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我们十一号楼三层的楼道里养着一只流浪猫。说是流浪猫,早就没有了流浪猫的样子。是一只米黄色的长毛猫,眼睛微微透着绿,洗过澡也梳过毛,毛色油亮有色泽。它常常蹲在三层电梯口的小厅堂,端正地坐着,优雅地看着电梯里的人,仿佛知道我们是来看它的一样。旁边的墙边放着猫粮盆和水盆,还有几个小玩具。
②多数时候,它只是看你一眼,有时也会跟着你走入电梯。进来后就跟所有乘电梯的人一样,乖乖等着。到了一楼,它在人们的脚步间左拐右拐地穿插着走出居民楼,往楼下社区院子里的树下一躺,晒着太阳睡半天。天色晚了,就再跟着上楼的人一起回去。我住的这幢楼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存在,看到它走进来了,就帮它按一下“3”。三楼的门一开,它就不急不慢走出去,重新在电梯口小厅堂坐下。
③有一次我深夜加完班,一个人抱着一堆东西,从北区的工作室穿过漆黑的花园,走回南区的家。半路被蚊子叮了一腿的包,边跺脚边走,走到楼下的时候,脚震得又麻又疼。我用下巴很卖力地点开电梯开关,前脚刚进去,后脚它就跟进来了。我盯着它,它盯着我,我只好用额头顶了我自己的楼层,又用下巴按了它要下的楼层。等搞定之后,原本一路走回来的沮丧感消失不见,我一个人在电梯里笑得前仰后合。它出去的时候,在靠近我的腿边翘着尾巴蹭了一下。大半夜,我和一只猫同乘了电梯,还为它按了按钮,这太喜剧了。
④听楼下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说,它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电闪雷鸣中逃进楼里来的。当时它毛都掉得斑秃,眼睛全被眼屎糊住,身上还有伤,走路一跛一跛的。三楼住着的刘奶奶撞见它,心生怜悯,就把它抱回家,收养了它。为了照顾好这只猫,刘奶奶甚至多次缺席了最爱的广场舞。它渐渐地恢复了体力,脱胎换骨,变成一只美貌的家猫。但它大约是流浪太久,不习惯被禁锢在小小的屋子中,成日趴在窗口喵喵呜呜地叫,刘奶奶就又把它放出去了。
⑤可自打那以后,它似乎把三层当成了坚实的后盾,在外面野几天就回来,回到三层就安静蹲在那里等着。慢慢地,整个三层的人都习惯了,没事就来放点儿吃的、喝的,有时候甚至还有猫玩具。它也越来越把这儿当成家,从半个月一回到几天一回、一天一回,比上班下班的白领还准时。
⑥很快,整幢楼都知道了它的存在,渐渐地,它从三层的猫变成了十一号楼的猫。我经常看见同楼的住户跟别人说,这是我们楼的猫,一会儿就回去了。别人问保安,怎么总能见到那只猫?保安头也不抬地说,噢,那是十一号楼的猫,出来溜达溜达。听得我差点儿当场笑出来。那只黄毛碧眼的猫咪突然间变成我们的流动标签,让一些事情变得格外有意思起来。
⑦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一进家门就一惊一乍地说:“你们邻居还真热情啊。这‘远亲不如近邻’,在你家我算是见识到了。”她很疑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全楼的人好像都是认识的,出个门回个家在电梯里见到了,还点个头示个意。她说:“这场面,我除了小时候住我爸的纺织厂家属大院的时候领略过,真是多年不见啊。我刚才提着一堆东西上电梯,被超过三个人问要不要帮忙。”我就带她去参观那只猫,她不可置信地反复问我,它真的会坐电梯?它就住在三层?它几岁了?……
⑧因了猫的到来,十一号楼的人原本互相陌生,现在都变成了猫的主人;也因了它的到来,大家仿佛都成了别人生命的依靠,变得坚强而乐观起来。刘奶奶作为这只猫的原始救命恩人,也很欢喜。她跟我们说,孙子知道她养了一只这么有灵性的猫,一到假期就住过来看它。原本搭救了一只猫,结果还让宝贝孙子成了常客,简直就是节日大酬宾。说话间喜气洋洋,仿佛不是她给了它新生,倒是它带动了她的幸福生活。
⑨这只猫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它变成了所有人的精神亮点。人们喂饱它,还喂饱自己的心。
(选自《智慧少年》2016年第8期,有删改)
龙虎斗
梁刚
丁晓虎在七宝镇开饭店有些年头了。尽管店的规模不大,但市口很好;菜和点心的花样也多,正宗的本帮特色,比如红烧肉、腌笃鲜、扣三丝、油爆河虾等,正宗的本帮特色。但要说最聚人气的,还是他的招牌点心小笼包,皮薄馅多,一咬一口汤,肉质坚实新鲜。如果选个雅座,一边闲看水阁清流船悠悠,一边享受美味佳肴和老酒。那才一个爽哩!
王兴龙也开了一家酒店,就开在丁晓虎饭店的街对面,但生意远不如丁家。所以丁晓虎特别得意,每每吃饱老酒,就会拉开粗嗓门说:就他的那个破酒店,只能当陪衬!但他没想到,王兴龙正蓄势待发,拜师于南京东路的“大三元”,那是一家远近闻名的大酒店,广帮特色。
那时七宝镇远不如现在那么花样百出,整条街的餐饮特点都差不离,白切羊肉与红烧羊肉之间并无太大的味蕾冲击。但王兴龙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百年不变的本帮菜点开始受到了冲击。就说小笼包吧。王兴龙做得馅心,不加肉皮冻,而是在肉馅中加入葱末、姜末、盐、花椒粉和香油,搅拌均匀后,再一勺一勺加进鸡汤,搅拌至肉馅把水分全部吃透。一般一碗肉馅,要加一碗鸡汤。想想,同样是一咬一口汤,但咬出来的味道能一样吗?食客们吃了他家的小笼包,便不停地咂嘴,说:鲜得嘞,眉毛也脱落了。
王家酒店渐渐聚集了人气,王兴龙又推出新花样:比如:氽来钟、神树开花和金鸡饼。“氽来钟”就是用半个冬瓜,掏空了芯,然后倒入滚烫的腌笃鲜,半个冬瓜氽在煮沸的水中,宛如水中氽钟。等你把竹笋、咸肉吃完了,那冬瓜就成了另一道菜。那“神树开花”是用香蕉皮做的,其形状有如金菊绽放,具体做法没人知道,但味道极好,还养颜,深受女士欢迎。金鸡饼是广帮传统菜,并非为谁量身定制,只是刚好契合了七宝文化。其主要原料就是用土豆泥做皮,用鸡丁肉丁香菇丁竹笋丁做馅,包好后压扁,放入油锅炸成金黄即可。
这些新品极大冲击了食客的眼球和味蕾。一时,王家酒店的生意兴隆,丁家饭店门前冷落。丁晓虎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开始寻斤头(找岔、挑衅),开始“戳煞爷娘”地骂街。
王兴龙是好脾气,他的嘴角始终洋溢着微笑,他对谁都客客气气。对于骂街他更不可能接招。那差不多就是一种鄙视了,如果再骂,只能自取其辱。
丁晓虎感觉无趣,便想着对应之策。他也学做了“氽来钟”和“金鸡饼”;他把臭豆腐炸得皮脆肉嫩;还在小笼包的肉馅中加了虾仁;把牛腩和牛筋做得极有嚼头。食客就说:丁师傅,你做得菜大有长进啊。丁晓虎嗓门极大地说:那是,我做得是正宗本帮菜!
转眼就到了1937年的10月,初秋的晌午,食客们坐在酒店的雕花窗棂前,已能感受到“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秋景了。但那一刻,天空突然响起了日机掠过的声音,然后就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前后响了四次。之后就传来了哭喊声。彼时,许多百姓丧了命,王兴龙的母亲也在其中。
食客们一声长叹:戳煞娘的日本兵,往后再也不得安宁喽!
那以后,不管是丁家饭店,还是王家酒店,生意都一落千丈。中·.
之后的一天,有个叫小田一郎的日本军官走进了王家酒店,他能说一口流利汉语。他把王兴龙叫到跟前,问:你会不会做“龙虎斗“?
王兴龙愣了愣,然后摇头,心想:“龙虎斗”虽是广帮菜,但当地人很少吃野生动物,蛇猫之类更是不碰,偶有吃蛇的,最多来道“龙凤煨”,或叫“龙凤呈祥”只是讨个吉利罢了。但嘴上只是说:原料恐怕不好找,尤其是狸猫。
小田一郎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这我不管,做不了这道菜,就烧了这店。
王兴龙谦卑地陪着笑说:太君,要不做道“龙凤呈祥”?吉利,味道大大的好。
小田一郎一拍桌子站起来:我不要“龙凤呈祥”,现在是战争,就要“龙虎斗”。中国不是号称“龙的传人”嘛,那大日本的就是虎,我就要“龙虎斗”,虎的,一定能战胜龙!
王兴龙的笑脸突然凝固了,他迟疑了一下说:狸猫确实没,最多弄只家猫。
小田一郎瞪他一眼,用手摸了摸脸说:家猫?,即便是家猫,也能打败蛇!
王兴龙没吱声,只是沉着脸,弯了弯腰,便退了出去。
做“龙虎斗”很吃功夫,蛇和猫都必须经过去腥、剔骨的流程,尤其是猫,要用甘蔗来去腥,还要去掉脊髓以去酸。骨头熬汤做羹,蛇肉猫肉细细切丝,和菌菇一起烹炒,味道鲜美,无与伦比。再加蛇性微凉而猫性微热,一阴一阳谓之道,是真正的大补佳肴。
小田一郎吃得不住点头,哟嘻,大大的美味!然后就拍案唱歌。微醉的表情,满是怀旧,然后就说起他早年随父做生意,到过台湾、福建、广州,所以知道“龙虎斗”,但一直无缘品尝,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王兴龙僵硬地微笑着没吭声,然后送来一碟秘制萝卜,说:这个,大大的爽口,能醒酒。
小田一郎夹起一块,放入嘴里,再次喊了一声:哟嘻!
之后,小田一郎便常来,来了就点“龙虎斗”,餐毕,王兴龙照例给他端来一小碟秘制萝卜。于是,王家酒店的生意就格外的好。对面的丁晓虎因此恨得牙痒痒。每天发戆劲,“戳煞爷娘”的骂街。
有一天,突然传来小田一郎的死讯。据说死得蹊跷,什么原因也找不到。
当晚,王兴龙突然敲开了丁晓虎的家门,说:我要走了,这是我记录的一本菜谱,有空看看。记住:蛇和萝卜不能同吃,吃了会中毒,严重时可能会暴毙。
丁晓虎拿着菜谱,呆了半晌,等他回过神来想对王兴龙说声谢谢时。王兴龙早没了踪影。
①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挑着柴火和我上路了。那时我刚到县城里上初中父亲的负担因此更重了。隆冬将近,父亲经常抽空上山砍柴,然后卖到县城,由此给我凑生活费以及学杂费。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帮助父亲砍柴,然后周一凌晨再走二十里的山路到学校去。这一次,因为我额外需要五元钱的竞赛费,所以父亲晚上又摸黑砍了一担柴,等到第二天早晨到县城卖掉后再把钱给我。
②“最近钱是越来越紧张了。”父亲挑着担,边走边嘀咕。自从到县城上学,这句话听了已经不下百遍了。一阵阵轻微的冷风袭来,天渐渐亮了,山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有柔软的东西从空中飘下来,落在父亲的身上,倏忽就不见了。忽然又有两片落到我的鼻尖上,用手一摸也没了,鼻尖只留下一点冰凉的酸。抬头远望,雪花正从天而降,有些大一点的树叶上已经挂白了。除了扁担的颤悠和我们轻重不一的脚步,山路静谧而空蒙。
③不知不觉间,县城到了。
④街上大部分的人家还没有开门。父亲挑着担,带着我挨家挨户找买主。由于担心耽误我上学,又怕柴火打湿了没人要,父亲走得很快,我能听到他的喘气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在一条弄堂里遇到了买柴人。父亲卸下柴火,从那人手里接过一沓毛票,仔细地数了数,一共四元。父亲说:“同志,我这担柴要五块钱哩。”“什么?昨天不还是四块吗?”那人瞟了一眼父亲。“昨天是昨天,您没看我这担柴,比别人的要厚重得多吗?”父亲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不管,都是四块钱,我又没让你搞这么厚重。”那人没有丝毫加钱的意思。“今天下雪了,您看我多不容易,就加一块吧!”父亲几乎是哀求的口吻了。
⑤我从门缝看见那人在裤兜里掏来掏去,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钞,然后把那沓毛票从我父亲手里抓过去,又把那张纸钞从门缝往外一扔,丢下一句话:“拿去吧!”
⑥风裹挟着雪吹过来,纸钞落到门槛前父亲的脚下。父亲怔怔地站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累,他的鼻息变得忽粗忽细。等我走过去刚要把地上的钱捡起来,父亲忽然把我拉到一边,然后低下头,弯下腰,缓缓地把那张纸抄拾了起来,揣在怀里。父亲弯腰去捡钱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身体几乎弯成了一个零度角,头几乎触到了地上。父亲站起身来,对那人说:“多谢了!”然后转身拉着我默默离开。
⑦“爹,你冷不冷?”等走远了,我问父亲。因为要挑担,父亲出门的时候穿的有点少。“你可得给我好好读书,”父亲顿了顿说,“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读书才能进城。”
⑧雪下得越来越大,整个县城变成了一片银白色。父亲没有急着回家,他要一直把我送到学校去。“爹,本来我不想花那么多钱去参加那个什么竞赛的。可是老师说了,要是获得好名次,将来能保送上北京的大学。”眼看快到学校了,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我有点想哭了,眼睛湿湿的。“竞赛好啊,爹和娘支持你。要是能保送上大学,那真要感谢老祖宗了。”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我当年也想上大学呢!看来这个愿望你能帮我实现了。”
⑨到了学校门口,父亲从怀里把那五元钱掏出来,塞到我的书包里,好像生怕它会飘走似的,使劲地把书包捏了又捏。“孩子。爹还有一句话。”父亲望着我,精神与以往大不一样,“等你将来有钱了,假使也遇到了像我这样的人,你最好不要让他……”“什么,爹?”“在你面前低头弯腰。”……
荔枝
肖复兴
①我第一次吃荔枝,是28岁的时候。那是十几年前,我刚到北京,家中只有孤零零的老母。站在荔枝摊儿前,脚挪不动步。那时,北京很少见到这种南国水果,时令一过,不消几日,再想买就买不到了。想想活到__岁,□□没有尝过荔枝的滋味,再想想母亲快__岁的人了,□从来没有吃过荔枝呢!虽然一斤要好几元,挺贵的,咬咬牙,还是掏出钱买了一斤。那时,我刚在郊区谋上中学老师的职,衣袋里正有当月42元半的工资,硬邦邦的,鼓起几分胆气。我想让母亲尝尝鲜,她一定会高兴的。
②回到家,还没容我从书包里掏出荔枝,母亲先端出一盘沙果。这是一种比海棠大不了多少的小果子,居然每个都长着疤,有的还烂了皮,只是让母亲一一剜去了疤,洗得干干净净。每个沙果都显得晶光透亮,沾着晶莹的水珠,果皮上红的纹络显得格外清晰。不知老人家洗了几遍才洗成这般模样。我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买的处理水果,居家过日子,老人就是这样一辈子过来的。
③我拿了一个沙果塞进嘴里,连声说真好吃,又明知故问多少钱一斤,然后不住口说真便宜——其实,母亲知道那是我在安慰她而已,但这样的把戏每次依然让她高兴。趁着她高兴的劲儿,我掏出荔枝:“妈!今儿我给您也买了好东西。”母亲一见荔枝,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财主了怎么着?这么贵的东西,你……”我打断母亲的话:“这么贵的东西,不兴咱们尝尝鲜!”母亲扑哧一声笑了,筋脉突兀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荔枝,然后用小拇指甲盖划破荔枝皮,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又不让皮掉下,手心托着荔枝,像是托着一只刚刚啄破蛋壳的小鸡,那样爱怜地望着舍不得吞下,嘴里不住地对我说:“你说它是怎么长的?怎么红皮里就长着这么白的肉?”毕竟是第一次吃,毕竟是好吃!母亲竟像孩子一样高兴。
④那一晚,正巧有位老师带着几个学生突然到我家做客,望着桌上这两盘水果有些奇怪。也是,一盘沙果伤痕累累,一盘荔枝玲珑剔透,对比过于鲜明。说实话,自尊心与虚荣心齐头并进,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那盘丑小鸭般的沙果,真恨不得变戏法一样把它一下子变走。母亲端上茶来,笑吟吟顺手把沙果端走,那般不经意,然后回过头对客人说:“快尝尝荔枝吧!”说得那般自然、妥贴。
⑥其实,我错了。自从家里添了小孙子,母亲便把原来给儿子的爱分给孙子一部分。我忽略了身旁小馋猫的存在,他再不用熬到28岁才能尝到荔枝,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珍贵,什么叫舍不得,只知道想吃便张开嘴巴。母亲去世很久,我才知道母亲临终前一直舍不得吃一颗荔枝,都给了她心爱的太馋嘴的小孙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