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从大地尽头卷来淡蓝色的氤氲。小凉河上露水集,小得很,仿佛飘忽不定地端坐在浓浓的潮湿的云翳里,街头上便有了几分水汽。
从天亮到集散只眨巴眼工夫赶集的人便披着满足与喜悦纷纷散去,轰轰烈烈的场面渐渐恢复平静;剩下仅是那几位老站街头的“集晕子”。
几十年老习惯未改,不到晌午头不回窝。更何况现在老街经过拓宽改造,宽远的省道柏油路、沿街花园,不断有人在这儿活动,花晨月夕一派簇新;街两厢崛起的楼房、路灯焕发着光彩。他们越发热爱现代生话,贪恋街头。
眼下扎堆在刘老大的酒摊旁,咂着扳倒井水酿造的米酒,时不时夹起面前的卤豆腐块丢到嘴里,细嚼慢饮,打趣逗乐。
好像他们一夜间嘴皮子都变得更灵巧利索更硬棒鲜活。
这几位一齐把目光投射到五步开外的狗肉车摊。肉车子玻璃围罩,鲜红大字赫然入目,“腿轮速狗肉”。
车子旁边坐着那位卖主,大拇指捺住蒜头鼻子咕咕发出几声怪响,接下来仰脸呆望片刻太阳,哈嚏一一,痛痛快快打出一个喷嚏。手上那杯水酒随之一震,震颤的一瞬,洒得一滴也不剩了。
“乖乖吔!鼻涕喷到你肉上,还卖给哪个亲爹二大爷?”
战争的挑起者是六十多岁的老狗顺。他将盛满米酒的小黑碗故意搁到嘴唇边不喝,冲狗肉摊主开了“枪”。
骂玩儿实际上就是斗嘴斗智,考验应对迎头而来的挑逗与回应灵敏程度。需要技巧和速度,既不能给对方留有空档留有可乘之机也不能令其恼火,需要话巧、幽默,掌握“火候”全在一个“度”。
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见面不斗不骂不说话,不骂不斗不搭腔;但是毕竟儿孙成群,只能在晚辈不在场的情况下开战,而且要“刺刀见红”。
狗肉摊主瘸八万瞄一眼老狗顺,悠然地说:
“光装凉胡子孙!电影《红高粱》你没看过?酒里尿上一泡才成真正的十八里红吶。我要是喷上去,这叫杨柳枝儿洒甘露,打救世人祸与灾。值多啦!”
那边狗起、狗臭、狗骚一旁“吃热”,立即插上一杠子:“八万,你才凉胡子孙哩!叫你五集不开张不发势,游乡也没谁买你的肉,你就不'洒甘露'了,你准燥火,该喊了:哪个老子买我的肉!”
“谁买老子的狗肉?我喊!”瘸八万努力反驳。
“老子不买你的肉!”
“口口声声我的肉我的肉。你们名字都叫狗儿,卖的是你们的肉才是货真价实,不折不扣!”
瘸八万一锤定音,一针见血。“狗家族”这几位败下阵来,顿时苦笑缄默无言。
老狗顺端起小酒碗走向狗肉车将酒递过去,瘸八万不谦不让,搭手接过扬起脖子一饮而尽;老狗顺回转身,顺手牵羊,摊上顶大的一块腱子肉长了腿,跑到了酒摊桌面上。
瘸八万睁鼻活眼地看见但並不阻止,不生气,把眼眯成一条线捻捻胡子,扬扬得意说:
“喂窝子狗了!早晚有一天该把你们收拾喽,一锅烀!”
“嘿嘿,一小碗酒换一块'腿轮速'好腱子肉,值啦!”
几个老家伙嘿嘿直笑,埋头喝酒。
老狗顺闲不住引逗瘸八万:
“八万,我有个新发现,你愿意听不听?啥?冲天瘸、搗地瘸、左瘸右瘸、扫地瘸、合撒腿跺跺脚、脚手合、单腿磕、两手按地猛一戳。你自认哪一种?”
瘸八万:“还有事干嘛?出不完的狗相!我还能总结32类狗样呢!”
瘸八万高昂脑壳,笑咧咧地食指弹动他那无与伦比的右腿。
这模样的右腿少见的漂亮,左腿长右腿短一走一撅拱,实在美不胜收;卖肉车四个胶皮轮子三个一般大,一个小,推起来一仄歪一撅拱,与他左右迈动的两腿却巧形成互补,行进中很有节奏的起翘;
他屁股扭动得可以,一走一港一抹一撅纵,配合得相当滑稽,特具节奏“美”感!
人们笑看风景似地纷纷夸赞,啧啧,真是绝了,天衣无缝啊!
大街上有高人替他出谋划策,八万!恭喜你!你打造品牌狗肉,有特色有市招啦!反正你腿与肉车子的腿都......那个那个,又都走得从容不迫,跟上舞台表演似的,索性就叫“腿轮速狗肉”咋样?瘸八万争辩说“特仑苏”好是好,可惜那是人家牛奶名!高人说,哎,是“腿轮速”,不是“特伦苏”。就是你腿跟车轮频率、节奏、速度,步调一致,配合默契和谐共进的意思,音同字不同,明白吗?
瘸八万欣然接受!
“腿轮速狗肉”名牌一打出,色味香型够得上上等美味,成了小凉河一地名吃!瘸八万不保守不满足现状。绝招是在传统秘方基础上又研发新工艺“鸡蛋灌肚儿”。“狗肚儿(狗胃)”里灌入鸡蛋液,煮得不淌不爆,味美悠长,吃过六个小时后余香在口!露水集上,只要“腿轮速”卖不完,谁的狗肉也甭想卖掉!除了零售,与超市饭店亦有往来;今个儿的狗肉,是专门留给镇上一家大酒店的,等人来拿。
隔一天逢一集。
酒友杠精正抬杠。
争论的焦点是“九斤黄鸡”。一方说“九斤黄”指九个鸡蛋一斤;另一方的论点是鸡本身体重九斤。双方坚守各自观点,已经舌战了几集时光,有时“杠”得面红耳热。
老狗顺是出了名的“好战分子”,又开始向车主人叫板:
“骟狗孙!你总在这儿蹲着,蹲到天黑吗?你家伙懒惯啦,专等人领你进家吃饭嘛?蹲到天黑骟谁?!”
蹲在一旁始终不曾与这边搭话的骟狗孙,正跟人讨论先前东北“拉帮套”的事,挪了挪屁股,朝这边回敬过来一句:“骟你!我分文不取,义务骟狗员。”
说时叭叭拍了几下吊在腰间的工具袋。
仿佛戳动了电开关,这边几个名字与“狗”有关的吃醋来!他们抬杠戛然而止,劈哩叭啦一古脑把蹊巧话泼向骟狗孙。
"窝子狗"!
骟狗孙也和瘸八万一样这么损他们。声音提高八度。
这片乡野拥有一群“狗”的家族。农村早年给男孩起名简单化而随便,宜地宜物择名,看见啥起啥名。叫起来习惯顺口顺耳,颇见公允。谁也不会感觉寒碜!
这几个酒晕子的芳名皆离不开“狗”。
骟狗孙一套骟狗劁猪手艺,是“狗家族”的天敌,他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有朝一日,我非把你们的狗蛋挤净不行!”
骟狗孙无形中与瘸八万站到了一起。用类似瘸八万“一锅烀”反击!
狗起抿了一口酒,小黑碗往面前一丢:“指望捏狗蛋吃啥,怎没把你们吃肥呢?”
这话一石二鸟连瘸八万也拐带上。
老狗顺兴趣正浓,没有动窝。今日的现场仿佛是他的总导演,心机颇深地不动声色。只观今天热闹。
他给狗起呶呶嘴。
狗起立即活跃起来,大声咋呼:“骟狗孙,还是摆治蛋去吧!”
瘸八万瞬间想起能够找到一个结合的共同体。那就是东边街旁凑一起操作活计的三个人。他们正一致向这边观战发笑。
瘸八万朝他们喊:
“呃!你们三个注意啦!这几只狗叫摆治你们哩!总说蛋蛋蛋!”
那边地上摊一片刚包上石灰裹上稻糠、锯末的松花蛋,准备上缸。本地管“松花蛋”叫“变蛋”。三个人合伙经营“变蛋”生意。
巧啦!巧就巧在三个合伙人,都叫一个名字,“铁蛋”!
瘦长条马铁蛋、墩墩胖牛铁蛋、年轻“小橫缸”杨铁蛋!
几个老家伙竟然无缘无故地向我们挑衅开战。
笑骂声箭雨般扫过去。
“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呦!”马铁蛋扔过去一句!
马铁蛋个子高,瘦巴溜啾犹如干柴棒,身子骨好像没长到一块,一抖落就能散架的样儿,伸长脖子似螳螂。
老狗顺手指他们三人:
“哈哈!仨蛋摆治一个蛋,你们如果弄叉壶喽,就都拿蛋砸蛋!”
马铁蛋不无自豪地夸耀:
“咋啦?看不起?我们同样是为新时代做贡献”!
瘸八万翘起大拇指:“哼哼!厉害!看看咱乡里人这水平!啊?哎,咱们乡下人找不到乐,打碴子骂大会。看人家城里人就不像咱们土包子啦!”
老狗起反驳说:“咋?咱这叫不文明?他们不比咱多长一个脑袋,眼、鼻、耳朵一样多。可咱跟人家比啥?人家有文化,退休有工资,有劳保,生病上边一面全管,还这补助费那补助费。”
骟狗孙:“看人家城里女人那气质气派,才真叫美女!别的不提单说老年人,体操队、扇子队、舞蹈队、老年演艺团、老年摩托队……”
狗起立刻纠正:“啥摩托队?那叫老年模特队!”
老狗顺:“这会儿又兴跳广场舞,广场上大街上扭啊,跳啊,唱啊!老太婆抹着红腮帮红嘴唇,脸火腿腸似的;手舞彩绸跳跳唱唱,欢得很!占足了风头,越活越年轻”!
骟狗孙过来插嘴说,有那老头提着鸟笼,花园里蹓蹓达达,神仙出洞府一般痛快。哪像咱们尽骂玩、侃大叉?我见过有个干巴精瘦的糟老头八十多岁,跳街舞广场舞上瘾,潇洒!合撒合撒合撒像麻蛇头吃了烟油子!就这,不知招来多少美女跟他跳!
狗起大笑,截他话茬:
“不像你,鹌鹑布袋里掏出个兔娃子一一肥头大耳不咬嘴!咱跟人家不能比呀兄弟,人比人比死人!他们是离退休人员老职工老干部,享福人!咱们是乡瓜子,草木命人!”
初冬的风,每个人都感到背上微生几分凉意,他们随即各自走散。老狗顺是缩着脖子佝偻着腰回家的,挡不住老太婆“嘟噜嘴”一顿数落:“在外边光唾沫星子就吃饱了,还回来干啥呃?”
又一个集日。阳光晕染了露水集市。街道上的墙砖披上红彤透亮的霞光。
集散后,照样还是这些“集晕子”不回家,接连又扯起前天的话题。
瘸八万有些兴奋,脸上洋溢着渴望的神情,说:
“城里老年人有这协会那协会,老年活动中心!啥时候咱也建起来够多好,把咱水平提得高高的提到飞机上,树枝(素质)扎到树梢上,咱们也过过那样的生活!”
老狗顺背过拳头震砸着自己的后尾骨,一本正经说:
“我半夜睡不着,思来想去,人家城里那是美玩儿,文玩儿,雅玩儿;咱们是丑玩儿,粗玩儿,野玩儿,俗玩儿!咱得像人家那样向文雅靠拢,向前看齐。向前看齐就是向文明看齐!眼下乡镇创建文明乡风,咱得好好配合,不给村上丢脸!从今后得立下规矩,注意形象,见面甭满嘴瞎胡吣!活到这份上,打渣子骂大会影响不好!流里流气瞎呱叽咋给下代人做榜样?说话要讲文明,绿水青山亮堂堂!八万,你瞪眼呲牙干啥?刚才你还说提高水平素质嘛,甭猪八戒犁地舍着嘴拱呀。我说的哪里不对?”
瘸八万、骟狗孙翘指点赞:高,高,高家庄的高!
老狗顺这一番十分有见地有力度的话,不知是从哪里搬来的。大家懵圈了。
老狗顺围着瘸八万狗肉车转瞅一圈,打趣地说:“都甭学瘸八万胡砍六棱的样子!”
“噢一一对!俺是好战分子!千万当紧别说你自己!自己一身白毛羽硬说人家是妖怪”!
瘸八万笑怼烧燎老狗顺。
……
瘸八万骟狗孙一齐拍砖老狗顺,那年你儿子给孩子买一辆童车,你非要骑一骑。骑骑骑,咕唧!压卧了车圈。孙子躺倒地上哭嚎;儿媳妇气得不吃饭。看你这爷爷当的多有水平,寿星佬牵着个猴一一老玩闹!你这文明劲儿,咋不说?
老狗顺直哼哼,几百年的事了?说正经的,说正经的!
骟狗孙忽然提起他亲家公婆现在都搬进了城里,说俺亲家虽然也成了“城里人”,可是还保持乡下老习惯。不能看见闲田,见土地就亲得很,连头带尾巴都钻了进去!在小区里拔掉物业上种的花草,开成菜园自己种菜,种豆子,种玉米,种芝麻、花生、大葱、山药......一小条儿一小溜儿的!撂下乡下大面积地不种却跑到城里种那点指头肚大的地,像这样哪胜回乡下甩开膀子大干特千过瘾?还腰疼腿疼胳膊疼的呢;物业、业主对他满意见,说他“农民意识”,他倒说“哎,锻炼锻炼”。你看看老习惯真难改!
大家随声笑说,劳动跟活动锻炼能是一码事嘛?进城享的啥福?享“豆腐”呀!
“俺亲家还说呢,这叫向小区进军!”
一堂轰笑。
接着谈起当前生活,大伙反倒挺羡慕瘸八万。说还都不如你残疾吶,多多少少还粘住点公家边,领点残疾人保障金。旱涝保收,“三保险”!
瘸八万作秀:“其实,各有各的难处,一家不了解一家,和尚不知道道人家。我小商户整天忙得蹄爪不适闲,慌得跟戏台上打边鼓一样,也弄不了几个铜,饿不着就行啦,唉!”
啧啧啧啧,又哭穷嘞!没谁给你借钱!大家撇嘴笑他。
六辆重型工程车卷着巨大的气浪,从眼前呼啸驰骋而过,疯狂的热流将道路两侧落叶落花,旋起抛向空中,翻舞。
情绪,淹没了……
战火熄灭,再没人点燃。停战之后的冷寂,一时让人接受不了;氛氛的大起大落,一种初释难耐的感觉!
冬至。
一碗饺子吃半碗,老狗顺腰间盘突出又犯,吃不住劲。住进市最大最好的第一人民医院。
在病床上非常非常想念经常在一起骂玩、侃大叉、喝酒的老伙计们。
阳历年的前一天瘸八万、骟狗孙、刘老大、几个“狗”、几个“蛋”带上几提礼物和水果,一起探视老狗顺。
刚走进住院楼骨科病房楼道,猛然打开闸门一般响起瘸八万的嚎啕大哭。他想表达一下感情。我的哥哎……我的哥哎……嗨嗨嗨嗨,我的哥哎……
医护人员、病号吓了一大跳!
病房门探出一个个脑袋,一双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唷,哪号病房死人啦?!
护士站疾快走来一名女白大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里不准大声喧哗,没瞧见牌上写着嘛,更别说大声哭嚎!
几个老头急忙向她陪笑,说这老几精神不正常。您看他,还“铁拐李”。俺们控制住他就是!
“注意,文明探视”!
女护理警告一声走去,回头瞅了瞅瘸八万。
来到病床跟前,老狗顺避讳同室病友听见,悄么声嗔怨瘸八万:
“懂个扁嘴子毛哎你!不看看这是啥地垧,在哪个都都都,都乱!我死了嘛?啊?还干哭不掉泪!泪唻,你泪唻?跟文雅牵手,向文明看齐,你咋做的?”
瘸八万小声回他:
“提升素质也不是三天两后响的事儿呀,一榔头榨不出油,弯儿拐陡了能闪腰,再跟你得个腰间盘突出麻烦就大了!嘿嘿,悠着来嘛!”
瘸八万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包装袋,打开包装袋里边香喷喷的“鸡蛋灌肚儿”露出来;刘老大拿出饮料瓶装来的小米酒;马铁蛋掂出变蛋。
老狗顺呲哼鼻子搓手说:“说根本的几天都想喝点,可惜病房里不让……”。
老伙计们说,带过来专意给你,就是让你早早晚晚吃点喝点消瘾解馋呐。
此刻的老狗顺,竟然禁不住有点热泪盈眶了!
2021.9.26
清平小筑
作者简介:陈克,河南虞城人,退休干部,河南作协会员、河南美协会员。
《郁氏文化》编审部成员组成
顾问:郁美兰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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