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豁儿,当我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许多关于他的陈年旧事,也便蜂拥而至。而此刻,他正躺在向阳的山坡上沉睡,这也是一种岁月静好,不过,这种岁月静好,在活着的人看来,有点儿悲剧色彩。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汹涌而出的往事,像一群鱼,从深海里游出来。我就从他的死亡谈起吧。小豁儿的意外身故,像一发炮弹,在村里炸响了。各种议论纷至沓来。说什么的都有?我就不再一一赘述。听说,他的骨灰坐上了飞机,然后又换乘大巴,最后坐上了面包车,总之,万里迢迢,风光无限地回来了。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风光过,连他的家人,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对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来说,坐飞机就是一件顶奢侈的事。可是,他们一家在一周之内,莫名其妙全实现了。这成了一件轰动乡里的事,而不是小豁儿的死造成了影响,而是他们一家都跟着坐飞机这件事。骨灰一踏上故乡的地面,就下了葬。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凄凄惨惨戚戚……也不是没有,全村人都出动了,我能想象当时热闹的场面。至于哭声是没有的。老娘早他一步撒手人寰,傻媳妇也改嫁了,连他唯一的骨血——女儿,也改名换姓,成了别人的养女。这真是祸不单行呀!自作孽不可活,这都是他造下的孽,如今他到底用生命偿还了。
四十多年前,小豁儿降生在河南与山西交界的一个小山村里。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种着几亩薄田,收入少得可怜。家里一座土坯房,几孔破破烂烂的窑洞,仅此而已。他虽是家里的长子长孙,但却没给大伙儿带来荣耀,相反,却使一家人瞬间陷入困顿。他生下来就有生理缺陷,上嘴唇豁了一角,这缺憾使初为人父的爹很没面子。但孩子是无辜的,又不能丢。在医院花了一大笔钱,他们总算为孩子“补”上了。补上的那块皮肉,看上去虽不美观,但还是完全了,这让人欣喜。这欣喜只持续了三两年,等孩子咿咿呀呀学语,吐字不清这个弊端,还是暴露无遗。小豁儿这个诨名,也便由此而来。
年少时的小豁儿并没有因身体的残缺,而悲观厌世。相反,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偶有不好的“风吹草动”,有父母在那儿挡着,也便只剩下安逸了。再说,小孩子毕竟是单纯的,即便遭受了白眼,也是转瞬即忘。他就这样平稳地度过了童年,以及自己的少年时代。
长大成人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尴尬的词汇。他的缺陷还是给他带来了困扰,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转眼,周围的同龄人一个个娶妻生子,而他,还是光杆司令一个。眼瞅奔三的人了,另一半,还是没有着落,这可就急坏了爹娘。好的姑娘不敢奢望,赖的总可以娶一个吧?说来也巧,邻村一个媳妇,刚死了丈夫,连娃都没有……再说,年龄也相当,这实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听说,小豁儿一开始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后来,他拗不过爹娘的软硬兼施,也便应承下来。是呀,他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吗?且不说他豁嘴,口齿不清,家徒四壁更是致命的硬伤。小豁儿不同意这门亲事,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这个女人智力似乎存在问题。即便如此,他还是妥协了。当然,这也为他后来的疯狂举动埋下了伏笔。
小豁儿到底娶了那个傻女人,这是万不得已的事。就像许多的意难平,也只是意难平而已。谁不想娶一个模样周正,智力正常的女人为妻?何况他?但,现实不允许。他认可了命运对他的宣判。结婚头几年,他也是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地做工,努力赚取微薄的薪水,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不久,他还升级做了父亲,女儿降生了,这给他灰暗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希望。他更加卖力地赚钱,当然,也有不如意之事。就像天上的阴霾,飘过来遮蔽了晴空,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病根全出在傻媳妇身上。
那日,母亲出去串了个门,家里就发生了祸事。小豁儿的傻婆娘给孩子洗脚,给孩子洗脚也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就出在这水的温度上。“刚烧开的水呀,滚疙瘩瘩的,她就把孩子的小脚,按进了水盆……”邻居撇着嘴说,“哎哟哟!你不知道,那小脚险些烫熟了,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邻居突然不说了,长叹了一声,匆匆地走开了。只剩下我僵在那儿,内心不寒而栗。这件事在村里传为笑谈。这媳妇不是一般的傻,连给孩子洗脚都不会,用开水给孩子烫脚,这真是天下奇闻。这让小豁儿既心痛,又气愤,但是心痛归心痛,气愤归气愤,日子还得往下过。还好,生活有爹娘帮衬着,要不然,这婚姻早摇摇欲坠了。不仅如此,还有许多鸡毛蒜皮,愚不可及的事,时有发生,这给小豁儿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但,他又能怎么样呢?离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往下过。这就是真实的生活,面目狰狞,溃不成军,平安顺遂只是假象,其间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他的难言之隐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第三者的突然出现,小豁儿会不会还活着?然后,循规蹈矩地走完剩下的路?可是,偏偏有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出现了,而且还给予了他一点儿温情,这就使他偏离了原来的人生轨道。
雀儿是一个云南姑娘,嫁到村里时,就挺着个大肚子。村里另一个更不幸的人,娶了她。三十好几的阿强,上无片瓦,下无爹娘扶持,能娶个媳妇就是烧了高香。至于肚子里的野种,也就无所谓了。但是,这女人妩媚风流,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她描眉画眼,奇装异服,吸烟喝酒,和某些渣男一样五毒俱全。这个更不幸的人,即便一年四季四处奔波,所赚的钱根本不够她填牙缝。怎么办?殊不知,她自有她生存的法则。她把邪恶之手伸向了小豁儿,确切地说,伸向了他装钱的口袋。麻将桌上,雀儿向他抛几个媚眼,他便神魂颠倒起来。腰包里那一点儿私房钱,也源源不断地流向那个妖精的裤兜儿。失意的小豁儿成了她手里的一枚棋子。只是,他浑然不知。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雀儿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小豁儿也是。傻媳妇也早被她的爹娘领了回去,又嫁作他妇,并且怀了旁人的孩子。小豁儿依旧下落不明,雀儿也是。传言,小豁儿追到云南去了,线索断了;又追到广东去了,线索又断了;又追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就看他死在哪里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爱情作祟?在雀儿那儿肯定不是的。和她相好的人不计其数,至于小豁儿,只是这不计其数中的一个冤大头而已。而小豁儿却是认了死理,他想和人家从一而终。这实在是天方夜谭。这便栽了大跟头,追来追去,直到生命终结。到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怜!可悲!可叹!
在追踪雀儿的途中,又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像一个谜,没有解;如一盘死棋,就算煞费苦心,也活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系铃人已殁,这个秘密也被他一并带入了坟墓。得知小豁儿的死讯,还是在母亲家里。我整个人就蒙圈了。整个村庄,也如我一般,一并傻掉了。我们该为他的勇敢追爱击掌而歌?还是为他飞蛾扑火而痛哭流涕?好端端的一个家,分崩离析;好端端的一个人,命断他乡。而且,还落了一个坏名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揣测:小豁儿临死的时候可曾后悔过自己的抉择?还是,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鲁莽行为?为了所谓泡沫儿般的爱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如今,小豁儿躺在向阳的山坡上,已有十几个年头了。坟尖儿上的草枯了黄,黄了枯……岁月不间断地流逝着,连他令人嗤之以鼻的爱情,也一并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