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当裴叶骑着单车经过那条油柏路,愫秋刚从酒吧出来,醉得不省人事,正仰头朝着冷冷街灯骂骂咧咧,零乱的影子在灯光下一晃一晃。后来听裴叶回忆说,他第一次遇见的愫秋,活像个痞子。
裴叶轻轻拐了车把,躲开正在酗酒的愫秋。而愫秋对着星空凝望,安静了片刻,突然拼命吼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之后竟不顾一切地哭了。裴叶依稀听到,她喊出的那个名字是“萧可北”。
裴叶骑着单车一如既往地离开,轧碎了满大街的落叶,心如止水。
当车轮轧碎树叶的瞬间,那种声音很好听。
裴叶来自内陆的小县城,在这个沿海的美丽城市打工。上完中班后,已经夜里十二点,骑着单车返回出租屋,却路过了又哭又笑的愫秋。
第二次遇见愫秋在半个多月后,还是在那条冷冷的街,在那盏白色的路灯下。裴叶骑着单车行在下班的路上,沿途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衬衫与牛仔裤的女孩,伶仃地倚靠着路灯柱,蜷缩在地板砖上熟睡,却冻得极力抱紧了自己,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酒气。
裴叶起初并没在意,只是淡淡一瞥又随即离开。当转过了一个拐弯时,一阵风迎面吹过来。裴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想:“原来这个秋天的夜,已经这么凉了。”
想到这儿,不禁停下了车子,脚尖支着地面愣在那里,心中竟微微不忍。于是掉转单车又折了回去,路灯下的那个女孩还没醒。裴叶静静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覆在女孩的肩上,却听见女孩浅浅的一声梦呓:“谁啊?走开。”连眼都没睁开,又睡了过去。
愫秋在迪厅跟她的狐朋狗友尽情放肆,在舞池中甩着头发极致摇晃。之后又大杯大杯地喝酒,玩了好几个小时。所谓的“狐朋狗友”也全是社会上的不良男孩,因为愫秋没有一个女性朋友。她说她讨厌那些女孩身上矜持而清高的气质,觉得那不过是掩饰浪荡本性的化妆。其实她不知道,也从没一个女生肯结交她这样放浪不羁的朋友。
从迪厅出来的时候,已是夜半。狐朋狗友也作鸟兽散,没一个敢与愫秋作伴。因为从前也曾有很多垂涎愫秋美色的人,前仆后继的陪她回家,但没一个不是挂彩而归。所以现在,大家都了解了愫秋在喝醉酒后的六亲不认,都自觉的避而远之。
所以愫秋才会一个人在深夜街头东摇西晃地飘荡,竟又情不自禁来到那条荒凉的街。在路灯下席地而坐,抬头望天,却慢慢睡着。
在睡梦中,感觉有人轻轻碰了自己一下,当时也没太在意,紧接着又听见单车远去的声音。睁开眼,看见一个少年骑着单车远去的背影,很模糊。而自己身上不知披着是谁的外衣,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撇了撇嘴说:“是谁的衣服啊,臭死了。”
但还是裹紧了外衣,努力争取一点温暖。环顾四周,喃喃自语着:“为什么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认准了方向,然后仓皇离开,如逃一般。仿佛这儿住有许多痛苦的幽灵,妄想纠缠自己的灵魂。
第二天,中班倒早班。早晨八点,裴叶去厂内上班,上了不到一个小时,传达室说有人找裴叶。
裴叶放下手中的活,来到传达室,看见里面有一个女孩。白色衬衫配着牛仔裤,模样还很清纯。
裴叶想起来了,她就是昨天夜里在街头露宿的那个女孩。
传达室的老大爷说:“裴叶,这是你的衣服么?怎么那么大意,手机钱包还在里头。得亏是碰到好人,让人家这个好心的姑娘拣到了。这不,人家姑娘按着工作证找到了咱们厂。还不赶快谢谢人家姑娘。”
愫秋笑弯了眉毛,说:“不用太客气,请我吃顿饭就好了。”
裴叶当时就想:“这个女孩的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呢?”
中午,裴叶出去买烟。刚出厂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裴叶。”一个女孩倚靠在树下,笑盈盈的看着裴叶,说:“怎么,说好请我吃饭的,想赖帐吗?”又是那个看似文静但不讲理的女孩。
裴叶说:“对不起,我没空。”愫秋说:“没关系啊,我有空。”裴叶暗叹,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逻辑?
愫秋不怀好意的笑了,说:“你若不请我吃饭,我就告你领导说,说你昨天晚上强奸了我,却忘了拿走你的外衣。”
裴叶愣住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愫秋,很难相信一个女孩,而且长相还蛮素净的女孩,竟可以轻易说出那么露骨的话。
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愿,请她去吃饭。愫秋点了很多菜,又一瓶酒。裴叶很无奈的坐在对面,眼睁睁看着愫秋撸起了袖子,如狼似虎般大吃大喝,还不时劝裴叶:“吃啊你,客气什么?”
还给裴叶倒满了酒,吆喝说:“别让我小瞧啊,来,干了!”说完仰头一口喝干,当真比男生还痛快,活像个土匪。裴叶惊呆了,没想到这么个滴溜溜的姑娘竟这么能喝。
一个四十岁光景的中年人见愫秋这样喝酒,也不禁有点惊讶,走过来说:“这位小姐,我这儿有一份工作,待遇优厚,不知你有没有兴趣?这是我的名片。”
愫秋放下手中的鸡爪,在自己的衬衫上揩了揩油,接过来名片一看,大声道:“你想让我做陪酒小姐?”嗓门很高,且发音字正腔圆,让整个饭店的人几乎都听见了,齐刷刷往这看来。
中年人的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尴尬地笑说道:“如果姑娘不乐意,就当我没说。”转身就要走开。
愫秋却急忙喊住了他:“别慌走啊,还没谈好价就走,在你那里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听到这,餐厅内很多人的手都是一哆嗦。裴叶刚夹起的一块土豆,忍不住掉在了地板上。
中年人说:“基本工资一千八,如果带上提成,一个月若没五千,也得三四千。像姑娘这么好的条件,至少不会低于五千块。”
愫秋见有人夸他,很是高兴,笑着说:“嘿嘿,我的条件很不错吧?你的眼光倒是挺不错。”
裴叶不禁皱了皱眉头,感觉跟她坐在一起吃饭真是一种煎熬。
等那个中年人走后,裴叶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下午有班要上,就先走了。”
愫秋一把抓住裴叶的袖子,说:“我还没吃完呢,你别走啊。坐下,陪我吃完这顿饭,不然我就大喊‘你非礼我’。”
裴叶见她故技重施,无可奈何,也真的怕她会突然乱说,只好坐了下来。
愫秋咯咯笑道:“这就对了,以后本姑娘做了陪酒小姐,陪人喝酒可是很贵的,今天免费陪你,算你赚到了。”
裴叶皱着眉头轻轻说:“不要去那里工作,对你不好。”
简单而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愫秋愣住了,竟逐渐沁出了泪珠,她噘着嘴楚楚地望着裴叶,几乎是泪声地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又不相识……我知道,昨天夜里为我披上外衣的那个人是你,从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但为什么唯一的一个对我好的人,会是你?”
裴叶说:“我只不过是路过,并非故意对你好,所以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愫秋淡淡一笑,瞳仁散去了泪光,身子往前一探,嘴唇几乎碰到了裴叶的脸,低声说:“告诉你个秘密……”裴叶慌张地欠了欠身子,心道:“要告诉我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不会只因这么一点事就爱上了我吧?”
想到这,不禁红了两颊脸,心跳也好像加快了很多。
愫秋继续低声说:“……你洗衣服的肥皂一点也不好闻,哈,你怎么脸红了,想到哪去了,以为我会为你以身相许么?”
裴叶望了愫秋一眼,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她也并非那么蛮不讲理了。
愫秋摆摆手,说:“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过来,愫秋一指裴叶,说:“他请客。”
服务员转而面对裴叶,摆出一副要钱的架势。裴叶拿出钱包,打开夹层,却愣住了,里面竟一分钱也没有了。
裴叶的脸色有点难堪,尴尬的说不出话。服务员说:“怎么了,先生?”
裴叶说:“我……我……”
愫秋在一旁甜美地笑着,一脸的幸灾乐祸。
服务员的态度开始傲慢,眉毛挑起,冷言冷语:“不会是忘了带钱吧?”
裴叶说:“对不起,我一定会……”
愫秋突然大声道:“你凶什么凶?瞧不起人么?你妈妈没教过你该怎样对待你的衣食父母吗?真是白长了一张人皮。不就一顿饭吗?姑奶奶有的是钱。瞪,瞪什么瞪!你再瞪我一眼试试!”
服务员气的浑身发抖,想对骂又不是对手,数次张嘴,反被堵了回来。
只见愫秋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拍在桌上,说:“这儿就八百块钱,不用找了,好让你瞧瞧什么叫做低调的有钱人。哼,小叶,咱们走。”
裴叶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叶”说的是谁,兀自还在那儿寻思:“自己钱包里所丢失的,刚好也是八百块,怎么会那么巧?”
愫秋拉起兀自在发愣的裴叶,很拽地走出了饭店。出了门,随即一路快步逃。只听见后面有人大叫:“你们喝的五粮液,吃的山珍,八百块钱可不够。”
逃了好远,见没人追来,愫秋对着裴叶眨了眨眼,笑问:“没钱付账的滋味,好玩吧?”
裴叶出了糗,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去搭理她,觉得她还是那样的蛮不讲理,真后悔当时为她披上了外衣。
愫秋撇着嘴说:“瞪什么瞪!当我还给你钱包的时候,谁让你不打开看看,兜里丢了钱都不晓得,不是笨蛋么?”
裴叶感叹万分,偷偷拿走别人的钱还这样理直气壮,人间大了,还真是什么类型的女孩都有。
愫秋哼了一声,说:“不就是八百块钱么,值得这样吗?真是小气鬼。不过话又说过来,一人分一半,你不也吃了四百块钱吗?”
裴叶说:“嗯,我去上班了。”说完这句话就走,头也不回。
裴叶下班后,已是下午四点,一个人骑着单车回到了出租屋。他租的房子较小,租价廉,是间单人房,仅一室一卫,但足可应付起居。洗完衣服后,他就静静躺在床上,插上耳机,听安静的歌,听血液在灵魂深处寂寞地暗涌。
当听到“我见过一场海啸,没看过你的微笑。”的时候,情不自禁淡淡心疼了一瞬。并非为了谁,只因为道破了一种心境。
歌未终点,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裴叶接过,说:“你好。”
手机那面一个女孩气冲冲地说:“我好你个头啊,干嘛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你一向挺拽吗?”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蛮不讲理的女孩。裴叶不禁感到意外,但内心深处竟也感觉一丝高兴,一丝不可言喻的高兴,莫非自己真已喜欢了她?裴叶想:“若真这样,那前世准是造了孽。”
裴叶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愫秋叹了一口气,说:“你还真的是笨呀,脑子不转弯吗?手机跟我过了一夜,玩弄了大半天,又怎会鼓捣不出一个手机号?要不是因为你的手机太次,你晓得我会给你送去?更可恶的是,口袋里只有八百块钱你就敢出来‘英雄救美’,还真是精打细算。不过,我对你的外衣就没多大兴趣了。”
裴叶不禁埋怨道:“你还吃啊?中午你没吃撑住吗?”
愫秋顿时提高了嗓门,说:“你什么语气啊?裴小叶,我告诉你!到时候你敢不来,我就……”
裴叶叹息,接过愫秋的话:“你就告我强奸你,对吧?”
愫秋哼了一声,说:“强奸我?你有那造化吗?”
傍晚,风微凉,人悄悄,夕阳如雾。
愫秋穿着洁白的白衬衫以及瘦身的牛仔裤,静静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细削的身影与清丽的面容,给熙来攘往的行人带来些许诱惑。
裴叶远远看到愫秋站在那儿,情不自禁悸动了心。第一次发觉,愫秋在安静的时候,蛮美。
可到了饭桌前,愫秋立马恢复了本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张牙舞爪,一派痞子气。
裴叶有点看不惯,却是不敢叹气。深怕被她又抓住了把柄,来讹自己。
愫秋边吃边喝,还不忘跟裴叶狂侃,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就像终于抓到了羊的灰太狼。
突然愫秋问:“裴叶,你喜欢我吗?”
裴叶愣了一下,然后说:“怎么就说到喜欢了呢?我们才认识不到两天。”
愫秋放下了筷子,用袖子擦了擦唇上的油渍,因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就说:“你看你,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我再问你啊,你说实话,我美吗?”
裴叶突的黯然,说:“你很美,但是,我不配。”
愫秋心满意足地笑了,继续逼问:“那么,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裴叶简单思索了下,不忍心揭穿她宛如流氓,就婉转一点说:“有一个成语形容你就蛮贴切,叫做‘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愫秋却睁大了一尘不染的眼睛,一脸天真地说:“静若处子?可我已经被破了处啦。”
裴叶一听,喝进喉咙的水登时呛住。他发誓,如果墙角有个地缝,他一定会把愫秋塞进去。
突然间,愫秋安静了,碎齿轻咬着竹筷,凤眼望着天花板,怔怔发起了呆。过了很久,奸奸地一笑,说:“裴叶,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我,怎么办呀?”
裴叶淡淡地哼了一声,嘟囔着说:“你还真是自恋。”
愫秋眉毛一竖,说:“你说什么!”
裴叶用指尖划着额头,淡淡说:“我是说,等我爱上了你的时候,或许太平洋也已干涸了。”
愫秋嘻嘻一笑,没听出裴叶的讽刺之意,还沾沾自喜,说:“你是说,会爱我到海枯石烂吗?裴叶,你真有思想!”
裴叶暗叹,没文化真可怕。不禁问愫秋:“你是不是小学都没毕业?”
愫秋说:“是啊,自从我爸妈在一场海难中离世后,我就跟奶奶生活,三年级就下了学。直到五年前,奶奶也去世了,我就一个人,活到现在。”
说起那些往事,却没一点悲伤,好似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裴叶却大感愧疚,真不该挖苦愫秋,轻声对她说:“对不起。”
愫秋一笑,说:“对不起什么?你不晓得我一个人活着有多自由,想干么就干么,爱怎样就怎样。可以疯到天亮不睡觉,也没人管我。”
裴叶理解不了愫秋所说的自由,说:“怪不得你这么没心没肺。”
愫秋终于听出来“没心没肺”不是好的成语,白了裴叶一眼,说:“去你丫的。”
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低声问:“裴叶,你的初吻还在不在?”
裴叶感觉自己的脸瞬间好烫,弱弱地点了点头,说:“嗯。”
愫秋的兴趣登时来了,眼光如狼一样兴奋,说:“不如,我教你怎么接吻吧?”
裴叶登时眼睛充血,蛮期待,却口是心非,说:“这个……你……未免太客气了吧?”
愫秋往前探了身子,柔美的唇线诱惑着裴叶的每一根神经,抓过裴叶的手,吐气如兰,说:“接吻的时候,手要抓住桌布,省得吻的时候你会紧张,手不知放哪。”
裴叶初经风月,以为接吻本就该这样,听话的抓住了桌布,殊不知已被愫秋算计。
愫秋妩媚地抿着唇,说:“别闭眼,看着我的唇。”慢慢前移,一寸一寸吻向裴叶的唇,如放慢镜头一样。裴叶虽然满期待着一个吻,可一旦送到嘴边仍感到紧张,心跳加速,不由得抓紧了桌布。见愫秋的唇已到唇前,潜意识地退了几分,似在躲避。愫秋又靠前,裴叶再退后。愫秋仍不饶过,步步紧逼,裴叶已成后仰势,坐椅斜立起,仅两只脚着地,摇摇欲坠。
愫秋终于看到预料中的情景,奸猾一笑,猛地向前一吻,裴叶猛地退后。不禁“啊”的一声,由于后仰的角度过于倾斜,坐椅登时歪倒,连同裴叶摔在地上。
可裴叶的手兀自抓着桌布,如此一拽,满桌的盘与碗全部随着桌布被扯下,碎了满地。
愫秋阴谋得逞,手舞足蹈,吆喝着说:“服务员,快过来,看看这些碎掉的盘子该怎么赔?”
裴叶狼狈不堪,恼火说:“你是故意的。”
愫秋眨着眼睛,说:“对啊,谁说过我不是故意的了?”
赔完钱后,裴叶出了门,推着单车在油柏路上走在前面。愫秋在后面呼喊:“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啊。”
裴叶装作没听见,不想理她。
愫秋跑着追了上来,说:“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裴叶恨恨瞥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愫秋不乐意了,说:“不就是一个吻吗?来,让你亲一下。”
裴叶哼了一声,说:“五百块钱的一个吻,我亲不起。”
愫秋咯咯笑了,说:“活该,谁让你骂我‘没心没肺’了?好啦,别生气了,为了跟你赔罪,明天我请你吃饭。”
裴叶正为那五百块的碗盘钱肉疼呢,一听这话,连忙答应:“好。”
愫秋眨了眨眼睛,笑说:“这次答应的倒爽快。”
裴叶仍是冷冰冰的脸,拉得长白山似的,如欠了钱却收不回来的债主。
愫秋忍不住调戏他,说:“爷,给妹笑一个。”
裴叶不屑一顾,说:“切。”推着单车径自走了。
愫秋嘟囔着嘴,说:“切!切你个大头鬼啊!没礼貌的家伙。”
裴叶走后,愫秋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沿着最美的海岸线,回望这一座沿海的城。在回望的那一瞬,误以为那是海市蜃楼,连同万物众生,活在不确定的梦魇中。好美的错觉,但也是一晃而过。
海风吹动着白色衬衫,很凉。愫秋忍不住抱紧了自己,心里着实恨透了负气离去的裴叶,觉得他把自己一个人丢在海边,真真是十恶不赦。
月在海平面上升起,泛起幽蓝色的光,而住在海底的美人鱼,月光下是否预备要苏醒?愫秋踮着脚尖,轻踩在沙滩上,温柔就似怀抱,守望着海上明月,口中喃喃自语:“萧可北,你可也在想我么?如果我不任性,不胡闹了,你会回来吗?”听着海风她娓娓地回忆,忍不住落下了泪,又很快风干。
裴叶回到单人房的时候,已入了浅夜。天气微凉,晚风袭人。脱了外套躺在床上,戴起了耳机听歌,可以任意遐思,或者喜悦,或者悲伤。
许久望向窗外,月亮已高,也该睡觉了。起身去盥洗室刷牙,耳机还挂在耳朵边,歌声蚀魂,逆流成河。所以听不见水龙头的呜咽,听不懂它与水注定离分的爱情。那些破不了的宿命。
耳机在婉转地唱着:“……你突然说想看大雪,现在却偏偏是夏天。你从来不爱打雨伞,喜欢我的白色衬衫……你这坏孩子,不要不说话。没有眼泪要擦,就别揉眼了……”
愣了半晌,回过神来继续刷牙,然后洗脸擦干。
躺在床上,裴叶还在想:“愫秋,原来是一个坏孩子。”
裴叶走到的时候,看见愫秋正与几个染黄毛的少年有说有笑,一点不顾形象。偶尔笑的声音还很大,尤其是愫秋,笑声最响,那么没心没肺。
愫秋远远就看见了裴叶,挥手大声招呼:“喂,裴叶,等我会儿,我这就来。”
身旁的黄毛瞄了瞄远处的裴叶,挑逗着愫秋说:“这就是你的那位?怎么还不如我啊?不就是个小白脸吗?”
愫秋白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对了,高飞,也帮我想个招,该怎么把这个小白脸拿下,好让他死心塌地做我的压寨夫……压寨男友。”
“不如给他下点药,好叫你们俩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把他强拖到民政局,领结婚证出来,不就行了?”
愫秋眨巴着眼睛盘算着,忽地一笑,说:“这个主意不错,回去快帮我打个草稿啊。”
说完,再不理那些人,跑到裴叶身边,说:“走,今天请你去吃大餐。”
然后,俩人在城市边缘转悠了半天,已暮色重重。裴叶想在路边摊上吃大排档。愫秋犹豫着说:“就在这儿?脏死了。
裴叶说:“就在这吧,挺好。”
于是两个人吃着羊肉串,喝着啤酒,坐在小摊上促膝长谈。但也几乎都是愫秋一个人在那儿废话连篇,裴叶偶尔答一句“奥”。
不一会儿,天也黑了。裴叶仰起了头,看见满天的星星,不说话,一如安静的哑巴。
愫秋沿着裴叶的眼光,也望向星空,无限憧憬,突然说:“裴叶。”
裴叶看了看愫秋,说:“嗯?”
愫秋如梦呓般笑着,说:“裴叶,你看,天空中有那么多星星,每一颗星体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设若我们俩住在不同的两个天体上,是否永远就不可遇见了?但你我却出现在同一个天体,共看日落月升,共看天气变化。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缘分?”
裴叶却无动于衷,淡淡说:“是啊,不只与我,你与六十亿的地球人都很有缘。”
愫秋生气地哼了一声,恨恨敲打着桌面。她那千年一遇的浪漫情怀惨被泼灭,愁烦欲狂,只好拿羊肉串出气。咬一半,扔一半,吃一口,吐一口,嘟囔着说:“臭死了。”
裴叶视若无睹,吃肉喝酒依然如故。
愫秋白了他一眼,说:“你是故意的!记仇的家伙!小气鬼!”
裴叶见她气鼓鼓的,如一只青蛙,竟有些不忍心,歉疚地说:“好了,对不起。”
愫秋这才闷气稍平,却趁机讹诈,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答应做我男朋友,我就原谅你。”
裴叶一愣,但也只是愣了一霎,随即又咽下了嘴里的啤酒,酷酷的说:“那就不原谅我好了。”
愫秋气的吼吼叫,多想把他一掌拍死,鞭尸一百回,然后还不用偿命。
裴叶吃饱喝足,想要走。
愫秋皱了皱眉头,发恨地说:“裴叶!你给我坐下,你……你……你就忍心把我这个如花少女扔在大街上,月黑风高的,万一我被歹人糟蹋了怎么办?”
裴叶心想:“哪个歹人会那么勇敢,敢糟蹋你?”但还是坐了下来,说:“那,我送你回家。”
还怕裴叶会不耐烦,便找了个话题闲聊:“裴叶,你的理想是什么?”深觉这个话题虽然老套,但还算得上有内涵。蛮怕越说越俗,万一说溜了嘴,蹦出来一句黄段子,岂不被裴叶看轻了去?
裴叶想了想,说:“小时候我也曾梦想过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而长大后,我才明白,忍得住平淡,挨得了寂寞,才是一种不平凡。而那些幸福,往往都很简单,知足常乐,月满则食,所以现在对于我来说,能过好普通的生活就是理想。对了,你的理想又是什么?”
愫秋又已喝净了半瓶啤酒,越发兴奋,眼睛泛着光,如夜里的狼眼睛,说:“我的理想倒一直没变,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国捐躯,死的伟大。”
裴叶瞬间石化,冻结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懂的成语倒不少。”
愫秋本就怕裴叶嫌弃她没文化,一听这话,忍不住心花怒放,嘿嘿笑着,说:“这些都是小菜一碟,我还知道很多呢,比如‘刻舟求剑’‘掩耳盗铃’‘亡羊补牢’,等等等等,反正一时也说不完。”
裴叶终于明白了,愫秋所了解的成语,至今还停留在小学三年级的水平。
愫秋越说越有精神,指点江山,口沫横飞,最后感叹说:“在这儿喝酒真挺不错,你是怎么想到来这的?”
裴叶看了一眼还在烤羊肉串的老大爷,说:“我也没想到来这儿,当时只觉得这位老大爷在外头起早贪黑地忙碌,挺不容易的,该帮他一些。”
愫秋嘻嘻一笑,说:“裴叶,你真好。”突然却不笑了,眼泪若隐若现,幽幽的说:“那一夜,你对我那么好,恐怕也是出于同情的施舍吧?”
裴叶没想到她会这么敏感,怔怔地答不上来。
愫秋借酒浇愁,咕咚咕咚又喝了两瓶。由于喝的太快,酒气上冲,脑袋登时懵了,忍不住趴在桌上睡觉。
裴叶慌了,摇晃着愫秋,说:“喂,你别耍赖皮,付完了账你再晕啊。”
愫秋被唤醒了一点知觉,抬起了头,迷迷糊糊地说:“我要尿尿。”
“哼,说话粗俗,醉了还不是原形毕露。”裴叶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她,反过来又自叹命苦,看来还得自己掏钱付账了。
愫秋醉的走不稳路,裴叶只好背着她,走了好久,已累的够呛。不禁在心里咒着:“怎么这么沉?上辈子是猪吗?”
转过好几条街,裴叶回头看愫秋,不禁着了急,说:“喂,你别在我衣领上擦嘴好不好?”
愫秋则哼唧了一两声,又已在裴叶背上睡去,睡得那么甜,那么安心。
裴叶背着愫秋,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双腿发酸,走到了沿海的一条油柏路上。沿着公路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说:“奇怪,你家是在这片吗?怎么连个房子都没有?你是不是说错路了?”
忽然觉得耳朵好痒。转头一看,愫秋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正用嘴唇轻轻吻着自己的耳朵。而她的嘴角,却含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裴叶的脸刷的就红了,说:“又骗我,你没醉装醉,瞎指路,你家根本不在这边。”
愫秋仍在裴叶背上不肯下来,在裴叶耳边轻轻说:“裴叶,我们去沙滩上坐一会儿,好不好?”
坐在干燥而松软的沙滩上,海风一阵阵吹来。裴叶不敢挨太近,坐在愫秋一旁。
海上升明月,生命无限,看海与天成为一线,湛蓝,幽幽。
满天星斗,天圆地方,坐在大海的一岸,裴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毫不迟疑脱下了外套,裹在愫秋身上。愫秋幸福地一笑,歪头靠在裴叶肩上,裴叶不安分地挪动着。愫秋威胁说:“别动,再动我就把你胳膊给咬断。”
过了很久,愫秋没有说话。裴叶以为她睡着了,伸手去扶她身上的外套,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口。愫秋忽地睁眼,大声说:“小色狼,你想干嘛?想非礼我,趁机木已成舟吗?”
裴叶不以为然,说:“切,木已成舟?你说成语倒真上了瘾。”
愫秋似笑非笑,斜着脑袋,凑近来,唇几乎碰到了裴叶的鼻尖,醉眼迷离,看着裴叶。很久,用一种略带诱惑的声音,说:“裴叶,不如……我们狼狈为奸吧?”
她本想说“我们谈恋爱吧”,却非要说成语,硬充有文化,竟弄出个“狼狈为奸”来。
裴叶会错了意,登时红了脸,断断续续地说:“这……这个……我对那事……没经验。”
愫秋一脸无辜,嗔道:“哈,小色狼,你想哪去了?……这儿又没床。”
裴叶听到最后一句话,险些吐血,嘀咕着:“也不知我们俩,到底谁才色?”
愫秋抱紧了自己,安静下来,望着海平面怔怔发呆,不知在异想些什么,干净的眼眸深深眺望,竟渐渐噙出了泪水。
裴叶心想:“或许她并非那么无所在乎,再没心没肺的人,定也为某个人撕心裂肺过。即使薄情如曹操,也至少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他宁死不肯负的。”
秋天的夜已很凉很凉,没有任何预兆,海滩一片明静。愫秋渐倦了,斜倚在裴叶的肩上困觉。听着海潮的声音,闻着海风的味道,十分有安全感,就稳稳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愫秋睁开眼,看见裴叶如雕塑一般,坐守着海岸线一动不动。
愫秋柔情无限,动心一笑,问:“你在什么时候醒的?”
裴叶淡淡说:“我一夜没睡……可不可以把我的肩膀还给我?好麻。”
愫秋心有所感,忍不住数落他,说:“肩膀麻了一夜,就不会叫醒我,或者推开我吗?干么傻傻的苦了自己?”
裴叶不肯承认自己不忍心晃醒她,却找不出好的借口,只好微微一笑,说:“我怕你会把我的肩膀咬下来。”
愫秋心疼地说:“真是个笨蛋。”脱掉披在肩上的外衣,干净的,旧旧的,还有几处破了的洞,被用针线缝合,却缝的歪扭七八,尤其打结的地方,似个丑八怪,不觉撇撇嘴,说:“不仅是个笨蛋,还是一个穷光蛋呢。”
裴叶望向海平面,滴血似的太阳已潜出了大半个,说:“天不早了,我该去上班了。”
愫秋舍不得他,说:“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裴叶不禁心生可怜,说:“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啊。”心里却轻叹着:“但愿下一次见面,别再整蛊我了。”
愫秋不想分开,有种想哭的感觉,忍着泪,说:“嗯,我们是好朋友。裴叶……你记住,永远也别不理我。”
裴叶点点头,说:“嗯。”穿上外衣,离开了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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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产车间,机器与链带流转不息,一个个钢质框架,在流水线上经过一圈,便组装成完整的洗衣机。
裴叶穿着飞满碎屑的工作服,守在流水线的某一段,手持螺丝枪,往洗衣机腹部打螺丝钉固定零件。但他今日总是心不在焉的,一连四五台洗衣机从眼前流过去,都忘了打螺丝,不经意间就走了神。
他是在惦念那个古怪精灵的愫秋。或许她真是一个降落人间的精灵吧,要不然,她几番捉弄自己,自己为何还会记挂她?
裴叶意犹未尽的笑了笑,笑容温暖而又静谧。或许自己真的已经动了心,即使不算爱,也算喜欢吧。
脑海里总是懵懂着,就似做梦一般。等到下了班,裴叶走出车间,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泛黄的阳光打在脸上,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裴叶骑着单车行在油柏路上,两旁的树渐次退后。转过几个巷口,快骑到单人房的那条路,突的一阵风,裴叶不由自主地煞了车,撑车而望,望着那一根路灯杆发呆。
这个地方,最初相遇愫秋的所在。但如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裴叶淡淡回想,再也回想不出愫秋冻到发抖的样子。那时候的愫秋,似乎那么安静,那么清白。
但终于忍住了,呆滞望着天花板,心绪纷纷。裴叶心想:“自己一贫如洗,家里还有那么多债要还。根本就给不了她幸福,又何必再惹她呢?”
愫秋从海边回来的路上,走的很慢,一遍遍地回想着,回想与裴叶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想到裴叶木头一般被自己捉弄,觉得很好玩,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两个星期后,夜半,十二点。裴叶下中班后,推着单车刚走出厂门,只听见一个人在叫自己:“喂。”
裴叶一愣,只见一个女孩手抄在口袋,背倚着墙面,孤零零地斜在夜色里。眼里噙着泪,宛如闪光的钻石,面带埋怨,但素颜清丽,不是愫秋是谁?
愣了好久,裴叶尴尬地笑笑,说:“你怎么来了?”
愫秋冷冷白了他一眼,咽下不争气的眼泪,恨恨地说:“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是否木头做的。”
裴叶忍住阵阵心悸,愧疚地低了头,说不出话。
在路上,裴叶骑着单车。愫秋坐在后座,很快就消了气,又开始天南地北的侃了起来。裴叶无可奈何,苦笑着,那种久违的温暖心情,不知道该怎么言喻。
单车停靠在海边的山路上,风声灌满了这个城市。夜色那么浓,久未稀释。愫秋勾着裴叶的脖子,望着美丽的海岸线,过了很久,轻轻在他耳畔吹着气,幽怨的说:“裴叶,你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这几天我都好想你,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始终都不理我?”
裴叶心事重重,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了口:“其实,我也好想你的,这几天,每时每刻。或许你想不到,有时候我连做梦都有你,梦醒后却莫名其妙的失落。”
愫秋听了,喜不自胜,美滋滋的,忍不住在裴叶的脸上亲了一口。
裴叶不禁打了个寒噤,像被幸福的闪电突然袭身。
裴叶这次没再脸红,任由海风吹在脸上。
愫秋抬头看天,不无伤感地说:“如果换作是他,就绝不会在如此深夜,陪我来海边。”
裴叶随口说:“他?”随即领悟,想起了那一夜愫秋在酒后哭喊出来的那个名字,萧可北。想到这,心里不禁有点酸酸的,疼疼的。
愫秋扯开了回忆娓娓道来,喃喃着说:“他叫萧可北,就读于青岛大学,在登州路那边,他学习很好。有次我去台东玩,认识了他。我们总共谈了有三年,但今年暑假分了手。分手的时候,他说忍受不了我的胡闹与任性,说我毫无分寸。其实他不懂,我之所以任性,是因为我不确定他是否爱我。所以我才喜欢下雨的时候不打伞,在街上浪游,任衣裳完全淋透。其实我是期待他可以为我撑起外衣,可以为我无私地遮雨。他却说我太无理取闹,说我是放纵过了火。我不过是想让他多爱我一点,难道也有错吗?他放手那么坚决,是我真的罪不可赦吗?”
裴叶看见她的眼角忍着晶莹的泪光,不禁心海涌涛,大为动容,牵过愫秋的手,紧紧握在手心。他动了情,就像守着三生石不肯投胎的亡灵。裴叶说:“他欠你的,我来还。下雨的时候,我来陪着你不打伞,手牵手在雨中逛街,我们一起淋湿,一起寒颤,一起经历所有的雨季。”
愫秋听了这些话,身魂俱醉。突然紧紧抱住了裴叶,放肆掉了泪,带着哭音说:“裴叶,记住你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敢说话不算话,我……我……我饶不了你!”
裴叶小心翼翼拥抱着她,轻轻地说:“你又把我的衣裳哭脏了。”
愫秋破涕为笑,故意在裴叶的衣领上蹭着鼻尖,说:“小色鬼,你终于落在了我手里。”
裴叶情有所动,忍不住想要吻她的嘴,但始终拿不出勇气,只好轻轻一笑,说:“我送你回家。”
第二天。天空一片晴朗。
愫秋坐在单车后座上,一脸明媚。沿着黛青色的油柏路,到了海边的一座公园。游人稀少,草衰叶落。干枯的樱花树枝极力地伸向天空,如展放的双手。愫秋瞅了一眼,不禁骂骂咧咧:“哼,连个花骨朵都不给我开,真是小气鬼。”
裴叶则席地坐在一棵大树下,倚着树身,听着那些歌,任愫秋四处游玩。愫秋逛累了,玩厌了,也挨着树旁坐下,嘟囔着说:“天天带着耳机,究竟在听些什么?”扯下裴叶的耳机,插入耳孔,旋律轻柔,娓娓动听,是一首很旧的歌,张信哲的《过火》。
愫秋闭了眼,慢慢享受着纯美的音乐,当听到高潮部分,不禁心有所动:“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让你更寂寞,才会陷入感情漩涡。怎么忍心让你受折磨,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如果你想飞,伤痛我背。”
依然是那么熟悉的歌词,张信哲忘情地歌唱,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仿似啼血般呼喊,却究竟道出了谁的心地?愫秋突然生出错觉,误以为那是裴叶在唱情歌给自己听,就这样一直轻唱,一直轻唱,永远不离去。
裴叶仰头看天,几乎忘我。愫秋斜倚在他的肩上,对着远方发呆。就这样,彼此静偎,谁也不说话,不亲吻,但是心意溶合,血肉相连。
过了很久,接近中午,愫秋伸直了懒腰,说:“好饿啊,咱们去哪吃饭?”
裴叶乍听见“吃饭”这个词,不禁出自本能的畏缩,被她坑怕了,谈虎色变,说:“这么快就到饭点啦?”
愫秋哼了一声,说:“吃饭而已,又不是吃你,至于怕成这样吗?”
裴叶有苦说不出,在心里叹了一声,说:“好吧。”
在海边的小餐馆内,等饭菜上来后,愫秋又是一脸灰太狼的表情。
裴叶淡淡说:“要不认真吃饭,要不认真说话,任你选?”
愫秋在桌下用脚尖踹了他一脚,脸上却无辜如喜羊羊,说:“人家本来就是一个笑不露齿的淑女啊,平时说句话都害羞的要命……对了,可不可以喝酒?”
裴叶拿她没办法,皱了皱眉头,点点头,算是勉强同意了。
愫秋把酒倒进杯中,“哧溜”就喝了大半,抿着嘴唇,正想品评一番,说:“这酒还不错,挂杯……”
裴叶打断她的话,说:“从现在算起,谁先说话,谁付账。”
愫秋立马闭口,撇着嘴,白着眼,在心里咒骂了裴叶十八遍。
裴叶假装看不见她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自顾吃饭,细嚼慢咽。
愫秋并不打算饶过吃饭的机会,纵筷横叉,狼吞虎咽。裴叶看见她的吃相,不禁饱了。
吃到一半,愫秋突然挥起双手,用手语呼唤服务员。
服务员走来,说:“这位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愫秋不说话,用手比划着,手势不伦不类,时而指向水杯,时而指向自己身下。
服务员想歪了,不禁脸红了,说:“小姐,您需要什么服务?我们这可是正规酒店。”
愫秋却脸不羞,气不躁,继续没羞没躁地手语着。当她指向自己身下的时候,服务员的脸更加红了。
裴叶苦恼地抓着头皮,终于受不了了,说:“她想解手,问洗手间在哪?”
愫秋呼出一口长气,说:“妈的,可算闷死我了。”
服务员惊问:“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愫秋笑了笑,说:“好了,你先忙去吧。谢谢你啊,我突然又不想解手了。”
裴叶后悔莫及,才知又中了她的诡计,无可奈何叹了一声,搁下筷子,准备“洗耳恭听”她的又一套长篇大论,视死如归。
愫秋果然不负所望,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抑且是决堤大河,双手还不忘上下挥舞以作助兴,比演讲者更加兴奋。
愫秋兀自信口开河,说的起兴。但裴叶给她来了个听而不闻,牛不入耳,便不觉得如何难受了。
愫秋喝了口酒,飘飘欲仙,更觉自己是李白转世,说:“裴叶,你看我,长得都已如此貌美如花,为什么还要如此才华横溢呢?是不是对别人太不公平了?裴叶,裴叶,我在问你话呢,裴叶,喂,你在听我说吗?我靠!”
裴叶突被一块排骨砸在身上,霎时惊醒,茫然看向愫秋。后者则一脸愤怒,两眼冒火,宛如手挥平底锅的红太狼。
愫秋哼了一声,顺着裴叶的目光望见电视墙,登时兴高采烈,不禁来了兴趣,说:“嘿,还有电视呢,我咋就没早发现?小气鬼,也不提醒我一声!”
裴叶如释重负,颇后悔没早告诉她,好堵住她唠叨不休的嘴,说:“若知道你爱看,我早告诉你了。”
愫秋以为裴叶的话是好意,嘿嘿一笑,说:“裴叶,你对我真好。”
裴叶一愣,回过神来,说:“你看吧,但是看电视的时候不要说话,免得打扰别人。”
愫秋幸福地点点头,觉得裴叶好体贴。
裴叶松了一口气,趁机吃了几筷子菜,才发现,只要看不见愫秋在对面撸袖子干饭,竟越吃越有胃口。
愫秋看着电视,忍不住又发议论,说:“哼,不过是个衣冠禽兽罢了。”
裴叶转头看去,电视上播放着某小区最近新楼开盘,地产商特为慈善事业捐助三百万。裴叶说:“不是很好吗?”
愫秋不屑一顾,说:“我晓得这个小区,房价飘的离谱到天上去了,像这种地产商,就知道哄抬楼市,吸榨老百姓的血,还能留下多少良心?捐助三百万,也不过是弥补一下对社会的作恶而已。就像一个强奸犯,已经把人家搞怀孕了,还要假惺惺为人家出钱打胎,良心再好点,或许还会弄个处女膜修补术。呵,好久没见过这么有公德心的强奸犯了。”
裴叶大感震惊,料不到愫秋如此愤世嫉俗,说:“以后论事,不要老拿那种事打比喻,好不好?”
愫秋呵呵一笑,说:“好啊,就算我真被强奸了,也绝不说这两个字了。”
裴叶懒得跟她瞎掰扯,说:“吃饱了吗?我们走吧?”
出了门,走在沿海的公路上,海风习习,车稀人少,一派空旷的感觉。
转过弯,海边广场上稀稀落落几个行人,愫秋拉着裴叶的手,静静地不说话,挨坐在这个城市的标志一座红色雕塑旁边,准备谈情说爱。
愫秋润了润喉咙,大篇幅的开场白刚想说出口。只见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也走来这里,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大纸,铺展在地上,然后默默跪在地上,等待行人施舍。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自己苦楚的经历,类似于“家遇大火,父母双亡,年纪轻轻却得了绝症。”等等境况。
愫秋皱了皱眉头,十分不悦,说:“我说这位姑娘,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没看见我们正打算在这儿亲嘴么?你在这儿跪着,我脸皮这么薄,还怎能亲得下去?”
裴叶轻轻碰了愫秋一下,悄声说:“别这样,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那姑娘则一脸大悲,说:“大姐,我的命真是苦的很,帮我一帮吧?”
愫秋仔细打量着她,说:“你吃的比我都胖,哪像命苦的人了?”
姑娘思考了三秒钟,迅速回答说:“大姐,我是感冒菌入脑下垂,没得减了。”
裴叶忽然感觉这句话好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愫秋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少林足球》看多了吧,台词背的挺溜啊。”
裴叶方才醒悟,“感冒菌入脑下垂”可不正是轻功水上飘轻先生的台词嘛。
姑娘听到这儿,迅速换了另一张嘴脸,像泼妇,尖酸刻薄,白了愫秋一眼,骂道:“妈的,怎么就遇见了你?不给钱还这么挑三拣四。”
愫秋并不生气,笑笑,说:“我敢打赌,今天你绝不会挣到一百块。”
姑娘哼了一声,说:“姑奶奶我……”看见有行人经过,马上低下头扮可怜相。但那些行人好似司空见惯般,西装革履,漠然而过。
愫秋如看破红尘般,对她说:“别人的苦楚,在自己看来啥也不算。只有看到别人腰缠万贯了,才会扎到自己的痛处。闻病则喜,幸灾乐祸,本就是人类的通病,你打算让他们施舍怜悯?除非把他们强奸到……呃不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姑娘似有所悟,说:“我还是换个地方吧。”
愫秋哭笑不得,说:“得,算我白说。多好的至理名言,却被你听成了‘风水问题’,换个地方?难不成挑个风水好的地方就能人人都是好人了?”
裴叶拉起愫秋,说:“走吧,你不要戏弄别人了。”
愫秋很无辜的说:“我哪有戏弄她,我这叫‘仙人指路’。喂,明天你还来这儿,我教你,保准让你腰缠万贯。”
把愫秋送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很黄很黄,梧桐树的落叶满地都是。愫秋上了楼,裴叶一个人骑车回了单人房。晚上,愫秋发来短信:“我睡不着,陪我说话吧?”
裴叶回复:“嗯。”
愫秋:“裴叶,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裴叶:“嗯,你是很好,漂亮又聪明。仅有一个缺点,就是不很矜持,有时候大大咧咧的,胸无城府。”
愫秋:“胸无城府是形容胸小吗?我才不是胸无城府。”
短信发过后,见裴叶不响,愫秋又发:“你咋不回我了?”
裴叶:“我正在检讨我自己,可能之前我学的成语,老师都教错了。”
愫秋:“哈哈没关系,以后不懂就多问我,成语我最在行,谁让我这么一表人才一心一意一鸣惊人一丝不挂的呢”
裴叶给她纠正:“一丝不苟。”
愫秋:“昂,一丝不苟。对了裴叶,整整一天,你都没叫我一声‘亲爱的’。为什么呀?”
裴叶:“其实‘愫秋’这个名字,叫起来就很好听。”
裴叶:“嗯,晚安。”按出短信后,裴叶神情渺然地对着天花板,宛如对着愫秋,轻轻说:“晚安……亲爱的。”可惜,愫秋从未听到。
第二天,下了班,裴叶拨了愫秋的手机号,却被对方按掉。过了好久,愫秋发来短信说:“我在海边广场乞讨呢,很忙,别打扰我。”
裴叶大感意外,回复说:“没有钱,我可以努力挣,但千万别作践你自己。”
愫秋没有回复,裴叶骑着单车赶到五四广场,只看见红色雕塑旁,愫秋独自坐在人群当中。裴叶的心狠狠地疼了,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想要救出愫秋。当看到愫秋的时候,却立即改变了主意,说:“来,我帮你数钱。”
愫秋笑了笑,将一大把钱递给裴叶。周围清一色全是老头老太太等封建迷信受害者,愫秋坐在一面纸前面,言笑晏晏,殊无半点愁苦样子。
一个老太太哆哆嗦嗦拿出一百块,递给愫秋,还磕巴地说:“姑娘,给了钱后,你爸妈真的就不会来找我了?”
愫秋信誓旦旦地打保证,说:“大妈,您就放心好了,保证您以后走夜路比谁都安全……我说这位大伯,我爸妈生前可是见过世面的人,您就给五十块,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什么?身上只有八十了?要不您去周围再借二十块?什么?不认识周围的人?算了,八十就八十吧,来,找给你一块钱坐公交,呵呵,不用谢。”
当人群散后,裴叶惊呆了,数了数,竟有一千多块。愫秋用口水数着乞讨来的钱,肆无忌惮地笑着,像是一个幸福的小财迷。
裴叶看向地上的纸,写着:“本人姓白,白血病的白,一个含苞待放的花季少女,别看我长得沉鱼落雁,皮肤很白,可大家不要误会我是营养很良,皮肤白只是因为我得了白血病。本来小时候我的血也是红色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白色。我父母早亡,没钱治病,我家本是村里的巫师世家,专门研究问鬼巫术,跳大神之类的。之前有些积蓄,但如今早已花完,留下一个弟弟靠我养活。他考上大学,却没法圆梦,为了给弟弟凑够学费,我跪在这里,乞求大家施舍,请大家走过路过,不要可怜白血病的我,请为我的弟弟伸出援助的手吧。不然我爸妈会死不瞑目,会阴魂不散的!!!”
裴叶看到最后一句,恍然大悟说:“原来他们是怕你爸妈啊。”
愫秋咯咯一笑,将纸叠好,送给旁边的一位小姑娘,说:“这回该学会怎样乞讨了吧?”
小姑娘千恩万谢,裴叶一看,正是昨天遇见的乞讨女。
裴叶不禁感叹:“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不过,白血病当真血是白色的吗?”
感叹完,又被愫秋喊去吃饭,她说话说饿了。在劈柴院,一边逛,一边买了好几种小吃,又在相声摊前稍作逗留。愫秋嫌逗哏的师傅不够招笑,一个劲在台下喝倒彩,调戏人家。
裴叶见她这样没有素质,便不止地往她嘴里塞各类小吃,好堵住她的嘴。相声演员不禁对裴叶投来感激的目光。
听相声的同时,愫秋也啃完了炉包,便又去买豆腐脑。途中还遇见一位老奶奶,拉住了愫秋就说啊:“孩子啊,你爸爸在下面真的很当家吗?过不了几年,我也是要下去的,就拜托你爸爸照应了。”
原来是乞讨时认识的“客户”,也在劈柴院逛街。愫秋扶稳老奶奶,一边嘴上忽悠着:“放心吧您哪,我爸爸昨儿还给我托过梦,说他现在老牛了,已经是阎罗殿十三太保,底下管着好几百小鬼呢。到时我让我爸给您安排一个办公室的活,铁饭碗,比孟婆还吃香呢。”一边顺手把老奶奶篮子里的锅饼抽出来一张,配着豆腐脑吃正好。
愫秋说的有声有色,连裴叶都差点信了,送走老奶奶后,裴叶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官二代。”愫秋见他竟然敢损自己,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说:“小心我爹把你带走。”
逛到后段夜,他们回去,愫秋撑的直是打嗝,像只鹅,在空街上很显声。裴叶送她到楼下,又见梧桐街上托着一轮满月,夜色颇浓,便相偎着赏了一阵子。
人在夜深时容易动情,更何况愫秋,赏着赏着月,她把嘴轻咬他的耳朵,低声说道:“裴叶,你今天别走了吧。”
满月藏在了一堆云朵后,不好意思再露头,是因为看到他两人在街头长吻,羞得不敢看第二眼。
吻的在兴头,愫秋没忍住又打了个嗝,两张嘴就分开了。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就相视着,然后愫秋笑了,裴叶也觉得好笑,微微弯了嘴角。
愫秋又拉裴叶上楼,到门口,让他从门框顶处取钥匙。裴叶有点紧张,用钥匙开门的时候,禁不住手哆嗦,好久才打开。笑得愫秋嘎嘎叫。
进屋,一股子泡面味,愫秋吃剩的面杯还摆在桌子上。裴叶看了一圈凌乱的房屋,皱了皱眉头。愫秋则说:“专心点,别乱瞅,光瞅我就得了!”
裴叶是第一次,没经验,全靠愫秋教。刚教了开头,见有一只橘猫趴在窗台上。愫秋过去拉上了窗帘,还和猫对骂:“大色猫,竟在这里听墙根,臭不要脸。”
窗帘上印出两个人的影子,蒙眬着,灯光氤氲,情调渐浓。满月悄悄从云堆里露出一块小角,偷偷瞄了一眼。
隐隐约约听见愫秋说:“你看我的胸,很有城府吧。”
关灯后不久,便传来潮水般的喘息声,橘猫喵呜了一声,翻下窗台走了。愫秋刚入得港,没注意到猫走,有些忘我,逐渐地逐渐地,她嘴里呢喃着:“萧可北,你慢些。”
随后,一切的声音顷刻间都断了。隔了好久好久,只听到愫秋微弱的哭腔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裴叶闷了一会,先没有说话,后来他无感情的声音说道:“我先回去了。”
穿衣声。开灯。窗帘上他的影子走动。门响。裴叶走出来,穿过走廊,下楼后,走进楼下的梧桐街。他一边走,一边望着夜空,脸上的表情像野兽。
第二天他没来找愫秋。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来。愫秋只有去他厂里找他,见他在食堂里吃饭,餐盘里仅一份素菜,就着馒头。愫秋过去,坐在他旁边,安静地不再话多了,闭着嘴,可怜巴巴的。
裴叶不动声色地接着咀馒头,当愫秋是空气,不理会,他是有锋芒的。吃完饭,愫秋就像个乖乖的跟屁虫,裴叶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裴叶没办法了,对她说:“我求求你了,你回去吧,我等会还要加班。”
愫秋说:“我不,我就要跟着你。”一句话说出口,她委屈的情绪再也撑不住,如破堤,泪水滚落,哭着说:“你不能不要我了。”
裴叶被她这么一哭,心都要化了,虽然没说话,可他的表情不再坚硬。愫秋瞅着他有松动,忙趁热打铁说:“你上班,我去你出租屋里等你。”也不等裴叶答应,扭头就走,不给裴叶留一点拒绝的机会。裴叶站在那,满脸都是无可奈何的表情。喂。想叫住她,人早跑远了。
下班后,裴叶回到单人房,见屋里早收拾干净,衣服也洗了,愫秋忙里忙外的,正拖地。她连自己房间都不打扫,却跑这献殷勤,还故意把汗水不擦,留在脸上,让裴叶看到。
裴叶给她带了晚饭,一份猪扒饭。她嘻嘻地笑了,赶快放下拖把吃饭,几筷子就塞得嘴巴满满的,也顾不得话痨了。她确乎是饿了。裴叶怕她再噎住,拧开一罐啤酒。愫秋用酒送饭的时候,嘴巴抽空说了一句话:“我像不像你的田螺姑娘?”
裴叶扫了几眼崭新的地面,还有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他点了点头,说:“像。”愫秋顿时喜滋滋的,可是裴叶又说道:“你把我刚晒干的衣服,又洗了一遍,明天我穿什么?”
愫秋不吱声了,闷头吃饭。
裴叶去给她拿了蒜瓣,他了解愫秋,喜欢吃饭时就蒜。
当夜,愫秋没有回去。
裴叶后悔了,早知道不该给她蒜的。
次日是周末,他们去爬山,在山顶看山脚的绿树红瓦,像一幅水彩恰好的油画。徘徊在蘑菇楼底下,海风轻拂,天空水蓝,还有一两只海鸥。愫秋心情大好,不禁对着山下的海岸大喊:“裴叶,我好喜欢你啊。”喊了一遍又一遍。
满山都回荡着裴叶的名字。
后来,他们在山上兜兜转转。穿过林荫间的石阶小路,放眼全是青黛色。在深深的树影下,见有张木椅没有人坐,此处位置也偏,人极少到。两人就过去坐下,愫秋坐了一会,就歪了身子,枕在他腿上小憩。
“裴叶,给我唱首歌听吧。”愫秋闭着眼,声音飘的像游丝。
于是裴叶就给他唱了一首许嵩的歌。他唱完后,愫秋又做梦似的咕哝说:“没错,我就是坏孩子,从来不爱打雨伞。”
她睏了,但手还在紧紧抓着裴叶,生怕他突然会离开。与他就这样十指相扣着,她逐渐睡着,鼾声很轻声,却是睡时流口水,把裴叶的裤子洇湿了一滩。
林风吹动,裴叶把自己衣服给她盖上,听着她打鼾,看着飘忽的山霭,心里无比宁静。在一阵鸟叫中,愫秋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一眼就看到裴叶的腿上一片湿,惊讶道:“呀,你梦遗了。”
裴叶翻了个白眼给她,没吱声。愫秋起身在他脸上淡淡一吻,嘿嘿嘿地笑,瞅了瞅四周没有人,便径直地凑了上去,亲他的嘴。两人在山间林深处肆无忌惮地吻。
彼此的舌尖轻探,由浅入深,愫秋有点动情,喘息声渐涨,后来她低声地发嗔:“疼。”
是裴叶吻得用力,在吻到浓处时,不觉带一点恨意。
愫秋浅笑说:“你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裴叶不出声。愫秋挑逗他:“我好吃吗?”裴叶被她撩拨的,情难自禁,搂过她的腰又吻。
这次吻的温柔,他知道了克制。
此时此刻,在这座信号山,他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待愫秋好。
愫秋从这天起,不再回家,就与裴叶挤在那间狭小的单人房里。像幸福的两口子。愫秋学着做饭,但每次都把菜炒糊,裴叶倒是咽得下去,没嫌难吃。
她知道裴叶爱吃鸡翅饭,便在他上班时,自己远足去买。愫秋特喜欢看他吃鸡翅饭的样子,看他吃的香甜,她就觉得满足。所以就算那家店离这儿很远很远,不通公交,她也能走得到。
裴叶过得拮据,因为要存钱,偿还家里欠下的医债。但他不想愫秋跟着受窘,便尽力争取更多的加班,往往到深夜才回来。
“等我攒够了十三万,就能补足了饥荒。”
裴叶自己省吃俭用,但对待愫秋极舍得掏钱,只要她看中的东西,就会买,不在犹豫的,甚至还让她拿着自己的银行卡。
愫秋虽然没心没肺惯了,这次却很能体谅裴叶的不易。现在对稍贵一点的东西,她不再透露出喜欢。怕裴叶破费。逛街时专拣廉价的。她甘愿等到他无债一身轻时,再和他好好享受小资情调,享受恋爱的浪漫。
如今先紧着他还账,日子虽说清贫了点,但有情饮水饱,愫秋也是乐在其中。
裴叶给她预备了一天的餐,放在冰箱里,稍微加热就可食。愫秋就在被窝里用午餐,抱着碗,一边扒饭,一边看电视剧。有时候,被剧情感染深了,就用筷子戳电视屏幕上的坏人,弄得坏人一脸饭粒,她就特开心。
一集看完,她即要换碟,碟片有点划损,一时半会读取不出来,她就“乓乓乓”拍打几下播放器,随后便听见碟片在机子里面嗤嗤旋转的声音。这种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机子,就得多敲打才行。
夜里近十点,裴叶才回来。见愫秋还没睡,就问她:“饿不饿?”他说话带着浓厚鼻音,昨儿睡觉,争被子没争过愫秋,被冻得感冒了。愫秋睡觉没正形,屋子里又冷,他不得不迁就她。
听到愫秋说了:“好饿好饿啊。”裴叶便去给她拿衣服,说:“我见转角那家火锅店还没打烊,起来吧,咱们去那里吃夜宵。”愫秋“欧吼”一声,就从被窝里蹦出来,笑裂了嘴。
裴叶给她穿上羽绒服,把拉链拉到最顶,弄得她像个臃肿的雪娃娃。愫秋嫌难看,说:“不这样穿行吗?好丑呀。”裴叶说:“外面冷。”愫秋就不声了。
夜里,路上结了冰,一出门,愫秋就呵了一口寒气,冻得直跺脚,在街上蹦蹦跶跶地走,只因她穿的臃肿,走起路来,像个笨拙的企鹅。
明月照在寒冷的夜街,冰层反光,到处闪着幽蓝色。而裴叶的心里,却一片温暖。
到了火锅店,愫秋点菜,没像之前一样乱点一气,仅仅点了几样。裴叶嫌太素,且少,只好自己点。服务员走后,裴叶说:“愫秋啊,不用为我省钱。如果让你这样苛刻自己,那我加班加的就没有意义了。”
愫秋嘿嘿着大是点头,忽然她莫名其妙地说:“裴叶,你把头发捋上去。”裴叶没懂她的意思,愫秋就站起来,高过了坐着的裴叶,一边给他鼓捣发型,刘海往后掀,一边细观他的脸,突然间啧啧称奇:“你长得好像薛功灿。”
裴叶不知道薛功灿是谁,八成是她追的韩剧里的人物。
见点的菜已摆上桌,愫秋就坐回到对面去。没甚久,火锅就沸腾了,虽然是同样的口味,但裴叶还是点了鸳鸯锅,自己有轻微感冒,怕再传染给她。
愫秋说:“裴叶,我能不能喝啤酒啊?”
裴叶无可奈何地一笑,说:“想喝就喝啊,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喝了。”
要了两罐青啤,裴叶没喝,饭后他要服用感冒药。肉在锅里滚了几滚后,愫秋夹起一片羊肉,往油碟里蘸,再配一口啤酒。啤酒寒牙,羊肉烫嘴,两者就如冰与火,瞬间把味蕾刺激到了顶峰,让愫秋大呼过瘾。
吃到一半,听见有人惊呼:“下雪了。”
裴叶往玻璃窗外面望去,果见灯光能照着的地方,几片雪花飘动着。刚下不久,地面才起了薄薄一层白毛。
愫秋说:“好美啊。”裴叶不语。望着风雪愈浓,近处远处的街灯都朦胧了。愫秋忽然如诈尸般醒悟:“这是今年的初雪呀。”
裴叶问:“是啊,初雪时有什么事做吗?”他还以为她是要出去堆雪人。
愫秋最近严重傻白甜,这时又开始恋爱脑了,捧着腮说:“初雪这一天是周幼琳的生日,薛功灿送她了水晶球,好浪漫吧。”
裴叶说:“一会儿咱们也去买。”愫秋嘻嘻一笑,伸长胳膊够到裴叶,捏了捏他的脸,说:“你真好呀,欧巴。”
夜里十一点半,两个人走在街头,雪已颇厚了,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像玉碎声。愫秋一手举着水晶球,在街灯下观看水晶流动,与飞舞的雪花做比较。裴叶则一脸忍笑的表情,被愫秋看入眼里,说:“你还想笑我,哼。”
刚才去买水晶球,购物店已关门,愫秋就大拍特拍人家的卷帘门。终于把店老板吵醒,顶着一头乱发,两眼惺忪地开了门,一开门,还被愫秋数落了一顿:“睡什么睡,起来看雪吧。”
裴叶一想起当时老板无辜的眼神,就想笑,他早已见识过愫秋的素质差,但店老板却是第一次领略。半夜睡觉被人吵醒,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开门之后想骂人的,反被一个企鹅般的小丫头给教育了。想反击,小丫头又叽叽喳喳的,根本插不上嘴。
最后,店里少了一个水晶球,手里多了几张钞票,还没寻思完是怎么回事呢,人早走了。店老板看着手里的钞票,像做梦,在纳闷:“我刚才是不是卖东西了?”
愫秋就是这种人,不祸害别人就浑身不得劲,当她在街灯下一见裴叶露出那种笑,就知道他在腹诽自己。气的鼓鼓的,一个劲地向前走,不与裴叶并排,走着走着,雪弥漫,有点迷眼睛。
路过空的停车场,看见有一群人在雪地里走太空步。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着偶像。半年前,世界巨星迈克尔杰克逊突然逝世,举世震惊。
裴叶不语。愫秋又说:“裴叶,你说咱们俩,谁会先死去呢?”裴叶说:“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先死了,你肯定会去找新老头。”
愫秋哈哈大笑,说:“没错,我还会跟老头讲你年轻时候的糗事,就比如……比如你的内裤在屁股上有两补丁,而且是两朵大红花,哈哈。”
裴叶白了她一眼,说:“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小心我托梦找你算账。”
愫秋不知道为何,忽然就抓紧他的手,莫名地伤感起来,说:“裴叶,咱们说好了啊,不管是谁先死,都要想法子再出现在对方的梦里,陪着对方过完这一生。不然,我会很孤单很孤单的。”
裴叶在她额头吻了一下,用鼻音轻声说:“我也会舍不得你的啊。”
夜很深了,他们回单人房,快到的时候,路过一盏街灯。裴叶笑了,说:“就是这盏街灯,你在灯底下露宿街头,那时候还是秋天。”
愫秋也抿嘴笑,说:“你给我披上你的外衣,还蠢蠢地把手机留在口袋。没想到啊裴叶,原来你是放长线钓大鱼,可不把我给钓到了么,你个老狐狸。”
愫秋说着说着,表情就苦涩了,住嘴后,她的眼睛慢慢起了雾。裴叶问:“怎么了?”愫秋寒蝉一样,神色有点怯懦,过好久后她说:“其实这个地方,也是萧可北向我分手的地方,当时我抓着他的衣角,哀求他别走,就在这里。可是他……他掰开我的手指,推开我,见抓皱了他的新衣服,还打了我一巴掌。”
裴叶听完,咬着牙,深深地心疼起来。在漫天风雪里,他抱紧了愫秋,抱得好紧,想把所有的体温都给她,让她的余生不再寒冷。
直到愫秋被水晶球咯得肋骨疼,说:“暂停一下啊,抱的太紧,硌得慌。”
裴叶一笑,与她一道回屋。先服了一剂药,很晚了,裴叶困意发作,洗漱完就去睡下。愫秋钻到被窝里,偷偷吻他。他把脸侧开,咕哝着像梦呓:“别闹,会传染的。”
开了两台机子,两个人配合打穿越火线,裴叶知道她人菜瘾大,每每是佣兵刚露头,就被人干掉,专往人家枪眼上跑。裴叶忍不住吐槽她:“你还挺会扑子弹。”只好让她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一面冲锋陷阵,一面还要保护她。
打了几局,愫秋饿了,裴叶去给她泡面,红烧牛肉味的。泡了两桶。两个人就用手端着,在电脑屏前吃。愫秋胃口大好,吃的喷香,可还没忘掉在游戏里的意难平,她说:“我吃枪子真是吃的够够的了,下次换你来吃吧。”裴叶不语。愫秋用叉子挑起来泡面吹着热气,忽又坏坏的笑了,说:“要是你敢丢下我不管,就让你真的吃枪子。”
玩到凌晨两点多,愫秋就困了,把座椅挨向裴叶,小猫咪似的趴在他怀里睡觉。裴叶便戴上耳麦,独自看电影。看的是今年年初上映的《疯狂的赛车》。黄渤一嘴的青岛话,蛮像愫秋。
怀里的小愫秋一个劲地乱蛄蛹,她睡着了就这样,没正形。裴叶把屏幕光度调暗点,不刺她的眼。电影里夏日风燥,海城像欲望碾过的废墟。耿浩在蒹葭黄昏的机场旁摔碎了扑满。
看着走投无路的耿浩,像极了之前的自己。裴叶也曾被生活捉弄,被命运打击。如果不是遇见了愫秋,他会一直活在黑白色里,没有一丝彩。
截肢后的父亲,不能再劳作,欠下的债自然就落在了少年的肩上。本来不知柴米贵的少年,却要漂泊异乡,独自打拼,独自撑起一个家。
也许几年以后,当他还满了所有的债,命运会向他微笑一次吧。不笑也无所谓了,反正他有了生命中的礼物。
想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放轻手掌顺了顺愫秋的头发,她还在深睡着,发香飘散,动人心扉。
美丽的日子就这样飞逝,转眼就要过年了。厂里是腊月二十四放假,但裴叶没有买回家的车票。愫秋还没做好见他父母的准备,裴叶也不忍留下她自己在青岛,便决定不回家了。
年三十下午,他陪愫秋去奶奶墓前扫墓,往年都是愫秋自己来。墓园里扫墓的人群一拨又一拨。鞭炮声忽远忽近地响着。就数奶奶的墓前最是车马稀。
愫秋有点想念奶奶,她说:“去年年三十,我就在这里哭了,哭的好凶。”
冬风在山岗上呜呜着,愫秋又说:“自从奶奶去世后,我不怕别的,就怕过年。尤其跨年的时候,自己在屋里,看着外头热闹的焰火,滋味可不咋滴。”
裴叶将墓周围的杂草拔去,又擦干净碑上的字。烧纸的时候,愫秋对奶奶讲:“奶奶啊,他是裴叶,长得不错吧。我觉得他很像薛功灿,奶奶你没看过这部剧,过几日我给您烧几张碟片,您看看。以后他就是您孙女婿了,您可得保佑他,保佑他早日发大财,好让我也做个阔太太。末了啊,我再给您生一个大胖孙子,哦不,是重外孙,让您也高兴高兴。”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转头对裴叶大声讲:“回家咱就生儿子去,明年让奶奶好好瞧瞧。”
裴叶就怕老人家多心,谨记在墓前非礼勿言,不成想愫秋童言无忌,啥都敢说。见愫秋与他讲话,他不接,却转头看别处,说:“咦,那边谁在放鞭炮?”
愫秋好奇心浓,果然站起来看,看了一会,道:“啧啧,还是窜天猴呢,真够响的。”
扫完奶奶的墓,裴叶问她父母的墓在何处,愫秋说她爸妈死于一场海难,整张船的人都沉入海底,死不见尸,便没有再浪费钱立墓。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拉着裴叶的手不放开。径直去了她家,梧桐街边的楼房,房间早在上午就已清扫干净。
贴完春联,便开始包饺子。裴叶和好馅,擀好了面皮,两人一起包。愫秋包的饺子极丑,每包一个,她都哈哈大笑:“你看这个,多歪瓜裂枣呀。”
最后煮好后,丑饺子全都到了裴叶碗里,裴叶刚吃了一个,愫秋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去柜子里翻找东西,半天,终于翻出来一瓶白酒。“哈哈哈,我就知道还剩一瓶。”愫秋高兴的像捡到宝了。
倒满了两个杯子,一人一杯,碰杯时愫秋还文采飞扬地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愫秋的肚,是个成语铺。她可是啥成语都敢往里装啊。
这时候,窗台上飘来一声喵呜声,那只橘猫又来了。愫秋打开窗,端半盘饺子。这只橘猫不认生,舌头舔愫秋手心,在讨好她。愫秋便轻轻撸猫的橘黄色毛。
见猫在进食,愫秋便不打扰它,回来继续和裴叶吃年夜饭,虽然所谓的年夜饭,只有两盘饺子,略显寒酸。但愫秋反而觉得这个年过得充足。
就着饺子,与裴叶大谈衷肠,对酒吹牛。外面焰火冲天,点燃了夜空。愫秋回头,望见一窗的翠色焰火,瞬间绽放,美的蔑以加矣。窗台上还趴着一只橘猫。五年来,愫秋第一次领略到除夕夜的美。
是她的心情丰盈,才从生活里知道了美。
饭后,他们坐在沙发上看春晚,见到久违的王菲,她的声音依旧空灵。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愫秋深受感动,搂着裴叶的一只胳膊,头靠他的肩,慢慢回味着春天般舒服的歌词。看着空旷舞台中独处的王菲,就像飘行于孤独的天体之上。愫秋说:“王菲好美啊。”
又看一会,节目很少再惊艳,两个人只嗑了满地的瓜子壳,有些无趣。愫秋便提议出去玩。
街上行人不甚多,春节时的青岛,还不如平日里熙来攘往,外乡人都归乡了。海岸边的大厦变幻着灯光秀,一水的中国红,焰火相衬,普天同庆。遥见奥帆中心那畔的焰火最盛,缤纷的色彩诞于夜空,但映在海面,海与天同时斑斓同时闪烁,比去年奥运会时还耀眼。
在跨年倒计时的时候,愫秋紧紧抓着裴叶的手,等待那特殊的一秒。所有的大厦都呈现着同样的数字:10。9。8……4。3。2。1。
在满天焰火里,愫秋对裴叶说,新年快乐。裴叶说,新年快乐。
半小时后,整个城市渐渐趋于平静。他们手牵手在街上走,空的街只有他们,处处不见一台计程车。来时还不觉得多远,再走着回家,就怎么也走不到。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太平角。凌晨一点的风,刺骨,愫秋冻的两腮彤彤的。
裴叶说:“找家旅馆住下吧。”
在三岔口有一家叫“冬鸥小居”的民宿,便订了一间房,装潢极为文艺。愫秋哪理会什么东欧风格,困的不行,倒头就睡下了。睡到九点还没醒,房外的海鸥在早晨里清脆地叫着。
愫秋嫌吵,微微醒了几秒,嘴里还骂骂咧咧着:“该死的海鸥。”骂完紧接着又睡去,一分钟不在耽误的。
但中午时分,她就与海鸥一笑泯恩仇了,玩的不亦乐乎。民宿的后院是一片白色沙滩,她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享咖啡。海鸥时不时地来乞食。这家民宿的取名,便是以过冬的海鸥吸睛。不过,海鸥一阵阵的,确乎是浓了风景。
愫秋一听,便把辣条塞自己嘴里,再配一口现磨咖啡,说:“不吃辣条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这海鸥真是白活了。”
她是呆在单人房里久了,闷的不轻,才会觉得海鸥可爱。往日她天天在海边疯,何曾睬过海鸥?
裴叶便凑假期,陪她到处逛了逛。初二,他们去了圣弥厄尔教堂。初三去了八大关。初四小麦岛。初五台东。初六上班。
转眼就四月末,中山公园的樱花开了。去看樱花的时候,有点阴天,裴叶落在她后头,像嫔妃身边的小太监,一路给小主拿着外套拿着奶茶。春天,微风吹在脸上,就像棉布衬衫,很让人感到亲肤。
陌上的樱树不小心就会钩到头,一株又一株染井吉野,皎洁,似月光胧明,明丽,若烟霞近水。樱树幽然随着风摇荡,垂下枝影,寂然生凉。浮生中难得此般娴静的清欢,可缓缓归矣。
樱花一径飘散,愫秋一径啧啧。“真tm的好看。”愫秋的成语储量终于匮乏,只能以一句“好看”来形容樱花树的好看。
过午,则在文登路的料理店用餐,外头下起了毛毛雨。愫秋对着满橱窗的雨意,突然就林黛玉了,悲伤且文艺,咬着筷子说:“这雨下的真瓢泼啊。”裴叶看了看,说:“瓢泼吗?这得是多小的瓢。”愫秋才不管大瓢小瓢,又说:“裴叶,别忘了你曾经的话,你说过你要陪我淋雨的。可不许赖账。”
裴叶一笑,也真佩服她的记忆力,大半年前的一句话,还印在她心里。他点了点头,又望了望天气,说:“就怕雨太小,不够你淋的。”
愫秋嘿嘿笑着说:“够的,够的。”说完赶紧撂了筷子,跑向雨里。裴叶收拾东西,付款后也出去。到门口,店里有提供雨具,服务员说:“先生,今日有雨,本店赠与您一把雨伞,祝您出行愉快。”裴叶说:“谢谢,不用。”
在细雨里,他撵上愫秋,两人同向海边行,天空灰灰的。走过一排欧式建筑,走过小鱼山,雨落在身上,像雾,不很浸然。远远看到深黛色的海面浮出街面。一台接一台的车在海街路口等红灯,雨刷摆动。只有愫秋,在雨里哼着小歌,一走一跳的,无比的欢乐。
她横穿人行道时,不管车来车往,当裴叶数落她,她却有她的歪道理:“放心吧,算卦的说了,我命硬,杠杠的,小小汽车可碰不过我。”
可是刚到海边,雨就忽断忽续地,想要停。愫秋顿时傻了眼,仰望瑟瑟天空,用手接住了最后一滴雨。雨在手心里停留,顷刻后蒸发不见。
“雨就下这么会,白瞎了我的三文鱼。”她万分沮丧,撇着嘴,又说:“裴叶啊,你说咱们还能再回去吗?他们还没有收拾桌子吧?”
没等到裴叶说话,见路边小木屋里有售卖烤肠,先去买了两根,随后走在雨后的海滩,脚下不再沙软。愫秋一边吃肠,一边踢沙子。忽然她回头,对裴叶说:“这里不如金沙滩好玩,我想去那里过夜,你说呢?”
愫秋就是这么任性,这么撒野,就像脱缰的小野马,到处撒欢,但挡不住裴叶愿意奉陪。
金沙滩在对岸的黄岛,相隔着一片胶州湾,得从海上过去。完工的海底隧道还没有通车,最短的路程便是乘轮渡。
从团岛上船,经海路,抵达黄岛码头。期间浪轻风淡,海上有薄薄的雾。偶得见海豚跃出,像银色的闪电。
再自刘公岛路转车,到金沙滩时,已经黄昏。日薄西山,天很低,他俩的影子一长一短,在海边走。这儿的沙质最细,光着脚丫踩上去,一点不硌脚。
景点牌上标识,金沙滩是国家AAAA景区,让愫秋想起了某个相声包袱,指着牌子上的4个A说:“尖炸。”就像斗地主,而裴叶两手空空,只能要不起。想赢她,须得大鬼与小鬼配对,但裴叶却说:“不要,我怕鬼。”
愫秋笑声咯咯,跑去沙滩上捡贝壳去了,只留下一串脚印。裴叶看着凹入沙里的脚印,像月牙,像小船,他的心痒痒的。
听到她在唤,裴叶就走过去,陪着她一同捡贝壳,后来又堆起了沙城。
很快就夜了。
星星开始眨眼睛,大海开始伸懒腰,潮水推了过来,把沙城整个的冲走。愫秋气的不行,又干不过大海,只能朝大海吐口水:“不讲理!”
不远处有海浪声。岸的一角簇着一片石,怪石嶙峋。晚潮一股接着一股,往低崖下涌,卷起千堆雪。
愫秋还没挨过这样的欺负,以往她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好久之后,人家大海都退潮了,她还在愤愤不平:“早晚我要精卫填海。”
裴叶一听,顿时对她刮目相看:“这个成语用的可以。”
一句话,愫秋便哈哈笑起来,心情好转,不再跟大海一般见识了,一心要向裴叶普及成语。裴叶后悔莫及。
他们在海边呆到肚饿,才去一家生蚝店吃晚饭。饭饱后,又来金沙滩散步。愫秋刚喝了几瓶啤酒,有点微醺,看海上明月,就像看到了奶奶的脸。她思念丛生,感慨不已,说:“裴叶啊,你是我仅有的亲人了。”
他们在海边坐下,头挨着头,裴叶钩着她的肩,心里的温柔厚积薄发地往外冒,他扭脸轻吻她额头。她的发香在夜里格外浓烈。愫秋回吻他,直接亲嘴。
海风不断,吹乱夜色,两个人吻的没羞没臊,吻着正入情,忽然裴叶拦住愫秋的手,说:“不行的,那边有人。”
愫秋便住手扭头望去,果然有几个黑黢黢的人影,他们蹚着海水走,直到水面稍稍高于头顶,便在近岸处海泳起来。
愫秋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你别想歪啊,我扒你裤子,是想你也去海泳的。”
裴叶说:“嗯,我知道,你怎么会有别的念头。”
尔后他们就安分地坐着,听海声窸窣,听海风呜呃,听海鸟飞过。愫秋说:“马上就要夏天了,就可以天天吃冰淇淋了。”
镜头沿着愫秋的视线转到海面上,海上明月落下去,星星被吹净,日出,日落,云彩飞快地聚了又散,晚霞朝霞不停在切换,月满又月残,一日复一日。
夏天。
镜头切回到愫秋,她手里的冰淇淋是特写。
愫秋舔了一口,笑嘻嘻的,举着又让裴叶尝。一个小小的冰淇淋,就让她幸福成这样。愫秋还真是好养活。
夏天天气热,单人房里没有空调,风扇叶子天天转的吱吱响。也没有24小时的热水,夜里洗澡还要现烧水,用洗脸盆在盥洗室里擦身子。
日子过得清苦,愫秋却没抱怨过,她总能在苦日子里哈哈大笑。用洗脸盆洗澡时,还能站在盆里踩水玩。
好在青岛的夏天不算难熬,晚间的海风就是大自然的空调,甚至下半夜还有点凉。这天早晨,愫秋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老高老高,房子里就她自己,裴叶上班去了。桌子上有早餐。
愫秋下床,先找拖鞋,昨天不知道被她踢去哪里。找了半天,一只在柜脚边,另一只在床底下。
吃饭时,她一手抓着油条,一手拿手机玩。是裴叶给她新买的诺基亚。就前段时候,美国手机iPhone4发布,顿时引起不小的轰动,但价格不友好,顶裴叶两月多工资。愫秋当时就吐了吐舌头,说:“不买不买,要吸人血哦。”
之后选了诺基亚最新款,愫秋使用多年的品牌,用着顺手,都有情怀了。她还给裴叶打保票说:“别看iPhone手机现在火,只是一时的新鲜劲。你就瞧好吧,过不了两年,还得乖乖认诺基亚当大哥。”
裴叶点点头,信了她的话。谁让愫秋一向很有眼光呢。
与此同时,没有一分钟的时差,大洋彼岸的某公司首席执行官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用手摸了摸下巴颏的络腮胡,用英语对下属说:“总感觉有人在说我坏话。”
而现在,愫秋边吃油条边玩诺基亚,照例很知足。安装的几个小游戏,蛮好玩。在去拿第三根油条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一个熟悉的号码。
今天,裴叶总觉得不安,心里像缺了一块,毫无预兆的,连手也禁不住微微抖,拿不稳螺丝枪。
两小时后,短信提示,他的银行卡支出(pos机支取)45270.00元,可用余额还剩5.71元。
再与愫秋联系,被对方按断。过会重拨,那边关机了。
中午,他骑车回家,单人房里空无一人,愫秋不在,油条剩半根没吃完。她的睡衣还在床上扔着。高跟鞋在玄关,拖鞋不见了。
看样子,她是匆匆换了衣服,只穿着拖鞋就出门了。
裴叶心想她这么急促出门,是干什么去了呢?唉,她总是这么的急性格。
于是用这个借口,压住了某些不好的预感。草草一食后,他又赶回厂子里,下午还要上班。今天他没加班,到四点就下班了。他的心总是慌,像上午一样,找不到原因的慌。回到单人房,见是空的,愫秋还没有回来。
他骑车去她家里,门紧锁着,而锁头上布满灰尘,便知道这把锁已经很久没有开过。
当夜,她没有回来。
24小时后,他报了警。经勘查,单人房里没有第三人的指纹与头屑,排除了入屋绑架的可能性,最终定性是情侣闹分手,不归公安机关受理。
裴叶无力地坐在墙角,眼睛空空的。没几天,胡子就滋生似乱草,颓废至极。
她走了,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地走了,还带走了他攒了两年的钱。
连着一星期他都没出门,像一头狮子,在受了绝大的打击后,深藏洞穴。馒头风干了,发硬,爬满蚂蚁,他饿了就啃几口,也不管蚂蚁脏不脏。
她的号码,从此再没接通。次月,号码停机,她完全消失了。
月初,房东来收租,他没钱支付,被赶了出来。
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也失去了上班的心劲。就算他再重新攒钱,再攒上好几年,就算他还清了所有的债务,他也不会觉得高兴了。
白天他看到流浪汉在街边乞讨,一个碗里好多的硬币,他也尝试着,但讨了半天,只收获五毛钱。不够买面包的。他已饿的两眼黑,便径直走过去,抢了那流浪汉的碗,把硬币倒进自己口袋。
流浪汉不依,拽住他不让走,裴叶就反手一拳打他鼻子上,顿时把人家的鼻梁给打歪了。
如今的裴叶有一股子恨气。恨愫秋,恨家里,恨那个撞了父亲又肇事逃逸的司机,恨着所有人。
之后他用钱买了面包,就蹲在街边屋檐下抱着吃,店里服务员出来撵他,他不走。凶狠的眼神让服务员发毛。
面包没吃完,围过来几个流浪汉,是那人的同伙。把裴叶暴打一顿。
晚上,他睡在栈桥公园里的长椅上,侧着睡,不然会碰到身上的淤青,钻骨般疼。这帮子流浪汉,下手真tm的狠。
可第二天,他仍然抢流浪汉的钱,仍然免不了被他们打。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一天天心安理得地颓废了。这天夜里,他还在长椅上平躺。下半夜了,他没有睡着,瞪着两只眼睛看星空,若有所思的。空街上不怎么有人,偶尔过去一个两个的人,脚步声都挺显耳。
突然听到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又咣当一声,八成是撞到了人。
裴叶坐起来,扒在松树下瞧,看见从一台跑车里下来一个少年,醉醺醺的,趑趄着,摸到车身前头去查看,果然撞了人,车头上的保时捷车标都凹了进去。
那人歪在一滩血里,看样子是死了。少年受这么一吓,顿时酒醒了大半。
少年躲进车里,启动车子就要溜。裴叶最恨肇事逃逸的人,跑过去,从车里把他拽出来。裴叶出于本能地想报警,但码出来三位数号码,又顿住了,没有拨。
他最后的良心像最后一抹流星,被黑夜吞没了。裴叶对少年说:“给我拿十万块,我给你保密。”
少年害怕地说:“可我现在没有那么多现金。”裴叶说:“你有多少钱?”少年说:“卡里只剩三万了。”裴叶说:“好,三万就三万。”
少年指了指地上的人,说:“可他怎么办?有人发现尸体肯定会报警,警察还是能找到我的。”
裴叶极其冷漠地说:“那就把他抛海里去。”
少年实在不想缠上官司,只好这样。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往海边去。突然,尸体轻微哼唧了一声。原来他还没死透,处在晕迷状态。裴叶狠下心来,假装没听见,继续向海走。若把他现在送医院,三万块就没戏了。
而那少年心绪不宁,根本就没听到。当把“尸体”抛到海里后,“噗通”一声,惊起一片水花。
那“尸体”一入水,顿时清醒,不禁大声呼喊。少年猛的吓出一身冷汗:“他还活着。”
而裴叶冷静之极,无表情说道:“你酒后驾车,撞到人后还抛尸,而且抛的还是大活人,等同杀人啊。看来三万块钱是摆不平了,得加钱。”
淡淡瞥了一眼海里,那人身受重伤,又断了两腿,根本没办法游泳,徒然呼喊着,在水中扑棱了没几下,就沉入海底。
裴叶的良知也一起沉入了海底。他的表情在月光下宁静,像残忍猎食后又无动于衷的野兽。
少年却是彻底绝望了。本来醉酒驾驶致人伤亡,至多是判三年有期徒刑。如今竟落得亲手杀人,直接把刑罪拉到了顶格——死刑。
裴叶心思不乱,知道何事该缓何事该急,说:“先别发呆了,得把马路上的血迹清干净。”
事故现场附近有下水道,裴叶揭开井盖,少年则用头盔盛取自来水,往返十多趟,才把血水冲入下水道。
收拾利索后,裴叶并没有打算做好人,敲诈了他七万块钱。三万块是从ATM机取出的现金。另四万是次日付,少年答应会去刷信用卡套现。
次日,少年取来钱,用牛皮纸袋盛了,在约定好的地点见面。香港西路的一家星巴克。见裴叶来,少年便走,纸袋故意落在卡座。两个人一直没有交流,像擦肩而过的两个陌生人。裴叶坐到他的位置,手伸进纸袋里摸了摸,确有差不多四万块的现金。
透过玻璃,裴叶看见少年远控着昂起一台车的车门,车门像翅膀展开。他坐进去,车门自动降落,封闭。不是昨日的保时捷,是一台法拉利。
裴叶夹了牛皮纸袋就走,出门上了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跟紧前面的车。司机一怔:“开什么玩笑?你让我追法拉利。”裴叶从纸袋里捻出来几张整钞,扔他怀里,说:“放心吧,他开不快的。”
法拉利确实行的缓慢,少年刚惹了一场祸,心有戚戚焉,不敢再风驰电掣。沿着香港路开,过数个街口,左转到福州南路。又一路行,尔后向右折,取道银川西路。行不片刻,驶入一栋山麓别墅。
裴叶下了计程车,在这一段公路徒步走,认了认别墅的门牌号。山脚景色佳,水木清华。夏日阳光被整面山的树丛筛过后,得一片轻阴。别墅所倚的断崖上,林鸟巧啭,树影尽绿。
稍作打听,便知这是鲸沧董事霍町的府邸。裴叶便去了鲸沧公司,几经辗转才见到霍町。裴叶不废话,直接将牛皮纸袋扔他桌子上,说:“贵公子给的封口费,如数奉还。”
“讲道德的人都在底下扫马路,没资格坐在这间屋子里。”
霍町惊异于这句话,眼扫了裴叶一眼,说:“谈谈你的条件。”
“我要做贵公司所有的下游业务。”
霍町一笑,继而又冷笑,说:“好大的口气,我怕你吃不下!”
他笑,裴叶却不笑,裴叶就像嗜血贪婪的野兽,却细嗅蔷薇般地说:“我是准备去自首的,也可帮霍公子担上一半的罪,毕竟是我俩一起杀的人。”
裴叶皮笑肉不笑的说:“多谢。往后霍董就是我的甲方了,还请多多关照。”
裴叶走后,霍町再也控不住,抓起一只金蟾蜍就砸向墙壁,咬牙说道:“小子找死!”
数日后,在海街的某公交站牌。一个乞讨的流浪汉蹲在站牌底下,脚前放着一个破碗。不一会,就讨了十几枚硬币。忽然流浪汉看见一个少年往这边走来,他赶紧保护好碗里的钱。但他在一阵深思熟虑后,又放下了碗,转而保护起自己受伤的鼻子。
少年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来,与他脸对脸。流浪汉更加捂严实了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大哥,今天就讨得这么多,都拿走,都拿走,不用给我留。”但这次少年没抢他的钱,也没打他鼻子,反而往他碗里扔了一沓整钞,有一指厚,得一万块钱。
流浪汉为之大惊,即喜且疑地盯着碗中的钞票,不明白这少年为何突然转了性,不做强盗,改做施主了。
少年则说:“给你的同伙带句话,以后就跟我混,我带他们去挣大钱。”
流浪汉不解:“当初他们打你,打的那样凶,难道你不记得了?”
少年忍着满身淤青的疼,说:“我当然记得,要是他们打我打的不凶,我又怎会来高薪聘他们?”
流浪汉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说:“那我呢?”
少年摇了摇头,说:“你?就不耽误你乞讨了。你打架太文雅,不够狠,我用不着你。”
半月之后,裴叶去到一家大型物流公司,与老板洽谈,要租赁车队。卡车及装卸车共计两百辆,租赁期为三年。
裴叶说:“没有预付款,什么时候挣到钱,什么时候给你。”
老板瞬间脸苍白,也不称呼“裴总”了,生气地说:“你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裴叶给他一个牛皮纸袋,让他看。里面薄薄的,仅有一张纸。是鲸沧公司与裴叶签署的委托书。盖了公司的戳与霍町签名,具有法律效益。
甲方:鲸沧港口股份公司。乙方:裴叶。甲方委托乙方承包港口下游链一切服务,包括但不限于货物流转,及货物销售。
老板看的呆了,首次见到这样的委托书,竟把如此庞大的业务委托于个人,而非公司。裴叶说:“我可以空手套白狼了吗?”老板大点其头,说:“可以可以,完全可以。本公司将全力为裴总服务。”
鲸沧公司拥有3000吨位的港口,年吞吐量可达千万吨。在青岛物流界赫赫有名。所以这老板自然愿与裴叶合作,可借此傍上鲸沧这条大腿。
裴叶拿着这张委托书,如法炮制,又与某某仓库,某某销售公司,某某品牌连锁店,各自签署了合约。
一切运转起来。集装箱在港口下舶,装卸,分类,按甲方要求运转到指定公司,或者分销到内陆,或者囤积在仓库,待价而沽。
两月后,付完各方的款项,裴叶账内过百万元,即注册了一家独资企业,取名秋叶。之后他飞了趟欧洲,在柏林逗留数日便归。
霍町这边,则派了心腹,趁夜里人稀,开游艇游荡在回澜阁附近海域,看似游玩,其实是搜索尸体。没敢多派人,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历时四个多月,才大海捞针般打捞到,打捞点距离回澜阁已有三十海里。
原来那夜抛尸,赶上退潮时分,海水将尸体卷到了深海域,要不是机缘巧合,碰见海鸥群啄食那具浮尸,便这样再打捞十年,也难有头绪。
尸体在海里,始终都是隐患。随时会被潮水漂上岸来。况且,实在不放心裴叶这小子。真要走漏了风声,警察便会调取景区摄像头,锁定儿子的保时捷跑车。如果再让海警打捞到尸体,尸检得出死因不是外伤,而是溺水。儿子便脱不了故意杀人的嫌疑。
如今彻底地毁尸灭迹。纵然裴叶再来威胁,也可给他来个矢口否认。不承认故意杀人,只认肇事逃逸的罪,霍町便可以替儿子轻松摆平。
没有了后顾之忧,霍町准备要向裴叶动手了。
当月,甲方鲸沧公司,在一次突查中,查处乙方秋叶企业运营不善,存在数种安全隐患,责令其改正,扣除委托资金80万元整。
只给裴叶剩下20万,都不够付车队与仓库的租金。当月,秋叶企业没有进账,反而出账30万。
好在他早料到会有这一日,已经提前做了铺路。之前他去柏林时便与一家汽车销售商联络,私自订货,借港口之便,做起了走私汽车的勾当。
如今鲸沧公司扣他委托金,这点钱,他自是瞧不在眼里。但走私所挣取的丰厚利润,不能走企业的账,确是个值得斟酌的问题。如果企业以后每月都赔损30万,企业账上不久便会清零,到时候还得挪钱补亏空。而挪的这笔钱,得有讲究,不能平白无故地天降一笔巨款。
这一日,他受乙方物流公司邀请,到香格里拉酒店赴宴。席间,物流老板范清成大诉苦水,说近日输了官司,折了一笔钱,如今资金链要断裂。希望裴叶能帮衬着渡一下难关,提前预付些资金。还向裴叶保证,愿割让百分之二十的利润。
裴叶不关心他的资金链断没断,只是问些不相干的事:“你细说说,官司是怎么输的?”
一提到这件事,范清成就怒不可遏,连干三杯白酒,骂道:“对方的律师是个混蛋!妈的,搜罗假证,坑害农民工,就会钻法律空子,诬赖我公司私吞客户货物。做为一个律师,真是毫无道德。”
裴叶听了,便在席上给他开了一张两百万的支票。范清成两眼闪光,在接支票时,裴叶一顿,支票就在手指与手指之间停住。裴叶说:“这次,就不必走公司的账了,算是我私人借你。不必着急还,先过去这道坎再说。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我也不要,还是你的,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范清成听了这番话,简直感动的要流涕,拍胸脯保证,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切唯裴总马首是瞻。
裴叶继续小酌,轻放下酒杯时,无意间说了一句话。看似无意,其实是最重要的一句,二百万买的就是这句话:“对方的律师叫什么?”
“那个混蛋?是衡下律师事务所的段吹愁,呸!小小年纪,不学好。”
数日后,裴叶成立了皮壳公司。蜀胚有限公司。注册资金2000万。法人是段吹愁。从衡下撬来段吹愁,很是轻而易举,毕竟从事律师职业,是没有百万年薪的。
裴叶之所以起用段吹愁,只因为他不是好人。“毫无道德”。便是范清成对他的四字评语,让裴叶起了心思。
段吹愁曾指摘公司取名太过潦草,蜀胚二字并无实在意义,建议请风水大师来改名。裴叶却执意要用。
以后,每当秋叶企业账面出现亏空,便从蜀胚公司账户过一笔钱,还装装样子写一份借款条约。表面看来,两家公司只是存在正常的借贷关系。
成立公司当晚,裴叶住进了以前的单人房。一早他就续了房租,断租的空白期并没有外租。屋子里的摆放,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裴叶偶尔会来住一晚,愫秋落在床上的睡衣,挂在衣橱里的衣服,摆在玄关的高跟鞋,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他不舍得挪动,看着屋子里还保留着她在时的模样,他就会觉得她只是出去买零食了,不久便会回来。
他宁可守着这一份错觉。
摁开电视,放映看她留下的VCD,连放了十好几张碟片,才看到她曾说的“薛功灿”。一个棱角锋利表情沉静的男子。
播放器老化严重,总是卡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弄,当时愫秋是怎么弄的呢,想必她有她的法子吧。
他苦笑着,站起来,在窗户边吹了一会风。已经是秋风了,凉意深,忽然他自言自语起来:“愫秋啊,今天我成立了公司,咱们自己的大公司,叫蜀胚。有点难听,但是你要知道,蜀是你的愫,胚是我的裴。蜀胚再难听,也是咱们一起的呀。”
不知不觉的,有一滴泪水落下来,飘在窗台上。他摁了摁鼻梁,扼住了剩下的眼泪,一瞥眼,看到窗台上的一盆花。是愫秋旧日养的草麝香。不知是被谁家的猫给碰到了,位置挪了几公分。原先的位置还留有盆底印下的泥圈。
这一夜,他在单人房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清晨,离开单人房,一旦回到公司后,他瞬间没了任何感情,杀伐果断,笑里藏刀,就像冷血的刺客。
月末,鲸沧公司又派人来港口突查,来的正是霍町的心腹,鲸沧副总裁冯籍。冯籍在港口到处转溜到处找茬,裴叶本来不想理他的,只在房里泡茶玩石,可冯籍突然在一批集装箱前停下了脚步,要求打开检查。
裴叶这才被惊动,这些集装箱,是绝对不能打开的,里面全是自己背着鲸沧公司走私的货物,若被霍町得知,肯定要牢底坐穿。他略一思索,便告诉手下:“去把二虎那些人叫来。”
二虎,便是当时他重金请来的流浪汉之一,平时不露面,不与秋叶蜀胚有牵扯,只在裴叶给他们租的公寓里潜伏。吃喝玩乐,裴叶全管。一旦传唤,则能呼之即来,是裴叶暗藏已久的棋子。养他千日,用在一时。
见冯籍执意要打开集装箱,裴叶过去,假意与他寒暄,想探探他的底细:到底是临时起意查这批货,还是自己这边出了内鬼,将走私的事透给了冯籍。
裴叶呵斥手下:“快去拿钥匙开锁,别让冯总久等。”
冯籍一笑,说:“裴老弟,您还真是少见啊,怎么今天舍得露面了?”
裴叶也陪个假笑说:“冯总来一次,我就得赔上几十万,心里着实肉痛,小弟我敢不来吗?来请冯总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
冯籍哈哈说道:“裴老弟这是在怪我来的太频了?”
“不敢,不敢。只是小弟最近新入手一罐……好茶叶,一直没舍得喝。等检查完了这批集装箱,还请冯总过去给品品,是否茶真。”
冯籍听他说到“好茶叶”三字时,特地加重了字音,便知了里头的门道,喝茶是假,行贿是真,便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说:“还是裴老弟有心,事事都想着老哥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裴叶心里冷笑,冷不丁又说:“冯总您手上这块表是?”冯籍忽的黯然,讪讪地说:“小牌子小牌子,不值一提。”他虽然职位是副总裁,但没掌大权,只是每月领薪水,无其他外枣,并不怎么豪富。所佩戴的手表,价值仅在十万左右。
裴叶却说:“冯总谦虚了,看您这块表,做工精细端庄大气。不像我这块,走着走着总是走错字。”说着他露了露他的表,竟是劳力士的顶奢款,又小声说:“小弟我啊,实在眼馋,就想和冯总换一换,不知道冯总愿意吃这个亏吗?”
冯籍一看到就眉开眼笑了,他自然了解这款劳力士的价值,呵呵笑道:“老弟未免太客气了吧。”
裴叶说:“是哥哥你照顾弟弟。”
两人便在假装欣赏对方手表的时候,天衣无缝地换了。裴叶这才认知他并不知情走私的事,不然他是不敢收劳力士的。如果冯籍明知裴叶走私,还要受贿替他遮瞒,霍町定会让冯籍吃不了兜着走。为了一块小小的手表,不值当冒这么大的险。
正说笑着,手下将钥匙取回来。裴叶便知道,肯定是二虎他们到了,否则手下不敢在这时取来钥匙。
裴叶说:“冯总,先去检查,检查完我们兄弟俩就去品茶。”
手下拿着钥匙,走到集装箱门口,假装要开锁。锁开到一半,忽然一辆面包车,像头野牛般冲进港口,直往这边来,溅起一路烟尘,最后刹车在众人面前。
面包车里下来几个大汉,为首的一个尤其恶,大声说:“给我砸!”
裴叶假装恼怒,将身挡在冯籍前,说:“你们是些什么人?要干什么?”又假意吩咐手下:“马上报警。”
几个大汉充耳不闻,提着铁棍子就乱砸起来,说是要砸东西,但棍棍都朝着人身上砸。冯籍怂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到处躲,被为首的大汉——也就是二虎,追到,一棍子打晕。
事后,二虎来到裴叶面前,嘿嘿一笑,说:“老大,完活。”
裴叶点了点头,表情阴冷,说:“给我也来一棍子。”
二虎一懵:“老大,什么意思?”
裴叶说:“做戏嘛,当然要往真了演。你把他们都打晕过去,我们的人却毫发不伤,说不过去。”
二虎这才明白,说:“老大,那您忍着点,我就轻轻一小下。”
裴叶一笑,心道:“以前你们一伙打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也没叫我忍着点。”
这件事翻篇后,段吹愁却说:“霍町这样子总来找茬,防不胜防,我们迟早是要败露的。”裴叶在蜀胚的豪华办公室里,站于整片的落地窗前,看脚下的海湾风光,慢饮半杯威士忌后,他忽然说:“对面的奥帆中心,好像很久没放烟花了。”
段吹愁见他不想谈正事,只好作罢,接住他的话,说:“是啊,得等到元旦时候,就会有烟花了吧。”
裴叶说:“元旦太久了,太久了。这样,我请大家看烟花,你去安排……”顿了一顿,又说:“今夜,我要看到满海湾的烟花。”
段吹愁说:“好的。”
裴叶伤春悲秋完,转过头来又谈起正事,说:“那你说……我们现在该走哪步棋了?”
话题说变就变,但幸亏段吹愁能跟上节奏,说:“未雨绸缪,我们该做好除掉霍町的准备了。”
“可是除掉他,鲸沧就没人与咱签署委托书了。”
“我做过调查,鲸沧的第二大董事,苏穆德,早就与霍町分道扬镳。苏穆德不像霍町这般城府,又贪财好色,容易对付,我们大可以争取他。”
裴叶说:“好,你去与苏穆德联络,就不要过问霍町的事了。杀人犯法的事,我做的顺手。”
忽然他又说:“杀人得有仪式感,到时候也给霍町准备点烟花吧。”
临死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美丽,也算是报答他的提拔之恩了。
烟花。沿五四广场的海边,这一夜,满海湾的烟花,一时绽放,是浓烈的色彩,差点就烫伤了晚潮入岸时的触角。也算捎带着给愫秋报了仇,潮水曾经带走了她的沙城。
行人们陆续都驻足,陶然赏这盛大的焰火,纷纷感叹,今晚这是怎么了,好像在过除夕夜啊。
而站在落地窗前的裴叶,看着漫天的缃色翠色绯色,一样在心里说:“是啊,好像那年的除夕夜。”
裴叶站在最靠海的一堆集装箱上,感受焰火之时的刹那美丽,感伤焰火之后的灰片飘落。他心有猛虎,淡淡的说:“霍董,你们一家人,以后再不会分开了。”
霍町,妻子,及儿子,全被捆着,身上还绑着石头。
“噗通”。“噗通”。“噗通”。三声过后,二虎还嫌没杀过瘾,过来请示说:“老大,下次该轮到谁了?”
那一夜,他又独自去了单人房,一夜都冷。他的心像禁闭的孤岛。飞过去满天的乌鸦。而小小的单人房,已经解不了他的戾气。
霍町死后,且又没了继承人,早被段吹愁收买的苏穆德,便顺位成为鲸沧公司第一董事。从此再没有去港口刁难裴叶。后来,裴叶将怀中美女割爱送到苏穆德床笫上,换取港口中游链的生意。又贷款了数亿元,投资苏穆德名下的山庄,拿下其他渠道业务。
鲸沧的港口生意,尽数落入裴叶的掌握。
段吹愁提议过,等时机成熟,就设局踢了苏穆德,再扶持一个傀儡,从而能实际掌控鲸沧公司。裴叶没认可,觉得苏穆德虽然贪婪,但是愚蠢,用钱就可以摆布,便是最好用的傀儡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其实裴叶是不想再起波澜了,内心深处,他对霍町一家人,实有歉疚意,至今没有释怀。
深秋的一天。下着浓的秋雨,雨水飘在蜀胚的落地窗上,雨痕弯曲,像寒蚓爬。裴叶看雨看了挺久,忽然对段吹愁说:“你准备好,在未来的两年,咱们要着手把公司洗白。”
在海里漂泊久了,迟早要上岸的。
段吹愁说:“那么柏林那边的生意?”裴叶说:“收手吧,以后不做走私生意了。”段吹愁以为他是良心发现,要做一个好人了,谁知裴叶又说:“我看上一块地皮,可有几户人家,不肯卖,过几天让二虎去趟。把他们家烧了,看他们卖不卖。哼,敢不卖我,真是活腻了!”
“咱们要做房地产行业了?”
“是啊,咱们要做,就做最挣钱的。走私算什么,刀口舔血,挣得还是些小钱,比房地产差远了。不如换了门面,合法安全,不必整日的担心。等咱们抢来了地皮,建成青岛最高档的小区,便是走私二十年,也挣不来这么多。”
段吹愁点头说好,又听裴叶莫名其妙轻声说道:“到小区开盘的时候,我也捐他三百万,支持慈善事业,就像她说的,要做有公德心的强奸犯。”
段吹愁听的一头雾水,却聪明地闭了嘴,没敢打听。他深知道裴叶这个人有逆鳞,触之必怒。
下午仍是雨。
从港口回来的一路都雨意森森的,裴叶坐在车后座里,问:“今天还有什么行程安排吗?”
段吹愁在副驾驶,查了查备忘录,扭头向裴叶说道:“晚上,鸠江老板楚寒鸠摆宴,下帖子请您过府一叙。”
裴叶冷哼说道:“好哇,又是鸿门宴。”
段吹愁说:“没错,楚寒鸠早就觊觎鹿聂澳那块地了,见我们这么横插一脚,他自是不甘心。今日相邀,确是宴无好宴,您还是别去的好。”
“有人请客吃饭,我怎能不去呢?”只见裴叶的脸上一股子兴奋,残忍的眼神凝望着车窗外面灰扑扑的雨天。
段吹愁便不敢再讲,转过身子,坐正,只盯住了前方,手微微发抖。裴叶那像野兽争食的眼神,让他悚然。
晚上七点半,裴叶只身赴楚寒鸠府邸,彰露不凡的魄力。楚寒鸠门口相迎,亲自给裴叶打伞一径到别墅里。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数人,显得空荡荡的。菜谱定的是西餐。专门请来的米其林厨师现场火煎牛排,及好后便有侍者端上桌。用餐的只有楚寒鸠与裴叶二人,分别在桌的两畔。
裴叶见摆盘精美,Wagyu牛排,搭配黑松露,时蔬。用刀刈了一角入口,果然滋味尚可,淡淡说:“有心了。”
楚寒鸠笑说:“裴兄喜欢便好,这是我给裴兄特地请的厨师。以后裴兄就在寒舍住下,让他好好伺候几日。”
裴叶仍在不动声色地刈牛排,细长的手指捏着刀,丝毫不慌,说:“看来今天我是走不了了。”
楚寒鸠依然笑里藏刀,说:“我这别墅虽小,先委屈裴兄住上一段时日。等我在鹿聂澳建好了新式别墅区,到时候再送裴兄一套大的。”
裴叶嘴里咀嚼着,再配一口阿玛洛尼的红酒,表情像湖泊一时无风,说:“这是要扣我好几年啊。”
楚寒鸠道:“当然了,裴兄若是不喜欢这,我也不好强留,还给裴兄准备了另外的好去处。”
说完,挥了挥手,让手下给裴叶看了一张类似房产证的纸本。裴叶瞅了眼,是墓地使用证。
话已说开,不再藏掖,楚寒鸠终于表明了态度——为了拿下鹿聂澳那块地,他会用极各种手段,甚至是杀人埋尸。
裴叶却没被吓到,反而一抹淡笑,说:“有心了。听说这青潭墓园可是风水宝地,一墓就卖价六十万,真是埋富人骨的地方。你肯破费几十万买墓,我当然不能让这样的好墓地空着。”
楚寒鸠但见他如无其事的样子,且笑容阴冷,心里一顿,有种不好的预感。又听裴叶说:“可惜一个墓地不够用,你有一儿一女,难道要挤在同一张棺材里吗?”
楚寒鸠猛的起身,罕然变色,瞪着他说道:“你说什么?”
裴叶挠挠头皮说:“贵公子与千金正在我府上做客,难道你做父亲的不知道吗?哦,忘了让你看视频。”
说着从西装内兜掏出了U盘,给到楚寒鸠,后者手哆嗦着,让手下把U盘连接电脑,里面有一个视频文件,点开播放,看到了儿子与女儿……
楚寒鸠顿时气泄,如掉毛的凤凰,他两眼废然,无力地说道:“我输了……鹿聂澳是你的了。”
裴叶残忍的一笑,说:“不止这些。我说了,既然你买了好墓地,就不能空着。你买的墓地你做主,是儿子,还是女儿?”
见裴叶这样的绝情,楚寒鸠嘴里面嘶嘶着,但就是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鲠住了。他是悲到了极点,恨到了极点。
裴叶轻摇晃红酒杯,淡饮一口,说:“你不选?那我帮你选。”
楚寒鸠噗通就跪下了,嘴里一个劲说:“别别别,求求你求求你。”
虽然他没有大声吼过,可嗓子却已声哑了。
裴叶没理他,心肠刚硬地任他跪着,自己走到屋门口,拿出手机,雨还在倾盆下。想拨号指挥二虎动手杀他儿子。但是雨声沙沙的,让裴叶忽然发起了怔,他就听了一会雨,想起了愫秋。
慢慢的就心软了,号码没拨出去,他径直走出楚寒鸠的别墅,走过松篁交翠的庭院,淋了一路雨。鸠江公司众爪牙见老板已认怂,都没敢拦裴叶。
让司机开车去湾边的别墅,途经琮枫路时,雨意正浓,他没注意到一个女孩在雨里奔跑,他只能看到水气朦胧间闪烁的几个霓虹字体:一点红。
一点红是一家夜总会,明着是蹦迪喝酒,暗地里却干着涉黄的勾当。里面的陪酒小姐多是失足女,可以出台,但包夜费昂贵,自有好色者趋之若鹜。
这天,又是秋雨,这次雨下的微了些,夜里九点钟左右,一点红的门前停下几辆奥迪车。下来一拨人,一水的黑西装黑墨镜,就像黑社会,最后下车的人是一个少年。少年刚把脚着地,便有一把伞伸了过来,殷勤地给少年遮雨。
少年说:“行啦,不用装黑社会了。大晚上的,还不把墨镜摘去。”众人呵呵笑着,都摘了,少年又说:“各位兄弟今天辛苦,我请客,请兄弟们来这里玩乐一场。”众人都附和:“谢谢老大。”
这少年便是裴叶,刚率领二虎他们在鹿聂澳一带驱赶了几户居民,黑西装黑墨镜的打扮,是为了唬人。裴叶连打带哄,用软硬兼施的手段,成功收购了最后几家宅基地。至此,整片鹿聂澳的开发权,全数归裴叶持有。
到一点红后,订了大的包厢。裴叶先与他们喝酒,连开了好几箱最贵的威士忌。经理见状,忙挑了几个姿色最绮的陪酒女送到包厢。
段吹愁在手机那边请示:“您看这样可以吗?”却没有得到回答,裴叶已经失语。
裴叶盯住了某个陪酒女,而那位陪酒女竟然同样盯着他。二虎递到她嘴边一杯威士忌,她没张嘴,只是戚戚地盯着裴叶,眼神空洞。
裴叶压着声音说:“都出去。”
二虎听见后,很听话,立刻禁欲,挥手撵着众陪酒女:“出去出去。”
裴叶却说:“是你们出去。”
二虎一愣,心想老大这是要吃独食呀,这么多美女,吃得消吗?但眼神里丝毫不敢流露出不满,马上带所有弟兄撤出包厢。
裴叶把一堆钱放桌子上,让其他陪酒女领完钱后都走,独留下她。
很久裴叶说:“四万五千块,这么快就花完了吗?”她不语。裴叶讽刺的一笑,拿起杯子,饮下一整杯,又倒满,琥珀色的威士忌在杯子里晃荡。
然后听到她声伤着对他说:“我对不起你。”
裴叶冷哼一声,又想起她走后的那段狼狈日子,盛夏尽枯,日月黯淡。他恨的咬牙,说:“你……你……”
这些日子来,那些对她想说的,盘旋在心里的刻薄呵责的话,真要对她说了,却道不出片言只语。
最后他只是说:“为什么?”
这也是他最逆鳞的心结。当初他们在一起时,她表现的是多么爱他,整日的黏着他缠着他,没有一点厌。可在那一天她突然就离开,断了音讯,还卷走了他所有的积蓄。这一生里,对他最残忍的人,莫过于她。他很想知道,为什么。
她咽下泪水,异常后怕地又想起了那一天,忍不住糜魂。那一天,在单人房里她吃着早餐,突然手机就响起。虽然没备注,来电显示是一串数字,但却是熟悉之极曾经倒背如流的一串数字。萧可北的号码。
她便心软了。
萧可北偶然有次跟着同学去地下赌场玩,头几次赢,同学即见好就收,他却沾上了赌瘾。后来赔了想翻本,便去借高利贷,又搭了进去,高利贷到期没还,利滚利滚到好几十万。债主在网吧逮着了他,带到一间黑屋子里,逼他还债。萧可北便给愫秋联系,然而愫秋没换号码。
愫秋赶到后,想着先用裴叶的银行卡替他挡一挡灾,日后再让萧可北还裴叶。则在小黑屋里刷了pos机,刷空了卡内的所有钱。
萧可北连说谢谢,后来又让愫秋签字,并说这张是借款合同,自己借愫秋的这些钱,会按照合同定的日期还。愫秋没多想,就签了,摁了指泥。
可是萧可北欺负愫秋认字不多,骗了她。愫秋签字的合同,根本不是萧可北借愫秋的款,而是萧可北把剩余的债务转让到了愫秋身上。
放贷人逼迫愫秋摄了几张裸照片,并威胁愫秋,以后分期还债,每月还八千,若不然就把照片公布。
“当我离开小黑屋后,本来想回出租屋找你的,可我走到半路时,又不敢了。我实在没脸再见你面,你好不容易攒的钱,都被我蚀了。我越想越害怕,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愫秋在心中念着这些事,悱恻不已,却不敢提,怕自己的思念已经不配对他提起。忽然听裴叶说:“你现在还剩多少债没有还?”
愫秋转过脸去,悲哀地说:“我不知道,头两个月我在商场做柜员,每月挣的工资,连利息都追不上。我把奶奶的房子托给中介,但房子老,地段偏,迟迟出不了手。放贷人等的不耐烦,就逼我转行到一点红,做了这下作的勾当。”
很久很久后,裴叶走出了包厢。二虎不知就里,只有满心龌龊,心里好生羡慕:“老大好持久啊。”
到门口,雨依然飘洒,裴叶不顾地往前走,小弟赶紧撑起雨伞,追上裴叶,给他挡住茫茫的雨。却被裴叶一把推开,莫名地恼怒嘶吼:“滚开!”小弟见到他狰狞脸,吓得手突的哆嗦,伞就没抓住,落地后被一阵风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