呀,家里的地也人手了不是。”

“庄叔你有话直说。”

看陈丽君疑惑不解的表情,他赶紧补充道:“我跟你爹也算是交情很深了,这么多年相互帮衬。你说你要是马上再一走,这田空了不就可惜了吗。秀英年纪大了又干不动了,更不谈你家那媳妇了。”

“我娘知道这事吗?”

陈丽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禁冷下脸。

“你家现在你做主,你娘没文化能懂什么?况且树民他老婆回娘家了,她大伯婶子想叫她另找下家。这田不就浪费了嘛。”

可惜庄大爷这话算是踩到陈丽君的底线了。

“这地你包给我家种,一年我给你返百分之十。”

听庄大爷狮子大开口还恬不知耻地说分红分十分之一过来,陈丽君冷哼一声,拿起毛巾擦干净嘴。

她眼神变得凌厉地盯着庄大爷道:“这地我谁也不包。下午我就去大队说明情况,浪不浪费地这个问题您不用操心。还有我嫂子的事也轮不到你们外人在这里嚼舌根,她去是留全凭她意愿,只要她没改嫁一天都是我陈家的人。”

“庄叔我尊重您是长辈,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言尽于此,失陪了。”

陈丽君说完就回去了。庄大爷瞪着眼睛久久才缓过劲来,他承认入伍人的眼神一旦狠起来确确实实令人发怵。经历这事,庄大爷自知颜面扫尽,灰溜溜地离开。

陈丽君刚回到屋里就十分气恼,看来周春华说的没错,村里那帮闲着没事干的人在她离开家后没少落井下石。估计那天村口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所以才显得特别惊讶慌张。他们欺软怕硬,知道陈丽君回来若是晓得他们背后蛐蛐李云霄,定是饶不了他们。想到那天虽然和李云霄相见了,但是她并没有说要回陈家。她弟弟对自己说的话始终忘不了。

秋生和姐姐命不好,在他十岁的时候爹娘去世,后来被大伯接走抚养了。一直到他上了初中,姐姐被叫去相亲再后来就嫁过走了。他实在没想到男方是个混账东西,大家都住一个村,陈家的事他有所耳闻。秋生得知姐姐的遭遇后恨不得立马就去陈家,找他们家人算账。大伯拦住他的一腔热血,叫他不要多管闲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弄都是她陈家的事。

再后来那个便宜姐夫出事死了,姐姐没回来。陈家老二入伍了,她还是没回来。先是大伯找了好几次,她不愿意。再到他去上门找她,开始也是表态不回去,直到秋生哭出声。

“你受了那么多罪,还要在陈家守寡不回来。你说要等他妹回来,可我也多少年没见到你了,我是你亲弟弟呀,我也想你啊!”

“秋生!”

李云霄眼眶通红,气不打一处地瞪着他。她心在痛在苦,是谁劝她,她都不会这么生气,偏偏这个人是亲弟弟。

秋生羞愧地低下头。他清楚从今往后姐姐不会再心软一下。

陈丽君在部队里学到了一手好的口风琴,有时候去巡逻休息的时候会吹,有时候会在篝火会上会吹。当今夜她再次吹起口风琴,不是思乡的情绪而是道不尽的忧愁。

突然院子的大门被开了锁,然后是窸窣的动静声。陈丽君很警觉地竖起耳朵,晚上这个点门被开了很可疑,于是她身体记忆一般贴在门上蹑手蹑脚将它推开。一脚刚踏出门,就见一个人影站在面前。陈丽君心跳加速,等她稍稍镇定下来,凭借较好的视力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嫂子?我以为你……”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也不要我了。陈丽君眼睛一酸,好在夜色正浓李云霄不会看见她欲哭委屈的样子。太难看了,人高马大这副德行和白天的她差别太大,旁人瞧见了也要惊得掉下眼珠子。

李云霄回来了。她也安下心来。

一连多日的烦心事都过去,是古人常言道的雨过天晴。

陈丽君学精了。一说就委屈,一出门就也要粘着出去,一招一式仿佛是跟她弟弟学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学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李云霄不禁觉得幼稚好笑。

“你把早饭吃了。我去地里摘些菜,中午烧汤喝。”

陈丽君见她提起篮子要走,连忙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就追上去抢过她手里的篮子。

“我也去。”

她艰难咽下包子,急声说道。

李云霄也不管她,直接朝地里走去。她知道就算不让,陈丽君也会跟上来,所以干脆由她好了。反正有个小工帮她提东西,何乐而不为呢。

这边两人其乐融融地过着日子,陈大娘一直住在舅舅家,她在那头听说李云霄回来了,心头上火,可是陈丽君还在,她自知现在不能做些什么,目前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情。她这样想,又把心里的愁告诉了妯娌,弟媳转头又告诉了大舅。大舅抽着烟沉思一会,他大腿一拍做了一个决定。君君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能谈婚论嫁了。

果然陈大娘按大舅的主意找了村里的媒婆。

“说你家闺女的亲?诶哟还是部队的,长得真俊啊!”

媒婆拿着照片端详,眯眼又舒展开。寻思这亲不难说,肯定很快就能成。

“我要求不多,男的不抽烟不喝酒性格好就行。这亲说成了,喜酒红包少不了。”

陈大娘说完末了又给媒婆塞了一百来块钱。媒婆见状立即眉笑眼开连连答应。

不过才隔了一天媒婆就上门要拉陈丽君去相亲。前几天收到陈大娘让她去相亲的消息,陈丽君从一开始就很抗拒。她看着媒婆凑近的脸,和脸上那颗忽略不了的大痣,不得一阵恶寒。

“你娘嘱咐我一定要盯着你去。你也不要为难我,我们靠这生意糊口呢。”

陈丽君往屋里看,发现李云霄并没有出来。陈大娘来话说是舅舅的心愿,让她无论如何也要给个面子。内心挣扎一番,陈丽君只得叹气答应。

“我丑话说在前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见她终于松口的媒婆也十分机灵,一口咬定不会有下次。陈丽君就换了个衣服然后半推半就出了门。

等到傍晚,太阳落西。陈家的锅屋响起切菜的声音。陈丽君悄悄进了院门,刚刚在篱笆外就看见从锅屋窗户里飘出来的热气,她就猜测到李云霄在做晚饭了。快步溜进锅屋,一进去就看见灶上摆着切好的面条。

李云霄在碾板上拍蒜,刀背啪啪啪几下麻利地拍碎大蒜。陈丽君被震得小心脏一上一下,她小声问今天是不是吃面条。

“啥时候包顿猪肉大葱饺子吃?”

“你都不在家没人去买肉,我上哪去给你包猪肉大葱饺子?”

李云霄神色淡然地回道。她越是脸上没表情,陈丽君心里就越没底。她摸摸鼻子讪讪地嘿嘿一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

“我给你买的桂花糕,一直放怀里揣着还热乎着呢。”

陈丽君讨好地献上殷勤。

“放边上吧,等开饭吃。”

看李云霄终于愿意搭理她,陈丽君心中升起小雀跃。特别积极地跑到灶台边坐下。

“我来烧水!”

火堆里的木柴烧得正旺,一会儿一大锅的水就烧开了。李云霄将面条依次放入滚烫的热水中,顺手扔了一把青菜进去。家里就她俩吃饭,所以少煮了一些面条。手上的事也闲了,李云霄一边拿筷子时不时搅动面条防止粘锅,一边看着陈丽君烧柴。

她知道自己很在意今天陈丽君相亲结果的,考虑了一下还是把心里话问出口。

“你今天相亲怎么样?”

陈丽君正往火里添完最后一个柴,听见嫂子的问题还是有一瞬间的惊讶。

“没成。我压根就不想谈,就是卖大舅一个面子罢了。”

天黑了,锅屋也暗的看不清东西,只有那堆火莹莹照着人。陈丽君起身要去开灯。

她转过身没再继续动作。

“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曾想陈丽君很认真地回了一句。

“我想是有的。”

目光直直地看着李云霄。她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感情,很奇怪也很开心,大概是从意识到的那刻起,她算是分清了什么是占有欲什么是爱。

相亲的男方聊起的话题没有一个她感兴趣的。直到男方问她择偶观,原本想搪塞过去,但是眼前却浮现了李云霄的脸。

“我不是很喜欢男人,尤其是你这样子的。”

“你什么意思?”

男方眉头一皱,他才明白陈丽君要么是不想相亲要么就是故意来捣乱的。

“耍人好玩吗?不想相就不要来啊!要不是看你工作单位好,我还不想来呢……”

男方怒气填胸地离开,媒婆两边为难,劝这个不是,劝那个也不是。碰见陈丽君,她的职业生涯算遇上了不小的挑战,百说百成的招牌也差不多被砸了。

回去路上陈丽君颇好心情地买了桂花糕。她想李云霄一定会喜欢。这时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是围绕着李云霄而运转了。如果她的人生没有遇到李云霄,也许还在浑噩中度过。陈家的春天不会到来,院子的花草无人打理也会败落。

他们都说李云霄是个福薄之人,可是她原先也是个没什么运气的孩子,老天眷念,她的所有运气都兑换了一个李云霄的到来。

但是这份感情要藏到什么时候呢?说出来她又会不会抵触?那么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好了。仅仅这样她就满足了。

陈丽君在镇上买了一辆自行车把村里的一众人看得羡慕不已。尤其是周春华闹着要学骑自行车,口水都快说干了,陈丽君烦不胜烦只好答应陪她练习。

“我学会了,你这车借我骑几天呗。”

周春华提议道。

“行是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还有条件。”

周春华听她这么一说作势要下车不骑了。陈丽君拦住她低声补充。

“不是什么特别的条件。你就当帮我个忙。你下周不是要去城里嘛,给我选几件好看的裙子回来。完成后一切好说,自行车我也能送你。”

她这么一说,周春华倍感稀奇。不过看陈丽君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别别别,这么贵重的车就不用送我了。不就几件裙子嘛,你到时候能包我一个月的雪糕钱就行了。”

周春华眼睛一亮,她笑着怼了怼陈丽君。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想穿裙子了。”

联想那个画面她就笑得后仰,搞得陈丽君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是我想穿。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想不想学交际舞?我教你!城里的舞厅都是这么跳的。”

“我会,部队里学过。男步女步我都会。”

“真的假的?”

周春华对此表示质疑,她干脆拉着陈丽君直接要当场来一遍。不过两人毫无默契,语气嫌弃地和对方争吵起来。

“你要先伸左脚!”

“明明是你要先搭手好不好。”

李云霄正好和葛大婶一块从集市上下来,今天买了猪肉和大葱。这不要过中秋了,她打算给陈丽君包她念叨好久的猪肉大葱饺子。远远就看见两人挨在一起相互笑对方的动作太搞怪。

“果然还是年轻啊。打打闹闹的青春多美好。”

葛大婶瞅着她们乐呵呵地说。

李云霄对此只笑笑不作声。先前陈丽君说有喜欢的人的时候她还很意外,仔细想想,这孩子对男生从来不感冒,连相亲也不愿意去。她自认为有个不太好的想法,陈丽君一向和周春华走得近,两人也玩得开。接着她就看见陈丽君对周春华盯得很认真的眼神。这种想法被更加放大了。

但是这种感情不是错误的吧,作为陈丽君的嫂子她应该支持理解她。李云霄一直维持这样的思绪以至于被陈丽君叫了几遍都没有理对方。

“嫂子?你在想什么呢?饭不吃要凉了。”

李云霄终于回过神,抬头就见陈丽君看着她皱眉。

“没什么,吃吧。”

她说完然后夹菜开始吃饭。

陈大娘中秋节前一天回来一趟的,她送了一些二舅妈做的月饼,然后拉着陈丽君在屋里说了好久。想让她和自己一去大舅家过中秋,但陈丽君死活不愿意,说要留家里陪李云霄过节。陈大娘想到儿媳妇就不愿给好脸色,待了一会就走了。

这晚陈丽君收到了周春华从城里带来的几件衣服,有碎花的裙子,白色的连衣长裙,还有布料丝滑的旗袍。陈丽君边摸边痴痴地傻笑。她一件一件过目,想象李云霄穿在身上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心下决定,她拿起这些衣服走向李云霄那屋,敲了敲门。

门被打开。洗完澡的李云霄换上睡衣,她挽起了头发,大概是擦了雪花膏,周身一股淡淡的清香。

“君君怎么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李云霄平常的声音就很柔,今晚不知是不是什么氛围烘托所以显得更是如此。

“那个,我……这是送你的。”

陈丽君结结巴巴半天词不达意只好举起怀里的衣服。

“这几件衣服你穿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月升半空,清风明月,什么样的词能形容今晚的月亮呢。有些瑕疵不过不会比明天正月十五的月亮圆,但是用美轮美奂形容也差不多。陈丽君怀着一颗期待的心,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缓解紧张的心情。

门再次打开,李云霄从里面走出来。只见陈丽君一回头,那抹身影就那么映入眼帘。

第一次见到李云霄的时候,陈丽君就是被她的容貌吸引了。嫁给陈树民,她总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坨牛粪上。

“很好看。”

李云霄没有穿那件旗袍。陈丽君略有些遗憾地想,但以后还是有机会能看到吧。

“李云霄,我教你跳支舞吧。”

这是陈丽君唯二次没有称呼李云霄为嫂子。

“你会跳舞?”

“部队里总是有联谊活动,学着学着就会了。”

她上前主动牵起她的手,开始教她如何走位。李云霄似乎很有天赋,一遍就记住怎么跳了。

“后天还是什么时候,我跟你去买些花种子吧。院子里种花肯定很好看。”

明明是一个爹妈生养的,陈树民身材魁梧但不高,有时显得很笨重。更不提他人粗心也粗,从来没有想过给妻子买件衣服还是送朵花,更没有陪李云霄跳过这样的一支舞。陈丽君却长得清瘦高挑,加上入伍后经常锻炼变壮了显得很有力量。而只有她记得李云霄的每一个喜好,很耐心地跟她一起创造一切新的可能。倾听她,保护她,陪伴她。

李云霄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编织得很美好却不真实的梦。但是她又不愿醒来,心甘情愿地继续沉沦。

月色溶溶,月上柳梢。

正月十五的风吹过陈家坝,吹来家家户户久违的团圆。

李云霄早上下一盘了前几天就包好的猪肉大葱饺子。煮好饺子喊陈丽君来吃后,她又去把准备好的水果,副食品等中秋礼拎出来。

昨晚睡得迟,陈丽君边揉了揉眼睛边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

“这些你等会送去大舅家,中午在那吃过饭早点回来,晚上周主任还要请我们吃团圆饭别忘了。”

李云霄悉心关照道。看着陈丽君迷迷瞪瞪的样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千万别忘了。”

“嫂子你怎么不穿我给你买的裙子?”

“我晚上就穿。”

一晃到了下午。周主任家离这比较远,骑车过去也要个二十分钟。陈丽君将自行车推出门外,然后等李云霄出来把大门锁上。

“走吧。”

李云霄侧坐上后座,她伸手拽住陈丽君腰间的衣服。车铃铛叮叮声中,自行车稳稳起步。穿过田间的羊肠小路,河流夹挟的大坝,再经过白杨树成群的林子。陈丽君心情愉悦,感受后背贴上来的的温热。

周主任一家很热情,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什么凉拌的猪头肉,一大锅羊杂汤,拔丝地瓜,红烧鱼……还特地开封了一坛家酿多年的粮食酒。他先给陈丽君倒了一杯,陈丽君连声婉拒不喝酒。

“小酌一杯怡情。”

盛情难却陈丽君只好作罢。

这顿饭吃了好久,陈丽君借口方便出去吹风透口气。周春华恰好也在外面,手里还拿着一本诗书杂集。

“你离我远点,一股酒味儿。”

周春华嫌弃地捂住鼻子,见她这副模样,陈丽君将信将疑地低头闻了闻衣服。确实有点儿。

“可以了吧?”

陈丽君只好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总算是勉强得到周春华的认可。

“你干什么呢?”

“这是我大学的选修课,下个月老师就要让我们去讲台上朗诵了,我现在就得练习一下。”

周春华在大学里碰见了自己的春天,爱情的使然下,她报了和暗恋男生的同一节选修课。又因为运气特别好,被分到一组表演朗诵。

另一头屋里醉意不消,大家还坐着聊东聊西。

“云霄也快要奔三十了吧。树民也走了差不多三年了,趁年轻该找就再找一个。”

周春华她娘拉着李云霄的手,很心疼这么漂亮的姑娘。

“是啊。日子总是还要继续过的。”

周主任打了个酒嗝也附和一句。时代在发展,人民的思想也在提高,如今虽说农村的人不会表面上反对寡妇改嫁,但背地里的闲话却是少不了的。

李云霄喝完最后一口水放下手上的纸杯,垂眸盯着里面的残水。

“我不是很想再找了。这样挺好的。”

“我听秀英说陈老幺之前去相亲也没成功啊。她比较事业为重嘛,哪急这一时。”

其中一个伯伯感慨道。

“听话懂事已经是不错的了,你看我家那丫头片子才是头疼……”

周主任摸出一根放进嘴里,拿起打火机点燃,一个人跑到窗边抽。

“这俩孩子有意思。”

他看着窗外,忽然豪放地笑出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不要问我心里有没有你,我余光中都是你。」

陈丽君的自行车被周春华借去了,说要玩几天再还。

“对不住你们了,这丫头一点都不懂事。”

春华她娘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完事瞪了周春华一眼。

“没事。君君她也喝了酒骑不回去,我们慢慢走就行了。”

李云霄跟他们道了别,接着就带陈丽君往回走。

天已秋凉,头顶的月亮越升越高,将回家的夜路照得通亮。路边草丛蝈蝈的叫声跌宕起伏,一迭连声。走了一半路,她又想到下午陈丽君两人对诵的场景。

“君君,你觉得春华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陈丽君边听边伸了个懒腰,心里很奇怪李云霄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挺好的。”

人也挺仗义的。陈丽君歪头想道。

“既然这样,你要好好对人家。嫂子我不会反对你的。但这条路难走,你要想好了。”

陈丽君脑子宕机了一下,她看不明白李云霄那么正经严肃的表情。酒精确实会令人反应迟钝,她大脑急速运转。终于想到了什么原因,随即了然一笑。

“嫂子,你误会了。我又不是喜欢她。”

李云霄听完陈丽君的解释也愣住了。看来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一时尴尬羞愧涌上心头。

“送你的几件衣服,我还是托她帮忙买的。”

陈丽君走近由上而下看了一遍她整个打扮。李云霄今晚穿得是那件碎花长裙,风吹过她的长发,说不出的朦胧的美感。

看见发间沾了一片叶子,她伸手摘取。亮堂堂的目光没有离开李云霄脸上半分。

“嫂子,你真好看。”

李云霄心一紧,一向很准的第六感告诉她陈丽君其实喜欢的是谁了。低头盯着脚尖不敢碰上陈丽君的眼线,那双眼睛太过炽热也太过深情,她怕一不小心又陷进去。

两人的右边是一片绿油油的苞米地,左边是一排临河的柳树。夜深人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陈丽君的手刚碰上李云霄的手臂,河对岸陡然冒出一个夜巡的安保大叔。

“对面那个两人干什么呢?!”

他打亮手电筒往河这岸摸瞎一扫,边喊边绕路朝这里跑来。急情之下,陈丽君一把拽住李云霄往一旁的苞米地里一钻。很幸运的躲过这一劫。而躲在树后面的那两人却没那么好运了,直接被逮个正着。

“大半夜不回家,跑来这里干这么不文明的事!这是公共场合!赶紧穿上衣服回家!”

在安保大叔的呵斥下,那两人又惊又羞地离开了。若遇到的是熟人,他们这辈子怕是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听着声音慢慢消失不见,四周重新恢复寂静。

苞米地的空隙不大不小正好能容纳两个人。李云霄就这么被陈丽君搂在怀里,耳边回荡着她强魄有力的心跳声。沉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蠢蠢欲动的氛围。陈丽君鼻息滚烫,打在李云霄裸露在外的脖颈处,激得她下意识地耸起肩膀。这样一动两人挨得更紧了。

以前在部队的宿舍,她们一帮人偷偷看过那种片子。不过陈丽君鉴赏完不仅毫无感觉甚至又去加练了一圈五公里。被战友无情地吐槽——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感情菜鸟。后面战友不死心尝试着让她回味,直到她晚上躺在床上,眼前突然出现李云霄的面孔。她的脸唰一下热了。

终于熬不住了,陈丽君大着胆子,嘴唇一点点向下移。直到碰上那抹红唇时她发现亲吻比想象中的还要甜。比这更甜的是她窥觎已久,最终得偿所愿。

秋天很适合吃烤玉米,在地里搭上一个灶台。陈丽君学得很快,将这场火烧得又旺又火热,有点久旱逢甘霖的意味。火大,烤出来的玉米才好吃。打开灶门,陈丽君嫌一根木柴不够,又添了一根,足足将灶口塞满。

由于常年劳作的手布满了厚厚的一层茧子,很粗糙。陈丽君用它摩挲怀中人光滑的后背时,清晰感觉到她的身子很敏感地战栗。

火势渐熄,拣出多余的木柴。平复喘息后,陈丽君汗莹莹地抱着李云霄翻身躺到自己铺在地上外套。

月光撒满每处角落。

她想,这次的烤玉米确实好吃。

屋内被窗帘拉上遮住了外边大部分光亮,桌上的时钟嘀嗒嘀嗒转动着,上面显示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床上原本还在酣睡的人终于醒了过来。陈丽君下意识往旁边一抱,却摸了一个空,睁开眼睛发现人早就起来了。昨天夜里一直折腾到很晚,陈丽君将人抱回来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互相依偎着就睡了。

陈丽君翻身坐起来,拍了拍昏沉的脑袋。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她就觉得不真实。走到屋里的梳妆镜前照了照自己的脖子上那个很淡的牙印,然后又掀起后背的衣服,一条条醒目的红色抓痕。陈丽君美得乐滋滋,她估计李云霄这个点应该在外面里忙活家务呢。

今天天气特别好,温度又有点回暖。陈丽君伸了个懒腰,去浴室洗漱的时候发现脸盆里已装着热水了,牙刷也被挤好了牙膏。不用细想都知道是谁那么细致入微的手笔。洗漱完,陈丽君推开门走进院子,昨晚的衣服已经洗干净挂在阳光处晒了。她看着看着,陈大娘坐在小凳子上择菜的画面就落入眼里。

“娘你回来了?”

“今早刚到家。你起来还不去吃早饭?一晃又要中午了。”

陈大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有条不紊地挑拣菜叶子。陈丽君抿住嘴巴往锅屋走,刚进去就看见李云霄在和面,边上是一盆韭菜鸡蛋调的馅。今天中午看来是要做面食吃。李云霄将长条的面揪成一个个面团子,蘸上面粉扔到一边备用。忽然就觉得眼前的光线一暗,腰也被搂住。她没回头,耳朵有些发热。

“你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就起了做事。”

李云霄嗓音软软的,也许因为昨晚累得所以听着还有些哑。

看了看窗外,确定陈大娘还在择菜,陈丽君把下巴搁在李云霄肩窝处。

“娘什么时候来的?”

“我起来刚把衣服洗出去晒就来了。早饭给你热在锅里,你快去把饭吃了。”

“君君,把这堆菜拿去给鸡喂了!”

此时陈大娘的声音传了过来。

“知道了!”

陈丽君很大声地应了一句。她趁李云霄不注意,飞快在她的嘴角边轻轻一啄。偷香成功的某人迅速溜出厨房,只留李云霄恼羞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李云霄特别喜欢侍弄花,家里买了花种子,种下去等到明年春天就满院芬芳。陈丽君从周春华那里听说她家有很多山茶花,让她去家里移栽一些回来。这步借花献佛的棋要是走好,李云霄一定很开心。于是她跑去周春华家弄了一下午的花,借了辆三轮车就往家里运。等她回到家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一度令李云霄误以为她跑到哪里去做黑工了。

晚上洗完澡出来,她就看见李云霄正在修剪山茶花的枝叶。陈丽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特别地满足。

“洗完了?我给你煮了碗糖水去喝了。”

陈丽君坐在院子里惬意地喝着糖水,披散的头发还滴着水珠。看不下去,李云霄拿起毛巾给她擦拭头发。

“天冷了,洗了头抓紧擦干。不然风吹久了会头疼。”

嘴上嘱咐道,手中动作轻柔,怕扯到她的头发。

日子一天天变久,两人的感情也似乎越来越深。虽然她们做过那种事情了,但是感情上的坦白还是隔层纱。李云霄脸皮薄全靠陈丽君拉近两人亲密的距离。这天,趁陈大娘不在家,陈丽君把李云霄摁在卧室的门上亲,她特别喜欢嫂子身上的味道,很温暖的感觉。吻了很久才松开,李云霄在这种刺激的情形下,脑袋发懵,小口喘着。最后陈丽君笑着将她抱进怀里,给她拍背顺气。

“李云霄,我爱你。”

不是喜欢了,是意思更深的爱了。陈丽君现在总对李云霄这么说。早上一句,中午一句,晚上睡前再一句。揉杂着爱意,怎么也不够。

某个中午,陈丽君去镇上办事,她在那里还买了一盒雪花膏回来。送去给李云霄的时候,发现她靠在床边睡着了,手上还有未完成的针线活。怕针头扎到她,陈丽君小心将它们拿走。把兜里的雪花膏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给李云霄盖上被子。她坐在旁边默默盯了一会她的睡颜,伸手抚平嫂子的头发。

情到深处自然,凑上去在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一切做完,她一点没注意门外有人。

又过了几天,大舅突然找陈丽君过去,说让她帮忙修个水管。一会修完后,他又拉着她聊了半天家常。等她回家的时候,外面变了天,抬头就见一大片云盖住了太阳。陈丽君总感觉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直到她看见陈大娘坐在院子里等着她。她还是一圈也没找到李云霄的踪迹。

“你对得起你哥吗?这种事情传出去,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陈大娘语气激烈,她气得直发抖。拍桌子的手也因为用力过度变得通红。

“我和她大伯说了,她今天也同意了。同村的一个小伙,人不错在城里工作。她以后不再是陈家的媳妇了,你以后就跟她断掉不要再来往。”

“我不想多说其他的,你离开陈家回去,你大伯应该有安排了。”

再动之以情劝说。

“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能跟着犯糊涂。你就看我一个没了丈夫没了儿子的老太太面子上,放过我女儿。把君君还给我吧!”

陈大娘说着哭出声就要跪下,李云霄赶紧扶住她,眼眶也红了,心口堵得慌。如今她又要被再次给赶走。

“这些都是我的错,你们有什么不满都冲我来。但是我不会跟她断了,我喜欢她这一点都不是什么错事。”

陈丽君态度坚决,她转身就要去找李云霄。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你就不许去找她!”

话音未落,人却已摔门而去。

陈丽君在李云霄娘家门口待了好久。李家大伯不同意,李秋生也不答应开门让她见自己的姐姐。这对陈丽君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在部队练的身手很好。趁夜色浓浓,一个翻身跳进李家的后院。李云霄住的屋子并不难找,开着灯的那间一定就是。

门没锁,她一推就开了。李云霄背对着她坐在床边,手里在整理着东西。陈丽君上前从后面抱住她,脸埋进她的头发里。

“嫂子,跟我走吧。”

怀里的人没说话,她放下手上的事。转身推开陈丽君的手。

“你回去吧。”

李云霄知道就李家那一米六高的围墙哪拦得住她。只要陈丽君的犟脾气上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陈丽君刚往前迈一步。

窗外似乎有个人影杵着。李云霄一巴掌打了过去。

“滚。”

陈丽君脸歪到另一边,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听墙角的人明显也一愣。

李云霄努力憋住眼里的泪,咬牙切齿道:“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嫂子。”

为了陈丽君的名声,坏人就由她来做吧。

“她俩真是那什么?”

李大伯夹着烟,躺在被窝里问了一嘴。

大伯母摇摇头,“不像是。真滚一个炕上了,舍得打?”

“秋生那小兔崽子还骗我说是。”

略微思索一下,他吸了口烟。

“不过到底是部队的,身手真好。要不是听见动静,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招。”

李大伯呵呵笑出声,大伯母白了他一眼。

“陈老幺要是个男娃,我也不跟她娘扯半天犊子了。要不说没文化见识短呢。一天到晚要死要活。”

过了二天,天还不亮,陈丽君拎着行李就提前回部队了。

来时春风得意,去时失魂落魄。她心口发堵,不去想任何事情。

跑吧,跑得越远越好,不再回来。

春去秋来,乌飞兔走。陈丽君又在这片大漠里吹了六年的风,从白天值岗到夜里巡逻,营地开始走到绵延数里的边界,重复了不知多少遍。首长说,脚下每一条路都是历往的前辈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一座座丰碑都是曾经血流成河的铁证。

这天凌晨,陈丽君所在连队又出发去巡逻。一队十几个人,背着包拿着捡来的木枝当手杖,一步一步向前行。

“诶,昨天有个弟兄牺牲了。咱们这群人啊守着这片边境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这些大戈壁。”

领队的程叔已经四十几岁了,他摸出两支烟,一支放进嘴里,另一支递给陈丽君。猩红的火苗蹿出打火机,点燃烟后,一团烟飘向泛出鱼肚白的天空。

“过一年你差不多也要退役了吧。”

程叔转脸问她。

“是,快了。”

“回去了也好,见见家里人再找份差事。你还年轻好好感受生活。这人生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什么遗憾的事到时候你会发现,比起放弃,还不如去追回来。”

程叔神色专注,每一句话都语重心长地吐露。

天边的星辰一点一滴消失,匿藏进云层的深处。初日就要突破山脊,风吹得猎猎。

程叔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事实上她确实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了,也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李云霄了。她现在过得怎么样,陈丽君无从得知。一开始收到过来信,但一直被她压在枕头下,六年从来不敢看一眼。只要看了一眼,思念和痛苦就抑止不住。

那就回去看看吧。

“我这思想工作做的不错吧。”

营地的办公室里传出程叔的笑声。

“还得多亏是你啊。”

连长坐下给他倒了杯茶,然后一脸感慨。

陈丽君申请的休假审批很快就下来了,她收拾了一些行李就去坐火车回家。行驶了一天一夜后,家乡熟悉的面貌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出现在陈丽君的眼前。汽车变多,高楼拔地而起。在城里的火车站下车,她终于又回到了这片土地。

“这呢!”

周春华站在人流中一眼望见然后大喊挥了挥手。

“太久没见了,你在部队一切都好吧?”

行李放进车的后备箱,陈丽君坐进副驾驶,系安全带时瞟见后座趴着的小姑娘,左右才四岁的样子,正是顽皮的年纪。

“安安叫了人了没有啊?”

周春华也坐上驾驶位,抬头看了眼后视镜。

“姨姨好。”

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特别灵动,奶声奶气地叫道。

周春华大学毕业那一年就和暗恋的男生结婚了,婚后一年就生下来女儿安安。她现在在一家百货公司做销售,平时生活虽然忙点但也算稳定。不过去年和丈夫闹了矛盾,两人谁也不让谁,最后去民政局办了离婚。

“那死男人滚得越远越好,我一个人带着安安过日子不要太舒服。”

周春华边开车边嚼着口香糖,语气十分不屑。

“你一个人上班还要带安安,忙得过来?”

“本来我妈来城里帮忙带了安安几个月的,结果上周把腰给闪着了,我就只能先把她送回去修养。安安这几天都是送到我那个婆婆家带的。”

接着周春华又聊起来这些年村里发生的事和一些变化。二东子家终于生了个男娃,在村里足足大办了三天;庄大爷的儿子大牛跟外村人因为分田问题争执起来,右眼被砖头给戳瞎了;她爹周主任升职了,还有葛大娘家也盖了瓦房……

“对了,你啥时候退役回来?”

“大概明年就能退了。”

车里陷入沉默,陈丽君看着窗外向后抛去的风景。周春华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

“你娘她身体不太好,前几个月突然中风瘫床上了。医药费你大舅他们一时凑不齐——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他们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后来这医药费是你嫂子掏钱垫上的。”

不确定陈丽君的态度,周春华飞快瞄了她一眼。见她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干脆好人做到底,将知道的关于李云霄所有的都说了出来。

“她改嫁后,你走了又是小半年吧。她大伯突发心脏病没了。我听我爹说过那事其实就是她大伯和你娘一块合计的。”

当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周春华一直私下追问陈丽君,她都不知道两个人的感情。

“我知道。”

周春华听陈丽君淡淡的语气,心窝一股子火忽然情绪激动起来。

“就这一年多两人都是分居两地的,彼此都没什么感情。她大伯没了以后转眼第二年就跟那男的离了婚。”

陈丽君身子僵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周春华,眼睛里带着不相信。

“看来那一巴掌打你打得真不冤。”

周春华对她迟钝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她在城里开了一家小饭馆。我把你送到她那边。不论怎么样,这次你都不许一声不吭地跑了。”

就像上次那样,打了败仗的逃兵。但是你凭什么觉得你在她心里会输?

“老板娘上一碟果仁菠菜,一盘红烧排骨。再来一瓶啤酒!常温的!”

“好嘞。你稍等啊。”

李云霄腰间系着围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记菜名把单子送到后厨。

“杨师傅,里面包间的客人又要了一份韭菜炒豆芽打包带走!”

“老板娘!醋舍不舍得放嘛?”

“放呀!我们做生意的,来消费的都是自家人。”

李云霄说完转头让服务员送过去一瓶醋。

“你家老板人呢?舍得让这么漂亮的老婆天天这么跑来跑去啊?”

一桌老熟客看着服务员端菜过来,故意调侃了一句。

“胡老板你说笑了。”

李云霄似乎习惯了这样,她在给另一桌客人点菜,大方笑笑,游刃有余地回应道。

陈丽君背着包在外面站着看了好久,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忙活。李云霄人瘦了很多,面部圆润的轮廓都小了一圈。看她熟练地扬起明媚的笑,心里总有些心疼。

“老板娘,你们这还招人吗?”

所有人都闻声望去,包括正干活的李云霄。

浅绿的军装,身高体量,还有那张脸。对于李云霄来说都无比熟悉。这场的重逢太过久违了。思念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就像这家小饭馆为什么要开在火车站附近。比如李云霄会多少次看向火车站的站口。再比如她等这天等了六年。

李云霄也不知道这算差运气还是好运气,她这辈子的泪几乎为陈丽君流光了。

宾馆的床比家里的软实,虽然隔音不好总听见外头滚滚轰鸣的惊雷,预示这又是个暴雨天气。

屋内点着一个暗香,是薰衣草味的。床头的帘子被拽得晃动不已,只听埋在被单里的喘息和呻吟交杂一块。陈丽君被热得一头的汗,想要起个身却发现一双胳膊紧紧地挂在她的脖子上。望着李云霄红晕的脸,陈丽君心口一动,张嘴在她锁骨处轻轻咬了一口,松开嘴后痴痴笑了一声。

不知道钟转到了几时,雨声不停。屋里开了床头柜的台灯,昏暗不亮。陈丽君感觉喉咙有些痒,她从散落一地的衣服里找出那根程叔送她还没抽的烟。

李云霄睁开眼,闻见一股烟草味。她钻进陈丽君的怀里,脑袋靠在她的胸口。伸手拿掉她嘴里的还剩一半的烟,掐掉后扔到地上。

“你学抽烟了?对身体不好,以后把这臭毛病戒掉。”

陈丽君不恼,她忽然起了坏心思,凑近李云霄咬耳朵。

“嫂子,你就请我住宾馆?不敢让我上家里去,怕你老公知道?嗯?”

她使坏揉了揉怀里人的肚子,低头在她脖间烙下一个吻。李云霄被她舔弄得有些痒,她缩起身体在陈丽君怀里想要躲掉。

“什么老公?我老公就在这里呢。”

她笑着转身抱住陈丽君的脖子,亲了上去,两人又一阵腻歪。

“房子买了,还没装修好。只能委屈你住这了。”

李云霄抬手抚摸陈丽君的脸安慰道。

“老板娘,你养我吧。以后我在家伺候你。”

陈丽君的下巴蹭了蹭她的脖颈,颇有要当贤良人夫的架势。

“你这么想当小白脸?不嫌我老?”

李云霄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好像真的在考虑收了陈丽君。

“俗话说得好,京枣京枣,外面皱里面好……”

陈丽君将被子一掀裹住二人,拱起的被子一阵蠕动。里头传来李云霄一声娇嗔。

“诶呀,还来?讨厌。”

不知不觉外面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陈丽君拉着李云霄没有目的地,在村子里转悠。

“谢谢你一直对娘这么照顾。”

李云霄看着陈丽君轻轻摇摇头,她从来不是因为原谅而去帮助,是怕陈丽君回来没有家人伤心难过。

“等我明年退伍回来,我们就搬去城里吧。”

陈丽君沉默了一会开口提到。去过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日子。

“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她握住李云霄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后来又过了一些年,城南的小饭馆依旧开着。每天迎接火车站来往的顾客,汇聚天南海北的。他们老样子还是上演着一些小故事。

今天来了几个不相识的客人。

“老板娘,你家老板呢?!”

又是相同的一句调侃。

“那个聪明蛋,昨晚把我的花瓶摔了,今天罚她在后厨刷盘子呢。”

一提到这件事李云霄心中还有气,她往后厨的方向白了一眼,记完菜单后走开。身后露出了放在柜台上,一个被用胶布黏起来的花瓶。

丑得很显眼。

其实我没有想要赶工,在请假之前把这文结了。

但是……写着写着,突然就……

就是很巧,这一章突然就写到结了。

云霄最后回归我会在回来写,放在番外里吧。

明天看能不能结桃花伶!!!【不是】

希望大家食用鱼块!!!!

————————————————————————

二十三

宋寒梅一撩竹帘出来,她记得之前见陈柘,不,现在算是曹柘,总之见她的心情,要好好建设一下,催眠自己这是自家孩子这是自家孩子,才能收敛被她撩拨得暴躁的性子和那孩子和蔼对话,她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才出来的。

她看见那少年把鱼桶放在院子南墙下,抬起头来看着她,靠着一棵树,瘦削修长,呲牙在那笑,小脸儿上、衣服...

她看见那少年把鱼桶放在院子南墙下,抬起头来看着她,靠着一棵树,瘦削修长,呲牙在那笑,小脸儿上、衣服上玩儿得都是泥巴,浑身上下就一口的大白牙干净漂亮。

阿梅好像被那孩子感染了,一颗心化得柔软,跟着笑。

她好像看见了自己女儿年少时的样子,想起那么多天自己在门外等她的样子,每每都等回一个小泥巴球球,后来小泥巴球球变成了大泥巴球球,现在又有了新的小泥巴球球,和她小时候一样样的,她突然好想落泪。

陈丽君和李云霄随即也从门里出来,李云霄招呼她,“快,和奶奶问好啊。”

李长缨没有见过奶奶,一直以来也没有奶奶这个概念,突然被点名问好,手足无措,僵硬了半天只能弯着腰向她鞠了一躬,“奶奶。”

宋寒梅背过身去,轻轻拿手背擦眼睛。

本来就在极力忍耐,这一声脆脆的和陈丽君声音都像,而且她叫的是她啊,是奶奶啊,她直接就绷不住了。

“哎呀,阿梅,你怎么回事,孩子回来了都高高兴兴的,你闹这个!”跟着进来的陈争先老同志赶紧过来,“哎呀,你这这……”他也着急起来,扯了自己的衣袖去给老伴擦眼睛,宋寒梅躲着,“脏死了你……”

李长缨更加手足无措了,跑过来跟着看,也跟着拿自己的衣袖给她擦眼泪,两人动作都是一致的,“奶奶,奶奶您别哭啊……”

本来被丈夫哄得差不多的宋寒梅,直接又哭了起来。

孙女儿,这才是她的孙女儿,这孩子和曹柘不一样,陈家人的温柔和好脾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宋寒梅仰着头,轻轻抚摸着孙女儿的小脸儿,“奶奶没事儿,奶奶是高兴的,来来,饿了吧?奶奶做了饭,快来。”

“不是,我说,你给孩子把我那鱼煎煎啊,阿梅!”陈争先还是忘不了他的鱼,“你不煎我动手啦!”

“哎,爸,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已经这么多菜了,要不是担心外面下雨,我们差点就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吃了!”陈丽君赶紧打住,宋寒梅拉着孙女儿,凑在她身边哄她,李长缨微微弯下身子听她说话,“别信你爷爷的,晚上奶奶给你煎,你爷爷弄的鱼,是连着苦胆一起蒸的。”

“哎,不是,阿梅,我怎么听你没说我的好话啊?!”陈争先在后面直嚷嚷。

李长缨看她刚哭了,现在精神好一些了,也跟着哄她:“我不吃,我就吃奶奶做的,奶奶不伤心了。”

宋凌梅看着她,孩子一绺碎发掉在额边,她捡起来往耳后掖了掖,“奶奶给你包了糯米团子,还有榨面,你爸说你爱吃。”

“嗯。”她笑着回答,“我可爱吃了。”

她紧紧拉着李长缨的手,好像怕一松开孙女儿就飞走了,吃饭的时候陈争先很识趣地把自己在老婆身边的位置让给了女儿和孙儿,坐在了孙儿的另一侧,李长缨一看见餐桌,不,这能算得上大席了,人都傻了。

大席上琳琅满目全是菜色,鸡鸭鱼肉东星斑鲍鱼什么的自是不必多说,那个占了主位的大家伙,她如果没看错……那是帝王蟹吧?!

李长缨瞬间就紧张了。

看母亲给女儿安排好了,陈丽君也转过身来,给李云霄拆大蟹,她手里蟹肉嫩白,李云霄看她对着自己的嘴巴伸了过来,“哎呀,我自己能吃……”

结果她刚一张嘴,就被陈丽君塞了一嘴螃蟹进来,陈丽君冲她眨眨眼,“快点吃,吃完了睡个午觉,带你去溜溜食儿去。”

李云霄点了点头,打眼一看,小宝的碗里琳琅满目,就没有堆过那么多吃的,忍不住哑然失笑,真是甜蜜的忧愁。

老爷子左看看右看看,一边是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大孙女儿,一边是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雨前的带着水汽和凉意的穿堂风穿进屋子,沁人心脾,他一仰头靠在八仙桌上,突然鼻子一酸。

他缓了缓,拍了拍自己的女儿,“咱爷俩有日子没喝一盅了,来,陪陪你老爹。”

陈丽君起身要去酒架上拿酒,却见自己的老爹往院子里去了,心里一沉,连忙喊他,“爸,爸,用不着,真用不着!”

“我不这时候喝,什么时候喝啊?”

“爸,爸,您留着吧……”

“要是云霄在,打你结婚那天就该破坛了。”他去拎了铁锹,李小宝一看父亲和爷爷都出去抄家伙什儿去了,连忙站起身来,“奶奶,他们要干活儿,我去看看。”说罢两步跨出门去,宋寒梅怎么看这孩子都怎么让她喜欢:“你看我这孙女儿,这孩子真的眼里有活儿啊。”

李云霄笑着说小宝从小就爱操心。

陈丽君劝不住老爷子,也去拎了铁锹,李小宝一看爷爷拿了铁锹,就从他手里接,“爷爷,您有什么活儿吩咐一声就好了。”

老爷子看着孙女儿,他见到她的时候,孩子都大了,都会疼人了。

最终陈争先没有给,陈丽君给女儿取了铁锹,爷孙三个一起在桃树下挖,挖到半米多深的时候,一块红布出来,老爷子检查了一下气密性,“嗨呀,好,好,这坛酒酒封是好的,没扫我的兴!”

最终挖出来的时候,李小宝跳下去往外搬,“爷爷,里面还有一坛。”

陈争先乐呵呵地:“嗯,我埋进去了三坛子,剩下两坛子先封着,等你爸妈结婚的时候拿出来喝。”

“哎。”她一跃跳上来,陈争先抹去陶坛上的封泥,“这坛子酒从92年,我埋了快40年了,还以为开不了口了呢。走吧。”

三人就把酒坛子搬进屋子的时候,陈丽君突然收住步子,招呼李小宝,“来来来,赶紧去井边儿先洗干净,你妈洁癖,看见饭桌上有泥可不行。”

这一通换成了陈丽君喝得烂醉,宋寒梅顾着老的,李小宝和李云霄顾着小的,那老的被搀回正屋的时候还在大舌头地嚷嚷,“你小子也就这个老子服,你小子也就这个老子服!”

宋寒梅不知道他俩大舌头在讲什么,问他服什么,他也不说,“就是服!”

而从陈丽君醉开始,她就趴在李云霄身上直哼哼,李云霄又撑不动她,李小宝把她往自己身上靠,她伸手扒拉着女儿:“去去去,边玩去,我跟你妈有话说。”

李云霄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还行,还没不认人,李云霄贴着哄着,李长缨搀着抱着,才她搀回了西厢房,她搂住李云霄,鞋子一踢带着她往床边一滚,凑到她脸上就咬,李小宝一看这个房间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麻溜关上门撒腿就跑,去正屋帮奶奶照看爷爷,反正堂屋西厢房离得也近,李云霄真有事儿叫一声,这边基本就能听到。

陈丽君抱着李云霄,往她身上使劲儿地蹭,“老婆,你知道吗,我好爱你。”

李云霄在给她解扣子,说,“然后呢?”

她没动静了。

李云霄以为她睡着了,一转身正撞上陈丽君的目光,好像饿狼一般灼灼的,“老婆,你知道吗?我好爱你。”

“知道了知道了。”她哭笑不得地去给她脱衣服,一边张嘴哄她,“来,伸手。”

陈丽君不伸手,陈丽君很生气。

她很不满自己最郑重的情话被她这样敷衍,扳过她的脸,连话音都重了几分,“老婆,你知道吗?我好爱你。”

李云霄一愣,原来以为她是醉鬼说话,没想到她来真的。

她笑着一张脸看着她,“君君,我也爱你。”

“我不要听这个。”陈丽君认真地盯着她,朦胧的目光里李云霄甚至品出了一两分痴汉,“老婆,你叫我声别的。”

李云霄被她磨得没有脾气,伸出手指勾了勾。

“君君,过来。”

大金毛兴奋得哼哧哼哧,凑过一个脑袋,一边啃她的脸蛋一边撒娇,“……老婆……”

李云霄凑近她的耳朵,陈丽君满脸兴奋,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姐姐。”

小狗兴奋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听我叫你什么?”

陈丽君抱着她,黏黏糊糊的,脸也埋在她胸前,“……就是,那个。”

李云霄逗她,晃了晃怀里她的身子催她,“说嘛说嘛。”

“老公嘛。”

“哎~”她的语音上扬,甚至带了一点甜甜的、打着卷儿的尾音,听起来特别像金镶玉招呼人的调调,陈丽君被她这风情的一声勾得魂儿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嘿嘿傻笑了半天,酒精过载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原来她被叫老公是这样反应的。

她啃咬她脖颈的动作也黏腻起来,笑声放缓,“老公。”

李云霄一愣,被她扑倒在床上,她一声尖叫,陈丽君的手掌撑在她身体的两侧,俯下身来,和她接了个潮湿热烈的wen,李云霄一愣,坏了,得意忘形,被这家伙暗算了。

她扭着身躯就要逃,陈丽君醉了,动作没轻没重,她怕一会儿她性起伤到孩子,语气也缓和下来,“君君,君君,你放我走了。”

胸前的狗头哼哼唧唧,“不能,你白听我一声老公吗?”

“哎呀,君君,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她推着她的头,陈丽君从她的下巴啃到她的锁骨,最后细细地舔吻她那颗朱砂痣,她痒痒的,身体也渐渐泛潮,缩着身子推她,“君君,君君。”

黏黏糊糊的大狗蹭过来,在她嘴唇上轻咬一下。

带尖儿的犬齿把她柔嫩的唇咬得一疼,她轻轻嘶了一声,陈丽君在她身上磨蹭两下,呼吸湿重,拉过被子把两人一蒙。

李云霄在做一个非常特别的梦。

她梦见有个冬天,她抱着那么小的小宝,可能有个四五岁吧,身后还跟着那么高的陈丽君,在树林子里走着。

刚下过雪,她看见丛丛的树林里,掩映着一棵茁壮的红梅。

陈丽君看见梅花,说梅花很衬她,要给她折一支,被她拉住了。

因为她在红梅树下看见了个雪玉可爱的胖娃娃。

弯弯的烟眉亮晶晶的葡萄眼,白皙的皮肤和浅淡的唇。

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绣着红梅的肚兜,手上脚上都套着金环,戴着一条长命锁,细软的胎发在头上盘成两个总角。

她总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好眼熟,却想不起来她像谁,于是她把小宝交给陈丽君,说雪下得有点大,孩子就穿着一件肚兜,怕孩子冷,就把她抱起来了,然后敞开自己的衣服,把她包了进来。

那孩子转头看着她,委屈极了,说妈妈,我等你等了好久啊。

李云霄皱起了眉头,“啊?”

那孩子说,“妈妈,我们本来在姐姐这么大的时候就见面的,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接我呀。”

那孩子委屈极了,指着她身后,说妈妈,你看,明明姐姐都这么大了啊。

她转过身去,看见刚才还要人抱的小宝,突然英挺健壮,站在陈丽君身边,正是十六岁的模样。

孩子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她整整十年。

李云霄抱着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那孩子用小胖手使劲儿给妈妈抹着眼泪。

她说妈妈不哭,以后我们一家就不分开了啊。

李云霄正抱着孩子哭,突然一恍惚,那孩子化为乌有,她的怀抱里,静静地躺着一支正艳的梅花。

数九寒天大风吹来,红梅树凌寒斗雪,开得正艳。

身后的陈丽君像是才反应过来孩子不见了,“女儿,可追!”

这一声突然把她吵醒,她看见陈丽君已经坐了起来,满头都是汗,她发现是个梦,才平复下来,转过脸来看着她,“云霄,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你还有特别小的小宝走在雪地里……”

李云霄却没有那么多想法,她才听见门外门外有急雨嘈嘈,手一伸,把窗帘拉开了。

小院里青苔生满,树叶掩映,绿意盎然,急雨成水幕,在屋檐下和树叶下交织,李云霄饶有兴致地看过去,那是柿子、桃树、碧桃……

……还有一株梅树。

“那棵树,我上次来你家定亲的时候还没有呢。”她说,陈丽君被打断了一下,“种了可能有十来年了吧。”

“君君,我们接一支花枝回去养吧。”她突然说。

陈丽君愣了一下。

她问得有点小心翼翼,“云霄,你是不是也梦见了她?”

“啊,我接迟了她。”她笑着,陈丽君温热的大手抚上了她的小腹,那里还有个小生命正在努力地扎根成长,她凑上来,和她接了个吻。

两人正说着,门外有咚咚声响起,李云霄看见窗户旁边晃过去一个高瘦的人影,“小宝,快进来吧。”

李小宝睡眼惺忪地进来,看见妈妈,一头栽进她怀里。

“妈妈,我们养一棵梅树吧。”她把脸埋在母亲的小腹上,隔着衣服亲吻她的一母的同胞,李云霄的手轻轻拍在她的头上。

她和陈丽君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宝,你看,那棵梅树十来年了。”她笑着,“等明天回家的时候,你和妈妈扦一条枝走,我们回去种吧。”

李小宝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门外那棵梅树,她傲风笑雨,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你能种活?”陈丽君有点不放心,“只是一条枝条啊。”

“可以的,我是开花店的嘛。”她笑着转过来看她,陈丽君搂住她,轻声笑着,“现在是开花店的,以后……那可不一定呢。”

她的手机屏幕一闪,她赶紧去按亮。

上面是孙老师,传来的终稿。

河南曲剧-孙老师16:33:21

[wps文件-《半缘君-改陈三两出家》终稿]

河南曲剧-孙老师16:34:45

恭喜恭喜,过啦过啦!让你的小花旦好好回归吧![/呲牙][/奋斗][/肌肉]

您16:35:15

嗯,谢谢您,孙老师。

您16:35:56

[/玫瑰][/玫瑰][/玫瑰][/玫瑰]

您16:36:11

孙老师,谢谢您,6月11号,请来参加我和云霄的婚礼吧。

河南曲剧-孙老师16:36:42

真的?这么快?好啊好啊!

河南曲剧-孙老师16:37:12

不仅如此,你的小花旦回来第一场,你得给我免票啊!

您16:36:34

孙老师,一定一定!

河南曲剧-孙老师16:37:42

不要再惹搭档生气了,不要再让妻子等你了。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难觅一知音。

陈丽君看着孙老师的消息,愣愣地不知道如何回话,李云霄看她一直发愣,拿肩膀撞了撞她,“你怎么了?”

她抱紧李云霄,手机避开她的目光,手指翻飞,给孙老师回复。

您16:38:06

嗯。

九来了九来了!!!!

还是真的舍不得虐……

毕竟也不怪她……

——————————————————

陈丽君刚要说什么,李小宝和周达维俩人扛着一张厚重的垫子走了进来,陈丽君接李小宝的位置的时候很坚决,李小宝懒得和她多说,就把垫子给了她。

两人一起把垫子搬到里面,陈丽君一点也不想和周达维共处一室,刚要走,周达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没想到,你居然搬得动。”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陈丽君一开口就满是敌意,她转过身去,看见周达维已经脱了衬衣,背对着她,又把黑色背心脱掉了,露出满背的花绣和虬结的肌肉,露一露牙齿,这是西方文化下一个典......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陈丽君一开口就满是敌意,她转过身去,看见周达维已经脱了衬衣,背对着她,又把黑色背心脱掉了,露出满背的花绣和虬结的肌肉,露一露牙齿,这是西方文化下一个典型的下马威。

“你干嘛?!”外面还有李云霄,她就这样把上衣脱了,陈丽君咣当一声关上门。

“不干嘛。”她取过道服,套在身上,抖了一下,取过一条红色的腰带,系好,“过会儿长缨进来,还得把门打开。”

陈丽君没有说话,因为她看见那条红色的腰带干净整洁,“不像你的作风啊。”

“这个?”她甩了甩腰带头,“长缨跟你说了?我从和姐姐打过那个赌之后,就一直用干净的腰带了。”

“……什么赌?”陈丽君皱着眉头。

“你很想知道?”周达维走过来,逼近了两步。

陈丽君已经算是一个非常高挑的女A,但周达维比她高了六厘米,“我和姐姐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丽君伸手扯住了她道服的衣领。

“就你,还想跟我打?”她肩膀一动就把衣领夺了回来,“叫我的崽儿进来。”

“你?!”

周达维在小屋子里喊,“长缨!”

“哎!”李长缨答应一声,开始脱鞋,李云霄看着女儿直皱眉:“去里面换衣服去!”

“哎!”李长缨甩掉鞋子拉开门进去,和陈丽君顶了个脸对脸,孩子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陈院长怎么还在我家?”

“小宝……”

“别,当不起陈大院长抬举,叫我李长缨就行。”

“小宝!”

“陈院长还是走吧。我还有训练。”

“我就说一句……”

陈丽君愣了一下,呼吸都绷紧了:“母亲节……五月九号,你生日是五月九号?!”

“陈大院长记得倒是清楚啊。也是,家里有一位母亲啊,陈院长真是模范丈夫呢,真会疼老婆。”

陈丽君愣在那里。

她想了很多。

她想起遥远的那个生日,她再也收不到李云霄礼物的第一个生日。

蔡铭突然问她,你小子今天没听说什么吗?怎么这么安静?

她心情很差,什么都没说,给蔡铭打了个问号。

蔡铭回了她一张七手截图,电子包浆厚的,都快发绿了。

李云霄的朋友圈截图。

“你是我泣血的情书,我未送出的,最完美的生日礼物。”

她忽然拉开门冲出去,猛跑了几步,想抱给柜台上看店的李云霄一个满怀的拥抱。

她往后退了一步,她扑了个空。

陈丽君看着她,原来她不想给她抱,她也就是抱不到。

毕竟是花旦,这么多年的底子,脚下步子一点都不慢。小宝那个灵巧劲儿,应该是像她。

“云霄……”她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弥补心里那一大块空缺。

“……陈院长还是回家吧。”

“可是,陈柘不是我的孩子!”她着急争辩,拽着李云霄想让她看自己,可店里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客人,李云霄赶紧走过去,她也只能松开手,其中高一点的点着急,“哎,老板……”那客人看见陈丽君,一愣,“哎哟,掌柜的是老板娘啊,老板娘,我前两天从你这定的那盆果汁阳台呢,到了吗?”

“到了啊,您稍等。”她殷勤地去招呼客人,转过身去看着陈丽君,“我很忙,我真的没空管你。”

“哎,老板娘,如果花盆不好看,你给我换个好看点的花盆啊,要那种白色的,我媳妇儿喜欢,不满意了那叫一个挑。”她说着像在抱怨,实际明怨暗秀,李云霄笑了,“放心吧。她不满意我还会给换,换到她满意为止。”

“哎,我就欣赏老板娘这个痛快实在,以后每年她过生日,我都来您这订花!”

“那承您惠顾了。”

陈丽君愣愣地看着,十几年来,她好像,从来都缺了她一盆花。

陈丽君低头叹了口气出了门,听见那个矮个子的问,“哎老板娘,你放在柜台那盆宝贝君子兰呢,我上次跟你买,一千块钱你都不卖啊,去哪儿了,不能是死了吧?!”

陈丽君脚下步子一顿。

“……卖了,不养了。”

最终她还是回到了自己车里,战线刚被她推到了李云霄的客厅里,又被陈……曹柘一脚踢回了野马车。她死死拧着眉头。

自己说的,那叫什么屁话。

曹柘不是她的孩子,但是她确实拖了个家。曹柘是李长缨的心病,但曹柘她妈才是李云霄的心病啊,自己和李云霄说曹柘,也不能百分之百顶用啊。

陈丽君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眼看着车窗外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她脑子里一点睡意都没有。

必须得马上摆脱这两个人了,曹柘不是她的孩子,听云霄说的,曹艳辉也很有问题。

陈丽君皱着眉头,一边伸手拨弄着那个小相册,一边试图在自己脑海里把之前事情的经过厘清楚。

那天自己有个演出任务,搭档不是云霄,她来跟着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因为其他演出任务离开了。

她怎么说来着?

她对自己,是说她自己走错了房间,说自己趁着醉酒对她用强了。

陈丽君的眉头越拧越死,这女的从一开始,就在两头骗,反正出现醉酒强行发生什么乱七八的关系这种事,几乎没有A会愿意和自己的O说出来的,两个人互相交流的可能性也极少,这就增加了她从中作梗的成功率。

她讹上自己的时候,根本早就怀孕两个月了,难怪她要和自己说,曹柘是早产!

这么看来,那时候自己确实有了个孩子,只不过不是曹柘,而是李长缨。

当然,这里也有自己的错,如果自己一开始就向云霄坦白,两个人共同面对,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误会。可她偏要选择背着云霄自己解决。

她说了堕胎,说了赔偿,说了一切一切,好话说尽,就差跪在地上了,对方就是不松口。她当时还觉得是因为对方可怜孩子。

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根本就是一个布置好的、针对自己的、天大的陷阱!

姓曹的早就一步一步挖好了、铺开了,排除了一切的问题,就等她往里面跳,她都跳进来了,姓曹的怎么可能放她走?!

这个教训告诉自己,以后有事,千万不要瞒着老婆。

一定要听老婆的。

都是她的错。

陈丽君叹了口气,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怎么对云霄好,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继续想想是怎么回事,从哪里下手解决这个问题吧。

照片是那天早上拍的吧。

后来她就说她怀孕了,强迫自己接受那个孩子,不然就告自己强奸。

说来什么强奸,自己并不怕,只是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既然她一心要生下来,她得认啊,也得养啊。

还有怀了她孩子的O,她怎么也要照顾下去啊。

现在想想,陈丽君都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怀了她孩子的O,从来就只有一个啊。

一个八斤二两,一个六斤七两。她已经忘了曹柘刚出生的时候有多胖了,但是相比之下,李小宝出生的时候,肯定瘦得像个小猴子似的吧。

“云霄云霄在你眼皮子底下让人家跑了,艳辉再不好也是你老婆,你也要赶走吗?你妈七十来岁了,你心疼心疼你妈,好好过两天安生日子,好不好?”

“不是,妈,这个事儿您就别管了,等我弄清楚和您说,您先睡吧。”

“你没事儿你可不能离婚啊!”

“啊,不离婚,不离婚,您睡吧,就是拌了点嘴。”

“你们俩天天拌嘴!艳辉和我说,这次你是来真的,你在外面有小狐狸精了?!”

“哎哟,妈,您听她胡说……”

“你说是不是吧!”

“……不是,妈。”她斟酌了一下,叹了口气,不能这么敷衍下去了。

“妈,她说的那个人,是云霄。”

老太太那边愣了一秒。

“不是,云霄再好,咱们再喜欢,那现在也不是咱家的人……”

“妈,这么说吧,搞定了这件事,能给您添个大孙儿。”她无奈,只好顺着老人家的喜好说,想让老人家赶紧偃旗息鼓,赶紧去睡觉。

老太太又怔了一秒,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原则,既然是更喜欢的云霄,还附带个小的,这就忘了曹艳辉控诉的女儿的问题,声音里都有点颤抖,“……真的?!”

“真的,真的,您睡吧,没事儿。”

“云霄的?怀多久了?”

“啊,是,是云霄的,不是刚有的,我们分开之前就有了,十五了。”

老太太直接张嘴开骂:“十五了,都是十五了?!你看看你干的叫什么事儿!十五了,孩子都十五了!你亏不亏心啊?欠人云霄多少啊,你算清楚啊!”

“对,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妈,我自己解决,好好处理,您快睡吧。”

突然,手机屏幕亮了。

老太太又打了过来,这次是闪了个视频。

陈丽君接了,老太太和老爷子在屏幕面前挤着,“云霄呢,云霄呢?”

“……爸,您怎么也来了……云霄,云霄在楼上呢,我停车呢。”她搪塞着,只想让老两口赶紧去睡觉。

“这孩子,怎么这么晚不回家,赶紧回去!”

“我们不挂断,开着视频回去,不然不安全。”

这哪儿是怕她不安全,这分明是等着看李长缨呢,这燕国地图也太短了,“哎哟,我不是停车呢,我开车呢,这大晚上的,单位有事,我得去一下,我挂了啊。”

对方寒暄了两句,直接就切入了正题,“老王,我要做个亲子鉴定,你们那边亲子鉴定科,能保证出来的肯定是需求双方的吗?”

王大夫眼睛都瞪圆了:“不是,你这么帅,也有这种苦恼啊?!行行行,你别说了,你再给我女儿搞两张票,我命都是你的,样本有吗?”

“有的。”

“行,明天我送女儿的时候去一下你们那……”

“不用了,我去你那吧。”

“也行,这里认识你的人也少。你过来了就用你给的样本开始。咱都是熟人,没人往外说。”

“……那行,谢谢你了。”

“不是,老陈,你也别太难受了。”

“我没有,我不难受,别担心我了,那我挂了。”

这边刚挂断,陈丽君就看见母亲给自己发了十多条消息。

陈丽君点开听了一下,一开始是陈妈妈,大概意思就是问现在怎么样啊,云霄跟了谁啊之类的,听了两条之后老爷子突然插了进来,燕国地图直接掀开了不要,就说有没有大孙儿的照片发过来看看。

陈丽君头疼坏了,小宝哪给她机会让她拍照,“我和云霄还没那么好呢。”

陈丽君突然想起来:“妈,曹……陈柘,陈柘是七个月早产这个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早产?哪有早产?”老太太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你做梦了?八斤的孩子怎么早产?”

陈丽君皱起了眉头,果然,她除了和自己说了是早产,别人都没说。

十五年前。自己像个愣头青,她这样的人只要稍微幌自己一下,自己就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云霄对她太纯洁、太无私,可以说是她在恋爱关系中被云霄保护得太好,她都想象不到,有人能为了自己的利益,算计别人到什么地步。

闹钟一响,云霄立马坐起来,迷迷糊糊就找衣服往脑袋上套。

“你要干嘛?”君君噌着她的大腿。

“上班啊。”云霄披头散发,实在太困,努力睁了睁眼睛,也不过只是一条缝隙。

“今天是周末哦。”

清淡的发香直往...

清淡的发香直往君君鼻子里面钻,她使劲深呼吸一口,“我昨天其实已经找了,有个挺合适的,不过就是个小茶馆样的。”

“哎?你都没跟我说呢。小点也没关系,反正你是块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云霄在这方面对君君那是相当有信心。

“我昨天想给你说呢,本想着跟你庆祝一下,见你跟男人在一起,吃醋,给忘了。”

云霄下巴搁置在君君的锁骨上,两条细长的退微开,夹加着君君的右退,噌着,“你就知道吃醋……我都是你的了,还天天吃醋。”

“不吃醋吃什么?嗯?”君君咬了一下唇,眼眸往下落……

一口含住。慢慢吸,“不让吃醋,就吃乃呗……”

“斯……哈…轻点…”云霄捏着君君的耳朵,“那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需要实习吗?要是不习惯就不要做。”

“还好吧,今天晚上去试试。”君君一边吧唧嘴,一边回答。

这是离开小百花,君君的第一份工作,不免有点紧张,整个白天,她在家里看似无所事事,却忐忑的一会计划晚上穿什么,一会满屋子溜达,一会给花花浇浇水。

云霄看着,甚觉好笑。

晚上六点,君君打扮一番准备出门。

“不然我陪你一起吧。”云霄给君君整理着衣领。

“不用,我自己能行,又不是小孩子。”

君君前脚刚出门,云霄后脚就跟了出去,生怕自己家的小奶狗刚上班遭人欺负。

茶馆老板很早就在门口等着,生怕陈丽君反悔不来了。当一抹黑色出现在200米外的时候,老板眼睛弯的像是皎月一样美丽。

等到君君走到跟前,她主动伸出手“欢迎你正式到深巷茶馆工作。”

君君不好意思伸出手轻轻一握,“您亲自迎接真是太客气了,老板。”

叶青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不要喊我老板,以后喊叶姐就行。”她看着一身休闲西装的君君,想表现的知性内敛一些,可是眼睛根本不受控制,就像被黏住了,紧紧贴在君君身上。

“那……叶姐,我现在去后台……准备一下。”

“嗯……”叶青点点头。

一个准备离职的老员工跟君君对接好了以后,君君就开始给几个演员化妆,因为茶馆不大,每晚也就一场戏,演员叶并不多,也没什么太严苛的要求,对君君来说,还是很简单上手的。

演员都化完了,君君就开始收拾化妆品,擦拭化妆台。

这时,叶青掀开门帘走进来,“君君……”

“嗯?”君君抬头。

“这样叫你可以吗?”叶青揽了一下耳边的长发,掖到而后,长长的大波浪头发显得温柔可人,还夹带一些媚态。

“可以的,叶姐。”君君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那个……今晚的装扮我都看了,我们这个茶馆从开业到现在,今晚的妆是最专业最好看的。演员们也都夸你呢。”

“啊……真的吗?”君君倒是也没有谦虚,心里别提多高兴。

叶青两只手搓着,“那个……君君,你这么会化妆,能不能给我化个……”

君君手一顿,“唱戏的装扮吗?叶姐也唱戏?”

“啊,不是不是……”叶青局促不安,“我是说给我化个日常点的。”

“嗷嗷……”君君这才发现叶青是素颜,不过这张脸倒是很抗打,白皙、干净,比很多化了妆的女人都好看。

叶青坐到化妆镜前,君君站在后面,先是打量了一下叶青的衣着打扮,看了一下脸型和五官,“叶姐,我觉得你属于天生丽质型,不要化浓妆,就稍微化个素颜妆就行。”

“你看着化。”叶青抬头看着镜子里的君君,暗暗赞叹:这人好飒,又温柔……曹先生跟她是怎么结下的恩怨呢。

THE END
1.阉人自由,我们不懂!我给别人养了个好儿子 时光莱啦 645跟贴 航母上果然到处都是黑科技,小小的导流板就有两项狠活! 十八线司令 1742跟贴 诚信的人生活都不太差 番茄追剧君 1388跟贴 我国最窄的领土,宽度仅有8米,距离日本海只有15公里! 金哥看世界 1139跟贴 讲真,是球网先动手的!!! 新媒体 论背景音乐的重要性!! 新媒...https://m.163.com/v/video/VTFNR4VPR.html
2.kzjiancai.cn/mmmj/634836.shtml女朋友被弄得一直叫还抖 566.74MB 1807好评 日韩乱论一区 调教小女人 播放一部性爱性视频在线黄色 09.60MB 2012好评 课代表趴下让我连桶了30分钟 美女露100%奶头视频网站 金瓶梅3电影观看在线播放 75.59MB 0776好评 五公主自己坐上来 黄色免费无码成人网站 在线免费看黄片不卡 038.13MB 22好评...http://kzjiancai.cn/mmmj/634836.shtml
3.为什么,女朋友老是说阉割我6 评论 情感 20-1-1 19:39IP属地:青海 在干嘛呢 情感 20-1-1 19:35IP属地:青海 微信聊吧 咨询师 张言红 19-10-1 07:39IP属地:江苏私聊 您好:我是壹点灵心理咨询师张言红。 你要和女朋友好好沟通,要不然留下心理阴影。将来结婚,会影响幸福生活哦。 展开全部 已解决问答...https://m.ydl.com/ask/467973
4.忽然有女孩让你硬了,你该怎么办?也不需要过程 只要有钱 一切都能搞定 它潜藏在男人脑回路的深处 我也必须承认 我很多时候的想法 其实就是嫖客思维的变形 比如 等我赚到钱了 有经济实力了 再去谈女朋友 可是谁告诉你 女人只要你有钱 就会更好追了? 如果真是这样 那大家以后交往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0518/00/42830074_654851267.shtml
1.19岁少女一原因坚决绝育,分享北上结扎过程:术后剧痛一名19岁少女近日于网上分享其北上结扎的过程,更指过程中虽然母亲大力反对,但因为1个原因,仍坚持完全绝育的念头。她指即使手术后感到剧痛,仍然不会后悔。 该名女生于Dcard以“19岁女仔结扎”为题讲述北上结扎原因及过程,她指因为香港价钱太昂贵,因此才决定北上,由于当时未足20岁,因此她要找爸爸陪伴及签字。当到达医...https://m.etnetchina.com.cn/column-list-EtnetcolB291/112941.htm
2.www.985900.com/mmmj/993681.htmlV1.5.59 ,欧美爆乳女教师视频在线观看 张开腿让我操在线观看 www.夜夜草 色图社区 干骚视频无码...男朋友太大了是什么感受 本庄优花被肉翻天电影 02.02MB 5605好评 老外太太日毛茸茸日逼 黄片操...男人j捅女人p无遮挡全过程 243.83MB 8304好评 男人搡女人全部过程 在桌子上要你到腿发软 开元...http://www.985900.com/mmmj/993681.html
3.test.wechat.esw235.com/mmmj34086768.htm按摩师用嘴亲我下面过程 万泰平台 雀7IIII2扣长久 夜夜骑av 524.91MB 087好评 东南亚FREESEX呦交 中国女模强奸在线播放 最美人妖米兰丝袜宾馆和老外...男朋友喜欢吸女朋友的小兔兔 42.10MB 50%好评081人) free性欧美人与dag杂交 极品少妇粉嫩小泬扒 大地资源网户外口咬 51.67MB 89%好评34人) ...http://test.wechat.esw235.com/mmmj34086768.htm
4.女朋友说把我阉了宝贝都给你好不好此时班索表情看着还是很平静,他指示道:没带芯片和带芯片的各站两排。女朋友说把我阉了它转了半圈,就停在那里不动了。泡沫充足的液体,带着醇厚的粮食香气,顺着喉咙流入胃中。 这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兴奋?激动?欲望?贪欲?还是渴望?不,都不是,这些都不足以描述丧尸此刻的表情。如此狼狈,如果让师父看到一...https://www.baiyuzhengxin.com/liangxing/123504.html
5.www.zzlhjx.net/xxxmok16389.shtml二,gaysex大鸡吧,女子露乳搞鸡网91 三,大美女?100%露出奶头的游戏,触摸原神女角色乳头 四,激情熟妇性爱五月,爆操母狗JK内射 五,公交车操诗涵,尿道责罚 六,女生脱光光视频软件,JEⅹⅹⅹOOO 七,红豆一级A片 【联系我们】 客服热线:133-2881-646 49.83MB...http://www.zzlhjx.net/xxxmok16389.shtml
6.sinotianze.com/xxxr26833168.shtml和朋友换娶妻a2020 javavhd成人网 中国深喉颜射HD 305.36MB 9397好评 免费无遮挡特级毛片视频 大黑鸡吧操熟女 亚州色老逼 11.74MB 42好评 玉女心经3吃吃奶 我的肉奴隷1—17 没网一级毛片 734.41MB 8681好评 96成年女人免费毛片视频M 午夜毛片A级 成人女同性恋黄色视频在线免费看 973.49MB...http://sinotianze.com/xxxr26833168.shtml
7.jsqnkj.com/xxxr76756830呦呦呦女一区二区 成人黄色电网 96.84MB 31%好评0141人) 久久久麻豆 中国内射视频 图书馆的女朋友第二季动漫免费观看高清 58.55MB 26%好评9210...美女免费黄色永久视频 霸道总裁爱上我未删减电影版免费观看 9999999999鲁一鲁 欧美黑人双渗透视频 农村骚妇女肥屁股野交视频 人人操人人摸人人舔 媚黑猛...http://jsqnkj.com/xxxr76756830
8.《我的天才女友》莉拉:泥潭中的疯鹅(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剧评这部2020年2月10日首映的高分剧延续了第一季的神话,在豆瓣,我天才女朋友的第二季又创下新高,得到9.6分,比第一季多0.3分,五星评分达到81%,口碑极佳。文学作品改编的背景为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提供了或诗意、或哲理、或深度的经典台词,从影视视听语言的角度看,也有很多值得分析的段落,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2379993/
9.大学毕业时刻写给女友的情书(精选13篇)即使不是为我20、爱上了你,不完美的,完美,断了臂的,爱神。 写给女朋友的情书到底要怎么写才动人,其实这并没有绝对的答案。因为每个女孩的心思都不同,但是只要你拥有一颗虔诚的心,用着最真挚的心态去写情书,相信你能打动到她的。 写给女友的情书5 https://www.360wenmi.com/f/filee6ji5s9s.html
10.2wap.32m.cc/mmmj54931177.shtml女朋友把胸往我嘴送 国产性猛交XXXX交配全过程 16.54MB 30%好评7939人) 好吊一级黄色视频 泄火丰满大屁股熟女 毛都没有就被开了苞在线电影 54.71MB 28%好评55人) 都来操咪咪爱 488人体大胆中国人体 免费又黄又硬又爽大片 48.23MB 34%好评082人) 用...用点力一点快到了 欧美大香蕉一...https://2wap.32m.cc/mmmj54931177.shtml
11.wiki.risafety.com/bdaqw94172079.shtml女的把衣服脱了让 男的操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乱子伦偷拍 STARS-265 本庄铃 出差时和处男部下拼房… 881.86MB 6563好评 在线亚洲免费 肛门黄色片大全 ?女仆窝?免费主线 54.48MB 3334好评 我女朋友的叔叔要我给他打电话 痴汉十人队 国产超碰在线观看 06.41MB 23好评 美女老师被伦奸Y阮 ...http://wiki.risafety.com/bdaqw94172079.shtml
12.cardio妈妈的朋友电影无删减免费百度云 全球中国陕西西安地方中国精品一级黄片]↓小程序设计一下,李家女人二维码数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乱子伦偷拍 我要看三级片女人把衣服脱光男人把避孕套放在女人下面有个性的要精彩的要看故事情节要看电视剧48集 FuckGgy?18 日韩av视屏 midd—772无码 女大学生在家自拍...http://cardio-surgical.cn/xxxr30604297/123199
13.sdj.frdjyh.com/yyys/56870870.shtml攵女乱H系列合集多女国产剧 044.74MB 53好评 男朋友喜欢吸女朋友的小兔兔 我的同桌是极品 对象吮自己小兔兔的感受的视频 30.72MB 83好评 帝王夹玉器上早朝 色橹橹AV在线友田真希 中文字幕AV片免费观看 24.87MB 9288好评 日韩电影A少妇年轻小说 小孩子用机机桶小女孩 国产亚洲一欧美一区二区...http://sdj.frdjyh.com/yyys/56870870.shtml
14.www.shuofangjituan.com/apfnews92185927.shtml爸爸的朋友免费4中字翻译 胡桃N开襟乳液狂飙视频 070.18MB 4745好评 日本最黄色视频播放器 被体育老师c了一节林妙妙 高清国产一区 770.44MB 0738好评 白丝女仆裸体被强扒内裤啪啪作文 chinesevideo偷窥 XXX性日本 12.03MB 62好评 按摩棒塞着不准拿出来 我女朋友的叔叔要我给他打电话 门卫老王...http://www.shuofangjituan.com/apfnews92185927.shtml
15.www.szjjled.com/yyys98889493.shtml黑丝极品女生被操 亚洲毛片忘记了十几个人一个女人女朋友来吗 亚洲一级黄色夫妻免费在线观看 办公桌花心插的深 美女奶头100露 操逼视频网站免费看 国语对白粗话性HD 欧美XXXX翻译 天天操天天日天天爽 国产人与禽ZOZ0性伦 色色网站观看 BB黄色网视频 免费国精产品一品二品 男插女视频特级...http://www.szjjled.com/yyys98889493.shtml
16.yaohaigou.com/xxxr65012502/599578.html图书馆的女朋友第二季动漫免费观看高清 91重口免费下载 人人揉人人搞大香蕉 日本高清不卡区 天天爽天天操天天操高清视频 饥饿的阿?4 日韩欧美一级黄片 九色超碰熟女 BBw揉BBBB搡BBBB动漫 欧美特黄aaa一级黄色录像 中国AV美女 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 JIZZXXXX18HD麻豆 殴美老人待级黄色录像 ...http://yaohaigou.com/xxxr65012502/599578.html
17.4g.tel86266266.com/xxxr58624765/20240925/34837895女同学把我的鸡吧蹭来蹭去车小说 国产性爱在线免费 大陆男女推拿按摩黄色电影视频 法国性xxxxhd 榴莲app在线下载进入直播 18禁黄色网站在线免费观看入口 免费看一级一级人与父亲 男生吃辣椒吃女生的日本的运动黄色小视频 美女玉手榨精阉掉男生小说 男男脱裤子小jiji网站 色中色欧美 午夜免费黄色视频 强...http://4g.tel86266266.com/xxxr58624765/20240925/34837895
18.mall.jyrong.com/mmmj82270037.htm三,东北帅小伙2boyfriend ,我变小了被妹妹当成玩具作文 四,爆操肥臀,一边桶又一边叫 五,日本人...妻子的女朋友3 82.68MB 78好评 澳门天天干干 91人妻人人操人人爽 男人鸡鸡搞女人逼黄色网站免费...残忍另类虐阉男奴Tv 打扑克视频又疼又叫 75.86MB 84%好评533人) 日韩特黄片免费看 99久久久...http://mall.jyrong.com/mmmj82270037.htm
19.女朋友突然跟我讨论结扎问题是什么意思?恋爱区手术过程只需要5~10分钟,就不会再有痛经和怀孕的风险了?如果男性为了自身利益选择结扎,让女朋友/...https://bbs.hupu.com/54249905.html
20.正文卷第一章:我要被阉了?大唐第一太监最新章节历史军事大唐第一太监:正文卷 第一章:我要被阉了?叶枫,25岁,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现在是一家软件公司的程序员,月薪四千,跟好哥们张伟合租在一起,没办法呀!谁让他没有家底呢! 他是一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平时也懒得打扮,加上又穷,没车没房,谈了好几个女朋友都失败了,这还得归功于他长得帅,要不然估计都没...https://www.dajiadu8.com/42/42003/12396897.html
21.写给女友的情书三、一个苹果,都给你吃,两个苹果,我把大的给你吃。 四、同吃一条鱼,我让你吃大身,我自已吃鱼头。 五、你这麽难看,我还说你漂亮。我这麽帅,你还说我难看。 六、出去玩都是我花钱,回来我只能吃萝卜。(你省下钱当然可以自已吃鱼翅了) 七、认识你之前我没交过女朋友,认识我之前你交了两个男朋友(高中...https://www.fwsir.com/fanwen/html/fanwen_20231226070633_3550946.html
22.读了5年大学的我,当上了保安队长但总归保安这个工作不体面、收入也低。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和谈了4年的女朋友分手了。毕竟自己能力有限,我也不想再耽误对方了。这次分手没有任何的争吵,双方似乎都很默契,确实是两个人的道路不一样吧,没办法。 未来的话,我会先努力拿上毕业证,有一天能考公考编也算是安稳了。至于当保安,可能我就是个普通人吧...https://36kr.com/p/2005534597189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