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郭老师的新专访上线了
真的是感慨万端,16年前,2006年1月凤凰卫视那期春节特别节目,介绍德云社和郭德纲,那是德云社对我而言的“梦开始的时候”……
存了私心,让栾队“替”我哭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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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师父,我没生病啊,真的!可能是刚才睡了午觉吧,您听,现在声音是不是正常了,不信您问高老师。”
栾云平清了清嗓子,努力向郭老师证明自己不是生病,虽说声音里这点儿不对劲儿也并不是睡午觉导致的吧。为了让师父相信,栾云平还拉着正在旁边看书的高峰给自己作证。
“老高,你是不是欺负我爱徒了?刚才那声音肯定不正常,没生病,那是哭了?”
“师哥,小栾去书房了,咱俩说话他听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儿?”
“您那专访不是播了两段嘛,我昨天夜里先看了,他今天下午才得空看上,所以啊,这哭也是您给说哭的。”
“……从头再来,我就不干这行了,我累了。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未必坚持得下来。”
栾云平今天起得太早,中午吃了饭耐不住困意就睡了一会儿,但是也没睡踏实。打开微博看到了高峰之前发的那条,才想起来师父接受凤凰台的专访已经开始播出了,而且自家搭档还趁着独自熬夜的时候已经先看了。
高峰本来拿着书也懒得去书房,就陪栾云平一起窝在床上,哪曾想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就听见哭声了。
“师父这么爱相声,能让怹说出‘不干这行’,那得是多大的委屈呢。”
接过自家搭档递来的纸巾,栾云平这眼泪还是收不住的往下掉,比起师父在镜头前的云淡风轻,他在高老师面前可是一点儿都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
“多难的时候咱不都过去了,你呀,也没见为了自己委屈过的,忙活鼓曲社那会儿净替你师娘哭,这回又改成为你师父哭了。”高峰知道他是真被郭老师这句话说得难过了,把人搂在怀里柔声哄逗着,“你师父比你可坚强多了,而且这半辈子都过去,哪还真能从头再来呢,我看啊,你以后还是多趁着你师娘不注意偷着给你师父买两回豌豆黄比什么都管用。”
听了高老板的解释,郭老师既是欣慰又有点儿心疼。要不是自己住的离市区太远,郭老师都有心上门去哄哄孩子了。不过自己虽然不方便过去,但是可以找个帮忙的过去哄人。
“陶阳?你怎么过来了?”
栾云平忙着工作,高峰看了会儿书就动手准备晚饭,两个人吃饭倒也不用太复杂,正要炒菜呢,忽然听到了门铃响。
高峰开门把陶阳迎进来的时候,栾云平也听着声音出来了,高兴的抱了抱好一阵儿没见到的小孩儿。
“高老师,菜还没炒呢吧?嘿嘿,您看我到的多及时,咱少放醋啊。”
陶阳往厨房里瞟了一眼,看到案板上备好的菜,庆幸今天路况不错,赶在调料下锅前到了。
“行,按你的口味。”高老板对着陶阳那也是一贯的宠着,“来吃饭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看着陶阳献宝似的举到自己眼前的糖葫芦,栾云平先是一愣,待听完师弟的解释,了然的看向高老师,已经明白是某人给自己告密了。
“甭看我昂,你师父问我是不是给你欺负哭了,那我还不得解释一下。”高老师无奈的摊手,“行啦,你俩先坐会儿,我炒俩菜就能吃饭了。”
高峰转身刚进厨房,又不放心的探身出来补了一句——
“糖葫芦饭后再吃!”
“哎?你怎么还跟我抢啊,我这都等到饭后才吃的!”
乖乖吃完了晚饭,栾云平先拽着陶阳一起拿了糖葫芦拍照,然后发给师父,表达一下收到礼物的开心。但是刚咬下第一颗红果正嚼着呢,就被高峰抓着自己的手抢过去吃了一口,小兔子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
“谁让你师父穷呐,我总不能抢人家孩子的吧。”
高老板无辜的眨着眼睛,把责任推给了不在眼前的那位送礼的。而被点名的已经二十来岁的孩子默默挪开一点点,尽量远离开始耍花腔的小情侣,安安心心的吃着自己这根糖葫芦。
“这是我师父送的!”
“咱俩一场的搭档,不能连个糖葫芦都舍不得给我吃吧?”
“就不行!我今天不管你吃薯片了好不好?”
“一人一半?”
“最多再分你一颗!”
“两颗!”
“就一……高峰,你耍赖!我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陶阳一边儿看着两个加在一起快80岁的孩子你追我赶满屋子跑,一边儿吃完了糖葫芦,看着手里的竹签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师父是故意只给了两根糖葫芦的钱吧!
攀攀:师父!!高峰他抢我糖葫芦!!
狮虎:陶阳,给为师挑把趁手的兵刃!
糕糕:郭德纲又打人啦!
阿陶:……(我就静静的看你们闹腾不说话)
栾云平陶阳
候场那会儿就瞧见栾云平了,猫着身子一路打招呼坐下,没安生一会儿就掏手机。一通瞎照。陶阳瞥过他一眼后就把眼神收归台上,老神在在数着前头的拍子,一边给他定性。
今天票房演出,正经租了人家剧场。剧院门口数个花篮,当间儿是栾总的。上书栾云平敬献祝友谊票社成立五周年纪念演出圆满成功。
友谊票社要仰赖郭老师。老同志为国奉献半辈子,六年前在副厅级上光荣退休。离开岗位当天就举杯发言:我们精神矍铄是只退不休。收拾收拾转年友谊票社成立的红横幅就挂了出来。当晚包厢里郭老师戴着老花镜鼓捣手机拍小视频,连发两条。首一条庆贺友谊票社成立,二一条感谢小友支持。画面中小友陶阳...
供电局小陶,小时候就被人叫京剧神童,上过央视CCTV。那时候学余杨,现在也唱麒派。单位里文艺汇演导演年年预约的台柱子,小陶也不推,当仁不让,毕竟单位参加演出给发补助嘛。智取威虎山可以,戏歌也不挑,除了梨花落春带雨需要解释一下真的没法唱。栾总更是熟人了,院团里角儿但凡办个人专场,除了其他单位同行,栾总的花篮是少不了一个。
正式开场那天跳加官也是人家京剧团名角儿,开市大吉万事亨通指日高升倒不多指望,总归是有专门的场地,不像往常总要被楼上补习班的老师下来投诉胡琴声大。票社礼拜六下午两点半活动,文武场有退休的院团老师压阵,成员里更是谈笑有鸿儒——其实是多和郭老师相熟,哪位老领导不会唱两段京剧写几笔书法呢。都唱的好,陶阳更好,一众赞赏之余,唯一的晚辈供电局小陶,兢兢业业承担了搬椅子挪话筒架的重任。
这时候他郭老师就生气,吹胡子瞪眼睛,“不和院团老师们多学习你跑这儿干嘛呢?”于是归置好东西就乐呵呵过去讨教。
这回五周年,小年夜大封箱。前几年总是不能办尽兴,郭老师说今年怎么也能大办了吧。小陶也赞成,一拍腿当即从他哥那儿拉来赞助。栾云平让他请柬给自己递一份儿,小陶正拿着他哥的新扇子看,嘴里嘟囔说人那都在手机上,怎么就你麻烦。
可不呢,小陶在票社顺带和老师们学了五年书法,字也好看的不得了。郭老师在他身后端详端详,开玩笑说今年请柬可不用劳动,交由阿陶一并写了可好——郭老师就算了,栾云平也跟着裹乱,陶阳简直不想搭理他哥。可哪里用得着小陶操心呢,他郭老师早就准备好了,摘下老花镜附带节目单一张嘱咐小陶给你哥带过去。
戏谑的一段小戏,他们爷俩在台上演就那么大气。再加上当哥的对自家弟弟怎么看怎么好,看他和后台打闹罢不紧不慢上来赶上第二句,一袭白大褂端庄站那儿,开口前还能抬手调下话筒;看他同着郭老师唱段里抖包袱;看他来至在桑园用目看,对上自己眼神然后笑呵呵地移开。边儿上大姨和姐妹夸陶阳就是好,他也跟着得意,可不么。
结束时人都从台子上去到后台找人合影,栾云平出来透气。绕到后面顺手又给保安递了烟,人招呼栾总进去,说今天管的不严。他笑笑挥手,就站在演员通道门口等。
颔首送过几位老领导,等到最后才见陶阳扶着郭老师走过来。“都收拾好了?”他接过两人包,嘴里问着,接爷俩去吃饭。
晚饭订在家淮扬菜馆,点完菜栾云平正嘱咐服务员上菜时再进来,一回头倒看见陶阳盯着他没心没肺地笑,“我唱的好不好?”
“必须得好啊。”栾云平不知怎么的被逗乐了。这小子,看着稳重,实际上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让人冷不防笑出来。于是一边儿给人烫茶具一边随口问,“怎么忽然这么说。”抬手指指示意他把郭老师面前的也递过来。
陶阳在很多京剧名家新奇又疼爱的眼神里渐渐长大,再渐渐淡出那些视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陶阳可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想想那几年被叫做京剧神童的孩子们,顺着这条路进院团的不也就一个穆雨。
因而听见他哥和郭老师提起已经差不多联系好了时就有些晃神,“什么?”“《四郎探母》,戏码就定这个,人多热闹。明年11月份演,这时候都不忙,跟剧院那边也排好了。”“谁演?我啊?和谁演啊再说。”“青年京剧团啊和谁演,你哥我就和这单位熟。”栾云平带着些愉悦看他弟弟愣神。
郭老师也就在这时候往小酒盅里倒酒,一脸慈爱:“底包是青年团的,角儿天南海北哪个院团的也有。放心吧孩子,你哥这些年给人家花钱海了去了,攒场演出不是啥大事。”
栾云平一脸理所当然向陶阳看去,“——我谢谢您,但没这个必要吧哥。”小陶回以坦荡的真诚。
后面大部分已经完成,有台下情节,只是最关键的几段删改半天怎么也推进不下去,想说还是先把能写出来的发了吧。
预期元宵节见,但我预期也没几次准的就是说啊啊啊啊啊轻轻崩溃了。)
龙年大吉朋友们,主业咔咔挣钱,副业红红火火!
久等了,迟来的(下)
什么都预警,尤其逻辑。
春山烟欲收,又称桃林逻辑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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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膳前被于筱怀无缘无故劈头便问“不去看看先生吗”,陶阳直到同凤庭公主上了塌还满心疑惑,两个月里他无一刻不心系那乐呵着告诫自己勿再踏入知旨殿的塾师。
两月前,仲夏天,那人固执地反驳着自己可能靠近他的一切说辞,并交代遗言般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妄窥天道本就该罚。今年...
两月前,仲夏天,那人固执地反驳着自己可能靠近他的一切说辞,并交代遗言般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妄窥天道本就该罚。今年之内,无论你听见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别傻乎乎过来。
“我算不准自己是个什么死法,不好擅自先死。你也不必拦我,我这辈子顺天道好好儿死了,咱俩下辈子才有望碰上。你可别半道给我整活了,不然下辈子咱天各一方啊!”
陶阳对他的话一向无条件信从,但对这段话里的天命之说却不大信服,只得揣着疑窦缓缓应承。
一直掩在心底的人儿忽被提起,难免敏感,陶阳草木皆兵地警惕起来,反应过来自己对郭麒麟避开两月的确有些奇怪时才警告地回了于筱怀一眼,以诫他莫再胡言,乱了自己心绪。
身旁太子妃见他久未阖眸,便轻声询问:“你有心事?”
寂静中骤起一言,陶阳恍惚片刻,才平复惊慌,冷冷答:“并无。”继而闭眼:“睡吧。”
心中却已暗思是否要去见见郭麒麟。毕竟那人随和,自己七年里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现在违他的话去知旨殿见一面顶多被重诫几句,应不严重。
然而隔日一早,太子便被召入宫,出来时满面郁色。
随后两个多月都闭关似的待在东宫,“出关”之后,举朝上下万臣来贺,共庆桓朝新帝登基。
帝袍着身,陶阳面不改色,心间却一片阴霾——他讲的死劫就是这一遭吗?
不肯给他思量机会,他上朝之时,驾下群臣已针对郭麒麟云议“赐死”之说,他心中惊惘,只得摆出天子威仪道:“此事容后再议。”
罢朝后,昔日的太子妃、今时的皇后步在他身侧幽幽问:“皇上近日梦魇连连,久不能寐,便是因那郭太傅?”
陶阳顿步。
须臾回一句“皇后多心”便撩帘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朝帘内请示:“皇上?”
陶阳沉吟片晌,顿挫而言:“知旨殿。”
万里无云商风冷。
天子下了马车,静立知旨殿前,望着朱门紧闭,抬手,久未叩下。
“陛下?”陶阳方登基为帝就走马上任的一位白衫儿实在等得发毛,以为这年青的帝王是在犹豫该如何措辞帝师该死的规矩,忍不住出声提醒呆了半天的主子。
陶阳被这一声惊得恍然,指尖一倾,叩门声轻轻荡开。
他无措地听着殿内似乎愉悦得很的问声:“谁呀?”,倒像是在问哪位故友来串门了。
还未启唇,他身边的白衫儿便替道:“太傅大人,皇上驾到,还不快快迎驾?”
话音未落,门开了。
他家塾师面色出奇正常,眸若清泉,两颊也红扑了些,此刻看着自个儿学生痴愣了一瞬,复揖手躬身,高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陶阳忙伸手欲扶,郭麒麟顺之起身:“谢陛下。”随即看陶阳面沉似水地挥退了欲言又止的公公以及旁的侍从,转身与自己阖门坐上桌边。
只余自己与陶阳两人,郭麒麟便放下架子随性起来,口上不再客套遮拦:“四月不见,你转头我登帝了。头次见你不穿白衣,却还是觉得这身明黄不如白衣好看。你说,我会不会有点儿奇怪?”
陶阳低首看着一身龙蟒,只觉沉重无比。他实在不敢想象穿上这衣袍之后,第一次沾的血会来自眼前语笑晏晏的帝师。
也是他悖德乱伦爱上的人。
天子心头杂乱无序,试图如往常一般初听郭麒麟讲话便开始思辨其对当下的映射,然而,此刻早已不复当初。
他猛然攥紧膝上袍身,心间横出一念:既有不忍,何不变法?
乱绪立时拔除,陶阳猛然抬头,对上郭麒麟笑眯眯的眼睛:“不会。”继而嫌少还补上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本也不喜这一身黄袍。”
不料那人忽然凝眉严肃起来,笑意全消:“陛下,臣经年沥血,教您为政,可绝非想听您讲出这等话来。”
他一向嬉笑不正形,连四个月前同陶阳交代远离自己也是如话玩笑,这是陶阳第一次见他摆出师长的威严。
方才还亲切的“你”又换成“您”,陶阳失措之余只能低头认错:“学生知过,不敢再犯。”又抬头飞快岔开话题:“你面色好了许多,是身子在恢复吗?”
郭麒麟抿唇,面上满是“别提了”,良久才答道:“哪里的话,回光返照罢了。”却想起什么一般突然来了精神:“话说不是教您不上知旨殿了吗?我已经算出今年之内活不了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怎样死,万一你来那么一会儿恰好卡在节骨眼儿上跟我一块儿没了怎么办?
“我爹娘的前车之鉴可还在那儿呢,你别上赶着触霉头呀——大摇大摆地过来。诶,你啊,也就仗着自己是九五之尊,能避避邪。”
陶阳本对他开口闭口都不离“死”一阵恼火,忽听见末句话,眼眸亮起,满是希冀:“你刚才说,九五至尊能辟邪?”
“自然,我用得着临死前给你撒个谎吗?
“虽说不该这么用,但若蘸你一抹血往城门洞子画一笔,只要你不死,百十年内,恶鬼都只能在城外徘徊。不过没这必要,现下太平盛世,正气多于邪气,还不到穷极生变的时候,大多数恶鬼爬不出来。”郭麒麟解释。
陶阳追问:“这血能保你不去吗?”
郭麒麟一时意外,没料及他是为了这个,语调也不大顺畅:“啊?这、这个,你别想太多了,黑白无常不认皇帝的血,时辰到了不管是谁的魂照样儿拘。
“只是普通的小民小吏不行,你这九五至尊的身份倒有可能借天机从根解开死结。不过你也晓得,我若会死,根源必定是因为这副病骨头,但我这身子骨自出世就是长久不了的,如今早已病入膏肓,从根改也改不动的。”
陶然心中一时激荡——如此讲来不止生来携病的问题,他的生死还有那帝师当死的规矩的存销可以决定,说不定规矩一除便无患了呢?
再扯了几个政治八卦,陶阳便搁下句“保重”撩袍走了。
喜上眉梢地走了。
郭麒麟迷惑:那么高兴我死呢,是想整一出生不能同衾死同穴吗?
想及他此身形一晃,心中疾念佛号,差点把持不住为此事再算一卦。
可不能再算些有的没了。
毕竟再算一卦,他可真的不敢保证后果会连座到谁身上了。
【09】
知旨殿一叙后,陶阳阳开始计划革废帝师当死之规,朝上进谏的言论被连拒数回,近日渐渐有所平息,也不知朝臣是放弃了还是在暗自蓄谋。
陶阳一边防着,一边在寻契机,一举破矩。
然而,事实告诉他,七年前那一梦不只是梦。
于筱怀慌慌张张地告诉他知旨殿不见先生身影,途听人说姚相轿辇经过知旨殿时,陶阳身上虚汗乍然涔涔,当年一梦飞快掠过脑海,“腾”地起身,旁边递来一件明黄斗篷的皇后轻嘱“当心着凉”,他盯着那件斗篷,眸中隐有一丝恐惧——在梦里,他确确实实是用这斗篷披在郭麒麟身上。
他的眉头皱起,心想:是不是不带上它,情景不同,事情的发展也会不同了?
但皇后站起身来,一语不发,贴心地帮他系上了斗篷:“晚些时候要批奏折,陛下早去早回。”沉静的眸子直面陶阳,仿佛将一切看透。
陶阳忽然想起,贺兰域内卜卦观天之道盛行,先前未曾放在心上,现在却如抓到救命稻草般语调有些急促地问:“他会死吗?”
他第一次将站在身边的妻子当做倾诉对象,说第一句礼仪客套之外的话。
皇后不回避他的目光,丹凤眸中甚至掺有悲凉:“今年秋天,会的。”
今年秋天……
比郭麒麟自己说的“今年”更早。
陶阳心口骤然钝痛起来:空空如也的知旨殿里,七年前进了一位病骨孱孱的少年,从入宫开始便注定要年少夭亡。他赐过自己字、教过自己书、听过自己的心、回应过自己的爱、许过自己下一世、令过自己不要左右他的生死……但现在,他似乎做不到不去左右。
既然梦过,也许是冥冥中一个机会,自己何不试试?
陶阳不再犹豫,命了于筱怀跟上,马车驾得飞快,直往地牢驰去……
尽管见过一次,心有所防,但再看一次,陶阳仍一阵悲怒。为那人披上的斗篷、怒颁的清党口谕、亲自抄膝抱上马车,陶阳原汁原味、一样不落地照着梦做全了。
秋风猎猎,偶尔从帘外钻进几丝,将怀里湿淋淋的人凉得一蜷。
鉴于车外还有旁人,陶阳不敢直呼他的名字,在微颠着前行的马车内一声接一声喊着“先生”。
红着眼眶。
压着声音。
忍着心痛。
一声接一声。
哀若泣血。
又一缕风钻进来,郭麒麟粗哑地咳了几声,轻轻将湿漉漉的发顶移开,不再湿染天子的衣裳,声音几乎飘忽:“诶,殿下。”
有如真正的回光返照。
陶阳指尖轻颤,抬袖拭去他脸上的水渍,喉间哽得生疼,仿佛下一瞬便会发出呜咽声来,他的先生断断续续地说:“说了有下辈子,我又不骗你,跑过来干嘛……不用念着我,下一世,你我不会如此,当个明君、积着德,将我忘了罢……”
牙关咬得死紧,陶阳拼命抑着悲楚,耳边嗡嗡发响,眼睛干涩得要凝出血来,喉间刀砺般疼,一字也发不出,只能专注地听郭麒麟讲话。
最后,怀中人皱眉打了个喷嚏,嘟囔:“这料子怎么中看不中用呢。”
陶阳眼中汹汹挣出一滴滚烫,落在那人冰凉苍白的面颊上,往颈间滑下,好似是他那快意爱笑的老师在流泪。
郭麒麟从被他抱上以来便一直合着的眼睛紧闭了些,头缓缓贴上他的胸口,因为发冷而拢在身前的手跌出,一截腕子露在明黄斗篷之外,青紫淤红的针眼与血迹半干的鞭痕交错,竟无一处完好。
马车停下,低沉的轱辘声陡然静止,陶阳耳边还余那轻飘飘的一句话:“这料子怎么中看不中用呢。”
帘子被秋风撩动,依稀可见帘外暮照满苑,一如七年前,少年在夕阳中打了个喷嚏,迎着秋风掏出一方帕子低声自说着皇宫“中看不中用”的布料。
远远地,他听见宫墙之内隐约有宫女谈论:“明日立冬,你说这冬日宴……”
死寂的心海又起一丝波澜,陶阳恍然——
原来,今天是秋天的最后一天了。
【10】
地府幽晦,奈何桥长似无尽,在一片血色花海中隐现。桥的那头矗着块萤亮的石头,细细密密地刻满名字。
郭麒麟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干了的头发与白丧丧的衣裳,撇撇嘴,一屁股坐在桥边,靠着桥栏,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将他唤醒,睁眼来看,赫然是一副墙皮白的面孔,两只漆黑的眼珠古怪地看着他,声音飘渺,犹如远古的颂歌:“你——不过桥吗——”
郭麒麟眨眨眼:“我等人。”
墙皮人直身,声音也改成常人腔调,一身垂地白袍死气沉沉。他伸出干枯苍白的手,凭空变出碗清澈汤水来,递给郭麒麟,且附道:“忘川水,有固魂之用,如若不饮,三日之内,你魂魄不保。”
郭麒麟接过,道了声谢。
墙皮人又言:“未过桥之前,须日日饮之……”话到此处,他身边飘来一袭黑衣,面容黝黑,神色冷厉,望着郭麒麟及他手中的那碗清水,幽幽补充:“当心这水,纵能固魂,饮下也是腐心蚀骨之痛。”
墙皮人皱眉,拽上黑衣人的袖口:“阿赦……”
却被黑衣人带着转身往桥上走了。
鬼魉遍唳间,依稀可听黑衣人说:“他是上古仙体,腐心蚀骨,不过助他劫数圆满。”
黑衣白袍,此二人乃阴间无常鬼是也。
万万年阅鬼魂无数,如非必要,谁也无心搭理奈何桥边一抹将散的阴魂。
不知多久之后,熙熙攘攘的桥边,郭麒麟持碗自忘川中舀满了水,方递到唇边,便听耳畔忽响一声熟悉的“先生”。
手中一松,碗碎在脚边,化作乌有。
抬头,眼前同是一身白衣的人儿,银丝纷乱,人间的岁月平白在他脸上添了褶痕,神色却如当年。
他又唤了一声:“先生。”
郭麒麟踉跄着支起经年久坐、日日煎熬的魂体,而后朝对面伸手,笑言:“云圣。”
桥头三生石旁,黑白无常在孟婆身后乖顺地听她念叨:
“这可如何是好!两人一个在阴间日夜承痛,一个在阳间广施仁德,下一世便是个赤口之灾也掺不进去啊,如何添劫?”
白无常笑眯眯道:“您明鉴,那二位既生死都要在一处,便让他二人下一世也携手同过,无家室、无香火乃人间大忌,生死相许又是他二人所愿,由此也可谋个口谤之灾,不至无劫。”
孟婆叹息:“只能如此了。”
心下却苦祷:劫有百世,万莫世世积德啊!
不然劫数不得圆满,遭罪的反而是小仙。
窗外的秋色一天浓似一天了。
周九良趴在桌子上,昨天夜里搭在身上的衣服
现在勉勉强强的挂在肩膀上,窗户底的一条缝将外面的冷气渗透了一夜,今早几乎是将他冻醒的。
对面的秦霄贤眼神呆滞的看着面前的书,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要下一秒就要睡过去,抬手呼噜了一把脸见他醒了没精打采的道:“早啊九良。”
“早……”周九良打了个哈欠,眼神迷迷糊糊的用手在桌子上摸索自己的透明框眼镜,桌面上堆满了大大小小大开着的书和资料,周九良眯着眼睛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
晨曦照在他身上,看他和自己脑袋周围的瞌睡虫打架。
.....行吧,也许当历史学家就这么一个不好的地方,他一张脸趴在桌子上,有些时候总要没日没夜的在图书馆...
.....行吧,也许当历史学家就这么一个不好的地方,他一张脸趴在桌子上,有些时候总要没日没夜的在图书馆里在一些一页恨不能挤进几千字的大部头书里找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人名-一有时候也许还找不到。
他打了个哈欠,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两下点开了前几天刚刚保存的图片。
上面的一张纸片泛黄不清,磨损严重甚至还有被烧过的痕迹,只能艰难看出后两处墨团隐约有个字的形状。
这本来是一张在简单不过的纸儿,因为年代并不短,又是在南京一户旧代大家遗址发现的,便被一群专家当成了宝贝,一定要调查出这字儿是什么不可。
周九良又眯起眼睛认真的放大图片研究着,头一个字是“鹤”的繁体,研究组的人揪秃了脑袋才勉强推定,可最后一处实在被损毁的太厉害,加上本身就是字迹潦草,像是被人极匆忙的草草写下一样,实在不清楚的都快让人看不出个字模样了。
只是能凭直觉看着有些像“觉”,鹤觉两个字放在一起,组了个既无实义,又没有特殊含义的词,便只好暂且推断应是人名一类。
这可就苦了周九良,大周末的奉命在图书馆没日没夜翻了两天,也没翻到哪本书里有一个跟“鹤觉”搭边的字儿来。
他妈的,这不纯纯折磨人。
他不情不愿的起身一把把窗户扣严,拽起自己的褂子就要走,秦霄贤迷茫的抬起头:“你干什么去?不找啦?”
"你找吧。”周九良抻了个懒腰很不厚道的打算用资历偷个懒,“年轻人就是要多磋磨磋磨,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折腾。”
秦霄贤被他不要脸的精神震惊的目瞪口呆:“你才比我大……”几岁
周九良两步就出了门。
......
清晨的空气混着一丝冷意,他心情很好的没有计较秦霄贤在他身后毫不遮掩的骂骂咧咧打算去研究所的食堂炫俩馒头。
晨露还有些重,他低头拉个风衣拉锁的功夫便毫无防备的与来人撞了一下,力度不小,他下意识的刚一回头正对上一双错愕的眼。
“对不住对不住,没事儿吧您?”周九良连忙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来带上回身道歉,来人却没回答他,只沉着一双寂静的眸子看他。
身上的中山装不太像是平时卖的普遍样式,周九良见他不说话,只好往前探探脑袋又叫了一声:“对不起?”
还是没有回答。
他这才觉得自己大概撞上个怪人,皱眉狐疑的最后看了他一会儿只好自顾自的转身继续走,一边嘀咕着现在的人都什么毛病一边去摸手机打算再琢磨琢磨那张纸片,他手撩开衣摆伸进口袋,没等再有别的动作,身后的人就飞似的靠过来,三下五除二把他胳膊扭成了个结。
疼痛都没来得及传送到大脑让他喊出来,那人就已经开始强硬的拉着他往偏僻的角落走,他是挣扎都没想好怎么挣扎,只能被人胁迫的拽去了小胡同里。
背后猛地被靠在墙上,周九良这才看清楚他的脸,温柔又和气,一双颇有情的杏眼含着两汪春水似的,要不是他被人劫持了,高低得说这是个顶漂亮的帅哥。
“救命……”
一嗓子还没喊完,对面的人手上一柄冷硬的东西已经抵在了他胸口,声音低低的警告他:“把嘴闭上。”
周九良快吓迷糊了。
“不不不不不是哥,大哥,你是不认错人了我就是个破念书的我又没有钱,你就是窜出来捅我两下我都够呛能活了你搞死我你值当的用......”
他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扫了一眼抵在他身上的手枪:“这高级玩意儿……”
“我求求你了你放了我吧你要多钱我给你还不成么我又没结婚没孩子爹妈就一破开超市的我有什么值得你杀我的…...”
孟鹤堂对他哆哆嗦嗦的求饶充耳不闻,反而把枪抵的又紧了几分:“你是那边的人?”
“啥?那边是哪……不不不我不是那边的这边的我什么都不是!”
也许是他害怕的实在太逼真不像演的,孟鹤堂终于没再逼问他,垂眼又将目光落到他刚刚伸手进去的口袋里:“里面是什么”
周九良被他按的动弹不得,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回答到:“就手机….…”
“手机?”孟鹤堂皱眉,一手继续持枪抵着他,一手谨慎而缓慢的顺着他口袋滑了进去,把他的手机掏了出来。
按键在他手里一动,锁定屏幕亮起,孟鹤堂眯着眼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壁纸上趴着睡觉的大橘猫,又将整个手机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转身后的目光又锁定在了周九良身上。
两人度过了周九良单方面倍受煎熬的两分钟,最终在他精神即将崩溃马上要晕过去的前即将朋质马上要军过去的前一秒,孟鹤堂拿开了枪。
周九良腿软了一半,如释重负的顺着墙壁滑到地下拍着胸脯大喘气,却又看孟鹤堂蹲下来,语气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有压迫力转而温和了不少:“这里,是哪里?”
“北京……北京市历史研究院……”周九良擦了把冷汗顺带推了推眼镜,还没搞明白他什么意思,孟鹤堂的眼神却倏然疑惑起来了。
“这里是中国?”
“这是中国?”
周九良大喘了几轮好不容易才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莫名其妙的反问他:“不然,不然呢?”
孟鹤堂怔愣了一瞬间才缓缓站起来,眼神中似有几丝让人看不懂的光,他盯着他良久才轻轻开口道:“我也是中国人。”
“?”
周九良实在看不懂他什么意思了,上一秒还拿枪指着他下一秒就是一副如此热切的眼神,他都快怀疑这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又怕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真能对他做出点什么,沉默半晌才斟酌的开口:“.…那,都是中国人你要不,放我走?”
孟鹤堂没回答,又转过身去看着外面清晨的一片花红柳绿,天空湛蓝纯粹,一片秋光大好,安宁无声,眼神好像又有些不确定了。
“这里真的,是中华民国吗?”
周九良在他身后瞪眼:“哪儿?!”
不等他回答,他刚还吓的瘫软的身体突然就好了,扶着墙站起来没好气的开口就怼:“啊我明白了,恶作剧是吧?青天白日给我整穿越戏码?还中华民国,我还清朝来的呢.……手机给我!”
周九良骂骂咧咧的劈手把自己手机夺过来,没什么好脸色的转身就走:“中华民国……整把假枪吓唬谁呢,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孟鹤堂伸手拉住了他。
“干什么,在骚扰我报警了啊我告诉你。”
“这不是中华民国?”他的语气严肃又错愕。
“是是是,你说是什么是什么,松开我我要吃饭。”周九良要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奈何孟鹤堂别看人长的温润力气着实不小,他还在倔强的拦着他:“这不是中华民国,这是哪里这是中国吗?这是中国的后世吗?”
周九良被他烦的够呛,一把甩开他的手忍无可忍道:“不是,大哥,演戏也得有个度吧,我都快忙死了谁有空跟你在这cosplay啊。”
“cos......什么你会说洋文你是洋人?”
周九良:......
洋你个飞天大野猪。
“……不是。”
他捂着脸回头,却看见孟鹤堂的脸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热切情绪,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他叹了口气语气还是柔和了一点:“大哥,你别入戏太深了,我真挺忙的,你找别人玩去不行吗。”
“所以这真的是中国的后世,对吗?”
周九良无奈:“对对,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民国……一百零二年。”虽说总共也才三十八年吧。
“那现在还是中华民国?”
“不是,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孟鹤堂眼光轻闪,仿佛听到什么不易懂得的仙乐一般,将头缓缓垂下去了,嘴里还不住的喃喃:“共和国。共和,共和……”
他沉吟不决了片刻,又轻轻抬了头,语气轻缓:“那现在,还有日寇吗?”
周九良欲言又止的看着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了。”
于是孟鹤堂又笑起来了,一双杏眼弯弯的,仿佛有水光潋滟,周九良这才发现这人生的比他想的还要好看,他只是欣慰的轻叹:“真好。"
不等回答,他又自顾自的朝他轻声解释:“我父母都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只是那年我还在上学,回家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尸首异处了。”
“还有我娘跟我妹妹,我妹妹才七岁呢,身上的衣裳被撕的遍地都是,脸上被人咬的全是血,断气的时候还捂着肚子哭…那是十六年冬天。”
周九良心里突然一动,民国十六年,那是1937年,1937年12月。
南京大屠杀。
“你,真是来自中华民国?”他的语气要多犹豫有多犹豫。
孟鹤堂朝他点头。
周九良震惊到原地裂开,不知道多久才在心里勉强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早晨的霜露随着太阳跌跌撞撞的爬上来而逐渐散去了,两人并肩坐在研究院后院儿的长椅上,任由光透过树隙在身上撒下斑驳一片光影。
光影下,已经欣然接受自己成为天选之人的周九良撑着脑袋问他:“我叫周九良,你怎么称呼?”
孟鹤堂笑:“我的真名不方便透露,你就知道我姓孟就好了。”
“孟……”他砸吧砸吧嘴,"想来你也比我大,我管你叫哥吧,孟哥。你是做地下工作的吗?”
孟鹤堂点点头,却没说出具体是做的什么,周九良也明白是工作的特殊让他早已形成了天然的警惕性,能说出一个姓氏已经是莫大的信任,便没有再强求。
“现在的中国,一切都好吗?”
“当然。”周九良言简意赅的回答,“开天辟地,改天换地,现在的中国何止是好。”
他一顿,在一片安静中犹豫着开口:“你们那呢,也都好吗?”
风过林捎传出来沙沙的响声,孟鹤堂抬起头茫然的看向他,又突然眼神悲戚,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会……好的。”他给出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
会好的,会好的吧。
旋即,他似是不想让周九良的情绪被他影响,又平缓了表情苦涩的笑了笑:“给我讲一讲,你的中国,好吗?”
周九良又一瞬半垂着眼,又很快抬起来,在他安宁又温和的目光里,坐在长椅上缓缓讲了起来。
他讲了中国四十多年来的飞速发展,讲改革开放,讲科研成果,他讲战火纷飞的苦难岁月被永远铭记,讲曾经一穷二白的中国人靠着一股精神创造奇迹……
他讲了很多,小到汽车火车,大到世界政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讲了多少,只记得孟鹤堂的眼神始终闪着安宁的水光。
“真好啊。”他说,眼中的水光似乎要被睫毛割碎淌下来成一片星光,他苦笑道:“我虽一身旧雪,好在……你已是满怀盛春。”
周九良听着,却突然站起来,孟鹤堂的目光也随着他升高了一点,他朝他伸出了手:“孟哥,你跟我来。”
“去哪?”
孟鹤堂问着,却已经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两人一路出了研究院坐上了公交车,下车时周九良走的那么急,像是怕他来不及看到一样,孟鹤堂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新奇的大车就被他拽的跑了下去。
朱红城门,恢宏巍峨,他顺着周九良的目光向前看,湛蓝的天上一面高高飘扬的红色,他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他问:“那是,那是什么?”
“旗,国旗,五~星~红~旗。”周九良站在他身边回答。
“五星红旗……”孟鹤堂的眼又湿润了。
他发现他的泪窝儿真不是一般的浅,自打来以后一上午不知道掉了多少回泪,跟他拿着枪逼问自己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嘛。
他没有停留太久,挽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又去哪?”
周九良回头,对着他水涟涟的眼,声音坚毅:“带你看看,这后世山河。”
带你看看这后世山河。
两人又坐上了公交车,这一站要去哪,却是毫无目的,有故宫博物院,毛主席纪念堂,还有孟鹤堂口中的“京师大学堂"。
他一路都是笑着的,只是在手机上听着人介绍南京大屠杀纪念博物馆时哭的有些苦涩,他哭,却也笑,周九良只是在一旁默默给他递了张纸巾。
他说,这些年,他们也走了很多错路。
他说,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中国。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新中国的路从未有人走过,这条路只能摸索,偏偏又太坎坷。
周九良说,可只要走通了,那就是康庄大道,万里坦途。
兜兜转转,两人也不知道一天下来走过了多少路,只是最终的目的地又回到了天安门广场,那座古老的历史城墙依旧静静的矗立着,静观着夜晚的繁华霓虹人山人海。
“九良。”孟鹤堂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突然出声,声线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恍惚,他说:“好黑,我看不见前面,前面……有路吗?”
周九良沉默许久,倏而坚定回答,有,一定有。
“你向前看。”
突然,一束光从人群中打上去,忽得照亮了天上的那面红旗,那么鲜,那么艳。
就像是,星星火。
最前面正在组织活动的小学生们在人群中唱起歌来,稚嫩的声音在红旗下像是放飞的满天白鸽。
“红日升在东方
其大道满霞光
我何其幸生于你怀
承一脉血流
难同当
福共享
挺立起了脊梁
吾国万疆以仁爱
千年不灭的信仰……”
“看到了,我看见路了。”
孟鹤堂的身边也亮着光,他飞快的从胸口的口袋掏出钢笔和纸,匆匆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连带着钢笔一起交给了他。
“中国会亡吗?”他问。
周九良眼神坚毅:“不会,因为有你们。”
“那中国的后世,还会被他国所辱吗?”
“不会,因为有我们。”
孟鹤堂笑了。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救国,现在我知道了。”
这束明亮就那么从红旗上映照在他身上,在他漆黑一片的身后照出了万丈锦光:“只有创造过辉煌的民族,才懂得复兴的意义,只有经历过苦难的民族,才对复兴有如此强烈的渴望。”
“为何要救国,就是为了重整这破碎山河,以待后生!”
一如他来时那样,他走的也是匆忙,周九良只来得及接过了那只钢笔,而那张写着他真实姓名的纸片没有来得及递给他,只是他看清楚了他的名字。
孟鹤堂。
最后一个“堂”字写的潦草,下面一笔横飞了起来,使得整个名字看起来有些像鹤觉。
突然,原本还嘈杂的耳边骤然安静,周九良看着他笑着,义无反顾的回了头,身后是繁华锦绣的山河,他却缓慢而坚定的走向了那个破碎不堪,战火纷飞的中国。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有些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
百年前有人的直面战火,换得了百年后有人的可守山河,他迈步而去的一刹那,周九良仰起头,天安门的城楼恍惚间亮如白昼,高耸的城墙上仿佛传来浑厚的,坚定的,带着中原语气的磅礴之音。
这声音不大,可是震耳欲聋。
“中华人民共和国,”
“中央人民政府,”
“在今天——”
“成立了!”
礼炮齐鸣,锣鼓喧天,他看向天空,只见红旗之下,海清河晏,目光所至,国泰民安。
/首先,这是个甜文。其次全文3w3,很长,没耐心很难看下去,建议直接不看。
/abo大框架,但具体细节设定与一般abo不同
/很狗血很玛丽苏,提前避雷。
/文中所有医学知识都仅仅服务于剧情,不要细抠。
/ooc,别上升,别考据。
/以上。那就让我们,开始。
01
下午我去玫瑰园给我舅送东西,一进门就看我舅妈对着手机开心地难以自持的模样。
我有些好奇,笑着问:“什么东西这么开心啊舅妈?”
我舅妈激动地把手机递给我:“你自己看!”
我接过来,见屏幕上两张刚出炉的结婚照。
我看了许久,旁边是我舅妈兴奋的碎碎念,我怔忡了好久,半晌才回过神来,长长舒了口气,也笑了:“太不容...
我看了许久,旁边是我舅妈兴奋的碎碎念,我怔忡了好久,半晌才回过神来,长长舒了口气,也笑了:“太不容易了,七年了,这两个b终于愿意领证了。”
我说完顺手把这张图片转发给了我自己,从玫瑰园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看这张照片。
照片里陶阳贴着郭麒麟坐得端正,矜持乖巧地浅笑着,眼里却是实打实的纯粹的开心。
就在昨天下午郭麒麟还在实验室跟我们一起加班,今天就能拐着陶阳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把证领了,属实牛逼。
这让我想起许久之前周九良对于筱怀说的那句话。
“如果说这是把游戏,陶阳对着郭麒麟是裸水晶,只要郭麒麟想,他动手点一下就能赢。你吧,零龙塔呢兄弟。”
我由衷地赞叹周九良真是个哲学带师。
但与此同时,我也微微有些心酸。
毕竟我也曾尝试过破二塔,可惜这把游戏里我终究也不是主角。
02
我第一次见陶阳是在2004年8月13号。
那天天很热,热的人心烦,客厅里打了两个电风扇仍是蒸得人喘不过气。
吃早饭的时候,我那个刚从天津老家来的小表哥心情好像不是太好,绷着脸的样子跟我舅如出一辙,当然也不大一样,我舅沉下脸的时候比较有威慑力,很符合电视剧里那个叫“不怒自威”的形容,相比之下,我表哥就显得就有些稚嫩了,更像是摆脸子。
但是我能理解他,半年前我刚跟我从天津老家搬来北京的时候也烦了那么一阵,我舍不得我被迫扔掉的弹珠、卡片、溜溜球,舍不得树上的鸟蛋,田里的草垛和路边的胶泥,也舍不得那些跟我天天鬼混在一起的小伙伴。
但是,有一说一,人真是适应能力极强的动物,也真容易喜新厌旧。很快我就习惯了新的住处、新的朋友、新的生活,并完全不觉得有哪里比不上老家,毕竟城里的新鲜玩意儿比乡下多得多了,更容易捕获人的心神。
所以,我敢肯定,他也很快就会把自己现在割舍不下的东西抛之脑后,重新拥抱崭新的生活,搞不好还会后悔半年前曾拒绝过我舅接他过来的要求。
饭吃完了,我一不小心多吃了一个肉龙,捂着发撑的肚子愣神,我又抬眼看了一眼我的小表哥。
他吃饭一如既往的斯文,慢条斯理地好像一辈子没有尝过饿肚子的滋味。
但我知道不是,他只是一直这样,从小到大每次我去他家里做客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这幅样子,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让人觉得有点儿无趣。
我妈说,这是因为他跟他爷爷奶奶长大,所以耳濡目染嘛,理所应当沉静。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耳濡目染他全家人都如出一辙的沉默寡言,他很会说话,甚至于在他5岁的时候就得到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评价,我妈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他能轻而易举把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哄高兴。
我爸说这么小就能说话做事这么圆融,谁也不得罪,足以见得我这表哥是个正儿八经的聪明人。
当然,或许是为了安慰那时候听得快哭的我,我爸又补充说,不过,越是这样聪明、早熟、骄傲、眼高于顶的孩子越是迟早要吃一次大亏的。非得跌个大跟头才知道这世界上原来还有靠聪明和算计解决不了的事。
那时候他说这话的时候,估计酸的成分居多,于是我们谁也没想到,就在一个月后,我表哥就亲自把那个唯一能让他吃亏的人领回了家。
03
那天我小表哥吃完早饭后,正准备同往常一样,上楼宅在房间里看书学习。我舅妈却罕见地拦住了他。
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相处过一两个假期,还未曾处地如同亲母子一般亲近,我舅妈说话时还带了一丝小心翼翼,说:“你最近总闷在房间里,虽说是学习用功,可这样闷着也不大好。你要不要出去散散心?等会儿我跟你爸要去福利院里义诊捐助,你要不要跟着去玩儿?”
我小表哥看了看外面的天,迟疑了一瞬,还没说话,还在吃饭后水果的我舅舅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用勉强,反正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眼见着我小表哥抿了抿唇,抬眸对着我舅妈笑了,说:“谢谢妈,等会儿走的时候您喊我。”
我舅妈很开心地应了。又转过脸来问我。
开什么玩笑,那天热的人要脱水,我出去怕是要被晒化了,而且我跟岳哥约好了要去后院撸狗,违约不好,不好。于是我利落地拒绝。
苍天在上,如果我早能知道,就为了撸几只胖乎乎的蠢狗,我会错过见陶阳的第一眼,那天就是再热个十度我也要去。
可惜,哪有那么多如果。
04
下午四点钟,我跟岳哥刚喂完了狗回家,将将从西苑的井里捞了两个冰镇的西瓜上来。
我清晰地记着,那时我穿着短袖短裤,毫无形象地盘坐在大院里的藤椅上,腿上环抱了半个西瓜,一边懒懒地用勺子挖西瓜吃的满脸汁水,一边用手背抹着汗央求岳哥把风扇更偏向自己。
就这么个又寸又不着调的点儿,头顶着无法直视的骄阳和濡润的穿堂风,我听见听到院子里正在背经典、修药材的哥哥们叫师父师娘,然后饼哥无比好奇的声音传来。
他问,师父,这孩子是谁啊?
我迅速从西瓜里抬头,先看到的不是走在前面的一群大人,而是最后面跟我小表哥身边,那个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小白猫的小孩儿。
我承认我从小到大都是有些颜控属性在的,于是在看见这个小孩子的第一眼,我的心就震了一震。
他好小,看起来比他怀里那只瘦巴巴的小猫还要懵懂得多,又好白,小小细细的手指揽在小猫白色的毛发上,白的通透,像秋天的霜一样莹润。
再抬头,我对上他的眼睛,大大的杏眼,又密又长的睫毛,微微上扬的眼尾,瞳仁黑白分明,黑的像沾了露水的新葡,白如夜晚撒下的月光。
他跟那只猫一齐向我看过来,两双颜色不同的眸子,如出一辙的干净茫然。
那一刻我话都说不出来,只呆傻地听见我舅舅言简意赅地跟所有围上来的师哥们解释。
“这是郭麒麟领养的,以后就是你们最小的弟弟。”
师哥们都围着新来的小孩,眼神黏在他身上,跃跃欲试想摸想抱,现如今再回头看,我说句不好听的,那场景,跟一群哈士奇中间突然来了一只长得好看的小奶猫没什么两样,都nm恨不得能扑上去舔两口。
一片叽叽喳喳中,饼哥操着他的公鸭嗓,努力放柔了声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宝儿?”
但这小孩没有说话,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那张漂亮的脸上,一丝反应也无,只垂眸摸着他的猫。
我小表哥走上前,几乎是半搂着他,皱着眉隔绝我们所有人兴奋的试探,他有些不高兴,严肃地说:“你们不要吓到他。他还不会说话。”
说完他便牵着这小孩回了他自己房间,留我们一群人面面相觑。
饼哥很委屈:“我咋就吓他了?”
岳哥费解地挠着头:“他看着怎么都该有三四岁了吧,咋还不会说话呢?”
一起去的栾哥被我们追着解惑。
“不知道多大,师父说明天给他测个骨龄。”
“就在南郊那边的济生福利院,他是个孤儿,去年冬天他爸妈因为工厂意外失火去了。他好像是外地人。也没联系上他别的亲人,就送到福利院了。”
“院长说,工厂失火的时候他好像就在外面沙堆上玩,看着火烧起来的,估计是那时候受到了刺激,他一直都不说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大林说自己随便逛一逛,结果回来就牵着他,跟师父说要带他回家。”
“陶阳。他应该叫陶阳。”
05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都一致留在了玫瑰园,端着碗翘首以盼。恨不得一秒钟就要往楼梯上看一眼,好像下一刻陶阳就要抱着猫从楼上下来,软软怯怯地跟我们打照面。
但是很令所有人失望,我表哥是一个人下来的,跟我舅和舅妈打了个招呼,就迅速收拾了一些吃的,用托盘端着上了楼。
那会儿得有两三个师哥都跟着我失望地叹气。
中间我舅妈有些不安,想上楼看看,我舅却拦住了她,说:“没事儿,不用管。郭麒麟说的他会自己照顾他,连个饭都喂不好,他还怎么养人家。”
我舅妈于是犹豫地坐了下来。
第二天,我们都自发起得很早,因为都知道要给陶阳做检查和上户口,满心满怀地期待又好奇。
五六个医生围着陶阳一个人转,最后出了好厚好厚一层报告单。
高师叔沉吟着说他心理上问题很多,基本上可以判定是非典型孤独症,所以才不说话,对外界刺激反应很小,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他大概还有些神经官能症,因为给他放火焰的视频会有明显的疼痛的反应。
于大爷说他有轻度的胃病,有一些营养不良,轻度贫血。
最后,我舅看着他的骨龄报告也有些惊讶,颇意外地说他实际上比我小不了1岁。
当时我们一群师兄弟看了看不远处大概还没个四方桌子高的陶阳,怎么也不相信他快有6岁,我们私下认定他只有4岁,反正栾哥也说骨龄这种东西本来就测不准人的真实年龄,只是个参考而已。
那天下午,我舅和郭麒麟带他去上户口,他那会儿走哪儿都抱着他的猫,他不局促也没有羞赧,抱那只猫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什么依赖的神态,他好像并不把那只猫当什么精神支柱,倒像是只是攥了个自己的东西带着而已,好在那只猫很乖,任由他并不很温柔地抱着到这里那里去。
上完户口郭麒麟领着他回家,我们十几双眼睛灼灼地望着他,但谁也不敢轻易跟他说话。
那长长一页的病例报告属实吓到了那时候的我们,在我们心里,他比颗玉珠子还脆弱,大声说话都要震碎了他。
养过花的都知道,越漂亮的花越是娇养地厉害,非得你倾注大量的心血养护不可。
那时候,陶阳就是玫瑰园肆意生长的沙棘草堆里唯一的那朵小玫瑰。
最开始出现的问题是,陶阳不能够适应新的环境,没有办法睡觉。
郭麒麟挂着两个黑眼圈疲惫地来求助我们,我们着实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最后好在郭麒麟的睡前故事能哄他入睡。
没过多久,陶阳又因为胃痛呕吐住了院,我们才知道他一次根本不能吃太多东西,郭麒麟太爱护他,喂他太多样食物,他又不说话,又不会拒绝,便吃出了差错。
大概半个月不到,陶阳又突然起了一身的疹子,红肿的很吓人,我们才知道他花生过敏。
彼时我们几个离客厅远远地吃着花生酥,饼哥纠结地说:“他好麻烦啊。”
四哥赞同地点点头:“是这样的。明明花生就很好吃。”
张九龄捻了捻糖纸,幽幽地说:“可他长得好看啊。”
我们顿了顿,齐齐叹了口气:“唉。也是。”
张九龄砸巴着嘴,煞有介事地说:“大概人都要为精致伴生的脆弱买单。”
饼哥惊了:“高级,你从哪儿看来的?”
张九龄范儿都起来了,正准备装逼,但顿了顿,半晌尴尬地说:“我忘了。”
四哥打了个哈哈:“那就是鲁迅说的。”
06
就这么磕磕绊绊过了一个月,郭麒麟基本上已经摸清了所有养陶阳的注意事项,说真的,郭麒麟一直都是个狠人,不但不声不响地领着陶阳去医院测了将近一百种过敏原,什么常规的吸入、食入、接触都测了个遍,更离谱的是这人还有一个专门用来记录陶阳睡眠饮食、情绪变化、细微反应的本子。
那时候我就应该看出来他是个搞科研的料。
可也就是我们大家都觉得他快在陶阳那儿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时候,很不幸,我们开学了。
陶阳的情况显然还入不了学,高师叔和我舅都觉得首先要治疗他的心理疾病,至少让他对外界有反应了,最好是能张口说话了再去上学。
当然,很显然他完全高估了自己那时候在陶阳心里的分量。他走了之后陶阳除了没有午睡之外,完全没有半点异常,安安静静地在家待了一天。给他吃什么他便吃什么,牵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甚至中间饼哥没忍住去摸他,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乖乖巧巧地站在原地任由饼哥又亲又抱。
很后来我才知道,郭麒麟在福利院遇到陶阳的时候,他也是正在被一个小女孩捧着脸亲,半丝反应也无。
当然,我也是那之后才隐隐约约反应过来,对于那时候的陶阳来说,你掐他和亲他对他来说也许并没有任何分别,他根本感觉不到恶意和爱,如果那天去的不是郭麒麟,是任何一个别的人,只要伸出手,也可以把他带回家去。
因此我无数次庆幸,还好是郭麒麟去的及时。
但与此同时,我又开始无限地后悔,我艹我那天到底为什么要去撸那两只蠢狗。
如果那天我也去了,是不是遇到他的就会是我,是不是后来那些年昏天暗地的暧昧和荒唐,讳莫如深的纠缠与旖旎,是不是至少我也能参与两分,而不是从头到尾狼狈旁观。
但还是那句,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07
陶阳无差别的冷漠,着实让郭麒麟难受了一阵。
但要不说聪明人总归是聪明,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人就在他手边,他有许多许多年去跟陶阳培养任何一种他想要的关系与例外。
那可真的是件无比耗费心神又极其容易让人沮丧却步的工程。
一开始我们还陪着他一起努力,努力逗陶阳,逗他笑,逗他说话,甚至尝试逗他哭。
但是半年多之后,我们已经开始劝了,劝郭麒麟,劝他少做无用功,劝他接受现实。
陶阳可能真的就是个玻璃做的小哑巴。
但郭麒麟依旧带着那种长征两万五千里的气势,他一边第不知道不少次纠正陶阳拿筷子的姿势,一边气定神闲又意气风发地跟我们宣布:“你们等着吧。再过不久,你们就能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叫我。”
这下连我舅妈都听不下去了,给他盛了碗鸡汤,说:“这孩子,怎么一大早的就说梦话。”
08
后来看郭麒麟那天说的还真的是梦话。
陶阳真的张口说话其实在很久之后了。
那是陶阳来玫瑰园的第二年的寒假,离新年只剩下四天。
那时候,在高师叔的治疗下,他已经好了很多很多。最起码是很有人气儿了,跟他说话会有反应,他仍然从来不哭,但偶尔会笑。
我第一次见他笑是在某个下午,郭麒麟带他在后院池塘喂鱼,低头不知道在跟他说什么,然后俯身捉了一条我舅口中2000块一尾的小金鱼,随意放在他手心,阳光下小鱼扭动着身体,水珠迸溅在他脸颊上,鱼尾摆动轻搔他白嫩的手心,不知道是不是感觉有些痒,他一边向后躲了躲,一边抬起头对着郭麒麟笑。
我此前从未见过昙花,但在那一瞬间,我远远望着,脑海里就突然浮现了“昙花一现”这个词。那个笑容真的好短,像刚上唇畔就隐退,又是无声无息,真的好像一朵昙花在角落里悄声无息地舒展了一瞬就又像是怕被人惊扰了一般立刻收回。
我看着郭麒麟的反应就知道,那绝对不是他第一次见陶阳笑。但他居然没有跟我们其他任何人说过,这个狗比。
我第二天问了郭麒麟,问他陶阳第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对谁?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活像我问了一句什么弱智的废话,然后他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张了口,说,当然是对着我。什么时候就不能告诉你了,总之大概比你想的要早一点。
我那会儿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气的要死,口不择言:笑算什么,你要能让他说话那才是真有本事呢。
郭麒麟便收了笑,不说话了。
我说完就后悔了。
这话可真太恶毒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我跟九龄都已经在网上研究手语了,我们都觉得让陶阳说话已经不太现实了,那总得有个办法跟陶阳交流吧。
但是郭麒麟撞见我们教陶阳手语那天发了很大一通火,吓了我们一跳。
他说,陶阳肯定会说的,你们能不能别添乱了。
我们唯唯诺诺地附和道歉,不是真的觉得他对,是觉得他真的有点可怜,明明他自己都有在偷偷问高师叔,如果陶阳以后都不能说话了,把他送到特殊教育学校会比普通学校更好吗?可是当我们尝试戳破他心底最后的期许与希冀的时候,他还是那么难以接受。
饼哥说不远处公园后面有个废弃的木屋,他之前跟栾哥岳哥他们在那儿喝酒打牌,在家待的这么无聊,不如带我们去那儿找找乐子吧。
当时顶无聊的我们双手双脚赞成,于是几个人带了一堆零食、水果,和几副扑克牌就往公园冲。
郭麒麟一开始不大乐意去,他嫌冷,但那时候已经不是他刚来玫瑰园跟大家都不熟的光景了,我们大家早已打成一片,熟的过分了。于是我们几个就合伙拽他,他一开始还推拒,但饼哥直接抱起沙发上的陶阳就走,郭麒麟便立刻跟上了。
你看,就是在那么久之前,我们就都知道如何能让郭麒麟妥协。
那公园离玫瑰园大概有一公里多一点儿,去往那儿的路上,早前下的雪被车辆与行人踩踏成了溜滑的冰面,得小心翼翼才能走的稳当,为了不摔了郭麒麟的心头肉,那一路陶阳被我们几个轮番抱着,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他身上隐隐约约的石榴味润肤乳的味道,为那个枯燥的冬天添上了一抹柔柔的生动的红色。
等到了木屋之后,我们兴奋地蹦跶了一会儿,东翻西找地探索这房间里的“宝藏”,等终于冷静地坐在旧沙发上休息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那木屋破旧的可怜,窗户旧损,呼呼灌着冷风。
陶阳本就被我师娘裹得像个小粽子,出门时饼哥还给他捂了厚厚的围帽,而郭麒麟那个心机狗出门时多穿了一件厚外套,两个小b崽子抱在一起坐在避风的角落里吃我们带的零食,而我们几个则在房间中央冻的打颤。
好在饼哥很有先见的带了打火机,我们在木屋里翻了一番,找了一堆纸箱跟干柴,没怎么费力就点起了火。
后来我们围坐在火堆旁玩乐胡侃,四哥领头用树杈叉了橘子和苹果架在火上烤,我们纷纷效仿,把带的水果、面包、肉脯甚至薯片都烤着吃。
因为陶阳还是不怎么喜欢火,郭麒麟便一直拥着他在角落的沙发里坐着,没有过来。
快四点钟的时候,饼哥翻挑着木柴,懒洋洋地招呼郭麒麟过来拿点儿我们烤的东西。郭麒麟犹豫了一下,便起身过来。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张九龄无意间添了最后一把干柴,火势腾地猛烈起来,陶阳又刚好抬头,面前没了遮挡的他,直直对上了那团窜了半米多高,迸着火星的火堆。
我想他大概吓了一跳,所以才立刻颤抖着睫毛垂下了眼,紧紧抓住了郭麒麟的袖子,用力地指节泛着青白。
我们都望过来,那时候房间很安静,除了柴火燃烧的声音和微弱的风声,再无其他。我们都没有错过陶阳说的第一句话,很小声很短的一句,说的很快很着急,声音沙哑艰涩难听,活像沙砾摩擦冰面。
他说:“别过去。”
对郭麒麟说的。
09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我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大概也跟着饼哥、四哥他们一起怪叫,也可能是跟九龄一样不可置信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但我记得当时郭麒麟的反应,他在短暂地怔忡后抱着陶阳哭了,哭的又隐忍又如释重负。
我后来再没有见过他那样失态过。
那之后陶阳就渐渐恢复正常说话,不久后我舅妈带他去办了入学,他上学的第一天,林林总总十几师兄弟去送他去教室,引得当时许多人出来观望。
再后来那些时刻围绕着陶阳的噩梦也很少光顾,那些灰暗的阴霾的一切都慢慢消散,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陶阳慢慢变得鲜活、灵动、聪明、骄傲、活泼。在郭麒麟的溺爱下,他甚至有些任性。
不过他任性得刚好,捉弄完人后仰着小脸装无辜的样子可爱极了,少有人会真的跟他计较。
反正我是不会,我跟郭麒麟一样,无论多少次都永远向他的上目线投降。
10
我14岁的时候,周围的师哥基本都分化完成,很多都有了对象,甚至有的成家立业,过得蜜里调油,我于是对情情爱爱的东西开始懵懵懂懂,那时候,我曾梦见过陶阳几次。
其实这很能显出问题,如果我足够敏锐的话。
但同时最大的问题在于,我每次梦见他,都只是跟他一起玩闹,最多的时候大概牵个手搂他两下,从来没有过超出我们关系的范围。这就让我每次醒来回顾时,都理所当热地觉得这很正常,并不代表我对他有什么绮丽的心思。
直到我第四次从有他的梦里醒来,突然意识到,每一次梦到陶阳,都只有我跟他,没有别的师哥师叔,甚至连同他几乎形影不离的郭麒麟的身影都没有。
我一下茅塞顿开,我悟了,我对陶阳多多少少是有点儿小心思的。
反应过来后,我开始又高兴又忧郁了起来。我算了算,16岁我跟陶阳都会分化,我这么猛的人,肯定会分化成了个alpha,而陶阳那么漂亮又那么弱鸡,他必会分化成一个omega,饼哥说,最猛的A跟最甜的O是人间绝配。
虽然陶阳现在又爱骂人又腹黑还有点儿任性,多多少少还有点儿猪,一点儿也不解风情,但他是我们玫瑰园唯一的小玫瑰,任性点儿猪点儿怎么了,他咬着指甲呵呵笑的样子虽然是有点儿蠢,但是确实能把我心甜化了。
所以我单方面认为他是个小甜O,没有问题吧?
而且,他还没有我下巴高,我们有最萌的身高差,而且而且,我们都那么白,多配啊。
我暗戳戳地开心着,连看陶阳的眼神都更温柔了,我有一天在花园里捏着陶阳的脸,都忍不住想说,小崽儿,该算的我都盘算好了,我们就是青梅竹马最好的剧本!
但是还没等我说话,下一秒陶阳就被郭麒麟叫走补习数学了,我望着陶阳不情不愿地嘟嘟囔囔却也乖乖跟着郭麒麟走的样子,我一下就忧郁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要把陶阳拐走的难度还是有点大的。首先我舅舅舅妈可能不是很赞同,但最重要的拦路虎是郭麒麟,郭麒麟的话,大概我刚显露出来苗头,他就会想法子弄死我吧。
这番想法真不是我把我自己表哥臆想的太恐怖太残暴了,是真的有前车之鉴。
陶阳刚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我跟郭麒麟在楼下等他放学,中途我们去了个厕所,低头洗手的功夫有三个男生嬉笑着推推搡搡地进来。
我跟郭麒麟转身正要出去,就听见身后领头的那个黄毛嘴里提了陶阳的名字。
郭麒麟立刻顿住了。
“哎,你们班那个陶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艹,你装你妈呢。还能怎么样?你就说好不好上手吧?”
“他你就别想了。你刚转学过来,你不知道,他在初三跟高中部哥哥一堆,天天都有人接他送他,不好惹着呢。”
“是啊。而且他可是出了名的难搞你知道吧?金贵的很,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人的,看都不看你一眼。”
“真的,贼他妈高冷。”
“高冷个几把,就是喜欢装。这种货色我见过的多了,其实上手了之后在床上最浪。他也就是没分化,要是分化了,你信不信我一个月就让他揣上我的崽儿?不过你都说了他外边儿哥哥那么多,也不知道被人透过几轮了,我还真……”
他后面的话都没机会说出来。
那天我第一次见识到了郭麒麟真正发火的样子,他拿着从拖把上拆下来的木棍,下手完全没有理智跟分寸,那人捂着脸哭天喊地地求饶,郭麒麟都没有停手。
他那时候跟一头被惹急了的狮子一样,面无表情却狠戾的吓人,我一开始还跟着动手,到最后我都吓得忍不住劝他算了。
那天陶阳看见郭麒麟袖子上外套上的血的时候,还傻不愣登地问郭麒麟他流鼻血了吗,郭麒麟那时候已经淡定地什么也看不出来,应他说是上火了。
陶阳可真是个傻白甜,他什么都不知道,带着放学时倦鸟归林的高兴劲儿,一路上乐乐呵呵地,一脸的天真跟郭麒麟说要少吃点儿辣。
想到那个傻逼的惨样,我忧愁地叹了口气,怂怂地想,晚一点儿也没关系的吧,我再铺垫铺垫,等我跟陶阳都分化了,我再表露心迹也不迟现在还是太早了,太早了。
苍天后土,如果我能早点儿知道,那天被我咽回肚子里的话,我将这辈子都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那我一定要早早早早地同他表白心意,即使不成,至少让他知道,在无数个明月孤照的夜晚,他也曾入我的梦。
只是又是那句老话,可惜没有如果。
11
陶阳15岁那年的开春,郭麒麟刚刚过完16岁生日不多久,就分化成了一个alpha。
我舅妈为此准备了一个小型的庆祝宴,比较亲近的师哥师叔师大爷都带着贺礼来玫瑰园吃饭。
郭麒麟被一群人围着脱不开身的时候,我随口问正埋头吃草莓蛋糕的陶阳:“小崽儿啊,你以后想分化成啥?”
他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肯定是alpha啊,alpha是最猛的了。”
我以前居然从未想过这种结果,一下子愣了,无措地说:“可是,可是,我也是要分化成alpha的啊,那我们……怎么在一起啊?”alpha跟alpha也能在一起吗?
陶阳真的是个猪逼,他还在开开心心地吃蛋糕,茫然地看我:“什么?那你就也分化成alpha呗。那咋了?什么我们一起?”
可能是我脸色不太好,陶阳看了看我,想了想,推给了我一盘蛋糕,安慰我道:“你是不是听说alpha之间信息素会互相排斥,觉得以后我会因为不喜欢你信息素的味道不理你啊?没事儿,你别瞎想,就算你分化后信息素是花生味儿的,也不会影响我们之间坚固的革命友谊。你永远是我的好哥们!”
眼见着我脸色都绿了,陶阳咬着蛋糕叉子犹犹豫豫地小声补充:“真的,你相信我,我顶多在你信息素浓的那几天躲着你。平时我们还是好兄弟。”
我当时气的话都说不出来,狠狠的戳着那盘草莓蛋糕,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他妈的我怎么看上这么个笨比啊。
可是旁边那个小笨比还在不乐意地嚷嚷:“哎,你不乐意吃可以还给我啊,你戳它干嘛。”
那一晚上我都没再跟陶阳说话,我怕被他气死。
但回家的路上我就又想明白了一件事儿,陶阳在别的事儿上其实很有脑子,聪明的招人恨,唯独在这方面不开窍,一来那几年的孤独症终究对他的感情认知是有影响,二来也侧面说明真的还没有人住进过他的心。
既然还没有入他的眼,按照近水楼台先得月来说,只要我努努力,取得最终胜利的很难不是我吧?
理清楚这些的一瞬间我神清气爽,郁气全无,心里都开始盘算该怎么自然地正式把我跟郭麒麟的关系从表兄弟变成郎舅姻亲了。
于是第二天,我跟我的大舅哥,哦不,是表哥,一起打游戏的时候,我胆子很大地暗示了一下。
“你觉得以后陶阳会分化成什么?我猜他是个omega。”
但凡他随口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我就能顺理成章表示omega早晚要出嫁,嫁的远不如嫁的近,何不让我们就亲上加亲云云。
可郭麒麟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他没怎么思考就接了话:“都好。”
我没想到是这种回答:“啊?”
郭麒麟那天心情不错,难得多说了两句:“我说他分化成什么都好。陶阳他自己是想分化成alpha的,他天天听人说alpha厉害、强,所以觉得当个alpha很威风。小傻子,最近有点儿中二病。
不过他分化成O也不错,我又不是护不了他,他也就不用努力变得强大、独当一面,更不用接受那些慕强主义的为难。
beta也好,又不受腺体跟信息素的支配,也没有什么发情期的折磨,这样他的人生就少了很多迫不得已和不由自主,多了许多许多选择。”
如果我真的拐走了陶阳,我也能这样了解陶阳吗?我能替他谋算的那么周全吗?
12
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总觉得对着他心虚,我一想到我想拐跑他,却根本照顾不好他的事实,就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我躲陶阳从早春躲到了初夏。
五月末尾天将将开始热的时候,陶阳的身体突然间开始不对劲起来,虽然他因为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而被传的很高冷,但其实亲近的人都知道他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猪,活泼好动,贼能吃,也睡得香。
郭麒麟带他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查了个遍,报告都显示没有任何问题。
我舅按中医辨证给他开了药,但也只是好了一两天便又开始变本加厉。
短短两周,他瘦了5斤,趴在郭麒麟怀里微红着一张小脸说不舒服的时候,郭麒麟那张脸沉的能滴水。
远在国外出差学习的高师叔听到消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到了玫瑰园后,他看了看那厚厚一匝检查结果,又问了陶阳半晌,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道:“他这个表现……排除了器质性病变,其实我觉得,更像是在分化。”
可陶阳在那年的农历八月才满15周岁。
但高师叔除了是个研究青少年心理的心理医生,还是专精ABO生理的专家,他说的话,实在不容怀疑。
郭麒麟皱着眉摸了摸陶阳烧得有点儿发烫的脸,问他最关心的:“我记得我分化的时候,只是偶尔觉得有一点儿热,没有别的反应。怎么陶阳会这么不舒服?”
高师叔斟酌地说:“他现在属于一种能量的高消耗状态,发热跟头晕是正常的。他跟你不一样,你只是长腺体。陶阳除了腺体之外还在……长子宫。他肚子不舒服也跟这个有关。”
郭麒麟愣了一下,他只是关心则乱,听了这话一下子全都理清了,彻底放心了,低头蹭了蹭陶阳的额头,笑了:“怎么办陶阳,这下你当不了威风的alpha了。”
我也笑了,说:“啧,也不知道谁天天说自己一定分化成最猛的alpha的。怎么是个omega啊?”
陶阳倚在郭麒麟肩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失望跟沮丧,偏偏还娇气的要命,根本说不得,闻言抬眸瞪了我一眼,恹恹地骂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跟郭麒麟说觉得我会分化成omega。肯定是因为你,我好好的要分化成alpha的被你给方没了。你个瘟逼。”
我当时被骂的人都傻了,两三个月不咋跟这b小崽子玩儿,他怎么更不讲理了?
我那会儿正给他剥枣片,闻言乐了:“四哥可分化的比你顺利多了,他当时可是基本上啥感觉都没有。谁跟你似的,弱鸡一个。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个要早产的孕妇。”
陶阳恼的要把碗里剩下的药泼我脸上。
我乐呵呵地跟他道歉,然后不自主地脑补他有一天真的怀了孩子的模样。
他这么猪里猪气、笨手笨脚的人,要是真大了肚子,我都能想象出整个玫瑰园的人围绕着他小心翼翼、惊慌失措、草木皆兵的样子。
那时候,我哪知道,这世界上那么多阴差阳错,有一种阴差阴错就会让陶阳没了生育的可能。
13
自陶阳分化以后,我跟郭麒麟里里外外向四哥打听了许多分化后的注意事项。
四哥说:“开始分化了就没啥事儿了,就中间分化外生殖器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儿疼,其他的啥感觉都不会有。”
我当时听完就彻底放心了,陶阳才刚刚开始分化,第一次发情期怎么也得等明年,到时候提前跟四哥或者我舅妈打个招呼,让他们帮个忙给陶阳打抑制剂不就完了。
郭麒麟则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14
2012年的农历九月十一,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日,那天风和日丽,虽过了中秋,却还是残存着三分暑气。
一家人照常用了早饭后,我舅跟师哥们早早去了医院,舅妈跟翠姨则一起去往老城的一家裁缝店去改衣服,玫瑰园仅剩我、郭麒麟、陶阳、张九龄,四个人排排坐在书房写作业。
写作业写到一半,陶阳趴在桌子上挎着脸说热。他那会儿刚过了15岁生日,声音也刚刚开始到变声期,说话的时候哑哑的沙沙的,倒像他从前刚睡醒时候含着一股困顿时说话一样,听来很软和招人。
他说完后,张九龄给空调打低了两度。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不到,陶阳又写不下去了,皱着眉烦躁地把笔摁在桌子上来回滚动。
这回他没说话,郭麒麟看了看他,从书房的小冰箱里拿了瓶橙汁儿给他。
陶阳抱着那瓶橙汁儿贴在脸上冰了一会儿,又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终于安生了下来。
但这次只安生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又开始热的扯衣领。
这次我没忍住,看了看他写了不到十道的数学题,无奈道:“你要是不会写,我们仨谁都能给你讲讲,你别难受了祖宗。”
陶阳烦躁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真不热吗?”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空调:“空调都18度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陶阳语塞了一瞬间,正要跟我掰扯两句,张九龄鼻子突然动了动,然后疑惑地问:“我好久没喝过了,百颜的橙汁现在是这个味儿了?”
他话说完,我愣了愣,使劲闻了一下,疑惑道:“这不就百颜的味道?没变啊。”
我话音刚落,对面的郭麒麟脸立刻变了,腾地站了起来,攥了陶阳的手就出了书房。
我人当时就懵了,陶阳跟我一样懵,临出门时我还听见他不明所以问郭麒麟怎么了。
我茫然地看向张九龄,张九龄脸色也变了,不解中带着惊慌,失神地喃喃自语,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努力说服自己:“我靠这不才四个多月么?不是吧不可能……”
我更懵了:“什么不是吧?”
张九龄抹了把汗,弱弱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刚刚好像闻到陶阳信息素了。”
刚分化的omega哪来的信息素,信息素不是在第一个发情期之后才……
我想到某种可能一瞬间如遭雷击,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问:“书上不是说…半年到一年?四哥也是九个月…”
张九龄已经吓得有点儿结巴了:“应该是……是我闻错了吧,半个月前高师叔不是还给陶阳做过检查,他还还没发育好。应该不是。”
我刚松了口气,也想说“应该是你闻错了”,张九龄就又纠结又费解地开口了:“可是,我闻着真的…,我手心都跟着热了起来……”
我的心就又提了起来,那一刻恨极了自己没能跟陶阳一样提前分化,什么也闻不到。
接下来的一切我到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像踩在云端,飘忽不真实。
张九龄闻到陶阳越来越浓的信息素躲下了楼,郭麒麟勉强镇定着给自己喷了点儿阻断剂,拿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两支omega抑制剂进了陶阳房间。
我定定地立在陶阳房间门口,有些迷茫紧张,但也觉得没什么大碍,就像四哥说的,打了抑制剂就好了吧。
半个小时后,郭麒麟却带着一身湿透衣衫的汗水,脚步错乱地从屋里出来,拧着眉完全没了冷静,慌乱无措地问匆匆赶到的高师叔:为什么抑制剂对陶阳没用?
我怔了,我没有明白什么叫“抑制剂对陶阳没用”,怎么是没用?
高师叔却已经脸色大变,顾不上跟我们说话就急急冲到了陶阳房间。
我呆滞地看着这一切,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放。
极其煎熬的五分钟后,高师叔从陶阳房间出来,我那时候是第一次见他那么不淡定,他擦着汗,说话时嗓子都有点儿抖,他快速地说:“麒麟,你听我说。陶阳他是抑制剂排异。现在只有两个方法,要么现在立刻把他送到医院我……我给他切除腺体还来得及,要么,要么赶紧去找个家底清白,私生活干净的,合适的alpha,完全标记他。”
我那时已经跟着德云社的中医传习班学了一年多,勉强知晓“抑制剂排异”几个字的分量,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老师口中“十万分之一”概率的事会发生在陶阳身上。
我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眼前都觉得有光影闪闪烁烁。
我仍在头晕目眩的时候,郭麒麟突然张了口,以一种很平静却不容置疑地口吻说:“你们下去吧。”
我傻傻地侧身看郭麒麟,他好像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除了额角未退下去的汗,其他看不出任何异常,淡定地像是刚才所有的兵荒马乱都没发生。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那扇门。
很多年后,我问过一次,问郭麒麟那时候在想什么,他说那时候只听见陶阳在屋里哭,根本冷静不下来。他脑子里草草地过了一遍,他不可能看着陶阳去切除腺体,所以只剩完全标记他这一条路可以选。他说他当时匆忙地想了想,如果非得有那么个人要标记陶阳,那还是他来吧。
他说他不知道高师叔说的合适的人是怎么个合适法,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跟陶阳更亲,这样算起来,如果有一种关系亲密到他都不曾跟陶阳有过,那别人又凭什么呢。
我那时听他说完后,觉得不可思议又恍然大悟,很多年里我一直没有怀疑过陶阳与郭麒麟之间会有亲情以外的东西,是因为他们明明亲近的过分,却从来都坦荡磊落。
拿我来说,我喜欢陶阳,所以对上他时,爱护亲近的同时难免躲闪暧昧,近情情怯。
但郭麒麟却不曾有过半分隐匿局促,他偏爱陶阳,都从来不避旁人,没有场合。
书上说喜欢是躲闪的眼睛,是欲言又止,是渴望又害羞的指尖。所以我顺理成章地认为郭麒麟跟陶阳之间纯的不能再纯的亲情。
直到听完郭麒麟那番话后,我才恍然明白,对于郭麒麟而言,他其实自己根本都没有理清楚他对陶阳的感情究竟是哪种,他根本不曾细想辨别。他跟陶阳的相识相处太过特殊,他从福利院带陶阳进了玫瑰园,一手把他宠大,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莫名其妙地相依为命,因此怎样的相处都师出有名。因此我们觉得的他对陶阳那些超乎寻常的亲密,他根本从来没觉察到过,他一直觉得本该如此,稀松平常。
至于陶阳那些年的坦荡,我只能把它归咎于他实在猪得离谱,他根本不曾懂。
15
还是门口的高师叔尴尬又微妙地说了一句:“郭麒麟在上面。”
这一句话还有什么不明白,我舅妈脸色惨白,当时身体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我舅慌着扶她起来,但他自己也不淡定,他那么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给我舅妈擦眼泪的时候,都犹豫躲避地没有往楼上看一眼。
而我在我舅妈哭的那一瞬间,心里猛的一痛,终于从那些逃避的、理智拒绝接受的、不真实的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我轻轻抽了口气,也掉下一滴泪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眼睁睁看着的那扇合上的门,就像那天跟陶阳在花园里我咽下去的那句表白,都阴差阳错又命中注定般地掐灭了我与陶阳若有似无的那一点点可能。
太阳落山的时候,郭麒麟从楼上下来。
他衣着整齐,姿态从容,表情淡定又寻常,活像我们这一屋子人一天的提心吊胆、纠结难过都是闲操萝卜淡操心。
我舅妈那时勉强冷静下来,先是问:“小崽儿怎么样了?”
郭麒麟站在桌子旁喝了口水,自然地回答:“睡着了。”
见满屋子的人都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没事儿,不烧了。”
我舅妈闻言紧皱的眉头松了松,但表情仍是凝重地很难看,欲言又止两次,还没有说话,我舅就直工直令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郭麒麟愣了下,垂眸看了看手上的杯子,几秒钟后他抬起头,话说的很慢:“我还没有想好。”
我舅沉默了两秒,意有所指地问:“今天之前,你跟陶阳……”
郭麒麟回答地很干脆:“我没有想过。”
我舅这才脸色好看了点。
我舅妈忍不住问:“那你还标记他?”
郭麒麟闻言沉默了半晌,看着手里的杯子有些出神地低声说:“您也知道,他好不容易才接受自己分化成了omega,还为了这个喝了那么多苦的要命的补药,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难道要因为这么个意外被迫切了腺体,再重头说服自己做个beta也没什么不好吗?”
我舅妈抿着唇,久久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儿颤抖:“怎么偏偏是你。偏偏是你。是你标记他才麻烦。你知不知道,小崽儿现下未成年,你们又是这样的关系,你这么糊涂地标记了他,传了出去外头要怎么说你们,怎么说他。你们以后又该怎么办。”
郭麒麟眉心拧作一团,神色难得透露出些迷茫与挣扎来,但语气却并不迟疑:“我会负责。”
我舅妈情绪有些激动:“你怎么负责?小崽儿今年才15,你才不到17,你们那么小,未来有多少变数,你说你能负责,不说外头的人怎么说信不信,你自己能确定吗?你现在愿意,以后如果遇到喜欢的人呢,你还能愿意吗?小崽儿呢?他也愿意吗?他怎么想你知道吗?”
郭麒麟沉默了。
说到这,高师叔委婉的提醒道:“毕竟第一次发情期挨过去了之后,后面的发情期只要有临时标记就可以。”
我舅妈听完觉得可行,面儿上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但仍是没什么好颜色,毕竟谁家的两个儿子睡在了一起,都不会轻易冷静下来。
更何况,这两位都还未成年。
任谁看不觉得荒唐。
我舅舅点了点头勉强认可了高师叔的话,神色有些疲惫,对着郭麒麟道:“今天这事不会传出玫瑰园。但,在你们都想清楚之前,郭麒麟,你跟陶阳保持距离。他已经分化了,你不能再跟之前一样没个顾忌了。”
我舅舅没有多说,但在场的我们都明白这未尽之语。郭麒麟不能再跟陶阳那么亲近了,一是决不能让人看出端倪传出去什么闲言碎语,二来,继续那样亲密,会影响这两个人对彼此之前感情的划分与评判。尤其是对陶阳,他还小,对感情的事根本不明白,这样没有界限的亲密怕会一时误导了他,最后酿成大错。
我们都看向郭麒麟,郭麒麟垂着眸不知道想什么,面色没有什么变化,语气淡淡:“是,我会处理好。”
他这一表态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那时我们都觉得郭麒麟那样聪明有分寸,他说会处理好就是会处理好。可我们都忘了,郭麒麟彼时纵是早熟地让人惊叹,也不过是个17岁的孩子,也一样会迷茫,也一样会出错。
16
那一夜玫瑰园的灯亮了一宿,大家都辗转反侧。除了陶阳。
第二天一早,我怀着无比复杂难过的心情去了陶阳房间。
我推开门,陶阳正坐在洒满阳光的床上玩鲁班锁,后面倚着个大大的靠枕,低着头的样子平和、安静又乖巧,不见半分兵荒马乱。
如果没有看到他锁骨跟手腕上显露无疑的痕迹,我大概会觉得昨天的一切都只是我过于真实的一场噩梦。
陶阳听到动静抬起头,一双微微发红的杏眼对上我,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纠结难过甚至不甘心都显得多余可笑。
他眼里居然除了茫然什么都没有,他还是那副干净天真的笨比样儿,一脸惊讶疑惑地问我:“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这才七点不到。”
我哪里是起得早,我他妈就没有睡。
我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只闷闷地道:“你平常起的比我还晚呢。”
陶阳揉了把眼:“哦。也是。我昨天好像睡太多了,今天很早就醒了。”
他睡得早的原因显而易见。
我心里一涩,慌乱地转移话题:“你一大早地玩什么鲁班锁啊?”
陶阳晃了晃他手里扯的乱的要命的鲁班锁:“我哪知道啊。我说我饿了,郭麒麟说他下去给我弄点儿吃的,让我别乱动,临下楼就扔给我这个,说让我自己玩会儿。”
他提起郭麒麟时仍旧无比自然流利,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情绪。
我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问:“你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儿吧?”
陶阳点了点头,语气轻松:“我是发烧又不是又不是失忆。我记得,抑制剂不管用,郭麒麟标记我了。”
陶阳凝神想了想,很快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郭麒麟说他会处理。”
我当时是真的有埋怨,我一晚上都在想,如果他能早点发现,是不是就可以有别的解决方法,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或许我就不用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要成自己的表嫂。
如果他没有抑制剂排异,甚至如果他没有提前分化,而是等明年我也分化后,或许……
可陶阳再次用他不可思议的天真打败了我。
他无辜眨了眨眼睛,皱眉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发热,天这么热我每天都很热,我哪知道啊。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闻到过什么,就有几次洗澡的时候,我闻到过一股苦橙味儿。我以为郭麒麟把浴室里的香薰换了。”
我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的同时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我半死不活地说:“陶阳,你真是个猪逼。”
陶阳呆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就像昨天郭麒麟拉他出书房时他茫然地问“怎么了”,他仍然是无知地招人恨。
“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羡慕你可以无知地那么理直气壮,你知道不知道郭麒麟标记了你这事儿代表了什么意思,你想过吗?你们可是兄弟,外头的人会怎么看怎么说?郭麒麟是少班主,又为的好,没人会说他,可他们会咋说你啊?”
“你一句郭麒麟会处理就完事儿了吗?万一他负不了责呢?你怎么办?洗标?洗标多痛苦你知道不知道?洗了标以后呢?你跟郭麒麟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在玫瑰园又怎么自处?”
“退一万步说,他真能负责。难道你就因为这么个意外把一辈子跟郭麒麟绑死吗?你乐意吗?你觉得他对你是喜欢吗?你觉得他是自愿的吗?你能肯定他以后遇到了喜欢的人不会把你丢了吗?”
我那时已经气的理智全无,口不择言了,一股脑地把我想了一夜的话倾泻而出。
陶阳被迫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也变得惊慌无措起来。
后来我每次回忆起这段儿都恨不得掐死自己。
他那会儿那么小,根本什么都想不明白,大概知道自己哥哥跟自己上了床,标记了自己,是件很难处理的事。可他又习惯性地无条件相信郭麒麟,觉得所有的事都跟从前一样,郭麒麟说了会处理,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置身之外。
可这次他哪儿能置身事外?
这些年郭麒麟待他好,玫瑰园大家也没人提过,他就几乎忘记了,郭麒麟是少班主,是大少爷,而他是养子,是外人。人都是亲疏有别。一旦两者取其一,所有人都会选择保全郭麒麟,在这个前提下再考虑他。如今他上了郭麒麟的床,即使郭麒麟才是做选择的那一个,更多的人还是会把错归咎到他身上。一旦传出去,更多的风言风语还是会冲向他。
而郭麒麟,郭麒麟多好的为人,多光彩的形象,他负责了是有担当,是委曲求全,是不愧是“生子当如郭麒麟”,即使不愿意负责,知情人也不过觉得他毕竟是被迫的,是救人心切,没人会替陶阳讨个说法。
人心就是这样偏,偏的才是人,平的是菩萨。
这些话,我本可以迂回婉转地提醒他,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可难过与愤怒让我选择了最直接,最伤人,最血淋淋的方式。
我明明是喜欢他,心疼他,却是在那件事发生后,第一个伤害他的人。早于郭麒麟,早于所有人。
后来陶阳变成那副敏锐又敏感,冷漠、别扭又懒散,什么都不上心,什么都不说的样子之后,很多人都说怀念他小时候猪里猪气,懵懂可爱,活泼天真的模样。
唯独我没说过这话。我说不出口。
他变成后来那副样子,我绝对是罪魁祸首。
那些话说完,当下我心里是舒服了。这样说来我这人多少是有点儿扭曲的,自己心里难过就看不得别人无事发生的样子,我把利害都说给了陶阳听,他也跟着害怕纠结起来,我反倒心里舒坦了一些。
凭什么每次做决定的都是郭麒麟呢。陶阳长大了,这次该他自己做出选择了。
我想陶阳那么聪明,经我这么一说,他一定会把一切利害关系都想明白。他一定能分辨出来,他跟郭麒麟只是走错了一段路的兄弟,需要的是拨乱反正而不是将错就错。
我就这么离开了陶阳的房间,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复杂的问题,这么残酷的真相。
张九龄后来说得对,那时候,我真是个纯纯的畜生。
17
第二天,陶阳把所有的东西从郭麒麟房间里搬了出来。
搬回他自己许久不用的房间的时候,陶阳脸色有点白,神情有些恍然。郭麒麟面色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是当晚就没有回家住。唯独是我舅舅跟舅妈,纵使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他们偷偷松了一口气,放心了不少。
后来那半个月,郭麒麟很少回玫瑰园,陶阳变得沉默寡言,甚至都很少出他自己房间。而且我看得出来,他面对我舅舅和我舅妈时,不自在了不少,有些刻意避开的意思。
大概他是想了许多,什么都想明白后开始无法面对起来。
又过了几天,陶阳突然提出说想搬出去,他给的理由很好,说是在学校旁边租个了房子,方便上下学。
饭桌上所有人都知道是借口,其实玫瑰园离我们学校不过两公里多,当年我舅妈给我们选择高中的时候,首先考虑的就是离家近。
可面对着这样的借口,我舅舅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让我跟你妈商量一下,晚上给你答复。”
陶阳勉强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下午郭麒麟回了一趟玫瑰园,不知道我舅他们之间怎么说的,最后搬出去的是郭麒麟。
我对此没什么感想,因为其实郭麒麟搬不搬出去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那件事过后,他基本很少回玫瑰园。
我不知道他跟陶阳聊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学校里的课他明明很少去,可每次见到他,都见他很是疲惫的模样。
后来的我当然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在做研究抑制剂排异跟研究从中草药中提取新型的天然抑制剂的实验。
可那会儿我跟陶阳一样,一无所知。
郭麒麟搬走的那天是个艳阳天,万里无云,风都很好。
陶阳没有下楼,我往窗户旁看了许久,我确定,他也没有开窗往下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舅想看到的避嫌与保持距离,但我看着没有半点儿开心。
短短一个月,我们好像都飞快地长大,郭麒麟一身的气度都变了一变,更成熟了,更沉稳了,却也更让人看不明白了。
陶阳那么一个稚拙迟钝的、猪里猪气的、单纯的让人一眼望到头的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变得懒懒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变得敏感却又冷淡,他变得复杂地我又心疼又害怕。
我不是害怕他,我是害怕我自己。
我那时才知道,我居然是这样一个卑劣不堪的人。
我又多恶心自己,就有多心疼陶阳。
他是真的可怜。就那么短短几天,他又失去了一个家,也失去我的喜欢。
纵使他根本从来不曾知道,我也觉得对他亏欠。
我想,我不能看着陶阳失去一切,我不能给他一个家,也不能再那样虔诚又诚惶诚恐地喜欢他。可我也是他的哥哥,我也可以爱他,弥补他在郭麒麟那儿失去的爱。
可人跟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
郭麒麟的爱那么多年里都没有害了陶阳。
可我会。
18
那辆车歪歪斜斜地撞过来的时候,我还在一无所知地低头擦手机屏幕。
以至于电光火石间,车子急转急停,而我被陶阳拽倒趴下的时候,除了茫然,我别的什么都来不及反应。
然后下一刻,我听到刹车声和巨大的撞击声,随后胸背部传来剧痛。
昏倒之前,我费力地转脸看向陶阳。
他捂着小肚子头靠在座椅靠背上艰难地喘息。
那一刻我想,如果陶阳出了什么事,我陪他去死都不够。
我再醒来时只在病房里看到了我父母,其他人都不在,那时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颤抖着问:“陶阳呢?”
我妈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爸,我心都凉了,眼泪瞬间下来了,我带着氧气面罩,说的跟费力,语气却很平静:“妈,我能没事儿是因为陶阳拽了我一把把我扑倒了,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也死了算了。”
我妈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地欲言又止:“他没有你想的那么重。只是……他跟你不一样……”
我顾不上胸口的疼痛跟憋闷,艰难地问:“他怎么了?”
我妈把病房的门上了锁,才小声说:“你是肋骨骨折导致了气胸,小栾给你处理过了。可陶阳……他除了有点儿脑震荡,倒是没有别的伤,醒的也比你早,只是……只是他醒后没多久就……下头出血了。专家说是怀疑外伤导致子宫局部破裂出血,给他安排了手术,就在今天下午。”
“这孩子也是真的命不好。你说他还没分化好,子宫也没发育好,就遇到这样的事。听专家的意思是,他这种,做了子宫修补手术,就叫什么幼稚的瘢痕子宫,以后很大概率子宫发育不好,说是就算勉强发育好,如果妊娠也会很大几率子宫破裂,很不建议他妊娠。”
我听着我妈的话觉得头晕的厉害,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很远,眼前一阵阵白光,我死死地咬着牙,含着血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所以他不能有孩子了是吗?”
我妈迟疑地点了点头:“你舅他们说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跟陶阳也那么好,千万别往外说,本来这孩子身世就可怜,要是叫外头那些人知道了,尤其是跟郭家不对付的,不知道要怎么说……”
我没有听我妈说完,就痛哭出声。我那时气胸,呼吸很是费力,胸口跟肋骨也疼得头晕胀痛,可都没有我的心痛的那么剧烈。
我生生把自己又哭昏了过去。
我妈惊惶地看着我,她哪里懂我像胸口被利剑穿过,心脏被攥紧挤压地喘不过气的窒息与心痛。
我的陶阳,才刚刚15岁,就早早地见识到了世界的残酷和命运随意的翻云覆雨。
他本来也有父母亲人,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可一场突如其来一场火灾爆炸让他没了一切。好不容易遇上了郭麒麟,郭麒麟又给了他一个家,虽然不那么尽善尽美,至少郭麒麟很宠他,新的父母对他也很好,还有了许多哥哥疼他。以为一切都向好的时候,偏偏一个抑制剂排异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跟郭麒麟关系有了裂痕,无颜面对父母,畏惧世俗流言蜚语,他还没等想好怎么回寰,紧接着又是一场车祸,他又这么失去了作为一个omega的生育能力。
他还不到16岁。
他还没有长大。
他怎么去面对,他怎么承受的了。
19
我醒来时,陶阳刚刚进了手术室。
在我的坚持下,我妈推着我的病床带着我去了手术室。
那台手术上了好多人,我舅主刀,高师叔跟栾哥是助手,岳哥,三哥也在里面。
手术室外站着我舅妈跟郭麒麟。
我舅妈掉着泪在手术室门口坐立不安,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
郭麒麟站在一旁,倚在墙上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地盯着手术室的门,余光瞥见我过来,一个眼神也没分来。
我也看着手术室的门,我从来没觉得手术室的门那样的可怖,那一刻,仿佛那是连接的是生与死的门,门一开一合,定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好在老天还是放过了我们一把,术中没有出现别的意外,陶阳安安全全下了手术台。
陶阳被推出来时,手术室里的人跟着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郭麒麟却半天没动,许久才慢慢走上前跟在手术床后面。
他走后,我看了看原来被他倚过的地方,汗水沁湿了白色的墙面,留下大片的灰色阴影。
十一月的天,他只穿了单薄的外套,汗水却浸湿了墙。
勉强能下床后我去看了陶阳一次。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面色苍白地倚靠在枕头上,目光望向窗外。
郭麒麟在一旁守着他,看上去比他还要疲惫。
我出现在他病房里的时候,郭麒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看的出,如果我不是还病着,甚至如果不是我妈跟在身后,他应该会狠揍我一顿。
陶阳扭过脸,扬了扬唇,很虚弱地跟我说话:“高叔说,气胸要卧床休息。你怎么过来了?”
我眼里含着眼泪儿,讷讷道:“我不放心你啊。”
陶阳缓缓眨了眨眼睛,很含蓄地笑:“我没事。”
那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坦然自若地安慰我说他没事,我心痛地浑身都不得动弹,喉头也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哽。
我张了张口想再说话,郭麒麟却有些不耐地撵人:“小姨你推他回去吧,让他好好休息。”
我妈怔了怔,她从来都是有点儿害怕郭麒麟的,因此反应很是迅速地应了声好,然后推着我回了自己的病房。
回房间后,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难受,我妈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陶阳出了这样的意外,大林那么疼他,心情不好也正常,你最近别往他面前晃。我知道这事儿也不赖你,你也受了伤,但毕竟是你带着陶阳出去玩儿的时候出的事,妈还是怕大林恼得很了迁怒你。”
“你是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厉害。就撞你们的那个男的,是个酒驾的,看见撞人了之后吓得连忙跑了。警察都还没找到人,大林先找到的,送进派出所之前还给人打了一顿,打成那样,亲妈都认不出来,一口牙就剩那么点儿,警察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只能跟家属说他这是酒后摔得。是摔得是打的谁看不出来,可那男的家里人一声都没敢吭,就这么认了。说到底大林从小就比你们几个手腕强,现在长大了更是不得了。你以后可千万别开罪他,听到没?”
我没说话,心说等我好了,郭麒麟肯定会动手收拾我,我跑不掉,也不想躲,我早就想跟他打一架了。
车祸的意外是我逃不了的责任,但郭麒麟呢?他凭什么那副愤怒心痛的样子?他自己选择上了陶阳的床,可在那之后又对他不管不问。如果不是他,陶阳怎么会难过成那样,我又怎么会整日带着陶阳出门散心,以至于出了这样的意外。
20
我出院后的那个周末,郭麒麟果然早早地在后院里等着我。
我们理所当然地打了一架,我们从前也吵过架,但那是第一次把彼此当做仇人似的,动手的时候都下了狠手。
最后我们两个倒在草地上,我吐了口血沫,咳得刚痊愈的胸口隐隐作痛,痨鬼似的慢慢喘息,但还是咬着牙把心里的愤怒与失望一吐为快:“你负不了责还要标记他,你他妈是个人吗郭麒麟?你就这么把他扔在玫瑰园里不管不问,让他一个人面对?”
“陶阳以前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现在被你作践成什么样了?他妈的,快一个月了,我都没见过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你从前不是一副全世界你最疼他的样子吗?你他妈的一直都是装的是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难受你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你是什么畜生我操你大爷。”
郭麒麟躺在一旁粗喘着气,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渍,我听见他握紧了拳头的声音。我以为他又要动手,可他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
临走之前,他把一堆纸扔在我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躺了一会儿,捂着肚子龇牙咧嘴缓解地那股子疼,然后我才打开了那几张纸。
一张一张的检查单看得我一头雾水,直到我看到最后一张,那一刻我的眼睛瞬间酸涩地不成样,心也跟着难受,我想哭又流不出泪来。
郭麒麟做了输精管结扎。
郭家的独生子,德云社未来接班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做了绝育。
“专家说很难发育好,就算勉强发育好了也不建议妊娠。说是会子宫破裂,要出人命的。”
“可怜的孩子,就这么成了个不能生的omega,那不就是个有发情期的beta吗,说起来身子也不如beta结实健康,还多了许多麻烦。以后哪家好的肯要他啊?”
郭麒麟就用那薄薄几张纸给了我答案。
他要,不能生就不生,无所谓,多麻烦他都要。
21
我跟郭麒麟和陶阳一起长大,自以为对他俩那点儿破事儿了如指掌。可其实回过味来说,我根本对他俩之间正儿八经的爱恨纠葛知之甚少,很多时候我都是后知后觉的,消息滞后的,有很多事都是到了后来我才慢慢知道。
比如陶阳刚下手术台那天下午,郭麒麟就对着病房里的我舅说:“您跟我妈趁年轻再要个孩子吧。”
“我过几天要去做结扎。您要是在意郭家的香火,就趁早再给我添个弟弟吧。”
于是郭家才突然有了郭汾阳。
于是郭家从上到下都被迫明白了他的态度,再也没人敢反对他跟陶阳的事。
再比如,其实郭麒麟在事情最一开始还不确定他对陶阳的感情是哪一种时,就本能地想要定下来。而不想他负责的人是陶阳。
那天我从陶阳房间出来后,郭麒麟跟陶阳各有心事的安静吃完了饭,然后郭麒麟冷不丁地问陶阳:“你想我负责吗?”
陶阳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是自愿的吗?”
郭麒麟点头:“没有人逼得了我。”
陶阳又问:“那你对我,是那种喜欢吗?”
郭麒麟沉默了半晌,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骗陶阳:“我不知道。但老实说,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发生点儿什么兄弟之外的事。”
陶阳愣愣地“哦”了一声,说:“那就不是。”
“但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即使不是也没关系。如果早晚有一天我要跟谁结婚生子,是你也没什么不好。”
陶阳显然理清了我那一套说辞,犹犹豫豫地说:“可是如果你以后有喜欢的人了,就不会想这样下去了。”
郭麒麟眼里罕见地有些迷茫与踌躇:“妈也这么说。可我并不觉得我会喜欢个什么人,喜欢到要跟你分开。”
陶阳面色有些发白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可是万一呢。等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就连兄弟都做不了。”
郭麒麟静静看着陶阳,替他把话总结了:“你不相信我,你也不想我负责。”
陶阳春杏一样的眼里蓄了点儿泪,一点一点的,水上的晕似的,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了好久,我只是觉得,你又不喜欢我,却要因为这个跟我绑在一起,不太好。我只是觉得那样的关系好脆弱,动一动就碎了。我只是想我们跟以前一样,我们就做最亲的兄弟,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亲。”
郭麒麟沉默了许久,慢慢站起身子,淡淡地说:“你想做兄弟,我们就做兄弟。可陶阳,你想清楚,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回不去之前那样了。他们会草木皆兵,会为了掩盖这一段儿要求我们避嫌,不会再有人允许我们像以前一样了。”
陶阳别过脸,声音有些沙哑:“可我想你永远是我哥。”
郭麒麟闭了闭眼睛,一言不发,临出门前他问了一句:“陶阳,你想过没有,你对我是哪种感情?”
陶阳没有扭过脸,有些固执地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郭麒麟听到这句话本该开心,这就是他7岁的时候想要的跟陶阳之间的关系,可17岁的他不知为什么心里闷痛,狼狈地弯了弯腰,掩饰地冷笑了一声:“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是吧,我知道了。每个月我都会给你临时标记,等你需要的时候,知会一声,我带你去洗标。”
22
陶阳出院的那天我去接他,那时候我已经养好了跟郭麒麟打架受的伤,看起来又是人模狗样了。
我到的很早,刚刚吃完早饭就跑到了医院。
刚走到病房,隔着一扇门我听见陶阳在跟郭麒麟吵架。
他好像才知道郭麒麟去做了结扎手术,这会儿正在崩溃地质问郭麒麟。
这小b崽子自己心里难受的时候说话就很有攻击性,特别伤人。
“你为什么去做这个?我不能生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觉得我这样就没人要了需要你可怜我吗?去你妈的。我才不需要。我们不是说好了做兄弟吗?你答应我的,郭麒麟,你他妈凭什么说话不算话?你凭什么瞒着我做这个?你他妈现在就去重新做手术通了,现在就去!等过几天,我就把标洗了或者我直接就把腺体切了,反正现在要它也没什么用,除了麻烦。妈的。”
郭麒麟对他的歇斯底里全盘接受,态度不紧不慢却是不退半步:“跟你没关系,我本来也不喜欢孩子,不生最好。我不会做复通。还有,现在除了那几个人没有人会知道你是omega,郭家对外说的是你分成了beta。我不想听到以后有人会议论你为什么不怀孕。你也别打洗标的主意,洗标手术有风险,你身体怎么样我清楚,我不可能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在手术台上。”
门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地摔东西的声音,掺杂着陶阳又恨又哽咽的声音:“我操你大爷郭麒麟,你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你做决定,你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你他妈就是个出尔反尔的狗比,明明你答应我了,却还是要反悔。你什么都想得到,那你怎么不想想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就没有哥哥了,我就没有家了。”
他的语气好伤心,好像在他心里下一刻他就会失去一切,在他心里,亲情坚不可摧,而婚姻与爱情一碰就碎。他害怕被郭麒麟丢掉,害怕又失去一个家,他无助地像一条雨中受了伤,只想躲进主人怀里的小狗。
郭麒麟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语气柔和地不像话:“爸妈那里我已经说过了,他们不会反对,你什么也不会失去。等年龄到了我们就去领证,即使我不做你哥哥了,你也永远不会失去我,我保证,陶阳。”
可他说的再斩钉截铁,陶阳也再不信他,他狠狠地将身后的枕头砸过去:“骗人的狗比东西郭麒麟。我才不信你。你他妈在我这儿再也没有信用了。你就是个傻逼,不喜欢我还要跟我绑在一起,你有病吧。”
郭麒麟接住飞来的抱枕,语气中带了点儿闷笑,声音柔地像从前哄陶阳睡觉:“嗯。我不喜欢你,但是你也知道我爱你,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爱你。陶阳,你要信我,我不会让你吃亏。”
陶阳当然知道郭麒麟爱他,可在他的认知里,那是做兄弟时候的爱,等做了怨侣,爱也就要消失了,因此他又生气又难过,崩溃地要把整个病房砸了:“我不需要!你给我滚!”
我在门外静静听着郭麒麟淡定地哄正在气头上的陶阳,从门缝里虚虚看着郭麒麟从容地躲开陶阳丢来的一个又一个东西,我又是个局外人,我来的也那样早,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感叹一句:
这就是郭麒麟,这就是从小到大横扫所有参加的辩论赛的本事。
三分的把握也要说出十二分的底气。
陶阳哪里犟得过他。
果然,那天从医院回来后,郭麒麟就把我、饼哥,四哥、岳哥、栾哥、三哥、九龄等十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叫出去吃了个饭。
饭桌上他说的也很轻描淡写。简单地说了一句他想好了,也知会过家里人了,年龄到了就跟陶阳把证领了,把我们叫出来,就是提前通知我们可以准备红包了。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十分震惊,郭麒麟的决定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郭家能妥协地这么轻易这么迅速,超出他们所有人的想象。陶阳跟郭麒麟的关系这么敏感又这么复杂,陶阳又出了意外不能生育,我舅跟我舅妈这样都居然还能不拦一句,实在让他们意外。
唯独我不意外,我从我舅妈那里听来了完本。郭麒麟就拿着自己的结扎结果往桌子上一扔,话都没多说一句,就把自己的态度摆死了,我舅妈气的要撅过去,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可除了这一巴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从来没有人能干涉郭麒麟决定好的事。尤其是关于陶阳的事。
我舅跟我舅妈只能就这么妥协。
这老两口现在正调理身体再给郭家添个香火。
那天跟我们坦白了之后,郭麒麟就再没了顾忌。
在外面顾着陶阳跟他的年龄与身份,不想他人议论,还尚且懂得避嫌,但回了玫瑰园,他就全然不避着人,我好几次临窗看见他在花圃里明目张胆地压着陶阳亲。
而陶阳,只能一边紧张地看着周围,一边任他为所欲为。
每个月陶阳的发情期的时候,郭麒麟都会把他带出去,短些一两天见不到人,长的话一周我都见不了陶阳一面。
一开始我还心存侥幸地想,郭麒麟应该不是那种重欲的人,只是出去给补个临时标记。直到有一次,我无意间撞见陶阳换衣服,亲眼看见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痕迹。我才知道,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的畜生。郭麒麟也不例外。
那时我对陶阳的心思,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因此看着他俩厮混还是有些许难过。但难过只是少数,更多的是对陶阳的愧。我永远忘不了那天车子的轰鸣和旋转,也永远记得陶阳捂着肚子疼得冷汗淋漓的模样。那天之后我发誓,我不会再看着陶阳受到再任何伤害,我会保护他的伤口,保护他不想外人所知的秘密,保护他所剩不多的活泼天真,他要什么我都要帮他得到。
他想永远都不跟郭麒麟分开,无论以什么身份,我也要替他实现。
于是后来陶阳跟郭麒麟别扭地过的许多年里,我彻底放下了对陶阳的喜欢,对外尽职尽责掩饰着他俩的关系,对内经常是他们之间的回寰剂。
张九龄总是嘲笑我:“明明是情敌,现在却成了郭麒麟放在陶阳身边的真眼。帮着维护他俩之间的感情。你可真有出息。”
我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反问他:“你不是喜欢郭麒麟吗?那怎么昨天骑着自行车带陶阳逛公园啊?对情敌那么好,你是九世铁圣母托生吗?”
张九龄哽了哽,硬着脖子说:“老子他妈是看不下去郭麒麟整天忙的脚不沾地还要哄那个小b崽子开心。”
我恍然大悟地点头:“所以你就不辞辛苦地替他哄是吧?那你可真是纯纯的暗恋者模范,标兵了属于是。”
张九龄每每脸色铁青地破防骂人。
这b嘴比钛合金还硬。可都是一起长大的,谁能瞒得过谁呢?我其实知道他对郭麒麟的喜欢只有一点,我也知道他其实一样心疼陶阳的遭遇。所以他比从前还要让着他,他一天骂陶阳小b崽子一千遍,可还是会骑车带他到处散心,骂骂咧咧地给他扒柚子削苹果洗草莓。
后来我对一切看的更明白的时候告诉过陶阳,其实他从来都不会失去一切,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从郭麒麟的弟弟变成了郭麒麟的童养媳,可他仍是玫瑰园最小的小玫瑰。
我们仍像爱自己的一场绮丽的美梦一般爱他。
没人喜欢看玫瑰凋零。
23
前两年,我们大家看着他们争吵别扭,总心惊胆战他们会闹崩。等闹的次数多了,我们也都看明白了,陶阳因为郭麒麟出尔反尔心里有气,郭麒麟惯着他发脾气罢了,实在连吵架都算不上。后几年两个当事人吵吵闹闹过的热闹又和谐,我们这些旁观的却都开始着急,恨不得他们两个明天就把事情定了,刚成年后还不能领证的年龄我们恨不得他们明天订婚昭告天下,等到了能领证的年龄,我们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动向,恨不得他们下一秒就去登记处把事儿定了。
可真应了那句实话,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越到年龄这两个小b崽子越不着急,对于订婚结婚的事从来没有提过一字半句。
我舅妈急得上火,虽然这五年所有人都费尽心思帮他们瞒着,郭麒麟在外头也避嫌,但聪明点儿的人早就看出了些端倪,安静观望地等着郭家办事。甚至陶阳18岁生日那天,有人心照不宣地送出了不一样的贺礼。眼见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俩的事越来越瞒不住,要是这两人感情再出点儿什么差错,不打算在一起了,那郭家可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笑话了。
因此我舅妈明里暗里跟郭麒麟提过好多次,郭麒麟却总说再等等,还不急。
就这么皇帝不急太监急,总算急到了郭麒麟22岁生日。
我们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这两个b终于要去领证了,终于定下来了。
我们的饭局以及祝福稿都准备好了,甚至礼钱都随身带着,就等着他们从登记处回来好好庆祝一波。
饭桌上我们所有人面面相觑,裤兜里的红包还硌着大腿,到嘴边的新婚祝福语被难受的吞回肚子里。
但陶阳跟郭麒麟两个人完全看不出一丝异样,郭麒麟淡定地像过生日的不是他,陶阳那个猪比就更看不出什么了,一晚上都是在埋头苦吃,从前菜吃到最后的草莓蛋糕。
陶阳表情比我还困惑:“去干啥啊?”
我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他的手:“领证!”
陶阳先是愣了愣,然后很是不屑地说:“谁他妈说要跟他领证。傻逼。”
我人都傻在原地,头晕地都快站不稳。
从15岁到快21岁,这俩人在一张床上厮混了五年,不会这会儿告诉我要迷途知返,拨乱反正,做回兄弟了吧?
那我可能会当场猝死。
我强撑着突突跳痛的脑仁,问他:“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的?郭麒麟怎么跟你说的?”
陶阳眼里划过一丝迷茫,随后抿了抿唇,很是不耐烦地道:“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老子也不稀罕跟他领证,跟这种狗比过一辈子有什么好的。”
经历了那场车祸跟郭麒麟突如其来的出尔反尔之后,陶阳脾气变得比从前坏的多,尤其是对上郭麒麟的时候,说的话十句有八句都得反着听,这句话里唯一让我上心的就是“郭麒麟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摸了摸陶阳的脑门儿,又摸了摸自己,确定我们俩都没有发烧后,我才不可思议地问:“他什么也没说?你就这么跟他稀里糊涂地过了五年?”
陶阳闻言脸色不好地皱了皱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眼见着郭麒麟又在实验室耗了一天,没有半分要去登记处的意思。我终于忍无可忍。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实验室里其他人都下了班,只剩了郭麒麟跟我两个人。我脱下手上的手套扔在了一边,一边洗手一边问郭麒麟:“你不打算跟陶阳领证?你他妈别告诉我,过了5年你突然觉得你跟陶阳不合适了。”
郭麒麟站在另一个洗手池旁慢悠悠地洗着手,缓声说:“还不是时候,不急这一时。”
我气笑了:“一时?今年都他妈是第六年了吧?你到底在等啥我真不明白。你也就是欺负陶阳好糊弄,你什么都不说他也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你过。”
郭麒麟沉默着没有辩白,只是我看的出他眼里有暗流涌动,额上也浮了两根青筋。
半晌,他扔给我一支烟,沉沉地说:“出去说。”
实验室旁边的办公室是于大爷腾出来给郭麒麟用的,郭麒麟经常忙到很晚在这里睡下,因此办公室里什么都有,阳台上还养了几盆多肉。
我们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抽烟,郭麒麟一言不发,我烦躁地往多肉里弹烟灰。
郭麒麟踢了我一脚,凉凉地说:“别动我的花。那是陶阳送来的。”
我看了看那盆丑不拉几的莲花座,无语道:“他给你送这个干什么?”
郭麒麟抬手指了指阳台上大大小小五六个小花盆,懒懒的说:“都是他送的。还都起了名字。说是那天我忙得猝死了他来不及见证,就让他的小黄小绿青青天天方方圆圆代他送我一程。”
我含着烟嘴哭笑不得,这还真是陶阳能说出来的话。他特别擅长这种很恶毒的关心。
“这小b崽子怎么让你养的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郭麒麟笑了笑:“我只负责养,他自由生长。”
我也笑了,歇了刚才有些冲的脾气,心平气和地问:“你到底怎么想的?陶阳说你什么也没跟他说,我不是很相信。”
郭麒麟没反驳也没承认,单挑了一下眉,说:“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无语地说:“别卖关子了哥。”
郭麒麟笑了笑,说:“那算了。你别听了。”
我说的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你讲。”
郭麒麟又点了一只烟,慢慢悠悠地讲:“从前有一天。有个人叫……算了就叫郭麒麟吧,郭麒麟问他喜欢的人,我马上就22岁了,你愿意跟我领证吗。他喜欢的人撇了撇嘴,回答他说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又不同意我洗标,你是我唯一的抑制剂,离了你我可能都没办法活下去,这我还能有选择?”
郭麒麟吐了口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微微笑了笑,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觉得这个答案他满意吗?”
我听完默默叹了口气:“陶阳他只是比较喜欢口是心非。你比谁都清楚。他其实回答你了,他愿意。”
郭麒麟用手拢了拢空气中飘的烟雾,自言自语地道:“是啊。他确实说的是愿意,可是,我不甘心啊。”
“你说我们俩前前后后这么多年,当年我带他回玫瑰园,他是被迫跟着我走。后来我标记他,他那会儿意识不清,是我做的决定。再后来,我逼着他跟我换种身份在一起,他不情不愿,最后也屈从。你说得对,每一次我们俩之间都是我做选择,他被迫听从,这一次,我想他自己选。”
郭麒麟这是被陶阳给气疯了吗?
我彻底傻了,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你什么意思?你让他在什么中间选?你别跟我说,你现在同意他洗标了?”
郭麒麟嗤笑了一声:“你觉得可能吗?”
我松了口气,瘫在了椅子上:“我他妈以为你转性了呢。”
“那你到底让他选什么?”
郭麒麟回头隔着玻璃望向桌子上厚厚一杂文件,语气里辨不出喜怒:“你该好好看看我们最新反馈的数据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随即我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顾不上头碰上了垂下的灯条,我震惊又狂喜:“我们这次提取的菘蓝8号……”
郭麒麟点了点头,他眼里同时有着意气风发和迷惘:“前天美国意大利还有T城那边的反馈都送来了,稳定、有效。”
我浑身的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那一刻,我才体会到什么是万里长征,一朝看到终点的喜悦与兴奋,爬了那么多年的山,终于突然看到了山顶,那种带着窒息的心跳加速让我感觉头晕脚软。
五年了。我们耗费了所有的心血,终于提取出了针对普通抑制剂排异患者的天然抑制剂。
24
郭麒麟组这个实验室组的很早。陶阳抑制剂排异那事之后那个月,他就在搜集各种各样关于这个病的资料。
在知道全世界对于抑制剂排异的机制跟病因尚不清楚后,郭麒麟就开始盘算着要自己研究。
他找了德云社许多科研方面的前辈请教,又用钱用人脉找了许多曾涉足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跟于大爷借了实验场地,就这么,在那年寒假他组成了个实验室。
陶阳也经常嘲讽,说,郭麒麟这个b每次都不远万里回北京来睡他,然后再风尘仆仆地走,委实辛苦得很。
郭麒麟从不辩解,只是笑笑说,忙完这一阵就多多陪他。
陶阳那时候正是跟郭麒麟别扭的时候,很无所谓的说,求你了,真不用,睡完了赶紧滚。
但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十分好奇,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师兄弟,最后从罕见知情的周九良那儿听说他是在联系实验对象。
我惊讶坏了:“啥实验对象?他到底在搞啥?”
周九良很是不屑地看我:“能是什么?就抑制剂排异的实验对象呗。”
我彻底懵了:“他研究这个干嘛?陶阳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咳。我跟你学一学少班主的原话。”周九良清了清嗓子,摆了个范儿学郭麒麟说话:“没人研究明白我就去研究,我总得弄明白这么个把陶阳的生活搅的天翻地覆的病,到底是个什么吧。我总得给陶阳一个交代。”
他学的惟妙惟肖,我仿佛看见了郭麒麟说这话时候那种轻描淡写、胜券在握的样子。不愧是郭麒麟啊。
我震惊了半天,许久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哎,不对啊,他要是想做实验研究。他身边不是就有一个最好的研究对象吗?他干嘛不找陶阳啊?”
周九良看傻逼一样看着我:“你他妈脑子有病了?你以为做实验怎么做?郭麒麟能舍得抽他一管血我跟你姓行不行?”
我顿时语塞,讷讷道:“也是。”
“所以你最近那么忙也是一直在帮他研究这个啊?”
周九良惆怅地点了点头:“没办法,少班主志向远大啊。说是要研究清楚抑制剂排异的的机制跟病因。他说要从中药里提取一种纯天然抑制剂,看看纯天然抑制剂在普通抑制剂排异人群身上发生作用。”
我那时候听得稀里糊涂,觉得这志向是很厉害,可有点儿天方夜谭:“不愧是郭麒麟啊。真牛逼。你也挺牛逼的,这么难的事儿,你居然也愿意跟他一起干。”
周九良闻言变得有点儿兴奋:“你懂个勾八。你知道这实验课题要是做成了,我们实验室就彻底牛逼大发了。到时候我们愿意发什nature、柳叶刀、SCI不是洒洒水?”
那时候的我还真不懂,打了个哈哈:“行吧,那就期待你们早点儿成功吧。别他妈一搞搞个四五年,那时候花都他妈谢了。”
谁知道那时候的玩笑话一语成谶。
这实验还真的做了很久,久到后来,除了郭麒麟跟周九良,最早一批参与实验的人都放弃了,久到我一个后来参与这实验的人都莫名其妙成了元老,久到一度除了郭麒麟自己,没有人觉得还有坚持的必要。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五年多,无数个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过去了。我们终于成功了。
我眼前几乎有金星闪闪,兴奋得大吼了几声,半天我才扶着椅子坐下来。
我激动问郭麒麟:“你打算给陶阳试试吗?”
郭麒麟看着我发疯,倒是还很淡定,好像他只要付出了努力,胜利的果实早晚要手到擒来。他早已做好了摘取的打算。
“等更完善了。”
我脑子许久才勉强冷静下来:“也是。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经不起折腾。我们再完善完善,再观察观察再给他试。”
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他刚才说过的话,有些疑惑的问:“崧蓝是崧蓝,我还是不明白你刚才说让陶阳选,选的是什么?”
郭麒麟耸了耸肩膀,仰倚在椅子上笑得轻松地很是风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25
后来郭麒麟跟陶阳领证没多久,我找陶阳吃饭。才在陶阳嘴里听到了完整的故事。
陶阳大四专业课少,经常住在衡清郭麒麟跟他租的房子那里,很少住校。
有一天晚上,陶阳正在客厅沙发里看电影,看得兴起时郭麒麟回了家。
听到门响动后,陶阳也没动,懒洋洋地说了声:“这么早。”
郭麒麟却没回他,安安静静走过来。
陶阳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郭麒麟?”
等他走近了,陶阳才闻见些许酒气,他皱了皱眉,又捕捉到郭麒麟古井无波的眼睛闪过一丝迷离。
陶阳这才知道这b大概是喝的有点儿醉了。挺好,醉了还记得洗了澡换了衣服才回来,衣服上没有一点儿酒味,只能从呼吸中闻到白酒的酒香。
陶阳仰头问:“你跟谁喝酒去了?”
郭麒麟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的他,想了想,说话很慢地回答他:“实验室的人。”
“哦。”
陶阳正想着去给他随便搞杯醒酒汤,郭麒麟却一矮身坐到了他旁边,伸手抱住了他,微一施力放在自己身上。
陶阳坐在他怀里懵的一批,还没问出个所以然,郭麒麟就亲了下来。
陶阳被亲的不明所以,又挣扎不过喝醉的人的力气,被他按着亲的头晕转向,气喘吁吁。
陶阳喘着粗气趴在郭麒麟肩头调整呼吸,郭麒麟的手放在他后背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顺气。
陶阳一时也看不出来郭麒麟是清醒着还是醉了,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仰头仔细观察了一下。
郭麒麟见陶阳平复好了,睫毛一眨一眨地看自己,于是又低头吻他的眼睛,然后是额头,鼻尖,下巴。
陶阳被他又亲又咬地弄得很痒,伸手推他。推他的时候觉得被他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陶阳有些茫然:“你口袋里装了什么?”
郭麒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闪了闪,把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塞到了陶阳手里。
陶阳望着那一管子浅蓝色的液体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郭麒麟低头凑近了他,两人的呼吸纠缠密不可分,郭麒麟含含糊糊地一边亲他一边说:“抑制剂。”
那时候陶阳大概知道郭麒麟在研究天然抑制剂的事了,闻言也没有很大反应,有些好奇地上下看了看:“你研究的?能用了?”
郭麒麟点了点头。
陶阳晃了晃那瓶液体,狐疑地看着郭麒麟:“就这么给我了?你让我用?”
郭麒麟一只手握住了陶阳那些抑制剂的那只手,很郑重地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说:“给你选。”
陶阳压根也没听懂他说什么,疑惑地问:“选什么?”
选口味?选颜色?还是选啥?
郭麒麟很严肃地说:“选我还是选它?”
陶阳傻了,不可思议地问郭麒麟:“选你还是选它?你喝酒把脑子喝傻了郭麒麟?这叫选择题吗?”
郭麒麟被他骂了也不生气,喝醉后好像比清醒时还要好的脾气,他收紧了握着陶阳的手,有点委屈地说:“之前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抑制剂。你没有别的选择,现在你有了。我给你选。”
陶阳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刚做完郭麒麟莫名其妙问他愿不愿意领证,他当时被郭麒麟折腾的腿都哆嗦,没好气地说他也没得选。
他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郭麒麟还真当回事儿了。
陶阳很少见郭麒麟这么智商不在线的样子,有点儿新奇,故意为难地问:“选你怎么说?”
郭麒麟眼睛亮亮的,下巴蹭了蹭他的脸:“那我们就领证,不需要它了。”
陶阳“切”了一声,问:“那要是选它呢?”郭麒麟还能同意他洗标再找别人?
郭麒麟不说话了,面对面望着陶阳,看了一会儿,他突然俯身亲了亲陶阳的嘴,蜻蜓点水似的一下,然后撤开身子,咬着唇笑了,小声说:“那你一辈子都只能用抑制剂了,好可怜啊陶阳。”
陶阳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这b喝醉了心眼也跟筛子一样多。
陶阳也忍不住笑了,把那瓶抑制剂扔进了郭麒麟怀里:“真他妈傻逼,郭麒麟。”
“老子才不陪你犯傻,老子去洗澡了,拿着你的抑制剂给我滚。”
听到这儿,我也心情复杂地笑了:“所以你还是没要那瓶抑制剂。”
陶阳撇了撇嘴,说:“他以为他研究出抑制剂就能把我丢下了吗?想的美,臭傻逼。老子给他睡了那么多年,再做回兄弟我不是吃血妈大亏。我才不傻。”
他语气还是很坏,但是却笑着,眼里是亮晶晶的喜悦。就像结婚照上那个真心实意的欢喜。
他像一朵高傲地仰着头,却稍稍欢快地舞着枝桠的小玫瑰。
我看着陶阳笑了。
这就是我曾喜欢了许多年的人。
永远骄傲,永远可爱,永远……口是心非。
(ps:这篇文是《拙》也就是《躺在你手心》的番外2,但是不看正文不影响看这篇,这篇把来龙去脉交代的很明白。番外3我之前发过了,如果当时有哪儿不懂可以参照这里面的内容再去看一下。番外1是郭麒麟跟陶阳福利院初遇那段,很短,有机会整理一下放上来,)
(观文愉快。)
★人庸俗故文狗血。
★OOC,私设居多,别上升
★好,那就让我们开始。
2015年8月16日,一场久违的大雨不期而至,珠帘一样的雨幕洗涤酷暑粘稠蒸人的热浪,微凉的东南风卷跑懒散停滞空中的残云,翻起久违的春日般的泥土香。
于世蛟坐在德云社传习班杏园的考场上,在一片嘈杂中,倚窗安静看着杜英招展拥抱凉风,雨珠雀跃跳向荷面。
这时,门外走来一位胖胖的,光头的中年男子,挺着个...
这时,门外走来一位胖胖的,光头的中年男子,挺着个突起的啤酒肚,有点儿像英雄联盟里的古拉嘎斯,怀里抱着一匝未拆封的考卷走上了讲台。
屋里30位学生闻言都慌忙低头看起了书,教室里翻书声与低小的诵读声又响了起来。
于世蛟来考场时只带了雨伞和两支笔,一张资料也没拿来,只能坐着发呆。
他正跑神时,从木制窗户的镂空中望见窗外又有一道人影走来,没有看见全貌,只看见一只瓷白的细手握着黑色的伞柄。
下一刻,门就被推开,于世蛟一眼望过去,来的是个漂亮的少年,一米六几的个子,蓬松微卷的黑发,一身的玉削冷白皮;浓长的眉,翠如山,新若柳;杏仁眼,流转间如一汪寒泉;挺秀鼻,精致地恰如其分;含桃破榴的粉唇,微微一抿似揉砂弄脂;圆幼柔润的下巴,虚虚着一颗浅褐色的小痣。身穿了个宽松的印花白t,虚虚露着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灰色卫裤随意扎入一双黑白的DIOR联名的aj……大龄童鞋。
于世蛟怔怔地想,也只有长成这样的,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迟到了。
于世蛟环顾了一下四周,所有学生此时都抬头呆呆看着讲台上姗姗来迟的少年,连手上的书都顾不上瞧。
可是……于世蛟皱了皱眉,分明没有空座了。
正当于世蛟在想少年是不是走错考场了的时候,讲台上胖胖的监考老师讶异地对着少年开口:“小崽儿?怎么是你来?不是说郭麒麟吗?”
少年完全无视教室里惊艳的、打量的、羞怯的目光,旁若无人地走上讲台,烦躁地拽着桌子上的纸巾擦着手上的雨水,动作粗鲁地给那双秋霜一样白的手擦地微红,闷闷地开口:“我才不想来,主任。”
“郭麒麟有事儿,要晚点儿过来。”
“哦~”胖胖的监考老师表示了然,然后慈爱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着说:“行了,别烦了少爷,天儿这么凉快,当是出来赏赏雨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蓬松的发尾跟着小幅度晃动。
于世蛟既是报考德云社传习班,自然知道郭麒麟是德云社的少东家,只是这少年是谁呢?谁家的孩子能提起郭麒麟都没个好脸色。
还没等于世蛟思考明白,就不经意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水杏眼,不知为何,于世蛟立刻低下了头。
几分钟后,预备铃响了两下,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把书交上讲台。
14:28,胖胖的监考老师拆了考卷,不紧不慢地分好递给第一排的学生。
那个小监考老师,像是个金贵的小吉祥物,坐在讲台上撑着下巴发呆。
14:30,铃声响起,考试正式开始,于世蛟收了目光,专心致志考试。
不知过了多久,于世蛟正做到填空题最后一道,正在心里默默地回忆条文。
“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合于四时五藏阴阳,揆度以为常也。”
他慢吞吞地默写,无意间抬头,只见那位胖胖的监考官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台下,而小的那个,在捧着脸打着哈欠,困得眼角都泛着泪花。
于世蛟哑然失笑片刻,又低头做他的题。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门突然开阖,发出细微的声响,于世蛟不自主地抬头望去。
进来的又是个少年,不过,较台上那个小吉祥物结实修长了不少,麦色皮肤,轮廓利落,剑眉凤眼,挺鼻薄唇,唇角微勾自带三分风流笑意,一双明眸却露寒星,仪态亭亭,天质自然。
这个于世蛟还是认识的,德云社的少东家,这场考试原标注的另一个监考老师。
于世蛟看着郭麒麟跟那个胖考官笑着打招呼,余光看见那个一直打瞌睡的小吉祥物站了起来。
于世蛟本以为这是要跟少东家问好了,却只见他起身后冷冷地睨了郭麒麟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考场。
于世蛟不由得惊诧,台上的两位却一个毫无反应,另一个一脸的见怪不怪。
剩下的那半个钟头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小吉祥物到底是什么人?真……嚣张地让人心痒痒。
后来于世蛟顺利考入了传习班,因着天赋不错且踏实努力,成绩优异,半年后就拜在了孔云龙门下。
正式拜师的前一周,腊月初八那一天,孔云龙拉着于世蛟去玫瑰园拜见一下师爷,好在师爷面前露个脸,最好能亲自给个字儿。
出发去玫瑰园之前,于世蛟见自己师父车后备箱里摆着许多礼品,什么婴幼儿用品、滋养身体的营养品、一些中药补品,女性化妆品、还有一套好的茶具,一些茶叶。
于世蛟暗自忖度,婴幼儿用品应该是给师爷家今年刚出生的孩子,营养品补品化妆品应该是给师奶奶,茶具茶叶该是给师爷。真是面面俱到。
结果,路走到一半,师父又带他去了一个商场,特意挑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零食果干,又绕了一圈去买了一盒酒心巧克力。
于世蛟很疑惑,想不到郭家谁会爱吃这些种类繁多的零食。
他这半年见过郭麒麟五六次,怎么也不觉得那是个会贪吃这些的人。
很快到了玫瑰园,于世蛟第一次来,拎着东西跟在师父后面,心里多少有点儿紧张不安。
咯吱吱踩着昨夜未化的积雪,刚过了半个庭院,就听见假山后面有窸窣的响声与说话声。
一个声音浑厚爽朗,带着少许的郁闷:“行了吧?”
另一个声音清越矜骄:“啧,你这头也太大了,你要把身子也弄得大一点啊。”
“你那头两边儿是什么?雪人哪有耳朵啊?”
“还有你拿的什么胡萝卜,那么长,你堆的是匹诺曹吗?”
被人这么挑剔,先前那个声音忍不住恼羞成怒,吼道:“陶阳!”
这时于世蛟跟着师父已经看到说话的人了,原来是两个少年在假山后面堆雪人。
不,不能说两个,应该说是一个。
那个穿着蓝色袄子的肤色黑些的少年,蹲在地上夯哧夯哧堆着雪人,另一个,于世蛟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上次在监考时打瞌睡的那个小吉祥物,这会儿穿了个雪一样白的羽绒服,手里拿着木勺子站在旁边吃着烤红薯。
不消说,于世蛟就知道,堆雪人的是先说话的,挑三拣四的肯定是这个小吉祥物。
刚才这人叫他什么来着?
陶阳?
孔云龙看着两个人的动静笑得很开心,乐呵呵地道:“呦,九龄,小崽儿,堆雪人呢!”
陶阳擦了擦嘴巴,笑眯眯地打招呼:“三哥!”
张九龄气得把手里的雪摔在地上,不满地说道:“三哥,他哪是堆雪人啊?您看他,动都不动一下,就会站着搁那儿叫!”
孔云龙却是偏心偏到了太平洋,笑道:“唉你跟他计较个什么。他那个身体,堆个雪人再堆感冒了。你多皮实,你让着他点儿吧。”
陶阳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甜滋滋地说道:“还是我三哥喜欢说公道话。”
于世蛟都不忍直视,这可真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主。
果不其然,张九龄眼睛都要喷火了,狠狠瞪了陶阳一眼。
但他拿陶阳可没什么办法,转头看了看孔云龙身后低眉顺眼的男生,臭着脸转移话题:“三哥?这谁啊?您新收的徒弟?”
孔云龙:“是啊。这不带着来见师父来了。”
陶阳这才轻飘飘地看了过去,于世蛟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见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四个人一同往里走,于世蛟落了几步跟在最后面,他师父则是跟陶阳并排聊着天。
张九龄只在于世蛟前头一步,于世蛟听见他低着头气呼呼地小声嘟囔:“艹。明明是他拉着我说想堆雪人了。结果还是他妈我动手,小b崽子,就会使唤人。”
于筱怀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
穿过两道院门,一大一小两个庭院,终于进了玫瑰园正厅。
一进了门,陶阳就对屋里喊了一声:“妈!三哥来了。”
于世蛟心头瞬间浮上一个念想,而下一刻,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奶奶就从房间走出,高兴地招呼人。
念头终于坐实。
于世蛟恍然大悟,怪不得能让他师父这么偏心,怪不得能给郭麒麟甩脸子看,怪不得能指使德云社九字科的老大给他堆雪人。
这个漂亮的小吉祥物,原来是郭麒麟的弟弟。
他来传习社不久跟过一场义诊,那时无意间听几个跟他师父差不多岁数的师叔闲聊。
“我上回去师父家吃饭,师父新添这个小的,乖得很,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很少哭闹。”
“可不是嘛,跟他哥一样好脾气,省心。”
“你应该说跟他大哥一样,他二哥脾气可真不太好。”
“确实。不过老二他……唉,总之,他又不跟我们上脾气。”
“也是。我们平时也够不上跟他说话。”
原来说的……就是他啊。
那天于世蛟第一次留在师爷家吃了晚饭,师爷、师奶奶没他想的那么严肃,都是十分随和的人,慈眉善目得很。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阿姨把刚睡醒的郭汾阳抱了出来,11个月大的郭汾阳胖嘟嘟白嫩嫩的,很爱笑,长得很像师奶奶。
少东家郭麒麟不知道为何不在家,师爷的外甥王九龙倒是在,先头在院子里碰见的张九龄也留下了。这两人都很活泼开朗,对着他这么个不熟悉的人也热络非常,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紧张不安。
唯独是陶阳,于世蛟算是明白了那几个师叔那天说的“够不上跟他说话”是什么意思。
这人的亲疏有别实在太过明显,跟亲近的人还能乐呵呵地贫上几句,和生人根本不会有任何交流。于世蛟在玫瑰园待了三个多小时,在此期间,陶阳别说跟他说话,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曾。
那天晚饭后于世蛟如愿以偿地得了师爷赐字儿,“于筱怀”三个字代表着他算是正式入了德云社的师门。
临出玫瑰园的时候,于世蛟看着他师父避着人把零食跟那一大盒酒心巧克力塞给了陶阳。
他师父那语气像是哄小孩儿:“小崽儿,三哥疼你吧。这一盒巧克力60个!够你吃上一阵了!”
陶阳接过,眼睛亮晶晶,眼角眉梢都是开心,声音也软乎乎的:“谢谢三哥!”
他师父听得很受用,但不知怎么有点儿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两眼,小声补充了一句:“别跟郭麒麟说是我给买的啊。”
陶阳脸上的高兴立刻减了几分,像是听见这名字就心烦,没好气地道:“关他屁事。”
他师父却没在意陶阳突然的变脸,轻轻拍了拍陶阳的肩膀,笑着说:“反正别卖我啊。哥走了,改天再来家里吃饭。”
于世蛟在旁边静静听着这一切,心里暗暗感叹,郭麒麟有名的广结善缘、八面玲珑,没想到跟自己这个弟弟关系这么差劲。
可见这世上真没有人跟人民币一般谁都喜欢。
去玫瑰园的路上,于筱怀一边走一边神游天外地想,不知道这次那小吉祥物会不会还把自己当空气。
下了车还没进玫瑰园的大门,于筱怀一抬眼就看见前方不远处四个人背对着他,吵吵嚷嚷地在贴对联。
于筱怀一闪身来到面前的桂树后,细细往前看了眼,不由得惊讶,这次小吉祥物居然是站在三角梯上贴的那个,正费力扯着一大张对联左左右右地比划。
下头,两个人扶着梯子往上看着,看侧影像是王九龙跟郭麒麟。再远两步张九龄认真端详着对联,指挥道:“歪了歪了。”
“左边一点。”
“哎,太往左了。再往右边一点。”
“不对,更歪了!”
三角梯上的陶阳像是忍无可忍,烦的直接罢工了:“啧,怎么才能正!你自己贴!”
他说着松了手,对联啪地掉在地上。
但下面两个人都没有管对联,王九龙仍在往上看,语气有点无奈:“行行行,我们贴,你下来吧。”
陶阳扶着扶手从三角梯上下来,到最后一阶离地面稍远,他脚还没触到地,边儿上站着的郭麒麟微一施力给他抱了下来。
但陶阳好像并不领情,一落地就推开了郭麒麟,恹恹地垂着眸进了门。
郭麒麟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被推了一下也没见半点儿不悦的表情。
张九龄却是人都傻了,气的说话都破音了:“我就说我贴吧!他非得说他要试试!还没贴好呢人又跑了!我他妈气死!”
王九龙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扶着梯子笑得前仰后合:“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他就是个添乱的!”
张九龄无言以对,走上前把对联捡起来,恨恨地骂道:“小b崽子!”
这下郭麒麟也没忍住低声笑了,张九龄忿忿不平地指控:“你居然也好意思笑!他妈的都是你给惯的,郭麒麟。”
被迁怒的郭麒麟也不生气,好脾气地从张九龄手里接过春联,笑着说:“行了,我贴。”
那天之后,于筱怀很久没有再见过陶阳。
他在杏园的传习班上课的时候经常见张九龄跟王九龙,跟着师父去医院的时候也瞧见过郭麒麟几次。
唯独是没有见过陶阳。
年初他师爷生日,德云社在橘苑摆宴,就连刚一周岁的郭汾阳都被抱到了现场,陶阳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再次见到陶阳是在五月中旬,天热了不少,他已经脱了厚重衣服,穿了经典短袖套外套。
这半年来他跟德云社许多同龄人,甚至许多师叔辈的人都混的很熟了,尤其是张九龄和王九龙,因为中途做一个实验的时候被分到了一个组,所以处得格外的亲近。
王九龙偶尔会提到陶阳,很是戚戚然地说他高三作业多的要命,整天一放学就关在屋里做卷子,人都瘦了不少。
每当这时张九龄都会反驳说,你放屁,师娘天天给他炖汤,给他补这补那,上回我去玫瑰园他自己都说他胖了呢。
两人各执一词并觉得对方在狗叫,因此于筱怀私下十分好奇陶阳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
五月十四那天,于筱怀跟着王九龙去玫瑰园取两份文件。
他去的时候其实没想过会碰上陶阳。
这半年他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过玫瑰园七、八次,都没有见过陶阳的面。
听王九龙说他是在外面补习数学。
可又分明是他,穿一个浅咖色的圆领卫衣,坐在画架前面,还是那副漂亮的夺人眼的模样,带着他一贯的恹恹的懒懒的神色,蓬松的头发在春日的阳光下跳跃着碎金,拿着画笔的手指白的晃人。
王九龙这时也看见陶阳了,张嘴就要叫他,还没出声,就听见陶阳不高兴地说:“啧,别乱动!”
于筱怀不知怎么吓了一跳,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王九龙拍了他一下,乐得后槽牙都出来了:“哈哈哈哈他不是说你。”
于筱怀也反应过来,陶阳压根没侧脸看过来一眼,怎么可能是在说他。
果然,陶阳又说话了:“再乱动晚上把你们都捞出来做成烤鱼。”
于筱怀这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在说池塘的鱼。
这可真是骄纵地离谱。连自由自在的游鱼也得听他的话。
旁边王九龙忍不住哈哈大笑,边走近边半真半假地感叹:“师父这群鱼也够可怜的,隔三差五地就被你威胁一次。”
陶阳这才注意到来人,转过身看见他俩,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道:“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这话显然不是问他。于筱怀垂了垂眸,心想,看来这回又要在他面前当个识趣安静的空气了。
王九龙挑眉:“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我是回来帮岳哥拿个东西啊。倒是你怎么在家?郭麒麟终于放你出来玩儿了?”
“放”这个字有些微妙,怎么听来好像他要受郭麒麟的管教?
于筱怀不解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于筱怀的错觉,总觉得陶阳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幸灾乐祸。
王九龙搓了搓手,笑着说:“他有事儿,要不然,我给你补习吧?”
陶阳脸立马就变了,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滚。”
王九龙只是逗他玩儿,看他一脸排斥的样子笑得更欢了:“我说真的呢,为了考大学你得努力啊陶阳。”
他说着,转了转眼珠看见了身后低眉顺眼、一言不发的于筱怀,玩笑道:“哎,要不然让三哥家这小徒弟留下来陪你学习?人家也是个小学霸,前几天传习班文化课考试,人家考了他们那一级的第三名呢。真说不一定能教你。”
这时,陶阳目光越过王九龙直直地看向他,以前看他时镜湖一样安静的眸子里,头一次带了迁怒的冷意与抗拒。
于筱怀苦笑,怎么也没想过这小吉祥物第一次正眼瞧自己是这么样一个缘故。
但他平静接了陶阳并不算和善的审视打量,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反应:“您别开玩笑了叔,我这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水平,哪里教得了人。”
陶阳总算微阖眸挪开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的画布上来。
王九龙有些扫兴地说于筱怀不懂什么是打配合。
于筱怀没有听进去,他也看向了画架,看着那幅画了一半的栩栩如生的“鱼戏莲叶图”,看着陶阳拿着画笔时认真专注的神色,他有些出神地想,这小吉祥物以后想做什么呢?
他听张九龄说过,陶阳对德云社的医药行当不感兴趣,从来不踏足杏园橘苑半步。学校学习也不出色,偏科地厉害,语文英语还算够看,数学却年级垫底,总成绩一直一般。但对郭麒麟要求严苛的师爷却从不逼迫陶阳用功,也不曾强迫他去传习社学医,宽和地让人惊叹。
德云社里私底下有人说,到底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上心,以至于如今在郭麒麟的衬托下,陶阳就像个空有长相的小废物。
也有人说,郭家就是打着养废了他的主意,一个草包花瓶才不会跟两个亲生的争家产。
于筱怀不知道那些明面上的宠爱是否虚伪,也不知德云社私下的闲言碎语有几分真,他望着陶阳像蝴蝶一样微颤的长睫,心里头一次有些大逆不道地想:
如果是我,我也不愿他为了繁复无趣的东西皱眉,我养着他做个天真又闲散的小画家。
下午五点半,于筱怀目送走下班前的最后一个病人离开,然后临窗望着西沉的红日有些出神。
明天那个小吉祥物就要高考了吧。
不知道他复习的怎么样了。
有没有想去的城市,想上的学校。
考不好的话会难过吗。
他正胡乱想着,就听见他师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些感慨地说:“真快,明天就又该高考了吧?”
于筱怀回头笑了笑,不经意地说:“是该高考了师父。看天气预报,明天天可热,也不知道考场都有没有空调?”
孔云龙被他一提醒也有些担忧:“我先前听大林说小崽儿的考场在五十二中。也不知道这学校条件怎么样,这孩子特别怕热,没有空调可麻烦大了。”
五十二中。
于筱怀路过过这学校两次,从来也没往里瞧过一眼。
于筱怀迟疑地道:“您上次给我的消暑汤我冰箱里还有一些,要么…我往玫瑰园送两罐?”
孔云龙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算了。小崽儿现在不一定在玫瑰园,送了他可能也拿不到。”
于筱怀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第二天于筱怀醒得很早,平日里靠闹钟响两遍才能叫起来的人,天还没有完全亮就莫名其妙睡不着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实在心神烦乱,于筱怀认命地起了个早。
出门的时候,于筱怀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冰箱里那两罐消暑汤装到了包里。
医院在于筱怀住的地方往北走不到一公里,五十二中却在这个区的东南角,明明怎么都是南辕北辙的路,但等于筱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都已经到了五十二中门口。
师父这么关心他,让自己跑腿给送点儿解暑的茶还是合情合理的吧。
于筱怀在37度的酷暑里站了半个小时。
7:30,于筱怀从被汗水打湿的手机屏幕上抬头,一抬眸就看到了从马路斜对面的酒店出来的陶阳。
这人怪不得白成这样,这样热的天,马路上、街道边,一眼望去人人都穿的短袖短裤,恨不得能穿多少穿多少。他倒好,穿一条黑色卫裤,上头一件印花的黑色半截袖盖住了大半个手臂,外头还罩了个白色的防晒衣。
别的考生看起来多少有点凝重紧张,反复强迫似的检查着身上的证件,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躲着太阳慢悠悠地走过来,手上拎了大半杯酸梅汤,在他手指上晃晃荡荡,左摇右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于筱怀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想,这人不会来考试不带准考证也没带笔吧?
还没等他诧异完,就看到陶阳手上的酸梅汤被他身后的人抢了过去,而刚空出的手也被这人顺手牵起。
于筱怀眯眼看了看,待看清人后更是觉得奇怪。他早听说郭麒麟已经一个月都没有去过医院和实验室,原以为是外派学习去了,没成想居然在这儿看到他。
难不成是推了事儿专程来送陶阳考试吗?
可据他所见,这两人的关系分明……一般啊。
路的中央,陶阳挣了挣郭麒麟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不耐地道:“撒开。热死了。”
郭麒麟喝了口手上的酸梅汤,还顺手捏了捏陶阳柔软的指腹:“过了马路就松开你。”
陶阳不情不愿地被他牵着走,还没忘了他的酸梅汤:“刚才你为什么不买两杯啊,干嘛要抢我的喝?”
郭麒麟笑了笑,说:“可能是抢你的比较好喝吧。”
这时已经到了路的这头,陶阳闻言绷着脸伸手要把只剩三分之一的酸梅汤抢回来,却被郭麒麟轻巧巧地躲开。
郭麒麟甚至还当着陶阳的面儿两口把酸梅汤喝了个精光,陶阳恼的一把甩开了郭麒麟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口走。
郭麒麟轻飘飘地道:“跑什么,你准考证不要了?”
郭麒麟上前两步绕到陶阳面前,看他冷着脸垂眸地不理自己的样子,又无奈又好笑:“行了,别闹了。你喝酸的喝多了会胃疼忘了吗?”
陶阳神色一僵,隔了几秒才说:“你别骗人,那一杯只有300ml。”
郭麒麟凉凉道:“300ml是吧,上次在家喝半碗山楂汁就胃疼的睡不着的是我吗?”
陶阳不说话了。
郭麒麟看在他今天考试的份上不想跟他算,轻飘飘揭过了这茬,剥了一颗解暑丹放到他嘴边。
陶阳看了看,闷闷不乐地道:“什么?”
郭麒麟:“比酸梅汤顶用的东西。”
陶阳将信将疑地看着郭麒麟,但还是侧过脸乖乖吃了。
郭麒麟把准考证跟证件递给陶阳,在陶阳接过之后,抬手拨了拨他额头有些汗湿的头发,笑着说:“好好考。考完了我带你去新西兰玩儿,庆祝一下。”
陶阳正专心咂摸着嘴里解暑丹又酸又苦的怪味儿,闻言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冷漠模样:“呵,谁稀罕。”
说完就转身往校门口走。
刚刚要迈进校门,他又突然转身走回了郭麒麟面前。
郭麒麟还驻在原地耐心又温柔地看着他,好像永远不会厌烦:“怎么了?”
陶阳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问:“那我要是没考好呢?”
郭麒麟遗憾地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带你去新西兰散散心了。”
陶阳终于露出了笑脸,像一朵徐徐绽放的小玫瑰一样绚丽夺目,可又带着他身上特有的矜骄与天真,只隔了一棵树的于筱怀第一次听他语气中带了期待和雀跃:“你说的啊。”
那两罐已经晒的有些发热的消暑汤最后还是进了于筱怀自己的肚,但他那天还是中了暑,不得已又喝了几支苦的发涩的藿香正气水。
孔云龙很不能理解:“你住的离医院那么近怎么在路上能中暑?”
于筱怀头有些晕眩,有气无力地说:“师父,我早起去山上看日出了。”
孔云龙哭笑不得:“你非要在这么热的天去看日出?这么有闲情雅致?看出个什么来了?”
于筱怀闭上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低低地说:“师父,没什么好看的。其实挺没意思的。”
“啊?”孔云龙被他逗笑了,觉得自己这小徒弟已经可太逗了:“没意思你还顶着这么高的温跑那么远去看?就图中暑是怎么地?”
于筱怀闻言揉了揉额头,耷拉着脑袋说:“啊。师父,还真是,我还是第一次中暑呢,师父您有解暑丹吗?我也来一颗,难得有机会。”
“我哪有那东西!”孔云龙无语,一巴掌拍在于筱怀脑门上:“难得的机会是吧?那就趁这个机会把却暑汤跟枇杷叶散的方歌给我抄五十遍。”
于筱怀:“……我错了师父。”
那天后没过多久,于筱怀就听王九龙说陶阳出国玩儿了。
但于筱怀那时已经不那么关心陶阳是去庆祝还是散心了。
总归陶阳也不乏他这份关心。
于筱怀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王九龙一脸惊恐地摇头:“我艹,真别。他最近心情可太差了,你别上赶着触他霉头。”
张九龄不解:“咋了?”
王九龙仰头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还不因为陶阳报志愿那事儿吗?闹了一个多星期了,这还没完呢。”
张九龄显然也多少知道点儿这事,颇有些无语:“他想学考古就让他去学呗,等过了这三分钟热度,后悔的是他自己。郭麒麟跟他上这个劲干嘛?”
王九龙嗤笑:“你去跟郭麒麟说?”
张九龄嘴角抽搐了两下,意兴阑珊地说:“算了,他俩的事儿我可管不起。——还是换个人叫吧,我打给周九良问问来不来。”
于筱怀一言未发,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摩挲手里的麻将。
考古吗?
原来那个小吉祥物是喜欢这种听起来就过于繁复细致的工作吗?
可到后来于筱怀也无从考证。
陶阳本人几乎从不出现在德云社的各个苑区,德云社小辈里认识他的人不多,九字、云字的师叔师伯们倒是有些跟他很熟,可不知怎么的,他们特别不爱在人前聊起陶阳。
不知避着什么讳。
于筱怀也想过,但总觉得不是因为陶阳那个无伤大雅的养子身份。他见过陶阳的次数不多,但哪次这小吉祥物不是骄矜任性、作威作福?这样受宠,身份又算的了什么呢?
但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顾忌让这些人提起陶阳就三缄其口。
这时,诊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于筱怀听见响动回头,看见来人怔了怔,下意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孔云龙从屏幕上抬起头来,亦是吓了一跳:“小崽儿?怎么了?不舒服吗?”
于筱怀望着陶阳往日里瓷白的脸上此时挂着不正常的红,清冷的杏眼也无精打采地垂着,离得近了,甚至能听见他略粗重的呼吸音。
这怕是发烧了。
陶阳脚步有些绵软地走到孔云龙跟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兜里摸出手机,打了几个字放在他面前。
“三哥,我嗓子疼,特别疼,疼的说不出话来了。”
孔云龙一看,连忙拿了压舌板跟手电筒:“来来来,快坐这儿。”
“张开嘴,我看一下扁桃体。”
陶阳乖乖长大了嘴巴。
孔云龙看了一下,紧皱起眉头:“祖宗!都肿成这样了才知道来看!”
陶阳被压舌片弄得侧头无声干呕了两下,再转过脸来眼睛湿漉漉的,眼尾也挂了红,看着分外可怜。
孔云龙哪还能说什么重话,只得叹了口气,拿了体温计给他:“在家量体温没有?”
陶阳接过来夹好,低头用一只手打字。
“没量。好像有点烧。感觉有点儿头晕。”
别说孔云龙,于筱怀瞥见这句话也忍不住想叹气了。
这得是个…多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啊。
孔云龙:“除了嗓子疼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陶阳想了想,打字:“晚上有点儿咳嗽。”
孔云龙:“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天下午嗓子疼。昨天跟今天咳嗽。”
“这两天做了什么还记得吗?出去玩儿吹风了吗?还是洗澡时候温度没调好?睡觉空调打的太低?”
陶阳回忆了一下,慢腾腾地打:“周二下午跟王九龙一起吃了海底捞,晚上在网吧打了游戏,晚上网吧空调有点儿低。早上回家洗个澡睡了。醒来嗓子就有点疼。”
于筱怀在心里为王九龙烧了柱香。
果不其然,孔云龙闻言咬了咬牙,气儿都不顺了:“可真行啊王九龙!自己玩儿也就算了,还带着你去网吧包夜!哪天我回玫瑰园非得告他一状!”
陶阳揉了揉鼻尖儿,难得有一丝心虚。
孔云龙接着问了一些问题。
陶阳费劲巴拉地打字回答。
五分钟后,陶阳把体温计递给孔云龙。
孔云龙头都大了:“哎呦,老天爷。39了还感觉有点烧,都能烧开了都。”
陶阳无辜地舔舔发干的嘴唇。
孔云龙一边开药,一边絮叨了一遍“你身体不好哪儿吃火锅能去网吧玩”云云的话,陶阳听得又晕又困,哈欠连连,上下眼皮直打架,睫毛湿哒哒的快黏在一起。
于筱怀站在一旁瞧着,心道,师父您别说了,再说下去人都要磕桌面上了。
大概过了有五分钟,孔云龙这才收了教导,说:“筱怀你去药房拿一下药。——小崽儿,你今天住留观室输液吧。你这扁桃体发炎太严重了,得打针。”
陶阳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于筱怀拿着一袋子中药颗粒和一袋子西药进了留观室。
值班护士接过西药在旁边配液室配好了液体,然后给陶阳打针。
打针的时候,于筱怀看着细细的闪着银光的针头在那只瘦削白皙的手背上比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没入青色的血管。他想,这样细皮嫩肉,大抵上是要哼上两声的。
可微微抬眸看去,正主自顾自打着呵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大概连针什么时候进去的都不太知道。
于筱怀突然想起王九龙半真半假调笑的那句话。
“他?他只是长得漂亮又聪明的样儿,实际里头是个实打实的木头芯子。”
师叔,诚不欺我啊。
过了一会儿,陶阳挣扎着清醒了几分,正对着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铁托盘,上面摆了三瓶液体。
陶阳抬手慢腾腾地揉了揉眼睛,又去看墙上的挂钟。
18:30了。
陶阳摸着手机打字递给坐在一旁的孔云龙:“三哥,您下班吧。我没事儿,换针我就按铃,不用您在这儿陪着。”
孔云龙想也没想就否决:“不行,这我哪儿放心?晚班这一层才两个护士,有那么多要忙的,哪能顾好你。”
陶阳刚想打字说“没事儿,真不用”,一直沉默的于筱怀开了口:“师父,您下班吧。我反正也没事儿,而且住的近,我在这儿守他一会儿。”
孔云龙闻言仔细看了一眼自家小徒弟,一瞬间心里思绪万千,带着点儿莫名的警惕,但无论怎么看,自己小徒弟都是一副目光清明、不含杂念,少言寡语、稳重踏实的模样。孔云龙稍稍舒了口气,放宽了心,这才有功夫好好思索了一下,印象中两人从来没有什么接触,而且最重要的是,筱怀现在还没有分化……
孔云龙暗自放心了一大半,又看了看陶阳,见陶阳面色如常,没有任何排斥不赞同的表现,他想了想,最终同意:“那也行。筱怀,我刚刚订了粥,等会儿你们俩都吃点儿。吃完饭后,你把中药冲一下给他喝了。晚上要是打完针太晚了,你们就都在留观室住一夜吧,太晚了回去不安全。”
于筱怀应:“好,师父。”
孔云龙这才转头叮嘱陶阳:“小崽儿,今天打完针不要吹风,晚上注意点儿别再受凉。这两天就先喝粥别吃其他的。还有,明天下午还得输液,别忘了过来。你要不想来这儿打,回玫瑰园打也行。”
陶阳听到最后连忙打字,一脸的恳求:“三哥,别跟我妈说,她知道了肯定要唠叨我。”
孔云龙看这话忍不住说:“你也知道师娘会骂你啊。又是吃火锅,又是去网吧熬夜打游戏,师娘知道了非得让你搬回玫瑰园去……”
陶阳眨巴着眼睛一副乖乖认错绝不再犯的模样,孔云龙长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孔云龙走了之后,留观室里变得格外的安静。
于筱怀第一次单独跟陶阳相处,有些无措。
陶阳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疲惫地弯弯了唇角作笑,什么也没说,很快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二十分钟左右,孔云龙点的粥到了。
于筱怀轻轻叫醒了陶阳,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帮他支了张小桌子在床上,把银耳莲子粥稳稳地放在了小桌子上。
陶阳醒了醒神,一只手握着勺子慢慢吃,但此时对他而言吞咽东西如同受刑,相当艰难地喝了大半份粥就停了下来。
他看向于筱怀,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很明显是不想喝了。
于筱怀默默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还是说:“您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不容易好。”
陶阳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于筱怀跟他会说这些,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低下头勉强把粥喝完了。
于筱怀递了张湿巾,把桌子收了下去:“您再睡会儿吧,要一个小时后才能喝药。”
陶阳点了点头,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又扛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不多会儿,于筱怀叫陶阳起来喝药,陶阳喝的相当也利索,眼都没眨。大半杯中药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于筱怀暗自敬佩,这药他闻起来都觉得呛人,陶阳居然能喝的这么轻描淡写、面不改色。但二十分钟后,望陶阳再睡着时微皱着的眉,于筱怀哑然失笑,原来还是怕苦的。
四瓶液体输了到将近凌晨1点。
嗓子实在疼的厉害,加上高烧的头晕,陶阳几乎一直在昏睡,他一直很安静,只在于筱怀用吸管喂他水的时候难受地哼了两声。
拔针的时候,陶阳还有些迷糊,直到于筱怀捏着棉签帮他按着针眼儿按了许久后,陶阳才清醒。
他拿了枕头旁的手机,按了几个字递给于筱怀。
于筱怀看着屏幕上的“谢谢,今天麻烦你了”,摇了摇头,简单地说:“没事儿。”
陶阳下床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后带着半脸的水珠打字告诉于筱怀:“我要回家了。”
于筱怀有些惊讶,转头看了看墙上显示1:47的时钟又看了看陶阳困倦的、强打起精神的脸,劝道:“现在太晚了,很难打到车。而且不安全,您在这儿住一夜吧。”
陶阳握着手机皱着眉摇头,脸上是格外强烈且执拗的抗拒。
于筱怀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不太喜欢医院的,要不然也不会拖到受不了才来看。
于筱怀想了想,犹豫着问:“那您住我那儿好吗?”
陶阳意外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现在太晚了,您还病着,真的不太安全。我就在医院对面租的房子,”于筱怀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区:“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您在我那儿凑合一晚行吗?”
陶阳垂眸想了很久,大概足足过了两分钟,他才点了点头。
于筱怀不知怎么松了口气。
纵使是夏季,晚上天还是有点儿凉。
看着陶阳身上的短袖,于筱怀从休息室的柜子里拿了自己一个外套递给他。
陶阳接的有点儿不情不愿,在于筱怀坚持的目光下,还是默默穿上了。
于筱怀看着他穿着明显大了两号的外套安安静静走在自己身边的样子,恍惚觉得那些从前见过的清冷与挑剔都飘飘忽忽地消散开,他突然发现这小吉祥物其实乖巧得有点儿逆来顺受。
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有人替他做很多决定与安排,他像是习惯于在别人坚持的时候听从妥协。
于筱怀就这样带着陶阳回了家,走到小区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时,于筱怀进去给陶阳买了几样洗漱用品。
如他所料,陶阳并不挑剔,于筱怀拿什么他都只靠着货架乖乖点头。
进了于筱怀家的门,陶阳换了新拖鞋站在玄关处顿了好一会儿。
明明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神也没有露出半分局促,可不知怎么,于筱怀仍旧感觉出了他的手足无措。
于筱怀心里微微一动,任由陶阳打量适应了几分钟,才倒了杯水递给他,说:“您在沙发上坐会儿吧。我去帮您铺床。”
陶阳慢半拍地点点头,安静接过了水,果真听话地坐在了沙发上,两只手捧着杯子发呆,偶尔低头小口啜两口水。
于筱怀虽是一个人住,但租的是两室一厅,因此还空了一个客房。
于筱怀从柜子里抱出了不久前母亲才送来的崭新的被褥,本想抱去客房,走到过道的时候,一抬眼看见了陶阳,灯光倾泻下他那张漂亮的脸带着倦怠与病容,总是清冷的眸子现下疲惫又迷茫,小小的一只安安静静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活像个被人拐来的小狗,毫无警惕、迟钝无辜。
于筱怀心里猫抓似的痒,莫名又改了主意。他又回到自己房间,把自己的床腾出来给陶阳铺了新的被褥,又在床旁给自己打了张地铺。
陶阳走进来的时候,于筱怀正在柜子里翻箱倒柜地给陶阳找睡衣,余光瞥见陶阳后,于筱怀望过去。
见陶阳的目光一直看着地上的地铺,于筱怀连忙解释:“您现在还没退烧,嗓子也还没好。我怕晚上您有什么不舒服,我在隔壁听不到,所以……”
陶阳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神色太平静,于筱怀看不出他到底在不在意。
于筱怀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白色t恤和一条松紧腰的黑色短裤递过去:“这两件是去年买的,短袖我只穿了一次,裤子没有穿过。您将就穿一下。洗漱用的东西我已经放浴室了,您进去就看得到。额,还有,洗澡的时候记得把水温调高一点,不要洗太久,您毕竟头晕…”
陶阳把衣服接过去,安安静静听着于筱怀的话,两人对视的时候,有一瞬间,于筱怀觉得陶阳看他的眼神带着点儿似有若无的探究与欲言又止,但陶阳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可能是身体还是不舒服的很,陶阳洗漱地很快,差不多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于筱怀正在调加湿器的设定,一抬头看见他,微卷的头发半湿,有些凌乱地耷着,一张脸像出水芙蓉,清冷漂亮,眼里却又分明糅着乖巧甚至呆怔,有些委屈地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短袖松松垮垮露着锁骨,五分的短裤穿成了七分裤,露着半截小腿跟一对形状漂亮的脚踝,再往下是一双莹白瘦削的比他小了不知道多少的脚。
于筱怀平时见他一直觉得他是白的有些朦胧的,这会儿带着水汽熏来的粉,可太……于筱怀那时年纪小,连分化都不曾,生不出什么过分绮丽荒唐的心思。只是那一瞬间觉得,书上描写的精怪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吧。
于筱怀连忙转移视线,有些慌乱地道:“吹风机在桌子上,您睡前吹吹头发,别再着凉了。我先去洗漱了……”
陶阳站在原地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有几个瞬间。他觉得这小孩儿的神态莫名有点儿像郭麒麟那个崽种。
等于筱怀洗漱完出来,陶阳已经枕着手臂睡熟了。
于筱怀看着那张安静的睡颜,放轻动作调了空调温度、关了灯,躺在了自己的地铺上,但辗转反侧地有些睡不着。
他总觉得有点儿不真实。
在几个小时前,他在陶阳面前还都是个不值得多看上一眼的空气。可现在,这么一个可以说是高不可攀的人,却穿着他的衣服,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毫不设防地熟睡着,隐隐传来的沐浴露味儿都跟自己一样。
他心里有种极其特别却又晦涩的感觉,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全身都有些热,胸膛悸动难安,脑中更是烦乱。
许久后,于筱怀抹了把头上的薄汗,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张近在咫尺的引得他乱的厉害的脸。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床上的人开始小声地咳嗽起来,于筱怀睁开眼睛,见陶阳人仍在睡梦中,但却一阵一阵地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身上薄薄的夏凉被也从他身上滑落了一半。
于筱怀皱了皱眉,起来把空调又往上调了两度。
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把滑落的被子重新拉好,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摸一下陶阳现在的体温。
他借着月光看了陶阳好一会儿,才下定主意慢慢伸出手。
手指刚触上温热的额头,还没来得及贴实,手就被陶阳抓住。
于筱怀吓得瞬间僵住,就在他条件反射想要张口解释的时候,陶阳却闭着眼微微侧了脸,把脸埋在他手掌里轻轻蹭了蹭。
这样……无比依赖、亲昵地过分的姿态,于筱怀怔怔地看着陶阳,嗓子里传来难以抑制的渴意,心里闪过无数个暧昧又荒谬的念头。
就在他的心绪喧嚣,浑身的热意都上涌的时候,陶阳迷迷糊糊地呢喃出声。
他嗓子像刚刚能发声,带着疼痛与睡梦伴随的柔软和艰涩,语气委屈极了,像是在撒娇,让人心都化了。
可却让于筱怀浑身翻涌的热意瞬间冷了下去。
他说,郭麒麟,我嗓子好疼。
次日,陶阳被一个清朗的男声叫醒,那声音不算大,很是克制有礼,但一遍一遍吵得人心烦。
陶阳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于筱怀时,怔忡了许久。约莫反应了一分钟他才想起昨夜打完针后的事来,顿时他望向了眼中带了些许倦色的于筱怀,不动声色稍稍摸了摸后颈,触到仍完好服帖的贴布才暗暗松了口气。
于筱怀那时分神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太注意陶阳的动作,低垂着眼睛道:“您起来吃点儿饭再睡吧。”
陶阳张了张嘴,感觉到嗓子没那么痛,像是能发声了,有些艰涩地小声回道:“好。”
于筱怀抬起眸对着陶阳笑了笑:“您去洗漱,我去盛饭。”
陶阳掀了被子坐了起来,点了点头。
等陶阳洗漱完出来,于筱怀已经把两份卖相极佳的莲子百合粥并着两盘鸡蛋煎饼端到了饭桌上。
陶阳走过去,正想坐下,还没等他动作,于筱怀已经极其自然地替他拉了椅子,说:“我手艺不太好,您将就吃点儿。”
陶阳看了看眼前的饭,又看了看身边的于筱怀,默默说了声:“谢谢。”
陶阳拿起勺子喝了口粥,味道很好,他又看了眼对面淡定吃饭的于筱怀,不由得想起了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郭麒麟。
他本人厨艺一般,偶尔下厨,做出的东西味道平平。郭麒麟比他还不如,使劲浑身解数才能煮熟一份白粥和一碗清汤寡水的面。因此过去许多年里,跟着郭麒麟,他都是吃外面的饭,家里的厨具新的只有薄薄的飞尘。
于筱怀看着对面慢腾腾吃饭的陶阳,玉一样的手拿着蓝色的瓷勺,瓷勺丁当撞着碗边,碗里袅袅热气蹭着他粉白的脸颊,这让于筱怀一下想起了昨夜那双温热的手抓着自己,柔软的面颊轻蹭自己的模样,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
可是,那时候为什么会叫郭麒麟呢。
分明平日里对他没什么好颜色。
于筱怀把面前的手机往前推了推,状似无意地道:“方才您的手机响了两次。”
于筱怀眼神闪了闪,正想说什么,他自己的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于筱怀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王九龙:“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了。他真在你那儿?”
于筱怀压着心里的疑惑,言简意赅地回答:“嗯。他昨天在我师父那儿打针,太晚了,就在我这儿住了一晚上。”
陶阳闻言停了吃饭的动作,看了过来,皱了皱眉。
王九龙那头的语气瞬间变了,关切又着急:“打针?他咋了?哪儿不舒服?”
于筱怀对上陶阳的眼睛,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发烧,咳嗽,嗓子疼,疼的话都说不上来。”
陶阳想了想,用口型询问:“王九龙?”
于筱怀点了点头。
收起手机后,于筱怀看着陶阳,笑了笑:“九龙叔挺关心您的。”
陶阳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继续埋头吃他的煎饼。
陶阳闻言摇了摇头,随口说道:“郭麒麟跟他说的。”
于筱怀更不解:“郭师叔?”
陶阳摇头后头晕的厉害,正是昏蒙的时候,下意识地解释:“他手机看得到我的位置。”
于筱怀顿时沉默了。
一个多小时后,王九龙风风火火地赶来。
他到的时候,陶阳正贴着个退烧贴,夹着体温表窝在沙发一角看着于筱怀给他冲中药颗粒,见他进来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当是打招呼。
王九龙一瞅他的面色跟状态就知道这是不舒服地紧,也顾不上关心旁的,关切地问:“你怎么生病了啊?”
陶阳嗓子疼地厉害,懒得说那么多,有些敷衍回他:“感冒。”
于筱怀剪中药包的动作停了停,好心地替他补充:“听说是因为吃了火锅又熬夜在网吧打游戏。”
王九龙脸色瞬间僵住,随即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我记得那天网吧空调温度也不低啊。”
陶阳点了点头,把体温计拿出来递给了他。
于筱怀看了看,转给了王九龙,语气真诚恳切:“好多了。昨天39度多。”
王九龙看了看体温计上明晃晃的37度8,心虚又懊悔地拍了拍脑门:“靠。我的,对不起,忘了你这金贵的身体了。”
陶阳随意摆了摆手,表示跟他关系不大。
陶阳数着桌子上堆叠成小山的中药包,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王九龙看了眼于筱怀,意有所指地道:“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了。”
陶阳眼皮都没眨一下,仍旧专心看着那杯深褐色的中药思忖着什么。
王九龙倒是比他慌得多:“咳咳。他回来你别告诉他是我带你吃火锅还带你去打游戏你才生病的啊。”
陶阳闻言终于舍得从茶几上移开目光,分给了他一个眼神,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王九龙领会他的意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靠我这不是怂好吗?他又不会怎么着你,但他练我可是实打实地不留情。是兄弟就别卖我啊。”
陶阳不耐烦地点点头。
片刻后,于筱怀把大半杯中药递给了陶阳,一并递过去的还有两颗水果糖。
王九龙看着这一幕,拍着于筱怀的肩膀道谢:“辛苦你了筱怀,照顾这个麻烦精。”
于筱怀望着陶阳皱着眉吞咽汤药的模样,心里有些后悔没替他把糖拆开再给他,闻言有些心猿意马地道:“不辛苦,也……不麻烦。”
王九龙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与心思,忒自感慨:于筱怀真是心细又稳重,怪不得三哥会让他帮着照顾陶阳。
陶阳没注意到他们俩在说什么,把两颗糖都扔进嘴里强压着嘴里的苦味,又抽了张湿巾擦了擦手上碰到的药汁。
擦完手后,陶阳看了看于筱怀,还没说话,于筱怀就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似的,把阳台上早已烘干的衣服拿过来递给他:“您换完的衣服放在一边就行。”
陶阳有些讶然地看了看他,随后又收回目光,说了声“谢谢”便接过衣物,转身进了卧室。
等换完衣服出来后,陶阳看着于筱怀,犹豫着又道了声谢:“谢谢,这两天麻烦你了,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吧。”
于筱怀摇了摇头,低眉顺眼地说:“没关系。”
王九龙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连忙插嘴说:“行,等有机会我帮你约他,我攒局吃饭。真是的,都是自己人,谢来谢去的做什么?”
说着,他看了看手机,问陶阳道:“现在都两点半了,要不然我直接带你去输液吧!你回家还得往这跑,多麻烦,打了针再回去吧?”
陶阳想了想,同意:“好。”
“那行,”王九龙开了门,转身对着于筱怀说:“那我先带他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一下,这两天也辛苦你了。”
于筱怀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作答应。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间一下子变得格外寂静,于筱怀环顾一周,明明平日里觉得静谧舒适的家,此时却莫名其妙觉得有些过分安静与空荡,连带着于筱怀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
于筱怀在客厅呆坐了一会儿,拿起一旁的平板电脑,刷了刷有关机车上新的新闻,分明是平时最关心在意的东西,这时却总有些魂不守舍,看不进去。于是只得丢了平板电脑,打起了电动,虽是也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但也打发了此时格外空虚漫长的时光。
几把游戏打下来,时针已指向下午4点,于筱怀收起了游戏手柄,起来活动活动身体,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颈,转向茶几想倒杯水喝,却发现掩在桌上垃圾桶后面的一兜中药。
于筱怀提着那兜中药到达医院的时候,迎面撞见了正从车上下来的少班主,少班主不知从哪里赶来,行色匆匆,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一向扣的严严整整的衬衫难得开了两粒纽扣,露着有些锋利的锁骨,总是一尘不染的白鞋也占了几粒沙尘。瞧来心情许是也不大好,八月份天掩不住他周身的冷意,口罩遮着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也透着冷寂。
于筱怀识趣地没凑上去打招呼,放慢了脚步没跟少班主打照面。眼见着少班主进了职工梯通道,于筱怀停在了外面的电梯前。
这样着急的神色,等电梯的时候,于筱怀想,或许他跟少班主是同一目的地。
果不其然,于筱怀刚进了科室,就看到站在留观室门口的少班主,拿着几张病历单,边看边跟他师父说话。
他师父语气带着无奈:“来的时候就39度多了,扁桃体二度肿大,话都说不出来。血象1w5,我给他打了阿奇。”
“他吃东西了吗?”
“吃了,我让我小徒弟看着他喝了粥。”
“嗯。麻烦三哥了。”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客套话。——你这么突然回来,广州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你原来不是打算呆一周吗?”
少班主的声音压在口罩下有些沉闷:“算是处理完了。”
“算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明天在暨大,还有个现场答辩是吧?”
少班主解释地言简意赅:“明天九良替我上。”
他师父叹了口气:“就是怕你知道了坐不住,才没敢跟你说。不过你回来了也好,他本来也不愿意来医院,正好你在家里给他打打针,他这情况估计要输液输一周……”
于筱怀没有上前打扰两人,而是走旁边的通道绕到了治疗室,治疗室就在留观室的旁边,左侧有一个单向的玻璃窗,不大不小,刚好能看到整个留观室,方便医生能随时观察到病人的情况。
于筱怀扯了个凳子坐下,往留观室看去,在最里侧靠墙的位置看到了正在输液的陶阳,仍是熟睡中的模样,大约空调温度有些高,被子也不算很薄,有些闷热,他微红着脸,微微蹙着眉。
王九龙守在他床尾,耍弄着手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点滴瓶。
王九龙从椅子上起来,跟郭麒麟小声说了什么,郭麒麟点了点头,他就出了门。
就这么又过了十几分钟左右,瓶子里的液体滴完了。郭麒麟起身把托盘上最后一瓶液体换上,睡得不大安稳的陶阳,像是听见了动静,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刚才的半个小时里,于筱怀想过很多次陶阳睁开眼看见郭麒麟站在他床边的反应。他想过会是怔忡、惊讶甚至是惊吓,可都没有。
他十分平淡地看向床边的人,在认出时郭麒麟时,没有半分吃惊与意外,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确认了一下,然后便眯着眼睛躲着侧方照来的眼光。这样稀松平常的表现,就仿佛,郭麒麟本就该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言不发地守在他床头。
不知为何,看到陶阳这样的反应,于筱怀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轻轻地慢慢地推动治疗室的窗子也要透透气。
他动作放的极轻极小,声响小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多少。郭麒麟却突然转身望了过来,直直地看向于筱怀坐的位置,那一瞬间,于筱怀大气也不敢出,少班主沉着又锐利的目光仿佛与他透过玻璃窗直接对视,将他所有的动作与心思都尽收眼中。
可这面玻璃窗明明是单向的,于筱怀确信他并不能看到自己。
正在于筱怀傻在原地时,陶阳有些低哑的声音打破一室的僵持与寂静:“你不是说后天回吗?”
郭麒麟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重新看向床上心虚地抓着被子边没话找话的陶阳。
“你觉得呢?”郭麒麟不答反问,声音沉沉地透着风尘仆仆而来的疲惫与沙哑:“我走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陶阳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理不直气也壮地嘴硬:“有一说一,海底捞不算辣。”
郭麒麟冷笑:“所以你嫌不够给你送进医院,又补了个网吧通宵?”
陶阳不说话了,阖着眸子装聋作哑。
陶阳听出点儿秋后算账的意思,这才有些惊讶地看了郭麒麟一眼。从前郭麒麟都是等他身体好了再一起算的,看来这次是真恼了。
于是他乖乖凑着郭麒麟的手喝了大半杯水,老老实实交代:“我睡着了,没听见。”
“睡醒了也不知道回?”
陶阳仰起头直直地看向郭麒麟的眼睛,水润润的杏眼支着又长又翘的睫毛显得稚拙又脆弱:“我那时候嗓子疼说不出话。”
郭麒麟明知道陶阳是故意这么说好叫他心软不跟他算,可闻言心里的怒气还是不争气地减了七分,剩下那三分,听着陶阳嗓音里掩不住的沙哑与涩然终究是忍了下去。
郭麒麟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淡淡地意味不明地说:“你就折腾吧。”
于筱怀在一旁听着,总觉得少班主这话了短半句。
他也曾听他爸妈说话这样的话。
在他刚开始沉迷于机车的时候。
他爸妈满是怒意的说。
你就折腾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你就折腾吧,早晚有一天,我不会再管你。
你就折腾吧,反正磕了碰了疼的是你自己。
少班主余下的半句是什么呢?也是如此吗?
可陶阳分明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好像这句话毫无意义,根本给他带来不了任何威慑与伤害,他甚至嘟嘟囔囔地小声反驳了句什么,郭麒麟也没有再说一句半句。
过了一会儿,王九龙拎着一份饭从外面回来。
郭麒麟慢条斯理地拆开放在了床头柜上,是一份小米山药粥。
陶阳皱着眉很是抗拒:“我不想喝粥了。我喝了两天了。”
郭麒麟端起碗,拿起勺子搅动了两下,舀了一勺放在陶阳脸边,不容置疑地道:“不想喝也得喝。你觉得你的嗓子现在能吃什么?”
陶阳像是生气了,别开脸转向一旁,闷闷地道:“那我什么也不吃也不喝粥。”
郭麒麟保持那个动作没动,眯了眯眼睛,沉声道:“陶阳,你再跟我闹,你信不信我让你喝一个月的粥?”
于筱怀并不明白为什么上午在他家里喝粥时候还没有半分不情愿的陶阳,怎么突然耍起了脾气。不明白昨日里见的什么也不挑剔的人,怎么突然变得任性起来。更不明白平日里见人上喜、进退有度,绝不多管闲事的少班主,怎么突然这么强硬迫人。
但这都不妨碍她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看着屋里僵住的两人,又转眼看了看王九龙,王九龙却是在一旁看戏,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于筱怀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淡定,陶阳是这会儿上来了又倔又有些娇气的脾气,郭麒麟又心情不好,冷颜冷语,两人对上,怕是要吵起来。
可下一刻,于筱怀就愣住了。
他眼里倔的要命的陶阳竟慢慢转过脸来,不情不愿却又老老实实地,乖乖地将勺子上的粥吃掉。
而郭麒麟,就这么举着这碗粥,一勺一勺喂他吃完。
于筱怀在一旁看着,隐隐约约懂了点儿什么,却又像是陷入更混沌的不解。
他觉得陶阳与郭麒麟的相处古怪,别扭,处处不合理。具体不合理在哪儿,他又说不出,像是隔着薄薄一层雾摸到了追寻许久的真相,却又看不真切,得不到确切的结论。
陶阳吃完饭一个小时后就要吃药,于是于筱怀也不顾不上多想,整理了一下衣服,从治疗室走了出去,轻轻敲响了留观室的门。
开门的是王九龙,见到他有些疑惑:“筱怀?你不是休息吗?怎么来了?”
于筱怀提了提手中的中药:“药,你们忘了带了。”
王九龙接过药恍然大悟,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正往这边儿看的陶阳跟郭麒麟,懊恼地道:“我的我的,当时有点儿着急,一时没想起来,辛苦你跑一趟了筱怀。”
于筱怀:“没事,我离得近,跑一趟也不值什么。”
于筱怀说完,正想道别离开,郭麒麟冷不丁开了口:“这是三哥的小徒弟,于筱怀?”
于筱怀愣了愣,抬眸对上郭麒麟的眼睛,恭敬却也不卑不亢地应:“是的,郭师叔。”
郭麒麟笑了笑,言辞温和却客气地有些疏离:“昨天麻烦你了,以后有需要我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于筱怀有些费解,他明明是帮陶阳的忙,凭什么是郭麒麟来说这种话呢。尽管他是哥哥,可陶阳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是不是也管的太多了。
更何况,少班主的这句话固然重,换做别人大可能欣喜若狂,可对于他而言,他还是期待陶阳的那顿饭更多一些。
于是于筱怀也跟着客套:“您言重了,应该的。”
王九龙无语地抖了抖:“你们搁这儿打太极呢?推来推去的。过几天攒个局请小杯子吃顿饭不就行了,客套啥,都是自己人。”
郭麒麟笑着赞同:“行,这几天你安排,记得叫上三哥跟三嫂,三哥把徒弟教的那么好,饭桌上我好好请教一下。”
于筱怀抿了抿唇,默默看了一眼正完全置身事外,百无聊赖地调电视遥控器的陶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识趣地笑笑,没有接话。
一顿饭吃的主客尽欢,欢声笑语。散了场回家,于筱怀有些讽刺地笑了笑,然后把陶阳那天没带走的洗漱用品与他穿过的那套睡衣全都扔了出去。
又过了没几天,周九良与何九华两位并不相熟的师叔主动找他带他进了几个实验项目。
于筱怀没拒绝,当然他知道,也不容他拒绝。他短暂地照顾了一下玫瑰园的金疙瘩,这是德云社少班主——金疙瘩的好哥哥送来的不能拒绝的谢礼。
收了谢礼,就得收了心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亏欠,就像从不相识,见面远远避开那是再好不过。
这点儿规矩于筱怀还是懂得。
只是于筱怀万万没有想到,都在北京同一个区,他无意主动避开陶阳,就已经足足四个月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除夕的晚上,北京下了很大的雪,鹅绒一样的雪花不畏水冰地柝特地相约来人间赏万家灯火。
雪裹着寒意伴着西风,路上行人却不见少,有迟归家的旅人,有喧闹欢腾放着鞭炮的孩童,有耳鬓厮磨的情侣,还有出来赏雪的诗人。
于筱怀早早跟家人吃了团圆饭,躲开了有些无聊的春节联欢晚会,一个人在楼上往窗外望,他没有什么枯冷的天出门的兴致,无论是喝酒打牌还是赏月打雪仗的邀约他都利落拒绝。
于筱怀隔着窗子赏了会儿冬雪与人间烟火,随手拿起手机刷了刷。
他跟德云社同辈的师兄弟以及同龄的关系不错的师叔有一个小群。
此时群里飞快跳跃着消息。
一个一个红包扔了出来,掺杂着晚餐与娱乐项目的讨论。
长长一堆消息翻过去,刘筱亭问了一句:“不对劲啊。张九龄跟王九龙今天咋不说话?发红包也不抢的?有啥项目吗?”
张九泰附和:“确实不大对啊。平时他俩都是话最多的。”
王筱阁:“??@王九龙@张九龄??咋不出来冒个泡?干啥呢?”
尚筱菊:“叔。就差你俩没发红包了@张九龄@王九龙”
樊霄堂:“师哥出来发红包了@王九龙@张九龄”
秦霄贤:“你俩啥活动啊?消失了?@王九龙@张九龄”
王九龙:“”
王九龙:“别@了,哥们他妈的正在当苦力。”
秦霄贤:“嚯,谁能让你大少爷当苦力啊?”
高筱宝:“我们仨在给少班主搬烟花。”
张九泰:“搬这个字用得很将就,多少得用搬的?”
高筱宝:“50个w。”
刘筱亭:“壕。”
王筱阁:“壕。”
樊霄堂:“上流。这就是富贵人家的生活吗?”
周九良:“少班主有钱人啊。”
尚筱菊:“我长这么大应该没见过五十万块钱的烟花长什么样。我能去瞻仰一下吗?没别的,就想看一下金钱在燃烧的感觉。”
张九龄:“真来假来?玫瑰园前厅,赶紧的,正愁这堆东西没人帮忙点呢。”
尚筱菊:“十分钟后到。”
周九良:“十分钟后到。”
张九泰:“十分钟后到。”
王筱阁:“十分钟后到。”
樊霄堂:“十五分钟后到。”
刘筱亭:“十五分钟后到。”
于筱怀:“二十分钟。”
秦霄贤:“??这混进来了个什么东西?”
刘筱亭:“很显然,杯子潜水失败了。”
张九龄:“小杯子他妈的不到关键时候不说话的是吧?nm金口玉言?”
于筱怀面对群里的声讨与调侃,只得笑着丢了几个红包平息众怒。
于筱怀跟父母打了招呼就出了门。
窗外比想象中还冷,于筱怀裹紧了黑色的羽绒服,把帽沿往下按了按。
北方人没有下雪天打伞的习惯,都说雪不湿人,这话不知道儿哪来的,等于筱怀走到玫瑰园,羽绒服已经深了一个度,好在衣服面料还算防水,不然怕是要透里。
十几分钟后,于筱怀到了玫瑰园门口。还没进去就听得到里面的吵吵嚷嚷,欢声笑语。
此时雪已经没有那么紧迫逼人,缓缓而落,趁着昏黄的路灯,竟然看起来有些抽离的暖意。
一进门,人群中的王九龙就眼尖地看到了他:“这不是我们那金口玉言的杯子哥吗?才来?”
他一说话,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都是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人,此时脸上都漾着兴奋与喜气。见到他也是笑着打趣:“哥们他妈不是走过来的吧?衣服都湿了。”
于筱怀也笑:“除夕叫出租耽误人家团圆,不太好啊。”
众人都翻白眼,杨九郎调侃道:“三哥这徒弟还是个小菩萨。”
于筱怀耸了耸肩:“别说我了,进入正题吧。你们那50个w的烟花呢?”
张九龄随手往东一指:“那不在这儿呢吗?”
于筱怀望了过去,东面长长的围墙旁边上上下下挤着大大小小几百个烟花堆。
一眼望去还真是震撼,于筱怀有点儿惊讶:“你们把人店搬空了?”
高筱宝谦虚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也就搬了一大半。还是得剩下点儿让人家做的熟人生意哪。”
尚筱菊有点儿兴奋:“那还等什么?咱开始点吧?”
五十万块的烟花堆出来很多,放起来却很快,十几个人一人点了几次就快没了。
玫瑰园烟花声络绎不绝,东边围墙上的天幕红红黄黄,绚烂多彩,一簇一簇,一排一排烟花有些拥挤地冲上云霄,争先恐后地献祭般地绽放然后又化作星星隐没在月亮旁边。
于筱怀仰头看了许久,在喧闹欢腾的人群中一遍一遍看过。
烟花狂欢快到了尽头,他想见的人自始自终不在意,也不曾出现。
于筱怀犹豫了一下,静静地离开前厅,绕了个路来到了后院。
后院亦是空无一人,从前陶阳画画的池塘变得有些惨淡,荷花败了,只留了灰色的枯茎,游来游去争食的金鱼也不见了,不知道被移到哪里,只剩下假山与黑水做伴,没了生机与美感。
于筱怀摸了摸口袋,手指触到冰凉的礼盒,被冻的缩了缩手。
那天他看到这红豆项链就觉得适合陶阳那样白的通透的颈,也适合他那样又倔又娇的人。
可惜,却是件没缘分送出去的新年礼。
于筱怀转身想要离开,却隐隐约约听见池塘不远处有些动静。
于筱怀向前走了几步,身影站在假山旁往前看。
不远处的长椅上,绚丽热闹的烟花下,安安静静坐着两个人。
他心心念念的人,今日还是那般漂亮,穿了件白蓝色拼接的袄子,黑色的长裤扎在白皮蓝底的雪地靴里。领口那里蓝色的内里和烟火的光亮,衬得他比正落的雪白,比寒冬的梅艳。
来的路上,于筱怀曾想,如果见面,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杏眼会仍然淡然平和地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还是会停留几秒泛着笑意跟他打招呼。
可于筱怀没想过,他会闭着眼,侧着颈靠在别人的肩头睡得安然恬静。
而此时,那人正把他腿上的厚厚的黑色斗篷大氅展开,一点一点把他裹进去,然后轻手轻脚地把他接进自己怀里。
于筱怀是独生子,没有哥哥,他不晓得,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兄弟都是这样亲昵,还是只有郭麒麟跟陶阳会是这样。
无论是怎样的别扭过,无论怎样争吵过,无论外界怎么说不和,都还是会倚在他肩头看烟火,看到沉入梦乡。
于筱怀眼睛有些涩,他想眨眨眼睛缓解这莫名其妙的酸涩,却在下一刻呼吸一滞,震地浑身都不敢动弹。
郭麒麟笑了笑,俯身吻了吻小江米粽子的鼻尖儿,低低的声音带着丝毫不掩饰的爱意:“睡吧。小粽子,除夕快乐。”
郭麒麟轻手轻脚地抱起陶阳回了房间,不远处的于筱怀却是久久不曾动弹。
零下几度的风一下从微湿的羽绒服上穿透,直吹向他心口,吹得他浑身呼啸而来地疼。慢的很是像悲乐的雪花打在于筱怀的睫毛,冷冷的湿了他半张脸。
于筱怀抹了一把脸,浑浑噩噩地按了按眼眶。
他居然蠢到这种地步。
他早就该想到的,那样的古怪,那样的别扭,那样的管控,那样旁若无人的氛围。从来都不是兄弟之间该有的。
怪不得德云社里他们都不喜欢提起陶阳,怪不得张九龄说“他们俩的事管不起”,怪不得高考那天是郭麒麟一个人去陪,怪不得他说留下照顾陶阳,他师父会是那样的眼神,怪不得陶阳在他家借住一夜就能让那么多人紧张地对他多番试探敲打。
原来,外界甚嚣尘上的不和不过是避嫌。
原来,这不是玫瑰园的二公子,人尽皆知,这是少班主的童养媳。
于筱怀怔怔得站着,手指捏瘪了口袋里的礼盒,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为什么来后院?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撞见什么了?”
于筱怀转过头,张九龄正探究地看着他。
于筱怀也看着张九龄,心知今日来的除了他,大家怕是都知情,于是故意面无表情地有些恶劣地道:“没什么,只不过是撞见郭麒麟亲陶阳。”
张九龄表情变了变,眼神也跟着变了几番,最终,他居然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无论你看到什么。他们俩领证之前,消息都传不出玫瑰园。你别不识趣,要不然倒霉的是你自己。”
于筱怀没有说话,带上帽子沉默地跟他擦肩而过。
张九龄两步跟了上来,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你这个表情。好熟悉。怎么说,你喜欢陶阳啊?”
于筱怀瞬间顿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张九龄。
张九龄看他愕然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话都说不清楚了:“哈哈没办法……你这副天塌了生无可恋的模样,哈哈哈跟当年王九龙喜欢陶阳那会儿,一模一样哈哈哈”
于筱怀愣了:“龙叔以前喜欢过……”
张九龄态度很随意,有些好笑地说:“就陶阳。说他名字烫嘴吗?你这么不敢说。没事儿的,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今天来的大家都知道。除了陶阳,哦,对了,还除了你。”
于筱怀抿了抿唇,不做声。
张九龄好奇地问:“不是,我记得你总共也没见他多少次吧?他也没怎么跟你说过话,你看上他哪儿了?”
于筱怀眼神闪了闪,不答话。
张九龄也不计较,自顾自地猜:“小b崽子长的是不错,人性也不错,天真善良,小菩萨一样。但他脾气被郭麒麟惯的太坏了,又娇气又任性,又不讲理……”
于筱怀忍无可忍地打断:“为什么说是郭麒麟惯的,不是师爷师奶奶吗?”
张九龄表情很奇怪还有些吃惊:“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喜欢陶阳?你都不打听打听的吗?他六岁时是被郭麒麟带回玫瑰园,一开始就是郭麒麟收养的他,后来也都是郭麒麟在管他。师父师娘……师父师娘也没机会插手啊。”
于筱怀足足顿了几分钟,再开口时嗓子有些哑:“那为什么他对少班主那么别扭,他是不愿意吗?还是师爷师奶奶不同意?”
张九龄笑闷了:“你想象力真丰富。我师父根本从来没有反对过,我师娘更是恨不得他们俩明天就把证领了赶紧定下来。至于陶阳为什么别扭。”
张九龄眨了眨眼,小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天底下的别扭一半是真别扭,另一半是情趣。你猜陶阳跟郭麒麟是哪种?”
于筱怀心里泛上一股让他手指都有些痉挛地疼,再纯也听出张九龄是故意的,死死地盯着他的笑脸,咬着牙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张九龄拍了拍于筱怀的肩膀,分明是笑着,声音却带着点儿严肃的冷意:“是因为你真的很有眼光啊。叔说这些,是真的为了你好,听叔一句劝,你可千万别打陶阳的主意。”
于筱怀默不作声,看着他倔强的唇角和受伤的眼神,张九龄叹了口气,语气带了点儿真诚地道:“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天真懵懂嘛,漂亮嘛。大家都是男人,我都懂。可你也想一想,他身上的那些东西,是平白就有的吗?
“那是郭家的钱跟郭麒麟的爱堆出来的。陶阳自被郭麒麟领进郭家这多年,他要什么郭麒麟就给什么,想要星星还附赠个月亮。他没受过气,没吃过苦,懵懵懂懂的,从来没有为生活的柴米油盐皱过眉头,从来没有受过感情上的伤害,从来也不曾见过世界的真相。他一直都活在个温暖的玻璃罩子里,每走一步都有人给他规划好后面的十步。他当然可以天真,稚拙,善良,愚钝。这种天真,你也养得起吗?”
于筱怀捏了捏手指,依旧沉默。
“筱怀,你可想好了,且不说你根本没本事翘了郭麒麟的墙角。就只说你跟陶阳两个人,其实也不合适。他跟别人不一样,我们都是摸打滚爬过来的,耐操。他是一朵真没见过风霜的小玫瑰,娇气、别扭、任性,你要是没本事给他持之以恒的爱护,他就要折在你手里。”
“所以听叔一句话,你可千万千万别招他,他是真的真的,是一个麻烦精。”
风吹的池塘里干枯的荷茎沙沙作响,也卷落树上几捧雪,雪啪的打在地上像碎了一地的心事。
于筱怀慢慢拿出口袋里被他手指捂热又凉透了的礼盒,最后看了一眼,抬手丢进了池塘里。
礼盒咚的一声,沉落在水底,在黑夜中隐没地无影无踪。
于筱怀吸了口气,又回到了是平日里沉默稳重的模样,他看着水面,扯出个笑,轻松地说道:“龄叔,我今天只是来看了烟花。烟花很漂亮,其他的,我都忘了。”
张九龄笑着搂上他的肩膀走远:“傻侄子,喜欢看烟花值什么,叔再买点儿,咱再放一轮!”
(无奖竞猜,你觉得少班主余下的半句是什么呢。)
——番外(三)全文完。
角儿,您好好唱
咱捧您一辈子
抱图吱声~
陶阳x郭麒麟
两个人两只猫的故事
我在无声中隐晦爱你
郭麒麟养了只猫。
最讶异的莫过于他身边人。
毕竟郭麒麟最怕麻烦,而养个宠儿就等同于养了个半大孩子,免不了劳心费神,郭麒麟自然是没这个精力的。
更何况但凡是郭麒麟身边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郭麒麟自打那事之后就一门心思地扑在工作上,几乎是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几趟,像是借着工作名头躲避什么似的。
不是在外边辛辛苦苦地跑综艺,就是苦兮兮地窝在剧组里认真拍戏,好不容易闲下空来也是老老实实的在家钻研本子,再兢兢业业地办上两场专场。一方面是安抚一下自称“寡妇失业”的阎鹤祥,一方面也算是百忙之中抽出...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前些日子原本是准备趁着生日回北京休息几天,结果刚下车就像是电影情节一般,他在公寓门口捡了只猫——准确来说是猫捡了他。
那只猫是只白猫,猫眼像是漂亮的黑曜石一般泛着柔和的亮光,像是认识他一般迈着优雅的猫步从远处小跑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印,讨好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脚。
郭麒麟眼底亮了亮,不由得也盈起一汪笑,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猫的头。谁知那小猫,像是碰瓷一般顺势倒在雪堆里,翻出柔软肚皮,还动了动小爪子,像是邀请他来摸一摸自己的肚皮。
郭麒麟的经纪人从驾驶位下来,见着地上这只自来熟小猫也觉得有趣,伸手想要去摸,却被看着无害的猫咪拍了一巴掌,要不是经纪人反应快,估计要在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痕。
经纪人也不是会和小猫置气的性子,只啧啧嘴收回手,嘴上却不死心地学着猫叫去逗弄小猫,又瞥了一眼郭麒麟,问道:“大林,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在朋友圈念叨说想要只猫吗?这小东西看起来跟你还挺有缘,你要不抱回家得了。”
郭麒麟像是被一根细针猛的刺了一下,撸猫的指尖顿住,只垂着眸子摇了摇头。
郭麒麟打小就别扭着不愿意让人轻易看穿自己真实想法,不是口是心非的迷惑敌人,就是笑眯眯地让人猜不透,此刻郭麒麟敛着眸子的模样,就连经纪人摸不准郭麒麟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得大冷天的陪着这位少爷在家门口蹲着。
郭麒麟到了是没让经纪人等太久,伸手指了指小猫缺了一角的耳朵道:“你看这。”
“怎么了?”经纪人从来没养过宠物,不解地摸了摸鼻子。
郭麒麟抬眼看了看经纪人哥哥,神色突然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手上也停了撸猫的动作,只站起来退开一步,垂眼看着地上的小猫,语气也变得有些冷冰的,“耳朵缺了一角的是做过绝育过的猫,这猫应该是有主人的,他主人会来找他的。”
于是经纪人和郭麒麟顶着北方的寒风站了半个小时,也没看见这猫的主人来找,而这猫也始终讨好地蹭着郭麒麟的裤脚,一边软软糯糯地叫着。
“哥,我捡了只猫,送你……”
郭麒麟正纳闷的时候,王惠打了个视频过来,笑眯眯地问郭麒麟道:“儿子,阎鹤祥刚才跟我说你养了只猫,什么时候带来给妈妈看看。小猫起名了吗?”
郭麒麟没想到阎鹤祥为了躲避替自己养猫能告状告到德云社董事长那里去,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正舔着自己猫爪的小白猫,眼底柔和着轻叹了一口气道。
“叫汤圆。”
郭麒麟生日那天到底也没能如愿以偿的休息上,一大早就被经纪人拉着去拍了个杂志,又顺便做了个简短的访谈。
采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只仿真猫,懒洋洋地趴在一个巴掌大的软垫上,毛茸茸的,瞧着就令人心生喜爱。
郭麒麟也不例外,忍不住笑眯眯地朝主持人搭话道:“你们这个还挺可爱的,多少钱啊?”
主持人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看样子也不清楚具体价格,只随口说了个数算是遮过去,又聪明地转了个弯接着问道:“前几天看见小郭老师在微博上晒了只猫,是您养的吗?叫什么名字?”
郭麒麟想起那只每天就知道卖萌撒娇吃睡睡吃的小猫不由得发笑。
女主持人装作好奇地继续往下cue流程:“为什么叫汤圆,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郭麒麟挂着一贯的柔和笑意,想也没想地回答道:“我养的第一只猫叫元宵。”
经纪人在摄影机后微微皱了眉头,却没说什么。
“那元宵现在怎么样了?”女主持见郭麒麟答的自然便下意识地接了句茬。
郭麒麟面上挂着淡淡笑意垂下眸,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男孩蹲着喂猫的侧脸,短暂的沉默几秒后终于轻声道:“被我弄丢了。”
阎鹤祥出发旅游前被郭麒麟约到了他们总去的那家烧烤店,点了一堆东西,又要了点酒。单是郭麒麟事先买好的,算是给他哥践行。
阎鹤祥盯着服务员拎过来的两箱啤酒不由得撇着嘴笑,开口便是打趣。
“我说少爷,今儿咱这地可没有马桶了。”
郭麒麟笑着一挥胳膊上脱了半截的棉服袖子,笑骂道:“去你的。”
阎鹤祥倒是没闲着也不见外,一伸手就拿了张小饼包住铁签子上的羊肉,顺着签头的方向撸下来,刚刚好包在小饼里,一口就是半张饼。
“又是只白猫?”
阎鹤祥鼓着腮帮子,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偏偏郭麒麟也能接上。
“挺像的。”
阎鹤祥停下手里动作,看着一脸平静着给自己倒酒的郭麒麟到底还是不忍心,当年那事之后他有多难过,就对比出此刻的平静多么刻意伪装。
阎鹤祥接过杯子却没喝,只捏着杯子像是多年前一般,放慢了语速劝说道:“大林,你如果后悔了……”
郭麒麟一会儿的功夫,一瓶啤酒已经下肚,唇瓣上泛着水光,和面色一起红润起来,眼底却幽深的让人看不穿,也猜不透。
“哥。”
郭麒麟打断了阎鹤祥,却沉默着捏着玻璃杯子,直勾勾地盯着杯子里的白沫一点点的消逝。
正当阎鹤祥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却只见郭麒麟慢吞吞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公寓门口时拒绝经纪人那个带走小猫的的提议一般。
他说,我不后悔。
郭麒麟没有养过猫。
反正相声演员一张嘴里三分真七分假。七分的谎话信口拈来,说的比真事儿还真,面不改色脸不红,恍惚间将自己也骗过去。至于那剩下三分的真事儿,是他真的见过一只叫元宵的流浪猫,还是陶阳给起的。
彼时的陶阳一边憋着笑拿眼斜瞄了一眼自己,一边装作正经地说,“叫元宵吧,跟你长得挺像的。”
郭麒麟没反应过来,盯着眼前这只瘦的几乎皮包骨的流浪猫眨了眨眼,问道:“这猫哪像我啊?”
陶阳松开撸猫的手,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浮灰,笑意盈盈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郭麒麟。
“我几时说你和它长得像了?”
“啊?”
陶阳得意的一扬下巴,转身就跑,只留下一句话。
“我说你现在像个元宵。”
郭麒麟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刚才站起身是为了方便这会儿跑,他正要追,结果刚一站起来就头昏眼花的直迷糊,缓了两秒的功夫,陶阳早跑的没影了。
郭麒麟又气又急,一边喊陶阳慢点,一边跺着脚朝一脸无辜的流浪猫告状。
“元宵!你看那个人多坏!”
元宵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郭麒麟的控诉,又可可爱爱地拿小肉爪拍了拍郭麒麟的脚腕,像是在安抚眼前的人类不要生气。
后来的故事变得顺理成章又意料之中。
两个少年将一只流浪猫喂养成了一只任谁也看不出是流浪的油光水滑的肥美猫咪,也在日复一日的暗生情愫。
他们偶尔在巷子里不顾一切地亲吻,在唇舌纠缠时听巷子外的鸟鸣声、脚步声、交谈声、叫卖声交融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是少年里最平凡的浪漫,也是岁月里最难忘的浪漫。
可是后来他们分手了。
元宵也不知所踪。
它本就是属于流浪的,他们也是。
郭麒麟喝的七荤八素,胃里和脑海里一起翻江倒海。他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仿佛暂时失去了身体的操控权。
郭麒麟看着双影的阎鹤祥非常同步的叹了口气,看口型依稀说的是“少爷啊”,后半句猜不清楚。
于是郭大少爷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安置在摩托车后座,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阎鹤祥的背上,耳旁的风声呼啸着要将自己拆吞入腹,刮得他脸生疼。
郭麒麟特别想问一问阎鹤祥,你怎么也不给我个头盔啊?可风太大,吹的他压根张不开嘴。他觉得自己一张嘴非被灌成一只气球,忽忽悠悠地飘上天去。
阎鹤祥终于在某个老楼的楼下刹住车,扭过头看了看身后散发着浓郁酒气的郭麒麟。
“少爷,这也就是咱俩命好,要不明天非得上法治板块。”
郭麒麟被入夜的冷风送回几分带着凉气的神智,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喝多了,不然不会在分手这么多年后又平白想起陶阳家旁边的那条老巷子和那只叫元宵的老猫。
郭麒麟正要下车掏钥匙,却恍惚间反应过来,眼前的的的确确是那条老巷子。
只不过物是人非。
郭麒麟惊诧地回过头,相声演员的专业素养使他即使是喝多了,吐字也依然十分清晰。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阎鹤祥显然还是清醒的,一脸“我就知道会不认账”的模样,斜着嘴朝他笑。
郭麒麟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这种深夜带着新欢来到旧爱家门口缅怀过去展望未来的苦情戏份,尤其是旧爱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诚然,阎鹤祥只是他的搭档兼好哥哥,压根算不上新欢。
“你乐什么啊?赶紧送我回家啊。”
只见阎鹤祥不急不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又慢悠悠地打开录音,按下了播放键。只听手机里的郭麒麟撒泼耍赖着,小奶音夹杂着跺脚声,以及阎鹤祥无奈的声音。可偏偏郭麒麟不依不饶,整段录音就一个中心思想——
“我要去陶阳家!”
阎鹤祥装作无辜地摊了摊手,“少爷,是您非得以命相搏的让我开车带您来的。我这儿哪敢得罪少班主啊。我这也是怕饭碗丢了。”
郭麒麟红着脸,分不清是喝酒喝的还是冷风吹的,亦或是真心话被人抓了个现行,道:“哥,走吧,咱回去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还得回家喂猫呢,咱赶紧走吧。”
阎鹤祥看了一眼远处走来的身影,有点幸灾乐祸,“真走啊?来不及了吧。”
郭麒麟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和陶阳的碰面。
老人总说人这一辈子见多少面是有个数的,见够这些面,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以至于郭麒麟循着阎鹤祥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个人影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时,恍惚间有一丝错觉——他从上天那里赊来一面之缘。
郭麒麟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称呼,可无论是阿陶、崽崽、还是宝贝儿似乎都不再适用,最终只是干巴巴地看着走到自己眼前的人叫了声,“陶阳。”
陶阳还是那副老样子,眉眼微微弯着,温柔又遥远。
“大林。”
郭麒麟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明明醉的晕晕乎乎,却还强装镇定地撤出一抹笑,“我和老阎路过,正好来看看元宵还在不在。”
陶阳不知道信了几分,只像老友寒暄般问他:“听说你养了只猫?什么猫?”
“白色的小土猫。”郭麒麟抬头看着陶阳,“叫汤圆。”
陶阳似乎讶异了一下,挑了挑眉,“那跟元宵还挺配的。”说罢又笑着搓了搓被冻冰的指尖,“下边冷,你俩上来坐吧。一会我叫个两车送你俩回去,喝酒就别开摩托了,不安全。”
郭麒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鬼使神差道:“不用了,我和老阎住一起,离着不远。”
陶阳面上那副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的微笑面具终于出现裂纹,他眼底惊诧地看着他,声音都没发出,却无端端让郭麒麟产生一种赢了一场的微妙胜负心。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醉了。
郭麒麟不愿意细想,挪着冻僵的腿去喊老阎,却忽略了身后的陶阳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阎鹤祥闻声过来,看了眼面色苍白的陶阳,又看了眼眼神躲闪的郭麒麟就知道这俩小孩还闹着别扭。可他到底不是当事人,也不好出言相劝,最终只能和陶阳道别后,再一次开车送郭麒麟回家。
阎鹤祥开得很慢,郭麒麟也在漫长的沉默后开口。
“老阎,我又撒谎了。”
“啊?”阎鹤祥的声音被风从前边吹到郭麒麟的耳边。
“我骗陶阳说咱俩住一起。”
阎鹤祥差点把郭麒麟扔下去,无可奈何地回答道:“合着您这是拿我当靶子呢?”
郭麒麟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元宵也是。”
阎鹤祥没明白,没等他问,郭麒麟的声音就顺着风飘飘荡荡地再次传出来,嘟嘟囔囔的,像是又醉了。
“老阎,我骗他们说汤圆的名字是因为元宵,其实是因为汤圆的首字母和他的名字一样。”
“老阎,是我赢了,我没想他,但他送了我一只猫。他以为他躲远点我就看不见了,结果我回北京那天下大雪,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就他自己穿个黑羽绒服,自以为躲得很成功。”
“老阎,说相声的嘴三分真七分假,我的第七分假话是……”
阎鹤祥正想听,却发现背后没了动静,似乎是睡着了,却没听见郭麒麟最后一句话。
他说,我不爱你了,陶阳。
年后,郭麒麟接了个综艺的通告,在无数机器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在雪地里写了“TY”两个字,又画了一颗爱心。
主持人笑着问他是在向唐嫣表白吗?
郭麒麟笑着解释道,我有一只爱宠叫汤圆,TY就是汤圆的意思。我爱汤圆。
相声演员的嘴三分真七分假。
他想拎着两瓶酒去敲阎鹤祥的门,然后告诉他,老阎,我又在节目上撒了谎。
他本来想说,我有过一个爱人叫陶阳,TY是他名字的首字母。
他说,我爱汤圆。
他说,我爱陶阳。
他只敢在光明正大中隐晦爱人,将他的名字变成秘密说给世人。
他是逃兵,也是胆小鬼。
可爱情里,我们都是逃兵。
Ifwintercomes,canspringbefarbeh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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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温暖干燥的室内出来时,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北京城的夜晚却从不缺繁华热闹,处处灯火璀璨喧嚣不止。
一口冰冷尖锐的空气横冲直撞怼进气管,郭麒麟没忍住想咳咳两声,嘴还没张开,手便先握成半拳自觉抵在唇边。
痛痛快快咳了两嗓子,转身卸力般地倚在餐馆旁边的巷子墙上,从裤兜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烟盒,费劲地眨巴着醉意朦胧的眼,酸软的指尖扣搜半天也没摸出来东西。
屁大点的事儿麻烦半天也做不成,积压了一晚的火气让人忍不住叫...
屁大点的事儿麻烦半天也做不成,积压了一晚的火气让人忍不住叫骂出声:“艹他大爷的,我还弄不了你了!”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夹走他手里乱七八糟的烟纸盒,清越而磁性的声音,他在他耳边轻笑:“这么大火气?”
郭麒麟的后颈子让那人微凉的指腹捏了两下,这才像是有了感知能力。
他摸着脖子上的鸡皮疙瘩,结结巴巴道:“阿陶?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你不是在里面,饼哥…嗯,还是四哥,不对不对,谁来着?哎呀!就……就他们不正跟你说话呢嘛?”
郭麒麟用力搓搓脸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一晚上猛灌的那些白的黄的却轮流在脑袋里蹦哒,他半天说不明白。
陶阳看着他这服喝多了就孩子气的样子,只觉得心里酸软又好笑,把收来的烟盒随手一折塞进裤兜。
手顺势抚上那人的颈侧后脑,四指梳理着他柔顺的发丝。
他突然想起大林小时候,瘦瘦小小的,身板也薄薄的,穿着缎面的白衫子,带着傻气的黑框眼镜,远没有今日的从容和圆滑。
他变了,却又没有变。
拇指轻轻拨弄他叫酒精熏热的软乎的耳骨,小小的,按下去又弹起来。
“仔儿……”耳侧那只手的温度已经变得和自己肌肤一致,郭麒麟本想偏头躲过,却在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的时候又神使鬼差地蹭上去。
他像一只猫,陶阳想到。
小时候是只瘦小易受惊的猫崽儿,长大了不过是变得看上去沉默而难接近,实际上内里的敏感不安和骄傲自矜从未变过。
他还是他,不论岁月作何更改。
陶阳又笑起来,而他总是在为这同一个人一次又一次着迷。
郭麒麟一侧耳朵叫那人揉捏的滚烫又酥软,连同着半边身子都像是让人弹了麻筋似的,另一侧耳朵却让寒冬的冷风吹得僵硬刺痛,突兀地刺在诱人沉醉的温柔乡。
一墙之隔的划拳声传来,师兄弟们大过年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块吃顿团圆饭,推杯换盏间高声笑闹着。
有人是拖家带口的温馨,有人是坦坦荡荡的牵手同坐,大家好像都很快活,只有他眼巴巴地看着对桌坐着的陶阳,同他泾渭分明的好像在两个世界,那人和四哥说着不晓得说着什么小话,时而露出那种干净纯粹的笑。
郭老师和师父推脱年纪大了,早早离场,把场子留给年轻人自己闹,倒是苦了他,被哥哥们拉着灌酒,还要领着少班主的责任照顾左右。
他敬这个哥哥来年红红火火,那个哥哥财源广进,也有人排着队来敬他,来来往往的祝酒辞漂亮又体面,嘴里的酒还没咽下去,杯子里又叫人满上了。
他品不来酒的醇厚回甘,只平白叫这辛辣刺激麻痹了舌根。
眼前一片虚晃重影里,他费力眨着眼睛,用力地看向陶阳,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嘴。
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干。
他突然觉得可笑又无趣,每日忙忙碌碌,每日以笑迎人,每日都在为莫须有的事努力,却从来就没有做过自己真正想做的。
既不能,也不敢,多可笑……
于是洒了杯中酒,装作头晕无力的模样,推开众人向外走去。
出门的时候陶阳一眼没瞧自己,合理,原来在这儿等他呢,合情。
你看,他陶云圣永远这么妥帖。
郭麒麟抬起朦胧的双眼去看他,似一尊青玉雕琢成的人,身姿挺拔肩宽腰直,面色平和眼底温柔,呼吸间的白雾四处逸散,周遭突兀地静了下去,只有远处灯火暗成的光斑,遥遥亮着。
他之前是怎么说的?喜欢是你想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每天都能看见对方,知道两个人在一块过得要比一个人快活,所以要在一起。
快活,怎么不快活!
我如何能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比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快活?
他伸手摸上那青竹般的手,心里翻滚着千句万句叫嚣着要冲出口的爱意。
我太知道了。
可这爱情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他郭麒麟怎么都好说,可他这一辈子认准了就要他陶云圣,拉来金山银山也不换,恨不得真就成了郭莺莺,昭告天下地吆喝说要嫁给陶阳,只要这世道能允了他俩在一块儿。
仔儿,你是喜欢我的吧?
仔儿,我们又算什么呢?
仔儿,我们要怎么办呀?
就像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他,可他还是舍不得逼他回答。就是喝大了吧,脑袋里怎么都挤着这些要逼疯人的想法。
他想把陶阳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狠狠拽下来,看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和他到底是走一步看一步,还是同他一样惶恐又贪婪,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平静被人撕破,山呼海啸命悬一线,却还像要死的赌徒一般贪着诱人的果实。
他总要逼着要他自己睁开眼看清楚想明白,想明白他们这渺茫的看不见光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他们不能永远是小孩子,不图来日方长的恩爱白头,只求朝生暮死的抵死缠绵。
少年的爱,热烈又坦荡,火一样要烧的轰轰烈烈,不闹的满城风雨世人皆知不罢休。但他们不一样,少年老成的心思,一开始存了念头,便步步谋划着要彼此这完完整整的一辈子。
要长久,就要隐蔽,就要不为人知。
可他们的爱只配在这里吗?在这样阴暗的角落里如菌类一般生长,太阳照不到,和岩石瓦砾争夺方寸之地,出生和死亡都寂寂无声。
可我爱你……
我爱你啊!
我爱陶阳啊!
你听到没有?
你们听到没有?
郭麒麟张着嘴,喘着粗气,无声的嘶吼无尽的不甘。想说又又不能说,那样沉重而心酸,热烈却悲戚,压抑的磅礴爱意冲毁大坝,从一双眼中沉积坠落。
被人托着脸儿捧起来的时候还往后缩着躲,嘴里嗫嚅道:“没事儿……嘿,我真没事儿……喝多了嘛,我喝多了……”
陶阳听了他的话也不言语,只沉默下来,一下一下地给他擦眼泪,看着那泪落得快,倒珠似的往下掉,人也猫儿一样往后缩。
陶阳的手摩挲着软乎乎湿漉漉的脸颊,看他长而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轻轻颤动着,手指尖抚上去时像是直接触碰到那颗轻盈跳动的心脏。
温热的吻落在眼睑,冰凉的鼻尖挨上额头,呼吸间吞吐的白雾萦绕左右。
“别哭了。”陶阳说着,稍稍错开些距离,却被以为是要离开而拽着领子拉过来。
“你不许走!”那声音恨恨地说道,带着鼻音又压低了声音,可爱的紧。
他便顺从地贴上去,伸手把人裹进怀里,像是在哄小朋友似的左右晃动两下。
我不走,我能走哪去?
陶阳把人拥紧,感受着对方无力的手慢慢攀上背脊,又一点一点收紧,最后整个人塞进他怀里。
陶阳比任何人都有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的害怕,他的坚定,以及他的爱。
他们拼命依偎着,在冬日的冷风里放肆亲吻。
两个人的相拥,总好过一人孑然独行。我知风冷,亦知雪寒。可你别害怕,我不会走,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会轻易放开你的手。
若有风雪落满头,只当人间共白首。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们一定要牵紧爱人的手,挺过黑暗与风雪,杀死犹豫和胆怯,坦坦荡荡地去迎春风。
重发一遍,改吐了要
话说桃林到底还能多冷呜呜
宝子们雄起啊,桃林大旗舞起来,人人都是扛旗手
【水贴】如果,我是说如果
校内贴--高亮
已在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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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楼主
我甚至不敢把这帖子的主题发到标题上面去
2L楼主
如果,我真的只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搭档们都分开了,会怎么样呢?
3L
你是说生离,还是死别?
4L
哪有这个可能啊,你没事吧?
5L楼主
我没问原因,我就是说,如果分开已经成为...
我没问原因,我就是说,如果分开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大家会怎么样呢?
6L
你闲着没事,自虐啊?是不是最近过得太好了?还是被狗粮撑着了?
7L
就别说师哥们了,我都没法想象要是有一天那个正在沙发那边打游戏的傻狗不在我身边我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才认识他两年半
8L
不过想想往后这辈子二三十年四五十年也都是这么个也有点儿烦的慌
9L
至少能想象的出来
10L
@楼主小室友得罪你了?看好哪个新生了想换一个是怎么的?
11L楼主
不要挑拨离间!我真的只是闲的,好奇,我们好着呢
12L九馕
我想不出来什么能让我和你小张老师分开,除非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么个人,不然我们不会分开的,你这前提条件就绝对不可能存在,没有讨论的必要嘛
13L少主
人孩子都说了,已经分开了,你们怎么不会审题呢
14L小辫儿
就比如说我对不起你了
15L九馕
?????
16L
小杨老师用了漫长的五分钟打出五个问号期间我一个字都不敢发
17L楼主
我宁可冷场
18L
太吓人了
19L堂主
甭比如,就是你对不起他了,你问杨九郎敢不敢放半个屁?他敢么?
20L九馕
。
21L白萨摩
辫儿哥是这个
22L
我有点替小杨老师憋屈了
23L九馕
我用你!
24L九馕
咱是讲道理的人,对吧,咱且不说张老师您老人家打算怎么个对不起我的事情,我还是相信大多数事情都是可以通过咱们互相沟通来解决的,张老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也是挺能讲道理的人,咱们讲道理嘛
25L少主
你看看这个人多厉害嘿!他能跟我老舅讲道理!
26L德云断头台
兄弟,了不起
27L堂主
那万一人家不想听你讲道理呢?
28L
我算看出来了孟哥就是个拱火的
29L九馕
不听?不听也得听,怎么难道还真有人以为我打不过他是怎么的?我那是让着他,要是真动真格的到时候往怀里一圈,欸,就这样,搂住,我说什么他都得听
30L小辫儿
死样吧你
31L
我有画面了,我这次真的有画面了
32L
武力值有时候还是很重要的,任你智计百出他有的时候还就是不如一个猛男的抱抱
33L楼主
小杨老师那俩胳膊跟铁圈箍的一样
34L九馕
一个个都来围攻我?那你们呢?@堂主周九良给你带一绿帽子,你咋办你咋不说说呢?
35L堂主
哎,注意你的用词,我可从来没说什么绿帽子什么我可没说啊,不是我说的,人家糖球问分开了怎么办,是不是?那是张小辫自己说他要对不起你的,跟我可没关系,我相信就算我和九良分开了也肯定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们九良可不会,我们不一样
36L九馕
我们辫儿也不会!
37L
他急了他急了
38L白萨摩
看着点啊,杨九郎要咬人了
39L小辫儿
得了吧九良周九良哎就你们家那小花猫这要不是你一天天的看得严实早飞了
40L烧云饼
辫儿是实在人
41L小先生
不要这么凭空污人清白
42L堂主
挑拨离间!哎!是不是挑拨离间!
43L9088
孟哥,人家糖球问分开了怎么办,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44L小先生
分开了就分开了,问怎么办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如果有必要是没有人会跟你自己几乎就是选定了想要度过这一辈子的人分开的,可是如果你真的说已经是造成了这个既定的事实了,那肯定就证明一定是有一些事情就是过不去,那这种情况下你沉浸在这种怨天尤人,又或者是无限的怀念过去,都是没有意义的,有些时候就是有且只有一个选择,那还能怎么办,就一直前进就完了,有些时候不随波逐流就会被淹死啦~
45L
道系小先生
46L
为什么是道系?
47L
不争,却也不信命,可以死,但是不服输,道法自然,无量天尊
48L
大师,我悟了
49L堂主
如果有一点儿可能性我都不会让九良离开我的,但是分开了……嗯,分开了我也爱九良,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管怎么样我都爱周九良,九良不爱我了我也爱周九良
50L
完了,甜度太高,救……救命!
51L楼主
我悟了
52L德云断头台
你又悟了
53L
所以说每个人对于这种事情的看法跟做法其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哦
54L
肯定啊,每个人性格不一样经历不一样对一件事的看法当然会不一样
55L烧云饼
就好比我就不太赞同小孟那个,我就觉得如果两个人很相爱他就不会分开,不管什么困难,只要你们之间是有信任基础的什么困难那都不是事,就这都不是事知道吗哥哥告诉你
56L四漂亮
哎你别看你饼哥这么五大三粗的他这人他挺童话哈
57L楼主
老童话了
58L
童话家
59L
那可太童话了
60L
童话饼
61L烧云饼
……行了行了你们差不多行了啊,但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62L白萨摩
这是四哥说的,你爱的辣个人他嗦的哦
63L烧云饼
我把你嗦了你信不信?
64L少主
恼羞成怒啊这个人
65L
少主:唐龙秋你干什么拆我cp!
66L
传下去,少主说糖球拆他和陶老板的cp
67L
传下去,糖球原来是桃林之间的第三者
68L
传下去,桃林cp感情不和竟是因为唐龙秋!
69L楼主
!慎言!
70L合格的监斩官
啧,嗨呀,这跟我们可没关系啊,这都是他个人的立场
71L楼主
华哥!你不能这样!
72L少主
我其实无所谓,在大前提是这些个人的感情都没出问题的情况下,我适当也可以吃一点虐的,虐虐有益身心健康嘛
73L
还是少主境界高
74L九馕
他这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未完待续……
另外今天上了土木工程,我现在大概是真的,会,挖坑了
彩蛋是栾队毒理(毒药基础理论与实践)
云字科集体被查作业的故事
一篇通堂拖了太久,对不起一直等待的友友们!最后一更,照例整合到一起,看过的往后划哦!
台下tag,不喜勿入!
都是假的,请勿上升!
——————以下正文——————
德云社最近有两件大事,一是龙字科的招生,二是天津德云社的筹备。虽说事情重大,但对于郭德纲来说,布置好一切以后,暂时还没有需要他忙碌的事情,所以闲来无事,他也会刷刷短视频,了解一下徒弟们的近况。凑巧的是,这天刷到的第一个视频,就是徒弟在台上出现了口误,虽说观众反应很热烈,可是郭德纲却眉头一皱。
张云雷抱着三哥不撒手,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烧饼和栾云平又凑在一起斗嘴,继续着儿徒爱徒不知道第多少回的斗争;岳云鹏搂着陶阳,就好像这小崽子还没有长大一样;剩下四个一起谈论着儿女经,互相学习养儿育女的经验。一片热闹之下,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当是师父年纪大了,想多和他们聚一聚。
郭德纲听到喧闹的声音,便知是孩子们来齐了,走出书房看到这片热闹的景象,心里是欣慰的,这些孩子不管经历了什么,在家里还是单纯的,师兄弟们也还能像小时候一样,自己也可以更放心。可越是这样,就越要保护好他们,而保护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砸牢固。于是,郭德纲藏起欣慰,摆起了严肃脸,对着客厅喊了一声:“少爷们都来了?咱们书房聊聊吧!”
只一句话,客厅便安静了下来。众人听见师父的声音,下意识都站起来准备问好,听完师父的话都是一愣,还没等问好声出口,师父已经转身回了书房。云字科大都是跟在师父身边长大的,去书房聊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更何况师父的脸上和声音里没带着一丝玩笑。可想想又有些不解,师父对他们都已不再多管,有什么错能让师父把他们特意叫来,更何况还是十个人一起?张云雷和栾云平对视一眼,再怎么不解,也不敢在这时候违背师父的话,只好带着师弟们进了书房。
郭德纲看着静静跪着的孩子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也不是什么惩罚,只是这些孩子抱着热闹的心来,他才用这种方式让他们静下心来。一炷香左不过半小时,对他们来说都是小意思,没什么好担心的。等香燃尽,郭德纲发了话:“站过来!”众人向祖师爷磕了头,才起身向师父身边走。虽说只有半小时,可膝盖的酸痛也是免不了的,起身还是费了点力气,却也不敢耽搁,走到书桌前一排站好。
郭德纲抬眼看着徒弟们,心里满是骄傲,这一排,个顶个都是德云社能独掌一方的好手,不枉十几年二十几年吃的苦头。而正因为如此,现在的形势下不能让他们有一步走错,好在都是身边长大的孩子,也不用有什么顾忌。于是,用一贯有威严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开口说到:“少爷们,你们也猜到了,今天不是叫你们来玩的,但也不是为着你们犯了什么错。要说错,你们每个人台上台下的小错都不少,自己回去好好改,为了这些我也犯不着把你们都特意叫来。今天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考核考核你们的业务,如今龙字科马上就进来了,你们这些云字的师哥,也该做好表率。”
一番话下来,众人心里都是一阵忐忑。作为德云社最早成熟的一批演员,他们自认业务还是优秀的,但这只是相对其他师弟而言,在师父面前,那便没有合格一说。更何况多年的演出,让他们不再刻意去练习基本功,如果师父要查,必然会揪出一堆问题。此时,众人心里已明白师父此举的意思:给他们提个醒、紧紧弦。
郭德纲没理会徒弟们的心思,他出手管徒弟,必然是要达到目的,只一顿打没有用,还需要加点码:“张云雷,你是师哥,有教导师弟的责任。今天你师弟们出错的,我连你一块罚,你认不认?”张云雷虽然从不肯认“大师哥”这个称呼,可在行动上,却从来不失大师哥的责任,此时听到师父的问话,自然是一口应下。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师父又开了口:“栾云平,你是总队长,队员业务不过关,你该不该一起受罚?”栾云平这些年已不知吃过多少挂落,此时自然也是应下。郭德纲不管其他徒弟们震惊的眼神,继续说到:“行,今天谁犯了错,错一处,自己十下,你们两个师哥一人五下。”又看向张云雷和栾云平说到,“你们两个的错自己担着,翻倍。”说完又转向众人:“今天谁也不用求情,自己受不住的,觉得对不起师哥的,抓紧回去练功,今天跟台上一样,我只看结果!”
众徒弟听了师父的话,除了乖乖应是,其他一句话也不敢说。这些年跟原来在师父跟前朝夕相处时相比,自己懈怠了多少心里是清楚的,而师哥陪罚,又让他们心里更加不安。栾云平这个总队长,这些年的付出人人心里都是认可的,尤其是几个队长,没少让人吃了挂落,如今连师父查业务他都要跟着担责,个个都心生愧疚。张云雷虽然是师哥,可这里除了陶阳哪个都比他大,平时他也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哥哥犯错让弟弟受责,本就够让人羞愧了,更何况他们都清楚张云雷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让人放心,这几年受多了病痛的折磨,谁忍心给他再添一丁点痛?
这些想法让大家不知不觉就蒙上了一层压力,而这也是郭德纲的目的之一。这些徒弟的业务能力本身已不弱,今天就是要看看他们在压力之下表现如何,毕竟真正演出时,常常是状况百出,抗压能力便是在他们业务能力之外需要提升的。完成了施压的过程,郭德纲便宣布了考核的规则:“今天我不考你们基本功,每个人就给我直工直令说一段,今天量活的就栾云平和李云杰,你们俩轮着给量。说哪一段我挑,就15分钟。”说完,便点了张云雷和栾云平上前并出了题:“《夸住宅》,开始吧!”
题目一出,不光张云雷心里“咯噔”了一下,其他人心里都是倒吸了一口气:看来今天谁都不好过。张云雷擅长唱是众所周知的,虽然他的说并不弱,可是像《夸住宅》这种他常年不演的活,也算是打在了七寸上。而且张云雷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演出了,这种既考验节奏又考验基本功的活,着实是有些难为他了。
张云雷倒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不敢耽搁,只在心里略微思考了一下就开了口。从小打下的基础,让他不至于说不下来,贯口的肌肉记忆也能让他脱口而出,可是对作品熟不熟,就体现在包袱的细节处理上,他相信师父一眼就看得穿,而且身边不是杨九郎,没有多年的默契有些包袱他也不敢乱使,只能中规中矩地说。一段下来,除了嘴瓢了两次,倒也说得过去,当然,他很清楚只是在自己这说得过去。
郭德纲见徒弟说完,心里其实是满意的,一年多没登台演出,又是临时戳的活,能演成这样已是不易,可是话说出口却是变了味:“这段最近琢磨过吗?”
“没有!”张云雷了解师父,便也不敢撒谎。
“许你不演,不许不会,这个道理还用我教你?万一哪天主持人报错节目,或者遇到其他的状况,你就准备这样上去蒙钱?”
“师父我错了,是我还不够努力。”张云雷自然懂师父对他的期望,虚心地接受师父的批评。
“你的那些包袱,一个个算下来我戒尺都得打断,顾念着你后面还要陪罚,只算你一个错。还错了几处?”郭德纲本意就在警醒,所以也不打算多罚。
“还有两处嘴瓢。”张云雷老老实实指出来。
“说好的,一个错二十,一共六十,撑桌子上!”郭德纲拿起戒尺绕过桌子,拿的是徒弟们学艺时的那一把。
张云雷倒是甘愿认罚,可师弟们就在后面看着,让他还是红了脸,撑在桌子上低下了头。郭德纲顾全孩子的面子,也没让他褪裤,轻轻点了点示意了一下,就五下一组地落了尺。张云雷自受伤以后,很少再这样挨打,仅有的几次也是讨价还价撒着娇挨下来的。可是今天,他是师哥,就得守好规矩,因此除了报数,他控制着自己一声也不出。
毕竟很久没挨过,仅仅十下,张云雷的姿势就有些变了形,意识到师父停顿了一下,他连忙调整好,生怕让师父认为他在躲。可是师父的戒尺哪有那么好挨,好不容易熬过一半,他只感觉腿都在发抖。胳膊早已撑不住,抖得厉害,可是他的骄傲不容许他趴在桌子上,手指扣着桌子都有些发白。平时到这个时候,他早已用流着泪的眼睛让师父心软,可今天他硬是把眼眶憋红了,也把眼泪憋了回去。
最后二十下,几乎每一组结束,戒尺都要停一停等他恢复姿势,郭德纲却也没有因此放水。这些年来,他对这小舅子心疼大过一切,常常还没打几下,自己就心软了。虽然这徒弟这几年已不太需要自己时时提点,可人到了该进一步的时候,还是需要有人踹一脚。今天借着这场训徒,他才能硬下心肠给人一顿狠的,也是希望徒弟能再上一个台阶。
最后一组,谁都看得出张云雷胳膊和腿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呼吸也越来越重,六十下打完,郭德纲没有等张云雷反应,抢先一步扶住了他,不让他滑下桌子。张云雷缓过神来,还是挣开了师父,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谢师父责罚!”“这孩子,还真是把戏做全了!”郭德纲还是伸手扶起了他,又扶着走回后面一排,让孔云龙先扶着他缓一会,休息过来再让他自己站。
返回头的郭德纲没有回桌子后坐下,而是站在了栾云平身边,语气缓了缓,不是训斥,倒颇有些引导的意味:“平儿,快到底的那几句你是怎么翻的来着?”栾云平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知道师父问这话必有说法,便又回忆了一下张云雷前后的语言,思考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师父,我翻得太平常了,没把小辫儿的特点显出来。”
郭德纲面上不显,心里却乐开了花:这爱徒就是灵,一点就透!正了正神色才开口:“你现在和谁搭,都能规规矩矩地把活量好,但是你得再进一步!你看你于大爷,给谁捧都能出彩,还能让观众把注意力放在逗活的身上。自己没事得琢磨,明白吗?”栾云平虽然要面对新的功课,但是也有些高兴,毕竟师父对自己有更高的期待是好事。他点点头又应了师父的话,就听师父跟他一句句分析起刚才的活。
云字科的徒弟们很久没有上过师父的课了,也很少再听到师父这么细致的指点,所以听到师父的分析,也都有很多感悟,即使今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挨一顿,也觉得值了。
郭德纲看爱徒都听进去了,才开始定罚:“这些地方虽然算不上错处,也是你需要提高的,算你一处错,二十下,算是我给你的要求。”说完拿戒尺轻轻点了点桌子,栾云平并没有异议,乖乖撑到了桌子上。二十下虽然数量少,但郭德纲没有面对张云雷的身体那么多的顾忌,下手便重了几分,重到最后几下,栾云平已经忍不住地闷哼几声,二十下挨完也是满身的汗。
栾云平一向怕疼,但是挨师父的打他一向有一个“特权”:不准喊出声也不准哭。张云雷挨打时可以撒娇,烧饼可以吱哇乱叫,岳云鹏可以哭着求饶,唯独他,只能默默忍着,实在疼狠了,也只能紧紧闭着嘴把声音咽回去。
这个规矩是从他当上总队长开始的,有一次他因为琐碎的工作无故对自己队里的演员甩了脸色,导致小队员一紧张在台上就出了错,恰好被师父撞见,便把他带回家狠狠教训了一顿。正是那次教训,师父提出了这个要求,为的是让他知道,身居高位,就要忍别人所不能忍。可是不喊他能控制得住,而疼得狠了眼泪却是他不能控制的,尤其他彼时年轻,还没有学会控制情绪,眼泪竟是越流越多。但师父没有一点心软,看见他哭就加罚,直罚到他真的一滴眼泪都不敢再流。而后来他也真的慢慢学会了忍,学会了凡事不往心里去,用师父的话说:有什么忍不了的?忍不了就回家挨板子,看哪个好忍。
今天这二十下,着实不算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今天要挨的远远不只这些。谢过罚回去站好,就听见师父叫了孔云龙和李云杰上前:“《栓娃娃》,开始吧!”
这段两人倒是熟悉,又加上本身就是搭档,常演的活自然十分熟练,而这问题也正是出在了熟练上。
一段说完,郭德纲看着孔云龙倒是带着一丝笑意:“行,背得挺熟!”
“师父?”孔云龙自然知道师父不是在夸他,一时有些拿不准师父的意思。
郭德纲没管徒弟的反应,继续盯着孔云龙说到:“少爷们这活是真熟,和你们上次在园子里演的几乎一字不差吧?”
这下孔云龙知道了师父的意思,是不满于他不钻研作品,按部就班地表演。想到这,他出了一身冷汗,这个问题师父在带他演《扒马褂》之前就提过,一个问题让师父说两次,他想今天大概是不会好过了。
郭德纲继续加码:“孔云龙,你给我算算,今年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了,你演过的作品有二十个吗?”
郭德纲对徒弟的认错态度不为所动,心里是恨铁不成钢,扇子朝着徒弟的胳膊挥舞过去,边打边严厉地训斥:“不思进取!我看你就是过得太舒服了!等商演放开了,我就给九字的孩子们安排专场,专门让你去助演,刘筱亭高筱贝他们我看也行,过两年等你徒弟也开专场了你还助演,我看你害不害臊!”
孔云龙胳膊疼得厉害,师父专挑一处打,不用摸都知道火辣辣的肯定肿起来了,但师父的话他也听进去了。这几年他享受安逸,可是他们这行不进则退,哪有安逸可言?前两年他演着小园子,演着三宝,再参加点师父专场的助演,收入还是很可观。可这两年没有商演,有流量的师兄弟们还有综艺影视剧可以增加收入,而他就靠着小园子那点工资,已经感觉到紧张了。更何况原来师父的专场,他还能稳定地有一席之地,可最近这些场,九龄、九南、九熙这些师弟都能撑得起场面了,他参加的场次也在减少。等真正放开商演,自己的位置能不能保住,还真不好说。虽说当着师兄弟的面被师父没皮没脸地训斥很是难堪,却也理解师父的良苦用心。孔云龙抬起头真诚地跟师父认了错:“师父,儿子真知道错了,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肯定改!”
郭德纲停了手,把戒尺递给了李云杰,看的却是孔云龙:“我也不跟你一条条细算了,四十下,跪这挨,李云杰,你打!”
师父递戒尺,李云杰自然不敢不接,但是看着已经跪在地上的搭档,心中当然不忍,又不敢直接求情,只好为难地看着师父:“师父,三儿知错了,您……”“你是搭档又是哥哥,一直惯着就是好吗?罚他也是罚你,快点,我打就翻倍了!”郭德纲没等李云杰说完便打断了他,然后就站在一旁盯着他。
李云杰无奈地站到搭档身后,师父面前不敢放水,只好实打实地朝身后落了戒尺。孔云龙倒是很坦然,虽然跪着被搭档打已经很没面子了,但打小学艺,他深知面子是台上自己挣的,所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以免增添搭档心里的难过。
李云杰一向心软,对弟弟们他是能惯着就惯着,当年对亲弟弟也是实在下不去手管教,才托付给了师父。平时在队里,都是孔云龙收拾完队员,他去安慰照顾,如今让他手执戒尺,实属难为了。他已经掌握着力度在师父能接受的最边缘,可孔云龙毕竟直挺挺跪着不好挨,还是被打得直晃。
孔云龙竭力控制着自己,但无奈身体的反应不是轻易能控制的,二十下过后,还是往前一扑,手撑在了地上,喘息平复了一阵后,才重新跪好。又是十下过后,孔云龙再次手撑了地,这下是感觉膝盖也疼,身后也疼,就是不想起来了。郭德纲看见李云杰一副下不去手的样子,走过去夺过戒尺,也不让孔云龙重新跪好,就着人趴在地上的姿势,按着后背,连续不停地狠狠抽了二十下。这比刚才明显加重好几倍的力度和没有喘息的打法,直逼得孔云龙喊出声来:“啊!师父……师父……”直到打完,整个人都趴在地上颤抖着。
郭德纲没有管趴在地上调整的徒弟,转头又往李云杰手上落了十戒尺:“记住,你们是搭档,你得拉着他往前走!”说完,才示意他扶起孔云龙。孔云龙缓过疼痛最猛烈的一波,被扶起来倒是感觉膝盖的酸麻更难受,身体靠着搭档才能站稳。而且刚才光顾着疼,起来后才意识到刚才有多丢脸,心里也生出了小小的委屈。可师父的下一句话让这些难堪和委屈都消散了:“孔云龙,一个问题我抓你第二次了,下一次我就直接去园子里抓,要是再看不见你的进步,就直接让你在台上吃教训了!”
郭德纲看两个徒弟都乖乖应了,才许他们站回去,又把张云雷和栾云平叫到面前:“他俩一人算一个错,你俩一人十下,伸手!”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好歹是换了地方,身后再来上一顿,可就真不一定能守好规矩了。十下落完,两人手心只是稍微有些红肿,毕竟是代人受过,后面数量又少不了,郭德纲也不忍打得太狠。打完也没让两人再回去,而是让他们站在自己身边,好歹能靠一下桌子稍微歇一歇。
郭德纲回到椅子上坐好,才叫了烧饼上前,又指了栾云平跟他搭:“不难为你们,《铃铛谱》,来吧!”
听见师父指定的活,烧饼松了一口气,这是再传统不过的活,小剧场、商演都演过不少次,也算是他比较擅长的一段。栾云平平时也没少演,两人配合上应该也不成问题。于是,烧饼自信满满地开了口,但他没有想到,就是因为活太熟了,有时说出的话就不过脑子,错误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
烧饼:“我呀,碰见一人,一看不是外人,你媳妇!”
栾云平心里一紧,见烧饼还没意识到出错了,不动声色地提醒:“您等等吧!您再说一遍遇见谁了?我媳妇?”
烧饼听栾云平的词不对,才反应过来自己脑子一松懈说错了,赶紧往回圆:“你媳妇像话吗?不是外人,你母亲!”
栾云平见人说对了,才松了一口气,递了词就悄悄看了一眼师父的反应,他深知这要是在演出中还好,当个包袱一乐就过去了,可在师父眼前,想瞒过去是压根没有指望,只是他们要中断表演或者硬往下说,师父能当场往他们脸上抽,毕竟化解舞台事故也是一门功课。他看师父面上没有不悦,心里更是不安,就在这当口,轮到了他接词。捧哏演员常常嘴比脑子快,一张嘴才发现刚才一分神,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了。
烧饼没听见栾云平的声音,就知道人走神了,连忙又给递了一遍词:“你看,刚夸完您知道的多,这下问住了吧?我跟大家介绍一下,他母亲头上的铃叫惊鸟铃……”栾云平这回听清楚了,自然能往下接,却也是出了一身冷汗,烧饼心里暗暗叫苦:真是难兄难弟,本来还指望着人救自己,这倒好,师父肯定是谁也放不过!
郭德纲其实并没有两人想象的那么生气,舞台上出错很正常,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出错,重要的是出错后的应对方式,其实两个人已经很不错了,这就是舞台经验带给他们的能力。可是,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警醒徒弟们,出错是不可怕,可不能让他们自己抱着出错没关系的态度去表演,那就真的对不起观众了。所以,他明知两个徒弟惭愧得要命也害怕着,却一言不发,只盯着两人看,把气氛往下一压再压。
烧饼和栾云平都是非常了解师父的人,半天没听见师父说话,都有些心慌。要是一演完,师父就骂他们两句哪怕发火,他们都不怕,骂完打完就过去了,可师父不说话,就说明他们的错,师父往心里去了,那就没那么容易过去。烧饼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低气压,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师父请罚:“师父,我知道自己对业务松懈了,实在不该犯这样的错,请您……请您狠狠责罚!”
郭德纲听见烧饼的话,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对烧饼,而是对着旁边的张云雷:“烧饼刚才错了几处?”
“师父,错了两处。”张云雷看了一眼烧饼,实话实说。
“那你这十下,先挨了吧?”郭德纲还有心情征求一下徒弟的意见。
“是!”张云雷坦然地伸平了双手。
烧饼还想说点什么,栾云平悄悄拉了他一下,师父摆明是要晾他们一会,这种时候,可不能让烧饼再拱火。烧饼被栾云平一提醒也迅速转过弯来,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他眼睁睁看着师父在张云雷已经有些红肿的手心上又添了十下,眼睁睁看着张云雷疼得皱起了眉,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的惭愧又增添了几分。
郭德纲放下戒尺,依然没理会烧饼和栾云平,反而继续查起了业务:“岳云鹏,你和李云杰搭,来段《八扇屏》,给你俩一分钟商量一下说哪两番。”栾云平听师父叫了岳云鹏,又没让他们起来,就知道这是变相地罚他们跪省,拉了拉烧饼往旁边挪了一下,把中间的位置让给岳云鹏和李云杰,然后笔直地跪好。
岳云鹏见师父对烧饼出的错如此生气,就这么把人晾在一边,心里便增添了几分紧张。想了想自己比较有把握的,跟李云杰商量了一下,回了师父:“师父,我说《莽撞人》和《粗鲁人》。”“再加一个《江湖人》,开始吧!”郭德纲又加了码。
岳云鹏听见师父的要求,心里的紧张又多了一分,打小学的贯口倒是不会忘,肌肉记忆能让他张嘴就来,可是许久不练,许久不演,他不敢保证能让师父满意。但再紧张也得演,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表演。一段说完,词倒是没错,但有三处气口一犹豫,再加上紧张,打了磕巴。
郭德纲倒也没说太多,他知道这孩子心思重,说多了反而给他负担,这么火的情况下心态能把握好,还能把基础活演成这样已是不易,看出来平时也没少用功。所以他也只是轻飘飘点了两句:“别觉得这些贯口活不演,就不练了,不管什么时候,这都是能给你托底的东西,小时候的基础是能让你张口就来,但练与不练还是有差别的。来吧,撑这!”
岳云鹏清楚自己虽然演下来了,但多少也有运气的成分在,心里是没底的,想想师父,已经到了这个地位,这些基础的东西还是可以信手拈来,就知道自己差得还远。他撑在桌子上,身后挨上了许久未曾受过的戒尺,心里反而安定了许多。这些年,他好像和师兄弟们都不一样,师父对内对外都宠着他,网友们都说他是德云社红出圈的,甚至很多人对于德云社的认识,除了郭德纲于谦,就只有岳云鹏。去年录团综时,他也想和师兄弟们一起说相声,一起比赛,哪怕让师父给扣一分,他也愿意,可是最终他也只能充当NPC的角色。如今趴在书房挨着戒尺,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身后的戒尺仿佛也没有那么难挨。
从前挨师父的打,他总是觉得很疼,忍不住地想哭,常常没挨几下,就哭着跟师父求饶。如今不知是心态变了还是师父手劲小了,他竟觉得没有那么疼,好像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再怎么好忍,三十下戒尺也不轻,即使他一声不吭地挨完了,再站起身也不是那么利索。他起身后没有回去,而是跟师父求道:“师父,我的错您能不能不要罚两位师哥,都罚在我身上?翻倍也行,怎么都行,求您了!”
跪在地上的栾云平暗道不好,心想:哎呦我的傻弟弟,拦住了烧饼没拦住你,这下咱们可都要受苦了。
郭德纲毫不意外这个宠徒会说出这话,也没发火,只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淡淡地开了口:“好,我答应你,翻倍!”岳云鹏有些意外,可还没等他高兴,就听见师父补了半句:“但还是罚在你师哥身上。”岳云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迅速跪下了,他没想到自己不但没求了情,反而让师哥挨得更多,心里愧疚不已,眼泪差点涌出来。
郭德纲看徒弟跪下,也没叫他起,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扎心:“岳云鹏,孔云龙和烧饼,跟他俩不如你亲近是吗?”
“不是,师父。”
“那是他们不如你蔓儿大,说话不如你好使,对吗?”
“不是,师父!小岳不敢这么想!”
“那为什么他们不求?我又凭什么要答应你?”
这次岳云鹏没有回答,他被师父的话带入了沉思。要说亲近,三哥和栾云平是最初的搭档,关系自然不一样,而对张云雷更是一个宠,生怕他受一点委屈;烧饼打小跟张云雷一块长大,对栾云平也是极为依赖,自己还真比不上他们。可为什么他们一句话没说?是了,他们知道师父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大家印象更深刻,今后更警醒,所以求了也没用。而且他们几个既是师弟,也是师哥,前面几个,师父说实话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如果他们求了,让后面的师弟怎么办?而师父如果答应了,那这个惩罚不就形同虚设了?所以师父直接罚了翻倍,是为了告诉后面的师弟们,不要开口求,否则大家都求一求,那些理智不求情的人,岂不是会让人觉得很薄情?
想明白这些,岳云鹏跟师父认了错:“师父,对不起,是儿子考虑不周全,行事太冲动,我知道错了!”
郭德纲知道他能转过来这个弯,可这也是他担心这个徒弟的地方。这孩子心思单纯,藏不住心事,可这社会哪有那么单纯的环境,今天也是要借机会给他说明白:“小岳,不合时宜的心软和同情是假善良,你也是当师父的人了,想想有多少事是你下不了手管孩子让他们吃了亏?在外面又有多少事是因为你的同情,给别人增加了工作量?你心思单纯没错,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想想,这些年你有多少话说得不合适?你说你实在、嘴笨,喜欢你的人会接受你,甚至因为你的真性情更爱你,可是你又因为这些挨了多少骂?儿啊,你也不小了,再不能纵着自己,得学着面对复杂的人心了。”
岳云鹏听着师父的话,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师父说的没错,他总是觉得自己就是说话直,大家也都知道自己没有坏心眼,所以每次说错话,总是用这个借口原谅自己,却从来没有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自己已经是师父也是父亲了,是该学着长大了,不能总让师父给遮阴。他抹了抹流了满脸的眼泪,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再次跟师父认了错:“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改,我都改!”
郭德纲知道孩子想明白了,那剩下的就是让他记住今天的教训,于是给人扔了一盒纸巾,又恢复了严师的一面:“行了,把你的眼泪都收回去,抬头,看着你师哥挨罚,再哭,我就还翻倍!”岳云鹏连忙调整自己的情绪,把眼泪擦干,他知道师父不是吓唬他,就是让他学会控制情绪。已经连累两人多挨了,不能再给他们增加负担。所以他虽然不忍,却也不得不抬头看着,自己考虑不周付出的代价。他抬起头,发现师父的戒尺已经点在了张云雷手上,就等他看着才准备抬起落下,而这个小师哥偷偷冲他笑了笑,示意他安心,丝毫没有被自己连累的埋怨。
郭德纲抬起戒尺,本想让岳云鹏报数,看了看他努力控制的神情,还是心软了,罢了,今天这一场教训,也够他记一阵子了,孩子的性情他也不想改变,只要凡事能多动动脑子也就好了。张云雷知道岳云鹏心里的愧疚,所以想尽量克制自己,不再给他增添心理负担,可是手上刚才已经挨过二十下,虽然不重,可这戒尺本身就厚重,再挨上三十下,他想想就知道不好受。
郭德纲落尺只用了五分力,一下一下打得并不快,张云雷开始还能将双手端平,神情还算自在。可随着数目的增加,手心的红色开始加深,他也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忍住不喊出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在一下下的击打下,手也很难再保持原来的高度,好在师父没有追究,让他就这样挨完了,手心也是高高肿起了一层。
郭德纲看了一眼岳云鹏,看他虽然愧疚,却也不像原来一样自怨自艾,知道他是想明白了,便叫起了栾云平,想要速战速决:“栾云平,先起来吧,把小岳这三十下挨了。”栾云平跪了小半个小时,站起身有些吃力,却也是迅速站好,伸平了了双手。他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了打气,忍着戒尺落下的一次次疼痛。其实他心里清楚,师父这么做,不仅是为了让师弟们记住,也是为了提醒他要负起责任,严格要求。挨到最后,双手连带着手臂都在发颤,手也硬是咬牙没往下落一寸。
“岳云鹏,记住今天的教训,去墙边跪着吧,好好想想你今后该怎么行事!”郭德纲打完两个大徒弟,还是罚了岳云鹏,他知道如果就这么过去,这个徒弟回家还不知道会怎么折磨自己。
郭德纲发落了岳云鹏,又看向了栾云平:“平儿,把你该罚的清了吧!先罚你错的二十下,不用撑了,趴桌子上吧!”“是,师父。”栾云平回答的声音有些发颤。刚才身后罚过的,跪了那一会拉扯得更疼了,现在再来一顿回锅,不知该怎么挺过去。
郭德纲知道爱徒怕疼,可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对爱徒本来要求就高,不管什么原因,演出中忘词了就是不该,错了就罚,打小就是这么个理。栾云平趴在桌子上,庆幸师父还是疼他的,要是让他用刚挨完打的手撑着,他就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规矩了。可没等他感激完,师父的戒尺就落了下来,五下,就让他感受到了酸爽。他默默安慰自己,就剩这么三组而已,还是好忍的。
可事实证明,挨完第二组,他就不想再挨了,他觉得师父打张云雷没用上的力气一定是都用在自己身上了。第三组挨完,他也无心吐槽了,疼得腿都开始发抖,想握拳转移一下疼痛,手又疼得厉害。最后一组,他都不知道怎么挨过来的,只是挨完趴在桌子上好一会才缓过来一点,勉强站好。
“还有烧饼的十下,伸手!”郭德纲虽也心疼爱徒,还是决定一鼓作气罚完,也好让他休息一会。栾云平已经有些麻木,刚才趴着不觉得,现在伸出手,才发现刚才胳膊太使劲,现在还没挨打就开始抖。郭德纲也有些看不下去,收着力落了五下,又让人缓了缓才快速落完了后五下。栾云平觉得自己的手虽然放下了,可还在不停地抖,好在暂时可以缓一缓了。
郭德纲罚完爱徒,回到了椅子上想要休息一下,暗暗叹气:打人还真是个力气活。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烧饼,决定还是先处理完他的问题再说。
对于这个从小淘气的儿徒,郭德纲还是很放心的,这些年带队带得好,园子里演得好,也能管得住师弟。虽然没有让他像栾云平一样身居高位,却也是十分信任,很多事有烧饼在,他就特别放心。但正因为如此,要求自然也是特别高,而且今天也要借着烧饼的错,来警醒这些徒弟们。于是,郭德纲看着所有人悠悠开了口:“都自己想想,最近在台上出过烧饼这类错的,都跪下。”
话音一落,栾云平先跪了下去,刚刚出了错,就算已经被罚过了,也不敢堂而皇之地站着。身边的张云雷也紧跟着跪下,虽然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演出了,可是之前在台上可没少出错,他不知道师父的“最近”指的是多久,还是自觉一点好。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过出错的情况,陆续跪下了,最后,只剩下宁云祥尴尬地站着。他刚刚恢复演出没几天,正是谨慎的时候,每场演出之前都恨不能把词对上千八百遍,哪敢在台上出错!只是师兄弟们都跪了,他也不好意思站着,刚要往下跪,就被师父叫住了:“没出错你跪什么!”于是也只好站着,却也躬了躬身。
郭德纲看了看战战兢兢跪着的徒弟们,没有生气,只是想着怎样才能让徒弟们更警醒,半晌才开了口:“少爷们,你们看看谁站着,就该知道自己为什么出错了。你们刚上台的时候,谁不是像小宁现在一样谨慎?如今觉得自己演得熟了,就开始不重视了,可你们还远远没到能随便演的程度。张云雷,你小时候台上出错了,咱们会有什么后果?”
郭德纲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自己继续说:“如今德云社日子好过了,你们台上说成什么样,观众都包容,可是人家这么捧,咱们不能惯着自己,更得对得起观众的票钱。别人我先不管,今天这屋里的,都是我最看重的徒弟,我就给你们这些云字的立两条规矩。第一条,台上不准再犯这类低级错误。谁犯了,自己在群里说,不管什么类型的演出,栾云平把他那场演出费都给我扣了。你们都大了,我也不给你们按一个字一嘴巴的规矩来,那就一个字一小时,自己去跪祖师爷。”
徒弟们应了是,也在心里给自己紧了紧弦,这些年师父对他们的放松,让他们逐渐忘记了学艺时师父的严苛要求。此时心里更多是对自己的反省,如果说忙,师父一定是最忙的,可是现在不管拿出哪一段,师父一定能演好,就这一点,自己离师父还差得远着呢!怎么就不知道多努力一下呢?
郭德纲没再理会众人,叫了烧饼起来:“朱云峰,刚才两处错,但都是你不该犯的,翻倍,四十下!”烧饼听师父极为罕见地叫了艺名,心里一紧,知道师父是有意提醒自己,便也恭敬地应了,撑在桌子边站好。烧饼从小挨打惯了,可今天只五下挨完,他就咬紧了牙,他能感受到师父丝毫没有留力。平时挨打,他总是嚎叫不断,可刚才师父的一声“朱云峰”,就让他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硬扛着一声不吭。
郭德纲毫不留情的打法,区区二十下,就让平日坚持健身的烧饼有些撑不住;再落十下,烧饼的腿和双臂都开始打弯,上半身却往上扬,身后便不自觉地往前缩了几分。郭德纲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停手没再往下落戒尺,便让烧饼咬着牙恢复了姿势。四十下落完,烧饼实在撑不住腿一软又跪到了地上,便就着姿势规规矩矩地谢了罚。
等徒弟们都站好,郭德纲才坐在椅子上继续查起了作业:“宁云祥,来,你和李云杰搭。自己挑一个熟悉的说。”宁云祥听到师父叫自己的名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少时接触相声,总以为是因为外公和母亲,所以虽然用功,却也并没有想要将来以此为生。师父一直对他很好,即使他自认天赋平平,师父该给的机会从来没少过,甚至当年力推的“德云四公子”都有他的一席之地。当时借着准备结婚的借口不再登台,师父也没有说什么,给了他充分的选择自由。只是真的停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喜欢相声,喜欢站在舞台上,果然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最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今年过年,宁云祥借着给师父拜年的由头进了家门,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想重新登台的想法,这次他没有通过母亲,他想告诉师父,这一次,他想回到舞台上,只是因为自己是云字科的弟子,而不是因为其他身份。当时师父很欣慰地答应了他,对他之前的离开只字不提,即使他自己都知道,当年的离开一定给师父和德云社添了很多麻烦。所以在宁云祥的面前,师父一直是温和的,给他说活时也总是耐心的,虽然师父的威严一直在,可是像今天这样严厉的一面,他之前并未亲身经历过。
刚刚恢复演出,宁云祥本身就极为拘谨,又经历了师父刚才的一通训徒,如今要在师父和师兄弟面前表演,自然是十分放不开。他选了自己熟悉的《对春联》,也没有让他能放松半分。刚说了十分之一,便被师父叫了停,他有些不知所措。
郭德纲拎着戒尺,走到了这个小徒弟面前,盯着看了半天才不带温度地发话:“裤子褪了,趴这!”说完还拿戒尺点了点桌面。宁云祥震惊地抬起头,在此之前,他从未受过师父的责打,师兄弟面前,他更是拉不下这个脸,做唯一褪裤受罚的人。他反复叫着“师父”,只希望刚才听到的只是师父吓唬他。可是不管他的眼神如何祈求,师父只是毫无退让地盯着他,还撂下了一句话:“你不照做,你师兄弟们就一直陪你耗着,等站不住就让他们跪着。”
宁云祥无奈,他自己已经有些站不住了,相信师兄弟们也如此,再拖下去,大家都不好过,他再怎么觉得羞,也不能连累其他人。于是,他狠狠心把裤子褪到大腿,满脸通红地趴在了桌子上。他全程低着头,自然没有注意到师父在他身后,悄悄用手势示意徒弟们转过身去不看他。他只感受到师父的戒尺落在了身后,并不很疼,即使没挨过,他也知道师父没怎么用力。可这越发让他觉得羞,觉得丢脸,不自觉地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对自己这么严苛,刚说了没几句就打,一句指点都没有;为什么其他师哥不用褪裤,只有自己这么羞耻地挨打。身后的疼痛一点点叠加,默默数到二十,就感觉到师父停了手。
郭德纲帮徒弟轻轻把裤子提上,又扶了起来,拍拍他后背说到:“好了,丢脸都丢完了,尽管放开好好说一段给师父听!”说着又看向转过身去的徒弟们,“行了,都转过来吧!”宁云祥这才知道刚才根本没人看到自己丢脸的模样,也明白了师父的用意,擦掉眼泪再准备开始表演时,明显比刚才放松了许多。
放松下来的宁云祥,表演果然流畅了很多,有几处包袱的处理可圈可点。郭德纲看着徒弟的表演很欣慰,心里夸了一句:果然是有灵气的孩子。一段表演完,郭德纲站到徒弟身边,复盘了一遍,一句句给孩子分析,最终也没舍得再罚,今天第一次温和地对徒弟说话:“少爷,踏实住了,就这么说,一点点来。等你在青年队适应过来,就去五队跟着烧饼,别忘了,你是云字的,少了这几年师父也能带你赶上来。”
宁云祥听着师父的话,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知该说什么,点了点头站了回去。众人见此情景,也是一阵唏嘘。年少不懂事时,曾经嫉妒这个兄弟独得师父的温情,经历了风风雨雨,才懂得他背负的家学压力,也心疼他乍一回归舞台,便要面对德云社这看似繁荣却并不友好的舆论环境。烧饼从背后揽了他一下以示安慰,给兄弟一个有力的臂膀可以依靠。
郭德纲没有理会这温馨的画面,先叫起了还在墙边罚跪的岳云鹏,又叫了陶阳上前,指了栾云平跟他搭《买卖论》。随着陶阳的表演,郭德纲的眉头越皱越紧。陶阳从小就灵,京剧自不用说,打从学相声开始,很多东西也是一学就会。可是聪明的孩子常常不用功,陶阳也不例外,仗着在台上的灵气就能把观众逗乐,要下掌声,哪还能沉下心去钻研包袱?可是郭德纲对他的期望不止于此,他知道陶阳有这个能力,京剧相声两门都要对他高要求。所以,今天挑了平哏的活来查,就是要戳一戳。
陶阳从小就知道怎么在相声舞台上发挥自己的优势,像今天这样规规矩矩说上一段,确实不常有。今天师父一点完活,他就知道了师父的意思,平时不多管,不代表对他的放任,而是等着他自己调整,自己不调整等着师父拎出来,就不那么好过了。一段活演完,虽说没有出什么错,可这种平哏的活,最能看出有没有进步,单看师父黑着的脸,就知道自己今天的成绩了。
郭德纲皱着眉盯了陶阳一会,开口便是重锤敲响鼓的意思:“陶云圣,你是去掉学和唱就不会说相声了吗?”陶阳被师父的重话说得有些失神,他摇着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别人质疑他可以当没看见,也不会在意,可是被师父亲口说出,他不能不当真,瞬间便有些委屈。
郭德纲看着徒弟被打击到的样子有些心疼,却还是狠下心下了猛药:“如今你嗓子也恢复了,麒麟剧社也能卖钱了,从前让你学相声,是为了以防万一,现在你能靠京剧吃饱饭,我也不逼你。陶阳,今天当着你的师兄弟们,你给我句实话,相声你还想不想说?”
听到师父的问话,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陶阳更是“砰”的一声毫无缓冲地双膝跪地。他稳了稳心神,带着哽咽抬头看着师父说:“师父,您这是说得哪里话?我承认,一开始我学相声是不太情愿,可是自从我学了以后,就从来没有把相声当成备选。我喜欢唱戏,可我也喜欢相声啊!”郭德纲自然知道孩子的心意,别的不说,前些日子连续奔波唱戏,第二天也不休息,就奔小园子演出,这份敬业的劲头,当师父的怎会看不见?之所以这么说,无非也是想要逼他一把。
郭德纲自己都觉得跟孩子说的话诛心,可也只能说下去:“少爷,我可看不出来你是真喜欢相声,唱戏时,你能为了一个音练上几百遍,可你这相声的短板,我都点了你几回了,你上心了吗?一到平哏就不出彩,说相声的不会跟人讲故事,你说的哪门子相声?”
陶阳知道,师父一直没在相声上逼过他,为的是让他平稳度过倒仓期,再由他自己选择。可是他从开始倒仓起,就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那时便发誓,不管以后还能不能唱戏,相声都要一直说下去。那时他说“不退出”,旁人都以为是台上应景的现挂,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的真心话,他要一辈子和相声一起,和德云社一起,和郭爸一起。今天,师父第一次逼他直面短板,他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意,今后也不会再纵着他。他坚定得对师父说:“师父,儿子从前偷懒了,请您罚,以后一定努力。”
郭德纲看着通透的儿子这么快就想明白,心里止不住的欣慰,面上却依然阴沉着脸:“行,下次我查着你没有进步,这相声你也不用说了。来趴这吧,五十下,长足了记性!”陶阳见师父点了点书桌,利落地起身,也不逞强,直接将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师父说了长记性,这一顿便不好挨。果然,第一下落在身后就让他险些喊出声来,太疼了,陶阳此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感觉到师父落完第一下,没有继续,陶阳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是等他报数,果然报过数,就迎来了第二下。师父不像对师哥们一样五下一组,而是一下一下地打,每一下落完都等上几秒,陶阳感受到的只有连绵不断的疼痛,不过二十下,报数的声音都带了哭腔,不断拧着腿试图缓解疼痛。三十下过去,他实在控制不住喊出了声:“师父,师父,让我缓缓吧!”
郭德纲停了两秒,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落着戒尺,既然决定要给人一个教训,就干脆狠心到底。戒尺一下下落下,伴随着的是陶阳已经明显变了声的报数声,而且报数的速度也变慢了许多,一戒尺落下,很多次都要几次呼吸后,才能报出数。
郭德纲罚完,也不再多说,把徒弟慢慢扶起来,交给其他徒弟扶着站稳,才回到椅子上坐下,叫了李云天上前。郭德纲掏出一副快板递给李云天,没让他使对口活,直接点了快板:“三打白骨精!”
李云天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打板唱了起来。十分多钟唱下来,平时也不算轻巧,更何况今天已经站了快四个小时。但好在平时也经常演,不至于出错,一段唱完也累得呼吸有些不稳。
郭德纲等徒弟调整了呼吸,才把一台平板递给徒弟开了口:“自己找你前两年这一段的视频放一遍。”李云天不明所以,还是放下快板找了两年多前自己表演的视频,点了播放。放到一半,就明白了师父的用意,观众可能听不出来,可行内人一听,就知道他现在比起两年前,明显退步了许多。可是师父没发话,他也没那个胆子把视频关掉。无奈,只能又听了一遍十分钟多的《三打白骨精》。视频放完,师父已经握着戒尺站在了他面前。
李云天低头跟师父认错:“师父,我退步了,是我偷懒练功少了。”郭德纲语气倒很平淡:“少爷,我看见你的视频,你不是在打快板就是在背贯,合着都是录了糊弄人的?”李云天不敢说话,他倒也不是没练,只是没有像以前那么用心,练的时候更多是肌肉记忆,脑子早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他没有想到,快板这吃功夫的技艺,练没练差别可大了去了。
郭德纲也不想听到什么回答,点了点他放在两侧的手背:“我也不多说,上台需要练功,这么基本的道理也不用我讲。退步就得挨得住罚,就这么简单。”李云天把手伸平,有些颤抖,他算是带艺投师,并没有跟着师父度过最初学艺的阶段,所以拜师之后,少有被师父责罚的时候。如今被师父直接指出问题,又被当众责罚,他有些不适应。
郭德纲没有给李云天躲罚的机会,直接拽住他的手指在手心落下戒尺,不停歇地打完二十下,手心已是红肿一片。郭德纲打完也没等徒弟反应过来,又拿起快板递给徒弟:“再来段《玲珑塔》!”李云天看着快板,心里一万个不想接,手心的疼还没缓过来,想想就觉得这疼要翻好几倍。可师父递过来,他又不敢不接,只好慢吞吞地伸出手,刚拿到快板,就听见师父说了句:“再加段《同仁堂》!”他莫名有些委屈,但想想自己的退步,又不敢委屈。
李云天双手颤得更厉害,而更加颤抖的是他的心。十遍《同仁堂》,也不过二十几分钟,就算在现在的身体状况下,也并非不可完成,令他不能接受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像初学艺的孩童一样被罚一遍遍在师父眼前练习。他隐隐觉得师父对他很不满,而这份不满绝不仅仅因为他的快板退步了。来不及多想,他再次摆好架势,打起了开场板,休息过的手臂再抬起来,感觉格外沉重,而手心再次受到挤压,让他疼得差点把快板扔出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李云天每唱一遍,都感觉自己的疲惫程度翻着倍地增加,到最后一遍,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手的力量,快板的声音不再清脆,再配上已经嘶哑的嗓音,让人听着都心疼。唱完最后一遍,他用已经抬不起来的手,咬着牙捧着快板递给师父。
郭德纲看着徒弟两手抖得更厉害,先晾在了旁边没管,转头看向爱徒把节目单递给他:“栾云平,回去通知你手下的人,这样的节目单直接打回去,再把这蒙钱的节目单放出来,就不用干了!”“是,师父!”栾云平松了口气,庆幸师父没追究他的责任。前两周他忙着天津德云社和龙字科招生的筹备工作,实在分不开身,想着小园子的节目单都是做熟了的,就直接放给了演出部的其他师弟。虽然不是他直接经手,到底也有他的失职,师父要追究他也无话可说。
郭德纲又对爱徒追了一句:“还有,告诉阎鹤祥,他不演出不代表队里的事他不用管,再有这样的事他这个队长也不用当了!这次的事,让他自己找我领罚。”看着爱徒应了,才转头看着手抖成筛子的李云天:“手抖成这样,不也能撑着不放下吗?怎么没人看着,就管不住自己?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当自己还小呢?”
郭德纲这话看似对着李云天说,却说得徒弟们都低下了头。见徒弟们都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只发落了眼前这个徒弟:“重复的这几个节目,半年内不许再演,下个星期开始,三个月内不许翻头。”李云天听得心里一颤,这几个节目都是他擅长的,一下被禁了半年,还要三个月不翻头,接下来的日子,注定不轻松。可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偷的懒,怎么也要付出代价。郭德纲听见徒弟应声,才放过他早已支撑不住的双手,接过了快板让人回去,顺便也警告了其他徒弟:“以后谁还愿意排这样的节目单,所有演出就直接停了,不想演可以不演。”
郭德纲看了看徒弟们,最后只剩下了云字科老幺却年龄最长的赵云侠。看着这个徒弟,他心里总是多一些感慨。按理说这个早期同自己一起吃过苦的徒弟,不该是这个位置,成就也不该仅仅是现在这样,可造化弄人,是谁也想不到的。还好孩子还愿意回来,这个年龄,捧是没法捧了,好歹安排一些商演不至于生活太难,云字不收回,却也只能排在最后。点了徒弟出来说一段,早年基本功打得扎实,还算是稳稳当当,便也没什么要罚的,只是叮嘱了两句:“老六,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也不对你有太高的要求,只一点,扎扎实实地说相声,师父少不了你的。”
一场训徒耗了四个多小时,郭德纲着实有些累了,但是既然做了这场戏,便要做到底。他边从抽屉里拿出两把新的戒尺,边吩咐了徒弟们:“张云雷栾云平站着,其他人都跪下。”待徒弟们都跪好了,他才走到两个大徒弟跟前:“刚才后面几个人的错,我也不跟你俩细算了,一人十下。”说完,用两把戒尺分别照着两人手心各落了十下。歇久了的手心因为这十下,原先的疼痛一下子翻涌上来,虽然没用几分力,却也差点让两人喊出声。
郭德纲将一把戒尺放到了栾云平手中:“栾云平,这把戒尺是你的,今后凡是德云社上台的演员,台上出了错,台下犯规矩,你都可以处置,但你要是处置不好,我便只找你算账。”接着又把另一把戒尺放到张云雷手中:“张云雷,这是你的,今后我郭家门下的弟子,业务不精、为人处事不当,你都有权力有责任教导,让我先发现的,这戒尺就落到你身上。”
两人手捧着戒尺,压在伤处的痛感远不如责任压在身上的沉重,跪下来应了师父,便听见师父对所有人的话:“今天我是苛责你们了,但这是你们必须要承受的。我云字科的徒弟,该是高高飞起到云彩上的,绝不该满足于一丁点的成就,更不该因为一时的疏忽或懒怠,为别人留下把柄。再跪半小时,记住今天的教训,谁再因为同样的错进了书房,就没那么容易了。”
写在后面:
彩蛋是个非常不严肃的小片段,一个会撒娇的Neinei和一个咬牙切齿的攀攀。
【桃陶】陶阳采访被狮虎狠揍一顿
被放倒在排练厅哇哇大哭,哇这个场景…心疼小陶阳,但狮虎当时也一定被气坏了,是真当儿子在养的
Warning:龙门饭店AU全文2.7W龙龄孟周有CP向其余个人向我很菜但不能骂我
0.
“石井教授出事了——”
“从现在开始,立刻封锁饭店所有出入口,无论住客还是散客,一律带到楼下集中清点,在我们找到凶手之前,任何人、任何身份都禁止离开。”
1.
〈九月五日,下午一点半,龙门饭店。〉
张仲元抵达餐厅时,饭店里的客人基本都到齐了。
按理说他身为饭店礼宾不该如此姗姗来迟,但那位来自大洋国的警监只是稍稍打量了他几眼,便示意他去一旁站好。
经理栾博怕他反应太慢,平白惹了警务人员的不快,连忙压低声音朝他...
经理栾博怕他反应太慢,平白惹了警务人员的不快,连忙压低声音朝他招手:“小张,来这儿。”
张仲元抬脚正要过去,结果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扯了一把,和他一同进来的人就近找了张桌子,甚至体贴地帮他拉开座椅,“不用,就坐这里。”
等他落座,王昊楠才偏头看向身旁的警监,象征性地征求了下对方的意见:“不碍事吧,渡边警监?”
“当然。”
渡边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找不痛快,毕竟王家水深,王昊楠的父亲手握一方军权,哥哥又是政府高官,别说他一个小小警监,就算是大洋军方在场也得卖这位少爷面子,如果不是石井教授对大洋国意义非凡,上面也不会轻易同意他把人扣在饭店里。
事发突然,不少人都尚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龙门饭店性质特殊,入住的客人背景极为复杂,大洋再强势也不能把这里长久封锁,因此上级给渡边下达的命令为——限时八小时。
八小时后若还未找到始作俑者,便只能先解除对龙门饭店的控制,再将可疑人员带回警局审问。可一旦踏出这间饭店,所面临的问题也将会变得无法预知。
“什么情况这是,”角落里的瘦高男人是最先坐不住的,他一脸不耐烦地把桌子拍得邦邦响,“跟押犯人一样把我们从楼上赶到这儿,坐半天了屁都不放一个,寻开心呢?”
一石惊起千层浪,有人乐意当出头鸟当然就有人愿意跟着起哄,没两分钟餐厅里便有了骚动的迹象。
渡边沉下脸,指腹搭在枪套上,冷声道:“听好,我们大洋国最优秀的微生物教授二十分钟前在这间饭店里被暗杀了,这是一场有预谋有针对性的暗杀行动,在场的每个人都有重大嫌疑,在没找到凶手之前,不好意思,恐怕诸位谁也不能离开。”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刚才挑事的男人身上,敲了敲枪套:“凶手的危险系数极高,特殊情况我们可以当场击毙,妨碍警方办案者,一律按同伙处置。”
男人听出他的意有所指,低声骂了句粗话,还要起身理论,却被人从身后摁住了肩膀。
“他们人多,又有警方头衔,你再出头,必会吃亏,年轻人何必逞一时之勇。”
男人回头,不服气地挑了挑眉:“你谁啊?”
“敝姓孟,双名祥辉,是大洋商会的买办。”
“买办?”男人思索片刻,鄙夷地笑了,“噢,一个走狗。”
“先生慎言。”孟祥辉没发火,倒是与他同桌的人听不下去了:“孟会长是好心提醒,你就算不道声谢,也不该如此恶言相向。”
“不妨事的,周老板。”孟祥辉没放在心上,他身为冰城人,却为大洋呕心沥血工作近十年,哪怕走到街上都要被啐上一口,这种程度的唾骂对他而言早已经习惯。
然而周航难得坚持:“这位先生,你得跟孟会长道歉。”
“凭什么,”男人嗤笑一声,“你可别给我戴什么先生的高帽,我就是一跑单帮,人粗的很,文化虽然不高,但分的清孰是孰非。自从大洋占领冰城,干得尽是些丧良心的混蛋事儿,他一个给大洋人卖命的,不是走狗还能是什么?”
孟祥辉伸手拦住还想替他辩解的周航,温声道:“你既然清楚他们丧尽天良,就更不该争口舌之快,要是为这点儿痛快丢了性命,难道就值得?”
男人大抵是觉得他讲的有理,到底是没再反驳,独自闷头坐了会儿,忽然又转身:“我叫秦凯旋。”
他解释道:“做我们这行的向来讲究有来有往,你刚刚报了名姓,我也不能藏着掖着。”
“你们做跑单帮的规矩还挺奇怪。”孟祥辉笑了笑,顺嘴打趣道:“秦先生,不出意外的话马上要进行单独审讯了,你就是想藏着掖着恐怕都很难做到。”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警长岳龙刚带着几个人从餐厅外走了进来,渡边没放低音量,问:“楼上房间都搜查完了吗?有没有什么可疑物品?”
岳龙刚小幅度地摇摇头:“上下几层的房间都翻过了,至少表面看上去一切正常。”
石井教授入住龙门饭店之后,警局便接到任务通知,由警务人员组成临时安全队,在饭店里外进行无间断巡查,以保证石井教授住宿时期的安全。
“中午那会儿饭店门口有个老太太和安全队发生了冲突,闹得比较难看,我就领着人去解决这个问题,好不容易把人弄走,我们正从一楼往二楼去,结果突然听到花瓶碎掉的动静,赶去二楼查探的时候发现教授的房门半掩着,而教授躺在床上,脖子被人扭断,已经没有呼吸了。”
渡边向前几步,凑近岳龙刚,同他耳语:“那你有没有注意到,教授的房间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被人翻找的痕迹?”
岳龙刚讶然:“难道这人是为了教授的东西才动的手?”
渡边皱眉:“岳警长,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应该是没有,”岳龙刚说,“教授的房间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只有那张床比较乱。”
“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我们赶到时,教授房间的钥匙就插在他自己的门上。”
渡边追问:“礼宾当时在哪儿?”
岳龙刚转头看了眼那两个挨得极近的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渡边心领神会:“他和王家那位小少爷在一起。”
“王昊楠住几楼?”渡边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二楼,”岳龙刚顿了顿,“他就住石井教授隔壁。”
“真是有够巧的。”
岳龙刚试探道:“您怀疑是王小少爷?”
渡边沉默半晌:“我祈祷不是他。”
2.
“渡边在怀疑我。”王昊楠说。
“看出来了,”张仲元托着脸和他对望,用最浓情蜜意的神情说最不相符的话,“岳龙刚的视线一分钟内起码落在这里三次,总不能是为了欣赏咱俩眉来眼去。”
“眉来眼去哪儿够啊,”王昊楠伸手捏了捏小礼宾的下巴,“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有爱人吗?”
他听起来十分正直:“你可能不太清楚,我这个人比较有原则,从来不碰有家室的。”
张仲元低头笑得咬牙切齿:“你在屋里嘬我脖子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有爱人吗。”
王昊楠一脸坦然:“情况紧急,忘了。”
“我没有。”张仲元懒得和他贫嘴,“石井的房门上插着柜台的备用钥匙,以我们两个现在的关系,渡边一定会怀疑是不是我给你开的门。”
“但他不会来质问我,”王昊楠笃定道,“这只是他的第一猜测,必须通过其他人去印证或者推翻。在此之前,他不愿意得罪我。”
张仲元感叹:“关系户真好使啊。”
王昊楠笑骂道:“小没良心的,也不看看关系户在护着谁。”
“安全队是听到异动的同时往二楼赶,随即便封锁了酒店,所以嫌疑人会优先锁定在二楼的住客里。”
“二楼住客都有谁?”
张仲元稍加回忆:“和渡边起冲突的那位,姓秦,叫秦凯旋,据他自己说是个跑单帮,家住得偏远,不是冰城人。”
王昊楠话里有话:“我可没见过这么硬气的跑单帮。”
“他身后的那桌人你应该熟悉。”
“大洋商会的孟会长和中和戏园的周老板,”王昊楠的指腹从张仲元的下巴滑到侧颈,“趴在桌子上闷头睡觉的那位我可不认识。”
“周老板是散客,被孟祥辉喊来陪石井吃饭,没住这里。至于趴着的那位,叫阎景俞,是个作家,住在这儿好几天了,前两天不知道怎么和孟祥辉在饭店里一见如故,连今天的饭局都是一起的。”
王昊楠纳闷儿:“竟然能有文人和孟祥辉一见如故,我向来只见到登报骂他的。”
“谁说不是呢,”张仲元飞快地往角落里扫了一眼,“还剩最后一个,是个寓公,叫何健,石井住进来之前就在二楼,听栾经理说他在龙门饭店住了快十年了。”
“戴眼镜拿扇子,穿黑色暗花长袍的那个。”
“你认得?”
“不认得,但我知道他是军队里出来的。”
“退役海军,”张仲元轻轻“啧”了声,“狗鼻子都没你灵。”
“我从小在兵窝子里长大,最了解军事化管理在人身上留下的那种痕迹,”王昊楠忽然俯身,嘴唇暧昧地蹭过张仲元的耳尖,“你不是亲身测试过吗,仲元同学。”
“没空跟你调情,渡边估计要单独审讯了。”
“你们学校应该教过这方面的知识,就当实践课吧。”
饭店空置的房间被临时布置成了审讯室,一切安排完毕后,渡边拍拍岳龙刚的肩膀,嘱咐道:“审讯工作交给你,我会在隔壁全程监听,每个人接受审讯前都要先在门口进行搜身,我们怀疑有石井教授的重要物品失窃。”
接着他又看向交头接耳的人群:“放王家那位和孟会长回房间,暂时不用把焦点放在他俩身上,其余的人就从…”
他环顾一圈,找到目标:“就从孟会长带着的那个作家开始,听说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喝多了,正好给他醒醒酒。”
很快便有人分别找到王昊楠和孟祥辉。
“孟会长,渡边警监请您先回到自己房间,无特殊情况不要出门,我们会尽快解决此事。”警员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祥辉点点头,起身整理了下西装:“行,那我就先回房间待着,不在这里给各位添乱了。”
他跟在警员身后往外走,即将踏出餐厅时却被栾博突然开口叫住。
“孟会长稍等。”栾博弯腰拾起什么东西追了上来,“您的手帕掉了。”
孟祥辉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口袋。
栾博把手帕折好塞进他掌心:“上边绣着春兰呢,我认得是您的。”
孟祥辉将手帕重新放回口袋,朝栾博感激地笑笑:“瞧我这丢东西的毛病,这是我母亲特地给我绣的,昨天下午喝茶时就落下过一次,多亏了栾经理,不然等等回家又要遭埋怨。”
这仅仅是一个小插曲而已,孟祥辉被警员客客气气地送回了房间,但王昊楠那儿显然就没这么风平浪静。
王小少爷倚着椅背,指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身边人:“我要带他一起上去。”
渡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您这就是在为难我了。”
关系户擅长嚣张:“那就劳烦渡边警监自个儿想个不为难的法子。”
大概是为了不显得太咄咄逼人,王昊楠善解人意地补充:“石井教授出事的时候阿元一直在我房间,我愿意为他做担保,渡边警监如果觉得为难,可以上报这个情况。”
渡边当然不可能去上报这位纨绔子弟混乱的私生活,他妥协一步:“我们需要对他进行一些例行审查。”
王昊楠垂眼握住张仲元的手,柔声道:“只是一些简单的问题,你照实回答就行,不用怕,我在门口等你。”
渡边和岳龙刚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底看到嘲弄和不屑,张仲元顺从地起身,跟着岳龙刚来到审讯室门口。
“我们需要对你进行搜身。”
“好的警长。”
张仲元穿的是饭店发放给礼宾的工作服,他先把外套和帽子脱掉交给岳龙刚身后的警员,又被万分仔细地搜查了身上的每个口袋,动作间衬衫领口歪向一侧,露出脖子上两个浅红色的吻痕。
警员报告:“只有几张大额钞票。”
张仲元解释:“是王小少爷今天塞给我的小费。”
“那是够阔绰的,你这一天小费顶我两个月的薪水。”岳龙刚不耐烦地挥挥手,“进来吧。”
“姓名。”
“张仲元。”
“你是这儿的礼宾?”
“是的。”
“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我是一周前来到龙门饭店的,到今天刚好工作满一周。”
“刚来没多久,”岳龙刚警惕地抬眼,“你是哪里人?”
“我就是一小村庄出来的,和栾经理是同乡,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底下有三个弟妹,多亏栾经理介绍才能来这里工作,每个月有余钱的话还能寄回去供弟妹读书。”
“你是栾经理介绍来的,那又是怎么认识的王小少爷?”
“我与王小少爷谈不上认识,”张仲元很慢地眨了下眼,看起来有些紧张,“我与他只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岳龙刚打断他,屈起指节敲敲桌子,“讲一讲石井教授遇害时你为什么在二楼房间里吧。”
“岳警长,我需要钱。”
听起来是典型的财色交易,岳龙刚想。他上下打量了张仲元几眼,还是没搞懂王家这位小少爷独特的口味,放着旁边舞厅里漂亮的姑娘不睡,偏偏对一个看起来年龄不大的穷小子动心思。
“我最后问你一遍,石井教授的死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他中午和孟会长一起吃饭,席间不胜酒力是你送回的房间。”
“他确实是我送回的房间,这是一个饭店礼宾的职责所在,但是送他到门口我就回来了。岳警长,我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只想多赚些钱补贴家里,不认识这些达官显贵,更没想过会搅进什么暗杀里,这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岳龙刚盯着他看了会儿,终于摆手示意道:“你出去吧。”
隔壁渡边也收到了被他派出去的警员反馈:“王小少爷的房间里确实有一份最新的日报,栾经理也证实了张仲元的身份。”
另一位警员犹豫地开口:“王家小少爷昨晚是在舞厅喝多了才歇在饭店的,我们在门口碰到还顺嘴聊了两句,他当时就多看了那个礼宾好几眼,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结果他说——”
“说什么?”渡边问。
“说新来的小礼宾很可爱,让人心情愉悦。”
“纨绔子弟。”渡边鄙夷地评价。
3.
“戏剧学的高材生,听我一句劝,以后剧本少写感情戏,”张仲元阖上门没忍住情绪,“演得我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王昊楠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还知道我是读戏剧的,这么了解,我也是你的任务之一?”
“王昊楠,20岁,冰城本地人,家里排行第三,就读于大洋艺术大学戏剧专业,大洋和我们局势紧张之后你就被父亲派人从大洋接了回来,每天不是在酒楼吃吃饭,就是在舞厅跳跳舞。”张仲元点点自己的脑袋,“冰城所有达官显贵的家庭关系都在这里存着,不是刻意针对你,不用担心。”
王昊楠斩钉截铁:“你是情报学的。”
“情报也会有误,比如一些对你的描述。”张仲元叹了口气,认真看向面前的人,“现在我更想听一听,你帮我的理由是什么。”
〈九月五日,中午十二点五十,龙门饭店。〉
石井教授受邀与大洋商会孟会长共进午餐,席间有中和戏园名角儿周老板、作家阎景俞,以及警监渡边一同作陪。
酒是孟会长存在饭店里的藏酒,栾经理特意亲自前去斟酒和服务,然而一顿饭尚未尽兴,阎景俞和石井教授由于不胜酒力先后离席。
龙门饭店上下五层,以安全队的人力根本做不到把这里围成铜墙铁壁,张仲元一周前接到冰城地下组织任务,内容为暗杀大洋国秘密实验室负责人石井。
他会以饭店礼宾的身份深入饭店内部,拥有拿到所有房间钥匙的便利,并且可以利用为每层客人服务的时机摸清安全队巡查的规律。
这场宴请中,他的上线会在石井的酒杯中投放安眠药,张仲元需要送石井回房之后刻意从安全队眼前经过回到柜台,暗示他们石井独自在房间里休息,接着会有人在饭店门口引起骚乱分散安全队的注意力,他再趁着石井昏迷通过钥匙进入房间实施暗杀,得手后跳窗离开。
冰城有接应他的成员,等安全队发现石井出事,他应该已经在离开冰城的路上了,大洋会把警力放在对外搜捕上,反而不会注意还留在饭店里的人。
但这个计划出现了两处意外。
好在对方拿到报纸后没有什么额外要求,道了声谢便合上了门。
其二是致命的,因为石井并没有在安眠药的药效下彻底失去意识,这导致张仲元在动手时,对方挣扎之下挥掉了床头柜上的一个装饰花瓶。
玻璃碎裂的动静惊动了安全队,若依然照计划跳窗离开,脱身的几率微乎其微。
钥匙不能留在身上,他打开石井的房门,把钥匙插回锁孔。
既然不能往外走那就只能留在这里,此刻二楼房间里必须有一个住客能够帮他洗脱嫌疑,何健,秦凯旋,阎景俞,还是——
隔壁的门忽然开了,王昊楠握住他的小臂一把将他扯了进去,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刺耳而尖锐的示警哨。
警员喊:“石井教授出事了——”
张仲元伸手摘掉帽子,又低头去解自己的外套纽扣:“你是谁?”
王家小少爷的档案在他脑海中迅速调阅出来,可是那些词句和眼前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符的。
王昊楠按住他颈侧露出的皮肤摩挲了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很可惜,我就是王昊楠,没有你想的那些身份,也不是来接应你的人。”
干燥的嘴唇触碰到温热的皮肤,然后是湿润的吮吸,张仲元不太自然地偏过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几分,思维明明还在运转,却好像和感官分离。
“你的学生编号是多少?”
低哑的声音猛地炸响在耳畔,张仲元瞳孔缩了缩,反问:“什么编号?”
“别紧张,我就是印证一下我的猜想。”王昊楠慢条斯理地松了下领口,“你身上的痕迹我比较熟悉,只有经过正规的军事化训练,才会留下这种痕迹,所以我第一眼就知道你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礼宾。”
“年龄、行为和任务目标不太像是军队里出来的人,不过听说国际情报组织秘密开设了特训班,专为各个城市的地下组织输送人才,你清楚吗,仲元同学?”
“你也说了,是秘密开设。”张仲元审视地看着他,“王小少爷的消息渠道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门外意料之中地传来安全队急促的敲门声,王昊楠握住门把手,没有立即打开。他自然地把张仲元拢在怀里,耳语道:“讲这些只是我的好奇心使然,没有恶意,脑子留着应付别人就好,因为出了这扇门,我们两个就是一边儿的了。”
“帮你的理由是什么。”王昊楠重复了一遍张仲元的问题,斟酌着回答,“你知道的,石井是大洋秘密实验室的负责人,正在研究的方向是细菌武器,大家都心知肚明,军方和大洋现在的和睦只是一种表象,这仗早晚会打起来。石井死了,对大洋的细菌战计划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张仲元问:“你代表军方?”
王昊楠说:“我为了家人。”
张仲元想起他的父亲和哥哥,沉默片刻,又问:“你出现在龙门饭店应该不是毫无目的吧?”
王昊楠严肃道:“你听说过抗毒血清甲一号吗?”
4.
阎景俞是第二个接受审讯的人。
他酒量不高,又喝不惯洋酒,中午饭局上一杯下肚已经是昏昏沉沉,早早便回到房间睡下了。
直到被安全队的警员敲开门带下来,仍旧有些睁不开眼。
他坐在审讯室里,眯眼望向岳龙刚傻问道:“您是?”
“我是警局的岳警长。”岳龙刚看着他不能聚焦的眼神,皱了皱眉头:“你是哪里人?”
“噢,岳警长。”阎景俞迟钝道:“我是大洋庆长大学的留学生,主要研究比较文学专业,现已毕业,目前在做专职作家。”
“作家,”岳龙刚把这两个字放在舌尖上品了品,追问,“那你都发表过什么作品?”
阎景俞连连摆手:“几篇拙作不值一提。”
岳龙刚沉着脸:“阎作家,你最好让我知道。”
“有几篇,比如像《你在哪里》《我去了远方》,还有一篇我的个人散文集。”
“为什么来龙门饭店?”
“我最近在写游记,正准备南下采风,只是在此落个脚而已。”
“据我所知你是受孟会长邀请才和石井教授一同吃饭,你和孟会长是什么关系。”
“我和孟会长都喜欢芥川先生的作品,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他邀请我和石井教授一同吃饭,也是为了我在冰城能多条人脉,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为什么杀害石井教授?”岳龙刚猝不及防地问道。
“什么?”阎景俞愣了几秒,连忙反驳,“我没有杀害他,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可是石井教授出事时,你就在二楼房间里,有人能为你的行动做证明吗?”
“岳警长,二楼房间里又不止住着我自己,其他客人都有人为他们的行动做证明吗?”
岳龙刚一哽,用力拍了下桌子:“阎景俞,你不要在这里跟我强词夺理,石井教授对大洋有突出贡献,他的死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阎景俞丝毫不惧地点点头:“那您最好抓点儿紧,不然你们要对我后边耽误的行程负责。”
渡边在隔壁放下手里的监听设备,招手唤来门口的一个警员:“给庆长大学发电报核实阎景俞的身份,然后把岳警长叫过来,我要和他聊聊。”
几分钟后岳龙刚推门进来:“警监,您找我。”
“岳警长,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事关大洋机密,这也是大洋对你的信任。”
渡边说:“石井教授研发出了一种疫苗,将对大洋的军事力量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这支疫苗军方还尚未拿到,但它如今随着石井教授的死亡一起失窃了。”
岳龙刚试探道:“您是让我去找到这支疫苗?”
阎景俞回到餐厅后首先迎来上的就是栾博,他伸手扶住阎景俞的胳膊,关切道:“阎先生,您还好吧?孟会长的酒是烈了些,您和教授回房后我特意交代厨房煮了醒酒汤,待会儿如果岳警长同意,您就喝上一碗,应该会舒服些。”
阎景俞低头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道谢,结果又听到对方压低的声音:“阎先生,我是国际情报组织的成员,竹林离开餐厅前向我传递了一些信息,但十分有限,我现在需要跟你进行确认。”
“好。”
“石井遇害是否跟你有关?”
“没有。”
“你是竹林此次的任务,任务详情是什么?”
“我需要离开冰城,明早乘坐孟会长的私人包厢安全南下。”
“我知道了,”栾博松开他,安慰地笑了笑,“阎先生,会顺利的。”
这是栾博在龙门饭店的第六个年头,他刚被组织送来那年才二十来岁,一开始做饭店礼宾,因为过目不忘,办事又周全稳妥,来往的每一个人,哪怕只经过一次,他也能牢牢记在脑海,所以格外得权贵们的青睐,没多久就升任经理。
他没有亲人,也没有真心相交的朋友,经手的任务大多危险系数不高,无非是接应遇到麻烦的同伴,或者处理没销毁干净的痕迹。最开始他们叫他“信鸽”,后来叫他“守门人”,守的不止是龙门饭店的门,而是一扇代表安全的门,不出意外,他将一直守在这里,沉默且坚定。
栾博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那方手帕,绣着春兰图样的手帕代表组织上的最高级信物,意为不惧生死,不计后果。
他更没想到组织上的高级专员,代号“竹林”的那位神秘人,竟是为大洋呕心沥血付出十年,冰城老百姓人人喊打的商会会长孟祥辉。
竹林暗示他任务目标与昨天下午喝茶有关,便是知道以他的能力定会记得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与孟会长一见如故的作家,阎景俞。
他要守着阎景俞,确保对方在这场风波中不受波及,并且明日一早和竹林能顺利离开冰城。
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不惧生死。
5.
“我们并不知道有这支疫苗的存在。”张仲元怔愣几秒,“你的意思是,疫苗由石井随身携带?”
“石井的实验室是完全独立的,并不由大洋军方管控,这支疫苗也刚刚研制出来,还没来得及到军方手里。”
“石井的助手与我私交不错,昨晚我约他跳舞,多喝了些。”王昊楠缓解气氛地打趣道,“你夸我手伸得长,我不得多表现一下给你看。”
张仲元乍一得知这个消息,没什么心情同他玩笑:“渡边现在搜屋又搜身,一副要掘地三尺的模样,多半是找不到那支疫苗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你上来的原因,”王昊楠撩开窗帘看了眼楼下,“安全队警力有限,在楼上行动相对自由,疫苗一定还藏在饭店里,我们要比渡边先一步找到它。”
“你身手怎么样?”张仲元怀疑地问。
“我跳舞不错。”王昊楠心虚地答。
张仲元这会儿是真心地笑了:“看来情报也不是完全错误。”
“我对这里更熟悉,我去找。”他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回头朝王昊楠弯弯眼睛,“接下来可能会遇到很多突发状况,你留在房间接应我。”
“接应”二字不是给王小少爷找台阶,而是他真的需要有一个人做他的后背,在关键时刻成为他毫不犹豫的退路。
王昊楠盯着他看了许久,说:“放心。”
之前岳龙刚为了方便搜查,楼上所有的房间都暂时被打开了,二楼走廊里只留下一名警员巡查,此刻正和站在门口的孟祥辉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张仲元趁他们不备,闪身进了对面阎景俞的房间。
安全队的搜查一般是在可视范围内,比如衣柜、枕头、书桌抽屉,还有随身携带来的皮箱。但张仲元知道,真正需要藏匿的东西往往要在更深处去找。
他打开阎景俞的皮箱,略过被安全队翻乱的衣物和一些小说,试探着去摸侧边是否有隐秘夹层。
疫苗失窃,张仲元首先怀疑的,其实是那个自称跑单帮的秦凯旋,冰城有大洋占领军长驻,别说是跑单帮,就算是本地有些人脉关系的生意人,都不敢当面给渡边难堪。
但在这位作家皮箱里,还真给张仲元摸出点儿东西。箱子的牛皮外壳和内衬布料中有个区域相比周围都要厚上一些,若不仔细分辨根本无法发现这处异样。
有些像纸,张仲元从书桌旁找到一把小的裁纸刀,刚想要蹲下把布料划开,不料枪口对准他的速度更快。
房门被掩上,来人轻声道:“翻客人的皮箱可不是一个饭店礼宾该干的事情。”
张仲元抬眼,视线落在孟祥辉扣着扳机的手:“看来孟会长很清楚这里边的东西是什么,您现在看起来比我更紧张。”
“我不知道王昊楠让你来找什么,但是这里边的东西一定跟你想要的无关。”孟祥辉朝他走近,“你现在放下手里的东西离开这个房间,我们可以当做没有见过面。”
张仲元的指尖点了皮箱几下:“如果我一定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呢?”
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他额头:“那你会很难从这里安全离开。”
张仲元面不改色望着孟祥辉,像一场无声对峙。
半晌后孟祥辉收回枪:“危险之中隐藏自己比挖掘真相更重要。”
“你的上线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怎么还这么莽撞。”他抬起胳膊帮张仲元把褶皱的衣领抚平,“既然你出现在龙门饭店,那石井被暗杀八成跟你脱不了干系。”
“对,但出了点儿意外。”
“王昊楠呢,也是意外?”
“不仅仅是意外。”张仲元正色道,“王昊楠手里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情报,我现在无法与我的上线取得联系,不得不自行调整任务方向。”
孟祥辉压着声音斥责道:“你知不知道擅自行动有多危险。”
张仲元冷静陈述:“渡边在找的不止是我,还有从石井房间里失窃的疫苗,为细菌战专门研制的抗毒血清甲一号。”
孟祥辉愣了一瞬:“这支疫苗不能落在大洋人手里。”
“所以我得找到它。”张仲元说。
孟祥辉想了想,做出决定:“我会回到餐厅,和你的上线取得联系,让他配合你。”
“尸检结果估计要出来了,在对石井动手之前,我的上线曾在石井酒杯中投放过安眠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药效没有完全发挥,但他恐怕会因此陷入麻烦。”张仲元语速飞快,“龙门饭店的客人背景复杂,大洋不会封锁太久,只要离开饭店,组织就会想办法接应我们。”
孟祥辉明白张仲元的意思,只要找到疫苗,就不必再主动破局,熬过封锁期就是如今的最优解。
因为阎景俞是比疫苗更为珍贵的存在。
孟祥辉是在三天前和阎景俞成功接头的。对方从大洋乘船到冰城,落脚在龙门饭店,会携带一本知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作为暗号,与孟祥辉取得联系。
而他身为大洋的买办,三日后正巧要去海港公干,他利用与石井的饭局铺垫和阎景俞的一见如故,届时阎景俞只需与他一同乘坐南下的火车,以孟祥辉的身份地位,包厢便可不受沿路检查。
大洋在冰城建造实验室,秘密逮捕不少国人用作活体研究,为以后发动战争提供临床参考,已经到丧心病狂的程度。阎景俞在大洋留学是真,作家身份却是假,他本名其实叫阎鑫,是庆长大学生物系最杰出的博士,未来的微生物学之星。石井想利用细菌在战场上击溃士兵,大洋自然不会让阎鑫顺利回国,国际组织替他伪造了同校文学系阎景俞的身份证明,才得以将他送上从大洋来冰城的轮船。
孟祥辉想,阎鑫看起来真的很像个作家,因他有文人风骨。
6.
“石井教授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岳龙刚把法医出具的报告递给渡边,“致死原因确实是被人拧断了脖子,但是经检查,教授体内还有安眠药的残留。”
“安眠药?”渡边拧紧眉头,“在冰城购买安眠药都是有药房记录的,你派人去药房查一下,看看购买名单里有没有今天在场的人。”
岳龙刚旁敲侧击道:“听说周老板的失眠症挺严重的,需要长期服用安眠药物。”
周航的上一次审讯是在半小时前结束的。
他并非龙门饭店的住客,之所以在场不过是因为石井偏好这口,特地托孟祥辉将人请来作陪,席间好唱上两嗓。
不止是石井,大洋与冰城的许多权贵都是周航的戏迷,大多与他私交甚笃,因此岳龙刚和渡边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搜身时对方只带了块儿年头已久的老式怀表,审讯中叙述的不在场证明也十分完整,所以并未引起他们太大怀疑。
“把周老板请过来再聊聊吧。”渡边这次没再去到隔壁房间,而是直接落座在审讯室的桌前。
几分钟后,周航再次回到审讯室。
渡边没给他讲话的机会,直接拍着桌子怒斥道:“为什么要杀害石井教授?你的同伙还有谁?”
岳龙刚冷笑一声:“你当然不用离开餐厅,因为教授是死于安眠药,你只需要对他下药就行了。”
周航听到石井的死因惊讶道:“安眠药?”
渡边说:“周老板,你的失眠症购买安眠药很方便吧。”
“警监,我的失眠症在冰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安眠药也一直是按疗程购买,这么多年药房都有记录,如果我用安眠药杀害石井教授,是不是也太过愚蠢了些。”周航提高音量,“这是对我的陷害,还是相当拙劣的陷害,您怎么会相信呢。”
说罢又松开手:“你在冰城的护身符或许有很多,但戏子就是戏子,别被乱花迷眼就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周航也有了火气:“渡边警监,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可是找不到凶手就拿无辜者顶罪,我认为这是一种无能的体现,您觉得呢?”
“我只知道如果你和石井教授的死有关,那么谁也保不住你。”
周航离开之后渡边在审讯室徘徊了几步,问:“你觉得他说得是真话吗?”
“周老板讲得也有几分道理,”岳龙刚话锋一转,“但我总觉得他有故意激怒您的成分。”
渡边打量了岳龙刚几眼,不予置否:“是吗?”
岳龙刚继续道:“能给石井教授下药的,必然是能够轻易接近他的人,比如…”
“比如中午和教授一起吃饭的人,当然也包括孟会长和我。”
岳龙刚连忙否认:“您对大洋的忠诚无人能质疑,孟会长与石井教授又是挚友,自然是万万不能的,可旁人却难讲。”
渡边若有所思:“庆长大学的核实信息还没到吗?”
门口的警员报告:“警监,孟会长找您。”
“那还不请孟会长进来。”
渡边朝进门的人点点头致意:“孟会长,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孟祥辉露出哀痛的神情:“我与石井教授相识已久,他的遇害让我感到十分痛心,只要能抓到凶手,怎样配合警方我都是愿意的。然而您也知道,我为大洋工作,有些生意它的确耽搁不起。”
渡边听出他的意思,出言安抚:“不瞒您说,龙门饭店的封锁只是暂时的,您再回房耐心等待些时候,我们会尽快找出凶手,绝不耽误您的行程。”
渡边想了想,又说:“孟会长,恕我直言,周航和那位作家都是您带到餐厅里去的,他们两个如今都有重大嫌疑,我相信您的清白,您也理应避嫌,少在饭店内走动。”
孟祥辉忙道:“这是自然。”
渡边招手:“送孟会长回房间。”
孟祥辉打断他:“渡边警监,但我有个想法。”
孟祥辉回到餐厅时还是不免引起了一些议论,秦凯旋见他走近,声音不高不低地暗讽道:“怕不是楼上的床躺累了,下来散散步,顺便把这里当戏园子消遣。”
秦凯旋看起来比之前狼狈了许多,嘴角破掉一块儿,西装也皱了,应当是审讯时吃了些苦头。尽管如此,他对大洋的厌恶依然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似乎是学不会服软和审时度势。
孟祥辉没和他再费口舌,而是走到周航身旁坐下,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其实他与周航私下里很少见面,倒是在堂会上见得比较多,大洋占领冰城后,大洋的高官们为了附庸风雅,争相请周航去唱堂会,孟祥辉常年与他们打交道,倒是借此饱了耳福。
“中午的那段《淮河营》唱得真好,”孟祥辉笑了笑,“你很少在园子里唱这出戏。”
周航也笑了:“我在园子里唱了这么多年,您可没天天来捧场,怎么能断定我很少唱这出。”
“我就是知道。”孟祥辉朝他眨眨眼,甚少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刻。
周航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孟祥辉忽然伸手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然后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问:“不好意思,我的手表忘戴了,谁能告诉我现在几点钟了?”
怎么会没有,孟祥辉暗自惊疑,正想要找个由头起身去找栾博,结果一转头撞进周航复杂的目光里。
他垂眼,然后在对方掌心中看到一块年份久远的老式怀表。
“周老板的怀表看起来十分特别,”孟祥辉声音干涩,顿了顿才继续道,“方便借我看看吗?”
周航将怀表递给他,两个人的指尖相触,又很快分开。
“是故人相赠。”周航说。
“我以前也有一块这样的旧怀表。”孟祥辉摩挲了下怀表表盖上的镂空花纹,听到周航问他:“那块怀表还在吗?”
孟祥辉用力闭了下眼,似在回忆,接着他轻声道:“赠予故人了。”
7.
周航永远记得十六岁的孟祥辉。
那年的孟祥辉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公子哥,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喜欢穿月白长袍,为人温和有礼,人人都想结交。
那年周航六岁,把他养育长大的姨妈举家南下谋生活,将他留在了冬天的冰城里。
姨妈离开后周航只能和几个乞丐挤在城郊破庙,冬天的冰城冷的厉害,沿路乞讨也很难有口热饭热汤,割人的寒风顺着露着棉花的袖口往衣服里钻,叫人牙齿打颤,几乎站立不住。他那时还不懂死亡,只想有个温暖的地方能让他睡去,最好一睡不醒,便不用再面对寒冷与饥饿。
孟祥辉就是这时出现的,他蹲在周航面前,用温热的指腹碰了碰他脏兮兮的脸,语气中有讶异也有心疼:“这是吹了多久的风,冻成这样。”
很多年后人们评价孟会长,说他生了双含情眼,如怨如诉,但周航知道,孟祥辉的眼睛应当是悲天悯人的漂亮。
那天最后下了场大雪,冰城漫天雪白,他被孟祥辉牵着手领进孟府,围在火炉前吃了一个红心烤红薯,很甜,甜到此去经年都无法忘却。
十六岁的孟祥辉与中和戏园的杨老板是忘年交,新岁前便为周航添置了新衣托给杨老板照顾,他乐意学戏便学戏,若不喜欢,平日里干些端茶送水的活儿戏园也会保他吃住无忧。据杨老板所说,孟祥辉这人的善心好似用不尽,周航已然是他救助的第三个孩子。
“如果我好好学戏,等有天登台演出了,你会来看吗?”周航扯着孟祥辉的袖子不依不饶地追问。
“会呀阿航,”孟祥辉笑眯眯地摸他的头,“你要是唱红了,哥哥天天买票捧你。”
“你不能骗我。”
“我绝不骗你。”
孟祥辉从口袋里摸出块花纹精致的怀表塞进周航手心:“送你块小玩意儿当纪念,若我食言,你便拿这个来骂我言而无信,好不好?”
周航在唱戏上极有天分,杨老板发觉后对他更是毫无保留,十岁那年周航就登了台。那场戏他特地求杨老板给孟祥辉留了楼上的包厢票,托人送到孟府上,然而辗转反侧大半夜,第二天戏开了场,预留的座位却空了整晚。
杨老板偶尔吃多了酒,会在院子骂他,骂他失了风骨,昏了头脑,做出这等糊涂事。
周航在房间里攥紧那块儿怀表,掌心被轮廓硌得生疼,还是忍不住冲出去为他辩解:“孟哥不是那种人。”
他做不到拿着怀表去骂孟祥辉言而无信,也无法对别人说他不好无动于衷。
后来周航真的唱红了,冰城人人都叫他周老板,中和戏园的票因为他变得抢售一空。
孟祥辉在大洋商会渐渐混出了名声,每天不是陪高官跳舞,就是和权贵看戏,职位一升再升,终于坐上了商会会长的位置。
他们见面的次数开始变得频繁,但孟祥辉大抵是早已忘了自己曾在冰城的寒冬牵过一个孩子的手,他看周航的眼神客气又陌生,跟着大家唤他:“周老板。”
周航想,那样美的一场雪,或许就只适合成为他一生的绮梦。
于是他笑着应了,招呼道:“孟会长。”
孟祥辉劝说渡边将他送回餐厅的理由非常简单,审讯进入瓶颈,每个人都在表演,谎言听起来真实无比。
“我做生意这么多年,识人的本领还是有一些的,他们对我的防备心一定远不及对警方,不如让我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他们的纰漏。”
渡边犹豫再三,终究是同意了:“我会将孟会长对大洋的忠心如实报告上去。”
孟祥辉用张仲元给的暗号寻找他的上线“老怀表”,结果兜兜转转,却发现故人心似我心。
组织上有一些特殊的验证身份的方法,之前在阎鑫房间时,他便是在枪柄上敲出暗号试探张仲元,好在对方很快给出回应,他们才得以认出彼此。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孟祥辉只能用指腹搭上周航的手臂,隐秘地告知他:任务有变,详说。
他在桌下牵住周航的手,指尖划过掌心,将前因后果给对方写明,疫苗不能落在大洋手里,要快一点找到,设法传递出去。
写完最后一笔,孟祥辉正要抽回手,不料突然被用力攥住。许多年前被他握紧的小小手掌已经变得宽大温热,周航什么也没做,只是同他安静地牵了会儿手,直到他们交缠的指缝中浸出些湿意,周航才慢慢松开,在他手心一字一顿地写:我已知悉,你万事小心。
孟祥辉侧过脸深深地看向周航,其实对方身上有关于过去的影子很淡,当年吃烤红薯狼吞虎咽的小孩儿和如今举手投足皆气度的京剧名角儿早已经判若两人,被那段自己不曾参与的岁月割裂开,但不知为何,在孟祥辉心里他好像又从未改变。
“明天一早我就要南下去海港公干,归期未定。”孟祥辉笑问,“等我回来,还能否有幸得周老板一张票?”
“二楼包厢,最好的座位,”周航许诺,“票我会亲自去送。”
8.
“渡边警监,岳警长,庆长大学的核实电报到了。”
庆长大学:
“据查,阎景俞确为我校文学系学生。”
渡边沉吟:“去向庆长大学要一份阎景俞在校期间的课业资料,然后将阎景俞和周航分开再审讯,审不出来就给我反复审,直到他们说些我想听到的。”
岳龙刚正要答应,却被渡边伸手拦住:“岳警长稍等,审讯的人员我自有安排,麻烦你带几个人,将这些房间的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
“下药、暗杀、偷盗疫苗,多么清晰的分工,不可能由一个人独自完成。但不管这些人藏的有多深,我都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揪出来。”
周航和阎景俞再次被带走的时候,餐厅短暂地陷入骚动。
渡边从审讯室走到餐厅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宣布:“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两人杀害石井教授的证据,诸位再稍等片刻,很快就能从饭店离开。”
栾博走到孟祥辉侧后方,低声道:“看来渡边耐不住性子了,这种拙劣的诈人手段都用上了。”
孟祥辉的心向下沉了沉:“虽然拙劣但有用,石井体内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成分,同饭桌的人里除了我和渡边,便只剩周航和阎景俞。最后渡边实在找不出凶手,也会在二者之中推出一个人向上级交代。”
栾博立刻懂了:“周航若出事,必会引起大洋一些大人物的不满,渡边真要找替罪羊,阎景俞怕不是首选。”
“我最初疑惑于渡边今日情绪的反常,直到在楼上时张仲元告诉我,石井死亡的同时,他刚刚研制出的细菌疫苗也跟着丢失了,我这才明白渡边为何这么急躁。”
栾博心惊:“疫苗?”
“对,抗毒血清甲一号。”孟祥辉眉眼沉沉,“这支疫苗如果落在大洋人手里,阎鑫之后便会面临非常沉重的压力。”
“我虽然知道了张仲元和周航也是组织上的同伴,但我并未将阎鑫的真实身份告知他们。”孟祥辉看了眼窗外,落日余晖从窗台照射进来,将半间餐厅染成暖色,“知道的人越少,大家的处境才会更安全。”
“阎鑫是科研工作者,没有经过审讯方面的训练,长久的高压下一定会露出端倪。”孟祥辉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龙门饭店本就封锁不久,军方应该没有支援,如果实在无法破局,不如用更冒险的方式。”
栾博从他语气中听出些不对劲:“你想做什么?”
“渡边这个人心重,但对我还算信任。我找机会杀了他,你在餐厅制造些动静,想办法引起这些人的恐慌,趁乱带阎鑫离开。”孟祥辉的想法十分疯狂,神情却十分平静,“饭店被封锁,张仲元没能离开,冰城的组织应该已经做出完善的部署了,你们出去和组织会合后再做南下的打算。”
栾博拒绝:“我不同意。”
孟祥辉自顾自地讲下去:“王昊楠不似情报上所写是个只顾玩乐的公子哥,如果实在无法安全南下,可以向组织提议去试探下王家这位小少爷,或许会有收获。”
栾博打断他:“孟祥辉,你是组织最深的钉子,在大洋潜伏十年才有今天,我答应你这么胡闹才是疯了。”
“救阎鑫又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栾博像是下了什么决定,扭头便走,“我自有法子救他。”
餐厅的后门连着一楼厕所,从厕所窗户翻出去便是饭店后院,送货的车都停在院里,遮挡住门口警员的视线,栾博趁他们不备,闪身进了厨房,又从厨房的前门重新绕回饭店内。
他在楼上顺手拧开一扇门,从房间的书桌上翻到纸笔,提笔将疫苗一事写了个大概,停笔时想了想,又在结尾处一字一顿地添上两句话。
饭店天台上养了笼鸽子,人人都知道那是饭店栾经理的鸽子,他每日都喂,却从不曾放飞过。旁人好奇,栾博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笼鸽子不能轻易放飞,因为它们只能放飞一次,只会坚定地飞去一个地方。
白色信鸽飞向天空的下一秒便被发现了,楼下的警员喊:“有人在上面放了鸽子。”
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栾博走到天台边,回身看到渡边急切地带人赶到。
“你把疫苗传递出去了?”渡边有些失控,“你是不是把疫苗传递出去了?”
“是。”栾博承认的痛快,“渡边警监,你现在是不是很懊悔?”
栾博笑了:“但我很痛快。”
“你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拙劣地表演着,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能交差了。可是你却忘了,那瓶酒是我开得,下个安眠药而已,对我来说是多么方便顺手的事情。”栾博怕他不够气急败坏,还要拱火道,“现在石井死了,我放出去了十二只鸽子,只有一只带着疫苗,你可以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凑巧把它射下来。”
渡边用大洋话骂了句脏:“把他给我抓住,我要将他送进实验室,让他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栾博向后退了一步,伸开双手摇摇欲坠地立于天台之上,他看了眼远方红色的太阳,露出向往的神情。
“你们以为现在是黄昏吗,不是的,我看到了黎明。”
他咬碎藏在牙齿里的毒药,毫不犹豫地后仰。
几秒钟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是民众的尖叫。
“石井身死,疫苗失落,竹林身陷囹圄。”
“隐匿五载,无大作为,无大奉献,无愧于心。”
“母亲体弱,久不归家已是不孝,万望勿让她知晓。”
“黑暗是短暂的,若能成为黎明时的一缕光,此生未曾悔。”
守门人绝笔。
9.
栾博的坠楼引起了相当大的骚乱,餐厅里人心惶惶,没一会儿就有人按耐不住,叫嚷着要出去,和值守的警员推搡起来。
何健环视一周,忽然从角落的座位里站起来,低着头快步挤出餐厅,向楼梯一角走去。
他腿脚很快,行动起来不引人注目,好像天生的容易令人忽视。
走廊的尽头是浆洗房,平日里只有负责清扫的人员才会进来,这会儿饭店封锁,里面昏暗又空荡,何健推门而入时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谁让你违反规定主动联系我,这不符合组织要求。”何健冷声道,“如今这种局面,我们更不应该见面。”
墙间阴影下的人向前一步,露出冰城警局岳警长的脸。
“我有非要如此的理由。”
这是十年来的第一次,尽管不合规定,何健也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何健问:“这是什么?”
岳龙刚打开铁盒,露出里边的玻璃容器:“石井是大洋秘密实验室的负责人,所研究的一切都是为发动细菌战做准备,这是他的最后一步,抗毒血清甲一号疫苗。”
何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石井醉酒回房后我从锁孔里观察走廊上的情况,张仲元先后进了他的房间两次,最后大抵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很快我便听到花瓶落地的声音,张仲元也因此差点陷入危险。”
“还有,”何健压低声音,“今早组织通过收音机播报向我传递了一条重要情报。”
“什么?”
“那是一则农场期货变动,对应我房间里的《道德经》页码可以得到一句话。”
“主邻中保作家。”
岳龙刚将这句话反复细品,蓦然记起孟祥辉房间窗台旁的那本《竹林中》。
主邻中保作家,竹林中保作家。
“我明白了,栾博的那笼鸽子是故意放飞,真正的目的是则为了隐藏阎景俞。”岳龙刚将疫苗重新揣回口袋,拉开门准备离开,“栾博用牺牲给渡边造成鸽子已经把疫苗传递出去的假象,但他不了解,渡边这个人极其偏执,刚才他或许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相信栾博的说法,可到底没能亲眼见到疫苗,怕是不会死心。”
“春蝉,”何健叫了岳龙刚的代号,语重心长,“我沉在龙门饭店近十年,生命里只有接收和传递情报两件事。十年来,我不知道自己的上线是谁,也从未见过我的下线,因为我知道,不见面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保护。”
“饭店里现在有重要任务同步进行,我们的同志或许也在渴望得到帮助,但是在得到上级指示前,我能做的,就是保住这条情报线,这是我的责任。”
他是船锚,代表了稳定和方向,船锚沉海即要忍受孤寂,所以他必须沉默,哪怕面前鲜血淋漓。
“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我希望你能小心行事,希望你平安。”
岳龙刚笑着答应:“我知道了。”
岳龙刚从浆洗房出来,便直奔二楼王昊楠的房间。
他敲开门,单刀直入:“疫苗在我这儿。”
王昊楠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什么疫苗?”
“你不用试探我,”岳龙刚越过他看向张仲元,“石井遇刺,我本来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暗杀行动,但我到他房间之后却发现了这个。”
岳龙刚把疫苗拿出来:“抗毒血清甲一号,组织在此之前并未收到这支疫苗的情报。”
“我把疫苗贴身收了起来,因为不会有人怀疑到我,龙门饭店封锁时限只有八小时,出了饭店,我会设法将疫苗传递给组织,只要我利用身份从中周旋,封锁前大家应当不会有生命上的威胁。”岳龙刚想到天台上的纵身一跃,喉头有些哽住,“栾博谎称自己用鸽子将疫苗传递了出去,宁愿自己牺牲也要让渡边停止审讯,我便觉得有些不对。”
“张仲元,这个饭店还有比疫苗更重要的存在。”
张仲元的目光平静且坚定:“你想要我怎么做?”
“暗杀石井的人依然没找到,渡边还会继续对剩下的人进行高压审讯。”
张仲元自然地接过话:“此刻如果真正的凶手带着疫苗暴露在渡边视野中,他就会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这个人身上。”
王昊楠皱眉:“你要他面临的已经不仅仅是危险了,他很可能会死。”
张仲元想,他根本不怕死,从加入特训班的第一天开始,生死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们在组织的旗帜下宣过誓:牺牲个人,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背叛。
只是——
“脑子留着应付别人就好,因为出了这扇门,我们两个就是一边儿的了。”
自己若暴露,王昊楠必遭受连累,尽管王家势大,但石井对大洋来说是重中之重的人物,恐怕会给王昊楠带来不小的麻烦。
他帮了他,却要为他承受这样的后果。
“有多重要?”王昊楠问。
岳龙刚答:“价值不可估量,甚至可能会扭转未来局势。”
“你想去做,是不是?”王昊楠走到张仲元面前,轻轻握住他的肩膀,“那就去做吧,我担得住。”
王昊楠说:“放心。”
“饭店封锁的时限快到了,大洋会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追捕你身上,而真正的疫苗我会交给竹林带出去。”
“如果真的不幸被大洋抓捕,张仲元同志。”
“张仲元,代号为锁,严守秘密,无话可说。”
10.
“有人逃跑了——”
秦凯旋没能逃出去太远。
餐厅自从栾博跳楼后就变得喧闹不堪,他见那位栾经理从后门离开过,于是趁乱出了门,在厕所里找到了那扇能通向后院的窗。
结果没跑几步,就被安全队的警员包围,渡边出现的像是早有预料:“我就知道,你的同伙死了,你也会按耐不住。”
“是你杀了石井教授。”渡边笃定道。
“是我。”秦凯旋笑着碰了碰自己破掉的嘴角,“他该死,你也该死,你们这帮大洋狗。”
渡边快步上前,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去你妈的。”
渡边愣住,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秦凯旋仰头,凑近渡边耳畔,“去你妈的大洋狗。”
渡边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向后扯去:“口舌之争没有必要,你还是老实交代,你的上线是谁?饭店里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我的上线,”秦凯旋瞪住他,“我的上线不是已经被你们害死了吗。”
“他是自寻死路。”渡边不屑道,“你也是。”
渡边还是不愿意相信疫苗已经被栾博转移出去,于是他又问:“疫苗到底在哪里?”
秦凯旋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渡边猛地起身:“你不知道疫苗?”
秦凯旋连忙啐道:“你永远别想知道疫苗在哪儿。”
“不对,不对,栾博向石井教授下了安眠药,你趁教授昏睡后从柜台偷了钥匙潜进教授房间实施暗杀,那疫苗是谁偷走的?”
“你们还有人,这个饭店还有你们的人。”渡边愤怒低吼,“把他送进实验室里,找人给我继续撬他的嘴,让饭店内的警员撤出来一部分,把这里密不透风地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再放走。”
赶到现场的岳龙刚沉默转身,耳边还回荡着秦凯旋畅快的笑声:“我的命不值钱,换他一个血赚。”
旁人只道他在讲石井,但岳龙刚知道,他是在说给谁听。
秦凯旋当然不是跑单帮。
在来冰城之前,他更多时候称自己为土匪。
直到大洋占领军的到来。
他们说冰城建了个秘密实验室,城中不好抓人,便上山掳些妇女孩子做他们的实验对象,凡是有反抗的,当场被屠杀。
虎头山虽为土匪村寨,但是他们的武器大都是土枪土炮,哪里能和正规的军队相比。短短半日枪声和哭嚎声便响成一片,山间横尸遍野,秦凯旋被血色染红了眼,抗着枪就想往外冲,却被他六哥死死攥住。
“不能去送死,旋儿。”张立民把一个木盒塞进他怀里,秦凯旋知道那是山寨所有的现钞。
“你小时候常走的那条小路还记得吗?从那里下山。”张立民用力抱了他一下,自从秦凯旋长大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温情的拥抱了。
“如果不能有意义地死去,那就给我好好活着。”
“活着就是赚了,知道吗?”
秦凯旋想,这样死去应当算是有意义吧,他本来就是来龙门饭店报仇的,目标是大洋国的达官显贵。那个教授看起来地位很高,他盯了他好几天,在脑海中构思了完备的暗杀方案,可还没来得及动手,教授就死了,龙门饭店被大洋的警监封锁,他被迫困在餐厅里。
有些憋屈,秦凯旋恼恨,心里揣着快要爆炸的情绪,对每个人都充满敌意。
直到栾博从空中坠下,渡边得意洋洋地说,看,这就是那些所谓组织成员的下场,接着更加疯狂地审讯剩下的人,叫嚷着要将隐藏在龙门饭店的每一颗钉子拔除。
秦凯旋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来饭店的第一天,那位姓栾的经理笑着迎上来的场景,他讲起话来和风细雨,是个温和又体贴的人。
龙门饭店里的每个人都不简单,他们身负使命,视死如归,秦凯旋不知道能帮他们做什么,所以——
“不能去送死,旋儿。”
“六哥,我到底还是没听话。
但这次的一命换一命,我觉得血赚。”
他抬头看到天边的红色晚霞,忽然想起虎头山上的无数个美丽落日,他和兄弟们比赛捉兔子,张立民站在远远的山坡上叫他。
“秦凯旋,再跟他们一起游手好闲我连饭都不给你吃。”
即将面临死亡的人应该可以被允许软弱吧,秦凯旋这么想着,终于把心里话喃喃着讲出口:
“我想哥哥了。”
11.
岳龙刚没想到秦凯旋会认下暗杀石井这项罪名,这代表着张仲元不必再以身犯险。
可是渡边关于疫苗的试探,让他更加认定了偷疫苗的人还在饭店内,并未离开。
连续发现两名地下组织成员,渡边怕会出什么意外,于是将有身份的客人重新送回各自房间软禁。
岳龙刚敲开孟祥辉的房间时对方正在听留声机,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气,见是他来,孟祥辉转身窝回沙发里,随口邀请:“岳警长,要不要坐下一起喝两杯。”
孟祥辉踉跄起身:“什么意思?”
“真正的疫苗交给你,”岳龙刚拿出那支每个人都在寻找的玻璃容器塞进孟祥辉的西装口袋里,“接下来它和阎景俞的安全都要由你负责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
“竹林中,保作家。竹林是你,保的当然是阎景俞。”
“他不是阎景俞,他叫阎鑫,是个生物学博士。如果大洋试图发动细菌战,他会是我们最重要的底牌。”
“原来如此。”岳龙刚抬手帮孟祥辉整了整衣领,“你相信我,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海港之行,祝你们一路平安。”
“我相信你。”
岳龙刚永远记得自己刚进警局的那两年,大洋还没占领冰城,他们一行年轻人满怀热血,发誓要担负起自己肩上的职责和使命,除恶扬善,维护好冰城的治安。
后来大洋接管警局,他们那批小警员不愿在大洋人手下折腰谋生,纷纷辞去了警局工作,只有岳龙刚留了下来。
他有眼色,嘴甜,会办事,从小警员一路升到警长的位置,可谓风头无两,当年交好的朋友如今迎面擦肩都是陌路,或许在他不知道的背后还要骂上一句大洋走狗。
可是他不在乎,在不和平的年代,职责和使命有时是需要通过别的途径担负起的。他表面是大洋国沾了血的爪牙,实际上却是国际情报组织的秘密成员,这个身份多年来不知帮助了多少同志脱身,完成了组织上交代的不计其数的任务。
爪牙也是利刃,岳龙刚握紧手里的东西,毅然决然地向前方走去。
“警监,我找到了丢失的疫苗。”
“哪里找到的?”
“孟会长房间。”
孟祥辉被带入审讯室时脚步还是虚浮的,渡边见状顺手托了他一把,问:“孟会长这是喝了酒?”
孟祥辉闻言笑着摆摆手:“杀害石井教授的人都找到了,我为好友感到安慰,稍微贪杯了些,让渡边警监见笑了。”
说罢又问:“听闻您有事找我?”
渡边抬眼看向岳龙刚,说:“岳警长,麻烦你把故事讲给我们孟会长听听。”
“今天的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我们孟会长应当是最清楚故事的人。”
岳龙刚起身:“中午和石井教授的饭局,是我们孟会长安排的,席间邀请了阎先生、周老板以及我们的警监一起作陪,由饭店经理栾博亲自服务。宴席中我们的栾经理利用给石井教授斟酒的机会向酒杯中投放了安眠药,很快教授便头晕昏沉,以为自己不胜酒力返回了房间。”
“这时住在二楼的秦凯旋,在礼宾给别人送报纸的间隙偷走了柜台钥匙,进入到教授房间,想无声无息将他杀害,再找时机离开。他本以为教授已经昏迷了,没有想到进入房间之后却发现教授还醒着,无声的谋杀变成了搏斗,教授反抗时失手打碎了床头的花瓶,这才引起安全队的注意,将饭店全面封锁。”
“说实话,在不知道有疫苗存在之前我一度以为这只是一场针对教授的谋杀。然而渡边警监告诉我,随着教授死亡,他刚刚研制出的细菌疫苗也丢失了,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疫苗的存在如此隐蔽,他们是如何得知的。”
“直到栾经理放飞鸽子称疫苗已经传递出去,秦凯旋明明动手杀人却不知疫苗存在,种种矛盾之下我终于有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怀疑。于是我借与孟会长寒暄之名来到您的房间,您喝着美酒,听着留声机一定特别得意吧。”
“可惜你被酒精麻痹了神经,根本没有注意到藏在沙发下的疫苗被我发现。孟会长,你与教授关系甚笃,同食同行,偷走疫苗多么方便,根本不会让他察觉。但你知道,疫苗不日就要交给军方,教授发现疫苗丢失,你的嫌疑便会大大增加,与其这样,不如策划一场谋杀。”
“你事先将准备好的安眠药交给栾博,指示他在教授酒杯中下药,又让二楼的秦凯旋动手杀人灭口,营造出疫苗是在教授死后丢失的。栾博放飞鸽子,制造疫苗传递出去的假象,秦凯旋跳出来自投罗网,结束整个事件,讲到这里我真要为你们真诚地鼓掌。”
“可惜的是,渡边警监那一问,让秦凯旋露出了破绽,栾博从未去过二楼,如果秦凯旋没有为他传递,那他根本就无法拿到疫苗。真正的疫苗一直藏在饭店里,是一个如此危险又安全的地方。”
“孟会长,百密一疏啊。”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孟祥辉一把挥翻了桌上的东西,仿佛气急了,“岳龙刚,让你做警长真是可惜了,你该去说书。”
岳龙刚气定神闲:“孟会长,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开什么玩笑,这根本说不通。”孟祥辉看向渡边,“这么多年我为大洋付出多少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大家有目共睹,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渡边一反常态的平静:“岳警长,以上听起来都只是你的猜测,孟会长身份特殊,希望你还能拿出别的证据。”
孟祥辉无所谓地耸耸肩:“搜吧,随便搜,我根本没做的事情我怕什么。”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话说的太好了。”渡边摆摆手,示意一旁的警员按他说的照办。
没一会儿警员从二楼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褐色的小瓶:“报告警监,确实在孟会长房间发现了一瓶安眠药物。”
孟祥辉看到那瓶安眠药反而笑了:“岳龙刚,你大概不懂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以为随便将一瓶安眠药放进我房间就能坐实对我的诬陷吗,”孟祥辉拿起那瓶安眠药细细打量着,“你可能不太清楚,石井教授的失眠症在我和渡边警监这里并不是秘密,而这瓶安眠药,是由大洋特供给教授的强效安眠药,和冰城药房里的安眠药成分有很大差别。”
“岳警长,百密一疏啊。”
渡边淡淡开口:“岳警长,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呀?”
在岳龙刚的沉默中他又抬起胳膊鼓了鼓掌:“岳警长好口才好胆量,以身犯险,深入局中,拿着管盐水就敢称它为疫苗,是当我们都蠢吗?”
“秦凯旋未能脱身,众目睽睽之下你不得不下达封锁饭店的命令。这时你却发现,教授房间里竟然存放着一支疫苗,一支沥尽心血对大洋如此重要的疫苗。”
“你是警长,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反常,你将疫苗贴身存放,更加不会有人会去搜你的身。你处处暗示我安眠药可能与周老板和阎作家有关,拖住我的脚步,又让栾博假装放鸽子,让我以为疫苗已经出了龙门饭店,多么完美的计划,鸽子飞出去了,我的视线转移了,可是疫苗还在你的身上。”
“然而秦凯旋在关于疫苗的问题上不小心露出了破绽,我依然没有解除对饭店的封锁,不得已之下,你编造了一段如此完整的谎言,试图让我相信,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孟会长。一个在大洋有着崇高地位的人却别有用心,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呢,一天之内,你可以毁掉两个大洋的重要人物。”
岳龙刚终于开口:“我赚了。”
渡边嘲讽地笑了:“岳警长,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正的疫苗还在你身上吧。”
“是,”岳龙刚摸向口袋,笑得春风得意,“可是你不会得到它。”
渡边忽然意识到什么,喊道:“摁住他。”
下一秒,玻璃砸到墙面上发出脆响,容器里的液体顺着墙壁流向地面,变成浅浅的痕迹。
爪牙也可以是利刃,哪怕会被折断。
“无憾无悔。”岳龙刚小声道。
他从孟祥辉衣领处整理出来的毒药就藏在牙齿里,他最后看了眼他的同伴,毅然决然地咬碎了它。
春蝉本命短,但它周而复始,延绵不绝。
牺牲一个我,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
“所以你不必为我难过,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相信,胜利应该属于我们,只会属于我们。”
警员小心翼翼道:“警监,他没气了。”
渡边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半晌后才挥了挥手:“把他拖下去吧。”
“孟先生,对您造成打扰我表示非常抱歉。”他朝孟祥辉鞠了个半躬。
然后吩咐警员:“解除对龙门饭店的封锁,去和诸位客人说一声,他们可以自由离开了。如果之前有冒犯到他们的地方,我感到抱歉。”
“天色不早了,祝大家在冰城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12.
次日一早,孟祥辉和阎鑫搭乘火车南下前往海港,行李箱中装着的,则是那支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疫苗。
周航意料之外地前来送他。
“周老板。”孟祥辉和他面面相对,周围人流涌动,并不是个谈话的好场合,千言万语便都只能倒流回心中。
周航应了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一个温热物件放进他掌心:“我是来送东西的。”
镂空外壳,金质表链,正是那块儿周航从不离身的老怀表。孟祥辉的指尖颤了下,有些无措:“你要把它给我?你不要了?”
“是给你的,但不是不要了,而是交由你保管。”周航低声到宛如呓语,“海港虽为组织总部,可当地形势复杂,并不是什么太平之地。你爱以身涉险,我便要用它提醒你,冰城尚有牵挂。”
“孟哥,十岁那年你欠我一个承诺,往后再不能食言。”
“我不会了。”孟祥辉珍而重之地将怀表放进胸口处,张开双手故作坦荡道,“火车要开了,抱一个吗?”
相似的体温触碰到一起,两份沉稳心跳短暂地贴近又远离,周航耳畔传来一声叹息:“阿航。”
“阿航,此刻为夜半,火车摇晃,极难入睡,我起身给你写下第一封信。白日里这一路沿途风景甚好,阎先生倚窗要写随笔,我还笑他坐车还要动笔,不嫌眼花,没想到晚上就要自己推翻自己。夜里的景只剩下一片黑,但莫名令人心静,不知道今夜你还有没有失眠,希望没有,希望你能替我睡个好觉。”
“阿航,海港的空气要比冰城好些,轮渡那里有股咸湿的味道,我总爱闲逛,甚至想过再同你来一次,你应当喜欢。”
“阿航,今天和生意上的几位老板去园子里听了戏,忽然想起我第一次去听你唱戏的场景,你唱断密涧,小小年龄摆足了气势,和我记忆中天差地别,台下的人都为你叫好,我当时想,你初登台那天大抵也是如此,一片满堂彩,唯独少了我。”
“阿航,海港菜品实在偏甜,吃了许久也未习惯,今日碰巧在不起眼的巷子里找到一家冰城菜馆,正宗到我有些想家,也有些想家中的人。”
“阿航,一切顺利,我应该快要返程。”
“阿航,出了些意外,我又要在海港多留些时日了,马上要到冬天,不知道冰城的第一场雪之前我能否来得及赶去听你的戏。”
“海港入冬后湿冷,和冰城的冷法不太一样,我今日想吃烤红薯,特地托人买了块儿,很甜。”
“海港下雪了,我窗台前有棵小树,被大雪压弯了枝干,来年春天会长不高吧。”
“春天要到了。”
……
从这里开始孟祥辉的笔迹已经渐渐不稳,周航的指腹在那些笔画上划过,好像这样就能感知到他的疼痛一样。
老怀表被周航握在掌心,硌得他手腕颤抖。
说是信件,其实一封都未曾寄回来过,倒像是孟祥辉闲暇时随手写的日记,最后由国际情报组织的成员从海港送回到周航手中。
“是从海港返回冰城的前夕,他代表大洋参加本地一个富商的宴会,结果那场宴会不知怎么混进了极端组织的成员,乱枪中他被打穿了肺,我们找了最好的医生,但——”
但怀表的指针还是就此停止走动,几个月私人隐秘的信件收到的太过延迟,这么多年,他们竟然只在一起看过一场雪。
最可惜的是,他这一生直到结束,在别人眼中都是以大洋买办的身份。可事实上,竹是他,兰是他,十六岁时被人人称颂的孟祥辉从未改变。
“阿航,天很蓝,找个风大的地方把我忘了吧。”
春天到了,周航才知道,原来归期未定,就是没有归期。
13.
王昊楠一共收到过两次张仲元留给他的东西。
龙门饭店之后,他们相当默契地没对彼此说再见。
张仲元是国际情报组织特训班的学生,主修情报学,任务是来往于各个城市之间,成为任何地点的任何人物,对大洋政府的重要官员进行情报收集,亦或是暗杀行动。王昊楠则继续做他的小少爷,每天跳跳舞,听听曲儿,和穿洋装的姑娘们看新上映的电影。
他们都知道,他们很难会再见。
王昊楠懒懒散散地承认:“我看挺真实的,是有这么一人。”
兄长不信:“我还不了解你,你今天和牡丹姑娘吃饭,明天和清禾姑娘跳舞,后天不知道要和谁一起看电影,没一点定数,哪里像喜欢别人的样子。”
王昊楠懒得搭理他:“你不懂。”
兄长火气上来了,缠着非要他说清楚:“既然有这么一人,你倒是同我讲讲,是什么样的人。”
王昊楠笑了:“怎么,满意的话你还要替我提亲啊?”
兄长嘟嘟囔囔:“你要是真能定下来,有什么不行的。”
“行啊,那我就同你讲讲。”王昊楠随口道:“那人年龄小,看起来乖巧可爱,很无辜的模样,实际上不经逗,说话也不怎么好听,惯会骗人。”
“警惕心重,浑身是刺,不怎么相信别人。”
兄长大惊:“那你着迷她什么?”
王昊楠回忆了下,正色道:“他和我很有默契,很多话不必讲明也能领会,相处起来舒服。”
“坚韧聪明,会骗人但懂得知恩图报,警惕心重却敢于把后背留给我,眼睛很漂亮,忍耐的样子也很漂亮。”
王昊楠说:“在他面前,我是真正的我。”
眼见兄长怔住,王昊楠换上轻松的语气逗他:“算了哥,你不懂。”
兄长大怒:“我孩子都两个了,还听不懂你这点儿感情问题吗?”
王昊楠求饶:“是是是,您最懂,明天我就给那些个小报投稿,写写您这个冰城第一情圣。”
“油嘴滑舌。”兄长骂完又叹气,“你讲她时的眼神看起来实在喜欢,不如就带回来给家里见见,我们又不是非得挑什么门当户对的出身,你喜欢最重要。”
“我喜欢,”王昊楠垂眼笑了,“但他是自由的。”
王昊楠想,他有自己的信仰和前行方向,冰城困不住他,爱也困不住他。
第一次收到张仲元的消息时,他们已经从龙门饭店分开有一年半了。
王昊楠那天本来要坐车去朋友新开的商铺里捧场,结果司机准备开车时发现车门上竟然别着一小束雏菊花。
“可能是附近的孩子顺手插得。”他连忙要拔出来扔掉,却看到自家小少爷以一种堪称郑重的姿态把那束乱七八糟的雏菊花抱在怀里。
“不用,”王昊楠口吻认真,“我很喜欢。”
后来这束花凋零枯萎,只剩下一把干掉的花枝,依然摆放在王家小少爷窗前。
第二次的消息是由龙门饭店隔壁舞厅里的小姑娘递到他手中的。
上一秒他们还在舞池里跳华尔兹,下一秒她突然凑上来耳语:“锁子给你留了一封信。”
王昊楠罕见地跳错了一个舞步,因为他注意到,对方用得是“留”字。
“组织每次出危险任务前,我们都会写一封信,如果不幸没能回来,这封信便会由其他成员送到收信人手中。”
“王小少爷,”她平静地说,“锁子是组织上收养的孩子,在遇到你之前,他从不写信。”
舞池太闷,王昊楠觉得有些无法呼吸,对方体贴地后退一步,结束了半场的华尔兹。
那封信很薄,折成一个正方形的纸条塞在王昊楠胸口,牵动着他的四肢百骸都痛。
张仲元的字和他本人看起来很不相符,连写些温情的句子都是锋利的,一张稿纸仅仅占了半页,让王昊楠忍不住埋怨他的吝啬。
“致王昊楠:
这封信的内容我已经抄了许多遍,不知道这次会不会送到你手中,要是收到了,不要表现的太过惊讶。
我自小是被组织收养的孩子,父母亲朋皆是大洋人所害,所以我曾立誓,愿用一生保家卫国,以吾血浇吾地,背黑暗而向光明,换山河如故,无怨无悔。
但人生至此,仍留遗憾,愿有来生,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我能亲口告知于你。
张仲元。九月二十二日夜。”
同年,王昊楠加入国际情报组织,代号“钥匙”。
FIN.
*
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
_
他后来常常想,原来自己一辈子只走过两段路。
一九九九年,小卖铺买的笔记本上都印着乘坐宇宙飞船奔向新世纪的小孩。陶阳把笔记本买回家做日记本,在鲜活的绿线间填满深蓝色的钢笔字,上句不接下句,交代遗言一样,上气也不接下气。上一句写着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后一句写主公上马心不爽,三一句横插在当间,写着厂长儿子的眼睛长的跟我真像。
四一句想一想,又写,但是他家侄子跟他家人长的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挨着。
然后在两页纸间夹上一片枫叶,合...
然后在两页纸间夹上一片枫叶,合上笔记本,叶子水分充足,泛着淡淡的鹅黄色,拿着感觉很实诚,沉甸甸的,好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紧前面人的腰一样。
路边金黄的落叶没什么水分,郭奇林走外头,他走里头,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叶子上,脚下咯吱咯吱响,每一步都显得庄重。
自行车轮偶尔碾过两片枯叶,把秋天弹成一支协奏曲,他们两个低着头抿着嘴,脸上通红,像两颗圆滚滚的西红柿。
他先开口,说道:你眼睛跟我好像呀。
郭奇林噗嗤乐了,晃晃头,眼下鼓起两条可爱的卧蚕。
“那你跟我爸应该也挺像的,我家就我表弟长的隔路你知道吗,又白又高,跟一大白萝卜似的。”
“是吗,那叫你爸认我当干儿子吧。”
“那他就净偏疼你了。”
“不能够,你那么——”
“我哪么呀?”
他仔细又仔细地想了想,你脸上的小痣很漂亮,眉毛长的板正,一绺头发翘起来好可爱,笑起来真好看,会做数学题,还会抓蝴蝶。
最后只说,你眼睛长的那么好看。
“你是夸自己不好意思说吗?”
“哪有的事儿,就是夸你,顺带着,嗳,再夸夸我自己。”
“行吧。”
过了两天吃过午饭,周航问他,是不是被厂长儿子追呢。
陶阳合上本愣了愣,说郭奇林啊跑的是挺快的,捅完马蜂窝就跑,兔子都是他孙子。
“您跟我这逗乐儿呢。”
“那可不就是吗。”
陶阳是真没觉得自己高攀了,他是人,自己也是人,不过是一起走走路,脸最后都烧成两颗一模一样的西红柿。
但在他眼里这颗西红柿不一般,说不上是哪儿,说出来就俗了,反正就是喜欢,喜欢的胡琴都拉不好,戏词也背不下来,周航恼得差点拿三弦抡他,只是仔细权衡一下利弊,觉得他这个白眼狼毕竟没自个那三弦重要。
说恋爱也没恋上,郭奇林只挠挠头对他说,等跨年那天晚上,咱俩去世纪广场看烟花。
他点点头,暗自种下一颗甜蜜的种子。
晚上他躺在下铺,翻过来辗过去睡不着,只好跟周航聊天,聊的周航不耐烦,问他:那你俩谈了吗?
“没有啊。”
这回彻底睡不着了,他迷糊着想了又想。
“实在不行我找别人去。”
“哎呀你找去吧,到时候你结婚生子路过他家给他鞠一躬。”
“谁给他鞠躬啊,最好不过到时候我死了,天天去吹他家窗帘。
“你死干嘛啊,瞎说你也得让他死知道吗,到时候你家见天儿窗口彩旗飘飘。”
“明儿咱去大楼买花布做窗帘去。”
“我看你把王九龙内衬衫偷来就行。”
“我偷孙越裤衩吧还是。”
第二天他看着晾衣杆上晃晃悠悠的花衬衫,想起昨晚说的笑话,偷偷低着头乐,乐着乐着肩膀被拍了一下,王九龙凑过来问他,
“嗳,乐嘛呢?”
陶阳闭上嘴拼了命摆手,王九龙乐了,拍拍自行车后座说,走,请你喝汽水儿去。
他坐上去,手就不得不揽住王九龙的腰,王九龙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白萝卜一样的胳膊,风在耳边把一切都吹的模糊起来,枫树林被扯成长长一条麦芽糖丝。
在风里听见王九龙又问他,刚才到底乐什么呢。
他说:你衬衫跟我家窗帘有点像。
王九龙蹲在马路边上喝一口橘子汽水,他站着,把蓝色的吸管咬出一圈牙印。
“哎,你叫,陶阳是吧。”
“是。”
他低下头,王九龙正抬头看着他,脸被阳光照的发粉红,眼睛是浅的琥珀色。
陶阳想,眼珠子浅的男的都薄情寡义,郭奇林就不是,眼仁儿黑漆漆,烁烁放光。
“你跟我表哥谈恋爱了吗?”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还是说,没呢。
“跟我谈吧。”
王九龙笑着说,似玩笑又不太似玩笑,嘴角尖尖的,勾起一个很漂亮的弧度,一只大狗一样。
他慌忙摆手,说不太好吧。
然后两片嘴唇落在脸上,样子完全是在揩油,亲过还特地留下吧唧一声响,他红着脸,流氓也骂不出来,跟被大狗舔了一下似的。
“他不要你再来找我啊。”
“去你的吧!”
他在世纪广场等着的时候是满怀信心的,广场上人人脑袋上飘着一缕哈气,人人怀着一点秘密,都随着旧世纪飘远了。
陶阳左等右等没等来郭奇林,等来一只大狗,王九龙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拨开人群向他跑过过来。
他慌乱无措,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于是就站在那,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
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腾空而起,呼吸了一口两米以上的冷空气,周围人声鼎沸,烟花噼里啪啦竞相在天上爆炸。
他睁开眼睛,看到王九龙毛茸茸的脑瓜顶。
“你给我放下来。”
“你跟我处对象。”
“……不处。”
“那我就不放。”
陶阳真想给他一巴掌,只好说:
“处处处,快给我放下来。”
“真跟我处?”
“真跟你处!”
他双脚接触地面的时候好像在人群里瞥到了郭奇林的影子,黑漆漆的头发,黑漆漆的眼仁儿,再看就没了,那双黑漆漆的眼仁里没有自己。
王九龙低头吻他一口,天上有烟花爆炸,火星扑簌簌掉下来,像下一场金色的雨。
他再见到郭奇林的时候,北京实行禁燃禁放,放一次罚二百,因此北京的街道永远干净清爽,他怀念一些金黄的落叶,金色的大雨,琥珀色的眼仁。
他和郭奇林坐在小酒馆里喝白酒,风吹的玻璃门哗哗响。
他说:“要下雪了,每次要下雪之前,天都是白的。”
郭奇林说:“我头发也有点白了。”
“那是要下雪了。”
店里的音响放《往日时光》,他放下玻璃杯看门外,那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这些年啊,这些年,他想。
他们俩喝的迷糊了,互相搀扶着往外走,不知道要去哪儿,也忘了从哪儿来。
他们两个走过去,雪还在下,别人还在走,一层一层的雪,盖上一层又一层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的,各色的脚印。
假如能够回到往日时光
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哪怕就在今天晚上
-END-
*小丈夫绿帽·龄童养媳出轨·龙
*乡土文学,私设九龄年纪更小
*陶阳友情出演出轨男
*全员渣男,非双洁预警
*一发完
(一)
隔壁村张家土财主给自家独苗娶了个媳妇。
那媳妇白白胖胖,高高大大,一看就能干活,那天晚上吹锣打鼓,热热闹闹的把这个姓王的大胖小子娶回了家,给其他村里人羡慕的都红了眼,那些汉子一个个的不知道自哪里来的火,阴阳怪气的议论着张家独苗,又看着自家瘦如麻杆的娘们儿,胡言乱语的对着她们撒起气犯癔症起来。...
那媳妇白白胖胖,高高大大,一看就能干活,那天晚上吹锣打鼓,热热闹闹的把这个姓王的大胖小子娶回了家,给其他村里人羡慕的都红了眼,那些汉子一个个的不知道自哪里来的火,阴阳怪气的议论着张家独苗,又看着自家瘦如麻杆的娘们儿,胡言乱语的对着她们撒起气犯癔症起来。
新娘子一般都懂得哭的。谁舍得自己的娘。可王九龙不哭。
他不晓得娘,也不知道爹是哪个,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只知道村口那个疯疯癫癫的鳏夫,突然有一天领了个瘦猴儿似的泥娃,笑嘿嘿的说自己也有儿了。
村里有心软的新妇,瞧不得孩子受苦,就带着这孩子去河边儿洗个澡,洗出来一看,呦,是个白净娃娃。
好看的都吃香,新妇更是对这娃娃上了心,晚上得了闲,就和一群妇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择豆角,一边商量着怎么给娃娃取个名。
鳏夫姓王,村里的小孩儿排辈轮到了九字,又有人说泥娃娃来的那天从天上瞧见了龙,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给孩子取名叫王九龙。
鳏夫听了这个名字,疯里疯气的哈哈笑着拍手叫好,我儿成龙了,我儿是龙啊!
一连三个月,这个痴颠的流浪汉,就这么拉着瘦瘦小小的王九龙,蹲在街口嚷嚷,我儿是天上的神龙,你们的娃娃都不如我家的!
虽然王九龙那时还小,但是他看得懂人们的眼色,他晓得大家瞧不起“他爹”,肚里也清楚自己不是什么龙,只觉得就被人拉着扯谎,脸上臊。
他偶尔想回去找新妇认娘,但新妇老是红着脸说不行,说这样有失妇道,会挨汉子打。
于是王九龙只得认着这个呆头呆脑的爹,让他这么拉扯着自己长大。
走投无路,那就认命。
(二)
但命不让他认命。
(三)
与此同时,隔壁村张家老太爷终于在五十大寿上得了一子,四个姐姐围着这唯一一个带把儿的黑小子,心疼的看着虚弱却兴奋不已的老娘。
老娘却躺在床上畅快淋漓,如果可以,她可能恨不得立刻下地去告诉她那已经埋在地里的恶毒婆婆,瞧见了吧,我的肚子是争气的。
但唯恐出了差错,老太爷立刻托人捏着张家独子的八字,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了一个算卦极灵的算命先生,只求这娃能活的长久。
那算命的名气极大,只见他不紧不慢的迈进了张家大门,半睁不睁的眼极快的扫了一眼焦躁的张老太爷,心下已然有了答案。他慢吞吞的揉着稀疏的胡须,捻了捻手中的佛珠,从红木桌子上随意的捏起了被放的整整齐齐的八字,慢条斯理的看了一下。
猛的,那双从未睁开的眼,在一瞬间瞪得滴流圆,老太爷一看先生这反应,心顿时凉了一半,他哭丧着满是皱纹的脸,被人扶着站了起来,颤巍巍的拉住了先生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先生救救我儿。
你儿六亲缘薄,命途多舛,命中阴暗,容易早夭,不详,不祥之兆啊。
老太爷听罢,突然觉得心里跳的厉害,一口气没喘上来,腿一下子就软了,瘫倒在地上动也动不了,众奴仆连忙手忙脚乱的围了上去,试图把老太爷搀起来。
那算命先生眼毒的厉害,用眼揽了一圈,心里对张家家底有了底,也知道老太爷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于是又在叽叽嚷嚷的环境里慢悠悠的说了一句。
除非找一属龙的,龙是至阳之物,能替你儿挡住灾祸,保佑他一生顺遂平安,多子多孙,福寿延年。
被众人搀扶着的老太爷,瞬间两眼放光,不顾他人的惊呼,直接颤颤巍巍的扑到算命先生怀里,含着眼泪花儿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又连忙询问先生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那老头双眼一眯,眉头一皱,又开始搓起佛珠。他把手背到身后,若有其事在屋子里打起转转儿来。
人选?其实他早就有想法了。
村口那疯子听说有个儿子,是捡来的。无名无份,没个关照的,以后没娘家人找事儿,轻巧。
长得还挺耐人,包张家满意。
不是龙吗,那就送你越个龙门。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算命先生双眼一睁,一拍脑门。
我觉得那王九龙就不错。
(四)
三年之后,唢呐一响,王九龙就算是正式的入了张家的大门。
要问王九龙怎么同意的,那不简单极了。
常年跟着王疯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王九龙,看见张家来要娶自己,第一个问题问的,就是有没有白面馒头吃。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王九龙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至于那个带着王九龙一块捡了三四年垃圾的疯男人,早就裹着两条小黄鱼不见了踪影。
见钱眼开对什么人都好使,这人到底是真疯还是假傻,已经没人在乎了。全村上下没人在意村口少了个人,只是去张家婚宴上蹭了顿大鱼大肉之后,就继续回家数着米粒儿过日子去了。
王九龙不知道什么是嫁人——也根本没人教过他——只是他曾经见过有新娘子被八抬大轿迎娶进门,所以对这种趁着天黑把他塞进张家大门的事情十分嗤之以鼻。
村里人说的“睡一起”、“人压人”,王九龙是听不懂的。所以有人捏着他嫩头的小脸,带着油腻的笑问他怕不怕嫁人的时候,王九龙只是呆呆的摇了摇头。
按当时他那疯爹的意思,嫁过去的意思就是要照顾人。王九龙不知道为什么照顾人还要害怕。
可是为了讨口吃食,这些也都无所谓了。所以张老太爷笑呵呵的把嗦着手指头的张九龄递给王九龙的时候,王九龙也欣然的揽进怀里。
即使十来岁还没长开的身体被那小娃娃压的踉跄了一下。
(五)
王九龙喜欢张九龄吗?喜欢。
张九龄打小就长得稀罕人,两只黑色的大眼珠子提溜转,一咧嘴笑就想让人抱。王九龙大约也是抵挡不了那肉乎乎的腮帮子,总是抱着抱着就上嘴亲一口。
张老太爷也是,稀罕极了这个小黑娃娃。
所以张老太爷生怕这金贵的独苗儿出事,尤其是在他老婆子生完张九龄撒手人寰之后。家里姐儿四个从不被允许抱着张九龄,因为老太爷嫌女的劲儿小,一个闪失摔了他的命根子可不行。
于是王九龙就成了全家唯一一个可以照顾张九龄的人。
村里有个老规矩,进了门,王九龙得喊张九龄弟。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成天能做的,就是带着他弟上山逮蛐蛐儿,下河摸螺丝,饿了喂饭,渴了喝水,要是遇到什么事儿闹小孩脾气,王九龙就一把抱起小九龄哄了再哄:“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掉金豆豆。”
要实在是哄不得,王九龙就“啵啵”的亲上张九龄的嘴巴,张九龄就反口咬上王九龙那张白的能掐出一兜儿水的脸蛋。看着破涕为笑的傻孩子,王九龙擦着脸上的口水印,心里也欢喜。
所以张九龄格外的粘着王九龙,就连睡觉都非要和王九龙在一个被窝里。王九龙听了就嗤嗤的笑,掀了被子就朝小九龄招了招手。
张九龄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大白面馒头了。
月光下的王九龙白的透亮,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漂亮。小孩子不懂情爱,只是听了家大人说这漂亮物什儿以后就是他一个人的,就不由得乐的手舞足蹈,卯着劲儿钻到软乎乎的王九龙怀里,逗得王九龙咯咯直乐。
小孩子通常会把大人的话当真,所以张九龄常常抱了王九龙就不撒手。任由他的亲姐姐们怎么哄怎么叫,也不会从王九龙的怀里往地下蹦。他只会用自己短短的胳膊死死的搂住王九龙的脖子,把脸拼命的往王九龙的颈窝窝里钻。
姐姐们也被这举动笑得前仰后合,笑话小九龄还没长大,就想着要媳妇儿,惹得王九龙的脸一阵一阵的泛红气儿,丢下小九龄就去打猪草去了。
童养媳买回来,大抵就是提前给家里添了个劳动力。王九龙来了张家,手上的活基本没停下来过。洗尿布,摘南瓜,扒玉米棒子,别管是哪儿,总能看到一个出落的亮堂的大白小子背着他弟来回忙活,时不时逗弄一下小黑小子,俩人莫名的就一同笑了起来。
等到了夏天晚上,那风吹的人凉爽,王九龙就爬上草堆呆呆的望着月亮。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不过总是被风吹的眼睛痒痒,张九龄常常坐在草堆底下,看见坐在草堆顶上的哥哥揉眼睛。
那双眼睛迷人的很,跟天上的星星似的亮闪闪的。张九龄看的痴了,仰着头不由自主的就张了大嘴,总被隔壁黄家的大儿子笑话。张九龄才不在乎那个长得像圈里的猪的人,只觉得他哥哥是天上下来的仙子。
不然为什么他那么白净,不然为什么他的眼里有星星,不然他为什么总是爬上草垛看月亮。
小九龄不敢惹天上的仙子生气,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就算是再困,也要坚持的坐在草垛底下等着他哥。
他看月亮,他看他。
几次立冬飘雪,几次芒种开镰,九龙渐渐就随着麦子拔了个儿。悄无声息的出落成了大小伙子,褪去了青涩,多了些亮气,成了村里村外有名的漂亮媳妇。
去每个村里问男子,谁不馋白面馒头?奇怪的也是,都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怎么就这娃娃不被黄土泥的没了人样,天天在山里地里白的反光?偶尔一撸袖子,就能让一片男人看直了眼,惹得那些妇女对着王九龙咬牙切齿,在背地里小声的编撰着王九龙的身世来历。
王九龙没空管那些。家里的活越来越多了,他得干活。
要说张老太爷有钱,倒也是个只会挥霍的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老太爷手里的烟杆儿乌突突的冒起烟来了,这日子也就随着这一口一口的烟过的愈发颓废了下去。
小九龄不知道家里的变故,只是发觉那些忙里忙外干活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抱过他的奶妈一走,小九龄没了安全感,这才懂得哇哇大哭。
从那之后,张九龄更是贴王九龙贴的紧。好像这个白胖白胖的大娃娃一直在他边上,他就一直能哇哇大哭。反正他一哭,王九龙就会来哄。
大姐为了贴补家用,早早就嫁了人了事。家里没了往日的风光,来往的人也少了许多。王九龙倒是不管那些,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照顾好人。甭管是谁,张家给了他一口饭吃,他就得报恩。
日子还得过,没来两年的王九龙,还没享两天福,就开始甩开膀子干起活来。家里没了那些前呼后拥的仆人,在王九龙背着竹篓的一进一出中,倒也没显得落魄多少。
只不过没了势,论谁都想来瞅一眼。隔壁黄家的大儿子,也总是来张家门口巴望。那天王九龙照常抱了小九龄到院子里扒玉米,一白一黑的画面还挺和谐。
只不过他更喜欢那个白的。
仗着自己年纪大点儿,个子高点儿,每次王九龙一背着篓子往山上去,他就巴巴的在后头跟着,时不时接过王九龙手里的篓子,趁机抓一把手。
王九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心里突突的跳的厉害。他觉得刺激,但是同时又害怕着,就像偷了油的耗子,拿了就得到处躲着人。
他不喜欢这种偷来躲去的感觉,但又忌惮着那个人高马大的黄家儿子,一开始他不敢反抗,只敢一边跟黄流氓聊天,一边悄悄的挪着步子离他远一点。
黄流氓说,你这么好看,不该干这个。
王九龙说,张家是我恩人,我得报恩。
黄流氓说,我帮你背了这么多次猪草,你是不是也得报恩。
王九龙说,黄大哥膀子大,真有劲儿。
黄流氓说,我不只膀子大。
王九龙说,劲儿也大。
黄流氓说,我浑身上下无处不大。
王九龙这次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他害怕极了。被逼无奈,出于私心,自那之后,王九龙每次出去,都要背着小九龄,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小九龄在,他就安心。
哪怕小九龄只会捡了狗尾巴草,呵呵笑着往他头发上插。
一开始黄流氓还会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着王九龙,后来他那只塞满泥垢的手指头在碰完王九龙嫩头的脸之后,就再也没有敢近过这俩人的身。
黄流氓狠狠的往地上啐了口吐沫,捏着被小九龄咬出血的手指头,呲牙咧嘴的骂了一句,我还不稀罕软塌塌的黄毛小子呢。
小九龄得意的手舞足蹈,扭头就又搂上了王九龙的脖子,捡了狗尾巴草,呵呵笑着往他头发上插。
王九龙费力的抱着已经比麦子高的小九龄,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咧了咧嘴。
九龄感觉自己趴着的后背颤了两颤,就推着哥哥的肩膀看了看。
诶,大中午的,哥哥眼里怎么也会闪星星?
(六)
他离不开张九龄。只不过是出于踏实,他离不开张九龄。
就像亲人之间相互依偎,那种喜欢。
(七)
隔壁黄家的老头死了。
按理说,老黄活了八十多年,该办喜丧。喜丧热闹点,正常;但是死后还要办堂会的,倒是头一遭。
听说是老爷子生前的愿望,死后要听一出戏。听什么?《牡丹亭》。
虽然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粗,但是这个东西还是知道的。于是家里的汉子拧着眉头吼自家媳妇,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叫那些女子不敢往戏台跑;自己却搬了板凳,和几个弟兄坐在戏台底下,心有灵犀的相视一笑。
《牡丹亭》的戏词里,可有宝贝。
至于黄老爷子为什么非要听这出戏,被迫窝在家里的女子们聚在一起,把每个人的所见所闻凑了凑,唧唧呱呱的倒是推理出了什么。
谁不知道老黄家爱玩花的,听说在老黄死之前,还有人看见有几个丰乳肥臀的窑姐儿进出黄家大门,没过几天,就见不着男人往外走了。
郎中跑了好几次,半仙儿也不少,后来还见老黄媳妇去庙里上香,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没见老黄竖着从门口出来。
大约是死在女人身上了。
新媳旧妇得了这个结论,都偷偷捂嘴笑了出来。窗外传来唢呐哀乐,尖锐刺耳的声音和着女人们的嬉笑,一同飘到不远处的张家大院里。
张家少男人,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刨去已经嫁人的大姐,家里只剩三个闺女和两个不谙世事的男娃娃,唯一那个拦得住娃娃们的张老太爷,已经瘫在床上吞云吐雾,不成人样了。
所以没人拦的王九龙,听了外面热闹,忍不住就想出去凑凑。张九龄看着王九龙探头探脑的往门外看,也抻了王九龙的衣角一起走了去。
九龄眼尖,一下就逮到了黄家门口挂的白灯笼。他看着那个随便摸他哥哥的流氓坐在门口哭的鼻涕眼泪横飞,心里不知道怎的,指着那猪头就乐出声来。
王九龙一惊,连忙抱了九龄就跑。即使如今的王九龙已经高了那个男人半个头,还是忍不住打心底里怕他。即算是长得再高,也摆脱不了心里的那道阴影。
王九龙长得高,跑的自然也快。但是九龄笑声如雷贯耳,讽刺的要命。就连鞭炮声都盖不住的,黄家大儿子到底还是看见了道路尽头那抹匆匆离开的背影,攥了拳头,把牙齿咬的咯咯响。
张九龄确实也长个儿了,成了个精壮的小伙子。只不过依旧是孩童模样,总给人一种年纪还小的错觉。所以王九龙习惯性的抱起张九龄,却在跑了没多久之后,喘着气意识到九龄已经长大了。
他放下张九龄,叉了腰靠着土墙歇息。张九龄贴心的揉了揉王九龙的腰说,哥,以后甭抱我了,我能自己走。
王九龙听了这话,愣了一愣。
曾经那个无论何时都要粘着他的小九龄,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大了。曾经他是被需要的那个,他的作用大得很。但是现在他好像已经没什么用了。
王九龙心跳突然的漏了一拍,心里就像被挖走了一大块,难受的紧。他看着那个已经快长到他胸口的娃娃,眼神暗了暗。
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没一会儿又传来了叫好声。王九龙看张九龄已经不挪眼珠的看着远方,眨巴着他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的往围墙外巴望着。
张九龄看了看还叉着腰喘气的王九龙。
哥,我想去那边看看,你太累,不用跟着我了。
小孩子似乎都这样,长大了就愿意自己到处闯。王九龙看着那个渐渐跑远的背影,竟连一句“慢点跑”都说不出来。
小白眼狼。王九龙抽了抽鼻子骂道。
仿佛一瞬间就老了,王九龙驼了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前一阵子还非要睡在自己被窝里的人,突然间的就不需要自己陪了。他也想不明白,那个只会往自己颈窝窝里钻的娃娃,突然间就不要自己抱了。
他能抱他的。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如果九龄不相信自己还能抱他,他就要抱给他看。
他不能让他嫌弃他,他离不开他。所以他也要想着办法,证明张九龄也离不开他。
于是他王九龙拔腿就往张九龄跑的方向奔去,他得找到张九龄。
没跑多久,王九龙就看到了戏台。吸引张九龄的声音就是从这里来的,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他听不懂的戏词,底下雄厚沙哑的叫好声也一片连着一片跌宕起伏,不远处就是抬着棺材走向山头的送丧大队,炮仗味带着从黄腻牙缝中钻出来的恶臭,惹得王九龙一阵一阵的头晕。
王九龙认定了张九龄就在这儿,于是一遍一遍的嚷着张九龄的名字。但是乐队老师实在给力,声音恰好的盖住了戏台下那些嘈杂不堪的杂音。王九龙越找越心急,越找越心慌,没人应他,他也看不到那个他从小揉到大的黑小子。
他不由得鼻子一酸,就要滴下泪来。阳光下他白的发亮,在一片黑黄丑陋的面孔中,显得格外扎眼。
台下无人理他,台上的人反倒注意到了他。
此时台上正唱着“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台底下的男人们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台上的杜丽娘,所以没人发现那个柳梦梅暗地里眯了眯眼,把眼神全都给了那个泫然欲泣的大白面馒头身上。
这个柳梦梅,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杜丽娘。
王九龙到了(liǎo)都没找到张九龄。但是找不找,好像也没什么了。那个叫陶阳的戏子,莫名的就把他的心思勾了走,本来心里空落落的一大块,好像也瞬间被这个白净书生给填的满满当当。
可是陶阳不一样。
陶阳从不说荤话,也不会对他动手动脚。他们只是会在一起聊聊天,每次陶阳一说“之乎者也”,就让王九龙又兴奋又自卑。
他小时候是见过教书先生的,那些知识分子都常说这些话。知识分子至少不会对他有所企图。
陶阳也白,虽然比王九龙逊色一点。看惯了皮肤干燥黑黄皲裂的面孔,乍一看这透亮的,王九龙忍不住心里一颤。再加上陶阳对他真的好,比如摩挲着他的手茧子温柔道声辛苦,又比如仔细的掸走他脸上掉落的眼睫毛。
渐渐的,王九龙觉得自己的心不一样了。他总是会期待着陶阳对他做点什么,但他知道陶阳并不会。陶阳只是会在他的警戒线前徘徊,又恰好的撩动他的内心防线,惹得王九龙羞也不是,恼也不是。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只是陶阳静静的坐在他身旁,有意无意的提起娶妻生子的时候,王九龙会心里一紧。他期待从陶阳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又害怕从陶阳口中说出别人的名字。当陶阳说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把心上人迎娶回家的时候,王九龙不禁红了眼眶。
这个时候,王九龙忍不住想起那天,张家趁着月色把他匆匆塞进屋子的场景;又不由得想起,他曾经看到的新娘子,就是陶阳口中所描述的模样。那是他期待的模样。
他想哭,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他想嫁给陶阳,但是他已经成了张家的童养媳。
生不逢时,时不我待。王九龙也算是从陶阳那里学会了几句文邹邹的话。
他全然忘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小丈夫;而他的小丈夫,正急着到处找他。
这正是陶阳的机灵之处。
你想,一个戏子能又什么真感情。他不过是觉得王九龙好看,单纯的想睡他。
但王九龙防备心实在太强,那天他下了台,掏出手绢要为王九龙擦眼泪的时候,王九龙本能的往后挪了挪屁股。
看着那个细软的腰身,陶阳咽了咽口水。只不过他见过的人太多,睡过的人也太多。他一眼就看出王九龙是什么样的人,于是看着王九龙粉嫩的嘴唇一下一下的抽泣,陶阳咬了咬牙,拼了,放长线,钓大鱼。
仗着这几天戏班子忙,离不开这片村落,陶阳正式开始勾搭王九龙。结果有一天看见王九龙牵了一个孩子过来,他气的舔了舔上槽牙。
他妈的,怎么勾引了个童养媳。
张九龄当然能感觉到王九龙的不对劲。
自那天听完戏之后,王九龙就不让张九龄跟他挤一个被窝了。说什么“长大了,该分开睡了”,搞得张九龄一头雾水,不知道哥哥为什么突然变了样。
跑去问姐姐,姐姐们也只是噗嗤笑着,说九龙知道害臊了,长大了,不容易。
张九龄还是不懂,他头一次自己一个人睡一屋。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实在是想不明白什么叫长大了,长大了为什么要分开睡。
那他情愿不要长大。
可是王九龙是要长大的呀。
张九龄能感觉到王九龙正在慢慢疏离他。
张九龄难受,他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就要疏离。
于是难得的,张九龄又耍起了小孩脾气。无论王九龙走到哪儿,张九龄就跟到哪儿。他不敢在要抱抱,他怕王九龙腰疼;但是他敢牵他的手。
姐姐们说了,王九龙是他的。那他怎么缠着王九龙,都不为过。
可是张九龄总觉得,这个像仙子一样的哥哥,将来不一定是他的。
即使手里正紧紧的攥着王九龙宽大的手掌。
现在的王九龙倒是让张九龄离不开自己了。但此时此刻他又不想让九龄离不开自己了。
因为陶阳不喜欢他俩在一起。
王九龙觉得自己下贱:明明已经是张九龄的人了,心里却还念着陶阳。可是他切切实实的能感觉到,陶阳能给他的,张九龄不能。
比如惹得他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比如晚上做梦都是陶阳。
他能控制自己不去触碰陶阳,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他看着张九龄含着眼泪花儿说离不开哥哥,他心疼;他看着陶阳满眼的失望,他心慌。
于是他谁也不舍下:干脆牵了张九龄出来,借着打猪草的名义,和陶阳见一面。
每次两人一碰面,王九龙就打发张九龄去摘枣子;张九龄隐隐觉得不对,他看着陶阳不像好人。
但是架不住小孩心性,确实爱玩。一摘枣,一摸鱼,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觉也就抛到脑后去了。张九龄一边儿捡着狗尾巴草编兔子一边想,反正王九龙是我的,晚上也得跟我回家,让给你玩一会儿也行。
张九龄想到这里,不由得沾沾自喜。
这就是教书先生说的“海纳百川”吧。
村里有一片油菜花,金灿灿的,很漂亮。只不过没什么人来往,所以王九龙常被陶阳拉来这里聊天。
王九龙对陶阳说,我爱吃白面馒头,香。
陶阳也会死死的盯着王九龙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我也爱吃白面馒头,确实香。
王九龙脸上烧的慌,心里却是雀跃欢喜的。他不知道陶阳指的白面馒头到底是什么,但是就是会不由自主的把自己带入进去。
后来,陶阳也会教他唱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曲儿。一开始只是唱一些不痛不痒的《十三香》,后来渐渐就教到了《休洗红》。王九龙问休洗红是什么意思,陶阳解释道是痴情女子赠予丈夫一块红布,愿他不要常洗,否则会褪色,也代表着着思念之情不会随之褪色。
王九龙听了脸一红,嗤嗤的笑。
陶阳大约是觉得铺垫的差不多了,于是油菜花落了个干净之后,他常常唱一些不正经的歌。王九龙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无底洞,只觉得这是陶阳在调情。
陶阳唱:“天上起云云起花,苞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苞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①”
王九龙问:“什么意思。”
陶阳笑了笑,接着唱:“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①”
王九龙这才明白,当年别人说的“人压人”是什么意思。
陶阳的手悄悄的搂住了王九龙的腰。见王九龙没反抗,于是大胆的亲上了王九龙的嘴唇。王九龙吓得一动不敢动,浑身紧绷的要命,任由陶阳对他上下其手,左亲右咬。
王九龙紧张的死死抓着陶阳的衣服,闭着眼任由陶阳处置。但同时又是快乐的。
这种感觉,张九龄也给不了他。
王九龙又明白了,当年别人说的“怕不怕嫁人”是什么意思。
油菜花落了一地,一眼望去,绿油油一片,好看极了。
该打籽了。
(八)
戏班子离开村里以后,张家的第三个女儿也嫁出去了。
张家日子过的一天不如一天,可张老太爷的大烟反倒是越抽越多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基本都被张老太爷让王九龙拿出去卖了,换来了钱,大头买烟,小头买面。
张老太爷这烟,是越抽越糊涂。极少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还会指着太阳说月亮怎么这么大。没了烟的张老太爷,更是像疯子一样,躺在床上发了疯的扭,吓得九龄往王九龙怀里躲。
王九龙死死的护着张九龄,心里也怵。他没见过比他疯爹还疯的。
隔壁老黄家的狗要是听见动静,就也疯了似的叫。屋外屋里一起疯,吵得王九龙想吐。
一家子过的是越来越寒酸,张老太爷甚至动了把四女儿嫁了的念头。在王九龙千般万般的掩护下,四姑娘可算是保了下来。
四姑娘是保下来了,王九龙却自身难保了。
王九龙怀孕了。
一开始还没人发现,终于回归王九龙被窝的张九龄,摸着哥哥凸起来一点点的肚子,还以为是王九龙变胖了。可是这肚子,就跟吹了气的皮球一样,越来越鼓,渐渐的,就连宽松衣服都遮不住王九龙的肚子了。
王九龙自然知道是谁的。但是戏班子走了,陶阳也悄无声息的不见了踪影,一开始王九龙还不死心,天天往油菜花地里跑。结果一直等到油菜籽都被人打没了,王九龙也没见到陶阳。
王九龙一开始害怕,总想着怎么把肚子里的肉瘤拿出去。他试过从山坡上猛冲下来,也试过跳进河水里冰着它。可是这玩意儿固执的很,比陶阳还固执。
王九龙想哭,但他不敢。在家里他依旧勤勤恳恳的干活,老太爷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生怕露了破绽,让张家把他赶出去。
但是这东西有越长越大的趋势,出去收麦子的王九龙,不小心被秋风吹着衣服,布料完美的贴合了他的肚子。恰巧被那个曾经带他去河边洗澡的妇人看见了,连忙把他拉到一边。
妇人问,谁的。
王九龙答,什么谁的。
妇人急了:你别装傻,小九龄才十五,你们还没圆房,你这肚子怎么来的?
王九龙没忍住,开始掉金豆豆:姨,他骗我。
妇人听罢,也不由得红了眼眶。她也不知道能帮九龙什么,只得告诉他,别再出门了,被别人瞧见了,又要挨骂了。
王九龙抽着鼻子,点了点头。倒是听话,再也没出过门。
九龄懵懵懂懂的看着肚子渐渐大起来的王九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回想起那个他曾经看着不顺眼的陶阳,突然觉得王九龙变得陌生。
那些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什么搂着脖子,什么牵紧左手,什么钻他被窝。
张九龄一时之间有种尊严被按在地上践踏的感觉。全世界都告诉他王九龙是他的,但是王九龙却冲他摇了摇头。
不能忍。
某天晚上,张九龄照常躺在了王九龙旁边。他轻轻的摸上了王九龙的肚子,短短的叹了口气。
张九龄说,哥,你怀孕了。
王九龙不作声。
张九龄说,咱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没法长胖。
王九龙还是不作声。
张九龄说,哥,他们说,你是我的,但是你现在是陶阳的。
王九龙照样不作声。
张九龄说,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王九龙声音有些颤抖,不,我从来不讨厌你。
张九龄说,那你明明是我的,为什么跟他跑。
九龄感觉自己趴着的后背颤了两颤,就像当时王九龙挨黄流氓欺负那次似的。
虽然张九龄这次没有推着王九龙的肩膀看,但是他知道,王九龙的眼睛,肯定像天上的星星似的,亮晶晶的。
但这次,张九龄觉得,他的仙子已经坠落了,王九龙再也不是他的仙子了。
张九龄说,哥,我不理解。
从此以后,王九龙的被窝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体温。
肚子是越来越大,到最后也瞒不住了。张老太爷看见了王九龙的肚子,气的他躺在床上敲烟杆,非要把王九龙沉了塘。
王九龙跪在床前,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落。张九龄站在张老太爷旁边,一点表情都没有。四姑娘喜欢她这个弟妹,连忙拦着,想着给王九龙讨一条生路。
张老太爷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那就让他把肚子里的孽障打了。
四姑娘扑通一下跪下了,爹,月份太大了,打不得,会闹人命的。
张老太爷说,我花钱买的地,让人家撒了种,你不想想我,你想他?胳膊肘往外拐,什么东西。
四姑娘急的流泪,爹,那是两条人命呐。
张老太爷也急,两条人命?我买回来的,几条人命都该是我的!
声音太大了,惹得隔壁黄家的狗又开始狂吠。张九龄堵了耳朵,冷不丁的来了一句,那就卖了吧。
卖了,还能回本。
消息散了出去,全村人都知道王九龙搞破鞋。那些曾经垂涎王九龙的男人们,好像突然硬气起来,曾经夸赞王九龙的词摇身一变,成了他们他们讥笑窑姐儿的专有词汇;被拿来和王九龙做比较的女人们,也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一副“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的态度,争先恐后的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曾经的抢手货,现在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怎么可能还有买家。
就这么从深秋等到下雪,王九龙在张家生了一个儿子。
张老太爷本来根本不愿意去屋里看王九龙,接生婆一说是个儿子,张老太爷瞬间多云转晴。
他呲着一口黄牙,兴奋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好几年没下床,连挪到王九龙屋子里都是连滚带爬的。他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娃娃的性别,捏了捏那个酷似陶阳的脸蛋,猛然的嘎嘎仰天大笑起来。
“不卖了,不卖了,”张老太爷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就连指尖,都用力的发白:“这就是咱家的儿子,姓张,这娃姓张。”
张九龄一年之内倒是拔了不少的个儿,已经长到了王九龙的额头。结结实实的,一看就是个能干的男人。他面无表情的把瘫坐在地上发疯的爹搀了起来,送回了他爹的屋子。后来嫌吵,就把房门关上了。
张九龄站在王九龙床前,睥睨着看他。
王九龙虚弱的躺在床上,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轻声喊了句,弟。
张九龄说,别叫我弟。
王九龙心凉了半截。张九龄要卖他的时候,他没哭;外面的人骂他的时候,他没哭;自己呆在屋子里三个月,没人理没人管,他也没哭。
但是这次,他忍不住。
张九龄看着王九龙,心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但是语气还是平淡似水,平淡的让王九龙心碎。
张九龄说,我想明白了,你向来都拿我当你弟。你没拿我当你丈夫。
王九龙不吭声。
张九龄说,所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我。像你爱陶阳那样。
王九龙嘶哑着说,别提他。
张九龄没理王九龙,自顾自说,那我就让你看看,我不是你弟。
“我是你丈夫。”
(九)
后来,还没等着他的孙儿睁眼,张老太爷就怀着有了孙子的喜悦,被阎王爷勾走了。
他最后还在念叨,那个算命先生请的好,说多子多孙,还真就多子多孙了。
张老太爷的葬礼从了简,家里一分钱都已经拿不出来了。为了让弟弟弟妹过好日子,四姑娘最后还是选择了嫁人了事,步入了她前三个姐姐的后尘。
张九龄再也没娶,因为他没有把王九龙卖了。为了让王九龙知道他才是他男人,刚等王九龙出了月子,张九龄就强迫王九龙和他圆了房。
张九龄任王九龙哭,任他喊,就是不肯放过他。他总是会趴在王九龙耳边问,你对着陶阳的时候,你也哭,也喊吗?
王九龙被折腾的流干了眼泪,软塌塌的躺在床上骂张九龄王八蛋。张九龄这个时候才会勾勾嘴角,和着因为辛勤劳作而流的汗水,把打绺的头发往上一抓。
光洁的额头亮了出来,月光直直的射向张九龄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是黑溜溜的,只不过再也看不出他心底的深意了。张九龄就这么跨坐在王九龙的身上,充满了压迫感。
王九龙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怎么,狠狠的打了个哆嗦。他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个正在羞辱他把玩他的男人,和那个咯咯笑着求他抱的小九龄结合到一起。原本流干了的眼泪,又再一次蓄满了眼眶。
王九龙说,张九龄,你变了。
张九龄俯下身,张嘴咬了咬王九龙的脸蛋。就像小时候那样。
张九龄说,我确实变了。
(十)
一年之后,王九龙又怀孕了。只不过这次,他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村里的路上,再也不怕有人骂他破鞋。
可是谁在乎呢。早在王九龙生阳阳之前——就是王九龙的第一个孩子——大家伙的注意力,早就被算命先生被当街打死的事情吸引跑了。
那个算命先生叫什么,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很有名气,因为算错了某家夫人肚子里的娃,就被活生生的被棒子打死了。
听说画面很惨烈,到死那个先生手里还攥着他的佛珠。
所以,直到阳阳已经长到能活蹦乱跳的去村口打醋,也没人过问一句,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就像被榨干了油的油菜籽,一堆烂渣滓,没人在意。
只有隔壁黄家的大儿子依稀记得,后来王九龙又抱了个孩子,坐在门口扒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