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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养与信仰·上篇
从“在林间”到“在人间”
前面用了一个章节的篇幅,以大英博物馆收藏的“盖尔·安德森猫”为入手点,探讨了一个在埃及延续了三千年的猫造型范式。从这件经典作品中不难看出,埃及人怎样毫不掩饰的向猫奉献虔诚之心,将宠爱上升到精神和艺术的层面,并将之与信仰相连。
由此便引出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古埃及人为何如此爱猫?或许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来说,这只是带孩子逛宠物店之前一个例行公事的提问,可是对于生活在五千年前的埃及人来讲,这却构成了一个必须直面自然与内心的严肃而实际的选择,一个需要在世俗生活与精神世界两个层面付诸实践的承诺——一方面,要将四野逡巡的野猫召到家宅之内,调教为可以“缱绻依人”的“狸奴”,来做它们的主人;另一方面,则要在世间千万只或在野、或在堂的猫咪之上抽象出一个精神领袖,将其捧上神坛,并以之为“主人”——前者我们谓之为“驯养”,后者奉之为“信仰”,然而二者之间是怎样的因果关系,恐怕并不容易说清楚。
我们先来说“驯养”的问题。
古埃及人是最早尝试驯养猫的民族之一,这个并无太多疑问。[1]现有的证据表明,大约在公元前3700年上下,古埃及人已经开始驯养小型猫科动物,特别是体型轻盈,性情也较为平和的“非洲野猫”(图3右)。[2]不过究竟这一驯化的过程是在何时完成的,很难准确考证。一些考古及古生物学家将后期埃及(公元前664-前332年)的猫木乃伊进行群体基因检测后发现,这个时期的埃及猫已经具有了现代中东地区“家猫”的典型特征,而其基因的线性起源可以追溯到前王朝和早王朝时期。[3]当然,基因上的可能性还须得到考古证据的支持,就现有的发现来看,公元前2500年以前的埃及遗存中极少能找到猫的影子,应该表明彼时的埃及猫还没有达到可以与人和谐共居的程度,它们在埃及人世俗和信仰生活中的作用也远没有之后的三千年那么突出。
新王国开始(公元前1550年)以前,关于埃及猫的文献材料少之又少,所以要考证这一物种的驯化过程,主要还是要依赖考古及图像证据。猫最早出现在埃及艺术中,应该在古王国中后期。从第五王朝(公元前2494-前2345年)起,视觉材料中可见零星猫的形象。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藏的一件可能原属于第六王朝(约公元前2345–前2181年)的浮雕残片(图1、2),是猫在埃及的文物遗存中留下的最早的印迹之一。在浮雕残片上部,三只大体上呈“”型范式左向蹲坐的猫,以“品”字结构堆列于残片一角。
渔猎场景是自古王国晚期以降埃及贵族精英阶层十分喜爱的一个墓室装饰主题,体现了人在和谐的“世界秩序”(maat)中的位置及作用,也象征了古埃及崇尚的“大道自然”。[8]在洪努霍太普二世的这幅捕鱼图里,尽管人和猫共处于同一个场景之中,但小舟上叉鱼的人与沼丛间捕鸟的猫各行其是,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可见的互动,抑或可察的情感系联。就此图来看,这里的猫显然尚被归于“自然”世界一边的,与墓主个别的“人生”关系尚远;但猫的出现足以说明它已成为埃及人对自然认知的一个重要部分。
这条图带具体描绘的是什么事件,并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整幅以日常生活主题为基调建构的画面中,图带里的动物显然以某种方式参与到了人的社会行为中,并具有了以文字专门标注身份的重要性。此处的猫是否经过“驯化”未可尽知,但是就视觉语言的传达来看,它已脱离了其野外生存的大环境,处在图带中最贴近人的位置,并顺循人的视线,专门与鼠相对而立,[10]画面中“人→猫→←鼠”三者的站位、方向、与姿态很好的传达出猫在此处“为人御鼠”的作用,[11]这至少是符合我们现代人对“家猫”基本职能的期待的。
内巴蒙(Nebamun)生活在十八王朝中期(约公元前1350年前后),是底比斯(Thebes)的一位“书吏与记粮官”,算是个地方中层官吏。[12]他的墓位于底比斯西岸(具体方位已佚),1820年被一位希腊探险者偶然发现;后者将墙面装饰的壁画分片凿下,其中主要部分被大英博物馆收购。内巴蒙墓室壁画包括花园、宴饮、捕禽、牧牛、放鹅等共十一个著名场景,题材丰富,技巧精湛,在现存于世的埃及壁画中属于不可多得的精品。
如果和中王国洪努霍太普二世墓渔猎场景中的猫(图6、7)做个对比,内巴蒙捕禽图中的猫至少有三点突出的不同之处,显示了新王国时期埃及人与猫在“驯养”关系上的推进:其一,在形象塑造上,内巴蒙壁画中的猫完全放弃了之前刻板的“”型范式,形体呈S型打开,姿态自然舒展,又轻盈跳脱;同时,猫身上几乎已看不到“野猫”的凶悍之势,却也全无“家猫”的依人之举,神态温和灵动,又恣意狡黠。
其二,在空间站位上,相比于中王国时期偏栖沼丛一隅,与人全无互动的冷脸猫,内巴蒙捕禽图中的猫已完全跃入画面中心。它置身舟内、处在主人公内巴蒙的正前方;猫的姿态、眼神等身体语言全面指向主人的同时,也与内巴蒙身后的妻子,腿间的女儿,形成一个环绕呼应式的布局——这是一个典型完满的“家庭空间”,与舟外和谐的“自然空间”两相交融,构成埃及人理想中秩序井然的世界,也成为他们来世期许中的象征性图景。从中王国到新王国,渔猎画面里的猫从小舟之外的“林间”,移步于小舟之内的“人间”,表明猫在此时已经完全走进、并真正融入了人的生活。
首先,从猫的方面来说,在所有被人驯养的动物之中,猫是最特别的。近期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发表的一篇关于猫的DNA比较研究表明,所谓“家猫”,在基因组成方面和“野猫”的差异其实微乎其微。也就是说人在驯养猫的过程中,几乎不需要参与其后代繁育来帮助它们作出基因上的改变,只需要配合其饮食和生活方式的调整。这样看来,“家猫”进化的过程更像是“自主选择、自我驯化”的结果。[15]在这个意义上,人和猫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契约关系,涉及到人与猫在互惠互爱的前提下,各自生活习性的自主磨合与改变,与婚姻或可一比。我想这也解释了一些猫奴朋友常说的养猫就像娶老婆的道理。
是以古代埃及的猫在形象、性格、基因中,自始至终都保持了一些“野性未驯”的因素,即便是新王国以后的艺术中见到的确定无疑的家养猫咪,也往往仍带有点儿警醒桀骜的神色,很难见到它们全然乖顺的模样。这种游走于宅野之间,“可盐可甜”,不倚于人的做派和气质,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埃及猫的独特品貌,一直到后期埃及的艺术中还能够见到。
注释
[1]其实就在十几年前,这个事实判断句的后面还不需要添上“之一”两个字,但是近年来随着考古发掘和古生物基因学研究的推进,科学家们在新时期时代的塞浦路斯(Cyprus)地区发现了距今9500年的人猫合葬墓,于是将人类开始驯养猫的可能起点进一步向前推进,也给埃及人“最早驯养猫的民族”这一头衔增添了可以商榷的余地。参见:J.D.Vigneetal.,"EarlyTamingoftheCatinCyprus,"Science(Washington)304,no.5668(2004):259.
[2]V.Linseele,W.VanNeer,andS.Hendrickx,"EvidenceforEarlyCatTaminginEgypt,"JournalofArchaeologicalScience34,no.12(2007):2081-90.作者认为相较于新石器时代的塞浦路斯(公元前7500年)发现的考古证据,上埃及的希拉孔波利斯(Hierakonpolis)的一个前王朝墓葬中发现的小型猫科动物,从骨骼检测推断其被埋葬前已被圈养至少4-6周,因而作为早期人类驯化猫的证据可能更令人信服。
[3]JenniferD.Kurushimaetal.,"CatsofthePharaohs:GeneticComparisonofEgyptianCatMummiestoTheirFelineContemporaries,"JournalofArchaeologicalScience39,no.10(2012):3217-23.
[4]JaromírMálek,TheCatinAncientEgypt(London:BritishMuseumPressfortheTrusteesoftheBritishMuseum,1993),45-47.
[5]V.Linseele,W.VanNeer,andS.Hendrickx,"EvidenceforEarlyCatTaminginEgypt,"JournalofArchaeologicalScience34,no.12(2007),p.2081.
[6]DorotheaArnold,"Wildca,"TheMetropolitanMuseumofArtBulletin52:AnEgyptianBestiary(1995),no.17.
[7]马莱克认为尽管此猫在体态上与非洲野猫更接近,但是从其所处的沼泽地貌来看,这也有可能是埃及原生的另一个野猫品种,即“沼泽丛林猫”(Felischaus)。参见:Málek,41.
[8]关于洪努霍太普墓中捕鱼场景的具体分析,参见:JaniceKamrin,TheCosmosofKhnumhotepIiatBeniHasan(NewYork:KeganPaulInternational,1999),110-15.
[9]RainerHannig,DieSpracheDerPharaonen:GrossesHandwrterbuchgyptisch-Deutsch(2800-950V.Chr.),KulturgeschichteDerAntikenWelt(Mainz:PhilippvonZabern,1995),343.
[10]此外注意图中“猫”与“鼠”这两个象形文字的读序,亦与各自标注的动物的朝向一致,也就是说连文字榜题都是“猫鼠对峙”的格局。
[11]另外,感谢伦敦大学学院考古系田天博士提点,此处或可作为猫、鼠与人关系旁证的是,猫下方有象形文字hr=f.t,鼠下方有象形文字hr=f,性数一致,都表示“它的”;此处的所有格如果与上面的猫、鼠相连,有“他的猫”、“他的鼠”之意;当然,此处所有格与下面的狒狒(象形文字jana)相连亦有可能。
[12]R.B.Parkinson,ThePaintedTomb-ChapelofNebamun,MasterpiecesofAncientEgyptianArtintheBritishMuseum(London:BritishMuseumPress,2008),39.
[13]AndrewMiddletonetal.,TheNebamunWallPaintings:Conservation,ScientificAnalysisandDisplayattheBritishMuseum(London:ArchetypePublications:InassociationwiththeBritishMuseum,2008),38.
[14]关于猫的“驯化史”,另可参考:JamesA.Serpell,"DomesticationandHistoryoftheCat,"inTheDomesticCat:TheBiologyofItsBehaviour,ed.DennisC.TurnerandP.P.G.Bateson(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14),177-92.
[16]JaromírMálek,TheCatinAncientEgypt(London:BritishMuseumPressfortheTrusteesoftheBritishMuseum,1993),2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