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发条的摇篮曲(ぜんまい仕掛けの子守唄)

当我们将自己的眼睛还原为故事中主要角色的眼睛时,我们所看见的是11月1日深夜,日本黑道中“般若组”的老大星熊杀死了闯入阿丽娜·西尔尼基·雅特利亚斯公寓中的小泉准和墨菲·安托万二人。现在,请允许我将视野拉回全知视点之中,并提出一个疑问:这两个男人死在阿丽娜家中的事情,有谁知道?

在场的五人中,死者两名,剩下的三人包括一名凶手和两名目击者。但在两段故事之间,从两个男人的视角跳跃到阿丽娜的视角时,有一个人的存在被巧妙隐去了,甚至连星熊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一名半醉半醒的真正的流浪汉,他看见了小泉准和墨菲·安托万进入了阿丽娜所在的街区。

抛开这点不谈,可以明确的是,当星熊扛着两人尸体离开阿丽娜公寓时,没有人看见她。人死后身躯会变得格外沉甸甸,即便星熊拥有鬼族的怪力也不得不承认搬尸是一件苦差事;将冷掉的躯壳塞进自己铃木牌轿车的后备箱后,星熊对着寒冷的夜空连吸几口气,打上了火一骑绝尘。

沿着朱雀大道飞驰入京都的西南角,身旁便是破败的罗生门。京都府的景致于星熊不过瞬息间过眼云烟,东山三十六峰抑或是八月燃起腾空火焰的大文字,那些盂兰盆会后往者无法复归的哀叹,轻轻随着近海的暖湿云雾拂过鹿谷安乐寺神官的指缝。酽酽秋日净白的光,从天穹一线的侧身处慢慢挤出,再度给古都染上时岁的流痕。

平城京,自第一颗武士人头落地,到最后一个游女悬梁自尽,从未有过变化。想到这里,这些风景便更加索然无味。星熊撇了撇嘴,将轿车飞驰出郊野。

在那里有一家农牧场,仿佛天然所成般镶嵌在关西的土地上。星熊和那里的主人是老交情了——更准确的说,在京都府活跃的黑道都与这家人面兽心的地主绅士有着密切的往来。车前灯划过破晓凝脂的迷蒙色彩,绿头发的恶鬼朝着农庄的大门狂按了几下喇叭,前灯照亮双开门上悬着的匾额。

下村农场。

倒是朴实无华的名字;星熊在心中不禁嘲讽道——或许叫做下村乱葬岗要更加贴合事实。

“你们这群家伙真的是越来越过分了!”大门另一侧传来下村先生骂骂咧咧的声音,“知道我有神经衰弱,还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扰我。这次又是什么···星熊?你怎么来京都了。”

“说来话长,这次有俩。”

“昨天晚上在公路旁刚烧了一个,汽油和大铁皮桶还摆在那里,你直接拿去用吧,用完了跟我说一声,我把它收回来;拿去施肥,或者给家里的猪猡当饲料佐料。”

星熊没有什么反应,她倒了几下车,转向铁皮桶的方向开去。

今日的荒野被湿气所陶醉,却也未曾让褐色锈皮桶中批挂在尸体皮肤上的熊熊烈火疲软。星熊坐在铁皮桶旁,一口又一口吮吸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酒壶中的威士忌,直到高温融化了最后一块油脂、最后一处关节。火焰升华了昨日夜幕下见不得光的罪恶与屠戮,却藏不住其后琐碎的蛛丝马迹。尽管自己过了一会英雄救美的瘾,却不可能日后时时以偶然的奇遇解决友人的一切麻烦。

更何况,自己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之人。

不知不觉,酒壶中一点不够塞牙缝的威士忌便被喝得一干二净;绿发的Oni抬起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指针,没成想在这里已经坐到清晨,一抹鱼肚白此刻也狰狞扑向整片天空。

“这是谁啊?”

“两个发情的猪,它们开始乱撞去啃庄稼,却又不甘心独自回窝。”

“话说你怎么来京都了?”

“没什么,代替友人去看一看她的妻子而已。顺便···有人请我来吃饭。”

“就为了一口吃的?”

“就当是吧。”

星熊莞尔一笑,她没有说谎;今日清晨的确有一个饭局在等着她。发疯的家伙选在在早上吃饭,或许是为了适应那位小姐早餐后一天都不吃饭的生活习惯。星熊将铝制酒壶放回自己的上衣口袋中,对着褐色铁桶中吐了口痰后,便转身上了轿车。

“下村先生,今天也麻烦你了。来日必有重谢。”

“你最好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身为帮派的老大却亲自手沾鲜血,这两个在我的桶中灰飞烟灭的家伙一定不是什么善茬。这种方式只会暴露自己,如今不是什么绿林好汉的时代了。”

星熊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用多想,只是两个无所谓的人罢了。下村先生,京都很快就要严冬了,在刺骨的冻雨降临前,最好还是去温暖的地方躲躲吧。”话音刚落,她便发动了汽车,再度没入朦胧的光晕中。

平城京西南的萧索未被日本的胜利日所冲刷,帝国的太阳高悬在加利福尼亚的沙滩上时,这座古都的破败却只是渐次显明,连颓丧的八百万之神也无力去阻挡。这便是日本的缩影,当这个东方的世界性帝国坐落后,所有摹状形同日本之事也渐渐淡了,就像滴入鸭川的八端绸的染墨。

然而,在这个传闻鬼魂游荡的地界,尚存别有洞天之地。那是一家意大利风格的餐厅,老板一家是战前从罗马移民而来的,保留了原汁原味的手艺。然而,即便是纯正的技巧却也无法挽救客流量不足的窘境,这家名为Dice的意大利餐馆能够坚持至今显然另有缘由。

星熊走上餐馆门口的阶梯,两旁身披黑衣的男人就已为他拉开推门。他们身上悬挂着一根黑色的仿制马尾,这是组织内部成员的标志,黑色马尾是帮派老大的象征物。当然,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不会蠢到佩戴这种招摇过市的装饰的地步——今天选择带着“马尾”出行,只是一种亮明身份的动作。

跟随着“马尾”们,星熊走进餐厅的内部;这家意式餐厅门面不大,内部同门面同样相当匹配。几张圆桌和两个雅间便是其中的一切。看着“马尾”们把自己领到其中一间雅间的门口,一个没有佩戴“马尾”的女人掀开了房间的丝绸门帘,其中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黑色木桌,木桌的两个直角边旁坐着自己熟悉的故人。

门对着门帘,身居“主人位”的是那些“马尾”的老大——劲牙组的组长,骊驹早鬼;她一句既往地穿着牛仔服,将帽檐摁到能盖住自己眼睫毛的地步。

她身旁的客人位上坐着“为什么要提供早宴”的理由——鬼杰组的组长,吉弔八千慧。这个家伙每天只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给自己提供了充足的营养后便不再吞下哪怕半颗米粒;如她所言,其后的消化只是让自己的神经疲敝。

“饕餮不在?”

“人尽皆知,比起大老远跑到京都就为了和这家伙吃一顿意大利菜,蛰居在函馆的小宅中偷懒是更好的选择。刚欲同盟在札幌有些不好的事情,饕餮没有心情来。”早鬼回答道。

星熊落座,“早知道我也不来了。”

“我们都知道你不常来关西,所以得知你到京都鬼混后,我和劲牙组的组长都十分惊讶。”吉弔将面前的白汁蛤蜊意面圈圈攒在银色的餐叉上,右手拿起汤匙挖了一小块炖小牛腿肉,稳当当地盛放在尚有硬度的面条上,“说说看,你来骊驹早鬼的地盘上做些什么?”

“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只是来这家意大利餐馆的,每个月我都会来一到两次,你知道我有多热爱意大利菜。来点灰皮诺?”

“不了,我喝过酒了。”

“就靠着你胸口揣着的小酒壶?对你而言只是洒洒水吧,就像跑去撒哈拉沙漠打点滴一样。”

早鬼更是手快,她抓过酒杯,往其中灌入满满一杯白葡萄酒,推到星熊的面前,“鬼杰组组长的问题有必要回答,星熊;你不由分说跑到了我的地盘上来,请说明缘由;关西不是般若组应该染指的地方,我也从没有跑到关东去过。”

“早鬼的意思是,这是否可以视为般若组对于此前势力范围划分上的不满。”

“当然不是。”

“黑天马不愿意相信,你认为呢?八千慧。”

“我只是客人而已,没有什么立场为你们俩发言。”

“很好,让我们直接略过这一步,好吗?我对战后确定的黑道的范围没有什么不满,般若组也没有想过要入驻京都。我来京都只是旅游,顺带照料友人的伴侣而已。”

“你的话说得就像是你在和你友人的伴侣偷情一样。”早鬼嘲笑着,“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阿丽娜。”

“乌克兰人?”

“我不清楚,但总之是那边的人。”

“也是,这些国度如今都毁灭了。”吉弔插嘴道,她抓过在碟子中安详卧倒的蛤蜊,吮吸着河鲜的嫩肉和汤水,“她在京都生活?”

“算是吧,她的孩子在圣洁中学上学。不过她最近似乎有点麻烦,有些混蛋找上了她?”

吉弔八千慧鼓起了嘴,像是在憋笑的模样;而骊驹早鬼的脸色则是刷的一下变得铁青,“告诉我,如果是劲牙组的人,我一定会···”

“不用担心,黑天马···当然也有可能。不过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在我帮助我朋友解决了一起麻烦事情的时候,我杀掉了小泉准。”

“谁?”

吉弔八千慧和骊驹早鬼都停下了手中餐具的动作。

“小泉准。”

“MammaMia!你可真是会惹麻烦,在花剌子模,像你这样突然带来坏消息的信使可是要送去喂老虎的。这是经过理性衡量的最好结果吗?哦,不,肯定不是——你喝醉酒了还是失心疯了。”

“很难说,但是那个时候肯定没有更多的选择了。而且,这怎么说也与八千慧你无关···早鬼,你怎么想?”

“我还需要消化一下这个消息,”说着,早鬼一口气灌下满满一杯雷司令的贵腐酒,“听上去很糟糕,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我把他们在下村大叔的农庄里烧掉了。”

“今天算上你们俩,总共知道的人也不超过五个。”

“京都的空气这几个月来越来越紧张,宪兵队和特高课的活动变得非常频繁;没日没夜的搜查和抓捕,警视厅跟陀螺一样一刻也休息不了,那些扎根基层的警部们都快要忙疯了。因为关东有什么变动?”

“东京依旧秩序井然,看不出什么来。”

“那也许是小泉的个人风格,这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对黑道的态度可不会像那些老派的家伙一样;尽管军部只希望有一潭死水,但依靠我们来实行见不得光的所谓‘基层政治’要比让政府大楼中的人脱下白手套去干脏活来的便宜实惠得多。不过小泉少将显然不这么想。”

吉弔八千慧继而插嘴道:“于他而言,这些官僚就就应该像算盘一样包办无聊的一切,并让一切变得琐碎。一个繁琐的官僚的时代同时也就消解了旧时代的风尚。”

“关西近期的状况你清楚吗?劲牙组对于越来越咄咄逼人的衙门已经开始有点力不从心,我们期待着即将到来变局,但不期待这种变局本身变成蟒蛇咬死自己。星熊,尽管我没有义务去帮你收拾烂摊子,但···不得不说,你已经强迫我们和你同处一条船了。”

“不包括我,鬼杰组在濑户内海向来安居无事。如果想的话,我可以马上坐车去将军府上通风报信。不过我很喜欢这家意大利餐馆,如果它被毁了我会很难过的。日本胜利了,却多了一批又一批的假洋鬼子和一家又一家风味调节得跟淡水一样的西餐厅。”吉弔用着咬碎一切的气势将蔬菜烤鹌鹑嚼烂吞入胃中,她的手紧紧抓着满是酱料油渍的餐刀,正对着天花板。

吉弔八千慧远远瞄了一眼,“不错的长相,你真的对她没意思?”

星熊瞪了她一下,又回头继续盯着早鬼不放。

“如果小泉知道自己弟弟被杀,之后一定会有宪兵队的报复活动。他们会怀疑这场谋杀是京都的地下党或黑帮组织的挑衅。的确是个烂摊子。”早鬼扶着额头,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在扑通扑通着想要跳出口腔,“就算‘京都看守’位高权重,小泉也不能行无端的杀戮,所有人对这件事情必须要保持缄默!你知我知,不能再有更多的人了解哪怕是蛛丝马迹!你的那位朋友,如果她真的和那个人的弟弟的死有所关联,她最好能够快点离开京都。远走高飞,就算小泉想要发作也无济于事。”

“有这样的必要吗?”

“相信劲牙组的判断,京都未来会只会变得越来越危险。小泉这家伙可能爱他弟弟,可能也不爱——但是没人能够保证他会坐视身份不明的凶手将他的血亲杀死还不复仇。”早鬼若有所思,千层面被手中的餐叉次次犁过,像是被龙卷风搅拌过的土壤。

“太阁征战朝鲜后,方知此世尚有不可为之事;如今的世道下,我们都变得越来越没用了。”鬼杰组组长像在叹息,但她的狼吞虎咽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再过多少年,德国人可能也要来了,到时候一切的世道又要变得不一样。我们如今也是有一天好日子就过一天。”

“又或者一模一样。德国人没有力气管那么多地方,看看美国就知道了。”星熊驳诘着。

她想到了那个让人感觉能够为所欲为之人,塔露拉·R·雅特利亚斯博士。

1

11月6日。

白垩带上蕾丝边的手套,他不希望自己的皮肤被曝露在朝鲜冬天的空气下;汉城冷得要命,不知单纯是因为气候缘故,还是紧张的氛围所致,他将带着手套的双手伸入自己的衣领,抚摸着温热的胸脯。

华伦斯坦愁眉不展,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睡不好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天白天,他更是一直靠在正对着梳妆台的墙壁,目不转睛凝视着镜子中布鲁诺的眼睛。

“其实,你还是可以不必去的。”当黑键的话说出口后,他有点想要用巴掌抽自己的脸——他不相信自己居然现在还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如此无能,如此拘拘儒儒。

不,他没有;黑键对这一点相当笃定。施瓦岑贝格中校能从耶路撒冷闻到罗马城的罪恶气味,如果和白垩面对面——很难保证不会发生什么。

放下睫毛夹后,橄榄球形的睫毛刷轻轻捋过笔挺的乌黑色毛发,这让布鲁诺回忆起拨弄小提琴弦的时日;他一边操弄,目光不安地不时拐向安杰罗的愁容,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希望从嘴角辨析出那人的神态。

“我很抱歉···”他轻声说着。

黑键仿佛没有听见,他依旧靠在那面墙壁上,手尴尬地交叉怀抱在胸前。

“放心,我会跟着你的。”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应付得来······你还是会来的,是吗?”

华伦斯坦点了点头。

这场邀约被延宕至了夜晚,原本一天的行程被缩短;但却丝毫不由此变得安全,甚至可以说,晚餐更加危险。月光和星辰暗淡的城市会让惴惴不安之人放松戒备,懈怠着走进陷阱。

“接下来要换衣服,感谢你为这件事那么费力伤神,这些和服都很漂亮。”

打记事开始,布鲁诺就被环绕在东京的楼房之中,因而西洋服饰的搭配于他而言至多是道听途说的程度,身为男性的他更不可能对欧美女士着装有什么生命经验上的熟稔。而望向四周,不必说缠丸和三叶太太,龙妈妈几乎每日只穿着男装和宽松的浴袍,鹿妈妈就成为了唯一的参考对象。因而在耳濡目染下,白垩对于和服有着超乎一般成年男性的知识。

试衣镜中,白垩将粉面打理完毕,身上华服业已贴身,他缓缓抬起手臂,接过黑键递来的团扇,轻轻抵住下颔,目若百川灌河的秋水,静静凝视着镜中正缄默地打理他后身衣装和发型的男人。

“你觉得这身如何?我只看过鹿妈妈穿过一次。”

“我能想象到阿丽娜夫人穿它时候的样子,十分美丽。”

“那我呢,你觉得如何。”

华伦斯坦抬起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镜中看见着装完毕的白垩的模样;呼啸而至的视线,与那仿若霞裙月帔的标致面孔,竟让安杰罗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口唇干燥,一时哑巴起来。

半晌后,落定心神,安杰罗·华伦斯坦方长舒胸中的闷气,面带微笑着说道。

“若是如此,那便‘望着我,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刻’(夏目漱石《虞美人草》)”黑键轻声念到,眼前仿佛蒙上病痛时如薄纱的翳,眨眼间便不能再聚焦在眼前少年的模样上,思来想去,扰乱这目光如炬的,恐怕只有透出秋天的双眸,掩盖在秋色中同时又统摄那秋色。

白垩忍俊不禁,觉得安杰罗的模样一时变得好有趣,像丹顶鹤被不知哪儿滚来的卵石咯了脚。

“听着,如果中校对你有什么失礼过线的行为,你可以直接离席;如果中校的言谈让你感觉冒犯,你可以直接离席;如果中校有发现你的真身的可能性,你也可以直接离席——接受他的邀约不是我们的义务,这一点请一定要清楚!”

镜中观赏自己模样的男孩点了点头,这些话黑键重复的次数几乎赶得上恒河沙,他自己也只是尽可能地去让友人心安。

“中校先生,贵安。”

“贵安···失礼了,我尽还不知道如何称呼您。”不知不觉间,中校便被白垩领着小步舞曲前进。

“叫我达芙妮就好了。”

“达芙妮小姐。”

“请。”白垩轻轻抬起手来,中校用了吻手礼,并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坐上了自己的轿车。他转过身来,戴上军帽,关上车门后便回头望向二层楼上正遥遥看着底下一切的安杰罗·华伦斯坦;不知为什么,军官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今日不会有排场或是升平的庆典,一位德国军官款待同行的女士本也不可能铺张高调。中校挑选了三清洞北村一家老派的朝鲜餐厅,并预定了包场的席位,保证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的叨扰。

车窗外,白垩再度看见曾以为一览无余的汉城风光。自明治二十八年,日清战争结束后,此城此地似乎就进了烂柯人的境地,仿佛龙宫中的浦岛太郎,年岁行迹匆匆,却单单将此城遗落。然则今进山细细端详,却未曾感到“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惆怅困顿,那凝滞的空气原是早就流动着,惹俗人痴狂——只可惜,此世道都不再变化,纵有贤者高士一挨一拶,倒不如明了现世的色相世界只剩下乏味无聊来得通透。

这么想着,左侧身旁的景致便掠过景福宫来;远眺便可望见青瓦台的碧绿色屋顶同近旁的梅花室(常春斋)——那是日本帝国朝鲜总督府之所在,太阳般耀眼的权柄洒入汉城时的月相;只不过在透视法所限制下,三清路上的白垩仅能看到远处一个探出脑袋的“绿馒头”。而身旁的景福宫则是更为气派,尽管也更为死气沉沉。

李氏王朝的始祖将大楼建起,如今却如同王权车轮下的尘埃一道零落成泥。不过思来想去,于气氛尴尬的车厢中横生的几分回望者的感悟也太过可笑,仿佛曾将空华当作了真物,却又即可反过头笑那曾执迷于“黑甜乡”的自己。

车子朝右拐了弯,不由分说便到了目的地。

20世纪初的建筑风格,矮房、红松、银杏与一个个酱菜缸。白垩清点着目光所见的物象,自觉主动下了车,让本想来一展绅士风度的中校颇为尴尬。绕过七拐八斜的羊肠小径,几个德国和日本的士兵映入他们的眼帘。

白垩心想,这便是目的地了。

黄木白墙,外围着一层矮小的黑砖,仿佛袖珍宫阙的门廊。仅拦过乳下的橙黄色木门上钉着三排煤块般的黑钉整整齐齐。踩着石板路踱步走过因霜月的冷风而干枯的草地,本地的宪兵同德国的士兵跟随其后合拢前门。餐厅中的老板娘则是候在屋檐下狭窄的灯影上,为来客推开房门。

“女士优先,达芙妮小姐。”

布鲁诺没有客气,他的脚步细碎,朝着为他们开门的老板娘微笑点头了一下,随后落座在铺好羊毛毯的位置上。屋后宽阔的庭院中,坐落的数十个酱菜缸贝联珠贯、井井有条,其中腌制着待明年开春食用的泡菜。白垩还没有看多久,中校便也坐在对面,挡住了他的视线;随后,老板娘端着一个方形的大漆木托盘来到餐桌旁,首先上的自然也是青瓷小碗中道道小菜。

“宗氏家传授的技艺,代代至今,请品尝。”老板娘不知从哪里学来这样一句怪腔怪调的日语,随后便用手随心朝下一挥,白垩跟着她的视线也落到了方桌之上。

辣牛蒡同秋冬应季的莲藕泡菜。

这时,中校突然开口问道:“喝一些温酒吧。”说着,老板娘将用热水烫好的两个酒壶端到他们的面前;一壶里面装着自家酿制米酒,另一壶则是从中国买来的烧酒。

“我不喝酒的。”布鲁诺瞟了酒壶一眼。

“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到喝酒的岁数···布鲁诺只是摇了摇头,“我对迷醉人的黄汤没有兴趣。”

“来一杯吧,今天我们都没有好好聊过,我,可能不在状态。”中校的眼神飘忽,每每落在白垩的发梢,抑或是那些饰物之上。

“不用了,谢谢。”

“抱歉,我有做什么让你不愉快的事情吗?虽然我此前表现得有点无礼,但是今天的我···”

“不是这样。不是让我不开心什么的,你让华伦斯坦先生很不高兴。”白垩摇了摇头。

“安杰罗,为什么?”

“中校先生是在装傻吗?”

“不,我真的不知道。”中校很清楚他知道什么,但他需要让白垩自己讲出来。

白垩再次摇了摇头,“华伦斯坦先生不想有一双窥视的眼睛时刻盯着他,这会让他感觉到极度的不信任感。你们相信华伦斯坦先生吗?如果相信的话,请不要再这么做了。我只是一个随行者而已,用不着你们大费周章,也用不着着一场晚宴的试探。”

“试探?怎么会!”

白垩说的没错,这场晚宴的确是试探,只不过中校将它抛在了脑后。这个一向冷静的男人今天变得格外扭捏复杂,或许是布鲁诺·雅特利亚斯的举手投足都不曾有任何的破绽,又或者是他色彩明亮的腰带扰乱了中校的定力······总而言之,这场试探不再成立,它从一开始便失败了。

“如果让你们不高兴了,我十二万分地道歉。”施瓦岑贝格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扭过脸去,望着窗帷之外的枯草同那一览无余的月色,“如果是一个不被窥视的你,达芙妮小姐,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垩笑了笑,站起身来。施瓦岑贝格惊讶地望着他打算离开的动作,连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抱歉,我累了,感谢您的招待,请把我送回去。”

“您要走了吗?”

“嗯。老板娘,谢谢您的款待。”

“不再坐坐吗。”中校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想伸出手去拉住自己的客人,但若脱兔似的,对方很快地转身到了门边,脸庞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做出了何种表情。

美妙的夜晚,施瓦岑贝格中校···安杰罗·华伦斯坦先生的事情,我可以拜托您的吧···谢谢,晚安。

2

有时真的难以分辨到底哪个时刻才是人生的低谷,哪怕岁数上自己仅仅只是一个小屁孩。生命的残酷,于社会之国坚实的土地上行走着的,无非是那样的悲剧宿命:每个自以为是低谷的瞬间都不过是未来漫长年岁的最高点。

现状不可能长久,两个病秧子相依为命最终只会以一方的倒下收场。伊诺想着必须要去联系东京的龙妈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11月16日这一天,清晨望向京都府的街巷,便感觉扑面而来的冷色调的瀑布,仿佛有人用城市作白纸,临摹《罗纳河上的星夜》,早高峰前还未苏醒的上班族或是自长夜的另一头还未将心中的日历页翻过的“夜猫子”们,神情恍惚得像是从《夜间的露天咖啡座》中直接蹒跚而出。

好累···休息之后的初体验仅此而已。因而,伊诺只得苦笑;一日的校园生活,便是一日的索姆河战场,考验着肌肉与反射弧。

“我出门了。”伊诺轻轻关上家门。

闹市区的十字路口近来出没着盘问路人的宪兵,警备队的轮岗巡逻也愈加多见了起来。看到远处的墨绿色钢盔,伊诺心中惴惴不安,表面又必须强装镇定地在那几张臭脸旁闲庭信步。京都府近期管控力度的上升无疑是某起事件的结果,而伊诺所知道的便是该地二号人物的弟弟在自己家中被杀;两者之间恐怕不会没有联系。

不过,即便自己对真相洞若观火,宪兵队还不至于同一个过路小孩掰扯。只要还不到挨家挨户搜查的地步,就凭这些雷斯垂德们,恐怕还难以接近真相。

路上关卡的“阻拦”仅仅在梅菲斯特心中掀起些许的波澜,比起此后一日之种种,也还真算不上什么事。

京都的雅特利亚斯一家近期陷于尴尬的泥淖中。伊诺在学校中受到伤害的事情尽管还不为东京的家人们所知,但阿丽娜反应十分强烈;这显然超越了打闹的级别,即便是在梅菲斯特语焉不详的描述之中。可事态的显露并没有让出路之上少去分毫雾障:要论解决问题,又何尝容易?事后教育正如莫里哀的《吝啬鬼》,并无惊醒阿巴贡们的药效;事先预防又如空中楼阁,根本无从谈起——更何况,校内诸君尽可以由校规校纪约束,可此类人等于社会之中不可能全无朋党,只需使些手段便可以让你无所寻凶。

思想来去,唯有两条道路是现实的。拜托星熊,抑或是主动退学;于阿丽娜而言,前者是“得寸进尺”的贪心,而后者又不过一味退让。反复推敲一阵,前路依旧茫然,身上的伤病却加重了不少。昨日夜中,伊诺被头晕的恶鬼从睡梦中逐出后,跑去浴室擦去一身热汗,隐隐约约却听见簌簌的水声,寻着声音望去,看见鹿妈妈紧紧抱着枕头,颤抖、啜泣。

近几日来止不住的自责快要压垮埃拉菲亚人的身体,黎博利的孩子也有无计可施的脱力感。笼罩在身上的,乃是长久密布的阴云:曾认为自己能够坦然对待,却在今天又被冷硬的世界撕破;这些岁月中自己愈加衰弱的身体,这些岁月中自己处理不好的事务,那天夜晚自己无计可施的丑态,那天夜晚自己所看见的伊诺身上的瘀伤,都在反复强调“你不过就是个依靠别人的废物”。可倘若被这样看待,倘若被这样的思绪所寄生;自己又如何能去和塔露拉·雅特利亚斯继续生活?又如何面对自己过往恬淡的岁月?那些两人共同塑造的记忆和感悟,剥去它的涂层后,若只是红龙的恩赐,自己或许也就应该直接自杀了吧。

阿丽娜想起了爱人的嫂子芭芭拉,回忆中她看自己的眼神。并非是蔑视,而是目若无睹···自己从未作为一个问题而存在过,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值得讨论的话题。

想着鹿妈妈的境遇,伊诺自己所难以正视的所在也忽地堂皇耸立在面前。圣洁中学如维多利亚时代庄园般的大门正将学子们吸入,两头的柱子上耸立着睁大双眼的天使,用自己无上的威严睥睨来往的人群。

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伊诺在心中默念。

校园中的欺侮同折磨还未到结束的那一刻。尽管星熊同热心肠的骊驹早鬼之间有着口头的协定,尽管劲牙组于京都、大阪一代有着不菲的影响力,却也不能将其看作是包揽万事万物的君王;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遑论早鬼这样一个“肌肉笨蛋”。

以后所有靠自己*······此前的仗连同此后的仗一起打过,梅菲斯特身经百战,伤痕累累;拳头太过绵软,力气也有不足,然而以十换一于男孩而言也并非不能接受;运动鞋中的图钉、座椅上的污秽物,梅菲斯特也用遭受的手段去还击;但损耗的精神何其之多,获得的愉悦却几乎可以忽略。摸爬滚打一阵后,他只将自己看成是狼狈的落水狗,口中满是疯狗的杂毛,身旁经过沐浴阳光的少男少女,他们聪慧机敏,冷眼嘲弄着身上满是污秽的他者,自然无需同“犬类的世界”有所瓜葛——因而,伊诺明白了自己过去的二分法如此幼稚,圣洁的校园中已然并立起三个截然不同的国度。

狗的国度。

恶犬的国度。

人的国度。

自己曾认为逃脱了“社会之国”的人们,抑或是在“社会之国”中的人们还有某类共性——然而此刻昭然若揭,自己不过是某种四足生物,嫌恶者不愿接近、同情者只有旁观、欺辱者肆意妄为,只看自己应该朝什么方向摇尾乞怜。

这一日,木下同弗兰克等人有所收敛,伊诺也难得清闲。

国语课上,苦瓜脸的矶贝先生在崭新的黑板上写下一串字符。他看上去心情抑郁,满怀苦恼地望着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记,又扫了一眼坐在教室中驳杂的面孔与那些洋溢着的乱糟糟的情绪后,便不带抑扬顿挫地说着。

“大正三年,夏目漱石先生在《朝日新闻》与岩波书店出版连载自己的长篇小说《心,先生的遗书》(心先生の遺書)。全书分为三个章节,而在最后一个章节,漱石先生以私小说式的笔调细腻将‘先生’封闭的内心之匣中的幽灵释放。

“在《心》下篇的开头,‘先生’如是说道:

“‘私は暗い人世の影を遠慮なくあなたの頭の上に投なげかけて上げます。しかし恐れてはいけません。’(我准备将人世的暗影毫不顾忌地往你头上掷去。不得害怕)

“‘私は今自分で自分の心臓を破って、その血をあなたの顔に浴あびせかけようとしているのです。’(我现在正在自己剖开自己的心脏,要把它的血泼到你的脸上去)

“遗书中,‘先生’将自己的过往如同剖开心脏后涌出的血一般洒在‘我’的面前;如同他对于K的,自晦暗不明到感同身受的体认;这是一种彻底的绝望,K的自杀表面缘于‘先生’对夫人提前提出向小姐求婚的意愿,这看似来自友人背叛后的绝望,然则,K真正的死亡早已被决定——他失却了自我背叛后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抑或是说,绝望仅仅赋予了他自我了断的“勇气”),当先生用K自己的话讥讽他说:

“‘精神的に向上心のないものは、馬鹿だ’(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进取心的人就是混蛋)

“于是K崩溃了,他无望地说着。

“‘僕は馬鹿だ’(我是混蛋!)仿佛突然被指认的强盗,K的精神崩塌,无力与空虚的意识扼制着K,并最终杀死了他。正如同观镜自照之人,‘先生’取代了K,封闭了自我的内心,并在其十年如一日的折磨下,最终选择自杀。

“在遗书中,‘先生’强调‘我’应该有直视心脏的勇气,这并非靠健全的头脑与健壮的体魄可以承担的来自内部的深渊。或许可以成为诸君此生永恒的命题,与你们是否学富五车,拿到了御赐的银表和金表*无关,与你是否如今十分勇敢无关;一个满腹经纶者同样可能是不敢直视内心的懦夫软蛋;今日获得了的勇气,也可以转头就在明天扔掉。关于紧锁的内里,关于流淌着血液的心脏的物语,或许将永远如梦如幻···却始终似撒马尔罕的死神,会在巴格达等待着。”

伊诺静静的聆听着,这一日午后的矶贝先生显然表露出和以往的冷酷所不同的另一面;在他的心中,浮现的曲调意味着什么呢?神无月之后,黎博利男孩内心随风摇曳的羽毛能够感受到随报秋鱼(秋刀鱼)与五重塔下的红叶而来的凉飕飕的感伤——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是昭和世代即将落幕的预感,或许也是在与德国的“最后角逐”之中日本和东方即将落幕的预感。

但可以这样说,梅菲斯特并不关心这种担忧所在的世界。他本就是被排异出“正常世界”和“人之国”的一份子,此世之中的点滴春秋,于他不过只是隔岸观火,宛若河童仰视水岸上世俗之人的喜怒哀乐。

哎呀,捕虫堇开花了*。

所谓“直视心脏的勇气”到底意味着什么?伊诺不禁陷入思索。于他的世界之中,往来羁旅者的行列间,又是否有一如‘先生’和‘K’般的人物?迢迢大道上满脸土灰地奔波,只一味于心湖的航船上加载更多重量的沉底的货物,直到它沉重得无法被岸边的纤夫所拖动,如是的人生无异于不知悔改地负箧夜徙,却又在小箱子里装满看不懂的竹简和石刻;可频频回望、瞻前顾后又难保有继续前行的动能,最后露出一张滑稽可笑的面庞,被有识之士嘲笑道“你可真是个珀索斯*”。伊诺·舒芙蕾·雅特利亚斯扶着额头,思绪渐渐沉沦于学堂之间。

或许最好的范本便是鹿妈妈,梅菲斯特在一张白纸上写上她的名字。

AlinaSyrnikiArtorius.

下课铃声响起,国语课的矶贝先生在黑板上又写了一行字;那是今天的作业要求:作文,以“勇气”为题。临了,他不忘在离开教室门前嘱托一句,“诸君不要将勇气单单视为对帝国军人的赞歌”。

······

MamaDeer,或许是我所见过最为勇敢的人

无所用心地,伊诺在作文簿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他久久凝望着端正的字迹,却始终没有继续下去。探索隐秘的房间无法带来窥私欲的快感,男孩只感觉压住胸口的窒息;仿佛看见,从那扇蒙尘的木门缝隙中渗出的暗红色血水,顺着地板慢慢往门口流淌,将夹缝之中所有龌龊的灰尘裹挟,直到它黏稠得结块。

次子所要去看到的,便是阿丽娜的一切,便是这对伴侣的一切,她们从旧世界的臭水沟中翻涌而出,又一头掉入新世界边缘的无底虚空。二十年的春夏秋冬,有关她们自己,有关她们的世界。仿佛康德的“十年沉默”,而她们用了整整两倍的光阴。如今,这段沉思的苦果将坠落大地,或许已然把自己所屹立的浮桥炸得粉碎。尽管伊诺从没有习得过天真无邪的能力,却也未曾想过当坚硬的土地出现在他的脚下时,竟会有如此想要躺倒的时刻。

雅特利亚斯一家的次子,这个在语言中最为沉浸的男孩,没有长子的敏感温暖,没有幼子的稳重成熟。他更像是模仿着塔露拉的阿丽娜,无比决绝,却又被他所朝向的东西——也就是他们的内心所伤害。

自己的脑海中渐渐响起一个声音,那是龙妈妈曾在深夜独自轻声念书的场景。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并且使我困惑的。我瞻望四方,到处只看到幽晦不明。大自然提供给我的,无往而不是怀疑与不安的题材*。

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黎博利男孩再一次对自己说道。

3

“这么说你辞掉了在地下钱庄的工作?”小早川瑞路先生有点开始气喘吁吁的样子,黑色头盔也歪倒向一边;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连忙朝后退上几步,将手中的木剑甩开,做出投降的姿势,“不练了不练了···一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塔露拉笑着说道:“胡说!你还远没有到这个岁数呢。”

“上班的生活已经驯化了我的身体。”

“小早川君,你的剑道技巧并不差,姿势也很标准,但韧性不足、持久度也一般···虽然说加入组织让你的精气神变好了,但东京的工作也在不停地磨耗你。”

“我可不像你,每日有那么多的闲工夫。”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近来也没有闲暇时光,还有好几份零工要打。”

“零工?够花费吗。”

“当然不够,杯水车薪罢了。但没有法子,我在日本没有正儿八经的身份,也不能太过显眼,地下钱庄的生意,呃······我良心上过不去;我感觉自己每一次挥拳,都可能砸在像我一样走投无路的可怜虫身上。现在也好,反正是日结的工资,干了几天活拿了一些钱就好。”

“欠债的人可不一定都是可怜人···博士你的博爱有时没有什么用处,这也是新社群运动的组织一直想让我跟你说的。就算你不去干这份活也会有别的人会去干,到头来那些会被揍的家伙要挨的拳头一个也少不了——好歹工钱到你手里还可以流向你的家人们,到其他穷凶极恶的家伙那里说不定就便宜了柏青哥(Pachinko)、酒吧和站街女。”

“小早川君也很喜欢揣度别人呢!”

“我可能有点反应过激,但这是事实!东京的海底到处是这样沉沦的倒霉鬼,昨天还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今天就朝别人挥拳,明天就把靠打人换来的钱转手送给赌场和酒厂,后天继续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东京是这样,哈尔滨是这样,上海是这样,三藩市(旧金山)是这样···相信如果哪天我去德国的领土上出差看到的也不会有变化。”

“冷静一点,至少我还没有堕落不是吗。”

“不说这些了,这么激情澎湃根本就不像我。”小早川将塑料瓶放在自己身旁,“话说回来,组织不是给你安排了北海道的工作吗?”

“事情很复杂,我今年需要把在东京和京都的事情料理好才能放心动身去函馆,至少要等到——我算算,今年年底。”

“那也快了,今天已经11月17日了。呦,小萨沙,别那么闷闷不乐的,过来,叔叔这里有好玩意。”

“戚风,过来!今天要带他去孩子外公那里看望,阿丽娜去京都后,我需要代替她每个月看望两次父亲。我每次都要带着浮士德一起去,否则我十有八九可能吃一顿闭门羹。”

“有这么糟糕?”

“丝毫不夸张。戚风,快点过来!”塔露拉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我们无聊的剑道训练对他完全是折磨。”

萨沙撇着嘴磨磨蹭蹭地挪到龙妈妈和友人的身旁,“龙妈妈是故意的,她明明知道如果让我看弓道表演,两个小时都不会腻烦。”

小早川大笑几声后,拉着萨沙坐在他的身旁,“这得怪我,我对拉弓射箭完全不在行,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去弓道场了。”

萨沙没有说话,过去的个把小时已经让他有些全身无力。不过仍然有些慰藉,龙妈妈许诺熬过今天就可以去买金平糖吃,还可以少吃两天水煮青椒;为了这些好处,不过仍是给顽童的浮士德愿意同魔鬼签订契约。

辞别小早川瑞路先生后,塔露拉磨磨蹭蹭许久才敲了孩子外公家的双开门。帕夫琴柳科先生家的家宅同雅特利亚斯博士家相比逊色不少,却也清净素雅得很。情况相同,这是白发德拉克与红龙家族的协定的条款之一。来到东京后,与博士一家的状况相同,帕夫琴柳科夫妇同样赋闲在家,靠着女儿每个月送来的一小笔钱,省吃俭用的老夫妻的生活也还凑活的过去。

“帕夫琴柳科先生,父上大人!”

“小戚风,你来了!”寂寞的老人登时阳光灿烂,他蹲下身来抱起了自己可爱的小孙子,萨沙也难得露出棉花糖般的神态;抱起孙辈后,先生侧身望了望满脸堆欢的博士,他的表情僵硬了不少,勉强保持微笑的状态,“你好,雅特利亚斯博士。”

“东京都近日天寒,要注意身体。”

“借你吉言,我这里有电影票要去看看吗?难得公开放映的美国电影,多少年没得看了。”说着,帕夫琴柳科先生从自己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三张电影票来递给了一脸惊讶的塔露拉;白发的德拉克没有想到岳父大人会有这么一手,他难得同自己表达了友善的意向。

接过电影票,塔露拉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阳光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很快她就发现了异样,连忙转身朝着岳父先生挥舞了几下票根,“父亲,这不太对···第一张是约翰·福特的《关山飞渡》,第二张是巴斯特·基顿的《将军号》,第三张是塞西尔·戴米尔的《埃及艳后》,这是什么情况?”

“可是···”

“你可以在看完最后一场电影后来接走萨沙。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不、不!这叫什么啊!阿丽娜是让我来看望您的,不是来当邮递员的。”

“我女儿的心意我领到了,不过让博士你来陪我也委屈了你,这样你好我好,难道不是两全之事吗?”外公一边抱着萨沙,一边低着头叹息,说完他便转身走进宅院之中,留下门口的塔露拉。没过多久,白发德拉克跟着他进了门,面色平静地跪坐在正厅的榻榻米上。

帕夫琴柳科先生在厨房中忙活一阵后,端着两杯咖啡走进客厅,将其中一杯放在小孙子的面前,另外一杯则是自己捧在手中,“知道你喜欢喝,不过和之前一样,不能多喝,我糖和奶都只加了一些,太苦的话要赶紧和外公说。”

外公的手磨咖啡丝滑爽口,萨沙对此很是受用。因而用一杯咖啡当引子,可以勾出可爱的萨弗拉外孙好几斤的甜言蜜语来。塔露拉·雅特利亚斯眼巴巴望着正品尝咖啡的两人,又伸长了脖子望着厨房方向那个老木头架子上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褐色的宝藏。

“父亲,我也要一杯。”

“抱歉,家里咖啡不够了。”

“可是那儿明明有···”

“很抱歉,家里没有咖啡了!”

博士极为不满,她嗖的一下站直了身子,朝厨房的方向大踏步走去,“父亲,如果你不想让我喝就可以明说,用这样的方式回应我是拿我当昨天刚出生的婴儿了?而且我今天就一定要喝到这杯咖啡!”

“坐下,塔露拉。”

“不劳烦您费心!”

“要不说说你在德国一开始是怎么对待我女儿的?”

又是一阵风吹过,眨眼间塔露拉便端坐回方才的位置上,上身挺直得宛若一尊雕塑工整的弥勒像,表情也异常严肃;当外公侧昂头看向自己时,博士朝岳父的位置狠狠地鞠了一躬,“小辈太过于放肆了!”

萨沙被勾起了点兴趣,“德国?龙妈妈对鹿妈妈做了什么?”

塔露拉瞪了身旁的孩子一眼,仿佛是在说:你就光顾着喝咖啡就好了,又这么多问题干嘛?

帕夫琴柳科先生哑然失笑,对着外孙挥了挥手,“都是些大人们的陈年往事,过去了都···”

“的确如此。我们在方方面面都输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您要玩一个比喻的游戏的话,我可不打算奉陪。这是无理的指控,难道您还这么认为,认为我和令堂的婚姻意味着德国对俄国的征服!这种无聊的文学幻想还是省省吧,不要把自己作贱得和黄色刊物一个思维,地下市场里到处是雅利安宇航员raping辉夜姬的漫画。”

“起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不是。博士你不打算对你祖国的事情负责,我也没有打算道德绑架别人。近来对你的冷落有着实打实的原因,不是因为德国摧毁了苏联,或是你是Nazi的国度中最有权势的家族的一份子,对我女儿最初如此无礼等等等等···而是因为,阿丽娜被留在京都这件事。”

“让我纠正一下语词上的错误,从来没有什么‘被留在京都’的说法,这是我们共同决定的事情。”

“你或许不应该这样做,不应该让我女儿一个人留在那里。”

“和三叶太太一样,我觉得如果你们都如此反对的话,为什么不当时就说出来呢!”

“因为···”帕夫琴柳科先生欲言又止。

“没关系,我来替你们回答!”塔露拉的语气第一次表现出了波动起伏,此前则几乎只是个毫无感情的打字机,“和三叶太太一样,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无可选择,对吗?舒芙蕾必须要去上学,这是你们同意的;京都的学校是我们最好的选择,这是你们同意的;我必须要留在东京,因为我是家中唯一一个可以搞到足够学费的人,这是你们同意的;目前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有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案,我相信你们也不会不同意。所以呢···从头到尾,这件事情必要,又无可指责,至少你们的怒火没法朝向一个具体的人,所以,它们便朝我而来,因为我是那个最后一锤定音的人,即便这个决议包括阿丽娜在内,你们所有人都同意。”

“你说的不错,雅特利亚斯博士。这件事的确无可指责,但它真的让你满意吗?即便它是现在能拿出来的最佳方案。”

“不能。”

“那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永远不能满意,怎么可能会满意呢,这个世界。”

总有那么一个时候,当你咒骂世界咒骂得唇焦舌燥后,便反过头来咒骂自己的出生。

萨沙安静地坐在一旁,他喝完小杯子里的所有咖啡,学着大人装模作样地将咖啡杯摆在自己膝盖前,又俯下身来做出鞠躬的模样,同时顺着榻榻米的纹路将咖啡杯往前一推,“多谢款待。”

外公也有样学样,端着架子鞠了一躬说道:“招待不周。”

塔露拉没有说话。在之后的一天里,浮士德留在房间中和外公玩耍,而她自己坐在回廊中长久地对天花板行注目礼;直到夕阳西下,她才站起身来招呼着刚刚吃完晚饭的萨沙。

“一点俄餐,留下来吃点吗?”帕夫琴柳科先生一边给萨沙擦嘴,一边抬头看了一眼靠在房间门框上的红龙。

“不了···很抱歉这几个月都没有钱了,你知道的,刚到一个城市生活的开销总是特别大。”

“不用抱歉,以后也可以不用再送钱过来了,已经这么多年了,早就不用了···而且老婆子死了,我一个人也花不了什么钱,都给阿丽娜她们吧。”

“多谢您的理解,戚风,和外公说再见!”

“再见,外公!”萨沙抱了抱帕夫琴柳科先生的小腿,又一溜烟跑到门口去穿好自己的鞋子。

“再见,小戚风!”

“浮士德平时表现得异常成熟,可能只有在这个地方才会像一个小孩。”塔露拉惆怅地望了望庭院中枯死的夹竹桃,又转身拍着萨沙的背往门口走去,“再见父亲,照顾好自己。”

蓦地,从身后传来帕夫琴柳科先生的声音,“等一下,雅特利亚斯博士。”

塔露拉转过身,岳父将一个铁皮盒子塞到她的手里。

“这里面是这么多年,我和阿丽娜的妈妈一起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我们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如今她也走了,这笔钱对我就更加没用。我注定不会在德国人的新时代中活多久,却也见不到旧日的世界了,这笔钱就给你们了。”

“如果知道这是你给她的,阿丽娜是不会高兴的。”

雅特利亚斯博士接过对面递来的老旧斑驳的铁盒子,那是一个写满了西里尔字母的饼干盒,上面用红漆刷着花体的阿拉伯数字1939,大概是它的生产年份,“我会和阿丽娜如实禀报的,虽然我不想接受,但我还是会拿走,正如您所说,它可以让阿丽娜和伊诺开心,那么也会让我开心。”她伸出右手去握了握岳父不情不愿伸出的手。

“塔露拉···再见。”帕夫琴柳科先生关上了自己的宅门。

东京是一个寂寞的地方,它已然无法承载这样的波动。

4

周六是一个好日子,对于阿丽娜来说尤为如此;这天的晚餐时光总是沉浸在期盼的愿景之中,以至于每每嚼着土豆块,读着晚报的当头,埃拉菲亚人总会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眼睛眯成一条。

古人云“小别胜新婚”,对于这对朝夕共处了将近二十年的伴侣更是如此。阿丽娜在京都的这几个月是她二十年来头一次远远离开塔露拉的怀抱——她不得不承认,白发德拉克温暖的怀抱比所有的镇定剂都要有效;她的油腔滑调尽管稍有逊色,不过也相当管用,至少在这位“被骗的”埃拉菲亚人看来是这样。

“mua,mua(ω)”

这是塔露拉的开场白。

“kiss,kiss(〃ω)”

这是阿丽娜的开场白。

“京都今天又下雪了呢!东京最近有没有下雪啊。以前在伏尔加河畔的老家,到了冬天根本出不了门,到了日本还好,这个天气我还可以在门外散步。伊诺最近长进多了,各门成绩都名列前茅。萨沙最近怎么样?又没有想鹿妈妈。父亲有没有为难你?有的话跟他说我知道了会生气的。三叶太太喜欢的那种布我在京都看见了,问她要不要我帮忙带点回去。冬天别让缠丸喝那么多酒了,醉倒了埋在雪里是要感冒的……”

“阿丽娜……”

“嗯?”

“京都那边……一切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很好啊。”

“你总是太要强,不愿意求助别人。”

“别多心了,我还不至于每每都要依靠别人。只是……”

“只是……我……不对,是……算了,没什么。小麦芬最近有消息了吗?”

“华伦斯坦君给我写信了,他会把布鲁诺送回来的。”

“那就好。”

“真的都好吗?”

“是……呃,怎么回事,我有点结巴……哈哈,只是小舒芙蕾……我真是没出息,话都说不清楚。他们对我们的小舒芙蕾很不好。”

“不好是怎么个不好?”

“学校里有一些人老是欺负他,他们还总是对我说一些很难听的话。”

“这件事……学校知道吗?”

“他们知道,可也没用。甚至星熊都没法保护我们,京都最近的警察和宪兵越来越多……我,很害怕。不过,哈哈……你看我有这样开始怨天尤人了。”

“怎么能是‘怨天尤人’呢!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马上就去京都。”

“来京都!为什么,现在不要乱了方寸,你还要处理自己的事。”

“我的事情不重要……”

“而且我们没有钱可以供你来……”

“钱的事情不用担心了。我明年去北海道工作,他们……给我预支了工资。”

“那怎么行,这些钱还要给伊诺交学杂费呢。”

“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没关系的,他们的工资很高。”

“真的吗?”

“绰绰有余!”

“那……”

“求求了,我觉得……”

“我怀孕了。”

“什么?”

“大概是个把月前,我来京都后开始有感觉。”

“这可真是。”

“怎么办?我身体难受的要死,每天都吐个不停;而且,就算我能坚持到生下来,这个孩子怎么养活?我就跟个破娃娃一样,什么都干不好,舒芙蕾被恶霸欺负,自己险些被侮辱都无能为力。我真的好难受,我的头、我的胸、我的胃……感觉明天就要死在这个出租房里了。讽刺吧,塔露拉……我还总以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独立人,结果呢,我还是个……”

“我们输了,阿丽娜。”

“我们输了,这场与世界隔绝的战争,我们试图玩弄生命的源头,我们输了。所以,窝囊也好,无能也罢,请让我去把你接回来吧。”

“我不想听这个。”

“我。

“我知道,如果雅特利亚斯家族知道你怀过女人的孩子,就一定会把你扫地出门;而失去了这个名字,你我还有孩子们一定会被轻而易举地碾碎;男孩们就会永远和我们一样被放逐出世界。所以,既然我们已经输了,我们认清了我们不过是被豢养的事实,为什么不干脆利索一点,我是那个唯一的障碍吧,只要我死了,你的家人们就会把你接回德国,孩子们也可以跟着沾光。只是……他们为什么要对伊诺这么刻薄……天呐,那些宪兵真的好可怕。”

“阿丽娜,亲爱的。我的家人们只会欢迎我一个人的。德国也只会欢迎我一个人。”

……

“所以,除非他们彻底粉碎你、孩子们和我的尊严,德意志帝国才会对我露出微笑。他们之所以还留着我的姓氏,是因为尤利和芭芭拉自信满满,他们认为这一天迟早会到来,那个时候我就彻底是家族得心应手的工具。也就是说,即便我们输了——也无处可去。”

“所以,求求你了,阿丽娜。”

“快点来吧,塔露拉。”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

5

“别来无恙,奥利维亚。能告诉我梅尔在什么地方吗?”

突然闯进科学院总辖赫默办公室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赫默瞪大了双眼,她几乎快要把这种犹在雾中的面孔从她的记忆中删去了,没想到今天又突然降临到自己身边。

“麦哲伦!你居然还活着。”

“我不记得我死过···”麦哲伦半闭着眼,她自然地踱步到赫默办公室的茶几旁,拿起上面的酒器给自己倒了一杯雪莉酒,端着沉甸甸的酒杯后就一屁股瘫倒在柔软的沙发上,“总辖的待遇果然不错,连沙发都比大厅中的要舒服。”

“你到底去哪里了,这么久没有消息。”

“你不知道吗?我和团队去南极考察了。”麦哲伦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豪爽地将酒杯高高举起,光线透过酒水的暗色散入她的双瞳。

赫默摇摇头,“南极?”话音未落,她锐利的红瞳轻轻打转,仿佛将某些燃灰模样的碎纸片自杂物堆中抽离出来,又迅速吹拂到半空,“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你从来没有传个口信给我们,当年在莱茵实验室一起洗试管的友谊哪里去了?话说,今天回来说明你的考察结束了?”

“是也不是。”

转眼看到老友满脸疑惑,麦哲伦莞尔一笑接着说道,“我只是觉得近期有些数据可能比我考察的东西要更加重要,需要让科学院的同事帮我分析计算一下。所以我来找梅尔和缪缪。”

“你有什么问题是不能来问我的吗?”

“不是一些有机的东西,它···可能更加接近梅尔的领域。”

“怎么说?”

“好吧,我如实禀报;我们在南极的科考站检测到了一些异常的辐射数据。起初我们认为这是机器故障或者是操作不当,但随后的几次检测的数据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它的辐射值呈现了一个——我不得不这样说——很有趣的走向;我必须以最坏的程度去预估它,所以为了证实这种猜测,我提前结束了在南极的生活,来找梅尔。”

“根据你的描述,你难道不是应该直接联系海森堡博士吗?”

“一些私心作祟,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在我还没有确证之前被闹得太大。”

“那么请记住我们从没有进行过这场对话。”

“自然。”麦哲伦的笑容更加可掬,“赫默你也变得像讨厌的官僚了。”

“有样学样;不过很遗憾告诉你,梅尔她从拜依努尔调回后立刻搬去了fuhrer直辖的实验室;出于保密的要求,我不能安排你们的会面。”

“fuhrer为什么要有一个直辖的实验室。”

“这个保密的要求甚至对我这个新任总辖也一样有效;但很显然,克丽斯腾的事情充分证明了她作为一流机械学家的能力。多么可笑,这么多有能之士,最后达成的是这样一个灰暗的结局。”

“你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和克丽斯腾不对付。”麦哲伦皱起眉头。

赫默没有回答,她低着头望着被自己把玩在手掌心中的钢笔;在现在的情况下,和克丽斯腾·莱特教授个人观点的契合与否已毫无意义;她被绑架在这辆风驰电掣的列车上,如同一个崭新的排障器。只不过,即便有着圣徒一般的心态和头脑,在这张真皮座椅上也只需要学会签上好看的字迹的本领就行。列维同萨利一起,已经为地狱披荆斩棘,前路通畅无比。

眼瞧着赫默的情绪越来越低落,麦哲伦赶忙接上话头。

“看来我只能去找缪缪了···她虽然不是这个领域中的人,但是提供一些见解也是必要的。”

“我再把车尔尼教授介绍给你,很抱歉帮不了你的忙;不过,不是作为科学院总辖,而是作为一个朋友,我还是建议你将这个消息快点告诉海森堡博士的团队。这可能意味着很糟糕的事情——也就是说···”

赫默没有说完,但她们都心知肚明,这意味着日本可能成功进行了核试验;而他们在尽量隐瞒这一事实,避免挑逗目前在核竞赛中处于绝对优势的德帝国敏感的神经,继而悄悄缩小差距。

等而下之的情况可能会是,一旦德国意识到自己这位不安分的盟友同样拥有足以摧毁自己的残酷炸药时,德日之间的战争将会提前爆发,德国会在日本有能力对本国进行核打击之前尽可能摧毁亚洲、大洋洲和南、北美洲西海岸的一切。

仿佛是上帝意识到房间中沉闷的空气,于是特意派遣一位瓦伊凡来打破僵局。隔着厚实的大门和宽阔的厅堂,麦哲伦便听见远处传来的塞雷娅的声音。防卫科主任用侧身撞开总辖办公室的门板,手中提溜着一个纸袋的糖霜贝果和两杯热饮,腋下夹着张《勃兰登堡前进报》。

“早上好,今天特意给你的黑咖啡里多加了肉豆蔻粉,我自己还···你!”进门一转上身看到沙发上的来客,塞雷娅惊得险些没有将贝果和热饮都倾倒到盆栽里去,“迪亚士!啊,不对···皮萨罗?也不是···”

“没事的,塞雷娅;反正我的父母给我取了一个同样吉利的名字。”(费尔南多·麦哲伦、巴尔托洛梅乌·迪亚士、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均身死于自己的航海与殖民活动)

“你不是去南极了吗,怎么今天回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赫默大喊起来。

“就是几个月前,在你和克里奇科教授赌气埋头研究的时候,麦哲伦给科学院寄回来了一张明信片;是她在暖气洋溢的科考站内穿着一件上面印着‘IchDerSüdpol’的白色衬衫的照片。”塞雷娅一边说,一边看着稳坐旋转椅上黎博利科学家愈加像用通红的蛇果外衣贴上自己的面颊。

瓦伊凡转念一想,仿佛突然点通了神经,将自己端来的纸杯杯托中另一杯热饮摆到茶几上。

“印度奶茶,不知道你能不能喝得习惯肉桂、丁香粉和姜的味道。”

“不用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在南极我吃了太多猪油和黄油块,现在我要减减肥了。话说回来,塞雷娅你什么时候和赫默这么亲近了?我还以为你是‘克丽斯腾党’的忠实成员。”麦哲伦对摆在茶几上的纸杯挥了挥手,换了张饶有兴趣的面容在两张面面相觑的脸之间反复跳动。

塞雷娅尴尬地摇摇头,背过身去拘谨地坐在总辖办公椅对面的中式黑木圈椅上;奥利维亚则是用撒糖霜的贝果悄悄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右手不安分地用小勺子搅动纸杯中的清咖啡,创造了一个剧烈的漩涡暗流。一切尽在不言中;尽管两位对此讳莫如深,但在局外人薇恩塔·麦哲伦的眼中炳若观火;她也不再追问,免得自讨没趣。

目光低回落在瓦伊凡随那杯奶茶一道放在茶几上的早报,麦哲伦抓起它打开,匆匆扫了几眼。远离人类社会,读报这种仪式早已变得陌生,不过今天提起兴趣看个两眼,发觉上面所记述的点滴同自己离开前所见的鸡毛蒜皮也未有太大的区别。每一日灭绝营数字,每一日的成果,只不过如今报纸上多了几个板块,上面会播报有关日本势力范围内的丑事。

唯一让麦哲伦眼前一亮的是一则边角上的新闻,当然与其说是新闻不如说是对德意志帝国境内公民的提醒和警告。麦哲伦看着,无意中将它念了出来。

“‘197X年11月X日,自9月起,德意志帝国不列颠总督行省境内发生连环杀人事件,嫌疑人疑似流窜至欧洲大陆’······不列颠总督区?是赫尔曼·戈林所在的那个吗?”

赫默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柏林的报纸都开始报道发生在英格兰的连环杀人案了?”

听到这句话,塞雷娅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是担心隔墙有耳,“有这样一个内幕消息,我听在伦敦的朋友说的;这个连环杀人鬼,是一个纯正的Draco。”

6

白垩十天前参加的那次晚餐比预想中还要有效,施瓦岑贝格中校对他们的监视力度明眼可见得下降,对黑键行程安排的管控也几乎全部取消。除了时不时会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远远眺望一眼布鲁诺外,他似乎再也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趣。

东方文化调查员在朝鲜的最后一站是他临时添加的城市,位于半岛南端的港口城市——釜山。日清战争后,东京当局惨淡经营此地,故而四通八达的水旱码头处处是脑满肠肥的船艘;近百年的殚精竭虑总会有纰漏,釜山此刻必然也不会是被铜墙铁壁死死箍住,大海冲刷在堤坝之上留下几个窟窿,小鱼小虾便顺着孔洞来回穿梭。

殖民地的港口,走私偷渡搞“灯下黑”的买卖自然少不了。黑键正是看重这一点,才让调查员的飞机稳稳当当停在了这座城市的机场中。

当地政府官长的接风宴安排在釜山大学旁的一家西餐厅中;随行人员近期早早厌烦了当地的食物,见可调剂一顿口味,皆喜不自胜;安杰罗和布鲁诺正担忧餐厅的拥挤,见食堂中分餐制的圆桌,更是大喜过望;连忙推搡开其他人,过“二人世界”去了。

打头阵的是开胃的鸡尾酒,酸甜爽口又颇为俏皮的金菲士(GinFizz)和通红的皇家基尔(KirRoyale)。黑键对此没有兴趣,白垩也只是无神地反复数着烛台上的蜡烛数——九个?白垩在心底琢磨,让这群Nazi扮演过光明节的犹太人真是恶趣味。

前菜是俄餐冷盘,凉拌杂菜同肉冻装在一个青花瓷碗碟中;撤去肉冻后,紧接着推来盛放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布林饼的餐桌,焦黄色的饼身仿佛古希腊的羊皮卷,四周的铁盘中则是各样果酱、坚果同莓果,英俊的侍者依次绕过各个圆桌,对煎饼感兴趣的食客自行挑选。

主菜则是去骨羊鞍肉卷、点缀着迷迭香的烤牛横膈膜、意大利炖饭和黄油焗蜗牛。

食客们饥肠辘辘,上上下下全都埋头在餐盘上。黑键咀嚼得仿佛一架蒸汽机,手忙脚乱地用欧式面包迅速填饱肚囊,当饱嗝顶着咽下的碳水化合物后,便只是故意摆弄手中的刀叉,发出风铃的声音,眼神朝身边几张圆桌上飘;他身旁的“淑女”随着他的眼神一起行动,时不时露出戒备的眼色,但手中的动作十分稳当,一上一下,往口中送最后端上的浓汤;饥渴的眼睛则不时飘向侍者未上的餐盘中那份被酥皮和卡仕达包裹的新鲜草莓。

未几,侍者送来最后一轮餐酒,黑键特意要了一瓶葡月(Vendémiaire)藏红花日*酿造的波士顿气泡酒;餐厅没有准备香槟产区的“巴黎之花”葡萄酒,让在场的宾客颇为不满;香槟酒清爽的酸味,与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舞伴”们总能跳着百搭的小步舞,即便不喝酒的布鲁诺·麦芬·雅特利亚斯也愿意来上一杯。

白垩平日里会推开宾朋递来的葡萄酒,这一日却破天荒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他的食指朝向餐桌边缘银质冰桶中的气泡酒点了点,又一推自己小巧的酒杯——他几乎只用过玻璃杯喝浸润了酸橙的气泡水,对酒杯的选择可谓一无所知,他推出去的酒杯不是专用的笛型杯或是郁金香杯,而是一个模样夸张的碟型杯:传说中按照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夫人的乳房形状所设计。

这种形状的酒杯会让酒水的气泡和香气都快速散去,冰爽的口感也容易流失。不过安杰罗此刻注重的也并非是品酒时的完美主义,他相信自己的“女伴”也是如此。碟型杯会给人带来一种休闲开放的神韵,这也正是白垩当下最为需要的。

釜山是送走友人的最后一站,他们要在这里分别,并且不露声色——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女人神秘地降临,又神秘地离开,仿佛天使又如魅魔,这自然不可能被机敏的审查人员所接受;他需要使出一个障眼法,让白垩的离开变得名正言顺,同时利用釜山港混乱的、黑白两道混同的出入管理,使得这一设想成为现实。

当然,如何混淆周遭之人清明澄澈的瞳孔是一个问题。

黑键没有很好的想法,于是白垩占据了主动权;他貌似天真无邪地提出一个建议:只需要让别人不敢对我们的事情说三道四或是插手就可以了;要达成这个效果,就必须先让别人摸不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于是,黑键意识到自己身旁这位纯洁无暇的小羊或许并不那么洁白如洗。

他提出的第一个步骤便要在这个餐厅中完成;酒桌间杯盘狼藉、欢声笑语的微醺氛围,外加上小型圆桌的微妙间离感,正是上演这出戏剧的完美剧场。可以说,白垩之所以要了一杯酒正是为此做准备。

在将草莓送入胃中后,布鲁诺擦了擦嘴唇,轻轻呷一口气泡酒后扭过头去望着友人渐次变得羞红僵硬的侧脸,“我觉得,现在可以开始了。”

“现在?”安杰罗险些破音喊出声来,嘴唇也变得干燥;稍稍侧转了身子,大半张脸对准白垩的方向;转而又想到自己方才享用黄油蜗牛的时候吃了点蒜香面包作配餐,这或许会染上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慌乱之余,黑键抓起放在友人面前的玻璃瓶,将其中的气泡水灌入口中,意图借着碳酸的涌动洗涤掉这些残留的气息。

当水流干涸后,那个同样湿润的嘴唇便赫然印在黑键的眼中;他开始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不对,恍惚间他意识到这喘息不来自自己的肺泡,而是白垩同样紧张的双唇。

布鲁诺头一次感觉黑键离自己如此之近,他猛地转过头灌下杯中剩下的酒精,小幅度拍拍自己的双颊,额头胆怯地朝向前挪去,半靠不靠地倚在黑键的额头上。

“准备好了吗?这便是第一步。”不知道是谁说出了这一句。

“轻轻的,还是伸出舌头。”不知道是谁说出了这一句。

结局是,都得要来。文化调查员同淑女的接吻不是蜻蜓点水,餐厅自然也不是欢愉的游戏场。故而,唇齿留香也好,双唇轻轻碰撞也罢,都如同朝天鹅湖中抛下一枚硬币。

“之后还要来吗?”

白垩低着头的声音仿佛夏蝉的低吟。

7

这一个周日,京都的雪停了。白昼的阳光普照大地,却让人感受不到温暖。阿丽娜踩踏在银装素裹的石道上,心中却如这近旁茫茫山川一般清爽;她知道今天夜里塔露拉就会乘坐列车来到京都。最迟明天下午,她们就可以见面。

伊诺跟在她身后,紧紧盯着母亲的脚下;两人今天的身体都舒服了不少,但小男孩还是紧张鹿妈妈的身体,担心她脚底打滑踩空。直到京都西部天龙寺的大方丈(京都天龙寺中最大的建筑物)出现在他们面前,伊诺悬着的心才算稳当落下。不过望见大方丈的灰顶尚不算功德圆满,阿丽娜拽住伊诺的兜帽,将他往一旁的石阶拽去,朝着大方丈的西侧绕去。

绕到寺院的西侧,踩着铺上雪毡的草坪,阿丽娜稍稍抬起头来,便看见大方丈的雕栏画壁之后,一个体态修长的妇人亭亭玉立,仿佛嵯峨野的劲竹。雅特利亚斯夫人顿时眉开眼笑,伸出右手挥舞着,口中大喊:“文月夫人!”

这是伊诺第一次见到这位恩人;他知道如果没有她,自己根本没法来见识京都的广袤天地。

听见友人的呼喊,文月小步踏着地面,从寺院的阴影中款款迈出身影。脚下是银杏状齿的齿差高木屐,身上则披挂着十二单——伊诺惊呆了,他从未见过任何古史教科书外之人还穿过此类服饰,今日见到文月夫人,不觉感慨平安时代若还在人间,其雍容必是此女子模样——唐衣裳垂披的张袴乃是蜀江锦的织物;往上直到腰带皆仿佛纠之森中艳美的斑蝶;大腰看上去颇为朴素,打成吉尾结的样式;周身古雅,头上的天神髷却将丝丝文明开化的风气播撒下来,勾勒出一张明治时代的美人绘来。相形之下,母上的被衣打挂却真如乡野村妇般见绌。

文月将鹿妈妈扶上台阶,又摸了摸伊诺的额头,她的声音出奇得慈祥。

“莫怪罪没有照顾好妹妹的身体;雪晴之日,本是参拜比睿山上的延历寺的好时日,可小鹿夫人的身子难上山。”

“即便上了山,也下不来。”梅菲斯特在一旁打趣道。

文月笑道:“正是如此;延历寺内天台宗的住持哪怕有搬山之大能,恐怕也难把妹妹安然送下山去。”

“最澄(日本佛教天台宗的开山鼻祖)大师所没有的能耐,恐怕当下的僧侣也不会有。”阿丽娜苦笑着,转头望向大方丈西侧的曹源池;正可谓“山川中人不觉山川秀美”,方才位于阶下草坪,所见的景致不如此时这般;身在楼阁之内眺望庭园,便如鉴赏绢帛之上的工笔画,分毫撇捺系数收入眼底。

梅菲斯特若有所思,“用中国的东坡先生的话说,便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次子同鹿妈妈有同样的感想,曹源池与周遭庭园的风光此刻也让他如观画般赏过一轮。

“妾身只选在此地与你见面,阿丽娜;并非只是因为此地这日清净;如若有心,哪怕是左京区的南禅寺也可为妾身清净半天;只是倾心于嵯峨野罢了,并想邀您一道浮生偷闲半日。”文月夫人为阿丽娜披上毛毡,拉着她往曹源池东岸的出岛上走去。

狭小的“半岛”旁矗立几个被水流摸得光滑无比的大石头。阿丽娜看了几眼这些排列有序的白石,又抬头看向前方的龟山和身左的岚山;数月前尚且郁郁葱葱的深林眼下仿佛一大块年糕团子,风吹林叶摇摆出粉尘般的雪花,却只是粘滞在这触目的白色之中,不辨哪一处是林木,哪一处是山石。她不禁想到,七百年前禅宗的梦窗疏石和尚造这曹源池庭园之时,龟山是这龟山、岚山也是这岚山,那这些石头呢?莫非也是梦窗和尚在时便没心没肺地杵在这里了?

思路刚到一半,文月夫人的问话打断了她,“想要参拜神佛,不必对着大方丈中陈列的土偶木梗。却看对岸龙门瀑布下、石桥旁的三尊堆石即可。”

“有何典故?”伊诺在两人之间探出小脑袋,他比鹿妈妈更为关心这些。文月惊讶地转头看着小男孩,笑容再度攀上她的脸颊。鬼族中人,其年岁不会在面容之上留下刻印,继而身死那日也依旧保持着二三十岁的容颜;文月夫人尽管年老,笑容满面时却也同样如青春少女一般。

“小男孩可知道什么典故?”

“课上矶贝先生闲谈时说过,曹源池之名来自禅语‘曹源一滴水’,曹源即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发源处,这‘曹源一滴水’正指是禅宗传下的法脉。这‘滴水’却也与明治时天龙寺的宜牧禅师间有些渊源。”伊诺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小教书先生的气派。

阿丽娜在一旁用着平津的口吻打趣,登时将次子头顶三寸傲慢的云雾驱散,“舒芙蕾在东京时还不似现在这样爱用些‘之乎者也’装点门面。只···”她说着,又突然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爱在口中说些秦汉典故,却要遭到肉身的暴力,这世道未免过于不公平;但倔强高傲如雅特利亚斯一家,又怎愿意再向恩人摇尾乞怜呢?

看着眼前二人都不再说话,文月便接上话头,右手远远指向池塘西侧的三块斑驳的大石,“世人总爱这么做,以萧然草木为苍首弃妇,以晚霞斜阳为佛陀圣光,以花鸟鱼虫为观音大士;这三尊石头也是,其中主立石为释迦摩尼佛,一旁横卧的石头便是文殊菩萨,稍矮的侧立之石则是普贤菩萨。妹妹心中有事,可对着祂参拜。”

阿丽娜摇了摇头,“我本是从弃绝了神佛的国度中来的人,今日也没有再去重拾佛龛的想法。在我看来,这三尊堆石同鸭川、桂川旁随处可见的磐石并无二致。正是这禅意盎然的天龙寺的环绕,才让这三座石头妄沾了佛陀菩萨的名号,一如犹太人在金牛犊旁跳着发疯的舞蹈;我却要将他们所铸的牛犊用火焚烧,磨得粉碎,撒在水面上。(出埃及记32:20)”

文月点了点头,又低头看向正远望龟山前、筑山上素白硬木的男孩。他的视线游离,一时在瀑布内外穿梭,一时又在龟岚二山的矮草高树之间横跳;仿佛林川中游生梦死的神明正用细细的蚕丝牵引着他的视线。文月夫人月前与星熊阁下通信时得知关于小男孩的消息:他的身份在圣洁中学内似乎有些许泄露,他本人也遭受了无端的霸凌。

掀开男孩身上的织物或许便可以看到显眼的淤青。可文月不能这么做,高傲之人若是被他人强行拆除屋门而看到简陋的厅堂便会倍感受辱;她相信无论是梅菲斯特还是阿丽娜都是如此。星熊也曾说过,万圣节晚宴后若不是那个男人失心疯了强闯民宅,她也绝不会贸然对这一家人施以援手,乃至于犯下大错,自己也不得不远遁东京都;前事不忘,文月不会掉进同样的窠臼,去伤害这一家人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心。

可···这接连不断的事情悬一悬就要了埃拉菲亚人的性命呢?文月纠结着。

“你要怎么做?”夫人问男孩。

“我愿参拜祈愿。”伊诺回答道。他没有说出自己想要祈愿的内容——他希冀神佛可再降下一场“天明大火”,将城中伽蓝古刹的佛像尽数烧毁,以免在此世间继续受辱,也少让基督徒、回教徒犯头疼病时还认为是Dieu对偶像的惩戒。

文月叹了口气,自龙门瀑布边也拂来阵阵冷风,像携带了桂川积年的潮气,让她膝盖与小腿隐隐作痛。皱眉困苦之余,文月夫人抬将起头,脑中回荡起伊诺所说苏东坡的七言绝句,口中念到。

“万顷茫然一苇浮,清风明月满江流。扣舷不是寻常调,桂棹兰浆千古秋。”(藤尾二州《题东坡赤壁图》)

阿丽娜倍感寒冷,文月扶着她进了禅房,又在暖和下来后往嵯峨野行进。

8

Itisatruthuniversallyacknowledged,thattheSundayisjustADAY.如果硬要说的话,对珍珠港的突然袭击不也正是发生在礼拜日吗?烦心事可不会绕着弯在工作日才敲响你的门,只有圣父才拥有第七日安心休息的权威——而贵志宗助不过是一个卑微的社会道具,在11月17日的这个稀松平常的周日同样不得安闲。

但贵志少佐不敢懈怠,本地近期的局势暗流涌动;宪兵队乃至陆军部都在尽可能绷紧自己的神经。盘查、潜伏、秘密接头、捕风捉影,恍惚间让人仿佛回到了大东亚战争时的那些日子;宗助明白这一串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的起头,是少将的弟弟小泉准的失踪——少将无疑因为这件事情大动肝火,随后做出的思考便是:小泉准的失踪很有可能是京都地下党和反日分子对帝国政府的挑衅。

作为下属,少佐没有由头对小泉阁下的抉择说三道四;但作为一个自认为是少将知心人的角色,贵志实在是难以理解这个无理的法令。即便小泉准的确是失踪了,而不是由着他倔强的登徒子性格二话不说带着新认识的狐朋狗友离开了京都,这件事情也应该首先视为一起刑事案件,交由警视厅和派出所处理;可眼下的处理方式却是直接绕过司法这条路,急匆匆地将卷宗盛放到政治事件的案板上。

难道是事关亲人让小泉阁下的头脑发热了?贵志会想到,少将确实提过那么一两嘴,他在农村的父母双亲让他好好照顾不争气的弟弟;但每次说起这件事,少将都是飘飘然,表现得极为克制······又或者说,小泉少将实际上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他表面上精于计算而实际上却对亲近的人充满了非理性的情感热度?

贵志实在难以判断,他的身子往后靠去,贴合在少将办公室中的真皮座椅上;有时扫一眼办公桌,普通的陈设摆得井井有条,国旗、墨水瓶、砚台、笔架等等;唯一不同的是一张家人的合照:时值大学毕业的少将和他的父母一起站在庆应义塾大学的广场上。又有时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灯,大正十四年的成色,如今却还能将半间房照的通明;颗颗挂下的玻璃吊坠蒙上蛛网般的尘灰,在窗外斜阳的润泽下仿佛被勒断的苍蝇头。与吊灯同样古老,甚至更古老的是房间中的壁炉;在黄铜的镶边上铭刻着一行隶书汉字:明治元年造于山口縣。

为了小泉准这个人渣却要把平城京搅得天翻地覆,即便是小泉少将的决议,少佐也感觉过于不值得——这样只会惹麻烦的,毫无日本精神的混账就算横死街头又有什么值得怜悯的呢?想到这里,一股寒意窜上少将的后脖颈。

油然而生的冷意让他不免心生疑惑:这许久未用过的壁炉如今生起火来是什么模样?

烧火用的木材是有了,但要在壁炉中简单地生起火来还需要走一些路;不过幸亏自己身在一间日本官员的办公室中,多的是没用的纸张。少佐抽出几张前几日的旧报纸,有的捏成皱巴巴的团子,有的则卷成长棍。不一会的功夫,他就将球形的纸团塞进壁炉的底部,又在上面叠加纸棍,摆出井字形的形状,最后才在顶层摞上木条。“五层宝塔”搭成后,宗助点起一根火柴,将它悄悄放在报纸团子的底端。

火焰慢慢爬上干燥的纸团,直到一点火星耐受不住木柴的诱惑,热烈地亲吻在椅子腿光滑的表皮上。但最后燃烧的火焰却不像少佐的想象那般旺盛,仅仅宛如凋谢的樱花。

真是丑陋,倘若它没有躲藏在这壁炉之中。

劈碎的椅子并不是干燥的柴火,烧起来欠点功夫,贵志这样思索着;从他身后忽地窜出一个特高课的职员来;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数九隆冬的天气里,脸上挂满了不断蒸腾的汗珠。

“报告长官!”

“何事?”

“宪兵队和秘密警察在搜查清理街道的时候发现了一名流浪汉,他喝了太多垃圾桶里的酒,烂醉如泥,他自称自己目击了一起事件。”

“黄汤灌醉了的流浪汉的酒后乱语也要和我报告吗!”

“特高课将他抓捕进特别审讯室,在我们拷打下,这个流浪汉清醒过来了···但他没有改口,他坚称自己在11月1日,也就是将军在二条城设宴的当天晚上,在某个街区附近目击了小泉准先生和一个外国人走在一起。”

那个外国人想必就是墨菲。“然后呢?”少佐问道。

“然后他们走进了一户人家,但随后又有一个人进了那家人的房门。”

“是谁?”

“那个狡猾的社会败类还想用这个消息和我们要点价钱,于是我们请他喝了一大桶辣椒水;他吃不住劲,跟我们如实禀报了,他是这样说的:‘老天爷,我只是一个流浪汉,认不得那么多人的长相;全日本我也许只认得出我的父母,首相大人还有另外四个人的相貌;而幸运的是,那个人就是这四人中的一个。我敢用我的生命作担保,那个人就是有名的黑帮大佬,般若组的组长星熊!’。”

贵志已经快对这个职员说书先生般的汇报风格不耐烦了;他连跺了几下脚,“这个无业游民说的话有没有依据?他说的那户人家是谁有没有去调查过。”

“调查过了!”

“那户人家的住户是一个俄罗斯人···她的名字是阿丽娜·雅特利亚斯。”

这个名字在贵志的脑海中如烈性炸药般轰然响动。那个夜晚小泉准带着她突然闯入了为少将而开的晚宴上。没有想到,看上去温良贤淑的女人——即便她是危险人物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博士的伴侣——却会和关东地区最有号召力的黑道有联系。如果小泉准真的色心发作强闯民宅,并最后和星熊起了冲突的话,这件事情造成的坏影响可就不可估量了!

少将和日本政府也会被陷于道德的低地;重要人物的亲属强奸未遂,黑道出手来主持公义——这又叫什么事呢!哪怕小泉准的死的确超乎了法律的规定,却也无法扭转民间舆论中的倾向性。不论社会是否噤若寒蝉、道路以目,哪怕是一粒异端的种子,贵志宗助也不想要在此时由少将亲手种下。

怪就怪那个小泉准!还有墨菲·安托万!贵志恨得牙痒痒。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工作吧,继续让人监视那个叫阿丽娜的。”

“遵命长官!”

夕阳西下,疲惫的少佐将几份有关宪兵队搜查过程中造成意外伤害的文件处理好后,便披挂上大衣,熄灭了本就微弱的壁炉火焰,静静地离开办公室。只有在周末之夜,他才可能像一个普通的疲倦的日本人一样,享受短暂的慵懒时光,让自己沉溺于酒精和华丽的大河剧之中。

受到少将的影响,贵志也偏好西洋料理。回家前,他从连锁超市中抱回来两纸袋的货物,包括洋葱、美国小胡萝卜、土豆、一块黄油、奶油、盒装牛奶和鸡腿肉;今天的他要做奶油炖菜。

能煮一手好饭菜是现代的独居者必备的生存技能。贵志少佐不常下厨,但他总喜好做一些自己只尝过一次的料理。每每回到家后,他才会发现自己买回了一些多余的东西;今天当他打开冰箱放东西的时候便发觉自己买错了牛奶,森永乳业新出品的大个盒装牛奶的体积过于庞大,无法塞进自家冰箱的上层。

“太大的牛奶盒,太小的夹层!真是该死。”贵志心烦意乱地将牛奶往水槽旁一放。

等等···少佐似乎想到了什么。

太大、太小、不匹配?难道这起闹剧不正是这样吗?

少佐开始回想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宪兵队和警察仿佛无止尽的连环工作,用“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姿态去扫荡京都府的大街小巷;从未经过任何侦查就草草认为“小泉准的失踪乃是京都地下反日分子向政府的挑衅”——如果小泉阁下真的是一个重视家庭和弟弟的人,那为什么他办公桌上的全家福中仅有他与他的父母?

少将只是抓住了这个机会,用弟弟失踪的借口去一次性清扫京都所有的敌对势力,将本地最大的黑帮劲牙组排除在外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一场大扫除便可以重新让帝国凌驾一切,而无需顾及庞杂的多方力量。

“特高课,我是小泉少将的秘书贵志宗助,帮我联系行动队C组的成员,还有小野美代子女士。”

9

自到釜山后,施瓦岑贝格中校身体一直抱恙;他将自己关在专门的套房中,时不时便看两眼文化调查员的记录报告解闷。整个调查团中,只有安杰罗·华伦斯坦一人要求行程之中自己必须单独住在别的地方;故而,他的文化记录报告的提交进度总是迟滞于当下的行程(因为总是联系不到性格孤僻的调查员)。

直到即将离开海南岛,那位才姗姗来迟送来身在日本东京的记录。周日当天,中校睡得腰疼,又不耐烦地抓过放在床头的稿件,翻到上次折起一角的那一页;昨日读过的内容已然忘了大半,但安杰罗的记录本身也没头没尾,断章去看也无大碍。

和历中将四月早时称为“卯月”(うづき),意为生长盛开。(对应格里高利历便是五月)初夏开幕,一向热络的东京都内几近为舞者、神官同神舆阻塞;伊始便是下谷神社的大祭,隔周是神田神社的祭典,至临近下旬时日,于浅草将举行三社祭。

初夏同美惠子太子妃照面后,疲懒春光下颇为不痛快的骨头也渐渐活动着,皮肤也不再红肿瘙痒,鼻翼难得清闲下来;于是立刻为过往的怠工耻辱,心想往中国去前还需多看多写;K君却总是一副哀伤的神情,近日里避我不见,当我向A夫人提起此事,夫人也未能弄明白他的心思,只是将K君的口信捎给我:三社祭人头攒动,有兴致可去远远望上几眼。

缺少素材的苦恼登时化作脸上的愁云惨雾,夫人见了便关怀我问道有无烦心事。我如实禀报后,她抖抖衣袖,欠身说道:家中几样物件,看得上可充作素材。

·····年前购入的天蓝色和服,江户风格的更纱面料,由印度的织工苦心制成;“寝ころんで酔のさめたる卯月哉”(正冈子规),悠闲而活泼;然值考妣新丧,心内郁郁难解,身披苍穹过于爽朗,惟有“白布缠根树旒旐”的梦闻;不合心境,可惜此物必须锁于匣中······A夫人又指了指放在灶台旁装糙米的器皿,若无其事地说道“八成是赝品,T执意说这是百分之百保真的濑户窑(せとやき)陶罐”。A她对家中的陶瓷制品不是很感兴趣,唯独倾心于一个铁红釉鸟形双耳瓶(A喜欢在手中把玩它,尽管不知道这样形状的瓶子到底可以派上什么用场)——据说,这是15至16世纪的泰国瓷器;因泰国中北部的宋加洛(Sawankhalok)的陶瓷业届时尤为兴盛,故而日本将泰国出产的瓷器统统称之为“宋胡录”(スンコロク);按A引述T的说法,这是从一个自东南亚经商而归的神户商人那里买来的,而这个商人又是从沙立·他那叻(SaritThanarat)元帅手下的军官那里买到的,而A对这类古玩生意的鬼话通通嗤之以鼻。

主人T并不那么喜欢绘画,而K君却异常热衷;家宅中所有杉村治兵卫、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的浮世绘都是为他而购,而他尤为喜爱铃木春信的美人画与东洲斋写乐的役者绘。铃木的绘图中常有和歌等古典文学为伴,内容却多为江户时代的市民风情与片刻的女子容貌,步履款款、气韵清致;1764年的锦绘《雪中相合伞》,飘雪中相爱之人立于纸伞下,黑白相衬,似对视又似逃开对方的目光,仿佛自成三千世界,与这因风而起的柳絮无关。铃木春信善用一种方法,那便是使画中人物的黑色服饰上点缀的设计加高,并同时往其中注入一种黑色胶水,这样便会更有光泽。K君为我介绍,作家一般多愁善感,原谅出于对友人的尊重,我不能将他所有私下说的话记录在册,但我无法忘记他结束时所说的话,以至于一定要见诸笔端。

“我不知如何评价,或许···便是‘落下灰烬的声响,听起来也如同电击雷鸣’。”

调查员先生对这般的记录相当热衷,尽管在中校看来他上交的报告简直糟糕透了——通篇都是个人的主要感受和无关紧要的琐事——但在生病之中,这样清闲的文字不会让他更加得满头大汗。其后的笔调多落于报告中“A夫人”的和服搭配上,有关她对安杰罗所说的东西,中校一目十行,草草便拂过眼球,但不知怎么的,他的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那夜里达芙妮小姐的背影来,久久挥之不去。

唉,自己奇怪的感情···中校重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敲门者并不打算争得房间中内人的同意便匆匆开门进来大喊一声“SiegHeil!”。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穿着整齐的礼服,中校看清楚她的模样后大吃一惊,因为这个人应该出现在今天招待文化调查团的剧院里。

“看过,我是联络员;但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安娜丽莎的话让施瓦岑贝格一头雾水。不理解···这又是为什么?他对这封电报的内容忐忑不安——自从火箭上天、克丽斯腾登月之后,德国和日本近期的关系十分微妙,甚至有剑拔弩张的趋势;身在日本势力范围的腹地,中校祈祷这千万不要是坏消息。

电报的发出者是一个施瓦岑贝格从未想过的角色——自己在匈牙利时的老上司,武装SSGuard旗队领袖奥托·斯科尔兹内上校。

但在如今这个关头,特种部队指挥的专家为什么要联系自己?莫非是有什么特别任务?中校依旧想不明白,他继续往下看。电报的内容异常简洁,没有对前因后果有最小程度上的交代,而仅仅是直言命令:配合在■■■的境外特工,抓捕A■■■·雅特利亚斯(现在■■■)、B■■■·雅特利亚斯并带回帝国领土,无论生死。(AA资料照片齐备,无BA近期照片)人员构成:■■■■■■■■■■.

PS.切勿伤害T■■·雅特利亚斯

10

直到11月17日这一天,安杰罗·弗朗茨·华伦斯坦和被他人认为是迷人女士的布鲁诺·麦芬·雅特利亚斯之间的亲密程度都超乎了随行人员的想象。甚至到了别人见到他们俩一起出现就会脸红的程度;按照施瓦岑贝格中校的说法,这两个人的附近弥漫着法国蔚蓝海岸糟糕的海风气味。

釜山内清洞剧院11月17日为德意志帝国文化交流团的成员们安排了一场朝鲜戏剧、扇舞与农乐的表演;中校来到釜山后就没完没了的生病,于是调查团的成员便缺了他一个位置。

中校的缺席让黑键和白垩都松了口气;尽管近来他看起来像是垂下了自己警觉的耳朵,但这个多疑男人的存在对于的确“心怀鬼胎”的两人就是巨大的阴影。今日看来又是一个良辰吉日,黑键想到。

不一会的功夫,舞台上的戏剧表演进入高潮剧情,唱词充满节奏,动作铿锵有力,情感流溢而出;尽管文化调查员的大部分成员都无法听懂具体唱词的内涵,却也随着演员的力度而感受到某种侵入心湖的波动。他们都点着头,鼓起掌来。

黑键稍稍扭过头去,看了看目不转睛盯着舞台之上的布鲁诺。

看上去,他十分投入。

“布鲁诺君,是时候了。”

对方却突然恍惚起来,用一种疑惑的神情望了眼自己;又很快猛点几下头,口中自言自语道:“是啊,是时候了,也要结束了。”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白垩让自己露出笑容,对着黑键甩甩几缕头发。

自己听见的是,快要结束了。黑键一清二楚。结束了?什么要结束了?他不明白,友人话语中的落寞和哀伤无法忽视;可这又是因何而起?黑键低下头沉思;他不能说不明白,但他的潜意识让他现在糊涂着。

“无论如何···”文化调查员先生觉得自己不能完全避开这个话题,“我们现在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至于···算了,没什么。”在说到这一句后,黑键猛然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抛下一个鱼钩让处于生死攸关的关节点的白垩分心。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白垩抬头望向他的眼神顿时明显参杂了不同的光晕,仿佛雨中的流浪猫看见可能收养自己的过路人。

“为什么···”

白垩的声音并非在反诘,他更像是在与自己对话。午夜的钟声敲响后,虚化的役者便会洗去自己脸上的粉墨,他们不再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有关偶然的怦然的心动,也黯然失色、昏暗无光。

Undallesgehtweiter(而世界照常转动)

alswrenichtsgeschehn(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此前呢?”白垩问道。

“这不重要。”

“是吗?”白垩的声音有点颤抖,他的手悄然放在身旁友人的手背上,“我相信本能的心不会骗人;我在吻你的时候,你没有抗拒,这是因为你是一个才华出众的演员吗?安杰罗。”

“不,我只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黑键耸了耸鼻子,用牙齿狠狠咬破自己的下嘴唇。

“现实?这个如地狱一般的现实吗?难道你在日本,在中国,在朝鲜都没有看到那些哀伤的鬼魂吗?”

白垩突如其来的质问让黑键感觉心口一紧;如他所言,自己已然不再是什么心安理得者;但如今探讨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这是美国人的灰姑娘童话,如今南瓜马车也将失去光泽,变成南瓜冷盘。黑键深呼吸一口,他面部肌肉团成一团,狠下心来恶狠狠地说道。

“我是国社党的成员,我是一个前途灿烂的德国人。这就是我的世界,而···其他的一切都只是让我们两个毁灭而已。”

说出这话的黑键感觉自己实在是让人恶心——这仿佛是在说,那些关于“你的世界”的断言不过是我当时的糊涂话而已。显然,白垩便是这样理解的。几乎是一瞬之内,男孩的脸就如死灰一般。

“我明白了,安杰罗·华伦斯坦先生,小女子告退。”说着,白垩站起身来,如曾经计划中的那样,扇了黑键一巴掌,目中泛着泪光离开剧院。

黑键无神地瘫坐在原地,他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些对着自己议论纷纷的人们;又僵硬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看着舞台上的戏剧。

11

在日本的雅特利亚斯一家中,不算上三叶与缠丸,只有身为德拉克种族的塔露拉身体强健,鹿妈妈同孩子们都称得上是“体弱多病”。家中的长工们说过,子一代中,越是大的,就越像夫人;越是小的,就越像博士——布鲁诺几乎就是个男性版本的阿丽娜太太,伊诺像是两人的结合体,萨沙则宛如塔露拉的影子。他们的身体素质也因之构成一个有趣的等差数列。

如今家庭中最为脆弱的三个人身在异地,自己却自我陶醉在东京的苦酒杯中,塔露拉感到心痛无比,甚至因此体温开始不停上升。当天夜晚坐上前往京都的列车后,白发德拉克便头疼不止,她将脑袋轻轻靠在列车冰冷的车窗上,随身携带的帆布包和模仿德川家康佩刀的打刀则抱在怀中。

如今全世界火车启动已然不再需要一声鸣笛的尖啸,塔露拉的目光无神地游离在重叠层层反射倒影的玻璃上,被她自己的人像、身旁乘客的人像、走廊过道对岸的种种如纱帘般遮罩后,铁轨旁荒野的草木鸟虫却似梦幻般躲在电影银幕之上,转瞬飞离至无穷远处。恍然中,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在转轨旁的沙坑中横向蹒跚,它的头顶跃过一直野兔;野兔毛茸茸的皮几乎都要脱落,露出狰狞的粉肉来。

博士闭上眼睛,匍匐在崇山峻岭间武士的亡魂同死去农夫的叹息又在她的头顶盘旋,他们的口中同时吟唱着圣诞颂歌,将圣父的名字用徽墨以怀素和尚的狂草写在自己的头顶。MerryMERRYmeRryMerrYChirSTmAs···那样的歌声,连带着佛经诵念、舒伯特的音乐、《爵士歌王》的音轨、里芬斯塔尔的纪录片、爱尔兰的踢踏舞,狂躁地将容易炸膛的乌尔班大炮抵在精神被高烧折磨的病患的天灵盖上,此时,作祟的死魂灵们,裹紧墨绿色的上衣,对着冬日的狂风高呼着“Shashow”,又高高抬起室町幕府的太刀,坐着后秦皇帝的车驾,骑着“长子西征”的高头大马,向残存的、冰凉的灵魂砍翻在地。

残肢断臂被头顶喷出的涌泉冲向下流,逆着满是汗液的莱茵河而上的竹筏上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男人长着张年轻的脸,而女人却是垂垂老矣。这是一对父女,父亲的四肢仿佛木偶,仅仅靠着皮筋捆绑关节摆动;他锈迹斑斑的棉裤上是几块锦缎补丁,上面绘制着伊凡雷帝杀子的图像。

“屠夫!”父亲开口说道,朝着残存的灵魂来了一拳。灵魂翻滚一圈,变成塔露拉·雅特利亚斯的模样。

“屠夫!”年轻的男人高喊着,他的拳头愈加凶狠地挥舞起来,仿佛唐人街商店中的招财猫。塔露拉朝后退开几步,却每每踩在滑溜溜的圆石上,又重新狼狈地跌回散发着焦油气味的汗液中;年轻男人的面目更加可怖,几颗螺丝钉和齿轮从他的眉眼中子弹般弹射而出。

冰山下活跃着的男男女女,和他们的故事···德意志郊野为“生命之泉”实验者的家属们所设计的“窝棚”中,埃拉菲亚人正向自己的父母热情地介绍自己的新朋友。

“您好,博士;可你到底是什么学科的博士?”

塔露拉膝盖稍稍弯曲,她一把撕扯开自己的衣领,让空气稍稍涌入鼻腔,对着四肢已然开始掉落的男人怯生生地回答道:“您好,我是优生学的博士。”

木偶的拳头继续如风而至。

博士,您如荷马在Limbo之中的巍峨城堡是由骨头和绞肉拼成的。彬彬有礼、气度不凡;莎草纸上横竖勾勒莱布尼茨与施莱尔马赫的赋格,羊皮卷上左右满是华兹华斯同弥尔顿的谶语。黄金、钻石、琥珀与大理石,这艘哲学家所乘坐的伊利亚特之船将停泊在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得意洋洋地享用着珍馐佳酿,以数字、西里尔字母将天使的号角声再度摹仿一次,吹响新世界审判的序曲。

白骨森森、鲜血淋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么多的账本,那么多的讣告,那么多的丧葬,那么多的头骨。从曼哈顿的广场到柬埔寨的贵族陵墓······

博士,西伯利亚平原上草木异常茂盛···

塔露拉猛地睁开眼,年轻父亲的话已经无法伤害她千疮百孔的被亚当、夏娃的罪所充塞的心脏;但木筏之上,年老的女人以哀伤却无情的目光扫视过她的每一寸藏污纳垢的皮肤时,她觉得自己的内脏都快要爆裂开来,从皮肤之下逃逸而出。

“不!不是这样的!我对你的爱不是毒药!”

塔露拉,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博士······你难道认为你一尘不染、洁白如洗吗?难道认为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犬儒主义的、厌世的目光扫视过你的世界,它就不再让人皱眉了吗?

“屠夫!我童年的好友因为是个瘸子被你们杀了”

“我天生残疾的苦命的孩子。”

你的自大,你的花花公子态度,你那懒惰的、自私自利的、幻梦的、自命不凡的态度,你那自以为为他人着想的自我感动!

年老的女人从口中呕吐出几个死婴的肉块,它们扭曲地爬到一起,长出了布鲁诺、伊诺和萨沙的脸。

你像秋风一样刮过我这片麦田,只留下了凋敝、残败和萧瑟···我恨你,雅特利亚斯博士!你杀死了你所有的孩子!你玩弄了我的心脏!所以离开京都吧,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像你的优生学将无数人杀死一般,无边的智慧的上帝需要屠杀万民来平息自己的愤怒,你是上帝吗?红龙!

承认吧,高高在上的红龙!

承认吧,高高在上的贵族!

承认吧,高高在上的血统!

承认吧!

塔露拉一时惊觉,她感觉自己身后燃起死亡般的紫色火焰,而一个面容陌生的德拉克战力其中,正抚摸着塔露拉自己的胸膛,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她所听到的一切。

我们还会相见的,那团死火中的德拉克说道。

12

夜晚,黑键几乎像一头公牛直接闯进了自己与白垩的房间;布鲁诺惊讶地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安杰罗·华伦斯坦怒气冲冲的神情。

布鲁诺还没有换下自己的礼服,他站起身来,窈窕淑女的打扮随着自己的身形一道行了礼;这个动作更是进一步激怒了自己的友人。黑键皱着眉头,朝着白垩努努嘴,“不要这样做,麦芬!我不是你的客人。”

“这是我的习惯,安杰罗君。”讲到这里,白垩稍稍一愣,“或许我开始习惯穿上这些华丽的服饰了,但如今我要脱下它们,离开你。”

黑键知道白垩还在生晨间的气,在友人按照原定的计划“愤而离席”后,没有哪个德国人、日本人和朝鲜人敢在这时候来打扰文化调查员;在他们看来,这个男人遭遇了不幸的情感纠葛——同计划不一致的是,安杰罗和布鲁诺的不悦都不是安排和伪装,而是实打实的争吵。

雅特利亚斯家的长子,“白垩”布鲁诺·麦芬·雅特利亚斯已经爱上了安杰罗·华伦斯坦。

仿佛在重新演绎母亲们的物语,白垩也走上了相同的道路;这条道路不会有任何人的赞许和庆贺,而只有唾骂、羞辱,火刑架与阿拉伯人的投石长鞭。可自己为什么要为此牵挂呢?就算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官僚或是社会知名人士,但也可以四平八稳地度过风风光光的人生;将自己过往的、现在的乃至未来的一切都抛弃,选择一种从未考虑过的生活方式;如果是这样,我才是真的疯了!

黑键苦笑几声,他曾读过点圣奥古斯丁的护教文;神父如是说:自伊甸园的堕落后,亚当、夏娃的子孙后代便永世带着先验的罪恶,其自由意志也彻底败坏,只会牵引着他们走向毁灭的地狱,而不能自主得救——直到圣子以自己死体的伤痕创口赎了人类的罪。

大门已经打开,我掉下了悬崖,已然不可能再回到大地上了。

他下定决心,这一日的踌躇已然说明了一切。自己并非是在独木桥和阳关道之间抉择,他早已经坠入罪恶的深渊;今日的彷徨,不过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回眸。

“一个纯正的国社党人,应当直接枪毙掉你。可是···”

白垩抬起头,等待着黑键说完自己的话,他楚楚可怜的眼神虽说并没有带着半点哀求,但依旧让友人不敢直视。

“我意识到我在进行选择,可这件事本应该无从选择。在一起将会毁灭一切,只有分开才能各自存活。但一种奇怪的感觉拖拽我的情感,让我在惩戒的沥青池同爱欲的香槟塔间彷徨,宛若亚里士多德的狗和布里丹的驴子。吾目所见,长老与哲学家们都在倾诉禁忌之爱的龌龊肮脏,可我想,这些禁绝而超凡的智慧和纯洁无暇的天使抛弃了我,让我自甘回到索多玛和蛾摩拉城中,去抚摸所垂涎的神性的躯体——布鲁诺·雅特利亚斯,你是那个将我抛弃到将被毁灭的罪城中的天使吗?还是那个用目光挑逗我的天使?我已无法听见修士的祷告,无法听见野心家的怒吼,无法忽视尘灰间流淌的血液泪水和堆放的尸首断肢,可你到底是谁?白垩,我愿意用余生去求索这个问题,即便要让自己同尼俄柏一样悲苦,眼看着所爱之人被勒托的子女射穿心脏;哲人的魅力黯然衰退,余下惟有以心脏的红血谱下的语句:‘当爱情发言的时候,就像诸神的合唱,使整个的天界陶醉于仙乐之中。诗人不敢提笔抒写他的诗篇,除非他的墨水里调和着爱情的叹息’(莎士比亚《爱的徒劳》)。”

黑键说完了自己所想到的所有话,他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说完后,卡普里尼调查员终于抬起头,他愿意直视白垩的双眼。

“万事成空不得贝,卿若垂怜尚可救。”苍白的男孩温柔地吟诵着《竹取物语》中的诗句,而黑键一步向前吻住了他的唇。

他们关上了灯。

13

梅菲斯特的内心有点忐忑;他心中敏感的羽毛觉察到了这一日的异样。

首先是街头巷尾。月初以来,宪兵军警们的层层关卡中,那颗拧紧的螺丝钉似乎终于松动了下去;在自己的上学路上,男孩们看到严肃的街警都疲惫地相互攀谈,游手好闲着拿嫌恶的眼神盯着过往畏畏缩缩的行人。瘦弱的黎博利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倒霉蛋才会故意出头,于是压低了自己的帽檐,装着秋日农民手中筛谷的竹筛子一样浑身发抖从军警的身旁踱步而过。他们在心底一定把自己嘲笑了上万遍,伊诺想到。

第二个异样的地方是学校。伊诺知道自己被很多人讨厌,但在大范围内他一直是个不起眼的人;可今天自打他一走进校门,就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在自己身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且他们指指点点的对象显然就是自己,每当梅菲斯特回过头去,私语者便宛若傍晚的群鸟般轰然散开,可眼眸之中猎奇的新鲜感丝毫未有消散。

这是怎么回事?伊诺弄不清楚;不过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一点不愉快,将自己的书包整整齐齐地塞进课桌抽屉里,期待着矶贝先生的国语课。今天他要尤其注意守护好自己的物品,在他的书包中放着自己辛苦写完的作文:上周五矶贝先生在讲完夏目漱石先生的《心》后布置的有关“勇气”主题的作文。

国语课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在此之前会有数学、世界史和生物。即便到了上课的时候,伊诺察觉到身旁弥漫的怪异的空气也没有散去;这种氛围让他不舒服,但忽地想到龙妈妈今天就会到京都,自己一放学就可以见到她,几丝心湖泛起的不适感便倏忽间消散入尘烟之中。

他感觉自己也许是露出了恶心的笑容,所以那些回头看着自己窃笑的女生也瞬间收敛了自己的笑靥。梅菲斯特不自觉地尴尬起来。

安妮小姐的生物课不在普通教室里上,她让所有学生在上课前必须到生物教室里集合。课间休息的时候,苦艾带着复杂的神情隔着座位瞄了伊诺一眼;她平日里也是端着张苦瓜脸,男孩对此并没有多少感觉——但配合上今天怪异的氛围,苦艾的眼神看上去都变得格外意味深长。

忽然,几乎不和自己交谈的女孩偷偷绕过自己左前方的课桌,朝着自己的方向低声问了句:“有人和你说过些什么了吗?”

伊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反应过来的他仿佛土偶木梗般痴痴地望着女孩。

苦艾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继续说道:“还没有人来跟你说吗?但有人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关于你的!”说完还没等梅菲斯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便扭头穿过教室的门。

落座的学生又骚动起来,亲昵地“耳鬓厮磨”着。混乱中,没有人听见讲台上的教师说了什么,只有梅菲斯特听见安妮小姐口中轻轻嘀咕了一句。

“死灰复燃的JüdischerBolschewismus(犹太布尔什维主义)。”

就在这时,木下和弗兰克两个狐朋狗友脸上挂着让伊诺反胃的笑容站在了教室门口。

“报告,安妮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喊道。

安妮小姐思绪正乱,没有惩罚他们,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不要磨蹭,赶紧进来坐好。梅菲斯特感觉到那迟到的两个男生一路上都在用滑稽的脸看着自己,等到两人坐好后,安妮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仿佛每一个音调上都在燃烧着火焰。

“同学们,你们知道本世纪和未来,德意志生命科学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吗?”

没人回答安妮小姐的问题,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安妮小姐锋芒毕露,任何不当的言辞在此刻几乎立刻会遭到安妮所擅长的疾风骤雨式的人身攻击。

“没人知道吗···是Bloodpurity(血种纯正)!是让一切败坏优秀的高等种族的遗传因子彻底成为历史,如同人类消灭天花病毒一样。但这些寄生虫寄生在人类的肌体上,它们就在我们的手足四肢之上,它们是什么?是布尔什维克,是犹太人,是斯拉夫人,是吉普赛人,是妓女荡妇,是乞丐,是同性恋,它们从德意志第二帝国时便一直在处心积虑地帮助盎格鲁-撒克逊人毁灭我们阳光健康的文明,滋长法国、美国这些病态文化的臭虫们肆意繁衍。我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战争,这场战争将彻底将人类历史从循环往复的病痛中解放出来,它将彻底终结一切堕落、龌龊、阴暗、扭曲、倒错,可现在居然在美洲大陆上,在东欧,在南亚次大陆,有人想要去颠覆这一切,将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回来,作为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生物学者都不能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能允许人类最伟大的航程被几个甲板下臭气熏天的舱室中反社会的、生活不幸以至于将自己的愤怒情绪倾倒向社会的坏分子所破坏。”

没人预料到安妮小姐竟然能够反应激烈到这种程度,或许是那捆德文报纸中的报道让她情绪失控。梅菲斯特在心中暗自摇头,根据理性的判断,生物课教师犯了一个大错误——尽管她是一个纯正的雅利安人,也是个根正苗红的德意志爱国主义者,在德国的平原上平凡得不能在平凡;但她现在可是身在日本的腹地,她的学生们多数是大和族与其他民族的混血儿,这些人混了什么血液呢?

的确,日本人被远在柏林的那些人“册封”为Ehrenarier(荣誉雅利安人);不过威廉·施图卡特博士(Dr.WilhelmStuckart)不也对犹太“混血”族群采取绝育措施吗?他们中不少家庭可是为威廉二世皇帝和鲁登道夫参谋长出生入死。日本的混血儿···完全无法想象未来人种计划中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同性恋···MamaD&D。

变态的产物···自己和哥哥弟弟的命运又会如何?

伊诺叹了口气,尊敬的老师一番话让他心情低落。在课堂上,安妮小姐向来都表现出聪慧、强悍、自信的一面,在黎博利男孩的心中,她的魅力甚至要和无与伦比的龙妈妈比肩;但现在,于他而言,这张光彩炫目的画皮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脱落下去,俨然露出一副战胜了的德国市民阶级面孔。最为恐怖的是,自己身旁一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亚洲面孔的学生居然都在安妮小姐这些言论的挑逗下,眼神中慢慢充盈着希望的光芒。

看来,很快就要世界末日了;伊诺想着。

忽地,在男孩身后乱哄哄的人群中潮汐似的爆发出哄堂大笑,而这波涛的中心自然是木下与弗兰克。他们的手中握着一叠作文纸,男孩没有看见,但一句熟悉的话从身后传来,直勾勾刺穿了他的心脏。

“我的母亲阿丽娜是我所见过最为勇敢的人。”木下仿佛莎翁喜剧中的弄臣小丑一样用着怪奇的抑扬顿挫将这句话读出。

分秒间,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伊诺好像听见了自己肝脏颤抖的声音,他一个踉跄转过身来,目眦尽裂,面部表情扭曲得像是要把木下和弗兰克寸寸切断吃掉一样。在他看来,这群头脑简单、愚蠢痴呆的野蛮人像猿猴看见可乐瓶一样把玩着自己满怀情感写出的作文——即便是他们只在这些文字上留下自己的指纹,都是恶臭难耐的!

小男孩几乎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刚刚安妮小姐的话就让他心烦意乱,此刻头脑更是跟火药桶一般。黎博利从牙缝中挤出自己的声音,“我奉劝你们不要这么做,识趣地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梅菲斯特突然强硬起来的威胁让木下等人十分吃惊,但弗兰克则是觉得情况更是有趣;他高高扬起自己的头,如山峦般耸立的鹰钩鼻仿佛蒸汽火车的车筒不断喷出傲慢的气息;他缓缓地说道,轰炸机一般投下一颗重磅炸弹,“伊诺君,你的家长是Lesbian吧,就是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博士她们。”

伊诺登时五雷轰顶,这件事情一直是被文月夫人所掩盖的,所以自己才能像“正常人”一样在学校里用功读书。显而易见,有人将这件事情泄露了出去;黎博利男孩猜测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早上那么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

“让我们看看你!”有人突然这样高喊道。

“解剖他!听到安妮小姐是怎么说的吗?怪胎!”这次的声音十分耳熟,是弗兰克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恶犬国度”的国民们一时鹰犬般聚拢上来,从身后用手臂捆缚住梅菲斯特的身子,原本还在十几米开外的木下将那叠作文一把甩开,三两步走上前来朝着伊诺就是一巴掌。

“你这家伙以前居然还敢这么嚣张!到头来原来是个变态畸形儿!说你没爹还真是抬举你了,原来连你老妈也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有一个女生站了出来,她一本正经地模仿安妮小姐的口吻,“我们应当以科学的方式来看待这种事,伊诺君也是受害者,他只是对自己身上的病症还没有科学的认知而已;就跟他的母亲异样,对自己的性取向没有做到科学的、符合规律的认识。”

她的喋喋不休似乎要牵扯出一段三十分钟的长篇大论来,弗兰克大为不满于是对从右侧抓住伊诺的林原裕之招了招手,示意他做点什么。林原笑着对身旁自己正捂着嘴偷笑的女友艾瑟尔说道:“艾瑟尔,你说蕾丝边造出的儿子和我们到底是不是一个生理结构啊?”

艾瑟尔终于忍不住,她放声大笑起来,捂着肚子蹲到桌旁,手臂无力地靠着男朋友的大腿,“哈哈,眼见为实!”

弗兰克和木下的脑袋上现在亮起了灯泡,他们一拥而上,将伊诺身上所有衣服都扒得一干二净。青春少年此刻正在对身体满怀羞耻感的时岁,自己瘦弱的身体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前来了个亮相,而众人丝毫不收敛的眼神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当场便会化为灰烬。

面目羞红地四处躲闪,其余光之中,苦艾摇着头从课桌后站起身,低着头离开了生物教室。这或许是她最激烈的选择吧,但友人的不忍无法减轻男孩的羞辱和痛苦,班级中的一些人撇开了自己的脑袋,但颇有进取心的绅士和淑女们似乎都要穿上白大褂,拿着放大镜对男孩的身体好好研究一番。

这场闹剧直到安妮小姐重新出现在生物教室门口还在继续。看见心情不悦的老师,木下灵机一动,赶忙跑到安妮的身边,一边做着鬼脸一边说:“安妮老师,我们终于抓到了一个活化石!看,就是伊诺君,您知道吗?他可是同性恋的儿子哦,他的老妈塔露拉·雅特利亚斯,您一定认识吧,那头蠢猪用自己的基因和一个妓女的基因混在一起造了这么个侏儒。”

木下的侮辱已经彻底超过了梅菲斯特的忍耐限度,尽管这个外在的世界对自己家庭明里暗里的羞辱几乎每时每刻都可以见到,但木下、弗兰克这群杂种混蛋居然能从口腔中吐出如此污秽的毒液,甘愿作了fascist侏张的伥鬼!无论是自己,还是龙妈妈、鹿妈妈她们,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要被这样羞辱残害,我们唯一的过错就是出生在这个满是原罪的末法时代!

伊诺几乎要吐血,他曾经相信“以温柔劝导那些对抗的人,或许神给他们悔改的心,可以认识真理。”(提摩太后书2:25),但此时此刻,他只想让木下的脑袋开花,让弗兰克的大动脉变成喷灌机器,让林原裕之和他的女朋友倒栽葱扣在酸液池里,让这个地方血流漂杵,或者像法国人所高唱的那样——

Qu'unsangimpur,Abreuvenossillons!(让不洁之血,灌溉我们的壕沟!)

14

家中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劲牙组的成员三头慧之子(MitsugashiraEnoko),她代表自己的大姐头来试探一下阿丽娜的虚实,并且代首领传达一个警告:京都府的空气与日紧张,建议早早离去。

阿丽娜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白发德拉克今天就会到京都来,必须要先和她商量过才行;更何况,伊诺是否有结束在这里学业的想法还无从判断——目前阿丽娜自己觉得必须要结束这种霸凌的状况,她认为梅菲斯特也不愿意受这个窝囊气;但到底怎样做才算妥当?早早退学只意味着逃避,而对雅特利亚斯一家来说,借用漱石先生的话,似甲野藤尾一般,只要自尊能出人头地,就连自家性命也都可以听凭虚荣市场的任意宰割;即便自己和塔露拉尚可以不要这张老脸,让伊诺如落水狗一样落荒而逃,不知会给这个小孩产生多少伤害。舒芙蕾正在最佳的青葱年华,羞涩而内敛,不懂得调节自己的情绪,他不安分的灵魂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蛮公牛,最后会顶伤自己的皮囊。正是缘于此,阿丽娜夫人才不会过分表达对伊诺的爱怜,尤其是在京都,男孩自以为自己来这里后就会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其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印证自己失败的结局,这任谁也不好受。

看着屋子的主人陷入迷途窘境,坐在接近门旁矮凳上的三头慧之子不置一词;她本也就不是救民于水火的菩萨护法,而只是扮演喉舌的角色,把组长吩咐的话交代一下罢了。

“雅特利亚斯夫人···”

“叫我阿丽娜就好。”

“阿丽娜,大姐的话我也带到了,京都不安全,你家孩子现在就已经遭了难,何况家里还有人命官司,这里已经是越来越危险了。前两天街面上出现了流氓混混打人的情况,事出反常必有妖,宪兵队要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了。”

“我总不能不生活。”

“这我无从阻拦,只是建议。”

阿丽娜扶着额头靠在茶几上,眼球滴溜溜转着,掠过浅绿色茶水和浮着的几根茶梗,神智时不时飘忽飞去,跑到若狭国的地界上去;可每每到这般地步,她又不自觉羞愧起来,想到自己的精神竟懈怠至此!

塔露拉来了,自己所面对的麻烦事都有了解决方法——这种惯性思维时常让阿丽娜懊恼无比,往日里在东京就是这样,没成想到了京都还没有太大的长进。当初自己信誓旦旦夸下海口,说自己可以照顾好舒芙蕾,可以处理好京都的林林总总,可现在要“收回成命”,羞答答地躲回红龙的荫蔽下,即便不当场羞愧而死,埃拉菲亚人也恨不得当场毁容,变成别人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恶狠狠地一拍身旁的茶几,发出的清脆响声吓了门旁的三头慧之子一跳;阿丽娜弯着腰,一摸自己的下巴尖,作出诸葛孔明军师的姿态,语气斩钉截铁,“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哪怕是要离开京都也得把伊诺的事情完成,我需要到学校去讨个说法!”

“被欺侮的孩子的家长跑到学校理论,怕不是会抱薪救火?”

“放心好了,梅菲斯特不是一般的孩子,我必须让自己的姿态更加清晰,向他表明鹿妈妈是他坚定的同盟。”

伊诺在学校里打伤了同学;说是在生物课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空的鹅颈瓶狠狠砸了同学的后脑勺,又用砸碎的玻璃片割伤了另一个同学的皮肤。现在,男孩被临时关了紧闭,而受伤同学的家长都已经到了学校···受伤的同学一个叫木下·X,一个叫弗兰克·X。

“出什么事了?”

“伊诺在学校里出了点事,我得马上去圣洁国中一趟。”

“可···唉,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这样好吗?”

“早鬼姐不想欠星熊什么人情,路上也有几个信得过的小伙子。”

蓦地,公寓前街道上的人群莫名焦躁不安起来,远处几个人骂骂咧咧互相推搡,一时正如波涛般汹涌到阿丽娜的身旁,分开了慧之子和阿丽娜,两人之间一前一后渐渐有了点距离。夫人同劲牙组的女人有同样不安的直感,但次子的烦心事萦绕在她心尖,压住了刺客杀手般的直觉。

可一时的疏忽便可有杀身之祸。此刻太阳忽地被两三朵残云遮拦半边,晃眼的金光扫过街头,大大滋养了慧之子心湖之畔焦虑的芽苗,白驹过隙后便茁壮为一棵参天大树。她赶忙转向阿丽娜所在的方向,距离后者不远的人群中,一个衣着朴素的佝偻女人慢吞吞地拖动自己的步伐,手中握着一根不停在水泥地上戳着的桃木杖。

没成想,还没等阿光做出任何反应,佝偻的女人突然直起腰背,反手抄起原先当成拐杖的桃木棍,朝后狠狠一抡,仿佛雷霆霹雳般击中阿光的下巴,窜上末梢神经的刺痛感令阿光的平衡感仿佛瓷器瓶般粉碎,双膝瞬间一软,整个身体扑腾一下撞向人群。

放倒劲牙组的小弟后,知道自己的伪装已被看破的女人二话不说直朝着自己的目标扑去;她分开人群,脑海中念起贵志宗助少佐对她的嘱托;昨日夜里,她得到少佐的命令,带C组行动队一道发动城中几个臭名昭著的流氓头子,他们对劲牙组号令天下的局面素来不满,此时有皇家政府的招抚,一个个自然从善如流;小野美代子被安排的任务便是监控阿丽娜·雅特利亚斯,必要时对其造成直接的伤害。

小野暴露身份后,三头慧之子眼看阿光眨眼间被放倒,拔腿便朝阿丽娜跑去;然而布置伏兵的可不止劲牙组一个,慧之子刚跑出几步,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拳头甩向自己的脑袋,她敏捷地闪身避开,一个飞踢撞开乔装的“上班族”,可另一个拳头的主人很是狡猾地扑倒在地,仿佛舞者给慧之子来了一连串的扫堂腿。

到了阿丽娜身边,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埃拉菲亚人忽地抬起右手迅雷不及掩耳地给小野美代子来了一记掌掴。动作的时机、速度和方向都超乎了小野的预料,在后者的感受下,便是言灵同恶鬼附身的忍者从子虚乌有之地向自己发动的突然袭击。美代子连忙朝身后跳去几步,重新整顿数秒,又继续挥动自己的桃木棍汹涌而来;披在阿丽娜身上忍者混淆视线的黑衣终究会脱落,一个病弱的孕妇又如何可能单人抗衡特工杀手?

小野的桃木棍最后瞄准了埃拉菲亚人的腹部,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正在妊娠期;桃木棍毫无慈悲地落在身上。

阿丽娜感受到的剧痛让她误以为自己要被拦腰斩断,神智再度迷离到若狭国的地界;小野美代子的袭击仿佛吹灭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缕烛火,钻心刻骨的阵痛恍惚了意识,在稍稍回过神后,一旁的特工同流氓们早已没入人群的波涛。阿丽娜摇摇晃晃,心中被悲戚填满,这时候重重摔在地面上,自己的生命便会断弦,但伊诺的事怎么办?自己还没有见到塔露拉呢!命运居然可以如此无情吗?

无济于事,她朝下坠落,紧张痛苦地闭上双眼。

可突然,一个滚烫的、颤颤巍巍的身体靠在了自己的背上;阿丽娜松开面部紧张的肌肉,模糊的眼帘前的身影,是近日只在梦中同自己亲昵的那个人,穿着猩红的长袍,在白雪皑皑中尤为醒目。

埃拉菲亚人觉得,无论那个人此时说什么,自己都会不争气地大哭然后扑进她的怀中;所幸,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吻了自己的脸颊。

15

伊诺感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仅仅是挨了几拳,被教导员臭骂一顿后关进禁闭室,对他来说却像是在瀑布下已经被冲刷了一个甲子的时光。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明明只是发生在几十分钟前的事情,他的记忆开始模糊。回想起来,当个体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脚下已经趴着脑袋被打伤的木下。他们说,突然发作的梅菲斯特巧妙地挣脱开其他同学的束缚,像一只潜行的猎豹般闪身至木下的身旁,抓过他的脑袋朝着课桌的桌沿狠狠撞了过去。

幸运的是,木下的花岗岩脑袋好歹占了个结实的优点,他没有死,只是流了很多血。梅菲斯特在搞清楚现场的情况前就被学监拽走关进了禁闭室,他草草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连带着疼痛的身体和内心一道被摔在混凝土地板上。伊诺记得凶巴巴的学监临走前还幸灾乐祸地说了句——看看你之后要面临什么吧!

不消分说,自己家的故事早就以各色各样的版本传遍了圣洁中学的每一个耳朵。这些个平日里对着家境优渥的崽子们大气都不敢喘的鹰犬们,此刻终于薅住了一头落水狗的后颈;金字塔上的块块长石,层层积压,而伊诺体会到了最底层的石块的感觉;一切人歧视一切人,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情况可谓是糟糕透顶,伊诺从没有像此时此刻那么疲惫过。暗地里挨的拳头和耳光,外加上数不清的污言秽语仿佛跨越时空地用火燎的长针刺穿一根根敏感的神经;淤青同累累伤痕都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自己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了同学。就算拿到公正的法官那里,也不会有别的审判结果。

那群人估计已经联系了木下那个爱子心切的父母还有自己的鹿妈妈;木下的二老心里怎么想的,伊诺管不着;但鹿妈妈到底会怎么想呢?这是让小鸟最担忧的事情。

也许谈不上失望,抑或是遗憾。

几个月以前,龙妈妈和鹿妈妈对自己说,希望他可以找到更多爱自己的人。几个月过去了,事实证明不过是徒劳;恰似让一个天生的残疾人去报名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圣洁中学的每一面墙壁都粉刷着成片的暖色,惟有禁闭室是真皮的创口,羞羞答答露出灰黑色丑陋的脓肿。由学监所重重关上的厚木门同外部的回廊浑然一体,仿佛从未打开过这个缺口一般。不明真相、好奇的学生们七嘴八舌从门口踱步而过,按捺不住自己转头侧目的心情,他们也许想要知道今天又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倒霉蛋遭了校规的惩罚。

Комнатноерастение(室内植物),鹿妈妈教过的俄语单词;初到京都时,忧心忡忡的母亲口中反复念及,让他学着Комнатноерастение的精神,收拢好自己娇嫩的枝叶,不到瓜熟蒂落的地步便三缄其口即可。梅菲斯特有不同的见解,骨髓中的孤高自傲鞭策着他不断对旁人露出胸膛上闪亮洁白的羽毛与一颗仿佛石榴般剔透玫红的心。于是他栽了跟头,落了今天的下场——男孩如是自嘲着;母亲的人生经验依旧没有失去适用的环境,从西伯利亚到欧洲,再到日本,旧世界的一切都不得再仰头过活。

上课铃再度遥遥响起;隔墙的熙熙攘攘平息下去。死寂的海涨了潮,空空如也,平静环绕着男孩。

蓦地,宛若初春的炸雷,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从厚木门的另一边响起。门被打开了,可出现在伊诺视线中的不是木下愤怒的父母,也不是那些冷漠的教书匠,而是“失踪”的卓雅;或者按照伊诺喜欢用的称呼,带着苦艾酒味道笑容的苦艾。

卓雅满脸凝重、眉头不展,她将一串黄铜钥匙又偷偷塞回自己长裙内侧的口袋里,这可能是鬼马精灵一样的她从有时昏头的校监那里顺走的。可少女此时为何出现,梅菲斯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走吧。”

“去哪里?”姑娘没头没尾的话更让伊诺困惑。

“爱去哪里去哪里,你呆在这里做什么?”

梅菲斯特苦涩地指了指自己的右手,又转头望向依然愁眉不展的卓雅,“你当时没有看见吧,我把木下打伤了,现在被关在这里等着受罚。”

卓雅对此则是毫不以为意,一声冷笑从她的鼻腔中挤出。

“那是那个小兔崽子活该!”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可惜校规和法规不会那么认为;校方现在应该已经去联系了木下和我的家长。她们很快都会过来,之后才是麻烦事成堆的时候;卓雅你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少女侧身靠在了门框上,眼神时不时瞄两眼空无一人的走廊,警惕着任何可能经过的人,她的语气一向毫不在乎,“雅特利亚斯君,你有想过自杀吗?”

自杀。这个词在伊诺的脑海中炸响。

卓雅的话击中了他,始终拿着屏风挡住脸庞的黎博利的脑海中,这个词汇一度环绕着,今天也一样。尤其是犯下了这样的“罪行”,随之而来的各类繁琐事项会给不堪重负的鹿妈妈和龙妈妈再来一个致命打击——伊诺绝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成真。自然而然,轻生的想法茁壮成长;只要自己这个麻烦的源头被解决了,这些麻烦应该就会息事宁人吧。

他拿不准,但值得尝试。

可自杀不也会给MamaD&D带来致命一击吗?这是伊诺顾虑的事,不过“长痛不如短痛”,也许这样没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雅特利亚斯家的人可不会轻易自杀!”

卓雅忍俊不禁,“我可不是当自杀的教唆犯的。但你说的话也是在扯谎;你被侮辱欺负的事情告诉家长了吗?就算告诉了,你也没有真实把心底事都吐露吧!这样的情感会积压下来,刚才在生物教室的突发事件就是例证。Представляю,какужасновысебячувствуете.(我可以想象到你的感觉有多糟糕)因为这就是我曾经体验过的阶段。”

梅菲斯特打断了少女的话,“卓雅·别斯科夫同学,不要用你我的经历相比对。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别那么容易生气,小鸟。你看看我,随着父辈从苏联叛逃,如今混了个中间阶层的地位,能在古城上一所好的国际学校;这里安静得有时会让我忘了自己还是个俄罗斯人···父亲胆小怕事,时不时还能幻听列宁格勒和莫斯科沦陷后广播员沮丧的声音;可我已经不会了,苏联和那个世界都仿佛从未存在过;如果你愿意坐在这里乖乖挨打,那么我是你最好的结局。黎博利小子,在下相信你一定有寻短见的想法,当然,这是因为我以己度人,因为我在刚刚备受排挤的时候也每天寻死觅活;找一个同自己毫无关系的高楼一跃而下,或是吞下一大把安眠药,死得人尽皆知抑或是默默无闻,总归可以落个清静。当然,身为你的朋友,如果你现在自杀,我会想法设法打断你的腿,让你甚至爬不到有窗户的地方;现在你自己选吧。”

苦艾不希望苍白的男孩重新在她的车辙上前行,亲身经历告诉她被这个世界同化的结局。倘若自己的父辈是懦夫软蛋,那自己就是个洋葱···没有“死”的表皮,亦无“生”的“芯”。

男孩的选择是什么?

“可这样。”

“拜托!没有什么‘可是’,你那对同性恋的家长有想过这些吗?至少她们年轻的时候也不会瞻前顾后吧;如果你要留下来,就呆好;但如果你要走,就不要顾虑——顾虑会让你变成哈姆雷特,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结局。不要试图讲道理,不要试图给自己辩护。让你前进,你就逃跑;让你闭嘴,你就喧闹。”

合目无声的正义女神已让屠杀的法令肆虐人间,便无需再度于牌桌上扮演老实的赌徒。偷窃、砸抢一切,将自己从“人”的身份中扔出,直到他们不得不和你握起手来。

伊诺咬了咬牙,卓雅的表情模糊起来;只见她的目光没有在黎博利男孩的身上停留多久,就抬头望着禁闭室的天花板若有所思。伊诺二话不说便朝门口跑去,他只管往前跑,往家的方向跑,而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禁闭室里,苦艾依旧停留在原地;男孩跑开去,惟有迷茫和无助;但留在此地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二度攀附的罪恶感所压垮,自己仿佛是穷凶极恶的赌徒,用这个男孩的人生做了一次意料不到的赌博。他或许会走到另外一条和自己不一样的道路上去,可这真的好吗?

但做就做了,轮不到自己再去后悔!对于伊诺来说也是如此。

卓雅低下头,朝着一个自己早就应该奔赴的方向走去。她恨弗兰克、木下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今天的她,要结束洋葱般的生命······

而奔走的男孩不顾一切,来回摆弄的骨头仿佛要从皮囊中跑出来;和自己单独站成一排。

苦艾说的不错,如果说身边有什么例子的话——鹿妈妈就是一个鲜活的证明。她黄金般的品性似乎在这座城市只是隐忍的必需品,哪怕如此,他们也没得安稳日子可过活。伊诺没有忘记那个晚上,两个粗鲁的家伙闯进自己的房子里,对鹿妈妈拳打脚踢。

他爱阿丽娜,但绝不会想再去重蹈母亲们的覆辙。二十年的隐忍退让换来了什么?若不是因为龙妈妈本身含着银汤匙出生,自己也早已会像卓雅·别斯科夫一样。

男孩相信塔露拉和阿丽娜都会理解这一点······她们恪守的“永远目视未来”便藏着这个道理;若是眼下的现实没有未来又当如何?母亲们似乎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大哥的状况被扔在了她们的面前。

活不下去,就跑吧,别讲道理,别管风言风语。

他要逃跑,要把这告诉鹿妈妈;然后他们都要逃走,将所有糟心事弃之不顾,扔给这群饕餮之徒们。

抱着这种想法的伊诺连续下了好几层楼梯,直到临近二楼,一个穿着如同奇怪浪人的家伙和伊诺相对而来。伊诺不敢抬头,此刻他不想被任何人撞见,心中考虑的是:万一是苛刻的学监,那自己可就惨了!

“浪人”突然伸出手来,在梅菲斯特看不见的地方忽然一下抓上他的衣服,将他用力举到半空,惊恐的双眼只朝那个人望去。

发红的双眼,倦怠的面容,外加被汗水浸透、看上去油汪汪的银白色发丝。伊诺完全没有预料到出现的人是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天使承受圣父的诏令,救下将被乃父献祭的以撒,如今又让龙妈妈来救自己吗?伊诺有些恍惚。

两人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穿透了整座校园。

16

卓雅·别斯科夫,口袋中揣着遗书,跳楼自杀。

窃以为木下、弗兰克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们“杀”了很多人,包括我在内。

限りあれば吹かなど花は散るものを心短き春の山風(时之有限花吹散,此心归于春山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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