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出院回家的举手?”6月25日下午3点多,在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社会救助科一楼病人活动室,护士长尚文娟正在做出院登记。穿着蓝色条纹服的病人中有一大半都举起了手。
“我能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李俊压低声音显得很神秘,他看起来不过20岁,嘴边粘着饼干屑。
类似答非所问的对话每天都在进行,像他这样的病人,无钱物、无家属、无身份证明被医院称为“三无”病人。
两名流浪者住在停车场旁
我国对流浪者的救助秉承“自愿求助、无偿救助”的原则,因此医院24小时收治病人。
他们有可爱的一面
但也不能忽视危险
这些患者中有喝醉酒的,有流浪者、乞讨者,还有车祸受伤人员,由于送达医院的患者大多意识不清楚,身上如果没有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只能以“无名氏”入院。医院接诊这样的患者需要民警和急救中心医护人员的出警单。
西安市民政局社会事务处表示:民政部门针对“三无”病人的救助内容主要是资金和安置两方面。在定点医院接受治疗的病人按照每人3500元的治疗费用由政府财政承担。
两周前,芳芳被送来医院。有热心市民报警在长安区街道有疑似精神疾病患者晕倒,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后,联系120急救中心送往精神专科定点医院救治。
早上8点,做完早操后芳芳会自觉帮助医护人员打扫卫生,为其他患者把裤脚挽上去防止摔倒。
她已经35岁了,胖胖的脸颊有些幼态,称呼所有护士为姐姐。表面上看,她似乎没有任何不妥,然而在一天中,她痛哭和唱歌的行为循环数次。
尚文娟为她编了满头的小辫子,遇到护士“姐姐”夸她今天也很棒的时候,她就踮起脚尖做个舞台谢幕的动作。芳芳喜欢聊天,她说自己17岁就去了香港九龙唱歌,但仅限自问自答,她已经失去与人交流的能力。
“我爸身体不好,我在这儿没人给他端屎倒尿。我收养了一个女儿,有心脏病,没人要她,她只有我了。”在芳芳面前不能提的词语是父亲和孩子,没人知道她所讲故事的真假。
大部分病人清醒后可以找到家属,也有的根本找不到“家”,芳芳是后一种,她只说自己是甘肃人。
这是医护人员用无数教训换来的经验。曾有一次,尚文娟直面病人拿着钢笔尖挟持的情形。说没有害怕过是假的,然而在疾病之外,那些与病人相处的经历总能让她看到生命的可贵,点滴的善念和社会进步的力量。
尚文娟记得刚从老年科来到这里照顾的第一个病人,她把病床整理得干净舒适,半小时巡视一次,却在查房时发现病人不见了。
那是一个脾气倔强的老头,经常对医护人员谩骂:“你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在外头一天捡垃圾还能赚50块钱。”对于失去收入这件事情,让他产生很强的攻击意图。
令她心酸的是,他正瑟缩在床下,似乎在那里睡觉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外流浪多年已经让他不再适应干净整洁的床铺。尚文娟扶他到床上,他侧躺在病床上蜷缩着,瘦小的躯体像干枯的柴火,被子包裹着只有很小的一块。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呀,你就开始糟蹋粮食了。”这是尚文娟劝他交出馒头时,老人说的话。
家人的遗弃
让他们情感上备受伤害
社会救助科值班室墙上的白板上写着“严防藏药、吐药,检查口腔”,并在句末画了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窗口,一只肥硕的橘猫在窗户外娴熟地踱来踱去,医护人员平时会在窗口放上猫粮。不管是谁去摸摸它,它都欣然接受。“我们这不仅收流浪病人,还收流浪猫,看它胖乎乎的,是不是‘橘’势喜人。”王雪笑着看它。
这些人大都是陕西周边各个省份的外来务工人员,30岁以上,家庭背景也较为复杂。家人的“遗弃”让他们在感情上备受伤害,而他们本身也成为医院和社会的“难题”。
李伯来到医院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腿脚也不灵便,躺在病床上近两个月,吃饭需要护工来喂,每天晚上要穿纸尿裤,至少换两次。
李伯的妹夫曾经来看过他,但似乎也有着自己的打算。“李伯有一套房子要拆迁,会有一笔补偿款,他妹夫每次过来看他都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还活着,并且说如果拆迁,自己的儿女一定要拿到那笔钱。”尚文娟说。
躺在病床上的李伯对这些纠葛显然一无所知,他每天依然重复着枯燥又单调的生活,按时起床、吃饭、活动、吃药、睡觉。
有些病人的父母都已经七八十岁,既无经济能力又无监护能力。如果对这些病人放任不管,又会对亲人、邻居、社会可能造成危害。
即使在这样出钱又出力的情况下,社会救助科的门窗和医护工作者自身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你去照顾病人,但他有可能对你拳打脚踢。病人当下是‘三无’病人,但如果出现意外,治不好或死亡,极个别家属可能会到医院闹,向医院索要赔偿。”社会救助科主任候吉星说。
记者了解到,目前,西安市接收“三无”流浪乞讨人员的定点医院共有5所,包括综合医院、精神病院、按摩医院、传染病院和胸科医院。向医疗机构支付疾病救治费用的专项资金,有西安市疾病应急救助基金和流浪乞讨无主危重病人救治经费。
希望他们有一次
重新开始的机会
精神疾病患者不知道自己患了病,因而缺乏一种与人交流感情的能力。对他好,他不会感恩,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不领情”,久而久之亲情淡漠,彻底活成一座孤岛。
“普通患者有家属照顾,但流浪患者可能没有亲人。凡是生命,我们都会尊重,都要救治,这是必须做的事。”侯吉星说,但凡有情感的维系,他们也不会走到流浪乞讨这一步。
医院科室的医护人员们加了一个群,叫作“曹警官公益寻亲互助群”,每天都在更新消息,帮助很多流浪者找到回家的路。
尚文娟再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她坚守岗位35年。如果问她救治流浪者的价值在哪里,她说:“只要他们能把自己顾好,就是对社会的贡献。”
遇见阿奇依然是尚文娟生命中最奇妙的经历,直到现在她还会去看望他,如同那是她的另一个“孩子”。
阿奇被送来的时候,大概七八岁,原本该是上学的年龄,据民警称是在垃圾桶旁边找到的。他赤着脚,蓬头垢面,头发长的看不清脸,只会说一句“阿奇,阿奇”。他是有智力障碍的孩子,自己走失还是被遗弃已经无法查证。
对人的戒备心很重,不服管教,与其他成年病人发生冲突是常有的事。医护人员为他买了零食和玩具,在他委屈的时候会抱抱他。
阿奇渐渐变得柔软和可亲,他会主动找尚文娟告状,每一天都踮起脚希望得到一个拥抱。
阿奇最终被送去西安市儿童福利院,尚文娟去看他时,发现他有了同龄玩伴,问他“还认得我吗”,他有些羞涩地躲在同伴身后喊了一声“尚妈妈”。
每个离开医院的患者,科室都让他们脱下病服换上干净漂亮的衣服,这些衣物是由医院内部和社会爱心人士捐赠。陈艳青不只捐赠衣物,也会来医院做志愿者护工。
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活得浑浑噩噩,与家人几乎不联络,过去在医院的短短两周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你好,是陈艳青的家人吗?”她问。
她也似乎早已预料到那个通话会“无疾而终”。医护人员每天为她清理烧伤结痂的创面,擦药后用纱布包扎,她没叫过一声痛。
医院联系了西安市按摩医院,替她免费修复疤痕。“毕竟是个女孩子还没结婚,她挺坚强的,我们希望能拉她一把,让她以后的路好走一点,有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尚文娟说。
如今,陈艳青在老家和丈夫一起做气球布置,为别人的婚礼、开业、生日活动放气球送祝福。她说气球飞起来的那一刻很梦幻,在心里默念恭喜的时候也在祝福着自己。
尚文娟还记得自己跟陈艳青说,给你换一件漂亮的连衣裙,粉色的怎么样?她无法忘记陈艳青脸上惊喜的表情,那是对美的向往和对未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