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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李承泽并没有来到范闲的房间,而是在隔壁书房睡下。而范闲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他并不是因为李承泽给他换药而保持清醒,而是回想着他与李承泽的一切过往。但此刻,那些过去仿佛不是他的人生。

他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却因为李承泽深陷其中;他本早已看清了这吃人的皇权,却因为李承泽心甘情愿被困在这个小院。

范闲自认可笑,却没有丝毫可怜。他心甘情愿地爱上李承泽,从心眼儿里心疼李承泽,仿佛李承泽的遭遇是另一个世界的他正经历着的。

他为了李承泽,放弃了自由放弃了理智放弃了道义放弃了承诺。

李承泽失忆之后,范闲在滕梓荆墓前跪了两天,为的就是求他安息。他不断地告...

李承泽失忆之后,范闲在滕梓荆墓前跪了两天,为的就是求他安息。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告诉滕梓荆:过去的李承泽已经随着记忆死去,如今的李承泽是一个全新的、自由的人。他说是滕梓荆给了李承泽新的生命,也希望滕梓荆不要将李承泽夺离他的身畔。

可现在那个李承泽又活了过来,杀回京都、囚禁兄弟,甚至亲手扼杀了与自己的孩子。他一步也不肯退让,步步紧逼着要自己妥协、委曲。

范闲不能责怪他什么,他理解李承泽的所作所为,也为李承泽的遭遇痛心疾首。

如果他是李承泽,他亦不会放弃自己追逐了一生的皇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可他偏偏再也不能接受。

他再也无法接受李承泽的霸道冷酷、任意妄为,他再也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李承泽的牺牲品。

夜半之时,不远处的书房的灯又亮起,有匆忙的脚步来来回回地走动,院外也有人冒着风雪进来。

范闲听到那一群声音都朝着李承泽的书房而去,但他却躺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这时他听到外面有人说道:“要不要将皇后叫醒?”

一人接着道:“陛下吩咐了,不要打扰皇后。”

是啊,范闲想着,谢必安在他身旁守着,他又何需自己的陪伴?

范闲啊范闲,不过是一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皇后。

李承泽一直要自己帮他、帮他、帮他,自己舍尽了一切与陈萍萍将他推上这皇位,却只落得一个“有事找范闲、无事谢必安”的下场。

可笑、真是可笑……

可范闲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房门几步开外的书房中,李承泽正躺在床上一声一声地倒吸着冷气,他那惨白微颤的手背正插着一枚银针,可李承泽的呼吸仍是越来越哑、越来越浅。

与李承泽几乎无法起伏的胸膛形成对比的是他那高高隆起的肚腹,因为他的呼吸困难,胎儿在他腹中亦感到难受,于是此刻正在李承泽腹中踢动不停。

半个时辰前,李承泽又感到心口不适,后来发作剧烈,即便谢必安输入真气为他舒缓也毫无效用。等太医来时,李承泽已经无法坐着呼吸,只能躺下才勉强吸进些气。

在无法呼吸的痛苦和脑中的不断嗡鸣中,李承泽恍惚间看见庆帝来找他,牵着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对他说:“儿啊,来这儿,父皇将皇位给你。”

李承泽顺着他所指望去,正是那高高在上、金装肃穆的皇位。

李承泽甩开庆帝的手说:“你不是要给太子?我会自己争到手!”

庆帝却道:“承泽,你可是糊涂了?朕亲手送你皇位,岂不是比你自己去争去抢来得容易?”

李承泽望着那位子,顿时面露犹疑。

庆帝握着他的手,对他温声道:“来,随朕上来,坐一坐。看一看这大殿的景象,从上而下,绝非凡俗之景可比拟。”

李承泽心动了,他随着庆帝的脚步,一步一步迈上那级级台阶。

谢必安看见李承泽发紫的嘴唇,此刻几乎也听不到李承泽的呼吸声。待太医插入第二枚银针时,谢必安忽然冲出房门,踹开范闲的房门,将床上的范闲扯了下来。

范闲挥开他的手,却被谢必安轻松按住,听谢必安怒道:“这时候你还躺在这里!”

谢必安说罢就将范闲押出门去,押到书房门口,将他推了进去。

范闲这才发现,房中的人比他想象得更多,他慢慢转眸望去,忽然双眸一紧,看见李承泽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小榻上。

“承泽……”

李承泽忽然听见范闲的声音,正被庆帝带上台阶的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就见范闲站在殿门口遥遥地朝他招着手。

“李承泽,来喝酒啊!”

李承泽看见范闲提起酒壶朝他晃了晃,而这时庆帝拽紧了他的手,对他沉声道:“承泽,这皇位和范闲你只能选一个。你不听父皇的话,便再也踏不上这地方!”

庆帝的脸就逼近在眼前,而范闲的身影又远又虚。

李承泽看看庆帝,又转头去看范闲。庆帝忽然抓住他胸口的衣裳,将李承泽狠狠地拽向自己,那张苍老阴沉的脸就逼在李承泽面前。

“你要这皇位还是范闲?有了皇位,你可以有几千几百个佳丽,天下女子任你挑选!有了这皇位,你要多少范闲都不在话下。李承泽,你可想清楚了!”

这时那远处的范闲又叫道:“承泽,你来不来!不来我就和滕梓荆走了!”

李承泽转头看见,果然看见滕梓荆拉着范闲要走。李承泽顿时怒从心起,他一把推开庆帝,朝着范闲跑去,怒声叫道:“范闲!你再和滕梓荆不清不楚,我就再杀你一次!滕梓荆!你放开他!你儿子的命还在我手中,你……”

李承泽猛然刹住脚步,却见脚下大殿霎时化作万丈深渊,他止不住脚,一头栽了下去。

李承泽忽然睁开眼睛,就见范闲站在自己面前,而范闲的双手正交叠地按在自己胸口。

“醒了、醒了!”侯公公顿时喜上眉梢,欢呼起来,又对太医道,“小范大人的法子真当管用!他就按了这么几下,陛下就醒了!”

李承泽还在刚刚复苏的混沌之中,就见范闲弯下腰来捧住他的脸颊。李承泽感到范闲的手指像冰块一般冷,而范闲的额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承泽、承泽你看得见我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承泽面带惊慌地盯着范闲,盯了好久,被范闲呼唤了许久,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恢复血色的双唇发颤不停,带着哭腔对范闲说道:“我梦见你被滕梓荆带走、不带着我……”

说罢,他是真当伤心,竟当着众人的面,眼角顿时淌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后来李承泽才明白,那时不是范闲要带他走,而是滕梓荆把他从庆帝身边拉了回来。

范闲所住的别院实在偏僻,一切设备又不完善,故而第二日李承泽还是被抬回了他的寝殿精心休养。

他早就应该知道,李承泽又有了孩子。

他早就应该知道,李承泽不会为他一人停留。

他早就应该知道,李承泽受他父皇的毒,不是他一人能解。这整个世界的病,也不是他一人能医。

他复又想起那年世子府中他初遇二皇子,李承泽那时还是飞扬轻纱后的一抹低沉内敛的绿,那时的天色有些灰暗,给那抹青绿带上了一丝晦暗。

他答应庆帝前去北齐之时,一旁的李承泽又是一抹摄他心魄、夺他魂灵、飞扬如血的红,那时的天光将李承泽照得暖洋洋的。彼时范闲神晕目眩,陶然而不自知,以为是他与李承泽的情使这抹红愈发明艳鲜亮,却完全忽略了李承泽暗藏着的焦虑忧心与遗恨无奈。

如果那时他不被庆帝那句“朕给你们完婚”迷得天地倒悬、心神荡漾,如果他稍微清醒一些及早意识到李承泽的不悦,那么他再不会去北齐,也不会发现李承泽的秘密。

他仍想要把那抹红捧在手心,将那抹绿搂在怀中,他宁可糊涂而不自知,沉醉而不自醒,永远醉在李承泽为他编织的梦里——即使那个梦支离破碎,有着百般漏洞,他也宁愿继续沉睡。

可现在,他再也不能假装沉睡,再也无法面对这梦越破越大的口子。

他努力欺骗自己,用尽一切办法劝服自己:李承泽就是那样薄情之人,只能给自己这些爱意,这便是李承泽所能给自己的一切,而自己必要用这一生与全心全意去回报他、去怜惜他。

这是不公平的,这是不平等的。这与他追求的平等、认知的平等,全然背离。

可他就是违逆了自己的本心,只要让这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便是他莫大的欢欣。他就是爱上了这个喜欢光着脚蹲在凳子上等他回家吃饭的二皇子,爱上了这个会被自己的拥抱惊吓到的二皇子,爱上了这个对外人阴狠无情、对太子阴阳怪气、可偏偏对自己温柔得一塌糊涂的李承泽。

他越是与李承泽心意相通,越是能体会到他的痛苦煎熬,仿佛这些苦难都受在另一个自己身上。而当他对李承泽表露怜惜之时,李承泽那“这并无意义”的态度却让他看到了这层层坚硬的外壳下一个软弱到不会求救的灵魂。

他明白,李承泽并不是不会求救,是不肯、是不敢,不肯放下自己的脸面,不敢再去面对失败和拒绝。唯一的办法,便是拼尽性命去夺、去争,只有自己拿到手的才是真实,别人给予的皆是虚幻。

而当庆帝给李承泽营造一切虚幻崩塌之后,范闲无法相信,这个凭着自己的能力去争抢的人手里所握的一切胜利,也不过只是庆帝给予的虚幻假象。李承泽越是能干、越是精明,越能把太子这把刀磨得锃亮。

一旦这块磨刀石起了杀主之心,妄图变成另一把刀子,庆帝便可轻易夺去李承泽的一切——甚至是庆帝给予他的性命——让他陷入绝境,只能回头向主子求饶。

范闲更明白,李承泽从小便试图成为一把刀子,而他越是靠近李承泽的内心,越会被他扎得血流如注。现在这把刀子已经对准了他,他迎上之后着实痛苦。

他决定退出来,不再欺骗自己这刀子不会伤害自己,不再欺骗自己期待这刀子有一日会变得柔软无害。

连庆帝都无法改变李承泽,自己又何来的勇气要用这现代的一切温柔体贴、从一而终来改变身在皇朝之中的李承泽?

他是个不称职的医者,医不了李承泽的陈年旧伤,也医不了自己的妄念痴想。

范闲又一次抬手撩开李承泽额前的发丝,将发丝拨到李承泽的左耳后,掩盖住李承泽耳后的伤疤。可这一次他并没有亲吻上去。

可他又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又将发丝拨回,收回了手。

今后,你无需再躲藏掩饰,你想要做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尽情去做。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你了陛下,你的一切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你的一切言语都会有人倾听,你的一切苦痛都会有人舔舐。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却再也不需要我。

明天我想休息一下嘻嘻,姐妹们可以来群里聊骚二姐姐~573950498

终于把188整理出来了

如有打扰到各位老师请谅解或私我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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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雷者可略(攻sz)

几对比较少

原谅我tag满了不能加宫任的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有没有什么枭羽生子/怀孕文,hebe都可以!

*老夫少妻·养成

*私设长庚双儿。

*庚庚孕期。

*年龄差大(33—19)

*ooc致歉!

有孕前三个月都还好,能吃能喝能睡的,到了第四个月坐稳胎之后,长庚的情况就开始一落千丈了。

这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等着开饭,珊珊来迟的顾昀拿着一个糖苹果递给了他,“给小孩儿吃的。”

长庚抬头看着顾昀的脸就不太对劲儿,胃里一阵反酸想吐,也不是多大的反应也忍了下去,倒是顾昀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温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长庚拍了拍他的手,宽慰着笑道,本想吃个糖苹果压压反酸来着,但是看着手里的苹果裹着鲜红的糖衣他连吃的欲望都没有了。...

“没有。”长庚拍了拍他的手,宽慰着笑道,本想吃个糖苹果压压反酸来着,但是看着手里的苹果裹着鲜红的糖衣他连吃的欲望都没有了。

长庚无奈的将那糖苹果给了顾昀,掩饰不适的笑道,“要吃饭了,给你吃。”

桌上这会儿布满了菜,荤素甜点什么都有,长庚期待的拿起筷子想夹一块鱼饼,这手刚伸出去,眉头一皱,筷子一撂,“呕”的一声便偏过头去了,把一旁还欢欢喜喜的给长庚布菜的顾昀吓了一大跳。

“呕……拿走……都拿走……”

顾昀朝几个家丁挥了挥手示意把菜撤下去,长庚难受的抓着他的衣角,顾昀连忙抚了抚他的背,不知所措又惊慌的很,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饭菜有问题吗?”

说吐长庚也没吐出个什么来,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的很,抬头一看见顾昀反应就更厉害了。

“你转过去,呕……”

顾昀听话的将脸转了过去,边给长庚顺气边吩咐下人去沈府请陈轻絮过来,待沈易一家过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青。

“正常,饭菜注意少油少辛,以流食好消化的吃食为主,”陈轻絮也不忍去看长庚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说道,“至于看见侯爷就想吐……实不相瞒,我怀嫣儿的时候也是看见将军就烦,你们要不多多交流?”

长庚心下无奈,他和顾昀的交流就差人把他捆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了。

两个被老婆嫌弃的难兄难弟这会儿被屏退在门外,顾昀纳闷的问沈易,“这怎么会呢?我这副模样怎么会令人作呕呢?”

三十多年来,顾昀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疑惑。

沈易笑笑,在顾昀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拍,深感同情的说道,“这都正常,我家轻絮有闺女的时候看见天上的月亮不圆都得怨我。”

顾昀微张了张嘴,有些尴尬的拍了拍他的的肩膀,“辛苦了。”

“害,这有什么?如果是长庚这样做的话,我不信你还能训他一顿?”沈易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侃侃而谈着,这些话倒是说进了顾昀心坎里,他叹道,“这么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陈轻絮出房间的时候还没跟沈易说上句话,就被顾昀以讨教之由给带走了,随后出来的长庚没见到顾昀,除了坐在庭院中的陈轻絮,只见一个脸红到要爆炸的沈易站在门口。

“沈将军站在这里干什么?”长庚四处看了看都没见顾昀的身影,“子熹呢?”

沈易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说要跟轻絮多多讨教一番孕事,还说闲人勿扰。”

长庚轻笑两声,又见顾昀从书房里拿出来一沓纸和笔墨,这会儿见长庚出来了,连忙上前问道,“好些了吧?我刚和厨房吩咐了,做了点儿小食,汤也炖上了,饿不着你。”

顾昀说着说着就揽着长庚的腰去了庭院,那副边走边邀功的模样不像大将军,倒是像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比孩童都还幼稚些。

四个人在庭院中坐了一会儿,长庚就吃了三碟小食,两碗排骨汤和一汤煲的排骨,最后吃不下了就塞进了顾昀嘴里。

算是把中午那顿饭给补了回来。

“看来厨娘的手艺长进许多,”顾昀见长庚吃得下饭了,心中甚是欣慰欢喜,抬手擦了擦长庚嘴角,“还吃吗?”

长庚满足的摇了摇头,歪头看了一眼顾昀,就这一眼,只见他眼睛一睨,眉头一皱,一手搂着孕肚起身跑到树底下吐去了。

刚还欢喜长庚吃得下饭的顾昀人都傻了,跟着起身到树下安抚长庚,手上一直给人顺气,呕吐声不绝于耳,顾昀看着长庚那副样子心疼,更多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缓解这折磨。

“呕……”

吐了好一会儿长庚才直起腰来,吐的腿都软了,那小脸儿煞白,顾昀递过一杯温水,那人胡乱抓过漱了漱口,然后将那杯子塞顾昀怀抱里,实在是被这孕吐搞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有气无力的推了推顾昀,跟人撒泼道,“你生去!”

“我生我生,”顾昀心疼的抱住长庚,顺着人头发温柔的安抚道,“难受是吧?我给你顺顺,不难受了不难受了……”

心情渐渐平复了一些的长庚推开顾昀的怀抱,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好不嫌弃的说道,“臭死了,我要去洗澡。”

“好好好,你要干什么我都依你。”顾昀连忙追上长庚,回头对沈易和陈轻絮说道,“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沈易朝他挥了挥手,“家里还有两个小不点儿,先回去了。”

追上长庚的顾昀连忙搂着人生怕他走急了摔着,只见他安抚了一下长庚,朝王伯喊道,“送送沈将军和沈夫人。”

洗了个澡的长庚这会儿心情好了很多,安安静静的坐在顾昀怀里看书,顾昀这会儿拿着药膏在他孕肚上轻抹轻涂着。

“看什么呢?”

见长庚看的入迷,顾昀好奇的问道,只见长庚拿了块饼干咔吃咔吃的吃着,好像是很愤怒,突然,长庚扔了那话本子气鼓鼓的吃完了最后的饼干坐在顾昀怀里不动了。

“这怎么看个话本子能气成这样?”顾昀失笑,在长庚后颈上吻了吻,“那都是假的,做不得数的。”

“我知道,但就是很气。”

长庚翻身到一边自己睡觉去了,根本不理顾昀,顾昀下床将那话本子捡了起来,《勇猛将军轻点爱》?这是什么鬼东西?

顾昀翻开粗略看了看,本就不好使的眼睛像是又被荼毒了一般,他很难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这里面那将军真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的负心汉和登徒子,和他这位将军一点儿也沾不上边儿。

怪不得长庚那么生气呢。

顾昀连忙扔了那话本子,扔的远远的最好再不要出现了,长庚的话本子多着呢,于是,某个顾姓侯爷半夜三更潜进书房将那些话本子全替换成了甜宠类的话本子。

于此,一切调换妥当了他才回房抱着自家心肝美美的睡了过去。

是花店老板小美人爱上了自己的学徒,却发现人已心有所属,幸而是虚惊一场的故事

温馨治愈向

小美人经营了一辈子花店,自己却从未收到过一束花。

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追求者。相反,对他示好的男人能排满整整一条街,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馋小美人的身子,没有人给他送过哪怕是一株狗尾巴草。

于是,小美人就一直单身。

他的花店小小的,开在老街的转角处,店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日复一日,小美人把精心搭配的花朵包好,认认真真地坐在小桌子前,用彩色笔在卡片上工整地写着一句句祝福,然后再把这些饱含爱意的话语藏进花朵深处,亲手递交到那些被爱的辛运儿手里。

看着他们惊喜的泪水,小美人的双...

看着他们惊喜的泪水,小美人的双眸也笑得弯弯的,但又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花呢?

最近,花店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每天只有零星几个订单。

鲜花的花期很短,稍纵即逝的绽放过后就会枯萎,小美人又舍不得扔,只好把它们做成干花,插在瓶子里。

慢慢的整个店被花儿淹没了,只放得下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小木椅,小美人整天坐在上面,注视着街上的车来车往。

这日,小美人新进的货到了。

看着店门口的几大桶鲜花,再转头看看堆得满满当当的小店铺,他不禁犯了难,可抓着一把把干花左看右看,却怎么也舍不得扔掉。

就在犹豫的时候,挂在门上的风铃叮咚作响,一回头,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了进来,风衣的下摆飘扬着。

“您好,请问您想要什么花?”

小美人赶紧把干花重新放进花瓶里,垂手站在一边。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来人根本没有看花,而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

小美人被那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坐立不安,重又把干花拿在手里把玩着,垂着头,“是的。”

“我能来当你的学徒么?”男人的目光掠过小美人纤细修长的手,上前一步,“我会帮你搬运花朵,修剪叶子。”

小美人看着他真挚的目光,抱歉地笑了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新的员工了,”说着,他的眼神有一丝暗淡,“我也开不起工资。”

来人勾唇笑了,轻轻地把小美人手中的干花接了过来。

“我不需要工资,我只想要你把这些干花给我。你看这样可以么?”

小美人看着来人棱角分明的面孔,心中微动,缓缓点了点头。

那之后,男人每天都在傍晚时分来到小美人的花店,默默包揽下全部活计,一干就是一年。

作为回报,小美人每天都会红着脸递给他一束精心包裹的干花。

男人低头干活的时候,小美人就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静静看着,时不时提一些搭配上的意见,除此之外,二人皆是沉默。

给花修剪叶子是体力活,男人一干就是几个小时,小美人很是心疼,端着一杯绿茶递到他的手上。

“嗯,真好喝。”

男人毫不客气地接过杯子,仰脖一饮而尽,偏过脸来望着小美人。

“我爱上了一个人,想给他买一束花,可我还不够了解他。”

小美人靠在小木椅上,安静地等待着下文,桌子底下的手却紧紧攥在了一起……

赠送糖果解锁后续,或见a*f*d

薄荷入口的那一刻,凉凉的口感缓解了黎朔想要干呕的冲动,再加上赵锦辛在给他揉肚子,胃里也舒服多了。

赵锦辛的手原本放在黎朔的衣服表面,揉了一会儿,他掀起黎朔的衣服想要伸进去。

黎朔阻止了他,握住了赵锦辛想要触摸他的手。

“不用了,我好多了,谢谢你”黎朔没什么感情地道。

赵锦辛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委屈,撅着嘴巴巴道:“可是伸进去效果好”

说着,他直接挣脱了黎朔的手,自说自话地开始掀黎朔的衣服。

黎朔一把把他的手甩开了。

赵锦辛蹲在地上,一个没稳住,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撕~”赵锦辛皱着眉头,一脸吃痛地握着自己的手。...

“撕~”赵锦辛皱着眉头,一脸吃痛地握着自己的手。

黎朔愣了一下,但随即又想道,这个人一贯会装可怜刚才自己只是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应该不至于伤到哪里。

“你别装了”黎朔冷漠道。

“我没装,黎叔叔你看,锦辛真的伤到了。”

说着,赵锦辛可怜兮兮地把手递到黎朔面前,果然白皙修长的手侧面,有一道淤青。

黎朔没想到他是真的伤到了,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怎么弄的,这么严重。”

赵锦辛知道这是黎朔在关心他,立刻开心地撒娇道:“刚刚切菜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黎叔叔推我的时候碰到伤口了”

说着,赵锦辛把手举到黎朔面前:“要黎叔叔吹吹才能好”

黎朔看着泛着青痕的伤疤,感觉应该挺疼的,顿时有一瞬间的心软,但他也是不可能答应这种很暧昧的要求。

黎朔起身,去房间拿出了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了碘酒和冰贴,放到赵锦辛的面前:“用碘酒敷敷,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赵锦辛的手还举在半空中,闻言,笑容一僵。他知道自己不能对黎朔原谅他这件事急于求成,但看到黎朔这么冷漠,还是心里一痛。

本来他拥有黎朔掏心的宠爱,都是自己把这一切作没的,还奢望能这么容易就回到从前,怎么说,也有点把真心看的太廉价了。

赵锦辛叹了口气,开始讪讪地给自己的手处理。

黎朔可能觉得刚刚的举动还不够伤人,又补了一句。

“你消完毒,就走吧,以后也别来了,我这不欢迎你”

赵锦辛一愣,眼泪也不自觉地涌了出来他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黎朔:“黎叔叔,锦辛真的知道错了你能不能试着原谅我”

黎朔把头转了过去,避免看到黎朔这副表情心软:“我做不到”

今天短小sorry啊

我原来给茶饼的人设,是一个可爱的、乖巧的男孩子

后来变成了小胖墩茶饼

茶饼七个月的时候相当折腾江停爸爸,身上的肉肉严重超标,把江停爸爸薄薄的肚皮撑至近乎透明不说,还是做彩超时是唯一一个怎么都不肯转头让爸爸们看脸的小胖墩,动弹起来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惹得他的江停爸爸疼得直不起腰。

于是,孕检过后当晚,严峫爸爸立刻紧急召开家庭会议。上到母上大人曾翠翠女士,下到偶尔冒泡的表弟小花和表弟媳妇儿小吴同志,都必须参加会议。而受害者江停爸爸疲惫地靠在沙发里忍受小茶饼的拳法,也好笑地瞅着严峫爸爸壮士断腕似的特别批评:...

于是,孕检过后当晚,严峫爸爸立刻紧急召开家庭会议。上到母上大人曾翠翠女士,下到偶尔冒泡的表弟小花和表弟媳妇儿小吴同志,都必须参加会议。而受害者江停爸爸疲惫地靠在沙发里忍受小茶饼的拳法,也好笑地瞅着严峫爸爸壮士断腕似的特别批评:

“以后——禁止投喂江停同志!尤其是——曾翠翠女士!”

曾翠翠女士勃然大怒,扬着手里的鸡毛掸子就要使用一票否决权,就见严峫爸爸抱紧脑瓜,躲到江停爸爸的手边大声说:

“茶饼超重!再吃下去八个月都呆不住了!”

“停停?”

曾翠翠女士的鸡毛掸子停下,狐疑地瞅着儿媳妇江停。他们儿媳妇顺手揉了揉他们儿子的大脑壳,脸色苍白地点头。

曾翠翠女士这才作罢。

搞定了上级领导,下面的小兵小卒都不值一提。严峫蹲在江停身边揉着他的肚子,教训茶饼:

“再动?再动?再动,你爸爸就——”

·

“揍你!”

严峫双臂撑在江停的腹部两侧,鼻尖顶着毛茸茸的家居服,嘴里叼住一块来自媳妇家投喂的排骨,口齿不清地说:

“你这颗男球,磨磨唧唧,磨磨唧唧,在你妈肚子里动啥?要出来了都不让人省心!”

“行了,你别再凶他了。”江停又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排骨喂进严峫的口中堵他的嘴,盯着他的发旋有些无奈,“我告诉你,不准把在外头的臭脾气带到家里来。”

“啥?”

严峫差点被骨头噎死。

“你先起来,我换个姿势坐。”江停拍拍他肩膀,搁下筷子扶着腰转了个身子,靠上椅背,后知后觉地一挑眉,放下手里的筷子揉向自己的肚子,垂眸眼睫翕动,笑着反问:

“为什么?”

严峫坐回江停身边,吧唧吧唧地把嘴里那块肉吞进肚子里,拿起江停的碗倾身为他舀了一碗奶白的鱼汤:

“什么为什么?媳妇儿我跟你说啊你最近说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是不是……”

“我是说,你为什么觉得他是个男孩儿。”

江停笑着接过瓷碗放在自己的面前。拍瓜一样往自己圆挺挺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两下。里头的小茶饼快到出生的日子,吃饱喝足就能不动弹了,很是乖巧地窝成一团,除了日常胎动,也没有太调皮的样子。江停垂眸看着看着,眼底便不由得融化了些,目光盈盈:

“我一直以为你会想要个丫头。”

严峫和他坐同一边,听见江停调笑的、狡黠的嗓音也不禁挑起唇角,一张帅脸上笑意浓浓,放下筷子吞下口里的排骨,手臂搭在江停的肩膀上,放松随意地靠近他的颈侧,含笑着轻啄一口:

“我想要一个和你一样的男孩儿……然后看着他慢慢长大。”

“看他幸福地长大。”

严峫又补了一句。

江停一愣,迎上严峫满是笑意的眼眸也不由地失笑。这张经常被人称为冰冷的脸蛋儿逐渐柔软,温暖的灯光覆盖在他的脸颊上,勾勒出露出一个幸福的、向往的笑容。

“一起看他幸福地长大。”

江停碰了碰他的额头。

吃饱喝足,严峫刷碗,江停犯困。

天气渐渐凉了,人也容易多眠。江停听着严峫刷碗的水声打了一会儿盹,结果盹儿没打一会,肚子又开始疼。

“呼……”

江停皱着眉头吐气,靠进沙发里双手捧住自己的肚子。他们的小茶饼遗传到两个爸爸的优良基因,天生有两条逆天的大长腿……和一颗大头。

正常新生儿的头围是34厘米,他们家茶饼还没出生头围就已经36厘米了。产检的过程中两条腿在上,一颗大脑袋在下。这边医生刚刚才说入盆的事,那边茶饼就立刻当着大人们的面卡头,成为了第一个还没出生就被医生夸奖的小朋友。

医生:“嚯,这小朋友以后一定很聪明。”

严峫和江停:“……”

但大脑袋还没出来就不是聪明宝宝,反倒是给江停爸爸带来一些困难,譬如随后到来的尿频浮肿,夜里抽筋和磨人的假性宫缩。

“呼…呼……茶饼…”

不过疼了一分钟,江停就已经满头大汗,肚子一阵一阵发紧,尾椎骨被茶饼的头顶得非常难受,像是被根针反复锥刺一样,细细麻麻的刺痛顺着脊骨上升……

让他有点想吐。

“安静一点…小朋友…”

喘了两口气,江停仰着头又向下靠了靠,双脚抵着桌腿,不小心把茶几上的蜂蜜水晃洒了些,顺着桌面打湿裤脚,风一吹,还有些凉意。

江停也不知道是自己年纪大了还是怎么了,疼久了脑袋都发昏,浑身汗津津地抬了抬腿,想喝点水润喉。

厨房里的水声还在哗啦哗啦响得欢快,脑袋里头也嗡嗡作响,那响声愈演愈烈,一度朦胧了意识听觉,江停撑着头,用力眨了眨眼,目光定焦于眼前的蜂蜜水上。

他伸出了手。

那杯温热的蜂蜜水似乎触手可及,但又那样的遥远,江停摸了半天也没摸着,忍不住吐槽严峫为什么要放那么远,轻飘飘地直起腰,情不自禁地弯下身子,指尖刚碰上杯壁时——

严峫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

紧接着,是江停低缓的嗓音从客厅传来:“……严峫。”

严峫心里头隐隐悬起一个答案,但双脚就像是被固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手上的水顺着上扬的手臂滑至手肘,消失于衣物中,留下一块潮湿冰凉的水渍。

未等他反应过来,江停急促、痛苦的嗓音再度响起:

“严峫!”

无更新日小段子

乐呵乐呵,瞎写的,大家睡得香香

〈奶茶两杯,一杯是我的,另一杯还是我的。〉

小茶饼和鱼鱼呼呼有好多好多小秘密。

在茉莉花续租期间,步重华和吴雩带着家里小孩过来看望一家子,顺便带着小茶饼出来逛逛。

“两杯大杯全套奶茶,五分糖去冰,加布丁。分开包装,分开打票。”

“好的呢亲。”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步重华带着儿子去车库拿车,吴雩带着小茶饼在门口等着——等着等着溜到了奶茶店,淡定且轻车熟路地一手托着可爱的严茶饼小胖友,一手举起手机买下两杯奶茶——然后在奶茶店甜美的小姐姐诧异的眼神下迅速地咕噜咕噜喝完一杯,装作若无其...

“领导你在哪呢…哦我给江停带了杯奶茶…我当然没喝!什么?他不能喝冰的?为什么……茉莉,好吧,那我自己喝了…不能扔!扔了太可惜了!行行行我喝一点,放心吧不会喝太多的,嗯待会见。”

小茶饼仰着头望着小鱼呼呼,拧着眉头感觉不对劲——

小鱼叔叔刚刚喝了好大好大的瓶瓶奶呀!

吴雩发现了小茶饼的眼神,微微一笑,比了一根手指:“嘘——茶饼乖,别告诉你大花叔,秘密,这是我和茶饼的小秘密。”

小茶饼惊奇地睁圆眼睛,一脸严肃地遵守这个小秘密,害羞地埋在吴雩怀里蹭蹭。

吴雩满面春风地戳开下一杯奶茶,搂着胖胖的小茶饼,慢慢地喝了一大半,等着步重华的车缓缓地驶在他的面前,才放开吸管,一副我很听话的样子:

“喏领导,我就喝了一半,是不是可以奖励一包辣条?”

·人物属于P大,ooc属于我

·微病弱林预警,是林梦到少年时期在陆信家的事

·第一次写陆林,撞梗致歉,不喜勿喷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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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好难受。

头疼得像是有一百万只兔子在脑子里用力蹦跶,昏沉地他睁不开眼睛,恨不得把这个脑子就这么丢了算了。冷,热,他根本分不清楚,只觉得怎么都不舒服,想挣扎又使不上力气,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越急越使不上劲,恶性循环,他根本没动却累得像是跑了八千米——从身到心。

“小静恒……”

谁,谁在叫我……

那个声音很着急地抱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去干什么了怎么烧成这样?”

他听什么都像是...

他听什么都像是蒙着一层雾,听不真切,却神奇地知道有那个人在,他不必忧心。

02.

陆信回家的时候林静恒还很乖地坐在客厅里看书,将近十岁的少年坐得一本正经,让回家就不着调的陆将军莫名想逗。孩子嘛,他宽慰自己,不就是养来逗的,况且冷静的小正经逗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时常让他想起年少时那个又洁癖又懒还装得跟人似的好友。

“小静恒?”他轻手轻脚地摸过去,突然伸手覆上了林静恒的眼睛,想吓唬他一下,然后突然发现哪里不太对,“静恒?你在发烧?”

男孩儿迟钝地抬了抬头,发出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来:“嗯?”

陆信没吓着林静恒,倒是被他吓了一跳。

发烧了,而且一看就烧得不低。陆信赶紧把他抱回房间里,林静恒不明所以还软软地推拒了一下,被慌张的陆将军直接无视了。

其实林静恒哪有那么脆弱,小孩子贪玩起来发烧也是常事,可陆信根本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着急起来直接上手去试林静恒额头的温度,感觉都能煎鸡蛋了,愈发心焦。

“陆信,怎么了?”穆勒教授推开林静恒的房门走进来,“我听家用机器人说静恒发烧了。”

陆信已经把林静恒安顿好,闻言回过身来,担忧道:“不知道他怎么疯的,有伊甸园看护也没用,烧得不低。”

穆勒教授走到床沿坐下,探了探林静恒的额头,秀气的眉蹙起来:“换季感冒正常,只是静恒是个乖孩子,平时也很少发烧,怎么突然烧得这么厉害。”她抬头看看丈夫,联盟优秀的将军碰到发烧的人类幼崽也会束手无策,在房间里团团转却只能骂骂人工智能出气,无奈道,“静恒身体素质不错,你去拿点酒精来给他擦擦手心脚心,温度降得快一些。”

被嫌弃的陆将军着急又不敢再说话,赶紧出去找了一瓶白酒回来。

穆勒教授把新的酒拆开,拿纱布倒了些,温柔地把林静恒地小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用纱布反复擦拭再放回被子里裹好,再把小腿也拿出来擦擦脚心。

感受到凉意的林静恒睁了睁眼睛,清醒了一点,看到穆勒教授坐在他旁边就想坐起来,被她温柔又不容抗拒地按了回去,没能起身。

“静恒,不起来,不起来,好好睡。”

“阿姨……”眼睛上覆着一片温凉,很舒服,它带来的黑暗不会让林静恒恐惧。那是家的感觉啊。

昏昏沉沉中他知道穆勒教授给他擦身体、量体温,慢慢觉得力气在恢复温度在降低,一双大掌把他抱了起来,替他换掉了被冷汗湿透的睡衣。

房间里的灯大约没有关,房间里的人大约也没有走。

一夜昏沉。

第二天林静恒睡到中午才起来,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起身和穆勒教授一起吃了中饭。

因为陆信爱回家,穆勒教授厨艺不错,家里也经常会做热食,满满地摆上一桌,看一眼就是家的样子。这些,也是林静恒被陆信收养很久后才逐渐习惯的。

穆勒教授话不多,也不会给林静恒夹菜,但总会注意他吃什么、吃多少,陆信不在,两人面对面坐着都不觉得尴尬。

“昨晚谢谢阿姨。”林静恒谨慎地道谢。

穆勒教授有点惊讶地抬了抬眸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难得嘱咐了一句“多吃些”。

吃过饭林静恒回房间,穆勒教授就坐在客厅里备课。两个人互不打扰,但都知道,到下午四点,穆勒教授会上楼去叫林静恒吃下午茶,而林静恒会下楼陪她坐一刻钟,两人也许还是不说话,但会有家人的亲密。

03.

林静恒醒了,还带着一点恍惚。沃托下午四点恰到好处的阳光好像还洒在他身上,穆勒教授推到他面前的红茶好像还等着他喝,答应陆信去比赛射击的承诺好像还等着他实现,可那些都没有了。

启明星没有沃托那么精致的天气控制系统,今晚的繁星很亮,透过窗帘的边沿顽皮地透出一点,照在靠窗放置的桌上,总长没批完的文件尚未收进个人终端,零乱的铺满了桌子,确实是那个人的风格。

不爱收拾的总长长臂揽着林静恒,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他颈间,没注意到怀里的人已经醒了。

林静恒没有动,高烧让他累得手都懒得抬,放松地靠进身后的人形抱枕,他想自己应当是吓到那个人了。但那是明天的事,今晚他一定累着了,何不让他好睡。

04.

陆必行一觉睡醒,撞进统帅的眸子里,几乎被那暗暗的灰色夺了心魄,好在尚有理智,赶紧起身又给林静恒量了体温,发现退烧后松了口气,又躺回床上抱住林静恒。

“静恒,我昨天回来的时候你都烧昏在沙发上了,怎么叫也不醒,是想吓死谁?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又乱用舒缓剂是吧?又是战事最重要?嗯?你自己的身体重不重要?还禁言湛卢?”陆必行越叨叨越生气,“错了没?还敢不敢?”

林静恒不回头看他,任由那人在自己身上对自己上下其手,终于被他委屈的语气打败了,挣扎道:“我没事,你别……”林将军自己说完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低低地笑了两声,又呛咳起来。

陆必行不敢叨叨了,赶紧扶着人坐起来喂他喝水,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心疼:“别再逞能了,下次再做这种伤身体的事情之前你先想想我好不好?”

没理会他停不下来的唠叨,林静恒喝完水放空了一会儿,忽然对陆必行道:“我梦到你父亲母亲了。”他没用“陆信将军”和“穆勒教授”这样的称呼,不知是故意还是烧糊涂了。

“嗯,梦到什么了?”陆必行坦然接受,柔声问他,“说给我听吧,静恒。”

他把林静恒搂进怀里,两人靠在床头,大方地浪费清早的光阴,只是因为爱人在身边,正好有话,想对他说。

END.

·人物属于淮上老师,ooc属于我

·停停变小,圈子里应该有不少同梗,撞梗概不负责

·不喜勿喷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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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我艹!”严峫一翻身,直接从床上栽了下去。严支队长身体素质绝佳,摔下去啥事儿没有,眼珠一转,抱着胳膊按着腰,哎哟哎哟地爬起来,俊郎的五官皱成一团,眯着眼睛往床上瞅,看江停有没有注意到这边,然后惊出了更大一声——“哎哟我艹!”

床上那一团被子卷了卷。

昨天严峫惹江停不高兴了,半宿没敢上床,直熬到江停撑不住先睡了,这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去,怂的没敢抱他,干脆就贴在床沿凑合了一夜。所以现在他很怀疑自己是眼睛出...

昨天严峫惹江停不高兴了,半宿没敢上床,直熬到江停撑不住先睡了,这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去,怂的没敢抱他,干脆就贴在床沿凑合了一夜。所以现在他很怀疑自己是眼睛出了问题,要不然怎么会......他把被子一掀,露出里面加绒长款睡衣裹起来的人类幼崽。严峫卡咯吱窝把人拎起来,打量半晌——这是江停什么时候生的?

这只学龄前幼崽被抱得不舒服,双手扑腾起来,要睁不睁的眼睛和睡出来的小呆毛都和江停本人如出一辙。

某个昭然若揭的想法在严峫心里形成。

“江停……媳妇儿?”

“唔。”睡不醒的白团子应了一声。

严峫手忙脚乱赶紧把他抱进怀里,哄孩子一样,不,就是哄孩子,坐在床上晃了会儿,把人晃醒了一点儿,然后抱去刷牙洗脸。江停平时最多到这一步就差不多该醒了,并不会容忍严峫大早上动手动脚地占他便宜。今天就不一样了,手无寸铁身无长物的江小朋友只能乖乖被摆弄,半点还手的力气也没有。

严峫一边被江停萌的心神荡漾,一边冷静地思考。自从前两年某境外科研机构宣布掌握了把人类变大变小的方法,现在国内也有不少类似的产品,就是时效不如人家长,通常情况下能有两周就了不得了,副作用也不大,仅凭人体就完全可以代谢掉。这么想江停应该只是误吃了什么有变小功效的东西,没有太大危险。

头疼地揉揉小团子的脸,严峫又成了一脸苦瓜样。大早上的起来那么大一个媳妇儿惊变这么小一只团子,他简直觉得自己头顶都在冒烟。

然而严峫忘记了,发生这样的事,最该崩溃的是江停不是他。

“啊——”

“啊…啊?”

严峫举着勺子试图为江停一点小米粥,然而小团子小鸡啄米啄够了,突然发现自己被草率的裹在严峫的一件干净t恤里,手里还抱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一只毛绒小熊。而严峫,他怎么这么高?!

突然意识到这诡异视角的江副教授一低头,呆滞了。

做为一名手底下过了无数罪犯经验丰富业务能力极强的老牌刑侦人员,读取微表情效率一流的一线审讯刑警,严峫确定且肯定,他刚才在江停空白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委屈,迷茫,愤怒和崩溃。还没等他笑出声来,出离愤怒的江小团子奋力推开了他,裹着t恤光着脚,小熊也不要了,一蹦一蹦地往房间跑,然后被严峫一整只拎起来又放回沙发上。

两人在突然安静的气氛里尴尬地对视。

然后严峫先破了功:“哈哈哈哈媳妇儿你好可爱哈哈哈,开不开心?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江停面无表情:“你才可爱。”

严峫假装听不懂江停是在怼他,笑意盎然地回了一句:“谢谢你江停,不过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可爱的。”

江停一哽,然后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奶凶奶凶的,毫无威慑力。

“所以我昨天……”他想起来自己在办公室医药箱里翻出来的包装诡异的胃药,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只是,究竟是谁会买变小的药放在胃药盒子里啊?江停精明了三十多年,第一次栽在这种无聊的把戏上,一时哭笑不得。

小团子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包子小口小口地啃得认真。将近一米九的男人靠坐在沙发边,两条大长腿摆不开似的一条屈起一条伸长,有一下没一下的喂着粥。两人神奇地坐在同一水平线上,看着格外和谐。

然而这只是表象而已,严峫这张嘴就注定了不会太平。

“媳妇儿你好软。”

“你怎么这么好看啊江停?”

“江停你身上有股很甜的味道你知道吗?”

“媳妇儿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江……”

江停忍无可忍,把吃了一半的奶黄包塞进严峫嘴里堵住他的话,“幼稚。”耳尖却偷偷红了。像是为了给自己找点面子,他又强调了一遍:“你话好多,幼稚死了。”

变小的江教授超级软萌,谁反驳都不好使。严峫笑趴在江停边上。

严峫忍着笑上前帮他顺背,顺口接道:“我什么?对,老公超帅是不是,江副教授眼光一向很好的,不用自我怀疑。”

江停艰难地停止了咳嗽,冷静地想,严峫这人什么都好,可惜长了一张嘴。但是能怎么办呢,自己挑的。突然犯懒的江停主动靠进严峫怀里,软声道:“去你的。”

严峫大笑,一把把他抱回了房里。

晚上两人洗完澡,严峫坐在床上,江停就搂着他的脖子趴在她怀里。刚经历过一番体力训练,四五岁的身体不该承受三十岁的重量,江停觉得自己饱经沧桑,懒洋洋地不想动,就听着严峫一个人嘚啵。

“所以你肯定不想回爸妈那去住吧,杨媚那就更不合适了,我明天开晨会多半顾不上你,你又还这么小。”严峫撸着江停新的猫咪连体睡衣,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让江停肯穿,那两只小耳朵呆萌又可爱,只可惜江停以死相逼也不愿意戴一下帽子。忽然,他福(口)至(出)心(狂)灵(言)道:“要不我找人给你安排个幼稚园,好不好?”

本来还在因为被迫穿猫咪睡衣而闷闷不乐的江停一把推开了他,表情惊疑不定。他非常确定面前这个办案智商一百六平时就得开根号的男人真做的出这种事儿。想一想自己穿着小孩子的衣服,背着小熊维尼系列的书包和水壶,双手背在背后听老师讲“中国zhongguo”“1+1=2”“Hi,howareyou?”,说不定还要唱“自信成长有你相伴leapfrog”就简直浑身起鸡皮疙瘩。江停并没有发现,他已经不自觉地被严峫带着思路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严峫正看着他笑得一脸暧昧,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画面。

“你才要去幼稚园呢,快滚!”他笑骂。

严峫逮住他:“小孩子怎么能说脏话呢?……啊乖了不闹,真的不去吗?”

“你是不是脑子离家出走了!我这幅样子会持续多久谁都不知道,还去幼稚园,四五岁的小孩子一下变成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你怎么解释!”江停奋力扑腾,就不懂为什么严峫总要执着于这些没谱的事儿。

……说的还挺有道理。严峫悻悻。

小孩子容易困,不到九点半江停就困得有气无力,讲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严峫就关了手机陪着他睡,奈何生物钟对不上实在睡不着,只能在黑暗中盯着江停猛看,活像一个偷窥狂,在那糯米糕一般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晚安,不想去幼稚园的坏宝宝。”

半夜,严峫迷糊中感到有人替他掖了被子,清泉滑过般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点笑意:“你才该去幼稚园,再没有人比你更幼稚了。真愁人。”

然后,一个温凉的吻落在唇边。

痛的实在难受,何群艰难的站了起来,气也喘的不均。

在他瞧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沈穆端了一杯水过来,“喝点?”

何群匀着气,转身弯了弯嘴角,“你这句话说的好像你这杯子里装的是二锅头”

“你喝过二锅头?”沈穆将水递给他,与他聊天分散注意力。

“当然了,谁像你似的公子哥儿,一瓶酒能赶上人一年的收入”

沈穆凑近了些,为他按摩着后腰,调侃道“难怪你酒量好,二锅头岂是一般人能喝的”

“少贫了,”何群知道这是沈穆故意贫嘴,他自己的酒量自己还是有数的。

话落,沈穆明显感觉到何群身体僵硬了起来,虽然面色没有什么异常,但那粗重的呼吸声是骗不了人的。

“沈总,这位是周医生...

“沈总,这位是周医生”

何群闻声,瞪眼看着沈穆,沈穆也不心虚,解释道“你怕广播找人’出名,‘我只能让小陈一个个去问了,不然我真的放心不下”

其实岂止他放心不下,何群自己心里也没底,他如今宫缩的频率和网上说的完全不同。

“唔……”,周医生的手带着力气按压着何群的肚子确定胎位,酸爽的不行,但在做过内检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TM疼了……

周医生去了手套说道“这位先生胎位不正,宫口已经开了三指了”

三指?这么快,何群想,这也没痛多久啊。

“还有半个小时下飞机,再到医院刨腹产”

“我不刨!我要顺!”何群道。

沈穆劝道“听医生的”

何群抱着肚子忍过一股阵痛,坚决道“不行,我要顺,我查过了,正胎位后就可以顺的”

周医生解释道

“正胎位确实可以,但是那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我不怕,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正胎位?”,何群把正胎位想的简单又不费事。

周医生抱歉道“我不是专业的夫科医生,这得有经验的老医生才行”

顿了顿,周医生又道“如今首要的是联系地勤人员告知情况,安排好医护人员等候,按照这位先生的阵痛频率,若是顺产,恐怕得受罪了”

“很危险吗?”沈穆担心的问道。

周医生委婉道,“生产本身就存在危险性,现有的检查我没法给你做出任何承诺,但是正胎位很痛,加上高强度的宫缩,痛上加痛。”

何群在周医生的嘱咐下躺下延缓产程,眼神不安的寻找沈穆的身影,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他才安心些。

“怕了?”沈穆好像有着读心术,语气轻柔又无奈。

何群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背理,低头承认道“我不该任性,不舒服的时候就该和你说”

难得这样乖巧,沈穆眼里溢出宠溺,理了理何群柔软的黑发,又安抚躁动不安的小家伙,安慰道“知道错了就好,等下飞机我们去医院就没事了”

何群嗯了一声,眉头又皱了皱,心里不知想起什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我到医院也是要顺产的”

沈穆不懂为何他对顺产执念这样深,“以手正胎位是很痛的,现在有刨腹产技术,完全没有必要要受这个罪啊”

何群欲言又止,眼里浮起复杂的情绪,沈穆凭着直觉追问道“有事瞒我?说好的坦诚相待呢?”

掌下突的传来踢打,何群脸色更加苍白,沈穆声音又软了些,“不想说就不说了”

待疼痛渐缓后,何群才有力气说话,他将手放在沈穆的手上,与之重叠,垂着眼眸不与他相视,低声道“顺产对胞宫的损伤要小一些,万一它不是Alpha,兴许我还有机会”

其实他还想说,你沈穆是他何群一个人的,他就算是个beta,也能给omega能给的。

沈穆又感动又心疼,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心比天大的人其实心思如此细腻,想着给自己一个继承者,却完全没顾及过自己,同时他又暗自惋惜之前所做的承诺终究没有给他带来足够的安全感,此刻他无比希望肚子里的小家伙是个顶端的Alpha,让这个小傻瓜心落回原位,也少承受一次痛苦。

【不能怪我不更新啊,只是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加了剧情

1标题取自停停和严峫第一次在家里聊天的那句“你剥过洋葱吗?”

2剧情不会太详细,因为过于详细阿福不会放过我的,基本细节会提到,整个剧情忠诚于原文,我尽量让大家不出戏,但是雷的话一定要速速退散哦!

3川儿有戏份~可以期待~(*ˉ︶ˉ*)

——

晚上8点整,建宁严江家。

“茶饼来,爸爸抱抱。”趁着严峫不在,江停靠在床头向在床上上爬来爬去的小茶饼伸手,“过来宝宝。”

小茶饼正像只狗崽儿一样咬床单呢,一看江停伸手要抱他,立刻兴奋地同手同脚爬到江停怀里蹭,河豚一样炸开的胎毛随着...

小茶饼正像只狗崽儿一样咬床单呢,一看江停伸手要抱他,立刻兴奋地同手同脚爬到江停怀里蹭,河豚一样炸开的胎毛随着脑袋一起来回摇晃,颇有点像风中摇曳的蒲公英。

“嘿嘿~”小茶饼趴在江停怀里,两只小手手摸着江停的脸颊,咧着嘴露出兔兔牙,“啊呀~啊呀~”

“嗯,爸爸在呢。”江停应他,伸出一只手搂住宝宝的小身体,指尖轻轻挠着小家伙肉嘟嘟的脸蛋——小茶饼咿呀一声,握住他的手指塞进嘴里吮:“唔…唔唔……”

“茶饼饿了啊…待会让爸爸给你冲奶粉好不好?”江停往儿子额头上点了个吻,心怀歉意地捋顺宝宝狂放的胎毛,“对不起啊茶饼,爸爸没奶了。”

“唔?”小茶饼睁圆亮晶晶的双眼,懵懵地瞅着江停的表情,忽然咧嘴一笑——

然后扑上去捧住江停的脸,“叭”地一声,往他的嘴上亲了一大口!

“妈~妈妈~”

“干嘛呀?”

小茶饼害羞,小手手捂着大圆脸,嘿呀地扑进江停怀里咬手指。

江停眉眼一弯,张开手臂搂住这个分量扎实的小茶饼,加上肚子奶呼呼睡大觉的小茉莉,三个人抱着玩成一团——

“啊——啊叭叭!”

这边乐傻了的小茶饼从江停隆起的肚子后面探出头来,像一只土拨鼠——biu的突然出现,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着严峫:“啊叭叭!”然后又咿呀笑着钻回江停的怀中,拱着小屁股躲进小毛毯里。

江停由着他闹,又长又弯的眼梢仿佛淋着一串细碎的水光,流着浓浓的笑意,拿手掌遮住小茶饼的脸:

“茶饼别动,爸爸看不见……嘘——”

哪晓得笨笨茶饼总是喜欢自己暴露,又一掀小毛毯,冲严峫露出小酒窝:“哒!嘿嘿~”

“……”

这小傻子!

严峫噗地笑出了声,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直接往江停身边一躺,伸手抱起这只自我暴露的土拨鼠茶饼饼,让他坐在自己胸口上:“你是玩躲猫猫还是想吓你老子一下,啊?小笨蛋?”

“叭叭~”

小茶饼甜甜地喊严峫,又咬着手指傻笑,捧着严峫的帅脸对准他的嘴巴“叭”的一大口——

“哎呦!这次记着亲爸爸了!”严峫受宠若惊地偏过头和江停对视,一本正经,“咱儿子以后去幼儿园,会不会见着好看小男孩小女孩就耍流氓啊?”

“去!”江停笑骂地推了他一把,“你以为儿子像你啊!”

严峫害地:“你可别瞎说啊,我才不这样,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江停:“说了一万遍不要在儿子面前说这个了……对了,你不是有事吗?怎么还不去?”

严峫愣了一愣,卡在嘴边的话在继续说下去和隐瞒之间犹豫半秒,随后状似无碍的样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揉乱严茶饼小朋友的狂放胎毛,说:“啊?我什么时候说有事?没事啊,什么都没有,就魏局说想咱儿子了,叫我下次带过去溜溜。”

“啊呀~”小茶饼坐在峫峫爸爸的胸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抠他衣领的扣子。

江停不说话了,眼底的笑意还未散去,只静静地看着严峫的眼睛,良久,才轻轻地:

“是吗?”

“……对啊,”严峫搂着儿子侧过身子,把人形立体3D挡箭牌严茶饼放在他和江停视线中间,努力给儿子使眼色,“哦,还有点小事儿,待会老公回趟市局,把之前写的卷轴送去,要不要顺便给你从楼下水果摊带串葡萄啊?上回看你多吃了两颗,喜欢吃那就……”

“严峫。”

“…啊?”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9点整,严峫抓着车钥匙飞奔进会议室——满会议室隔夜茶水泡烟头的销魂气味儿,刑侦支队和隔壁禁毒支队所有人员通通在场,甚至那个心脏病的方正弘也到场了。

也对,毕竟秦川已经……

严峫心里微微一动,很快地把心底的那个声音拍散,上前走到高盼青旁边的空位那里坐好,在马翔“严哥严哥刚刚魏局差点没杀到您家里去”的背景下,摸了摸裤子口袋,正打算摸包烟出来——

“害,这不是你们江老师和小家伙舍不得我走嘛,不然就隔市局两条街,不五分钟就能赶……卧槽?”

一只粉红奶嘴赫然出现在所有人的眼里。

马翔:“啊?奶嘴?”

坐在对面的补觉的苟利忽然爆出震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严你戒烟要不要这么拼哈哈哈哈哈——”

“你才特么的用奶嘴戒烟!老子作为新时代好老公好对象早特么不抽烟了!这是我儿子的!”

严峫大声解释,努力转动脑子打算说什么来力挽狂澜,挽回自己英明神武的高大形象之时——吕局和魏局一前一后地走进门来,统一看向严峫手心里举着的粉红奶嘴。

“这是把我大宝的东西都带过来了!”魏局冷冷道,紧接着就开始骂,“严峫你说你个刑侦大队支队长!一天天的迟到早退还不按纪律打报告交申请——”

“哎,老魏,先别说了,等开完会之后再把他砌进市局的墙里也不迟啊。”

严峫心生一计,举着粉红奶嘴就要递给魏局:“这不能怪我啊魏局,不是您非要我把我家那小兔崽子带过来给您瞧瞧……”

“臭小子你喊谁小兔崽子呢!”

严峫恭恭敬敬地补充完下面半句话,再恭恭敬敬地把奶嘴递进魏副局的手里:“但他晚上离不开他妈所以我就把他最爱的奶嘴带过来给您睹物思情一番……送您了,不用谢。”

“嘿——”

一群熬夜奋战的刑警苦中作乐,终于在调侃完严峫之后恢复了正题。严峫近些日子忙着安顿江停和茶饼茉莉,只能抽空了解案情走现场勘测,还没完完整整的了解过整个案件。

主要是这件案子的规模非同一般,是由那个胖子——当年在三春花树里为严峫第一次牵线与蓝货接触的胖子提供的。虽然他曾经是秦川手底下的线人,但秦川走后他直接改跟禁毒支队专门联络员,在各类“蜘蛛网”中游走提供消息——在与各类拆家斗智斗勇之间,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

——将会有一批新式蓝金流入建宁,再由建宁走出。

巧合的是,这个消息还是在三春花树得到的。

随后很快,建宁某条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三春花树、车祸……

和巨大的蜘蛛网。

严峫眼皮猛跳,看着手里现有的资料报告死者信息,又看着苟利背后屏幕上的尸检报告——舌骨和喉骨的断面较为平整,脖颈处……

“等等!”

“怎么了严峫?”

严峫又想起他和江停一起靠着看小茶饼揪头发那晚,江停的那句——

“你们的侦查方向不对。”

严峫的声音与江停的声音几乎重叠。

最近回顾原文,他们太好哭了

江停出院之后,他们一家就从市区外的复式公寓搬到当年严峫住的那套市中心两百平米的高层去了,主要是离医院和市局近,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也方便严峫赶回来带着江停去医院。

对于两个大人来说住哪儿倒是无所谓,反正家具水电都有,换洗衣物也都提前让家政阿姨送了过来,甚至重新安了个迷你版的儿童乐园在客厅里。

但他们家小茶饼明显对新家很不习惯,具体表现为不喜欢坐在新家的地毯、沙发、还有床,一旦屁股沾上,就像被下了木头人不许动的咒语——翘着小脚丫,悬着手臂眼巴巴地望着两个爸爸,张着嘴巴一副被...

但他们家小茶饼明显对新家很不习惯,具体表现为不喜欢坐在新家的地毯、沙发、还有床,一旦屁股沾上,就像被下了木头人不许动的咒语——翘着小脚丫,悬着手臂眼巴巴地望着两个爸爸,张着嘴巴一副被人挟持了的样子。

小茶饼怕怕:“呜?”

江停被严峫扶着坐回沙发,一同转头。

“儿子你这是……”

“茶饼怎么不敢动啊?这是沙发,能动。”

江停撑着身子,微微坐起——严峫顺势往他腰后面塞了个软硬适中的抱枕:

“小心点…腰还疼么……?”

“不疼,”江停随口回道,盯着他们的小茶饼下一秒就要开始撒金豆豆的小胖脸,悄悄地伸出手,趁着严峫去给他拿抱枕的空挡,“来宝宝,让爸爸抱抱……”

小茶饼终于打破了木头人的魔咒,委委屈屈地凑上来,正要爬进江停怀里之时——

“哎!”严峫扔了抱枕一个箭步走上来,一边握住江停的手一边把儿子捞进胳肢窝底下夹好,“医生怎么说的!不!许!抱!重!物!”

“……”江停手伸了一半,表情空白,“茶饼不是重物……”

严峫颠了颠手里的小茶饼,说:“二十多斤了,媳妇儿。”

江停的眼皮一跳,果不其然,下一秒,严峫就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发言:

“除非儿子缩水回八斤,不然你永远都别想抱了媳妇儿。”

搬进新家有不少讲究,比如要开火做饭蒸馒头、比如说要彻夜点灯、比如要……

“要洗澡。”

江停靠在沙发上放下手机,一本正经地抬眼,毫不心虚地和严峫对视:“百度上说要洗澡,还要洗头。”

“啥?”严峫单手抱着趴他肩膀上睡熟了的小茶饼,“没听妈说要洗澡啊,你从哪儿看的,给老公看看。”

但江停却把手机一按,藏回自己的背后,像极了当年偷喝老同兴茶饼时故作镇定的样子:“没有了,就刚刚看到的,真的要洗头,真的。”

严峫很快反应过来江停是在唬他,瞅着表情平静的江停觉得他可爱,一本正经说胡话了特别可爱,被戳破之后故作镇定抠抱枕的模样巨可爱神特么可爱。

“你盯我做什么?”

“看你可爱啊。”严峫一拍怀里摸他喉结睡成小猪似的小茶饼的后背,就原地坐在茶几上,和江停面对面,眼对眼,“真可爱,我是说真的。”

江停浑身发麻,感觉自己像块腊肉,被严峫的眼神盯到上锅蒸熟原地吃光,偏偏好几天没洗的头在这作怪——就像头顶锅盖一样。

严峫又把手指探进小茶饼沉甸甸的拉拉裤里,屈指弹小家伙Q弹的屁股蛋——小茶饼“呜?”了一声,张嘴吮住了严峫的脖颈肉,小手手还摸着他的喉结。

江停见不得严峫欺负儿子:“你干嘛?”

严峫很无辜:“乖,老公摸摸儿子的小屁股过个瘾。”

太过分了。

也不知道严峫从哪知道的封建行为——非说江停这是做小月子,不准沾凉水不准洗澡不准洗头,不能吹风不能赤脚不能弯腰——绝对、严禁、绝对禁止江停抱他们家二十四斤的小胖墩——简直把江停逼得快没脾气了。

从他们家小茶饼出生到现在,江停几乎每天都要抱五个小时以上——主要是他第一次带孩子、第一次体验正常人家的生活,总会有些过度溺爱——也是变相地锻炼肱二头肌,变相地锻炼腹肌。

加以喂奶的原因,江停身上的奶香味一直很浓郁。

江停摸了摸自己完全隆起的肚子,小茉莉在里头睡着,乖乖软软,只有偶尔梦呓时才会动弹一下。他靠在沙发上,感受到当初后脑勺被剃光了的窒息感,终于退后一步,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想洗头,特别想。”

“当年说喝了我家媳妇儿茶就要给我做饭按摩洗袜子,哪想到现在……”严峫忍不住笑,拿可移动花洒往江停头顶上浇下去,“会不会烫?还是太凉?”

江停躺在浴缸里,脖子后面枕着塑胶枕头,露出光滑洁白的额头,舒服地眯起双眼,说:“正好。”然后又回他,“所以没错啊,江夫人,你替我洗头,有什么问题?”

像只被撸舒坦的小猫,严峫眼底有笑,害地一声,又抬眼一看旁边睡在推车里做梦梦笑的小茶饼:“那要多谢老公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和漂亮闺女儿。”

江停也听见了小茶饼傻乎乎的笑声,双手环捧着隆起的胎腹,笑道:“闭嘴吧你。”

“不过说到茶饼,我把家里茶饼也带过来了。”严峫挤了两泵洗发水,在掌心里揉搓两下,揉进江停湿漉漉的头发上,轻轻地揉开,“虽然你不能喝,但是茶饼是咱家传家宝,一块儿带过来也不错。”

“茶饼…怎么也得留个茶饼在那边看家吧?”

“那咱儿子不得嚎上天?”

江停笑了笑:“说到这个,当年韩小梅给我泡的那杯老同兴茶,我喝到的第一口就…就在担心要被你逼着卖——”

严峫飞快地接过话茬:“卖肾?”

江停睁眼,两只眼睛很亮:“卖身,天天市局现场两头跑的那种卖身。”

说到当年那段时光,严峫不免也有些唏嘘:“那时候就能看出来你不是乖巧懂事的温柔人妻了,哼哼,后来不偷窥了,能近距离了,也不点外卖了!不温柔小意了,还会打人了!哼!狂野…狂野警花!”

“你啊……”江停双手捂着肚子——就像捂着小茉莉的耳朵似的害怕她被严峫低质量的胎教影响,但突然想起了严峫那位许久没被提起的初次告白对象,“哎,你当年那个白小姐?长得挺好看——”

严峫眼皮狂跳,连忙打断:“好了好了赶紧闭眼!老公给你冲头了!说什么陈年旧事又没到七老八十!”

“行吧。”

江停憋笑憋的很难受。

严峫最怕江停提到那个大冒险游戏的相亲白小姐了,手脚麻利地给江停冲水揉头发,全程闭嘴一句话都不说。

反倒是江停还在往那上面提,淡粉色的嘴唇开开合合,慢条斯理地说当年那个白小姐多么多么好看,逼得严峫不得不开口:

“媳妇儿啊。”

“——嗯?”

“待会要不要抱儿子?”

“哦——”

江停笑:“那好吧!”

睡醒的小茶饼正拱着小屁股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头顶小啾啾乱晃,揉着眼睛茫然地望着这巨大的陌生空间,打算来一场响亮的大哭哭之时——

“茶饼?”

“唔?”

是妈妈呀!

小茶饼立刻破涕为笑:

“妈妈呀~”

【漫画】《yun狱》小彩图——关于双胞胎出生后的新手爸爸

没有小花花的图在小群和发公开

伏黑甚尔第二弹

广播剧的封面解禁了~

就要男妈妈

·人物属于水大,ooc属于我

·算小别,没有重逢,凑合看啦

何故坐在一边抱着电脑改图,闻言就笑,顾总哪是怨人家耽误事儿呢,分明就......

何故!顾青裴瞪他,不许说我坏话。

何故连连点头,又侧过身去佯装咳嗽,双肩抖得好一阵停不下来。

喂,我知道你在笑啦。

02....

于是,顾青裴顾总带着助理,在京城十二月早八点冻死狗的天气里,准点站在了咖啡厅的门口。

小助理心惊胆战:“顾总,哪有咖啡厅这么早开门的啊?咱别是被人算计了吧?”

顾青裴裹着大衣,犹豫着一会儿要不要脱,闻言道:“应该是包场。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么,好不容易谈下来一个项目,那还不得兴师动众一回?”

包场确实小题大做了,他也觉得不对劲,但又没有证据,难道说今天太冷了不谈了打道回府?怎么可能。

他把手机拿出来,原炀隔着四个小时的时差发来了早安,下面跟着一串念叨,无非是催他吃饭喝水添衣服,顾青裴看了一遍又一遍,手都有些冻僵了也没收回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总,早啊。”

顾青裴把手机揣进口袋里,转头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早上好,林总。”他上前两步,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但放开的时候,他感觉到对方的小指轻轻勾了他一下,只是抬头去看,那人笑容一点儿没变,什么也看不出来。

林越,是顾青裴这次合作的风投公司的总负责人,更是这家公司的少东家。

咖啡厅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暖气,林小少爷一入座就脱了风衣,整了整西装,招呼侍者来点了两杯摩卡,见顾青裴还站着,便请他坐。目光在顾青裴身上转了两转,颇有兴趣的样子。

顾青裴看了他两秒,干脆地把风衣一脱,坐在了林越对面:“今天我们的合作能不能打成还得看林总您的意思,这您不开口,我自然小心谨慎,怎么敢坐呢?”这句话既圆了自己刚才的不自然,又捧高了林越,自己做了低。林越这样有家族的年轻人看似难以应付,实则不然。对于这类自尊心极强又急于肯定自己的人,只需稍往后退让对方有了自信,再加以适当的引导,达成目的并不算难。

果然林越根本没计较刚才那一幕,笑道:“顾总太客气了,您是业内公认的优秀,我反而是新入行的愣头青,应该我向您请教才是。”

“怎么会呢......”顾青裴摆着一张笑脸跟他打太极,皮球踢过来踢过去,两个人说那么多究竟有没有一句真话,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双手在桌下紧紧交握,顾青裴怕冷,只觉得自己脑子都快冻住了。

总算服务生送来了咖啡,顾青裴等着林越先喝了一口后这才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疑问。平时一起谈生意的老总都不会轻易透露喜好,聚在一起时都公事公办地点美式、拿铁或意大利浓缩,很少会真的说喜欢什么。所以这位林总......是怎么知道他的喜好的呢?

顾青裴表面这么正经的一个人,其实有些嗜甜,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喜欢喝偏甜的咖啡。原炀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笑了好久,后来连拿铁都专门给他做两倍奶的。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将那一口咖啡压在舌根处不咽下去,含了半晌,觉得得了暖意,这才咽下,又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接着便再不碰那咖啡杯一下,开门见山地说起了项目。

林越嘴上应和着顾青裴,眼神却紧紧跟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肯放过,心中有些疑虑,不是说顾青裴喜欢甜的吗,怎么特意点的摩卡碰都不碰?难道......消息有误?

“......林总,您在听吗?”顾青裴又不傻,前后一联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好好的一个项目又要废了。“我看今天实在是有些太早了,林总似乎也还没考虑清楚,可以理解啊。这样的话我就不陪了,林总好雅兴,包了咖啡厅,还是要物尽其用才好,您说呢?告辞。”他站起来,对着林越笑了一下,这次不是程式化的笑了,而是一个有几分温度的笑,带着一点点的惋惜。

见他真的转身要走,林越一下起身想去拉他的手:“顾青裴,我喜欢你,我爱你,你真的不考虑我一下吗?”

顾青裴避开了他的手,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有家室了,林总自重。”

林越僵在原地,倒没有去追。

“顾总,快。”助理把大衣递给顾青裴,等他穿好后再把热饮塞进他手里,“刚请司机大哥去买的,太早了饮品店都没开,就在便利店里买了杯豆奶,您先喝一点暖一暖吧。......那我们现在是去公司还是?”

“去公司吧。今天算你和司机加班,记得去财务领加班费。”大冬天的起床都不容易,顾青裴简单吩咐了一句,上车闭眼假寐。

如果是从前的他,怎么可能在为一个项目劳心费力后得知对方目的不纯就轻言放弃。假意把项目进行下去,保证自己利益的同时给对方找找不痛快才更像是他会做的事。他太聪明了,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吃亏呢?温文尔雅的顾总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说话。可自从和原炀在一起之后,顾青裴忽然就变得“有原则”了起来,面对那些明摆着或者暗暗追求他的人,他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不慌不忙地试探动作,而是干脆利落地拒绝和尽可能地减少往来。他不想让家里的那只小狼狗吃醋。安全感是互相给的,原炀为他付出的他都看在眼里,当然也要让爱人感到心安。不管曾经经历过什么,爱情的经营其实来自每一个平凡普通的日子,不是吗?

一早遇到了这种事情,原炀又不在身边,顾青裴心烦意乱地嘱咐团队去办解除合约的手续,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坐了一会儿又嫌冷,看看手机原炀也没理他,索性关了机去休息室睡觉。空调温度偏高,顾青裴窗帘也懒得拉,径自裹紧了被子,把自己蜷了起来。

原炀回来的时候到处找不到顾青裴,一推休息室的门,热得把厚外套脱了,还嫌不够,又把西装扣子也解开了。他走到床边去。

顾青裴睡得很安静,原炀坐到床边好一会儿也没醒过来。

休息室里温度实在太高,原炀轻轻试了试顾青裴额头的温度,确定他没发烧这才轻手轻脚去把空调调低了几度,再这么吹下去恐怕就要热感冒了。出差带回来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他坐到床边的扶手椅上,打开了电脑,连敲键盘的声音都刻意放缓,哪怕这样会让他的工作效率有些折扣。

他想守着顾青裴,但更不想把他吵醒了。

等到三点多的时候,原炀敲下最后的落款,像他们以往的很多次一样,顾青裴翻了个身,就那么心有灵犀地,睁开了眼睛。

北京的冬天阳光只是阳光,里面究竟有多少温度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没关系,感谢阳光,它们让顾青裴逆着光,觉得恍若仙境。

他睡了一觉,想见的人就坐在了床边。

“原炀,你怎么总知道我要什么?”他坐起来,等着原炀来抱他,吻他。

这句话没头没尾,原炀反应了一下,听懂了。

他家的狐狸想他呢。

天仙的面子挺重要,特别是他觉得自己没事的时候,要强,心里想想不肯说,原炀也不是不能理解。起码这人不就在自己怀里吗,也不差这两句。

“嗯,我听到你说想我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谁想你了。”

顾青裴略略把原炀推开一点,偏着头笑了笑。他嘴上不承认,实际行动却把自己卖的透彻。他知道,但不打算改。

原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晃着,说这几天去出差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向顾青裴抱怨说谈判桌上的人怎么怎么样,而是学会了自己去应变。

顾青裴放松地听着,眯起眼睛来仰头看他,手上玩着他的手指,觉得好看,就拿到唇边亲一亲,再放下去。

也许爱一个人,就是习惯自己去处理能处理的事,同甘共苦,同的却不是每一件琐事。

才怪。

“哎小李,别着急走过来过来,你们顾总今天早上去谈的合同是怎么回事儿?”

“喂,我是顾青裴,您好。原炀这几天怎么样,没有冒犯各位总裁吧?”

关于这两天的事情,我只有两句话说

第一,梗是老师的,随便她怎么说我认着,我道歉

仅此

之前在那边发过,一个沙雕番外

“小刘啊,这个方案你来负责,务必做到客户满意为止。”

一摞文件夹被重重放在桌子上。

部门主管看着脸色不太好的瘦弱男人,看似语重心长地劝道:

“小刘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得给肚子里的孩子赚奶粉钱吧。你看看你,这么多天没来,公司还给你留着工作,这是多好的待遇,你要珍惜啊…”

刘一诺垂下眼睛,一手扶在自己高耸的孕肚上,一手打开抽屉拿出辞呈。

“我…快到预产期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做不了这么多工作。”

他往前推了推那份辞呈,小声说道:

“这是我的辞职信…我想辞职了。”

“辞职?

你可不能辞职!这个东西,”

主管拿起刘一...

主管拿起刘一诺的辞呈,随手扔进废纸篓里,哼道:

“我就当作没看过,你好好做方案吧,不就是怀个孕吗,不耽误工作的。”

刘一诺撑着椅子的扶手,艰难地弯下腰,滚圆硕大的肚腹被挤在身体和椅子之间,衬衫上的扣子好像要被撑得将要绷开似的。

“呃…”

他捡起废纸篓里的辞呈,气喘吁吁地抚着大肚安慰腹中有些不适的胎儿。

“等你做完这个方案,再说辞职的事。”

主管用指节敲了两下桌面,把那份辞呈捏起来看了一眼,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旁边几个同事看着主管在刘一诺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也习以为常。

有的直接当做没看见,有的捂嘴笑了两声,继续跟旁边的人指指点点地说着小话。

刘一诺觉得有点反胃。

他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掩住嘴巴,另一只手按在酸胀的肚腹上面,上上下下地抚摸着。

两条腿有些难耐地往外张开,随即又微微合拢起来,腰身完全倚在身后的靠枕中,显得孕肚越发圆隆。

刘一诺干呕了两下,觉得情绪酝酿地差不多了,就拿出手机拨打了置顶的那个号码——“a老公”。

“宝贝,怎么了…”

那边的话还没说完,刘一诺就委委屈屈地对着手机咳嗽了两声,声音很小,还带着一点可怜巴巴的哭腔:

“咳咳…我难受…”

等一会儿是要装作腰疼站不起来,还是装作宝宝闹腾喘不上气呢。

还没等他想好,办公室的磨砂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高大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慌张,像是匆匆赶过来的,后面还跟着穿高跟鞋一路小跑的女秘书和不明所以的部门主管。

“宝贝,哪里不舒服?别怕啊,咱们这就去医院。”

朱允庭直奔刘一诺所在的小格子间,半跪在地上去摸他高隆的孕肚,急得手都抖了:

“都说了不让你来上班,你非撒娇要来,不舒服怎么不早点打给我…”

“庭哥…”

刘一诺眼眶通红,是刚才干呕的时候弄的,再让他现在一揉,那睫毛上已经挂了几滴泪珠。

他瘪着嘴去搂朱允庭的脖子,柔软的腹部颤颤地往前挺起,整个人往朱允庭身上扑,小屁股暗戳戳地往前挪,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怎么哭了?是不是怪庭哥没有陪你啊…”

朱允庭努力让自己硬冷的声线听起来温柔一些。他小心翼翼地护住刘一诺一耸一耸的大肚子,慢慢抚摸着,心疼地安慰道:

“宝贝别哭了,咱们这就回家好不好,老公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别哭了啊…”

刘一诺抽了抽鼻子,在朱允庭的胸前探出脑袋,去看部门主管的表情。

果然,平时拿鼻孔看人的油腻男像是吞了一百只苍蝇似的,躲在朱允庭的秘书身后。

“老公,你抱我,我站不起来…

我腿软,腰也好痛,肚子也有点坠坠的,好像是刚才吓到宝宝了,它会不会有事啊…”

刘一诺把自己老公的高级衬衫揪得一团皱,又有点泄愤似的小声哼哼:

“我要辞职,你们一个两个都欺负我和宝宝…”

朱允庭本来就要将人抱起来了,却又被怀里的大宝贝推开,还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了一顶“欺负人”的帽子。

他听到这句话,立马皱起眉头:

“宝贝在谁那里受委屈了,嗯?”

刘一诺气乎乎地指着桌子上那一堆文件夹,把肚子挺得高高的,说道:

“你们欺压怀孕员工!”

朱允庭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看向脸色苍白的部门主管,却又被刘一诺拽了回来:

“我辞职信都写好了,现在已经不是这个公司的员工了,老公,你抱我回家…”

他还是不敢跟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对峙,处心积虑地让爱人知晓了自己的委屈,现在却像个鹌鹑似的窝着,直到被抱进车里也没再出一声。

“宝贝没事了,庭哥在呢,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朱允庭轻轻哄拍着刘一诺的后背。

每一个无“1”无靠的小0都渴望找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刘一诺将圆圆鼓鼓的肚子挤到朱允庭怀里,含泪在心里对肚子里的孩子说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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