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安V的自白

*标题来自安德列耶夫《毒蛇的自白》,中间莱伊说的"Iwasinthefuneralbusiness"是《Polar》里黑凯撒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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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forValentine.

000恨之欲其生

“真有你的,莱伊。”

贝尔摩德看着波本的脸说。她的语气如同叹息。

此刻这是被她化妆成莱伊——或者说赤井的一张脸。赤井秀一的肌肤是偏暗的象牙白,几乎可以说是细腻的,一种漂亮而淡漠的颜色。

波本用漂亮而淡漠的眼神回看她。赤井秀一的绿眼睛。

“你到底对我们小波本做了什么,搞得他神魂颠倒,连你死了都不放过……”

贝尔摩德装模作样地继续。她的台词功底仍然很动人,这是一场对死人低语的独角戏。

“赤井秀一没有死。”

而她唯一的观众回应。他仍然顶着那张脸,场面就一时显得猎奇。看上去像死人本人正在为自己辩护。

贝尔摩德耸肩:对对,你说一万次了。

“他没有死。所以快点出来吧莱伊,你的小甜心都被逼疯了,你还舍得和我们玩捉迷藏?真了不起。”

“……”

那双绿眼睛里出现了一点愠怒。这是一个属于波本的表情。

“他还活着。”

波本第一万零一次重复。贝尔摩德安抚似地举起手,看上去依旧不以为然。

“随便,你说了算。反正你们两个本来就很奇怪。”

“自从很久以前,你飞去美国那一次——”

(这就是、很久以前那一次的故事。)

001Monday

赤井秀一透过舷窗往外看,跑道正在夜色里加速后退。

窗上的雨点向后奔流。机舱外头是大雨的深夜,这趟班机延迟了两小时终于起飞。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赶不上时限。

请将您的手机关闭。头上传来甜美而平滑的声音。或调整为飞行模式——

而飞机的引擎发出轰鸣。现在这感觉像某种刑侦剧的经典片头,告示牌啪啦啦一阵翻动,无机质的数字在背景里逐帧切换,最后定格下来交代时空。

地点:达美航空,DL868航班上

就是这样。从西雅图飞往洛杉矶的直达航班,预计航程是两个小时又四十分钟。

降落的时候肯定已经过午夜了。赤井看着窗外,跑道尽头闪烁着红色指示灯。

警告的颜色。危险的颜色。不可接近,不能碰触,在夜里依然耀眼的颜色。

不久之前,莱伊从组织里叛逃。就在同一天他离开日本,飞机在夜色的掩护里升空。

那时他往下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见了一些光点。闪烁、迫近的红色;或许那只是跑道灯。也可能来自追杀的枪口,红外线瞄准镜。或者那是警车吗?地面已经太过遥远,他看不清晰。

那些鲜红的光点盯着他离去。有一瞬间那感觉像无数只眼睛。

从此他的身影烙在了某个人眼里。从那一夜开始,追逐在他身后的人。赤井秀一把那个人的眼睛染成了鲜红色,用他的名字,他的血,他们曾一起做过的事。

禁忌之园的苹果树下,蛇信吐出鲜红诱惑。悖理红的恶之花在园里盛放,那些屈服于欲望的夜晚,分不清是莱伊还是波本的血滴在床上。

苹果花,血和夜晚的香气。波本的声音。

此刻的赤井秀一凝视着窗外,有鲜红的灯重新出现在夜里。

警告。危险。邪恶的,那条蛇睁开眼睛。

嘶嘶吐信,分明温柔,充满爱意的声音。

我爱你。

(两小时前。)

西雅图,西塔科国际机场。主航站楼。

所有旅客都看着他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一路滴水的痕迹。落地窗外疾风骤雨,闪电从夜色里劈落,划亮他眼前一些人的表情。

那些人不自觉地让开了。赤井想自己的脸色八成不太好看。

——太可怕了。

莱伊第一次对波本沉下脸时,对方曾这样说。仍然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一边点了点他不悦的唇角:

你的脸。这样出门会把小孩子吓哭的哦?

现在赤井秀一的脸可能比莱伊更可怕。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已经缩进了母亲怀里,似乎之前的闪电都不曾让她如此恐惧。

这样下去他肯定会迟到的。等到他抵达洛杉矶——

明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了。他甚至没空收拾任何行李,随身只带着配枪。

点四零口径,FBI常用的格洛克手枪。他在来时路上才匆匆申请权限,让上头给他核发持枪登机的证明。

“我要去洛杉矶。”

迫切地。本能一样,无暇思考,像奔赴一场无法迟到的约会,即使他带的是枪而非一把玫瑰。

那么,那个人肯定在那里嘲笑着吧。航班延误想必也在他的掌握里。他精确地计算发出邀请的时刻,让赤井注定赶不上这场约会。

赤井清楚地晓得这件事。自己肯定会迟到的。

而西雅图的候机楼外仍然大雨滂沱。赤井的视线朝大厅扫了一圈。

在他身旁有个少年戴着耳机,盯着手上的屏幕。这是目前唯一没有远离赤井的人了。或许他沉浸在手机里,没注意到大家都对这个一身寒意的男人敬而远之。

那只手机上是某一场MLB重播。开季以来就被连续横扫的西雅图水手队,这一次客场作战,对手是洛杉矶天使队——

狙击手的视力有时也是一种困扰,擅自看清别人的屏幕并不礼貌。赤井移开眼神,重新望向窗外的夜空。

在那里不停不停下着大雨。波诡云谲的夜色里,阴云如同海浪翻涌。

西雅图水手队。

现在他想,水手很快要穿过这片危险的海了,但在洛杉矶迎接他的并不是天使。或许是海妖之类的怪物,等着把他拖进深深的海底。用魅惑的、夺命的歌声,轻而易举就让人死去。

波本的眼睛。

啪擦。

轻敲两下,打火机点起又熄灭。这个动作在他指尖重复了一遍。啪擦。

……

身旁的少年好像终于意识到不妙了。但现在起身也不对,他僵硬地坐在原地,甚至不敢放下手机。小女孩的母亲把她抱得更紧一点,露出害怕的眼神。某位老人窥视赤井几秒,终于像下定决心那样看向服务柜台。

“——抱歉,先生。”

机场地勤站到他面前时,赤井终于从棒球帽底下抬起眼。他当然早就意识到有人走来了,只是懒得提前反应:

“什么事?”

被受惊旅客找来的地勤抖了一下。他也只是个普通人,难以承受FBI王牌的超级低气压。

“打、打火机是危险物品,恐怕您得在上机前把它交出去,而且这里……”

“我知道了。”

赤井冷冷看他一眼,把打火机收回了口袋里。现在地勤好像要哭了。

“不好意思,先生。”

然后第二个人来了。这次是航厦的巡警,几个旅客躲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简直像发现了潜在的恐怖份子那样。

太过分了。赤井想。我不是很配合吗?

当时的波本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俏皮地叹气。你怎么办呢莱伊。

顶着这——么凶的一张脸,除了我还能有谁不怕你?

“很抱歉,这是例行工作。请问大名?”

眼前的航警说。措辞显得很客气,但眼神很严厉。他和那些乘客一样戒备地看着赤井。

不是吧,你认真怀疑我是恐怖份子啊?

赤井把手探进另一侧口袋,先摸到自己的手机。他从手机边上抽出证件,FBI的工作证上夹着执法徽章。

联邦调查局,他说。西雅图分部。

“我姓赤井。”

航警的眼神从戒备变成了难以理解。他翻过赤井的证件,来回把照片看了三次,直到赤井终于不耐烦地摘下帽子。

现在航警确实看清了他的脸。但他这一抬手也带起了外套下摆,对方同时看见了底下的佩枪。

“……我明白了。”

倒楣航警生硬地开口。赤井,呃,探员。

“但是,如果没有事先申请,你不能直接携枪上机。请把枪和子弹分开,空膛上锁,进行托运……”

赤井把刚刚得到的持枪证扔给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他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和谐。

又来了。就是这种感觉。

莱伊在组织里出任务时,有时候也需要带枪。那时他就像这样,朝海关出示几可乱真的许可证;在他身旁有个伪造这种玩意的专家。

那似乎只是不久前的事。一次又一次,波本替他把照片印上假证件,在那里写着诸星或其他什么假名。每一次成功混过检查,莱伊就在心里松一口气。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时波本就会抱怨。连不满的样子都很可爱。

——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不相信我吗?

那确实只是不久前的事。此刻赤井秀一能拿出真正的证件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留着莱伊的习惯。莱伊会在交出假护照时屏住呼吸。

甜美的,含着笑的,抱怨的。这张照片应该拍帅一点。算了,你长得太凶了。

——你不能笑一笑吗?

闪电照亮大雨。

波本。一次又一次,这个名字出现在夜里。天使一样,海妖一样。呢喃的爱语,死神的诅咒一样。

这是致命的邀约,一场向死的约会。或许连死也无法摆脱的。

波本。

赤井微微扭曲了一下唇角,他想自己应该是笑了。这个表情肯定很吓人,因为他方圆十公尺内的旅客全都打了个寒噤。

眼前的航警手一抖,把他的持枪证掉在了地上。

那个小女孩终于大哭起来。

(四小时前)

西雅图,丹尼三角街区。

赤井被调来西雅图并不太久。最近FBI正和当地警方合作,排查一些寄给州长的爆裂物包裹。他们安装的秘密监控显示,那些包裹就从这附近寄出。

结果还没来得及细看,监控就遇上了一点小意外。西雅图电力公司在街区进行维修时,意外发现了那些秘密摄像头。现在FBI不得不前来交涉,让电力公司不要拆掉这些东西,也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只是很寻常的工作而已。赤井对这类交涉已经驾轻就熟。或者说比起交涉,更合适的用语是谈判,压制,直接抬出联调局的头衔——

即使在那里,似乎有某种微妙的不和谐。

就是那种感觉。

事实上,擅长谈判的人从来都不是赤井秀一。在最初加入FBI时,他的学位是数据工程专业。修了四年都和谈判毫不沾边。

那个擅长谈判的人是莱伊。是在组织摸爬滚打过几年、不择手段的卧底。他经手了无数交易,每一次都顶着压力不容失败,就这样变成让人闻风丧胆,无情的谈判机器。

当然狙击手的技能并不点在说话上。后来那些交易对象提起莱伊,都说他交涉风格太不优雅。讲好听点是雷厉风行,白话就是乐于使用暴力。在莱伊出现的谈判桌上,最高纪录是坐下到拔枪只花三十秒。

(或许并不很久的很久以前)

——你太糟糕了。这样一点美学都没有。

有一回波本如此评价。这是个真正的说话专家,对兵不血刃的艺术向来很有一套。

莱伊只是对他吹掉枪口上的烟。

——那下次你来。

于是下一次波本真的和他一起去了。确实是相当难得的一次。

——好吧,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当时波本站在他身旁,抱着胳膊。交易对象来了超过十个人;这和说好的不太一样。

——我们老大要他。

结果为首的人往波本一指,语气毫不掩饰。波本微微抬了一下眉,莱伊仍然是不为所动的扑克脸。

——......。

——如何,给你三分钟考虑。

对方朝莱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像是认定波本只是个花瓶副手一样,完全没向他投去一眼。

——比原本的条件划算吧。也就一晚上而已,反正你们组织常干这种勾当不是吗?只要把他交出来,说好的货就......

他甚至没能把这句话说完,莱伊就干脆地反手一拳,狠狠打在波本小腹上。这一下猝不及防,波本连叫都叫不出声,踉跄两步剧痛地弯下了腰。

——!

莱伊右手接住他身体,左手又果断朝他颈侧一压。这是阻断意识最快的方法,透过感压反射造成晕厥,用时甚至不超过一秒。

——三分钟太多了。

他淡淡地说。失去意识的波本像布娃娃那样软在他怀里,脑袋无力地垂下。

——我做决定向来很快。

就在他把波本交出去的同时,基安蒂震撼地放下望远镜。

——搞什么啊?!

她就在远方的观察点上,替这次任务盯场。在她身旁还有另一个狙击手,对方性格绅士枪法也准,和他搭档时基安蒂通常很好心情。

但今天她的心情大受影响。这是搞什么啊?她重复了一次。

身旁的苏格兰微微偏过头。他似乎并不惊讶。

——打起来的话,就拿不到货了。那样琴酒会不开心吧。

你很上道啊,在他们的镜头彼端,交易对象正眯起眼睛说。莱伊漠然地看他一眼:东西给我。

这一次的局面和从前确实不一样。对方比说好的来了更多人,可能对莱伊的作风早有听闻,一言不合就准备开打。

那么。

如果是这样的阵仗,就算是莱伊加上波本,估计也很难脱身。交易也选在不便瞄准的地点,远方这两个狙击手今天其实起不了太大作用。

——所以,交出波本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苏格兰说。他俐落收起自己的枪。

——走吧,我们还得去和莱伊接头。

不是啊,基安蒂瞪大眼:怎么连你也这样。这就能把人让给他们?

——莱伊脑子没病吧,波本不是他的这个吗?

这个。小指的意思是情人,外面的女人。苏格兰看着她竖起的小指,血红色指甲在那里闪了一下。

危险的。美丽的。邪恶的。

波本不是他的情人吗?

苏格兰轻轻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不置可否,他的语气仍然很温柔。

基安蒂,他说。

——你的指甲油真漂亮。

几分钟后他们和莱伊碰面,基安蒂仍然留在震惊里。苏格兰清点完那批货(把她那一半工作也做了),还对莱伊说:辛苦了。

你比较辛苦。莱伊熄掉手里的烟:我不想回去应付琴酒。

——后面就拜托你了。

看来是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回去交货。苏格兰用一种随意的动作对他摆摆手,基安蒂看着莱伊转身离去,简直难以置信。

——等等,你又要去哪?

虽说组织里本来也没什么纪律,但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能这么为所欲为啊?基安蒂本能地对他不爽起来。即使说实话,她也不晓得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不,说不定是知道的。或许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即使在最冷血的组织里,即使在她这种人看来。

连情人都能毫不犹豫就出让的人,依然下等到难以想象吧。

你又要去哪?

然後他往下一瞟,看着她的小指笑了。

——我要去找女人啊。

即使在人人我行我素的组织里,基安蒂也被视为最失控的人之一。最容易激动的,亢奋而残暴的——这种样子,后来她想,在真正的怪物面前,也不过是一只扑棱的蝴蝶。

那一天她看见莱伊的笑容。和平常那张心不在焉的扑克脸完全不同;像终于有什么东西勾起他的兴致,让他同时被激怒又取悦了那样,高昂到几乎嗜血的笑容。

——他只是被逗乐了而已。

苏格兰说。他明显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仍然对基安蒂很有耐心。

——再怎么说也是第一次吧,有人敢从他手上要走波本……

在组织里,人尽皆知的。扭曲的着魔、冲突、占有欲,莱伊和波本的关系。

波本是他的情人吗?

基安蒂也不晓得。或许连苏格兰都不晓得。这一切都诡异得几乎变态,莱伊打昏波本的样子,被这种事情逗笑的样子。那一天的最后,波本看着莱伊的样子。

没错。甚至连那一天都还没结束,波本一颗扣子也来不及掉,莱伊又把人救了回来。单枪匹马闯进不知道哪里,回到组织时一身恶战的伤,被带回来的波本还要和他打一架。确切来说是波本单方面把他打了一顿。

——你居然敢偷袭我。

基安蒂听见波本轻声说。他抹掉莱伊唇边的血,距离近得像是想要吻他:

——你这个混账。

和几乎温柔的语气相反,另一记耳光狠狠甩在莱伊脸上。那些血立刻又冒了出来。莱伊被打得一下偏过头去,似乎也没有还手的打算。

如果放在平常,很难想象他会舍不得和波本打架。基安蒂想他只是懒得再动了,毕竟刚和外头十几个人干完一场。莱伊就这么放任波本对他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一记右勾拳毁掉他的漂亮脸蛋之前,他终于从流下的鲜血之间抬起眼。

心不在焉,似笑非笑,这是基安蒂平时熟悉的那种神情。然后在那里,顺服而缓慢地(她瞪大了眼睛),他在波本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明明是示弱的动作,这个男人做起来也像挑衅。莱伊就那样稍稍仰着头,看着波本,指尖抚上他的小腹:

——还痛吗?

波本居然笑了。

这是基安蒂第一次亲眼见到那种样子。只在传闻里听过,和人设大相径庭的。她从没想过那个心高气傲的波本也能露出这种样子,荒诞的、陶醉的、沉迷在愚蠢恋爱里的神情。

——痛死了。

波本说。几乎像撒娇一样,又甜又横的语气:

——你得好好地向我道歉才行……

这很显然是个邀请,而莱伊没有打算拒绝。他暧昧地吻了一下波本的小腹,就在他自己先前打了一拳的地方,从那里一路往下。波本毫不掩饰地叫出声,一把抓住莱伊的长发。在那件衬衫下摆扯出来之前莱伊终于愿意起身,他们靠在墙边纠缠了一会,又跌跌撞撞转进邻近的隔间。莱伊的血一路把地板弄脏。

喀。

比起门锁落下,更像是皮带扣解开的声音。就是如此毫不掩饰,在组织共用的休息地点,这两个人也依然旁若无人。基安蒂看看周围没有代号的低阶成员(全都正在认真扮演空气),又对眼前的苏格兰皱起眉头。

苏格兰轻轻笑了。

——抱歉,基安蒂。他们就是这样。

他说。然后他重复道:波本就是这样。

——再来这里可能会很吵吧。我请你出去喝酒如何?

像是想佐证他的话一样,与此同时,传来什么东西碰地撞上门板的声响。莱伊低低说了些什么,波本放纵地发出笑声。喘息和笑声。

苏格兰露出了无奈的眼神。

小指的意思是情人。

后来基安蒂已经分不清楚更乱来的人是哪一个。一切都太过荒诞,没有谁是正常人。最初她想莱伊很冷静,波本才是常常冲动的那一个(扑上去抓直升机——这是人干事?);但之后她见到的莱伊动不动就开打,在那些场合里波本更擅长全盘计划。

然后这两个不正常的人搞在一起。没有更合适的用语了,至少基安蒂无法认同那是在谈恋爱。而苏格兰对此不置可否,贝尔摩德嗤之以鼻。

扭曲的,病态的,难以言喻的。在这个无可救药的组织里。

有时基安蒂想他们自己怎么看待这段关系。或许真的有人认为那是爱也说不定。

直到很久之后,赤井秀一都死了之后,她也偶尔会想起那一天,波本喘息着笑出来的神情。那么迷恋又快乐,像是他真心爱上了莱伊,那样的神情。

(回到四小时前)

雨势越来越大,赤井在FBI夹克外面披上深色雨衣。想起了谈判,就想起更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确切来说,他不断不断想起同样的事情。

倾盆大雨模糊了视线,回忆却很清晰。他离开组织也只是不久前而已。

而那之后,这段日子,他的情绪一直显得很差。压抑又显而易见的,矛盾如同一种暴躁的沉默。那时他一回国就投入工作,拒绝休息,所有人都能看出这种状态并不对劲,即使他仍然通过局里每一次心理评估,流畅得像标准程序已经刻进基因。

最近一次评估过后,詹姆斯把他叫进了办公室里。

“我没有通过吗?”

那时赤井问。不,詹姆斯轻轻推了一下镜框。我们都知道你能通过,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

“但我要把你暂时调到其他分部。你需要换个环境,喘口气——”

詹姆斯布莱克不是魔鬼上司的类型,他看上去依然很温和,但也不容质疑。赤井没有打算挑战他,反正此刻提出任何意见都必然被驳回。

要是我离开这里,谁能负责我的工作——你卧底期间带回来的情报整理已经告一段落了。那么下一步计划马上就要展开,不能把我排除在外——没错,计划一被批准就会让你回来。我的工作能力很正常,没有心理创伤,身分转换困难,应激障碍——嗯哼,你说了算。

所以我怎么了?

这答案很简单,也没有办法被说出来。詹姆斯轻轻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离开了。或许整个FBI都不晓得赤井在组织里发生什么事,遇见了谁,但他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FBI的年轻王牌,冷静到几乎冷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搜查官。

现在他被影响了。

走出办公室的剎那,赤井突然很想抽烟。他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机,指尖烦闷地敲了两下。在脑子里打开,点火又关上。

“无论如何,你都是一个FBI。”

正式把他调到西雅图的前一天,詹姆斯这样告诉他。

西雅图是多雨的城市,但很少有极端天气。然而赤井才被调来不久,就遇见了这场暴雨。

简直像某种凶兆一样,反常恶劣的天气。连日大雨让戶外工作变得困难许多,无线耳机也许失灵了。赤井一边处理恼人的电力公司,一边用指腹轻拍耳机,试图听清那里头夹着杂讯的声音。

……探员。这里是洛杉矶。你……案件。嫌疑犯指称……

洛杉矶警察局。现在赤井有点不悦了,那里的案件根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很抱歉,他回答:我想那不归我管辖。

“我目前被派驻在西雅图——你们找错人了?”

不。耳机那头的声音终于清楚了一点,至少清楚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赤井秀一探员。

“我们要找的就是你。”

简而言之,洛杉矶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谋杀本身并不稀奇,都市里每天都有人死去。所以这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刑案,由洛杉矶当地警方负责调查。

然后他们抓到了并不普通的嫌犯。

案件死者是一对男女,被人枪杀在酒店床上。男方是当地知名的企业家,主要经营生物科技和制葯公司。女方的身份还不确定;但是很显然,是男方正在婚外偷情的对象。

所以一开始,拥有最高嫌疑的是企业家的妻子。这阵子她正好怀疑丈夫外遇,还请来私家侦探调查。如果是因为抓到丈夫的奸情才愤而杀人,似乎也不奇怪。

可惜妻子拿出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洛城警方只好转向另一个目标,也就是妻子请来的侦探,谋杀案的第一发现人。

侦探给出了这样的证词。

“当天我就坐在自己车里,停在酒店后门……原本是打算盯到他们离开,拍点照片什么的。”

然后呢?

“然后,接近……差不多午夜的时候,有个男人从窗户翻出来,沿着阳台和排水管溜到一楼逃走了。喂,那个就是凶手吧?整个晚上我只看见他啊。”

轮不到你作结论。所以你就找酒店员工去开了房门?

“对啊。一个男人从他们房间爬出来,谁都觉得有问题吧?谁知道上楼一开门,我们就看见——”

企业家和外遇对象死在了床上。

也就是说,某个男人闯入房间杀了他们,又从窗户逃走,刚好被侦探目击。剧情看似还算合理,但一切都是侦探的一面之词。监控形同虚设——也许是为了偷情的关系,他们选择了避人耳目的小酒店,完全不重视管理的那一种——深夜的酒店后门也没有其他人,没有谁能为这个故事作证。

“那么……”

没有不在场证明,但也没有杀人动机。无论身份和证词都很可疑的侦探,对洛杉矶警方露出了笑容。

就在第四十四个小时,他们即将不得不把他放走之后。

侦探说:我想起来了。

“虽然那时候很暗,不能完全清楚……但我还是有看到一点的。”

那个男人的长相。眼神阴郁,漂亮的下颌线条。身高六呎到六呎三吋——拼凑的线索零星往外吐,侧写师根据侦探的证词,刷刷画出那个男人的画像。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讲?警方质问。我吓坏了啊,侦探露出无辜的眼神。我可是看到两个人被枪杀,你们又突然把我抓来,我也很混乱。

“刚刚冷静一点才开始想起来的。啊,没错,他就长这样。眼睛,这里的阴影再画重一点……”

那他是长发或短发?

“这个我忘了。”

嫌疑人的肖像画。那个男人的容貌在纸上一点一点成形。洛城警局里也曾有人和FBI交手,一些人逐渐露出惊愕的神情。

几年前,刚刚加入联调局就大出风头的新人。在知名的跨州绑架案里,一枪就解救人质的狙击手。在最受瞩目的时候,突然从美国消失的年轻搜查官。据说不久前他又回来了,轰动FBI的消息自然也传到各地警局。

然后侦探给出了最后一击。

“在他点烟的时候……”

根据他的说法,在那个男人逃走之前,像是想冷静下来一样,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他点烟的时候,侦探说:有个奇特的动作。

“我看见他轻轻敲了两下打火机。”

在组织里的那段日子,莱伊的打火机经常不灵光。

可能是安全屋湿气太重的关系。可能是他时常打架磕碰的关系。不是进水就是撞坏了,总之每一次他都得先敲一敲,才能顺利点起火来。

这是莱伊的习惯。现在他刚回美国,重新成了FBI的赤井秀一,却还没改过来。

波本熟悉的、莱伊的习惯。

“似乎我们的嫌疑人想指控你是凶手。”

似乎,嫌疑人,指控。这句话里依然夹着杂讯。低而破碎的,让赤井想起坏掉的收音机。时好时坏、断断续续,细微又缓慢,仿佛一再重复的执拗的呢喃。

无法抹去的杂音。你在听吗,探员。赤井,秀一。

嫌疑人。沙沙沙。啪嚓。沙沙沙沙。他,指控——

记忆沉在忘却的水底。滂沱大雨的西雅图,赤井的指尖离开耳机。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想要摸出烟盒,却先碰到了另一个东西。

你的打火机又坏了?

水一样,天空一样。灰蓝色,在潮湿的安全屋里,波本含笑的眼睛。

我送你一个新的吧,就当生日礼物。喂,莱伊,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啊?

潮湿的雾气。潮湿的日子。潮湿的记忆。

在放着收音机的安全屋里。

赤井抬起头,看着西雅图的天空。破了个洞、不停下雨的灰蓝色天空。

“那你们还能这样打给我?”

他听见自己反问。语调平静,像他手里的打火机一样冷:

“调查呢?你们不用先怀疑我的——”

我们已经调查完了。对方听上去像耸了耸肩。

“得到你的不在场证明只需要一分钟。FBI证实你那晚一直在工作;但我们也没法证明嫌疑人在说谎。”

“所以我们才联络你。如果你有任何头绪——比如他为何刻意指认你?你们有过节吗?我们在档案库里找不到他的前科,他和你过去处理的案件有关吗?”

我明白了,赤井冰冷地说。

“请拘留他,不管用什么理由。我现在过去洛杉矶。”

很抱歉,这就是问题。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恐怕我们做不到。嫌疑人提出新证词不能算是续押理由,如果没有其他证据,四十八小时一到我们就得放人……”

现在是第四十四,或者四十五小时。就是这么精准而狡猾,在时限之前吐出织网的最后一根丝。即使赤井秀一现在就离开西雅图,恶劣的天气也必然造成航班延误。等他到达洛杉矶,四十八小时大约刚好走到尽头。

而那个人就会大摇大摆走出警局。那个突然出现的私家侦探,充满疑点的嫌疑犯。赤井注定赶不上的、这场约会的对象——

“我刚才没听清楚,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在他头顶,西雅图的雨声如同哭泣。这个嘛,洛杉矶警察回答:他的护照看上去是真的,我想不需要怀疑他的身分。

——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哦。

那个人。曾对他微笑的眼睛。得意而可爱,灰蓝色的,水一样的声音。

你不相信我吗,莱伊?

-VforViper.

002Tuesday

像老式刑侦剧的片头那样浮现出来,喀啦喀啦的打字机。

地点:洛杉矶警察局,劫案-谋杀司

喀啦喀啦,打字机停了。赤井秀一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假名。

(D.Viper)

“怎么啦?”

身旁有人狐疑地问。喂,你还好吧?

“……你在听我说话吗,赤井探员?”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那些杂讯又出现了,水的波纹和声音。水底的海妖似乎在歌唱。

幽柔的,诱惑的,泫然欲泣。渴望被聆听的。

再靠近一点。朝我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睛。

水面一瞬间荡漾。坠入最深的地方,血色无声漫开。

警告的颜色,危险的信号。大朵血红的花在水波里盛放,一朵接一朵。

盛开,洇没,而后死去。浓云的血色深处,吐信的蛇睁开眼睛。

那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很久以前,在赤井秀一的雪佛兰和福特野马之前,莱伊的车是道奇第五代Viper。

所有数据都极具侵略性,剽悍的美式跑车。像莱伊本人那样,漆黑而野蛮的毒蛇。

那时苏格兰曾经向他借过一次车。忘记是因为什么任务了,总之开起来显然不符合对方的斯文人设。引擎、制动、极端推重比,风格原始的操控;回到安全屋之后,苏格兰很快把钥匙还给了莱伊。

——谢了,给你。下次不用了。

Ho,莱伊对他挑眉。

——你不喜欢我的车?

——敬谢不敏。

苏格兰耸了耸肩:看来我没法驾驭她。

波本在一旁笑出来。原来如此,他打趣似地说。你不是那种喜欢征服的类型啊,苏格兰。

现在想想,那好像也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或许只是短短的几年,但已经足够让波本再也无法笑着对苏格兰说话。足够让莱伊从组织叛变,而一切都再也回不去安全屋里的那一天。

DodgeViper。极端、野蛮、难以驾驭,道奇的第五代蝰蛇。现在波本追着莱伊来到美国,就这样直接把他的座驾拿来当假名——

简直难以置信。仿佛赤裸裸的性暗示,某种最低级的挑衅。

你再说一次,他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

視频里的波本说,露出了笑容。

赤井秀一终于抵达洛杉矶的时候,四十八小时确实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只能站在洛城警署的办公室,让他们替他重播波本被问话的样子。

模糊,对焦,拉近。他看见波本的眼睛。

从他逃离组织后就再没见过的。像猫一样,蓝灰色,在强光照射下瞳孔稍微变化。

然后,变得像蛇一样。

“你们好啊。”

镜头底下,波本歪过头。当时他对面似乎不只一个人。

“在开始之前,我可以先喝杯水吗?”

这是波本惯用的伎俩,拖延,观察环境,摆出无害的模样。赤井抱起胳膊,心想他不可能得到水或任何友善的待遇。在过去半个世纪里,LAPD差不多就是暴力执法的代名词。洛杉矶警局上下信奉结果论,并以最高效率取得供述闻名。

出乎意料,在赤井身后,某位警官叹了一口气。

给他一杯水好像也不会怎样,他说。赤井回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视频里,同一位警官正对波本说:不行。

“说两句话也不会渴死。何况你越配合,就能越快离开这里。”

那好吧。波本说,一边用舌尖润了一下嘴唇。嫣红的,像小小的蛇吐出信子,又很快收起来。

“出去之后我再给自己买咖啡。”

很显然是故意的。赤井听见有人因为这个动作而咽下唾沫,清了清喉咙。自己喝不了水就让别人和他一样渴起来;确实很符合波本的小恶魔做派。

隔着冰冷的、无法碰触的显示屏,赤井盯着他的眼睛。

以出现在警局的嫌疑犯来讲,一双少见的漂亮眼睛。澄澈而干净,仿佛水里倒映天空,只有在入夜瞬间,才会掠过一丝天真有邪的阴影。

转瞬即逝的。

案件的调查组里,另外几个警察聚集过来。赤井想这些人无疑都不曾见过那种阴影,毕竟波本的外表依然相当具有欺骗性。

比青少年更无辜,又带着诱惑的异国风情。甜美的金发,肌肤如同榛子奶油或焦糖。在他身上的一切,似乎全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所以你不是美国人?”

视频里的警官拿着波本的护照:

“你是拉丁裔?印地安?混血?”

莱伊和苏格兰出任务时都得带上枪,但波本这个人本身就是武器。他只需要出现在那里,用他的时尚感,话术,眼神、品味和口音;有时用他为自己编造的故事里不幸的命运。高雅的、放浪的、惹人怜爱的;莱伊曾经无数次见过他在不同场合里换上不同面貌,只靠着演技就拿下目標。

印欧混血,波本看着那本护照露出微笑:墨西哥。

“我在加西亚出生。”

利用他的一切,微笑和谎言。就像此刻一样。

赤井盯着那双蓝灰色眼睛。即使正在鬼扯,面不改色编出另一个身份,说谎的波本仍然像往常一样美丽。

像他们初次见面,在那个黑暗的组织,波本也毫不在意地站在阳光里。太阳穿透他轻盈的前发,把那双眼睛映成更淡的颜色。水在天空底下是一片海。

莱伊的目光落入了海里。

在我小时候,视频里的波本继续:街头总是会有谋杀案。

“后来我开始当私家侦探,看看人们都为什么被杀……有时也处理那些遇到跟踪狂的委托,或是查查出轨什么的。”

但不是每天都有工作上门。他俏皮地摊开手。

“所以我就到美国来发展了。”

在组织里提起工作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爱用的说法,就像琴酒热衷于老鼠狩猎一样。情报贩子确实是组织的侦探,出轨的人是组织里的背叛者,跟踪狂是盯上组织的警察。侦探会把这些人抓出来,接着杀手就上场。

在赤井还是莱伊的时候。

那时他也用同样的方式,云淡风轻描述自己的工作。很久以前有一次,波本给出了一个叛徒的名字,让莱伊到某间酒吧里杀他。

很显然不是一个好地点。莱伊等待目标时不断有女人过来搭讪,让他无法盯紧酒吧入口,造成很大麻烦。然后他想波本可能是故意的。

那些女人只是一无所知地对他笑。我能坐在这里吗?你的眼睛真漂亮。喝点什么?我没有在这里看过你。它们是绿色的?你是混血儿吗?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殡葬行业的。

那一次莱伊回答,一边在大衣底下旋转着装好灭音器:

一些死人,替他们安排葬礼……你懂的。

别想了。赤井在脑里掐灭烟头。烟上那一点星火熄灭了。

但是,又重新亮起来。不断出现,无法死去,过去的记忆。

星火是危险的红色。

屏幕里的警官问:你怎么进入美国的?

波本又笑了。从西北,他回答。蒂华纳到圣地亚哥,直接跨过去。

“毕竟边境上没有墙不是吗。总统什么时候要把墙盖好啊?”

赤井终于受不了了。他按下遥控器,监控画面停住了:

“你们为什么不问他重点?

“案重初供,探员。他的信息是越详细越好。”

洛城警官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显然认为他话不在理:

“而且,我们怎么知道他要说的事和案子没有关系?”

因为我知道他是谁。因为我,和他——

因为他在等待这四十八小时过去。赤井叹了口气。

“难道你们觉得总统盖墙和这案子有关系?”

“嘿,FBI的。”

对方的语气不满起来。看来赤井的态度终于惹恼他了。

“我知道联邦警察颐指气使惯了,但这是我们的案子。如果你对这里的流程有异议……”

“他很危险。”

赤井说:

“我只是认为你们应该更小心一点。”

监控醒了过来。波本继续说:来到美国之后。

“来到美国之后,一切都很不错。我的工作也很顺利。人们对我还算友好,很久以前有一个美国人称赞过我的眼睛。”

——它们很漂亮,你的眼睛。有点像勿忘我的颜色。

很久以前确实有个美国人说过这句话;当然不是莱伊。他还没那么恶心。

这句话是贝尔摩德说的。但那一天莱伊也在场,他看着贝尔摩德托起波本的下巴,替他为稍后即将混入的宴会化妆。波本一副乖顺的样子任由她打理,眼神还是不安分地朝一旁的莱伊投过去。

——不要再偷看那边了。

贝尔摩德没好气地把他的脸转正。消停一点。

——你们不是刚搞过吗?

你怎么知道,波本做出惊讶的声音。莱伊事不关己地垂下睫毛,抽了一口烟。

你说呢。贝尔摩德冷笑,开始给波本颈上的吻痕扑粉。

它们是勿忘我的颜色。

漂亮的、朝他看过来的,夹着灰的蓝紫色;现在的赤井秀一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却仍然能够轻易想起的颜色。在那一天,在成为下雨的天空或哭泣的海之前,波本的眼睛也曾像过花。几乎沉迷地凝视着莱伊,只为了他绽放。

不要忘记我。

呢喃的诅咒,永恒的爱意。或许连死也无法摆脱,这就是勿忘我的花语。

永远、不要、忘记——

“所以我很喜欢这里。我是不会谋杀美国人的。”

屏幕上的波本如此结论。他终于编完自己出生至今的故事,对面前的警察(没错,美国人)眨了下眼睛。甜蜜地。

有够明显。但这次赤井忍住了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波本就是这样的,莱伊对他太熟悉了。他被某人惹恼的时候,态度反而会暧昧起来。大约是怒极反笑里比较致命的那一种,附送在甜美的调情之后,【我等等就弄死你】这样的心意。

谁叫你不给他那杯水,让他记恨到现在。赤井看看身旁的警官,也就是屏幕里的那一位。看来这人下班前得提醒他小心安全,以免他今天一踏出警局,就成为第三个被波本谋杀的美国人。

当然,这前提是波本确实杀掉了第一和第二个人。这次案件的两位死者。赤井重新看向监控,感谢上帝这场问话终于进入正题。

大约是这样的故事。凌晨的洛杉矶,赤井看向窗外,想着天亮之后得要厘清的案情。

就算妻子拥有不在场证明,丈夫出轨也是无法忽视的动机。更何况企业家死后,她就是庞大遗产的唯一受益人。此外,也得寻找更多酒店周边的目击者。凶手是逃走的陌生男人——这肯定是波本编出来的谎话,但赤井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单纯。

如果是波本的话。

他会怎么做?赤井不得不试着开始回忆组织时期,波本策划任务的样子。他的布局,行为模式,惯用的诡计和方法。

他都是怎么做的?

第一次,第二次,莱伊陪在波本身旁的无数次。赤井秀一没能亲眼看见的这一次。

他在想什么?他做了什么?

波本想要的是什么?

不断不断,告诉自己别再回想的那段日子,现在成了唯一的线索。

“所以,你有没有任何头绪?”

洛杉矶的警官问:

“关于他为何如此刻意针对你,比如挟怨报复,或是其他的可能性……要是有适当条件,或许我们可以展开通缉。”

赤井沉默下来。通缉一个跨国组织的罪犯很简单,但他拿不出实质证据;要想亮明波本的身份只能靠赤井秀一的证词,但眼下FBI和黑暗组织的关系也不是能对地方警局说明的事情。

任务,卧底,他在组织的过去。莱伊和波本的关系。如果说出口的话,八成会被这么追问吧。

他是你的谁?

我也不清楚,最后赤井说。

“可能我长得很像他的仇人,或是让他怀恨在心的旧情人吧。”

知名的推理小说里,曾有这么一句话。在侦探指认凶手的时刻,被冤枉的人会发怒,但真正的犯人会发笑。

那么,自己现在是愤怒还是想要笑呢?

赤井的视线回到屏幕上,波本仍然在那里看着他。就像往日一样。

你在想什么?

赤井很想这么问。

你做了什么,波本?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没有回答。灰蓝色的、下雨的天空。于是赤井不合时宜地想起,莱伊从组织叛逃的那一天,什么也没有对波本说。

背叛他的时候,离开他的时候。此时此刻,波本的眼神如同一句反问,静静地停在了那里。

你在想什么,莱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亮之后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显得相当荒谬。大约在地铁早高峰前后,一段视频在网上疯传开来。时长只有短短几分钟,却转眼创下惊人的点击率。

赤井在警局里看到了这个视频。其他人也和他一起看了。

接着他们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西塔科国际机场。

镜头翻转晃动。掌镜的显然是某个普通民众。手机偷拍的视角,压到非常低以至于听不出性别,掌镜人兴奋的嗓音。

“姊妹们——兄弟们,我爱的小婊子们,都来看看这个!天,我从没在美国见过这么性感的男人……”

斜斜向后的镜头里,一个漆黑长发的男人大步踏进航厦。黑色风衣,牛仔裤和切尔西靴,黑色的棒球帽压得很低。仿佛落地窗外的瓢泼大雨也跟在他身后卷了进来,隔着屏幕都散发出寒气,一团阴冷而狠戾的黑云。

镜头追着他转到座位上。赤井对这之后的发展太熟悉了;打火机,地勤,MLB。航厦的巡警上前盘问,他把证件掏出来,用不悦的动作摘下帽子。周围的乘客和镜头一起打了个寒噤。

“好吧,还挺吓人。我想他们在检查他的身份……是的,他看上去确实很像杀了什么人才来,或者正准备去杀一个。但他真辣,不是吗?看看他翘二郎腿的样子——”

在旁白逐渐失控(从“上帝,如果他要杀的是我”成为“死前能睡到他就行”)的同时,警官们终于识趣地关上手机。

现在是理当吵杂的,最忙碌的上班时刻,但洛城警局从未拥有一个这么死寂的早晨。连一声调侃的口哨都没有,很显然是因为赤井的脸色。那看上去已经比视频里更吓人了。

有什么好不爽的,至少他(或她)称赞你很辣——

没有人胆敢说出这样的实话。

第二件事情甚至比这更荒谬。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够真正阻止一则话题被扩散。就算是FBI也做不到。赤井秀一完全相信,即使他们找出拍摄和传播的民众,请求对方删掉视频,也无法让它在网上彻底消失。

就在可怕的机场帅哥席卷了网络之后。就在“#长发”和“#黑色风衣”这类话题差点要见鬼地登上推特趋势的时候。

另一个民众联系了洛杉矶警察局。

“呃,我看见通报,警方想寻找一起谋杀案的目击者……”

这也许是一条新线索,调查组上下立刻振奋起来。是的,没错,请说。

目击者说:谋杀案发生当晚,我在酒店电梯里遇见了一个男人。

“如果我没记错,他按了死者住的那一层。当时我没有太在意他。”

问话是警方的工作,赤井秀一在审讯室的玻璃外看着他。这看上去也是个普通民众,说的应该是实话。

“但是今天早上我看了个视频。就是那个,机场的男人。黑发,身高好像也差不多……绿眼睛,是吧?突然觉得有点像。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但我想还是向警方说一声……”

等等。你说什么有点像?

“那个机场的男人啊。和谋杀案当晚,我在酒店看见的有点像——”

玻璃之外,洛城警局陷入了当天的第二次死寂。人们看赤井的眼神从难以言喻变成了无法置信。

在侦探指认凶手的时刻,真正的犯人会发笑。

赤井突然又想起这句话。很久很久以前,波本俏皮地对他眨眼睛。

你不能笑一笑吗,莱伊?

003Wednesday

雨天。

行人打开鲜红的雨伞。湿透的斑马线,黑与白。花一样的伞接连开放,在十字路口彼此交错,圆舞曲似地旋转。

鲜红、交错、旋转。赤井秀一闭上眼再睁开。

幻觉消失了。洛杉矶并没有下雨,他眼前也没有伞。那些鲜红、圆形的东西只是血迹,在他眼前的照片上铺天盖地。

虽然昨日出现了古怪的新线索(确实有目击者在现场看见了和赤井相似的人——),但赤井本人的不在场证明依然牢不可破。既然如此,合理的解释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波本刻意找来了和赤井相似的男人。这个人可能是凶手也可能不是,但总之和案件脱不了关系。

制造一个酷似赤井的嫌疑犯,把真正的赤井秀一逼到自己面前来。这样想想,波本这一次的把戏似乎并不算难。事实上,经过这两天的调查,赤井已经几乎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企业家的遗孀供述,前些日子,她发现丈夫在移转部分产业,动用不同户头的资金。一开始以为是工作需要,直到她偶然发现丈夫在和某人秘密联系,商量离开美国的事宜。

那是私奔吗?她不得不这么想。如果对象是商业伙伴,没必要瞒住自己的伴侣。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块拼图。赤井看了一眼屏幕,发出的信息仍在等待回音。今早他请求了FBI情报部的技术协助,调查被害人的制药公司和黑暗组织的关系。

当时詹姆斯听上去像是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

很显然他也发现,暂时把人调走这件事完全失去了意义。即使初衷只是为他好而已,但赤井秀一本质上就是离不开战场的人。

世界上有一些热病不会痊愈,不需要休养或远方。有些人本身就是风暴的核心,而有些风暴永远都不会停下。

更何况,在这里——

赤井凝视着眼前的照片。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合眼,血的颜色看上去也有点像花。在禁忌之园里盛放,悖理红的恶之花。

无法逃离的乐园,至死方休的战场。更何况那个人都追到这里来了。

“洛杉矶警局。”

隔着半个办公室,赤井听见接线员的声音。

“请说明您的情况,需要医护、警察还是消防?”

但是接线员的声音停了。过了几秒,赤井听见她用古怪的语气回答:这个,我不……请稍等。

FBI?赤井看见她的口型。一旁几个警官也跟着看了过来,赤井反过拇指朝自己比了一下,做出确认的表情。

接线员点了点头。找你的,她用口型说,眼神仍然显得古怪。

“你好。”

“我姓赤井。我不是这里的常驻——”

啊。

线路的那一头,来电人笑了起来。你好?他重复。几乎显得装模作样,墨西哥腔的西语。即使混着某种干扰、杂讯和不稳的呼吸,赤井仍然能清楚认出这个声音。

呢喃的诅咒,永恒的爱意。或许连死也无法摆脱的。

“你好啊,”波本说,“好久不见了,莱伊。”

鲜红、闪烁、旋转。

好久不见,波本装模作样地继续。希望没打扰你工作。

“但是你猜猜,我今天、嗯,看到了什么?”

不合理的顿挫,夹着一次突兀的呼吸。仔细听的话背景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赤井反问。久别后的第一次开口,语气居然很平静。

波本笑出声来。呼吸变重了。

好凶啊,他说。你连猜都不想猜吗?

“真大牌。不愧是风靡西雅图,机场的,名人……”

背景里的人声一瞬间变大了。尖锐的电波干扰。像是另一台手机或播放器被猛然凑近话筒,混着杂讯和波本发笑的动静。

突兀,凌乱,不稳。停顿和呼吸。赤井突然明白他在干什么了。

【小婊子们,都来看看这个!天,我从没在美国见过……】

早上听过的荒谬台词再一次响起,波本对着那段机场的视频大笑出声。又喘又笑的,几乎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窒息。

莱伊,他低语,一边凌乱地喘息。航班、延误了,很不爽对吧?

“我,啊,真喜欢你这副样子。你生气的、时候,可真是……”

赤井凝视着眼前的红点。闪烁着,迫近的红色。

警告,危险,邪恶的。

你不能笑一笑吗?

很久以前,波本这样说。一边用双手捧住莱伊的脸,不怕死地歪过头。

真可怕。虽然你生气的表情也挺不赖——

莱伊生气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赤井对波本此刻的声音太熟悉了。快乐的痛苦的,凌乱又毫不压抑。最危险的游戏也当成刺激,在那些差点被莱伊搞死在床上的时候。在他拿莱伊发怒的模样取悦自己的时候。

【好吧,还挺吓人。我想他们在检查他的身份……】

赤井重复。別装了,波本喘息着笑出来。你不知道?

“还是、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啊,不想让你的同伴一起听……”

赤井看了他们一眼。

有几个人仓皇低下视线,但另一些人露出探究的意味。欲言又止的怀疑。

你们真的没有关系吗?

好久不见。伪证,诱饵,四十八小时。他喊他莱伊。一切都指向太明显的结论,这种怀疑也不是不合理。

你要承认吗?

罪恶的自白。真实的过去,在那段潮湿黑暗、荒唐盛开的日子里。

赤井闭了闭眼。一片黑暗里,浮现出鲜红的颜色。

血的记忆。花从某人心脏里爆炸,毒蛇吐出致命的低语。波本的嘴唇,莱伊扣住扳机。情报贩子布下陷阱,接着杀手就上场;如此重复无数次,无法忘记的过去。

过去不停不停地下雨。

于是,在潮湿的日子里,逐渐坏掉的收音机。

【上帝,如果他要杀的是我……】

赤井睁开眼睛。他说:波本。

波本。这就是自白了。这就是承认了。在夜晚的洛杉矶,重案组的警局里。用一个这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在他们都不知道的过去。

我曾如此称呼你。

好久不见了,莱伊。

波本疯狂地大笑出声。像是要崩溃了,又像从来不曾这么快乐。赤井比谁都更熟悉这种声音。

莱伊,他听见波本的喘息。我的天,你还是像……

像以前一样。低沉的、性感的、最侮辱人的;波本喜欢的。那些逼近失控的时刻里,莱伊随便在波本耳边说点什么下流话,都能让他一瞬间射出来。

“像以前一样?”

是啊,他用棉花糖似的口气回答。被满足的猫一样,或许正眯着眼睛吧。

“你不这样觉得吗?”

鲜红色,不停闪烁的光。调查组的屏幕上,系统正在分析位置,搜索波本的发信地点。

赤井用指尖按住侧颈,轻轻吐了一口气。即使再怎么冷静,那里的跳动仍然比平时快了一点。有些年轻人已经在掩饰地咳嗽,局促地背过身去。

有些本能是无法忍耐的,在压倒性的欲望面前。在波本面前。

过去的莱伊从来不需要压抑。

“所以,你千里迢迢把我叫来洛杉矶,就为了做这种事情?”

LocationLock。某个区域被锁定了,定位再放大。技术员和分析官屏气凝神地盯住那里,但赤井想:你们什么也不会找到的。

波本就是这样。组织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藏在难以捉摸的夜里,不可能轻易就被抓出来——

TargetAcquired。闪烁的红点停住了,屏幕亮出追踪终止的一行字。目标的所在位置,准确座标,一瞬间就打破赤井的预料。

他妈的疯子。

这句话没有被说完,那个人看了赤井一眼。事实上好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如果这些人的表情在刚才只是怀疑,那现在就成了一言难尽。他到底是谁?或许所有人都想问吧。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指挥官问:“你们的人也会过来吗?”

这是上述所有问题的含蓄问法。如果他认识你,那和你们单位也脱不了关系。

赤井站起身,套上了风衣。现在他身上的FBI夹克被吞进了黑暗里。

不会,他回答:我自己去。

“毕竟他是冲着我来的——很抱歉之前没能告诉你们。”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怎么,似乎松了一口气。

自白的时刻,坦诚的时刻。终于直面过去的时刻;至死也无法逃避,世上有一些结局注定要发生。

他是为我而来的。

站在赴死之前的叹息桥上,赤井却觉得想要笑。在侦探指认的时刻,真正的犯人会发笑。

所以他早就不无辜了。他们是一样的。在那些潮湿、黑暗的日子,犯下放纵的罪行。打从很久以前,莱伊在组织里招惹了波本开始。从他们第一次相遇,他看进那双天空一样的蓝眼睛。

说不定从那时候起,雨就落下来了。

“你确定不请求FBI增援吗?”

指挥的警司又问了一次。他看上去仍然很怀疑。

“如果他是你们的罪犯——”

不必了,赤井重复。有需要的话他们会来的。

“但是,他是我自己的……”

他在这里停住了。波本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基安蒂的血色指甲油。苏格兰的眼睛。

波本不是你的情人吗?

我也不清楚,昨天赤井如此告诉警察局。波本曾是他的共犯,他的过去,他的无数个夜晚,他的一场罪行。此刻是他追捕的猎物,但陷阱在哪里?

离开警局之前,赤井看见那个负责审讯波本的警官。他似乎不会到现场去,应该是打算留守在这里,负责联络和后勤。

看来这人下班前得提醒他小心安全,以免他一踏出警局——

赤井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VforVelvet.

004Thursday

一直下雨的话,城市会变成海吗?

湿透的倒影,日子在水里散开。

地点:洛杉矶,圣佩德罗街上

他们。这个词透出一种焦躁的味道。

——大约半小时前,那个负责讯问波本的警官突然从洛城警局消失了。

根据警局的录像,在他们一行人离开之后,局里突然响起了火警。那个警官(赤井已经忘记他叫作克里斯或是克洛德,以下姑且简称倒楣人C)就在疏散的一片混乱里跟着出了警局。然后警报终于被关掉,似乎只是系统异常,没有哪里真正起火;最后他们就发现可怜的警官C不见了。

从警局外头,监控的死角。事实上监控也坏了。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了。

“诱出事案……”

赤井听见某个警司低声说。警察术语,白话差不多就是调虎离山。

现在嫌疑犯挟持人质了。他甚至可能夺走人质的配枪;危机一下子升级了。

我们应该回头去追,他不会离开警局太远——对讲机里的人们继续争论。他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另一个声音反驳:说不定是让共犯下的手。

这个论点引起一阵含糊的赞同。毕竟波本看上去实在不是可以掳走一名警官的样子。

那是你们没见过他打架,此刻的赤井想。波本的体格确实很纤细,但从前的莱伊时常有幸观赏哥斯拉徒手打烂东京铁塔。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像离开警局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即使早就猜到倒楣警官会出事也一样。

如果是波本的话,他会怎么做?

现在赤井得到了这个问题的回答。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在这里终究没有人比他对波本的行动方式更熟悉。

而波本很清楚他能看穿自己的陷阱。这就是波本传递给他的讯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克里特岛的线团就握在他手里,美丽的怪物等在尽头,引导他一步步深入自己精心设计的迷宫。

赤井知道迷宫的终点是什么,但他仍然不得不走进去。他只能自己去。

对讲机里传来通知收队的声音,似乎是打算先回到警局再做打算。嫌犯既然抓了人质,必然是想藉此提出什么要求。现在如果找不到人,就只能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了。

天使之城里,无处不在的翅膀涂鸦。有一些斑斓的滑板经过,青少年拿着喷漆罐往墙上写字。一些无意义的流行歌词,拼接的句子。NowayoutofGardenEden——WhatifwemovetoCanada?

混乱的都市,无法逃离的乐园。很久以前他也曾来过这里。

和谁一起?

即使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分心。不连贯的思考是推理大忌,更何况是最需要专注的此刻。赤井秀一成为探员之后就很少在办案时分心。

可是现在他被影响了。所有场景都造成闪回的记忆,他不断不断想起过去的事情。也或许这些场景根本就是波本精心选定,他把久别重逢的地点放在洛杉矶,操控着赤井来到这里,像是捏起西洋棋盘上的骑士,把他放进自己打造的黑色格子中央。

或许这就是波本想要的。所以他仍然用从前的名字喊他,一次又一次把他拖回那段日子,让他和自己一起永远留在黑暗里。

莱伊。

那个声音似乎正这样说。不要忘记。幽微波动,藏在水下的声音。不要忘记你曾是这一边的人,你和我一起做过什么事情。就在这里。

不要忘记。

他被扯进记忆的水底。最后一口呼吸逸出来,在水中消散了。

(另一次并不很久的很久以前)

洛杉矶,洲际酒店。

莱伊打开房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波本的身影。

他知道波本今夜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小时以前,从派对里顺走了目标身上的东西。那场浮华又奢靡的派对;就在这间酒店顶层,七十三楼,西半球最高的露天酒吧里。

周围没有更高的建筑了,莱伊无法从任何地方对着那里架起瞄准镜。这一晚他仍然待命支援,但他对现场的掌控只依赖波本在通讯器里回报的声音。

幸好波本仍然把任务完成了,似乎不需要他做什么。东西我拿到了——他听见波本含糊地说。讯号不太清楚,夹着夜风和酒吧里的乐音,接着他们的对话就中断在这里。

喂,莱伊敲敲通讯器。但那里没有再传出任何回答。接下来波本也没有出现在约定的接头地点。莱伊不得不断定他遇到了某种麻烦,但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接下来是他最讨厌的工作。莱伊只能黑入酒店的监控系统,一帧一帧找出波本的身影。这项工作非常麻烦但不算难,他花了差不多一小时,终于抓出那个小小的金发人影。从酒吧离开,按下电梯,回到客房楼层。6530号房。

他受伤了吗?莱伊在走向那间客房的路上想。波本在监控里的步伐似乎有点摇晃。或者被下药了?

幸好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什么怵目惊心的血迹。但他也没有看见波本的身影。在一片寂静的套房里,只能听见某种轻微的声响。

流淌,满溢出来,波动的。水的声音。

莱伊握住手枪,用右手推开了浴室的门。

透明的水流漫过地板,漩涡在他脚边成形,轻微地打转。这里也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只有从套房彼端流进落地窗的夜景。黑暗一路筛掉了所有颜色,流到浴室里剩下一种浅淡的幽蓝。

仿佛毕加索的蓝色时期,一切都模糊成暗而幽微的色块。水从幽蓝的浴缸里溢了出来。

波本就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闭着眼睛,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他的白衬衫都被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莱伊俯下身去探他的呼吸。波本的脸颊也是冷的,在莱伊的手指摸上来时,那些金色、冰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然后波本睁开了眼睛。

和蛇一样,极度缩小而呈现针状的瞳孔。这是使用了某种药物的典型反应。

莱伊蹙起眉头。现在他注意到波本在发抖。并不是因为水温太低的关系,他的气息是轻而怪异的,又浅又慢,接着加深,如此往复循环。起落的潮式呼吸。

“你嗑药了?”

莱伊问。波本的睫毛又颤动两下。

“我用了,注射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但没有莱伊想象的糟糕。至少他还能回答问题。

这个回答也并不让人意外。那场派对想必不是普通的派对,既然组织的目标能出现在那里,那么同时出现一些违法的药物也并不奇怪。

迷幻、剧毒、醉生梦死,没有明天的派对。为了融入这样的夜晚,改变了自己的颜色。波本就是能够毫不犹豫做出这种事的人。

“如果我不跟着用的话,他就……啊,要怀疑了。”

果然波本说。他重新合上眼,声音比一句呢喃更轻。莱伊握住他的小臂,把那件白衬衣湿透的袖子又往上推了一点。

“你为什么总是做危险的事?”

他淡淡地问,一边检查起那里的针孔。其实一点也不在意这个问题,他只是想让波本继续说话而已:

“总是喜欢这种,差一点就会害你没命的——”

波本发出一阵轻而恍惚的笑声。他稍稍睁了一下眼,睫毛又像不堪重负那样垂下。

“嗯嗯,”他答非所问,“我喜欢你。”

莱伊无视了神智不清的人胡言乱语。他摸了一把波本额前的金发,不确定那底下是水还是冷汗:“你需要我叫医生来吗?”

既然是在好莱坞附近,或许可以问问贝尔摩德的私人医生。这些医师想必对明星们堕落的私生活瞭若指掌,处理药物中毒也只是日常。

不用,这次波本过了三秒才回答。即使莱伊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他似乎仍然短暂地睡着了。

“我已经,打了,纳洛酮。我只是在等它工作……”

好吧,波本给自己注射了解毒剂。莱伊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似乎永远都不需要他担心。

他为什么要担心他?

波本的呼吸从他手背上掠过,重新变浅了,像一尾湿润、冰凉的小水蛇游过去。现在莱伊想:我觉得你要失温了。

“你在想我为什么要放冷水吗?”

波本忽然问。小小的水蛇吐出一串银色汽泡。

虚幻的,漂浮的银色汽泡。像是无法被理解的窃窃私语或轻笑,它们一连串冒出来,又轻叹着消散。那场派对远远还没有结束,在这座城市的深夜,不真实的梦境边缘。一种迷离甜美,旖旎的幻觉。

莱伊往下看。往一片幽深的水里——现在他确实明白了。波本用了不止一种药。在这种故事的定番情节,放浪的派对上更加常见;让他难耐到必须拿冷水降温的那一种。

和我做吧,波本用那种汽泡似的声音说。

轻柔的,嘲笑的,像扰弄水波一样煽动。命运如此俯视着人类。

只对欲望忠实的人类。世界是巨大的、无法逃离的乐园。

当然莱伊拒绝了波本的要求。所有正常人都不会和一个刚刚OD的人做爱,他不晓得波本用了多少剂量,情况有多糟糕,甚至不晓得拮抗剂的效果发挥了没有。按照波本此刻的状态,做一做直接死在这里也不算奇怪。

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涉进浴缸,把波本抱进了怀里。一大波冷水溢了出去。不做吗?波本在他胸口挣扎起来,小声发出不高兴的哀鸣。我想做,我好痛苦——现在他要把莱伊也蹭硬了,但这一次莱伊甚至没有办法下手把他打晕。

你很痛苦吗?他看着波本想。用力地看他,用力地这么想。

你也觉得很痛苦吗?

那时是二十七岁的赤井秀一。那一晚他胸口前所未有地涌出某种强烈的东西,一切都已经被推到他能忍受的临界边缘。无穷无尽的任务、杀人、交易,和糟糕透顶的罪犯搞在一起。从前他始终自信能在这样的世界里保持住自己。

可是今晚他甚至为了波本痛苦的样子而痛苦。说不出一切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所谓人生就是无法挽回的各种烂事发生的过程。

在这片堕落的,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他对波本——

“……莱伊。”

波本抓住他的领子,又把自己的嘴唇凑上来。莱伊想按住他,波本就发出一种不满的哭腔。任性地,把所有保持理智的责任都推到莱伊身上。他在莱伊怀里扭动的样子像一只小蛇,尾巴啪啪地拍出水花。

安分点,莱伊警告他。波本恍若未闻,开始小口小口咬他耳垂。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小小的蛇在那里吐出汽泡。啵。你不相信我吗。

和我做吧?

黑暗又疯狂,无可救药的人生。可爱的堕落的,他无可救药的情人。仿佛在这一晚就这么死去也没有关系;诱惑的果子是一只鲜红欲滴的眼睛。放弃吧,吃掉我吧,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毕竟,我们,早就已经……

好吧,莱伊听见自己说。他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如果你那么想死的话。

嘘声轻笑,银色的气泡闪烁着、闪烁着,从水底冒了出来。

他们在浴室里做了第一次,然后莱伊把波本从水里抱出来,回到床上,记不太清楚到底又做了几次。

波本缠着他,像一尾真正的蛇那样,熟软而滑腻地把他吞进身体里。他们的衬衫和床单都浸了水,丝料贴着肌肤沁出湿润寒意,但波本的体内烫到让人心惊。

一切都湿透了。莱伊的长发不停地滴水,水珠又滑进他的眼睛。绚烂的落地窗外,世界下起了雨。雨水把都市的人造光拉成流线,波本的睫毛在光里被映得几乎透明。莱伊隔着那层水睁开眼睛,看见一些跳跃的霓虹光点;它们转过波本的金发,像一圈彩虹色的天使光晕。

天使之城洛杉矶。直到很久之后赤井仍然想,当初为这座都市命名的人,是不是也曾见过这样让人目眩神迷的景色。

但这里是没有天使的,波本的表情只有一半搁浅在光里,另一半沉入黑暗。他侧过脸的时候莱伊看不见他贴在床上那一边眼睛。

但他仍然听见波本的声音。莱伊,波本叫他的名字。莱伊。又洇又软,像他的声带仍然沉溺在那一池幽暗的水里。莱伊。那些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光的颜色穿透水波,都市的夜景是青金石色调,闪烁出蓝和细碎的绿。他是一只小小的蛇,离水的海妖,光打在他的双腿上像亮片,或者破碎的鱼鳞。或许下一秒他的侧颈就会开裂,耳后长出薄薄透明的鱼鳍。

莱伊把手滑到波本的颈子上。这里并没有鳃裂,所以波本似乎要窒息了。他开始像濒死一样喘息,那些药物抑制呼吸的效果似乎还没过去。高潮的一瞬间他痉挛着晕了过去,看上去像是缺氧了,甚至都叫不出声音。

“——”

莱伊有点担心自己把人搞休克了。难以置信,他正在做着这样疯狂的事情。他可没有嗑药也没有被谁拿枪指着,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非要陪着波本玩火自焚。协助他人自杀也是犯罪的一种。

可是不久前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你那么想死的话——那一瞬间,他想着让波本死了也没关系。他本来就应该要杀掉他的。波本的情人不是什么组织的莱伊,他是FBI的赤井秀一。

在这片堕落的,太过美丽的黑暗里。他的眼睛深处涩痛起来,或许是因为进了水的关系。

波本轻轻笑了一声。

莱伊看见他睁开眼,那里头有潋滟的影子晕染开来。催情和迷幻药,涣散的星云,水一样的欲望的回音。没关系,你杀错了我,我也不是无辜的——他带着那种恍惚的神情抬起手,从莱伊脸颊上拨开了一绺湿透的黑发。

他们每一次上床,波本总是这样。似乎非看清莱伊的脸不可,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执拗的、病态的依恋。有时莱伊很想用他的视角看看自己的脸,找出到底是哪里让他着迷。

莱伊,波本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像梦呓,梦里悬着易碎的星星。

嗯。莱伊俯下身去,用鼻尖抵住他。太舒服了,好恐怖,波本说,那些星星错落地坠入他的嗓音里。啊……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莱伊想。波本比他想的还更——没有别的形容词了——耐操,现在他甚至怀疑他是那种乱七八糟永远死不了的体质。乱七八糟的波本又闭上了眼睛。好恐怖,他重复了一次。

“你想让我上天堂吗?”

这一次莱伊是真的笑了出来。别想了,他本能地回答。

“你一定会下地狱。”

波本怔住了。他睁开眼,好像这句残忍的台词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莱伊接着说道。

但是。

“我会和你一起去。”

与此同时他握住波本的大腿,重新把自己顶进了他的身体里。夜晚都被水浸透了,沁出冰寒的气息。波本的腿也是冷的,又湿又滑,莱伊不得不用力握紧他,带着让小臂肌肉浮现出来的力度,压迫的手指沉入波本柔软的肌肤。

“你,呃,啊……”

波本似乎没有力气哭也没有力气叫了。他只是微微张着嘴,哽咽又轻笑,错乱地呻吟,莱伊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深不见底,光掉进去像坠入很深的水时计,过了很久才溅起一点回音。

小小的,晶莹的泡泡破掉了,那样的声音。

他终于替波本接起手机是在清晨六点。

“这是我打的第——”

“我本来预期小少爷亲自接起来,那么我可以接受他的道歉。波本在哪里?”

床上,莱伊回答。

“他嗑药了,没法跟你讲话。”

贝尔摩德嗤之以鼻。即使如此仍然非常优雅的。

“我才不相信,”她回答,“这就能让他说不了一句话。他进组织的时候耐药是我亲自做的测试。”

莱伊用侧脸和肩膀夹住手机,掏出打火机敲一敲,点了烟。他的不发一语似乎让贝尔摩德不耐起来。

“还是你又跟他做了?我真是受够你一天到晚把他搞得——”

莱伊任由他拿走了那根烟。波本滑下去,半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对着玻璃呵了一口气。一小片薄雾出现在那里。

算了,贝尔摩德不悦地说。九点以前把东西送过来给我。

莱伊握着手机低下头,看见波本用指尖在那片起雾的玻璃上写字。R-Y-E。然后他把那根烟对准Y的正中央压了下去。

烟在润薄的水气里熄灭了,一滴水从那里滑了下来。

像眼泪一样。像一个弹孔;烟头形成的圆形水痕打穿Y字形的酒杯,透明的威士忌流了下来。

波本抬起脸,对莱伊露出笑容。

就算是这种怪物一样的身体素质,也不可能经过一晚就恢复。他看上去仍然离正常差得很远,莱伊想他或许还发烧了。当然考量到昨晚那些夜风里的派对、冷水和射进他身体里的东西,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

“然后去第三街。我还需要你们去拿一份资料……”

贝尔摩德的声音似乎模糊了,和落地窗外的天际线一样。晨雾是温柔的手指,把一切抹过去消音。或者那其实是凝聚的海洋云层,在洛杉矶的部分区域海水温度低而空气温度更高,就形成这种涌动的低云。

云层流过窗外。像是银溶解了,清晨的都市沉没在水雾里。波本跪坐起来,解开了莱伊的浴袍腰带。

这个早晨仍然是湿润的,空气微凉,似乎还留着昨晚的馀韵。波本的舌尖从莱伊的腹肌表面滑过,沿着纹理细细描摹,像对着一面又冷又硬、美丽的蓝丝黛尔石那样着迷。然后他往下,含住他,动作比朝向玻璃吹一口气还更轻柔。

莱伊闭上眼睛,抓住了波本的金发。城市下沉的那一天,云海里泛出晨曦。在洛杉矶的洲际酒店,六十五层的落地窗前。

直到今夜,所有的记忆也如同昨日清晰。他曾见过洛杉矶的清晨,梦陷落成盆地,太阳在湿冷的晨雾间闪烁,透白的云海波光粼粼。那一天波本就在他面前抬起脸庞,金发比天使的光晕更耀眼。

但现在是深夜十二点,这里不会有日出。天使之城也没有天使,波本很有可能刚刚谋杀了两个人,劫持了第三个,试图把他当成引出赤井的诱饵。这很显然不是一个天使会做的事情。

你一定会下地狱。

过去与现在,交错的思绪。赤井把自己拉回现实里。骑士看着棋盘格子,思索自己下一步要往哪里走。

如果是波本的话,会希望他做什么?

赤井望向玻璃外头,回想着波本的眼睛。

他还说过什么?

……探员。他身上的对讲机又断断续续地响起。我们准备收队了,局里希望先把克雷格——

好的,既不叫作克里斯也不叫作克洛德。但赤井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个叫作克雷格的警官和波本说话的时候,波本曾经这么回答。

出去之后,我再给自己买咖啡。

“我,我们要打烊了,先生。现在很晚了。”

咖啡厅的女店员往后退的同时,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赤井无奈地看见某种既视感。那时他穿着同一件黑色风衣踏进机场,周围的人仿佛看见什么超级反派走进来。这个女孩想必也注意到刚才外头警车呼啸,说不定怀疑他就是个被通缉的连环杀手。

“……我很抱歉,”

赤井用最标准的英国腔开口,一边露出苦恼而幽默的笑容:

“我只是刚来洛杉矶不久,还不太习惯这里的作息。”

子弹追高铁的科幻片看多了,有时人们会忘记他是一个正常的FBI特工。最基本的训练也包含劝降,诱惑,套取情报;赤井秀一只是经常懒得使用这些手段的那一种。

不过效果显着。现在女店员的脸可疑地红了。

“但我只是想问问,今天你们或许招待过我的朋友……他似乎在这里留了什么讯息给我。”

金色头发,勿忘我那种颜色的眼睛——甚至还不需要把波本的脸描述一遍,女店员的表情就亮了起来。现在赤井完全不怀疑波本肯定来过这里,可能还把这个女孩逗得相当开心。

啊,是的!她匆匆回到柜台里,翻出了一张小小的咖啡杯垫。白色的一张纸,折起其中一角;很久以前威士忌组也曾这样传递过讯息。

赤井秀一和莱伊的习惯,有时也并不是那么界线分明。

“这是他留给你的,”女店员用一种奇妙的口气说,“嗯……”

含蓄的,似乎正忍住笑的表情。赤井看着她的眼睛。

“他怎么了吗?”

“他说这是留给你的情书。”

她回答。赤井拿住杯垫的手顿了一下。

“这可真是,”他把那张纸翻过来,“让我受宠若惊。”

R-Y-E.

无论看了几次都感觉奇妙,波本的字迹比他给人的形象更刚硬。在这张写着三个字母的纸上,Y的正中央,被烟蒂烫出了一个圆形、漆黑的痕迹。

击碎酒杯的弹孔。像一颗漆黑子弹打穿他的名字,莱伊看着那里几乎能看见波本的眼睛。他上次看见这三个字是在一个湿冷的清晨,世界安静而缠绵地起了雾,波本往玻璃上呵气的时候,一滴水滑了下来。

那或许是他们之间最接近什么都没有的一天。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死亡、恨意或痛苦,没有明天、爱情与生命,一切都沉在不真实的梦里,静静漫起看不穿的雾气。

什么都没有。但是,又或许确实有过什么。说不出来也无法忘记,只要想起曾经存在过那里,就让人隐隐作痛的东西。

小小的蛇,进了水的眼睛。

赤井踏出咖啡厅。洛城警局的刑警们确实都离开了,或许以为他会自己回去。他们对这个天降FBI仍然是一种微妙的、并不完全合作的态度。不敢公然违抗但也不想信任他,他甚至还和嫌疑犯不清不楚,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提出要先向联调局彻查他的背景。

但这样也没关系。他是为我而来的;就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已。

那么,我也会一个人去见你。

晚安,要去哪里?出租车的司机问。赤井凝视着手里的那张纸,上一次他见到这三个字是在一片起雾的落地窗前。这里就是迷宫的尽头,黑白交错的棋盘上,骑士被推向最后的终点。

他回答:去洲际酒店。

“我在那里有个约会。”

六十五层,6530号房。穿过走廊的时候赤井想,或许波本正透过酒店的监控盯着他,就像莱伊当年做的那样。

这一次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依然没有看见波本的身影。一片幽暗的套房里,只能听见某种轻微的声响。细碎的挣动,被捂住的闷哼。

他把左手插在口袋里,推开了浴室的门。

“——!”

倒楣的警官C出现在那里。被捆着手脚扔进浴缸,眼神惊恐地看过来,但是胶布封住了他的声音。赤井看见他脑袋旁边的墙上开了两个弹孔,或许波本曾经开枪警告他不要乱动。

这里隔音还真好,他不合时宜地想,一边俯身撕掉了对方嘴上的胶布。赤井探员!对方立刻大叫,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就是他干的,他出现在警局,外面——”

第三颗子弹贴着他的发梢擦过去,在墙上砰一声打出了另一个洞。赤井一抬头,波本就出现在镜子里,举着枪站在他身后,对倒楣警官露出了笑容。

“别这么大声喊他名字,”波本说,“我要吃醋了。”

幽暗的光色里,轻轻闪烁的金发。他的瞳孔用一种瑰丽而极端的方式发亮,像一只站在暗处的猫那样。他仍然像从前那么漂亮。

像赤井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赤井在镜子里凝视他。转过来,波本轻松地朝他抬抬枪口,眼神仍然落在倒楣警官脸上。

看吧,我告诉过你了,克洛德先生。他说:没有什么好担心。

“只要我随便抓个人质,他就绝对会找来这里的。不愧是盛产超级英雄的国家……”

我他妈的是克雷格。警官愤愤地瞪他。波本耸了一下肩,冷不防又朝他脑袋旁边开了一枪。

你这疯子!可怜的警官大叫。闭嘴,波本说。他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过得好吗,莱伊?”

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却像只是分开了一天的语气。他自然地看着赤井的眼睛。

赤井没有说话。真高兴看到你,波本自顾自地继续: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我本来以为你变了。就那样,从日本逃走……我还在想你这次会不会也躲着我呢。”

幸好你来了,他说。真是让我开心。

“你是自己来的吧。没有带你那个擅长搞砸的部下吗?琴酒好像很想要我代为问候他。”

我确实没有变,赤井终于回答。他凝视着波本的眼睛。

“我一直是同一个人。”

莱伊是不存在的。

波本发出做作的叹息。这可就太过分了,FBI。他用谴责的语气向虚空说。你们夺走了我的情人,还告诉我他根本不存在。

“把他还给我吧?”

出乎意料,温柔而真心的神情。这一刻赤井是真的感觉熟悉,波本在准备发疯的时候才最冷静。

很久很久以前,捷克斯洛伐克分裂成两个国家,过程平和安稳无流血牺牲,世称天鹅绒分离。

丝绒一样柔滑的,不带任何冲突的。也有人称之为天鹅绒的离婚。

赤井突然笑了。缓慢地,用一种顽劣的方式扬起嘴角,几乎显得不正经。可怜的克雷格警官大约以为他也疯了,在浴缸里惊恐地缩了一下。

波本怔住了。

这是莱伊的笑容。是波本熟悉的、他的情人玩世不恭的表情。

“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平分手呢?”

赤井问。他歪着头,依然保持那种微笑。现在波本也笑了。

这还用说吗?他反问。甜美的,从蜜里滴出剧毒的声音: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那你放过我吧,赤井回答。我不爱你。

哼嗯,波本说。他的眼神回到了后准星上,枪口仍然对准赤井的胸膛。

“那你知道文森特先生为什么被杀吗?”

文森特又是谁啊——如果是莱伊的话应该会这样回嘴吧。

可惜赤井秀一确实知道文森特是谁。就是那个制药公司的企业家,谋杀案的被害者,几天前和情妇一起死在了酒店里。这桩谋杀案就是他来到洛杉矶的原因。

“因为,”波本接下去,“背叛的人就要死啊。”

喂,莱伊。

“你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了你吗?”

“那你一开始就会开枪了。”

赤井回答。都已经来到这一步了。

“你明知道我现在是没法反抗的。”

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

“所以,”他继续,“你没有立刻下手的话,肯定是想要先做什么吧。”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波本又微微笑了一下。像你这么嚣张的角色,他说:在电影里简直是非死不可。

“不过,看在你这么自信的份上,我确实可以晚点再开枪。”

他往前踏了一步。赤井仍然把左手插在口袋里,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波本眯起了眼睛。漆黑的枪口稳稳对着赤井。

他说:“把你的手拿出来。”

现在他的眼神稍微变了。赤井认得这是他戒备的表情。

像一只猫扑向猎物的前一秒,直觉缩紧的瞳孔。一张拉满的弓。像芭蕾舞者踮起脚尖时,绷紧到最极限的足背线条。波本为了狩猎而警戒的样子确实非常漂亮,从前一起出任务的时候,莱伊甚至会分神欣赏一下他这种模样。

不过这个狩猎者如今是他的敌人了。看起来直觉也依然很精准,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有点难办。

安静地,赤井看着波本的眼睛,把左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那只银色的打火机握在他手上。

波本的瞳孔好像动了。或许没想到抽出来的居然不是枪吧。

“你知道,”赤井开口,“我为什么每次点火前都要先敲两下吗?”

在那些湿透的记忆里,点不着的打火机。在莱伊和波本曾经一起度过的日子里。

银色的光在波本眼中轻轻闪了一下。

因为这底下有个开关。赤井继续说。

就像波本的宝石袖扣,一旋转就会弹出淬毒的针。像苏格兰的外套里贴着翻领刀,假装被莱伊摔出去的一瞬间,他就是这样切开对方的衬衫、抽走那底下的枪。组织里所有人都在身上留着最后一手,连卡尔瓦多斯的手套里都装着单发式MK2,很久之后为他自杀派上很大用场。

波本凝视着他,没有说话。赤井把那个打火机稍稍举高了一点。

“也就是说,只要不先把感应的接头敲下去,我一点火这东西就会爆炸。”

你要和我一起死吗?

现在剧本变成了波本如果想杀他就会同归于尽的样子。惊恐的警官C在浴缸里动了一下,可能并不想和他们一起殉情。

原来如此,波本说。他似乎觉得有趣,稍微歪过了头。

“可是这看起来装不了多少炸药啊。如果你把自己炸死了但是没带上我,那不是很可惜吗?”

我放了ONC。赤井回答。你自己也用过的吧,我们在神奈川炸掉工厂的那一次。

“只需要一点点,最低程度的受热——”

波本毫无预兆地开枪了。那只打火机被他直接射穿,冲击的剧痛立刻从赤井左手上传来。

但是它并没有爆炸。被打裂的、银色的打火机,那些碎块弹开来撞上镜子和墙壁,又四散着掉在地上,只溅出一点細微的火花。

啪。

可怜的警官C瑟缩着睁开眼睛,可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想象中惨烈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波本仍然握着枪站在那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少骗我了,莱伊。”

他说。这就只是个普通的打火机而已吧。

“你知道吗?我认得你说谎的表情。”

赤井稍稍举起双手,没有再说话。现在他手上是真的不剩什么筹码了,或许不要再激怒波本才是上策。

但波本的笑容又温柔了下去。可能所有疯子变脸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吗?”

为什么?赤井并不介意配合疯子问点他想听的问题。但波本像根本不在乎他问不问那样,在同一秒就自己接下去:因为。

“因为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你告诉我,我一定会下地狱。”

你一定会下地狱的。但是……

“但是你会和我一起去。”

波本的语气几乎像怀念。他的眼神和那一夜一样沉在梦里: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表情。”

你知道吗,莱伊?我认得你说谎的表情。

这一瞬间,赤井似乎又看见了那一晚的波本。是湿透的,美丽又痛苦的波本。在冰冷的水中,绚烂又透明,那个不真实的夜里。

“那时候我说的是实话。”

赤井说。我知道,波本轻柔地回答。

“因为我终于看见你说实话的样子了,所以我才发现,其他时候你都在说谎。打从我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你就一直在说谎。”

所以波本的情人从来都不存在,莱伊只是一个化了名的FBI。不过以前的事就算了,波本说。他的枪口重新指住了赤井。

“现在我们有别的事能做。把镜子打开。”

赤井维持着抬起双手的动作,稍稍侧过身,打开了镜子后方的暗格。那里头只放着一支注射器。

你知道怎么做吧,波本说,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热切的味道。现在他似乎不那么冷静了;但是看上去好像更疯狂了。

“快一点,打哪里都行——就现在。”

赤井拿起那支针筒,在指间旋转了一下。透明的药剂在幽蓝的光里轻轻闪烁,质地是清澈流动的,不像他在组织见过的任何一种注射液。或许又是研究部门新开发的鬼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

波本一偏手腕,又扣了一次扳机。子弹从倒楣警官的耳边打进墙壁里,对方立刻惊恐地大叫出声。

“你干什么啊!”

好吧,好吧,赤井安抚地说,一边卸掉了注射针头的滑套。波本的耐心似乎比从前更差了,不过这有一部份也是莱伊的责任。

倒置、轻敲、把液面顶端的空气排出去,但是没能给自己消毒。赤井卷起袖子,稍稍握拳让静脉浮了出来。针尖对准小臂的一剎那,他又想起波本那一晚的眼睛。滴水的金发,不晓得是被冷汗还是水浸透的白衬衣。

他把那一整管药剂推了进去。

没有关系。

那些冰凉、闪烁的液体流进血管,注射器压到了底。

你杀错了我,我也不是无辜的——

像某种蛇类的毒牙刺入肌肤,小小的针孔立刻发烫起来。透明的针筒跌在地上,朝角落滚开了。

赤井往后伸手,摸到了洗手台。雪白的大理石台面比想象更冰凉,或许是因为他的掌心正沁出冷汗。他在那里撑住自己,微微晃了一下。

波本笑出声来。别装了,大小姐,他戏谑地说。我可不晓得你有这么娇气。

“我早就问过研究部了,药效的发挥至少要等……”

他停下来,装模作样地蹙起眉头,很显然并不打算说出来。组织的作风一向如此,所有猎物都没资格预知自己的死期。

赤井勉强眨了眨眼睛。即使他已经把那一整管不晓得什么东西都挨了下去,波本指过来的枪口仍然没有絲毫掉以轻心。在幽暗的浴室里,他的视野开始微微扭曲。冷汗滑进了眼里吗?不太确定。

波本似乎又说了什么,但赤井只是凝视着他手里的那把枪。这里太暗了,他始终没法确定型号,但并不是波本平时惯用的那一把。或许是从倒楣警官身上拿走的枪。

那么,洛杉矶警局的标准配枪是伯莱塔92F,某一年换了局长后他们也开始使用格洛克22。这两种枪的弹匣容量都是十五发。

刚才波本用掉了几发子弹?

原本的两个弹孔,后来又开了三枪。那他还剩下多少子弹?赤井往上方看去,最简单的计算似乎也逐渐模糊了。波本握住手枪的动作也始终没有变化,他无法估算那里剩下的重量。

弹道和击发间隔,足以利用的空隙。眼前的一切都像颜色滴进水里,现在他的思考被搅乱了。

漩涡一样。下沉的、下沉的水里,逐渐远去的歌声一样。然后全身的力气也开始松懈下来,一种恐怖的暖流从骨骼和肌理之间切开,让他连站稳都变得困难。

浸满冷汗的大理石台面从他手下滑开。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往地面坠了下去。那一刻波本戏谑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

这就是动摇的一瞬间。他冷血的小情人终于露出破绽的一瞬间。赤井倏地抬起眼睛,出手劈向波本胫骨上方。波本的瞳孔反射一缩,倒身闪开的同时连续朝他开了三枪,只是偏离的重心连带失掉准头,镜子在他们身后清脆地碎开来。他们滚出浴室又撞在床边,赤井翻到波本持枪的右手外侧,前手掌底往前一记钩击,另一手去抓他的枪。

近身夺枪属于高难度技巧,特别是他们现在还滚在地上。只要错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赤井抓住那把枪的套筒位置,瞬间下了狠劲朝反方向扭转。波本发出剧痛的闷哼,右手稍微松开了。

那把枪在赤井掌心里翻了一圈,他在压制波本的同时感觉出那是一把格洛克。和他自己的FBI配枪同样型号,接下来所有动作都刻在本能里。他握住枪,对准波本的前额按开扳机保险,压下五毫米解除锁定——

波本居然笑了。不闪不躲,他毫不反抗地轻轻抬起了右手。

没有关系。我也不是无辜的。

就在最后一秒,赤井终于把枪口往一旁偏了过去。击针撞击底火,子弹擦过波本的右手腕,打进了地毯里。翻卷的肌肉溅出鲜血,混着灼伤的气味和硝烟。

轻微的、电路爆裂的声响。一抹小小的银色从波本染血的袖口掉了出来。

窃听器。

赤井盯着那个小东西,几乎就要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下一瞬间波本一抬腿狠狠踢开了他,同时从腰后抽出另一把枪。这一次是莱伊熟悉的HKP7,波本爱用的手枪。

“——到此为止了,莱伊。”

波本说,眼里闪出胜利的笑意。刚才的格斗甚至没能打乱他的呼吸。

“你那把枪应该没用了吧,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赤井知道他是对的。夺过枪的一瞬间他就判断出那里剩下一发子弹的重量,或许弹匣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装满。或者波本在绑架可怜警官的时候就已经先开过好几枪。

落地窗外,洛杉矶的夜景闪烁着,碎宝石一样散开了。水波在他眼里晕开。

赤井往后靠在床沿,慢慢松开手,放开了那把格洛克。或者说那把枪从他手里掉了下去,因为他是真的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那管药液里肯定有肌肉松弛剂,神经毒素,无论什么总之能让人失去力气。

波本露出了笑容。类蛇毒,这次他大方地介绍。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模拟蝮蛇毒液,使用血清蛋白的合成三胜肽。作用是抑制神经传导,造成肌肉麻痹——他的声音听在赤井耳里有点虚幻,像是隔着一层水,水面上有晃动的、恶意的光。我刚刚还要说什么?哦,我说我问过研究部了。

“其实这个药效是立刻就会发挥的。”

所以你还挺厉害的,波本作结。甚至连这句话都像真心爱怜:居然还能抢走我的枪。

赤井笑了一声。气息也变得有点不稳,或许松弛剂已经开始影响呼吸肌了。

“少骗我了,波本。”

他用对方的台词回答,望向地上那枚失去功能的窃听器:

“你明明是故意的吧?”

故意露出破绽,让赤井夺走他的枪。故意让赤井对他扣下扳机,又算准对方不会真的下死手;精心设计的一场戏,让对面监听的人以为真的是他大意了,才会让赤井打碎那个窃听器。

“监听你这趟任务的人,”赤井浅浅换了一口气,“是琴酒吗?”

是朗姆,波本爽快地回答。现在他大概觉得我真没用,居然能让叛徒抢走我的枪——但是我宁可让他这样想。

“毕竟我只是想和你单独叙叙旧啊。”

他在唇边竖起了食指。这是一个俏皮的动作,说出来的话也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这种情人之间的谈话,如果被第三个人听见了,你应该也会害羞吧。”

但鲜血正从那只手上不停地流下。染红了白衬衫撕裂的袖口,又滴在地毯上。

深红盛放,在水里漫开的花。被赤井打出来的伤。

现在他明白了。每一步都走在算计里,这就是波本非要让赤井朝自己开枪的原因。不惜弄伤惯用手也要合理地毁掉这个窃听器,只因为他接下来想要的对话是不能被组织听见的东西。

那就绝不会只是单纯的情话而已。赤井看了小臂上的针孔一眼。看起来已经变成两个圆点了,它们微微晃动着,重叠又分开。

“这里头还有吐真剂吧。”

他说。

情报贩子之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他们能给出独家信息。但是反过来讲,也正是这些信息保护了他们的价值。所以这些人大多是独来独往的秘密主义者,如果他掌握什么情报的同时其他人也听见了,那这个情报就不再值钱了。

不值钱的东西买不了自己的命。组织里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时刻在身上留着一张底牌,必要关头才掀出来交易。或许这就是波本用来稳固地位的方法,面对朗姆的时候也是一样。只要他身上还藏着对方不晓得的秘密——比如来自FBI但还没上交的情报——那他就不会被轻易舍弃。

你想从我这里挖出那样的秘密吗?

你会问我什么样的问题?

情报贩子笑了。又是那种怜爱的、几乎遗憾的笑容,这是他表示赞赏的方式。你说对了,可惜你也要死了;把这个表情翻译下大约是这样的台词。

没错,波本回答,短效硫喷妥钠。我本来是不想用的。

“但美国人问话的效率实在太低了,我认为入境随俗不是一个好主意……FBI都是怎么说的?你有权保持缄默?”

赤井的睫毛像是积了雪一样,开始变得沉重。他扬了一下嘴角,不确定这个动作看上去到底像不像一个笑。

波本,他心想。你真的……

赤井又轻轻喘了一下。现在连笑也有点勉强了。

“那你想问什么?”

绚烂流离,落地窗外的光。波本的金发在水波里荡漾。他的血仍然不停、不停流下,眼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到荒诞,像不真实的梦一样。

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

过了很久,波本才回答。他真的说出了这句话吗?赤井怀疑自己听错了。应该不可能这样说吧。

我不知道,但波本重复了一次。这次他的声音似乎扭曲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莱伊?”

被轻微抑制的呼吸带来压迫感,赤井吐出一口气。或许幻觉和真实的界线已经开始模糊了。也或许波本根本就没有那样问,但他回答了他认为自己听见的问题。

我正在想,赤井说:你为什么要用吐真剂。

“你不是能看出我什么时候在说谎吗?”

“我怕你根本不说话啊。”

因为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告诉我——波本的呢喃在一片幽暗里响起回音。也或许那只是他自己脑海里幻想的声音。赤井感觉到对方倾身靠了过来,右手像从前那样抚上他的脸庞。

不晓得什么时候,波本摘掉了白手套。他的掌心直接抚过他,发着烫,血和赤井的冷汗一起从那里滑下。湿漉漉的光。

你在想什么?你做了什么?

滑落而下的光。死去,说谎,松开手的,在夜晚的天台上。我怕你根本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赤井睁开眼睛。吐真剂会阻断沉默和压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但你明明已经抓了那个警察吧。

“那么直接拿他来威胁我也可以啊。如果我不开口的话就杀了他……还是说你不想对他下手?”

你不想杀人吗?你不敢杀他吗?你不想伤害普通人——你不想杀警察吗?

为什么?

谁不敢杀人了,波本笑起来。他的枪口用力压住赤井的胸膛:

“我不是把文森特先生杀了吗?”

他不是普通人,赤井说:那不一样。

“他不是你的任务吗?”

波本的嘴角无趣地撇了下去。哦,他说。你还真能查啊。

“组织养那些白帽子到底有什么用,以后给我们发任务的时候直接同步通知FBI算了。”

白帽子是特别的黑客,负责防御外来入侵、修补自家的系统漏洞,可惜莱伊自己就曾经待在这个系统里头。只要能破解最初的关联性,要猜出这场谋杀案的真相其实也很轻易。

关联就是一天前他让FBI调查的东西。被杀害的企业家和组织的关系。

简而言之,组织和企业家的制药公司一直维持着私下合作,主要处理本地黑市的药物流通。但是前些日子,组织注意到这场合作出了状况:赤井还没查出确切的问题是什么,八成是企业家做出了对不利组织的决定。也许有第三方势力提出更诱人的交易条件,所以他为了利益出卖了组织。商业的本质也就是黑吃黑而已。

所以,一开始被派去接触企业家的成员就是那个女人。伪装成医药代表、主动接近男方,最后却和他一起死去了的外遇对象。

那个女的是组织的人,赤井想。虽然也没有期待波本会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连她也要杀?”

“因为背叛的人就要死啊。”

波本回答。我刚刚已经讲过了。

“这难道不是你最清楚的事吗,莱伊?”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变得不稳了。微微虚浮的,水里蚀出空洞的汽泡。或许是因为波本仍然不断在失血的关系。

赤井慢慢地眨了一下眼。他试图看清楚波本手上的伤,只看见一片无法聚焦的血红色。这实在是相当诡异的光景,或许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

你不是很清楚这件事吗,波本重复了一次。他的声音低低地掉了下去。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啊。

对待叛徒,要回以制裁……

所以那个女人也背叛了组织,赤井说。

现在想想,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或许她和企业家接触的过程里真的动心了,还把组织的计划告诉了对方。但所有人都清楚背叛者必然被组织追杀,所以他们很可能试图私奔,躲到某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企业家的妻子注意到他在转移资产,应该就是为了逃亡的关系。

波本又笑了。对,他回答:因为她爱上他了。

就算是组织的成员也一样。就算在这个黑暗的,无可救药的世界里。

也可能会爱上某个人吧。

所以他们只好一起死了,波本说。仍然扬著嘴角,残酷而轻快,却让人感觉疼痛的:

“这就是背叛的下场。朗姆大概觉得这个任务很适合我吧,毕竟他是个富有教育精神的上司嘛。”

所有的警告都不必言说,组织里沉默的传统。告诉你背叛和爱情都不能存在;在小小的威士忌组里,一些曾经存在的东西。

你的挚友是叛徒吗?你爱的人是叛徒吗?

那么你仍然对我们忠诚吗?

虽然他们是罪有应得,波本似乎这样补充。也可能没有,赤井看见的颜色和听见的话越来越模糊了。某种低沉的嗡鸣在幽暗里响起。旋转的、漩涡一样的声音。

“你不喜欢这个任务吗?”

但他听见自己问。

不知怎么,好像变成他在问波本问题了。被吐真剂的药效影响,无法阻止的话语。无法被抑制的,轻轻闪烁,泡泡一样微小地冒出来又破灭的东西。他几乎想要触碰他。

美丽的,湿透的,痛苦的波本。很久以前那一晚,任务之后,莱伊曾经抱住了他。

“怎么会,我太喜欢这个任务了。”

波本的笑容在水里晕开了。湿透了也是笑着的,好像他从来就一直站在雨中:

“朗姆大概不会明白吧,他总是低估背叛和爱情的力量。居然敢把我放到美国来……”

那我怎么可能不来找你呢?

窃窃私语,如同虚幻的叹息。莱伊。凌乱、讥诮、自嘲、轻笑的,不停冒出来的银色汽泡。

莱伊。泡泡破掉的声音。你知道吗?

“自从你走了之后。自从你离开组织,每一天,我都在幻想这一天。”

如果我能再见到你——

赤井几乎要看不见波本的表情了。他只能感觉到他的右手,很轻,像从前那样眷恋地抚在他的侧脸上。但波本的另一只手仍然握着枪,枪口压住他的胸膛。压得那么用力,带着某种痛苦而强烈,绝望的恨意。痛恨的爱意。他扣着扳机却沒有按下去。

你在想什么?你来做什么?

见到我之后,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赤井朦胧地笑起来。轻而模糊,音节之间含混地连在一起。他很想抬起手去碰一碰波本的脸,或许会在那里碰到一些闪烁透明,破碎的水;雨水或是眼泪。就算那样他也没有办法替他抹掉那些水。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而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就彻底湿透。就算伸出手也没有用了。

现在想想,打从很久很久之前,世界就已经开始下雨了。

005Interlude:B

我爱你。你放过我吧,我不爱你。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被杀吗?

因为背叛的人就要死啊。

——不知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波本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多少存在感的。

企业家的妻子。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已经猜到了丈夫变心的事实。那时波本对她几乎感觉愧疚,毕竟他伪装成私家侦探、接近这个女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透过她的委托再接近企业家,合理化自己之所以能出现在谋杀现场的理由。

对方只是希望他证实自己的丈夫不忠而已。但是波本根本不是什么侦探,他是组织派来的杀手。你丈夫是出轨了没错,但我因为其他的原因要把他灭口了——这种话应该算是某种双重伤害吧。真是太糟糕了。

下手杀人的前一晚,波本和企业家的妻子见了面。他们预计明天在酒店幽会,他向她解说。

如果这一次能拍到照片,就会成为背叛的铁证了。眼前的女人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波本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开口:那么。

“那么,如果他真的背叛了你,你要怎么做?”

你想要什么?

女人的指尖放在咖啡杯上,杯底和茶碟轻轻碰了一下。漂亮的法式指甲,微微红肿的眼皮上也化着漂亮的妆。她的表情仍然很沉静,就这样看进波本的眼睛。

我想要他死,她轻声说。

或许曾经为此一千万次哭泣的。如今已经不再哭泣的。不祝福也不原谅,一双美丽的,痛恨的,直到那一刻都仍然深爱的眼睛。

你不爱我了。背叛的人就要死。

波本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其实已经看出了丈夫的命运。作为妻子,应该也多少晓得企业家长年和组织打交道的事。或许她根本就隐约察觉波本真实的身份,只是顺势将计就计。她之所以能在事发后立刻拿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丈夫会在那天死去,所以提前准备了呢?

背叛的人就要死。

企业家背叛的不只是组织,还有自己的爱情。曾经深爱他的女人没有阻止他死去,谋杀发生后她的反应似乎也很平静。

那天之后波本再也没有见过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赤井好像已经意识模糊了。波本看着他漂亮的脸,冷汗在那里打湿了几绺黑发。组织的药物确实从不让人失望,即使对最剽悍而久经训练的特工也一样。现在赤井只要开口就会浅浅地喘息,像一枝冷白的玫瑰被迫压折那样无力地把脑袋垂下。

什么是玫瑰?某个诗人说: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但头颅只是肩上的重担,另一个诗人说,除非它滚到我爱的人脚边——

波本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开始他这样回答:我想要FBI把我的情人还给我。

他知道莱伊真正的名字是赤井秀一。整个组织都知道。来自FBI的潜入搜查官,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来到美国之后他听见更多,连地方警局都听过的;联邦调查局的赤井,年轻的天才,一战封神的狙击手。

可是波本的情人叫作莱伊。直到这一刻他也仍然喊他莱伊。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不会让你成为神,因为我就是你身上最堕落的那一部份。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无法摆脱过去。在过去的日子里,作为莱伊活着的记忆。组织的莱伊,波本的莱伊。你永远不会再只是单纯的赤井秀一。

不管怎样,你都是一个FBI——

如果波本能听见詹姆斯说过的话,那他或许就会知道,这位年长者当时给出的建议有多么语重心长。那段卧底的日子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无法抹灭、黑暗的遗迹,一种路西法效应的产物;那时他们几乎就只是波本和莱伊。也或许詹姆斯早就预测到波本真正的目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是莱伊真正的名字是赤井秀一。有一天他背弃黑暗,回到了光里。

是吗?那一天波本几乎想笑。原来你是卧底啊。

那你为什么不救苏格兰?

苏格兰。这个名字带来一种不真实感。记忆虚浮地涌上来,也可能他确实开始恍惚了。手腕上的伤仍然不停地失血,最近为了任务他几乎就没有睡。

苏格兰。恍惚的记忆里,波本想起他的眼睛。那样温和而无奈的表情。

今天基安蒂问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可以回答我爱上莱伊了,那时自己似乎这样回答,还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苏格兰没说什么,用那种无奈的表情笑了笑。好吧,他的眼神落到波本的小腹上。那你今天被他痛打的地方瘀青了吗?

波本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爱上莱伊。他确实迷恋他的脸,他那种半死不活的气质,在谈判桌上随便开枪并且事后还装死。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引人冒犯的冲动,让人想知道他要是动了感情,有了脾气,会是什么有趣的样子。

波本喜欢莱伊动摇的样子。喜欢他被激怒的,受伤的,沉浸在欲望里的样子。只有我能让这个男人失控——他迷恋这种滋味,但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爱上莱伊。

无论有或没有都没关系。那时在组织里,一切都只是工具。身体也好,性命也好,如果爱情不幸发生了,那么爱情也是可以利用的。

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抱歉,基安蒂,波本就是这样。

那之后波本从不否认自己的爱情,这样他才能更随心所欲地利用它。只要拿爱情当理由缠着莱伊,他就能得到一些发泄的、放纵的、喘息的空间。有时他甚至为此得到更多特殊待遇。

从莱伊那里,从组织那里。因为他是莱伊的情人——这种传闻似乎降低了讨人厌的Honeytrap的频率。有时他在任务里发现自己没有受伤,出于某种莫名的占有和保护欲,莱伊挡掉了原本瞄准他的一记攻击。

后来呢?

后来苏格兰死去了。

如果莱伊真的只是莱伊,或许一切还不会这么难以接受。但是再之后赤井秀一就叛逃了。

你甚至都不是我的情人,那我要怎么原谅你?

赤井离开组织的那一天,东京也下着雨。波本回到安全屋里,看见了窗台上的收音机。

在湿透的,幽暗的日子里,逐渐坏掉的收音机。雨声和水的波纹,断断续续的杂讯。再也听不清楚的;在这间空荡荡的安全屋里,他也不会再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波本靠着窗台,滑下去,把脸埋进了外套里。这是苏格兰的外套,从前天气变冷的时候总是被他擅自拿来穿。狙击手们总是一起出任务,于是这件外套也会染上莱伊的烟草气息。

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把我的情人还给我吧,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波本这样说。把这个赤井秀一变回莱伊,好像一切就能够从没发生过。

那一天在安全屋里缩起来的,小小的波本。破了个洞,不停下雨的灰蓝色天空。

但此刻的波本并不在那里。他就站在洛杉矶的酒店,深夜的落地窗前。然后赤井秀一问他: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

那时赤井秀一确实没有听错。波本确实这样说了。

他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回答。明明已经来到这里了。千里迢迢地飞到美国,想尽办法完成任务的同时,还设下一整套抓出赤井的计划。明明都做到这一步了,他已经见到了他最想质问的人,他想听见真相,可是他又害怕。他甚至感觉愤怒,即使在药效的影响之下,赤井秀一仍然有办法避开那个禁忌的话题。他对波本谈论那个警察,组织的女人,背叛的企业家,但就是始终没有给苏格兰的名字出现的机会。好像那个天台的夜晚从来都不存在,波本就算用上吐真剂也不会从他这里问出任何秘密。

这样的赤井秀一。这样的莱伊。那一晚他做了什么?

波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听。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痛苦得发疯。他甚至没有办法把赤井杀死,或是抓回去交给组织。同样作为组织的对立面,目标相同的猎犬,正义的公安警察无法杀死一个FBI。所以他只能把赤井困在这里;和他自己一起,就困在迷宫的最深处,骑士在盘面上陷入死局。

直到现在,他也不断、不断把赤井称为莱伊。可是他自己的名字甚至不是波本。他是在潮湿幽暗,那些不停下雨的日子里,拼了命地不想坏掉的降谷零。

“……波本。”

赤井忽然开口。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水波一样的声音。他好像已经要失去意识了,波本听见他轻轻地问:

“你哭了吗?”

波本咬着牙笑了。他的枪口用力地抵住赤井的心脏,说:你疯了吧。

“还早得很呢。不过,等你被拖回组织、悲惨死去的那一天,我确实是会考虑为你掉几滴眼泪的。”

是吗?赤井说。对,波本回答。握住手枪的动作似乎有点困难了,从他的手腕上,鲜血仍然不停地流下。

就算很久以后好起来了,估计也会留下伤疤吧。也或许再也不会好了,毕竟那是赤井秀一亲手造成的伤。

留在他的身上——

这样啊,赤井又说。那请你不要把我抓回去吧。

“就算你那么做,我也……”

“也不会爱我?”

波本听见自己轻笑。闪烁的轻巧的,嘲弄的银色汽泡。它们不断、不断从他的骨头里冒出来。

“也不会讨厌你。”

赤井说。有点似笑非笑的,他迷离地眨了一下眼睛。就算你那么做我也不会讨厌你。

波本又怔住了。别骗我了,过了几秒他讥讽。赤井微微歪过了头。

“我没有骗你。”

他用那种水一样的语调说。我不会对你说谎。

“你不是,啊……很清楚吐真剂的作用吗?”

迷离的,水波一样,碎掉的绿宝石一样。波本看着他的眼睛。他用力地、强烈地、痛苦地看他的眼睛。

沉在梦里的。几乎就要死去的。绚烂透明,一种虚幻的高潮,濒死的错觉,困在很久以前那一夜,湿透的一整个世界。那一晚波本往自己身体里注射了一堆见鬼的药物,莱伊抱住他,在一片幽暗里看他的眼睛。

不晓得为什么,听见了某种低沉的嗡鸣。幻觉一样,让他几乎感觉眩晕。

所以,赤井又说了一次:就算你。似乎重复这个句子也开始变得困难了。

“就算,你,把我带回去……”

够了,波本咬着牙打断他。他重新握紧了手里的枪:少装了。

“不讨厌有什么用,你又不爱我。”

连自己都感觉无理取闹,既不成熟也不邪恶,毫无意义的台词。像一个委屈的、任性的孩子,在来得及思考之前就出口反驳。你又不爱我。

下起雨的那一天,被丢下的孩子。小小的波本在安全屋里抱住自己。

赤井看着他笑了。也或许已经看不见他了。那双绿眼睛在水里晕开,像沉没的梦境里长出一片森林。

“我不爱你。”

赤井说。好像只是无意识地重复波本的语尾一样,他的声音很轻:我并不爱你。

“但是,我对你……”

这句话永远都没能被说完了。就在同一瞬间,一发子弹击碎了落地窗。它从身后射穿波本的肩膀,在他回头的一刹那有血溅上他的脸颊。

一切都只是反射之间的事。他只往窗外看了那么一眼,直接一侧身滚进了床铺转角的阴影。第二枪没有再追来了,床沿形成的死角挡住了窗外的射击路线;如果硬要扫射的话他们会伤到赤井。

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明白了。波本终于知道那种低沉的鸣响是什么了。那确实不是错觉,是直升机螺旋桨运转的声音。并不非常接近酒店,因此听上去有点模糊,几乎只像是幻听。

UH-60M黑鹰,FBI辖下的战术单位直升机。刺眼的灯束往这里扫了一圈,被光照亮的夜色里,赤井微微眯起了眼睛。

现在波本完全明白了。突然想笑,突然想哭,某种强烈的东西涌上来,几乎让他颤抖。赤井早在一开始就做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事情;那时他引诱波本对自己开枪,毁掉了某样东西。

银色的打火机。那里头确实没有炸药,但是藏了发信器。这是赤井秀一身上的发信器。这个信号一但消失,FBI就视同自家王牌出了意外,那他们就会立刻赶到讯号最后出现的地点。赤井来到酒店前确实没有对任何人泄漏行踪,但他仍然留下了自保的这一手。

波本按住肩膀,鲜血从那里不停地涌出来。他早就应该想到这招的。

早在他来到美国,听见赤井的背景,就应该要知道的。知名的跨州绑架案里,一枪就解救人质的狙击手。那年赤井秀一还隶属于HRT,联调局里专责反恐和人质救援的分队;让他成名的就是他在直升机上开的那一枪。从几乎不被察觉的远距离,在气流不稳的空中扣下扳机。那时赤井精准地射杀了几百码外的嫌犯,但今天FBI派来的狙击手很显然没有赤井本人那么能干。

他们错过了一枪杀死波本的时机,那么就再也没有第二枪了。波本真的笑起来,因为他确实看见赤井的表情变了。

原来如此。他想。终于。

终于。

那些迷离的轻笑,被水晕开,沉在梦里的绿眼睛。他在药效里仍然能够想办法演戏;但是他也无法真正说谎。所以他说出来的那些话似乎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现在波本好像已经不认识他的眼睛了。

也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很久之后,波本无法相信他真的死在了来叶山道。我确实孤身一人来见你——但我也毫不打算死在这里。和基尔相比,波本甚至曾经是莱伊在组织里公认的情人。对付情人都能请出一架武装直升机,这样的赤井绝不可能放任自己轻易死在组织手里。

赤井秀一就是这样的男人。这一晚他在处处受制的情况下赴了波本的约会,几乎毫无准备的空间,却仍然能在最后一刻把形势逆转。和波本,和苏格兰,和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一样,他肯定永远都在身上留着一张底牌。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FBI。

“……很痛啊,莱伊。”

波本躺在床边的阴影里,望着天花板说。赤井静静地笑了一下。

“如果他们刚刚能瞄准的话,你现在就已经不会痛了。”

安静而残忍,现在吐真剂确实地影响他了。这一刻波本无比清楚,他们的视角的确是不对等的。降谷零无法杀死同为猎犬的赤井秀一,但是对赤井来说,波本就只是组织的波本而已。他自己或许会在关键时刻移开朝向情人的枪口,但不会阻止FBI射杀一个罪犯。尤其在他自己都有可能会被杀死的时候。

在此刻的赤井眼中,他们并不是同一边的。只需要这样就够了。

真的很痛啊。波本稍微压紧了肩上的枪伤。直升机的声响稍微迫近了,门外的长廊上传来非常细微但无法忽视的动静。他想FBI肯定已经包围这整个房间,或许正在第一击失手之后紧急研拟其他策略。还真是非常失败的人质救援。

而嫌犯和人质仍然躺在这里。躺在水一样的,一片幽暗的寂静里。只存在于夹缝中的片刻,几乎显得超现实;如果这是在拍电影的话,应该会成为过于微妙而被删减的场景吧。

“我是真的没想到,”

波本又开口:

“你的打火机里面有东西。以前其实没有吧。”

回国之后才放进去的,赤井也回答。虽然他的声音有点哑了:

“这是你给我的灵感。当年你说,你想送我打火机……”

你的打火机又坏了?我送你一个新的吧。喂,莱伊,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啊?

噢。波本想起来了。赤井继续说:所以我就把发信器放进去了。

如果那一年的波本送了任何礼物给莱伊,那么里头绝不可能没有藏任何东西。发信器也好窃听器也好,那时他对莱伊总是带着异常的迷恋,着魔,控制欲。莱伊看透了那样的波本。

波本忽然笑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他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利用殆尽了,他以为那些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可是爱情是不能利用的,它是太过轻易就会弄假成真的;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那一年他可能是确实爱上了莱伊。

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但头颅只是肩上的重担,除非它滚到我爱的人脚边……

波本抬起手,连续朝斜上方开了四枪。朝着事先清空的的通风管道,栅口的四个角落立刻松开来坠落。赤井轻轻发出了某种气音。或许这一秒他也明白过来,波本仍然为自己留下了逃走的方法。再拖延下去就跑不了了,波本撑起自己,翻进通风口的前一刻他对上赤井的眼睛。

你说得没错,波本听见自己说:我们是应该好好分手。

和平的,无声的,像那些最美丽的天鹅绒。如果他背叛了你——绚烂而破碎,那个女人的眼睛。不再流泪的时候比哭过更亮,绝望的疯狂的光。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难看的拉拉扯扯,波本继续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和平的方式。我不想纠缠着恨你一辈子。我喜欢干净利落,我希望你死。

“——赤井秀一。”

波本轻声说。丝绒的自白,绝望的爱意,美丽而痛恨的杀意。他在赤井眼里看见自己的眼睛:

“我想要你死。”

赤井笑了。这一次他的瞳孔似乎真的涣散了。这个死到临头也仍然能够笑出来的男人;或许他并不明白波本为什么这么说了却没有下手。也或许他就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流离地,那双绿眼睛勉强眨了一下。光影破碎的深夜,落地窗外的世界似乎又下起了雨。波本在最后一秒离开了房间,不确定那些在水里晕开的是不是赤井的声音。这好像,赤井说:是你第一次说出我的名字。

“看来今天可以成为某种纪念日。”

006ForgetMeNot

你的眼睛是勿忘我的颜色。

很久以前,贝尔摩德曾经这样对他说。现在她明显也还记得这件事情。

“实在是,浪费了……我真的更喜欢你眼睛原本的颜色。”

巨大的化妆镜前,她的语气如同叹息。此刻镜子里是被她化妆成莱伊——或者说赤井的一张脸。

波本看着镜子里的容貌,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次。

在遥远的洛杉矶,死去的企业家和他的情人。那一场任务确实是他自己下的手,是他走进房里,反锁上门,枪杀了他们;然后就像他编造的证词那样:从窗户沿着排水管溜到一楼,再重新走进酒店里、叫来服务生一起开门,装成惊讶的第一发现者。

一切确实按着他的计划进行。几可乱真的模仿者,用来让目击的民众提出证词已经绰绰有余。但是波本始终记得那一天,他看见那个演员扮成赤井的样子。那时他在心里想:一点也不像。

一点也不像。赤井秀一走路的样子,按下电梯按钮的样子,把手插进口袋的样子。一脸淡漠地点烟,垂下睫毛的方式。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年,没有人比波本更熟悉这些样子。

如果让我自己来的话……

那时他没想到真的会有这样的一天。赤井秀一死在了来叶山道——听见这样的消息之后,他开始易容成他的每一天。

你今天又预计去哪里?贝尔摩德用戏谑的语气问,一边在他脸上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去赤坂吧,波本回答。到大使馆附近绕绕,看看有没有美国人要认出他们的超级英雄。

哦,贝尔摩德说。那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一下涩谷。

“去Nonna&Sidhi帮我买点巧克力。DOMORI的……我在意大利的时候还挺喜欢,回来才发现全日本只有一家店在卖。”

好的,波本回答。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笑。或许他确实笑了。

“你要我顶着,这张,”他停顿一下,“你要让赤井秀一去帮你买巧克力吗?”

不行吗?贝尔摩德凉凉地笑,一边收拾起化妆箱。还是你吃醋了?

“让他帮我买一下也没关系吧,今天又不是情人节。只是普通的巧克力而已。”

波本又轻轻抬了一下嘴角。魔女也会讲情人节啊,真是不可思议。

“难道你会过情人节吗,贝尔摩德?”

不会,贝尔摩德耸耸肩:你应该也不会吧。

组织里的所有人都一样。爱情是不会存在的东西。

确实不会,波本回答。他稍稍往前倾身,伸手抚上镜子里遍布伤疤的脸颊:

“但我会庆祝赤井秀一殉职纪念日,就在情人节的前一天——“

贝尔摩德笑出声来。不行吗?波本不满地回头看她。他确实是十三号死的啊。

没有什么不行。贝尔摩德摸摸他。十三号星期五,我也印象深刻。

“他还真会挑日子殉职。想必那隔天你度过了永生难忘的情人节吧。”

难忘的,痛恨的,琴酒扔给他一段来自基尔的视频。他们说他在那里死去了——永远也无法原谅的。

是啊,波本回答。

“如果我能忘记他就好了。”

Fin.

*引用自阿多尼斯《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ZangiBukhari《玫瑰与葡萄酒》

THE END
1.女生分享如何给不爱吃药的小猫喂药,主打就是一个快准狠!猫咪00:14 退役警汪被新主人骂了,跋山涉水100多公里来找训导员,眼神倔强又让人心疼! 00:15 小孩哥逛街遇到路人妹妹,一下子就上去抱住路人妹妹 00:30 男子不让猫咪在自己车上睡,第二天猫咪去别的车上睡他又不乐意了 00:09 一换电公司跑路押金无法退回 外卖员纷纷撬柜拿电池 00:12 婚礼接亲现场门一打开...https://www.163.com/v/video/VNFSF912P.html
2.kzjiancai.cn/mmmj/166783.shtml虽然相较护工,“无陪护”护理员的价格下降了不少,但护理员一对多的服务质量能和护工一对一的相比吗?对此,护理员燕维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工作前20年,燕维兰一直干护工,8年前自愿转成了“无陪护”护理员。在她看来,护理的质量如何并不在于服务时长,而在于工作效率。 http://kzjiancai.cn/mmmj/166783.shtml
3.猫疾病:猫叫起来像嗓子哑了猫像喉咙堵塞一样叫的时候,首先需要考虑的是猫是不是经常舔毛,毛进入喉咙,听起来像喉咙堵塞了一样。 主人可以给猫喂一点化毛膏,看看喉咙有没有好转的迹象。 还得考虑猫有没有引起支气管炎,喉咙有没有发炎声音沙哑。 如果不知道原因,请尽快带我去宠物医院确认。 https://m.syt126.com/pet/2023/20230212210001_353096.shtml
4.装碗饭的个人主页几次,碰到孩子生病发烧什么的,孩子们都跑来叫她,她也带孩子去看病,出医药费。孩子跟孩子的家长没想给她医药费,也没有一句“谢谢”,看起来心安理得。 学校当地的老师遇到这样的事情要么不管,要么会跟他们家长要出的药费,大概孩子大人们看花花是外地的,又是刚毕业的小姑娘,待人又和善,比较敢开口,也不想还钱了...https://story.hao.360.cn/user/KtbcEhK0LHW4Ow
5.经典《绕口令》完整版69、黄猫戴白帽,白帽插红毛。猫跳白帽掉,黄猫无白帽,白帽无红毛。 70、想画像,就画像,画像不像不画像。不画像,想画像,画像又嫌画不像,画像不像再画像。 71、表慢,慢表,慢表慢半秒。慢半秒,拨半秒,拨过半秒多半秒。多半秒,拨半秒,拨过半秒少半秒。拨过拨去是慢表,慢表表慢慢半秒。 https://www.aipiaxi.com/article-detail/68122
1.猫咪叫声沙哑怎么办停止使用您的新猫粮!是否有咳嗽,大便是否正常,测量体温,如发烧,请立即服药,根据小猫的大小使用不同的药物,如果是小猫,建议使用儿童药,如果是大猫,建议使用成年药。每当它大约是人类用药量的一半时,您就可以祝您的小猫早日康复 我的猫突然变得哑了,当他大叫时它也嘶哑。到底是怎么回事? http://m.boqii.com/article/228290.html
2.宠物狗叫声为何变哑(探究原因及防治方法)宠物训练有些狗主人给狗狗喂食的时候不够注意,可能会导致狗狗的身体出现一些问题,比如缺乏维生素、营养不良等,从而导致叫声变哑。狗主人要注意给狗狗提供全面、均衡的营养,不要让它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状态。 饮食寒凉 有些狗主人为了让狗狗口感好,会给狗狗喂一些寒凉的食物,这样会影响狗狗的身体健康,从而导致叫声变哑。要选择适...https://www.pettb.cn/article-27175-1.html
3.猫嗓子哑了吃什么药猫咪嗓子哑了要看是什么情况,如果属于上火那么就不用担心,引导猫咪多喝水促进代谢,并调整猫咪饮食,若是疾病引起,建议立即带猫咪去宠物医院检查,确定病因后在兽医指导下配合治疗,有助于猫咪身体的恢复。https://www.chongwu365.cn/feed/75452.html
4.降知识问答如果进食量过大而运动量不足,多余的能量就会就在体内以脂肪的形式积存下来,增加体重,造成超重或肥胖。 22. 一般成年人每天的谷类食物摄入量是多少? 每天应食用250~400克(五两到八两)。 23. 如何恰当地选择蔬菜? ①尽可能选择新鲜和应季蔬菜 ②尽可能食用多种蔬菜,应特别注意摄入深色蔬菜、十字花科蔬菜、菌...https://m.wang1314.com/doc/webapp/topic/21887495.html
5.www.985900.com/mmmj/552555.html有的学生为小朋友开设美育课堂,通过绘画、剪纸、黏土画等培养孩子们对美的认识。有的学生组织起青少年体能训练营,帮助孩子们养成良好的运动习惯。有的学生为老年人讲解智能手机的使用技巧,教他们如何网上挂号、叫外卖、剪辑小视频。在一次次志愿服务中,学生们写下了自己关于“青春何为”的回答。-。http://www.985900.com/mmmj/552555.html
6.www.shangjinyang.cn/mmmj91129207.shtml同时,由于旅客需求越来越多样,行李托管服务范围也在不断扩大。例如,哈尔滨机场推出了颇具当地特色的“滑雪板门到门”服务,旅客抵港后无须自行等待提取滑雪用具,工作人员将根据旅客提供的信息,帮助提取滑雪用具并直送到省内各大滑雪场,让旅客感受解放双手、轻松出行的快乐。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在预订此类服务时,旅客一定...http://www.shangjinyang.cn/mmmj91129207.shtml
7.降教育知识行为基本技能考核6、人被犬、猫抓伤、咬伤后,应立即处理,其中不包括() A、立即用肥皂水冲洗伤口 B、尽快注射抗毒血清或狂犬免疫球蛋白 C、尽快在不同部位注射狂犬疫苗 D、立即包扎伤口 7、积极开展有益身心健康的文体活动,其中不包括() A、每天坚持运动15分钟以上 https://www.360wenmi.com/f/file5lmy61xa.html
8.如何让怕人的幼猫亲近人/如何给超过12周的幼猫进行社会化...RT 想来分享一下收养的小猫,给领养了比较怕人小猫的朋友一些经验和方向,希望我的帖子可以让一些不会很快亲人的小猫,更快的和主人互动,希望这个帖子可以帮助和我一样最初没有什么头绪的铲屎官尽快和小猫拥有紧密的关系 前提: 社会化(Socialization)是指动物个体和人类,同物种动物,以及它物种物种沟通和行成社交关系的...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5764687/
9.绕口令大全雕吓走了猫,猫赶飞了雕。 三娘找山羊 三娘在山上放三只山羊, 三只山羊翻过山梁, 三娘翻过山梁去找三只山羊, 三只山羊躲在杉树旁, 三娘找到三只山羊。 丽丽和弟弟 丽丽家来了小弟弟, 弟弟叫丽丽出来做游戏, 丽丽和弟弟拿不定主意, 是做游戏还是玩玩具。 https://yjbys.com/raokouling/2667350.html
10.降教育知识140条降教育41、什么叫合理营养? 合理营养就是指膳食中所含的营养素种类齐全,数量充足,比例适当,并与身体的需要保持平衡。 42、合理营养的原则是什么? ①不挑食、不偏食、食物多样化;②安排好一日三餐,特别要重视早餐;③食品要荤素、粗细搭配,多吃新鲜蔬菜水果;④适当增加奶、蛋、瘦肉和豆类等优质蛋白,少吃盐、甜食和动物脂...https://www.sxzlyy.com/Html/News/Articles/100400.html
11.童话故事(精选53则)猫不甘心,晚上趁老鼠睡觉的时候,在门口放了一块面包,勾引它。这时小老鼠正好出来散步,闻到面包的香味,径直走过去,还没等它张嘴,一只猫叫响起,猫出现在小老鼠的面前。小老鼠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拿出长笛,吹了一只优美的曲子,奇了怪了?猫好像陶醉在音乐里,可当音乐停下时,猫又恢复了以前的`凶恶。向老鼠猛扑...https://m.ruiwen.com/wenxue/tonghua/851340.html
12.猫咪干呕声音沙哑的潜在原因猫声音沙哑但是精神好是怎样回事? 如果猫咪偶尔出现嗓子哑了叫不出声的情况一般不用担心,猫咪有时候是因为懒得出声才不叫的,也有一种情况是因为猫咪的叫声很小,听不见所以才觉得没有声音。 这主要是因为猫耳朵和人耳朵能听到的声音频率不一样所导致的,只要猫咪精神状态很好,就不用担心。 https://scssyxh.com/4/17683/1649717
13.猫咪嗓子叫不出来怎么办?喵百科首先当猫咪来到新的环境或对周围的动静很敏感,长时间叫导致声带损伤,呈现嗓子哑了,这种情况只要猫咪不...https://moecats.com/question/62070.html
14.[石树林]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社会科学的生命力扎根在现实生活,应关注现实人们的思维特点、内心体验、交流水准,充分考虑公众的可接受性,力求形象直观、生动鲜活、具体实在,让人们喜闻乐见、容易接受。要深入推进“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学习研究和宣传,使之真正内化为指导思想,外化为实际行动。社会科学知识的普及是一项战略任务,不可能一劳永逸。要...https://www.yueyang.gov.cn/yyswdx/24389/24392/content_59825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