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季节,猫叫爬在耳膜上那般刺挠,人心也痒痒得闲不住。
食堂总是八卦起源地。
“这次住院医评优是什么个事情,你听说了没啊?为什么一大早人人都在讨论这事儿?”
“哇——那么夸张,咋们医院还有那么厉害的人物呢!”
“可不是吗?而且更夸张得还在后面呢,那份评优通知在今早又被放...
“可不是吗?而且更夸张得还在后面呢,那份评优通知在今早又被放了出来,有人存了昨晚的截图和今天的做对比,唯一做了修改的,就是参赛住院医的评选标准。”
“啊?这不是作弊吗,这也太明显了。”
“你真是,太天真了,有谁在乎明显不明显呢。”
八卦气息一直吹到教学中心门口才将将被眼门前的焦虑情绪覆盖,几个男孩儿手里端着厚厚一叠讲义在教室门口来回踱步,像作业没完成的学生——
确实是没完成。
身边人即刻附和,“是啊,而且安主任每次都要考试提问,看没看,一问就被问出来了,太丢人了。周以宸呢?他肯定看了吧,让他给我们说说再进去。”
神外三个组的住院医一个月有一次集中培训,往年经常被医院的教务处抢去组织,前几年来因为神外内部对教学内容的不满,开始全权由本科室几个高年资的医师轮流主持。当年那个曾在培训课程上怼天怼地开小差偷看小视频、被季杭逮熊孩子似的揪出来单独教训的安寄远,也已经摇身变成了板下脸来能震慑住这群神外小孩儿的副主任医生,职称上可以和他哥平起平坐。
威信不敢小觑。
安寄远站在讲台上,年近而立的他气质出落得更加内敛,下颌的线条硬朗了,看着就是不太好惹的老师。
他扫视全场,从弯腰摆弄电脑的姿势直起身,“老规矩,先扫码做课前测试,80分以下的周五前自己来找我。”
最不敢小觑的,可不就是周以宸。
安寄远微微皱眉,眼神不轻不重地扫过坐在第二排的男生,男生将手里的魔方塞进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抿着嘴唇闪躲安寄远的视线。
周以宸是去年刚结束大轮转回到神外的住院医,勤奋机灵、骄傲又顽皮,还是个鬼心眼贼多的敏感脆皮。说两句就委屈上劲,然后一个人闷头拼了命的努力。为换取一句仿若无心的夸赞,连续几个月不眠不休的夜晚,都可以忽略不计。
对了,他还有个特点,就是话唠、爱叨叨。
为随时查看完成度和后台数据,安寄远的手机屏一直没锁,不一会儿,一条没头没脑的信息从手机屏幕上方掉落——
「哎呀,是不是第7题错了!」
发信人:周以宸。
「我错了,老师,我没看清题干里的’不是’……」
「这问题老师都跟我提过好多遍了,我还是没长记性,真的是我错了,刚才玩魔方分心了嘛。」
「我以后做题时真的真的不玩魔方了,老师你相信我!!」
「老师~」
「老师生气了吗?」
「对不起……老师可以理理我吗……你都看到信息了还不说话我怕……您看,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吧……」
「没有。」
「!!我就知道老师不会为这点事情生气的!老师yyds!」
「老师老师,你看到这次的住院医评优通知了吗?」
「我居然有评选资格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又有一条什么消息紧接着划落,安寄远这次连余光都不想给,直接抬头点名,“周以宸。”
被叫到名字的周以宸愣了半秒,笑容停在脸上,而后从手捧手机的动作中僵硬抬头,睁大眼睛向安寄远发出求救信号。
并没有什么用。
硕大的演讲厅里已经有人投来好奇目光,安寄远曲起指关节敲了两下桌面,声音不重,“手机放桌上,拿上你的笔和讲义,站到后面去。”
今天的培训内容围绕一个罕见丘脑内脑动脉瘤的案例解析,由患者初始症状而展开,后续病程及医疗措施步步递进,需要小组讨论,便显得在教室最后罚站的周以宸,更为突兀了。
周以宸虽然话唠,但是他是个薄脸皮的话唠,站在教室后面尴尬到不行,拿着讲义装作苦思冥想的模样,丢脸简直丢到家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拯救他的,居然是——
“我叫个人。”季杭站在门口,看了眼安寄远,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周以宸身上,“以宸跟我出来一下。”
安寄远微微点头,向周以宸的方向放了一个首肯的眼神,而后对突然就没了声的讨论小组们玩笑道,“你们继续,再给五分钟。线索都很明显了,再说得八竿子打不着就上来做俯卧撑。”
男生们中间传出一片哀嚎。
安寄远站在讲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木质桌面的纹理,他很确信,并不是自己想多了。
那是他哥,季杭给他一个眼神,安寄远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用上升到血缘至亲的高度,不过是从小到大的朝夕相处、争锋相投后,融化在骨子里的了解和认知。季杭眉毛一挑,他就能知道是生气还是疑问。
一定是生气了。
至于因为什么事情,那安寄远可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因为什么事情呢,详见彩蛋】
大家喜欢新角色吗!
野蛮疯长的孩子都有不一般的心脏,有了被褥的安稳和妥帖,向野也能将昨夜跪在地上恸哭的窘迫忘记大半。
蘑菇又圆又大,和他脑袋似的,捧在手里有沉甸甸的份量。
被无视的顾千潮倚在阳台栅栏边,指尖夹着半根点燃的烟,没动,安安静静看向野跪坐在橱门前小心打开外面包裹的毛巾,如视珍宝一般,轻轻拍去表面的泥土,然后高高举起,冲着阳光左右端详检查,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的笑意,眼底闪亮亮的。
明明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儿,顾千潮却觉得这一刻的向野......
明明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儿,顾千潮却觉得这一刻的向野暖极了,周身都散出温暖刺眼的光。
中午,向野把昨天摘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蘑菇炒了一大锅,给顾千潮的那颗单独分开炒,所有人都不可以碰。
“不行不行,你不能吃,这是给顾教练的!”向野护着盘子,正大光明拒绝。
调皮的队员便学他,傲娇地变了声调,“这是给顾教练的~”
向野不知道这样的行为会让人说闲话,其实知道了也不会在乎的。他骄傲开心地像个翘着尾巴左摇右甩的小狗,乐呵呵地将那盘绝无仅有的蘑菇捧到顾千潮面前。
两个小时后,省队建队以来,历史性地,临时通知训练取消。
大半个球队都进了医院,就近的大三甲急诊几乎就要被省羽毛球队的队员包场。
疾控中心前来采样,那盘乱七八糟的杂蘑菇显示有毒,而单独给顾千潮那颗处理得最干净,阴性。
但顾千潮还是出现了症状,从小在优渥的生存环境里养尊处优的顾公子哪里懂得大自然的险峻,见队友们那盆蘑菇五颜六色,忍不住好奇尝了一口,对比后觉察果然是自己这颗比较鲜美脆爽,才满足地回来。
急诊走廊过道里躺满了球队的体育生,顾千潮症状轻,坐在等候椅上捂着肚子,眉头深深绞在一起。紧贴着他站在膝盖跟前的向野面色死灰,嘴唇吓得没有一丝血色,好像中毒的是他。
省队的管理层和羽协都派人前来做帮手,运动员餐食本就有严格规定,私下聚众开小灶还牵扯到人身安全属于严重违纪。傅云作为总教练难免被批斗,不一会儿火药味便波及到了罪魁祸首的向野这里。
被指着鼻子骂的向野一声不吭,本就存有过节的唐京尧更是公然怀疑他是故意的,向野不说话,垂着眼鼻头红红的,没有表露出一点被质疑的气忿,更不会据理力争为自己辩解。
“呵,不说话就是承认了。”唐京尧嘲讽道。
傅云将一叠病历本塞进他手里,“行了,你少说几句,看好你自己的队员去。”
人群散开,恶心头疼的间隙,顾千潮抬起眼皮撇了一眼跟前的小孩儿,哑着喉咙说,“坐。”
向野摇头,整个人紧绷着,捏着挂号单的手几不可察的颤抖。
顾千潮忍痛抬起手,将本就贴着他的向野拉得更近了些。他仰头看向小孩儿,头疼得眼神有点迷离,但语气还是很认真,“你不是故意的吧?向野。”
向野眨了眨眼睛,当然不是了。他摘了很久的蘑菇,有些比较珍稀的品种都要爬上很陡峭的岩壁才有,他是好心想要带给球队些什么的。
向野垂下眼睛,缓缓摇头,很轻很轻地说,“不是。”他没有撒谎了,只是不知道顾千潮还愿不愿意相信自己。
向野不会陪诊,不懂得挂号看诊的规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守在顾千潮身边。
顾千潮走路不稳,一米八二的大高个就挂在一个坐公交都不用买票的小孩儿身上;医生说要多喝水,向野就跪坐在地上,巴巴求着他喝点吧、再喝点吧;顾千潮恶心劲儿犯了,向野找不到就近的垃圾桶,直接并拢手掌用手去接。
症状开始逐渐显著的时候,顾千潮也出现幻觉了,会咪蒙着眼睛看他,和平日里看他时的眼神都不一样,然后轻声叫他“小澄子”。
小澄子不是他们的队员,向野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可直觉告诉他,那应该就是顾千潮的弟弟。
原来顾千潮看他弟弟的时候,眼神是不一样的,向野形容不出来,但没有这么硬,不像平日里这么坚定,又有点惋惜和愧疚。
昨夜顾千潮说起他像自己弟弟的时候,向野还浑浑噩噩、情感匮乏,此刻的他突然觉得,能做顾千潮的弟弟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可以被理所当然的维护和教养,应该也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吧。
更重要的是,会被需要——那是最大的价值。
可人各有命,有些人就是从一出生就被漫溢出来的期待和爱滋养长大着,而有些人只配在生存的边缘苟延残喘。
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不久便惊动了顾敬深。
都不需要省队出面报备,医院的领导层也有不少顾敬深的人脉,上报得及时。顾千潮这些年来都以顾家独子的身份示人,明眼人都知道,即便是陨石坠落,顾千潮仍是顾家捧在手心的接班人,不敢有稍许差池。
是以,顾敬深到病房时连个接待通报的人都没有,毫无礼节地破门而入,门板砸在向野后脑勺,差点把向野撞得灵魂出窍。
那是向野第一次见顾敬深,威压、挺拔是第一印象,气场逼人,姿态显得年轻深稳,却并不老成。
顾敬深的眼神并没有在向野身上驻足过久,身穿球服的小孩儿,在省队随处可见,普通又不起眼。其实如果当时细看几秒,便不难发现向野和顾千澄的神似之处。
顾敬深皱眉,眼神聚焦在病床上的苍白身躯,话却是对傅云问的,“省队的食品安全也是能出这种纰漏的?”
傅云愣在原地,莫名其妙的地看了看挤眉弄眼的顾千潮,突然像被点燃的炮仗似的回道,“你冲我吼什么吼!我又不是厨师也不管食堂啊!”
顾敬深也不示弱,提高音量,“那是谁管的,把负责人找来!”
哪里有什么负责人,又关人家食堂什么事。
傅云心里叹气,硬着头皮岔开话题,“你能不能先关心下你儿子,这里不是你公司出了事情就要追究责任,你是来探视病人的还是来当判官的?”
顾敬深肉眼可见地噎了一下,耳根转瞬即逝地一红,他静了静,仍踏着他那六亲不认的傲然步伐,端着一副讨伐的模样走近顾千潮床边,眉头蹙了半天,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怎么样了。
饶是平常顾千潮神智清晰,还能配合顾敬深父慈子孝个几分钟,可偏生他今天整颗脑袋都浑浑噩噩,回答起来也有明显的不耐烦,“活着。”
顾敬深面不改色,严肃正经地批判,“你活着了十八年还不知道什么蘑菇能吃,什么蘑菇不能吃,我看你也是白活了。没有下次顾千潮,再敢闹出这么不着调的事情,直接收拾东西回公司。”
理智早已离家出走的顾千潮听不出顾敬深语气里的威胁,煞介其事反驳,“说好了三年的,别想反悔。”
傅云突然插道,“什么三年?”
顾敬深哼笑了一声,不屑地答,“他没和你说吗,和我立了军令状了,三年内带出两个国际赛事冠军,做不到说明不合适。这不算为难他吧傅导,是一个国家级教练的正常业务输出吧?”
到了晚上,顾千潮的症状已经基本好透了,没有幻觉也不头疼了,可躺在床上整个人却透支似的累。
他招手让向野过去,向野还以为是终于要追究他责任,灰头土脸蹭到床边,噗咚一下就跪倒了。
顾千潮已经伸出的手掌只能扑了个空,有些无奈地下移,拨开向野额前的碎发,落在他的额头上。
掌心的温度没有昨晚这般烫了,还未脱落的粗糙伤疤摩擦着顾千潮的指根。
“不烧了啊。”顾千潮玩笑道,“不会是你的毒蘑菇以毒攻毒了吧。”
不知是顾千潮的关心,还是他随意闲适的模样,让向野不这么紧绷。向野突然抬起头,说出埋在心底许久的渴望,“你可以教我打球吗?”
顾千潮讶然,静在那儿好半天没说话。
向野竭力为自己争取,“我会认真学的,我不怕挨打,也不怕累,真的!我真的想学!”
顾千潮转过头,“你想学是一回事,我为什么要教你是另一回事。”
向野咬了咬嘴,“我会拿冠军的。”他想拿冠军,想为顾千潮提供价值。
顾千潮笑了笑,没有给答复。
【彩蛋继续。】
“走……”又是很久没有仔细打理自己,长发开始凌乱打结,脸上蒙着一层黑乎乎的灰土,向野犹豫着问,“走去哪里啊?”
顾千潮垂眸,好脾气地将地上半满的球框拎起来,兀自走向场边放好,边走边道,“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想玩消失就玩消失,不用和我说,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向野小跑着追了上去,焦急的心颤的,不由自主提高声音解释,“我不是玩消失,是真不知道要请假……小白来找我我就跟回去了,我妈回来一趟下次就不知道啥时候了,我得看看她……”
解释......
解释得着急忙慌没有头绪,顾千潮骤然上了火。
他停步回头,目光冷峻下来,“我刚才说的不是人话吗?我说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可以走了。”
“可以”通常表达选择权利的让渡,而在此刻的语境中,向野完全没有体会到供他选择的余地。顾千潮让他走、逼他走,冰冷的眼神刺退他踟蹰的脚步,他听得、看得、感受得清清楚楚。
可向野不甘心。
好不容易找到可供栖身的庇护所,一只脚刚刚要迈入正常人的世界了,他不想就此退回。
慌张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拼命回想前几次碰壁是如何挽回的。
“那……”向野睁大眼睛巴巴看向顾千潮,看得很认真,像是很用力在捕捉顾千潮脸上的每一丝微表情,“我去和杨丘锐道歉,行吗?他说了,但我也不是故意没听见的。”
和队员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冲突要避免矛盾升级,顾千潮和他讲过道理的。
上一次,道歉了就能继续留下来做球童。
而这一次——
顾千潮表情淡淡的,冰冷的眼底闪过凛凛的波光,“不行。没用。”
“那我发誓!”向野站直身体,将四指并拢、手掌摊平放在耳边,“我发誓再也不撒谎了,教练你相信我!我再骗你我就出门被车撞死!”
顾千潮也曾说过,撒谎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他撒谎,就不会再继续让他留下做球童了。
可那只是曾经。
此刻的顾千潮在听见向野的保证后,只会肃然皱眉,“不用。随便你撒不撒谎。”
向野更慌了,六神无主地四下乱窜,好不容易找到训练馆角落里倚靠在墙边的教棍,忙急忙慌跑来还被散落的羽毛球绊倒,爬起来后塞进顾千潮手里便转身将xx扯了下来,弯腰撑在墙角,迫不及待地撅着,“那我犯错误了,我出去没请假,教练你打我xx,打我一顿,好不好啊?!”
宽大的球服上衣隐约遮住一半xx,可顾千潮还是清晰看见上次那顿不留情面的训诫留下的痕迹,痕迹在过往十多天中已经趋于半愈合的状态,伤得最重的xx留下一簇偏深的疤。
顾千潮应该面无表情地回头就走的,但理智有一瞬间的破碎,他没忍住多看了一眼,怎么会伤成这样。
向野没理解顾千潮眼神中究竟是训责还是怪罪,不满或者诧异,只一心强调自己的诚心诚意,“教练打我吧,打我一顿——”
顾千潮赫然抬头,紧紧盯着他,“打你一顿,然后让你留下来,是吗?”
被戳破心思的向野惊恐地回头,空洞洞的眼神像被捞空了最后一分心思,直愣愣的,用灵魂最深最暗的底层回看顾千潮。
少吃八年饭,又不算聪明,更没见过什么市面,向野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顾千潮玩心眼。
“不可能的,向野,没这个机会了。”顾千潮微微牵动嘴角,笑得残忍而疏离,他高高在上,甚至俯身亲自将向野的kuzi拉了上去,“你不介意被冤枉委曲求全去道歉但是我介意,你发誓不再对我撒谎我也让你骗了一次又一次,你挨再多的打——我对打你没有兴趣,这些都不是你能留在这里继续做球童的条件了。”
他给予的时候越慷慨温柔,索回的时候就越冷酷残忍。
顾千潮不再要他无条件的乖巧和顺从,因为他逐渐清晰地看见向野所有行为背后一致的动机和目的。
他一次次逼退试探向野的底线,命令他执行某件事情,以作为留下做球童的筹码。事实证明,这孩子是没有底线的。
为了留下来,向野可以去做他所要求的任何事情。
被冤枉屈打成招可以,颠倒黑白是非的道歉也可以,隐瞒生理缺陷生活在这个模糊不清的世界里也没问题。
“噗通”一声沉闷的声响,向野屈膝跪倒在了刚擦得光亮的地胶上。
他明明很少感到委屈或害怕,面对生存的威胁,面对王守岗的棍棒和驱赶,他都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
滚烫的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眶,顺着他膝盖落地的震颤从黑乎乎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向野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双只有成人一半大却难免粗糙的小手不知所措地摩擦着大腿面,“那怎么办?顾教练,我求求你,让我留下来吧,你说要做什么,我……我都能去做。”
他蜷缩脖子跪在地上,屁股坐在小腿跟,上半身往前折起,两只手不断揉搓大腿,眼泪一滴一滴地坠落,像个乞讨的小孩儿,卑微而怯懦。
顾千潮眼底的波澜逐渐无法掩饰,他蹲下身,并不温柔要向野抬起头。明明目光的方向从俯视变为了平视,那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感仍旧存在——居高临下地看向野溃不成军。
“什么都做吗?向野。”顾千潮低声问,“让你去杀人防火也去吗?”
向野微微愣了两秒,随后坚定地点头,“去。”义无反顾。
“啪”的一声重击,顾千潮厉色,抬手便是一记犀利的耳光盖了上来。
他头一次往别人脸上扇巴掌,不敢过于用力,这一下其实不重,却把向野打蒙了。
顾千潮声音冰冷,“再问你一遍,向野,我让你去杀人放火,做了就能留下来当球童,你去吗?”
向野被打怕了,头发丝都开始颤抖,他犹豫了很久,但强烈恐惧下的大脑仿佛萎缩了一般,无法运作,想了半天,还是道,“能留下来的话,我去——”
啪!
同样的位置,这次的力度不再是试探般,顾千潮的手掌卷了风,狠戾地盖在向野削瘦的脸颊上。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不对,再想。”
是非题的答案本就只有两种可能性,结结实实两个耳光捱了下来,脸上火辣辣的胀痛,向野不至于蠢到再坚持己见。
盛满泪水的眼睛惊恐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不……不去了,我不去。”
“但我想留下来……我想留下来,怎么办?”
顾千潮没有回答,他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压抑一整天的怒气也随着这两个巴掌散去小半,他起身坐在球场旁的长凳上,向野就跪在一米开外的位置,明显红肿的侧脸朝着顾千潮,被一道道泪水滑过。
流泪流得无声,呼吸都是安静的,没有抽泣和恸哭,只有不断从眼眶溢出的清澈液体。
过去的这十多天里,每到晚上顾千潮总难免提心吊胆,怕这孩子是遭遇不测,怕他不讨喜的行为性格惹上不好惹的人,也会怕向野是因为被冤打后负气离开。
令顾千潮没有想到,向野对那日的负屈毫不在意,而只是恰巧那日母亲回家,又不懂请假的规则。
向野的世界里没有对错,没有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能帮助他达成目的的行为,就是对的,杀人放火可以,屈打成招也行。
目的也毫不掩饰,他就要留在省队当球童。
这一次,顾千潮没有再给他任何掩盖其本质目的的机会,他不要他假装乖巧去认错,不要他忍耐委屈屈身挨打,不要他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他要他跪下求自己,要他坦诚地、确凿地表达依赖。
顾千潮拎着向野的胳膊把人拽了过来,让他跪坐在自己跟前,任由泪水灌溉本已潮湿的衣裤。
他做队员的时候就以高冷冷酷的形象闻名,执教后根本就是变本加厉,岔开腿往场边一坐,气场便盛大得让人感到抑压,更不用说此刻戴罪之身的向野这样无助地跪在面前。
顾千潮沉下声音,问,“为什么这么想留下来?”
向野迷茫着抬头,眼底满满一汪水,泛起涟漪,眼珠转着转着就滚了下来。
顾千潮立刻皱起眉,威胁道,“说实话。再敢和我耍心思就给我原地消失。”
眼泪逐渐停歇,向野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
“因为……你对我好。”
“你给我吃的,给我穿的,有什么伤会给我看,还有地方住……”
“以前没人这么对我的。”
人类天生向往温暖和友好,本能的去接近并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襁褓中婴儿尚未形成母婴联系的概念,就知道展开臂膀索求怀抱和食粮,向野在既往人生中从未被彻底满足的马斯洛金字塔底层,在他十岁那年,被突然闯入的顾千潮填满了。
这很好理解,也合理。
可是——
顾千潮的双手撑在板凳沿上,手腕内侧的骨头恰巧蹭到裤子口袋,口袋里放着这几日一直随身带着的照片,是顾千澄走失前最后拍的照片。
他很深很深地望着向野的眼,明明相隔一米间距,却像是在遥望一个很远的故人,良久,才不动声色地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好吗?”
向野眨了眨眼睛,很快答道,“因为我做球童捡球拖地,我还很听话的。”
听话到顾千潮说去杀人放火也毫不犹疑。
顾千潮眼神沉静回视,像个犀利冷峻的捕猎者,“不对。”
顾千潮没立刻回话,他抽过向野的手臂,将他舍不得用而箍在手腕上的薄荷绿头绳摘下来,不太温柔地将男孩儿凌乱的长发扎了起来,扎成一小撮低马尾,比上一次熟练了,又拽着晃了两下。
然后才在向野提心吊胆的等待中说完下半句,“因为你很像我弟弟。”
顾千潮说得很坦荡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并且没有详尽解释的意图。不说弟弟现在去哪儿了,过得如何,不说他之于这个弟弟存在哪种情感。向野当然也不会问。
平常人被作为替代品会伤及自尊,可向野却感到荣幸极了,心里荡漾起波纹般可触及的喜悦,不由地眼底闪出了光。
他居然像顾千潮的弟弟,是亲弟弟吧,这真的令他感到高兴。
而顾千潮的下一句话却像飓风过境,骤然吹灭了向野心底的气息。
“很像,但不是。你不是我弟弟,向野。”
顾千潮专注地盯着他,语气也格外认真,“我不可能平白无故对你好。你说的原因都不够充足,门口小卖部家的孩子捡球也很快也听话,我也不会让你去干杀人放火的事情。所以,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能给我带来什么价值。”
“阿嚏——”
连续几日的夜风将屋檐边角的塑料板吹裂开一条手掌宽的缝隙,随着风向角度的变化,时而给屋内注入局部阵雨。
结团的棉被上盖着防雨用的塑料编织的麻袋,底下是向野顶着一头杂毛的脑袋,薄荷绿的皮筋箍在手腕上,显得他皮包骨头的小臂如柴火一般干瘪削瘦。
家里没有钟表,向野不清楚现在几点,遥遥听见远处传来的鸡鸣,本就若即若离的睡意更加消失无踪。他并不困,只是侥幸幻想,是不是睡着了就不会这么冷。
左侧太阳穴附近嗡嗡地疼,半夜妹妹尿床,他起来洗床单的时候闹出动静,被王守岗怼着脑袋踹了一脚,当场两眼发黑,坐都坐不稳,不过一会儿,脑袋边就肿起鸡蛋大小......
左侧太阳穴附近嗡嗡地疼,半夜妹妹尿床,他起来洗床单的时候闹出动静,被王守岗怼着脑袋踹了一脚,当场两眼发黑,坐都坐不稳,不过一会儿,脑袋边就肿起鸡蛋大小的一块硬结,手指碰上去钻心得疼。
可王守岗就是有这种本事,下手从不留情,一副要往死里整他的样子,却总是打不死他。偶尔向野也会想,干脆打死他得了。
乡下的房子虽老旧,面积却不算小。天色亮了起来,照出家徒四壁的向野的家。
门厅里斑驳掉落的墙灰铺了一地,露出一块块灰黄的砖头,厅堂中央有一张发霉的木质方桌,四周满是堆砌起来的柴火,被当作椅子。
向梅兰此刻就坐在最中间的那堆柴火上,她的着装和前几日都不一样,今天穿了一条很紧身的喇叭牛仔裤,上面是毛茸茸的亮橘色开衫,开衫里的丝质背心刚刚好能露出她胸前的一小片纹身。眼皮还有点微肿,昨晚和王守岗玩到很晚。
向野站在墙根看向梅兰化妆,脚边趴了一只懒洋洋的白色土狗,心想,按照惯例,她应该是要走了。
王守岗踢踏着一双破旧不堪的拖鞋踩在水泥地上,嘴里骂骂咧咧,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盒不知哪儿来的泡面,站定在向梅兰跟前,将沉淀了一晚上的浓稠痰液吐在她脚边,似笑非笑地骂了句骚货,才走出门打水去了。
向野家没有通自来水,也没有天然气,等王守岗烧上脸盆里接的水又泡了泡面,向梅兰略显夸张的全妆也已经化完了。大概是为了配衣服,眼影和腮红都是橘色的。
她把零零散散的化妆品扔进包里,去厨房拿了个缺边儿的碗出来,在王守岗震惊的怒视下,面色冷淡地挑出半碗泡面,又倒了点汤,递给墙边的向野。
“吃吧。”
向野接过,也不嫌烫,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倒。他已经快一整天没吃饭了。
王守岗操着一副沙哑的烟嗓拍桌骂道,“cao!他妈的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弄吃的啊!”
灶台上躺着的半截萝卜,是家里肉眼可见的唯一食物,表皮都起皱卷边了,上面还隐隐约约爬了几只黑色小虫。
向梅兰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袋用透明密实袋装好的白色粉末,扔到王守岗跟前。
王守岗半截面条挂在嘴边,眼底露出贪婪的光,迫不及待地打开塑封条闻嗅,“死女人你有这好东西你不早拿出来?!”
向梅兰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下巴扬得很高,“这些换向野的一日三餐总够了吧。”
“够够够!”王守岗变脸似的,殷情讨好的模样像极了村里的土狗,他眯起眼看向野,脸上黑灰的皱褶都皱了起来,嘿嘿笑了两声,又说,“把姑娘留下来都够!”
向梅兰嗓音骤然尖锐,拍着桌子骂道,“你他妈少做梦!”
姑娘是向野名义上的妹妹,同母是一定的,父亲不详。姑娘长得不错,遗传了向梅兰水做的大眼睛和纤薄的红唇,可惜智力有些问题,之前有前来义诊的村医说怀疑是婴儿酒精综合症,可向梅兰是记不清自己怀孕的时候有没有喝酒了,换句话说,她也不会承认。
这么个秀色可餐的傻姑娘,是绝对不能放到王守岗的碟子里的,他前科太多,向梅兰仅凭残存的一点良知,也要把这拖油瓶带在身边。
至于向野——
能力有限,管不了这么多了。
临走时,向梅兰往向野手里塞了三十块钱,看向野欲言又止的模样,直接说,“别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反正回来了大白会来找你的。”大白是向野家的土狗,最大的作用就是给他通风报信。
向野眼底无神,没说话,安静点了点头。
向梅兰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拎了拎向野身上这几天一直没换过的训练用球服,用审视的眼神看他。
不合身的尺寸,优良的质地和剪裁,挂在单薄瘠瘦的向野身上格格不入。
向梅兰讥笑一声,目光从上至下一遍遍扫着,“这是傍上大款了?”
向野咬着唇,理解得朦胧。他不知道自己和顾千潮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定义,又和母亲在外混乱的交际模式有什么本质得区别。
“不错不错,不错啊小屁孩。”向梅兰仰天长笑,步伐婀娜得朝向野走来,轻轻托起他稚嫩小巧的脸蛋,除了有些斑驳的旧伤,长得还是很俊的,向梅兰满意地点头,“年纪轻轻就学会这套了,以后看来比你妈还了不得哟。乖一点,要听话,让干嘛干嘛,别吵吵,有钱人都喜欢这样式儿的,嗯?听见没?”
顾千潮因为向野这件不大不小的事,这些天都没能睡个熟觉,白天要训练走不开,晚上就四处奔波着找人,在警局里看监控一看就是一晚上,看的他心力憔悴,脸色都惨白了许多。
仲纬想让他休息一个上午,但运动员是几乎不被允许有身体抱恙的职业,做了教练后更是了,傅云没有批,反倒连带着向野突然失踪的事情把顾千潮狠狠骂了一顿。
“就这孩子值得你费心?!捡来的狗丢了就丢了,说明本来就不属于你!”
顾千潮全程没有反驳虚心听训,心里却根本没把傅云的劝诫过脑子。
不知是向野让罚站就罚站、让道歉就道歉的乖巧劲,还是他屡屡不怕挨打挨罚也要留在球馆当球童的坚定,顾千潮隐隐觉得向野是会回来的。也许是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也许偷偷躲在器材室的角落不敢来见他。
但顾千潮压根没想到,会是这么个风和日丽、云淡风轻的早晨,向野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磨磨唧唧地背着个大箩筐从体育馆的正门走了进来。表情里甚至还微微带着些期待和欣喜。
在旁休息的队员看见来人,轰然将小孩儿包围了。
“哎哟,向野你可回来了,你去哪儿玩了呀?”
也有女队细心的姑娘注意到向野脑门上被王守岗踢出来的瘀肿,不安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请假这么久?”
请假?
向野不解地看了回去,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周遭的杂音一多,他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就会放高,“没生病,我回家了啊,我妈回来了,我得回去!”
训练场的角落里传来一击爆裂式的击球声,向野要探头去看,就被身边队员的夸张动作遮掩了视线。
队员仰天长啸,忍不住埋怨道,“真开心啊,我也想回家这么久,可惜队里是肯定不会给批假的……”
向野的箩筐里背了各种各样的蘑菇和野果,都是他从家附近的山里采来的,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看着品种稀奇,放到市场里能卖好多钱,他说晚上给大家炒着吃,味道可好了,几个队员便嘲笑他是采蘑菇的野孩子,说话间又好奇地去拿箩筐最深处的那颗最大的,却随即被向野按住了手,说那个不能拿。
少年们的好奇心被催化了出来,望着那颗西瓜一般大的蘑菇左右打量,向野也不说,究竟是给谁的,只是低头抿着嘴把野果分给大家,然后将箩筐护到了身后。
一号场地。
顾千潮站在一米高的软垫上,对身后的动静不闻不问,对面的霍方被顾千潮骤然发出的一记迅雷不及掩耳的杀球打在大腿上,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涨红了脸忍痛勉强保持防守姿势。
顾千潮微微放低拍子,冷了脸皱眉斥骂,“重心放低!你不会站啊!再失误一个你别吃饭了!”
顾千潮左手抛球,右手稍稍蓄力鞭甩下去,球速快得霍方连眨眼都不敢耽搁,可偏偏这颗杀球直冲他右侧腋下,他移动得稍稍慢了点,拍框清脆地打在球头,没能过网。
“……”
训练馆门口围绕着向野的圈子越来越热闹,霍方却在这里吓得脸都白了,顾千潮直接一颗子弹般的杀球追过来,从他侧耳擦边而过。
仲纬一双漆黑的眼睛从门口看到内场,又从顾千潮杀在地胶上掉落的球头看向门口越来越热闹的人群,放了球拍擦过汗,走到门口把向野从人群中拎了出来。
开门见山的问,“你是不是压根没和顾导请假就走了?”
向野迷茫地抬头,他不是压根没请假,他是压根不知道要请假,完全没有概念。
仲纬内心嘀咕顾千潮这是捡了个什么祖宗,无奈戳了向野肩窝一下,“你脾气大啊,挨了训敢说都不说跑回家了?知不知道这叫做离队出走,要被你教练收拾的。”
向野莫名其妙的看向仲纬,心提到了嗓子眼,品味到仲纬难得严正的表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又犯错了。
仲纬领向野来到顾千潮的场地边,低声嘱咐向野要乖巧道歉,回到自己的场地去训练了。路过仍旧站在软垫上发球的顾千潮时,对方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偏移,仍旧直勾勾盯着霍方的动作,时而发出严厉的指点。
没看见向野吗?
显然不是。
仲纬停下脚步,在场边唤了他一声,“喂!”
顾千潮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满脸做作的不明所以。
仲纬用下巴撇了撇场边呆楞靠墙站着的向野,“小朋友回来了。”
顾千潮偏不往仲纬指的方向看,扭着头,用低沉着嗓音回道,“我不叫喂。”
仲纬内心:…………我去你的。
顾千潮带霍方练习接杀练得狠,喂出的杀球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左一个右一个,不是边线就是底线。霍方鱼跃救球,起身慢了,后面一个球就直接追到背上。
明明眼神都没有停留在向野身上过,他心却里惴惴的。顾千潮手握球拍站在一米高的垫子上,偶尔沉声给出简短有力的指导和训斥时,有种睥睨天下的盛气和压迫感。每一个杀球都仿佛一声枪响,传入向野耳中纵然已经被削弱了小半分贝,他也还是会本能随之一抖,脊背生出一阵冷汗。
体育训练依仗肌肉记忆,霍方白皙的腿上密密麻麻布满被球击中的红印后,终于完成了一百个多球接杀零失误的要求,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场地上根本起不来。
可能是有些心软,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顾千潮居然没让霍方捡球,自己下了垫子,弯腰将球框拽了过来,将散落满地的羽毛球往框里盛。
不过捡了十来个球,身边就冲过来一道小影子,极速制动在他脚边,却又不敢用很大的声音,怯生生地说,“我……我来捡。”
顾千潮停下动作,微微转过头,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睨视了好几秒,冷不丁问,“你谁啊?”
这句话不凶的,算不上质问,没有责怪,可对面的霍方和旁边场地的仲纬还是将视线凝了过来,静静看向二人。
向野被问得一愣,没反应过来,手里捏着毛的羽毛球轻轻掉落在了地上。
忘了吗?
忘了也是正常的。他太微不足道,时常被人忘记。
向野顿了半晌,认认真真却难免怯懦,“我是向野,是,是这里的球童……”
顾千潮冷着脸,有力的手掌往向野胸前一推,将人踉跄推到一米开外的社交距离之外。
心里冷声发笑。
他惦记了这么多天,找了这么多天,以为是自己冤打了人所以孩子闹脾气,结果居然只是回家了一趟。
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以为他顾千潮是什么好人。
你如果想走,我不会强留你。
顾千潮坐在空无一人的队员休息室内,身后是几个小时前被挣扎忍痛的向野抓得凌乱无序的床单,床上只有一席半敞开的被子和微微潮湿的枕头。
黑夜勾勒出他犀利的轮廓,顾千潮整夜未眠,这一刻的眼神却清明如镜。
空旷的训练场地静谧无声,顾千潮回到自己的教练休息室里摸了一支烟,轻轻咬在唇间不着急点燃。......
空旷的训练场地静谧无声,顾千潮回到自己的教练休息室里摸了一支烟,轻轻咬在唇间不着急点燃。离开房间前,听闻窗外呼啸而过一阵劲风,席卷起粗粒的沙砾,吹落山间的许多野花,顾千潮又止步折回,从衣柜里捞了一件厚实的挡风外套拎在手里。
休息室、训练场、器材室、健身房、食堂、操场、医务室,顾千潮一处一处走过,走到他们曾经相约过的边门,走到了大雨滂沱的那晚,他将孩子捡回来的那个废弃墙角。
每一次迎接黑暗,心底那股不安的预感便又愈发强烈几分。
天色趋于敞亮,山谷地处的天际线翻出鱼肚白般的颜色。
这三周以来,每天都第一个踏上这片跑道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顾千潮在森冷的晨间空气中吐着白雾,深深往肺里压了一口。
向野走了。
从这些天的相处里,顾千潮明明已经很直接的认知到,向野内心对留在球馆做球童的渴望——
他为了做能够做球童可以毫不犹豫地放下自尊道歉,会可怜巴巴地拽着顾千潮的衣角说自己不怕挨打,更会努力而本分地记住顾千潮教过的每一个知识点,平板上的基础知识讲解视频,播放次数都高达几十次。
顾千潮没料到向野会离开,一声不吭得当没来过。
可转念一想,昨晚下狠手的是自己,说重话的也是自己。
“你如果想走,我不会强留你。”
与其说是给了向野自由选择的机会,不如视作是顾千潮为自己留的后路。
尤其是当顾千潮逐渐意识到,捡孩子不单单是有趣、好玩,看他乖乖挨在自己身边等候首肯的成就感,更是责任和承担,你有责任教导他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更有义务承担他所有错误和劣行带来的后果。
是顾千潮纵容向野每次都把自己吩咐的事情放到最紧急的优先级的,他自然应该承担向野因此而可能引发的矛盾,这没关系,顾千潮也在学习,也在长记性,但绝对坦诚和诚信是基本要求,这也是他无法退让分毫的底线。
才来几个礼拜就敢和他睁眼说瞎话,顾千潮一点都不觉得昨晚那顿惩戒过于沉重。倒是他一声不吭就负气而走,太欠收拾了。
向野消失五天了。
省队的训练如常,别人问起球童的去向,顾千潮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请假了。
可队员和助教排的球组,顾千潮却突然开始用不顺手。别人喂出的球,他又总觉得差这么一口气。如果训练馆外突然大雨瓢泼,顾千潮会下意识左右张望,想要确保那个瘦弱带伤的身影在自己视线可及的范围内,不会被淋湿。
到了晚上,场馆内任何突兀的声音都会惊醒睡眠浅薄的顾千潮,几番辗转后总是拎着手电下楼,像个尽职尽责的保安一样仔仔细细巡逻场馆。可那个削瘦、无助、孱弱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没有人若即若离地跟在他半米远的身后,用这世间最专注、唯一的眼神虔诚地看他。
由奢入俭的助教坐在地上捡球捡到脸都黑了,“顾导,小野什么时候回来啊,请假好几天了吧。”
顾千潮站得笔直,面色不善,“不知道。”
只有仲纬在他数不清的回复中嗅出递增的烦躁情绪。
等捡球的助教陆续离开,仲纬才走近顾千潮身边,双手插兜用手肘碰了碰顾千潮笔挺的脊背,“小朋友没事吧?怎么突然请假了?”
顾千潮微微皱着眉头,目光在自己断线的球拍上停顿两秒,语气平平地道,“我打了他一顿。”
仲纬倒吸一口气,诧异道,“就因为那天捡球的事儿?”
顾千潮不满仲纬语气中的轻蔑,对事情的严重性坚持己见,“撒谎不该教训吗?”
“那你也不能下这么重的黑手啊!”仲纬表情夸张,“你把人打成什么样了一个星期都起不来??”
顾千潮扭过脖子,看弱智似的看仲纬,“五十下至于吗?”揶完人又转过头,将拍线扯得一干二净,语气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讽刺,“是他自己挨完就跑了。没规矩。”
“能不跑吗?”仲纬耸耸肩轻笑一声,“人家兢兢业业当球童一个月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明明是球馆里的食物链最底端你还要求这么高,要他会这会那的,犯了错就是一顿狠揍。你要真看上这孩子想要收了他也就算了,什么名分也不给,凭什么让人孩子对你言听计从啊。”
顾千潮怔愣半秒,“什么收了他?要给什么名分?”
仲纬看向顾千潮的表情莫名其妙,“你不是想要教他打球才安排他来省队做球童的?”
顾千潮轻笑一声,眉梢轻挑,盛气外露,“我教他?他有什么资格让我亲自教他?”
仲纬张了张嘴,他一直认为向野是顾千潮今后想要安排进省队的孩子,提前让他来体验生活的,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认为,球队很多不明所以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顾千潮给的。
顾千潮看仲纬愣愣的,也知道他误会了,用半解释的口吻道,“他都没学过球。”
“哈?球感这么好你和我说没学过?”仲纬拍大腿嘲讽道,“我那天看见他一个人在角落掂球了,脚下都不带挪的,正反手交替可以掂百来个,这你和我说他没学过?你藏什么宝贝呢顾千潮!”
顾千潮后来认真回想了一番,可能是自己素来接触的都是国家队省队的专业运动员,能让他定睛多看两眼的动作,国家级健将是起步。
他确实没有过分在意向野的球感,甚至还会在向野喂球落点不精准的时候严厉地瞪他。可如今回忆起来,作为一个从未接触过这项运动的孩子,能混迹在省队的助教和队员中而不显违和,向野的球感可以说是绝佳了。
但又有什么用,顾千潮摇头,人品和道德素养缺失的孩子,是不可能在体育这条路上走得远的。
暮色四合,轻纱薄雾,细雨中的黑色迈巴赫穿过城市的灯红酒绿林立高楼,隐入绵延向上的盘山公路。后座的顾家父子西装革履、微染酒气,各自将目光落在窗外,缄默不语。
气氛微妙,副驾的助理小心翼翼侧头询问,“顾少今晚还回省队吗?需要回去的话,我让司机待命。”
顾千潮今晚被顾敬深叫回来参加一个体育界的私密晚宴,他已经有段时日没被顾敬深带在身边了,“昙花一现的落魄冠军”这个身份毕竟过于敏感,私密级别不够高的活动,顾敬深不敢轻易以第二天的股价为筹码。
顾千潮乐得清静,他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从小以顾家长子的身份被瞩目着成长,举止言谈也足够无懈可击、游刃有余。
妥帖合身的西装包裹下,顾千潮的气息更加威然了,“嗯,我回家取点东西就走。”
一旁的顾敬深突然抬起手,松了下领带,嗓音带着酒气熏出的沙哑,“你还知道那是你家。”
司机和助理都在,顾千潮只轻轻皱眉,姿态闲散地将一条腿交叠到另一条腿上,没有回驳。
磬湾府邸地理位置最佳的别墅二楼落地窗前,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在书架前踱步,顾千潮的目光认真专注,最终锁定在一本封面陈旧的相册上,食指一勾便将它轻巧抽了出来。
顾父顾母是商业联姻,先婚后也没能有爱。顾千潮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给顾家交的作业,也从未从作业的完成者身上奢求过任何母爱。顾敬深又是传统板正的中式家主,鲜少上镜,所以,相册里也没有阖家团圆的大合照。
但是,这本相册里留有顾千澄走失前为数不多的几张相片,顾千潮已经很久没有翻开过它了。
有婴儿时期的、满月酒上的、周岁抓周时,还有……
顾千潮在一页硕大的空白处愣住了,心中咯噔,他前后反复翻看,又回书架的夹缝里探寻,也没有找到记忆中应该存在于那一页的相片。
那张相片上的顾千澄应该已经接近两岁了,顾千潮牵着弟弟的手,站在门前盛开的槐花树前拍的合照。那是兄弟二人唯一的合照,也是顾千澄走失前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顾千潮带着相册冲进顾敬深的书房,语气不由自主焦灼,“爸,你动过这本相册?”
被突兀打断的顾敬深脸色微沉,十指在键盘上稍稍停顿,头都不抬地瞥了眼桌上的相册,惜字如金地回,“没有。”
“不可能。”管家是绝对没有胆子进顾千潮的书房随意翻看的,顾千潮提高音量,“千澄的照片从来都是夹在这本相册里的,谁都没动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少一张?”
不惑之年的顾敬深常年穿梭于名利场,还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色西装更衬出气质矜贵、威严。他漫不经心地讥笑一声,不答反问,“你回来就是拿照片的?不是忙得两个月都不着家吗,怎么有空拿你弟弟的照片悲春伤秋?”
“是你动的,对不对?”顾千潮定睛,漆黑的眸子沉沉看向顾敬深,声线微微颤抖,“你拿去哪里了?”
顾敬深终于停下手头的工作,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视线,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指腹在真皮座椅把手上摩挲不断。
眉眼中逐渐被冷调覆盖,不怒自威,“顾千潮,你确定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吗?”
顾千潮垂在身侧微曲的手指动了动,沉默地凝视顾敬深。
顾家家学深厚,母亲可以不管,但顾敬深自小对顾千潮的管教就甚严,只是近几年里顾千潮在外训练打比赛的时日居多,顾敬深也有意放手,像此刻这样搬出父亲的架子居高临下训斥他的场面已经很少出现了。
脆弱的命门被掌控,顾千潮只得冷漠地低垂下眉眼,如今的他还没有和顾敬书抗衡的资本,顾敬书手中握有的商业资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撬动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教练。
但会有的。顾千潮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顿了几秒,顾千潮尽力放缓声线,“态度不好是我的错。但我还是想知道,爸把这张照片放到哪里去了?”
顾敬深沉默地凝了他一会儿,直到确保顾千潮身上的每一寸气场都乖乖收敛起来,才说,“我说了照片我没动过,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千潮,你十八岁不是八岁,仗着我宠你也要有个度。你弟弟走了也这么多年了,人要向前看,成天拘泥于这些陈年往事,像什么样子。”
这晚,迈巴赫停在离开训练馆两条街的位置,顾千潮自己下车,沿街吹着江风走回去。
口袋里是顾千澄周岁抓周时拍下的照片,小孩儿的容貌日益变化,一岁和两岁的长相相差甚远,但顾千潮找不到更近的照片了。
抓周的小肉手还像藕节一样粗,顾千澄的眼睛睁得很大,眼底有光,亮闪闪的。如果他有好好长大,应该真的和向野的眼睛很相像,又大又圆,睫毛很长。
体育馆门口的炒面摊位陆续摆了出来,耳边是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音,沿街的塑料桌椅上坐满了人,顾千潮在熟悉的气味中顿下脚步,小臂抵着江边的栏杆,身体微微前倾,就着炒面的油香混合江水滚上来的泥腥味,点了一支烟。
他把去留的选择权给向野,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不着痕迹全身而退的人,但好像已经不太行了。
向野离开一周了,顾千潮心底的愤怒和莫名其妙早已平息,缓慢涌上心头的担忧和疑惑逐渐明朗。
到底是哪里来的孩子,又去了哪里,明明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顾千潮不点头,向野就是肚子咕咕叫了也不敢自说自话去吃饭,离开的时候又如此决绝,不吭一声,不留一点痕迹。
仿佛被触发敏感词似的,顾千潮沉浸的思绪突然被背后传来的议论声打断。
“那野孩子是不是好久没来了?这几天都没看到啊。”
“不来不是挺好的,之前听别人说那是顾导亲自带进来的亲戚,我还吓了一跳,差点儿以为咱俩摊上大事儿了呢!”
顾千潮没回头,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这两道声线,很快便想了起来,正是二队唐京尧手下被向野打得鼻青脸肿的两个小队员。
“啊?不是顾导亲戚吗?我怎么看他天天跟着顾导啊,上次来道歉也是顾导亲自领着……”
“哎呀不是——你想要真是顾导亲戚至于整天在外流浪吗,那顾导能不知道他是个小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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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千潮早就知道他在撒谎了。
………………
“向野,早上我问你的时候,是不是给了你信任?”
是。
…………
“但是你还是骗了我,对吗?”
向野抬起头,眸心一片执着的黑色,没有表情地看了顾千潮很久,才说,“嗯。”
“从早上我第一次问你到现在有至少八小时,你都没有想过要主动和我坦白。甚至刚才我反复询问,你还要抵赖。”
顾千潮语气越来越重,眼神趋于直勾勾的严厉,“在警局可以把警察耍的昏头转向,我教你捡球要先来后到时你答应的起劲,背后又是怎么做的。向野,你嘴里究竟有几句话是真的?”
...
………
“我他妈这么相信你,你从前染毒作恶我都可以既往不咎,给你吃给你住,忍着脾气好声好气教你,你还敢跟我撒谎睁眼说瞎话!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本来就是个没良心养不熟的狼崽子!”
可向野几乎被抵抗疼痛占据的大脑,又好巧不巧能分出一丁点别的心思。
一个声音在向野脑海里想起:原来他是这么看我的呀,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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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明和你说了!你这人怎么还赖皮啊?"
向野别过脑袋,不理会顾千潮探究的视线,“就是没说过,我没听见!”
男生扯开嗓子,“我说这么大声你还没听见啊?你是聋子吗!”
向野气得双眼通红,从地上窜起,卯起劲推人,血糊的手掌在男队员胸前留下了两个深色的手印,张牙舞爪,“你才聋子!你全家都聋子!!!”
顾千潮在向野凶猛扑杀的最后一霎那,冷脸揪住了他的小辫子。
“啊——”向野吃痛,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冲在了前面,脑袋却像是提线木偶被拽了回来,他嘴碎骂了一句,“woc谁啊——”
死鱼一样翻起眼睛,才看见脸色死黑的顾千潮。...
死鱼一样翻起眼睛,才看见脸色死黑的顾千潮。
糟糕,差点忘了。
向野堪堪站直,那点儿刚要萌芽的嚣张在短暂的几秒钟内被紧张和脆弱盖过。
顾千潮突然有点儿不想吃他这套了,刚才那干架的架势他尽收眼底,顾千潮严正怀疑如果自己拦截慢了两秒,这小疯狗就要扑上去咬人了。
顾千潮一言不语,拽过向野的手心摊平,当着吃瓜群众的面,抬手就给了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气头上的这一下不轻,堪比那天的一棍子。向野手心像扎了小针一样发麻,下意识蜷起手指往回缩。
顾千潮眼神一凶,没发话,向野就很识相地又把手摊平伸回来。
眼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怯意,睫毛细微地颤抖。
顾千潮定定看他一会儿,又没动手了。
“不是,顾导——这——”蔡宥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脑袋都有点短路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顾千潮大大方方任由他审视,拎着向野就往医务处的方向走,“别看热闹了,都训练去。”
冷隽的气场笼罩下,向野跟在顾千潮身后大气不敢出,一臂之隔的那个人好像带队出征的雄狮将领,穿梭在阴暗的走廊里快步前行。
“洗手。”顾千潮指向医务室角落的洗手台。
向野的洗手技能和他的洗澡技能并无太大差距,在顾千潮严格且略带个人偏好的审判标准里,都是需要看视频系统学习的。
被向野洗过的手仅仅是在快要干结的血迹外裹了一层水渍,就连粘在掌纹上的黑色沙粒都没能冲掉。
“洗手都要人教吗?”顾千潮脾气上头,拎起他的爪子就往水流里拽,向野被他锢住手腕拎得一个踉跄,顾千潮也不管,很用力地替他搓去手心的血迹,“你这是知了的手啊禁不起洗,不用力怎么洗干净?”
顾千潮口气中的不耐烦已经渐渐掩饰不住。
教过不要穿场地的还要穿,好声好气讲道理说不可以打人居然在他面前动手推其他队员,亲手帮忙洗澡还不够,洗手也不会。
向野咬着嘴唇,眼神低垂。
他其实分不清什么是干净什么是脏,不知道干结的血渍是脏的,就像他不知道那层套在炒面饭盒外的塑料袋也是脏的。
从前没人教过他,他也无所谓。
可现在有所谓了。
向野还是不想被顾千潮嫌弃。
医务室没人,江莱去吃饭了,好在鼻血已经不往外渗了,顾千潮又去找了块新毛巾扔给向野,让他擦脸。
这次向野长记性了,很用力很用力,把自己那张稚嫩的脸皮当牛皮纸一样搓,搓到脸颊处微微浮起一层红疙瘩才善罢甘休。
顾千潮坐在江莱的办公椅上,把向野拉近,摊开他被搓的通红的手,指尖点在他掌心,表情很凶地批评,“不要和队里的人打架,我不是说过吗?”
向野无声的扇了扇眼睫毛,委屈地瘪了一下嘴,“我没打架。”
顾千潮一巴掌又盖在向野手心!
“推的这一下不算打架?不算你先动的手?!”顾千潮厉声叱道,“我白和你说那些道理了向野,你是个子比他高还是力气比他大,你这细胳膊打得过吗你?!”
向野翻起眼皮,闪烁清澈的眼神坚定地反驳,“我打得过的。”
顾千潮:……
向野又补充,“来两个我也打得过。”
顾千潮怔了半秒,随即嗖的站起身,推搡着他怒骂,“那你去啊!现在去!打完就可以滚了,别再让我看见你!我是找你来跟我们队员打架的吗?!我这里是省搏击队吗!谁打架最厉害谁就可以横着走?”
临空罩下的怒意终于骂醒了向野,又或者比起顾千潮明显起伏的情绪,向野更在意的是他那句“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迅速眨着眼睛,压下止不住的恐慌,在大脑中迅速搜寻,很快捕捉到顾千潮教过他的,道歉的话要怎么说。
“对不起……对不起,教练。”向野汪起水雾浓重的眼睛,一眨一眨得很慌忙,鼻子吸了两下,又蠕下一道鲜红的血柱,“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顾千潮居高临下,目光幽深,紧紧盯住向野的眼睛。
每当向野慌神的时候、无措的时候、绝望的时候,顾千潮总能从他身上看见曾经稚嫩的顾千澄的影子。
那双溜圆有神、清澈也懵懂的眼睛,曾多少次辗转在顾千潮午夜的梦魇中。
可怜极了。
顾千潮捏紧拳,吞了口唾沫,抽过纸巾替向野擦去鼻前的血迹,小孩儿的脑袋被他擦的一晃一晃的,也不敢吭声。
顾千潮又觉得他很乖。
“五下。”顾千潮移开目光,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还有你不长眼睛穿场地的惩罚,也是五下。棍子在六号场旁边的凳子上,自己去拿来给我。”
向野揉了揉鼻子,低下头,细汗从额头冒出,确实乖巧顺从。
手背不由自主在尚且完好的屁股上蹭了两下,再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下取来棍子,向野也不敢再生出和顾千潮商量的勇气了。
向野正转身要出门,顾千潮却突然叫停了他。
“还有件事。”顾千潮眼神认真,“杨丘锐究竟有没有和你说,先去捡他们那片场地?”
向野拧着身子回头,一动不动,语气固执而强硬,“没有。”
顾千潮没有立刻给出反应,继续用平淡却严肃的目光盯着他。
向野就又明确地重复一遍,着急得乡音都出口了,“他没说过!”
顾千潮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他,相信这个会把最好的东西裹在怀里送到自己跟前的孩子,可方才的争执实在太过激烈,杨丘锐又不像蓄意栽赃。
“向野,我记得我和你说过。”顾千潮没忍住,再次强调,“撒谎在我这里是几乎不可饶恕的错误。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如果被我发现你骗我,这件事就很难过去了。”
向野抿了唇,坚定地说,“我没骗你。”
顾千潮轻微点头。
野兽将领的气质再次席卷,他冷声吩咐,“去拿棍子吧。”
疼痛果然是最佳驯化手段,挨过打的向野乖到不行。
去食堂的路上要经过一片花坛,花坛四周被膝盖高的一圈砖砌的矮围墙包围,向野平时总要跳上去走在矮墙上当走独木桥玩,今天却很乖的跟在顾千潮后面,低着头亦步亦趋。
“你在干什么,这么久才来?”傅云不满抱怨。
顾千潮看了眼屋内的另一人,答道,“在看巧虎。”
傅云不信他的满口胡言,随手抄起桌上的笔记本就扔了过来。
坐在傅云对面的男人震惊地看向二人,顾千潮很快求饶,笑着打岔,“师父,我好歹也拿过世界冠军,给我点面子吧。”
傅云想起正事,回过神来,整理一下已经很服帖的仪表,向对面的男人介绍道,“老吴,这是顾千潮,向野现在就是他在带着。”
“千潮。”傅云转向顾千潮,“吴警官是我们片区的户籍警,向野的事情,吴警官了解的不少。”
顾千潮成长的这十几年里也是顾家家业逐渐在国内国际蓬勃发展的十几年,他从小和父亲混迹于名利场,即便此刻身穿一袭休闲的运动装,眉眼一敛便轻巧退去少年气息,肃然正色地向吴警官问好。
简单寒暄后,吴警官顺势表明来意,“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主要还是想看看这孩子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一些比较特殊的……”
吴警官犹豫地看了眼傅云,得道首肯后又转向顾千潮,“比较特殊的生理情况,类似抽搐啊、发冷啊、恶心厌食这种反应。”
“都没有。”顾千潮没有完全理解吴警官话中的意思,疑惑追问,“向野是身体不好吗?”
吴警官否认,“那倒没有。”
“那您说的这种情况?”
吴警官坦言,“是戒断反应,他以前用过毒。”
即便从江莱口中了解到向野来自于那样的环境,顾千潮亲耳听闻,仍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虽然后山那一片这样的情况很普遍,但向野这孩子还是比较特殊的。”吴警官叹道,“家里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意义上照顾他,他继父就不是个东西,看他饿了就喂他冰毒,让他亢奋不觉得饿,他如果不想睡觉就喂他镇静药让他安静,慢慢也就染上了。”
顾千潮的脑子都炸开了,“这不犯法吗?”
吴警官摆手,“犯啊,那能怎么样?进去过,也强戒过,回来了又复吸。总不能一辈子关在里面,像他这样的人很多,都关起来的话纳税人的钱都不够造监狱的了。”
“那向野怎么办,任由他祸害吗?就是送去孤儿院也比呆在这种人渣身边好吧?”
吴警官摇头,“他还没达到孤儿的定义,去不了。你放心,这孩子聪明着呢,能养活自己。他继父发疯了他就逃,在外面没饭吃了就砸个商店、打个人、来省队翻墙偷个东西,被抓进来住几天,至少温饱能保障。”
顾千潮不知如何定义这种聪明,可提起上次的事,又不免想起这些天里他心中一直埋藏的疑惑和焦虑,“吴警官,上次向野在警局吞下的打火机——”
“没吞。”吴警官笑道,“我说他聪明吧,这么个孩子把三个审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骗得团团转,明明看见他塞进嘴里了,三人掰开他的嘴却怎么也找不到。可前脚把他放了,隔天就在转角的垃圾桶里找着了。你也要小心啊,别看他年纪小,不能当作正常人家孩子来看待的,在外面野惯了,贼得很,嘴里也很少有真话。”
“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也不要引狼入室了。”
顾千潮回来之后的情绪明显沉闷了不少,向野小心翼翼问怎么了,顾千潮静静看着他的脸很久,像要看到他的脑子里去,最终摇头道没什么。
那个蜷缩在雨夜里卑微的地护着一份剩饭的瘦弱少年,和另一个面色冰冷地将扫球器的把杆推向他人脑门的男孩交相重叠,让顾千潮难以分辨。
这股沉闷的情绪不仅向野能感受到,霍方训练都如履薄冰,就连最亲近的仲纬也忍不住问询探究。
仲纬等顾千潮第二次拒绝向野递来的拧开瓶盖的水,手肘碰了碰身边的臂膀,“你不是揍他了吗?怎么还跟孩子生气呢?”
顾千潮矢口否认,“没生气了。”
仲纬劝慰着,“小朋友而已,有争执有脾气,有自己的小九九很正常,你跟着生什么气啊。”
顾千潮眉心略略拧起,扭头看向仲纬,“什么意思。”
“就是很正常啊,你不是因为他撒谎骗人才生气的吗?”仲纬自诩很了解顾千潮,这人看上去偶尔给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但其实骨子里死板又自负,无法忍受欺骗,肯定会因为这种事情追究到底。
顾千潮面色冷峻,静静地问,“他骗我什么了?”
仲纬愣了两秒,瞥了眼远处向野别扭的步伐,反问顾千潮,“他没和你交代?杨丘锐喊他捡球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都到这份上了还跟你装呢?你不是因为这个揍他的啊?”
【仲纬助攻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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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烙在向野pp上的那两道檩子痛了足足一个礼拜,先是变红、变zhong,紧接着渗出青紫,一坐就疼。
导致之后的很多天里,向野但凡看见顾千潮手中的那根小棍,就如同一朝受惊的野猫般绕道而行,双手背在身后,似有若无地护着pp。
到了晚上顾千潮提着棍子来找他做总结,随口考他一些视频教学中提及的基础规则,向野就站得离他远远的,如临大敌。
顾千潮声线低沉,向野离得远了听不清,“啊”、“啥”、“什么”的让顾千潮重复,次数多了,顾千潮不耐烦。
“你究竟用心没?”语气一凶,脸色自然沉下来,更吓人了。
向野伸出食指掏了掏耳朵。
完了。...
完了。
又没听清。
“用……用什么?”向野眨着大光灯一样的眼睛看顾千潮,瘦瘦的一张脸绷得很紧,清澈怯懦,颤巍巍的。
顾千潮皱起眉,粗暴的将隔了三米远的小孩儿一把拉回来,关掉平板不断输出的噪音,问他,“你怕我?”
这次听清了。
昏昏灯光下,顾千潮侧脸轮廓凌厉,薄唇轻抿。
向野点点头,眼神回避。
顾千潮伸手在他身后弹了一下,“是上次打得疼了?”
向野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目光却是滞着的,隔了一会儿才启唇,“疼。”
“那以后不打你了。”顾千潮善解人意,把手里的平板扔飞碟似的扔到床上,无所谓地说,“学不会就学不会了,发球规则背不出也算了吧。我看路口小卖部家的孩子学习挺好的,也挺努力的,不知道他想不想做球童,我改天——”
袖口突然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了一下,祈求的、湿漉漉的话腔从底下传来,“不要——”
向野浑身僵住,汪汪的眼睛里漾出一圈圈的哀求和惊恐,摇头的速度从缓至疾,“不疼、不疼了……我学不会你可以打我,没关系的,我不怕……”
顾千潮心底早就浸出了蜜糖,可脸上仍旧沉着冷静,又拽又酷,伸出食指对可怜兮兮的向野指了指,威胁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学不会挨打挨罚,我拿棍叫你脱酷子的时候别跟我扭扭捏捏的!再给你半小时,发球规则记清楚了,去那边站着看。”
向野脸色“唰”得红了,微怔着张嘴,愣了两秒后才硬是憋出两个字,字正腔圆,“好的。”
后来,顾千潮往身旁一站,不用提棍子,向野自然而然就会肌肉紧绷。
这是向野第一次真正走进正常人的世界,没有被嫌厌肮脏,没有因为他的品行不端而被当作弃子,也是他第一次被教育、被训导,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敬畏之心。
他很认真,很努力,怕被说笨被嫌弃做不好,就尽力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到完美。
他骨头软极了,就算为这片屋檐、这份饭菜、这条狭隘艰难的通往正常人世界的道路,也能忍。
顾千潮带霍方练小球快三周了,还是没能达到他训练计划中三天就应该完成的标准。
助教都调侃说自己的职位受到严重威胁,因为向野甚至能站在小板凳上,给网前的队员抛球了,弧度和落点一致得惊人。
午休后容易犯困,傅云从办公室跑来训练场地巡视,不自觉被这抹格外消瘦的身影吸引去了注意力。
同样的瘦骨嶙峋,可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的旧伤逐渐淡去了,多的是曾经空洞无神的眼底里染上的坚韧和灵气。
傅云坐到顾千潮的场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肚,“这喂球你教的?”
顾千潮回过头,一副拽到有点招人嫌的模样,脸上写满了“老子就是最牛逼的教练”。
眼皮轻轻一拨,下巴似有似无得向上一扬,慢悠悠地回讽,“不然呢,自学成才?”
傅云用了点力踹他一脚,顾千潮绷着膝盖一动不动,转头就不理人了。
一颗羽毛球重量在5克左右,绝不是靠蛮力就能扔得远的,发力体系必须讲究方法才能喂出落点恰到好处的球。
半晌,顾千潮听见身后还算中肯的评价,“小孩儿球感不错。”
顾千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当回事。
孩子聪明着呢。
从零到一是一步,从九十九到一百也是一步,十八岁的顾千潮并不理解后者比前者要困难多少,他只在每天都看到向野的进步时感到开心,比教霍方开心多了。
尤其是——
需求开始远大于供应,当很多场地都要向野去捡球喂球的时候,小孩根本没有先来后到的概念,他会用天经地义的语气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我先帮顾教练捡。”
不远处的顾教练站得板正,头也不回,假装很忙没听见。
等向野捡完球了才把人招到身边,教育他要先来后到。
向野无所谓的点点头,没说话。
小朋友也奇怪,人家教练在他干完活之后还会揉揉他的长毛、揪揪他小辫子说谢谢,就属顾千潮最理所当然,水瓶没拧开要退回去,做裁判时忘记计分规则会被当场批评,捡球慢了就往屁股上踹,喂球喂偏了用棍子一指,比哈利波特的魔法棒还要好用。
可他偏偏最喜欢给顾千潮做球童。
球场是个讲究传承的地方,谁是谁的师父一目了然,球童的身上也带戳,所有人都知道向野是顾千潮家的孩子,大多数人也都由心觉得向野这种护主的心态有趣。
当然也就不乏少数人。
顾千潮没有以教练身份回省队之前,蔡宥俊代表男单教练组拥有绝对的话语权,顾千潮的回归对他是威胁也是压制,如今大大方方带进来一个球童,蔡宥俊的火便有了迁移之处。
“喂!小朋友!”蔡宥俊拦住了向野要跑向顾千潮场地的身躯,居高临下的看他,“怎么,还一个劲儿往顾导那里跑?三号场的球不收了?”
向野被拦住去路,只能扶着扫球器的把杆停顿脚步,仰头去看蔡宥俊和他身边的男单队员,少年身着深色训练服搭配不到膝盖的短裤,仰着下巴傲气凌然。
向野声音冰冷,看人也不用正眼,“我先帮顾教练捡,等会再回来。”
蔡宥俊轻蔑地勾起嘴角,“我们队员半小时前就和你说三号场要捡球了,顾导那里才刚打完,着什么急。你们顾教练没教过你做事需要先来后到吗?”
向野哪懂什么先来后到,顾千潮教了他也学不会、不想学,他只知道那天顾千潮捡球捡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更何况,向野转了转眼睛,看向蔡宥俊身边的少年,“没人和我说过三号场说要捡球。”
少年登时睁大眼睛,指着向野高喊道,“我说了!我早和你说了!你别装傻好不好!”
向野面色冷然,低垂的目光幽幽,不反驳也不说话,面无表情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蔡宥俊拽住向野纤细的胳膊,脸色板了下来,提高音量,“诶!跟你说话呢!我亲眼看见小高跑来和你说的,小朋友不能撒谎,这是品质问题。”
向野听力不好,视力却惊人得锐利,余光里能清晰看见顾千潮被吸引来了目光,转过身来定定看向他们的方向。
顾千潮这一眼看到的向野,和那天晚上汪着眼睛拽他衣角说“你可以打我”的向野判若两人。
向野始终很冷峻,出格的情绪一点没有写在脸上。他是在社会边缘摸索着艰难长大的孩子,对剑拔弩张的正面冲突没有任何畏惧,“那你想怎样呢?”
小队员率先命道,“去给三号场捡干净啊,现在就去!”
向野迎上对面强势的目光,淡定的拒绝,“不去。现在我要先去给顾教练捡球,你着急你就自己去捡。”
“你!”少年被噎得一口气没透出肺里,脸涨得通红,气得耳朵都要冒烟了,他从上至下打量向野,愤愤道,“顾教练什么眼神儿啊怎么选上你做球童的啊!你是脑子不好还是心眼坏啊!”
向野眼皮轻轻一弹,握住扫球器把杆的手往外一推,实心的金属杆直直向蔡宥俊身旁的队员倒去,在他耳边掀起一阵风,仅仅距离他鼻梁骨几厘米时,又被向野伸手拽住。
他冷冷开口,“牙齿会打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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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齐修格拉过楚思凛的手心,仔细看了,道:“哥哥替你上药。”
红肿疼痛的掌心,被敷上了清凉透明的药膏。
楚思凛手上疼痛稍缓,他于沙发上落座,极速飙车带来的兴奋和被修格斥骂惩戒的情绪,在他心里相互冲撞,竟衍生出一股疲惫来。
他抬头看修格,轻声道:“别今晚打我,行吗?”
齐修格没有答话。
楚思凛道:“我明天是没有重要工作,但我大老远开车过来,就是让你打我的吗?”
齐修格道:“宝宝,好好说话。”
这种压迫感。
楚思凛气自己没用,他压低口气道:“我明天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齐修格亲了他一口,心爱之人的唇软和湿润,修格唇角微扬,道:“飙车气完我,心里就想......
齐修格亲了他一口,心爱之人的唇软和湿润,修格唇角微扬,道:“飙车气完我,心里就想着出去玩是吧?你是真没有反省。”
楚思凛心想反省什么?我的技术可从未失手过。
齐修格道:“晚上自己来领罚,哥哥就答应你明日出门。”
楚思凛不愿意,道:“罚过了,我还出得了门?”
齐修格道:“你需要一点睡前教育,懂了?”
楚思凛无语,这是趴着挨巴掌的意思。
总之,都是挺丢脸的事!
“行吧!”楚思凛道。
晚上
楚思凛在巴黎买了一处居所,他不爱奢华大宅,只买了一幢带有青翠绿草庭院大露台的房子,房子地点很好,在有大片绿地森林的16区,治安极佳。
居所大概有十来个房间,比起齐修格的巨大古堡,这屋子可谓是小巧温馨了。
齐修格工作到八点多方回。
碧绿草地的庭院里,有着一方小池塘,池塘旁边卧了一只打瞌睡的小狐狸石雕,是思凛在旧货市场买回来的,没有花多少钱,摆在院子里却盎然生趣。
这个家里,只聘任了厨师却没有管家。
因此等门的人,通常是思凛自己。
然而,齐修格今天是不作此奢想了。
一进门,客厅的灯亮晃晃,然而厅里并无人影。
齐修格苦笑,思凛小青年下午时就从他办公室里飞速离开,晚上估计也不会有好脸。
就连思观都曾笑着打趣他这个老爸,“太凶的老男人是没人爱的!”
齐修格打开一楼的大卧房,房门打开后,思凛穿着居家服随意坐在木地板上,地上是立着的pad,pad里发出嘈杂声响,思凛正对着荧幕在笑,显然是开了视讯。
“凛凛。”
楚思凛抬头看他,笑着把pad朝他的方向转去,道:“可乐,快跟爸爸打招呼。”
荧幕的影象很清晰,金黄色的猎犬抬起牠的爪子,傻傻的在那边挥呀挥。
齐修格心道这真是只傻狗,但是看着可乐欢快汪汪汪的样子,身上的疲惫竟减轻不少。
楚思凛道:“餐厅桌上替你留了煲汤,哥哥喝吗?”
齐修格道:“喝。”语气淡淡,但心里是高兴的。
他自去餐厅喝汤,桌上一碗姜丝鱼汤,掀开碗盖后汤还留有余热,显见用心。
楚思凛素来心软情长,而齐修格向来心硬似铁,却实在爱思凛这样的人,真爱得很。
不定時更,願意的點點,
午后的科室群内热闹非凡,护士长边晒图边呼唤大家去休息室吃点心。季杭随手点开,而后便一个激灵起身,将电脑边排成一列的三个空咖啡杯尽数捧起,倒去冰块水后才扔进垃圾桶。
洗完手出来,敲门声便适时响起。
“师兄。”垂首帖耳,十年如一日的恭恭敬敬。
只是——
颜庭安听闻那嘶哑嗓音后,旋即撤下温婉笑意,语气染上严肃,“你声音怎么回事?”
季杭失声了。
过去一周,他连续替安寄远出了三个门诊班一个急诊班。安寄远的屁股情况实在叫人堪忧,骄傲如他,在木质板凳上放坐垫绝对是万万不肯的,硬着头皮过一次门诊,先不论投诉量骤增是不是因为太疼,下午便是高烧......
过去一周,他连续替安寄远出了三个门诊班一个急诊班。安寄远的屁股情况实在叫人堪忧,骄傲如他,在木质板凳上放坐垫绝对是万万不肯的,硬着头皮过一次门诊,先不论投诉量骤增是不是因为太疼,下午便是高烧不退。可即便如此,也还是熬夜将那十七个手术方案赶了出来,字里行间都带着滚烫的火气和攻击性,叫季杭哭笑不得。
科室里的职能安排,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安寄远空出来的这个坑,自然要有萝卜来补。
季杭至少七八年没出过普通门诊了。普通门诊不似专家号是全预约制,当天前来看诊的患者,听说今天出诊神外门诊的是平日里专家门诊一号难求、挂号费上千的季主任,赶集似的来薅羊毛,看诊量是平日里的三倍。旧大楼的环境嘈杂,季杭身边又没顺手的学生维持秩序、筛查问诊,沟通交流全靠吼。几天下来,嗓子哑得火辣辣。
整个喉咙被颜庭安从外头一摸、压舌板一探,都是硬邦邦的,连淋巴结都肿的跟教科书似的。
“吞咽疼吗?”颜庭安问诊。
季杭老老实实点头。
“没有完全失声吧?”
季杭嗯了一声,憋出两个字,难听至极,“没有。”
但也差不多了。
晨会时面对安寄远的提问和建议一声不吭,确实不是安寄远心中所认为的冷战和摆架子,实在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看来小远邮件里写得是客气了,你还有很多惊喜瞒着我。”颜庭安在办公桌后头立定,替季杭简单看诊后才从惊吓中缓过神,笑意逐渐爬上嘴角,“跟标兵似的杵在门口干什么,过来,我们算算账。”
季杭像个初次来到领导办公室不知所措、无所适从的小医生,垂头丧气向前,嗓子又哑又沉,“师兄别逗我了。”
书桌角落的牛皮纸袋依然健在,以强迫症友好的角度紧贴桌角放置,里边的文件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季杭当初草拟的处分决定书,早已碎成八瓣安详躺在纸袋上——安寄远当初撕成什么样子,如今还是分寸未变。风没有将它吹散,季杭也没有拿起来看过一看。
颜庭安抬抬下巴,明知故问,“这怎么回事?”
这些天进出季杭办公室的人不在少数,却并没有人敢以这种姿态询问,唯独颜庭安开口,季杭不得不答,皱眉忍下喉咙口的刺痛,“被狗咬的。”
颜庭安抬头看他一眼,没什么情绪的模样,季杭却赫然紧绷起神经。
完蛋。师兄要生气。
“安寄远人呢?”
“有手术。”
颜庭安命令,“晚上让他来家里吃饭。”
“他这几天都要应酬。”季杭但凡开口说话,便是从嗓子眼一路疼到心口,肿胀不堪的声带像被刀子扎过一遍,刺啦啦的疼。更不用说听者,入耳都觉得膈应,嗓音得像隔着一层砂纸。颜庭安越听越恼火。
季杭杵在原地,无声抗议。他是气安寄远不知好歹,但要把人交到颜庭安手里……那毕竟是自己亲弟弟,小命还是要保的。
“就为了那个优秀住院医评比,他还要花多少力气在上面?”颜庭安风轻云淡地告状,“昨天下午公布的参赛细则也是他做的妖吧,十几年来都没有任何创新的赛制,头一次需要住院医的带教老师一同参赛,我看他恨不得直接把安寄远三个大字打在那孩子旁边,生怕人家不知道那是他安大主任的学生。”
季杭听,眉头也蹙得更紧,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撕了他的处分书不说,这臭小子居然打着发烧休假的幌子,小动作搞得愈发明目张胆。一边试探他愿不愿意从轻发落周以宸,一边已经为周以宸参赛铺好了后路。
“他那学生叫什么?”颜庭安靠在桌边,一副盘问的姿态,“你不愿意自降身份去查,我帮你查。”
“不用——”
季杭半个音节没落地,颜庭安便已经抽出那份碎成八瓣的处分书,倒转一百八十度读出声来,“周以宸?”
颜庭安嘴角噙笑,眼神却泛出犹疑,“这名字,还真有点熟悉。”
师兄弟的交流并不算愉快通畅,季杭本就话少,嗓子坏了,便更显得惜字如金,半天砸不出个声来。颜庭安离开时,甚至能明显感觉到怒意,哪怕脸上还是笑着,举手投足间却锋利如刀,瘆得季杭恨不得立刻将安寄远发邮件的爪子抓来抽成猪蹄。
颜庭安开车,中控台上的液晶荧幕间隔三五分钟就发出提示音:
「师兄,我等门诊下班就去开点消炎药。」
「小远是跟我怄气,过两天我找个机会再揍他一顿就安生了。」
「师兄不用在周以宸上耗费太多精力,应该不是个坏孩子,只不过有点心眼。」
「让小远长长记性也好。」
「替我向阿司匹林道个歉,下次不给吃了,对不起。」
红灯停车,颜庭安终于拾起手机,手指飞舞,酷酷回复了一个字:「喵。」
安寄远下手术后有个习惯,尤其是困难或时长偏长的手术,做完后习惯先跑去季杭办公室,去拿柜子里的旺仔牛奶喝。当然,比牛奶更甜的,永远是季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吝啬夸赞。
可一连好多天了,牛奶见底,冰箱里的冰淇淋也没人给他添库存,听闻科室里同事说颜庭安来过,居然都没给他带最爱吃红豆沙?
安寄远快委屈死了。
他坐在会客的沙发上,捧着季杭扔给他的做过详细批注的手术方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更严重的是,季杭好像这两天都没跟他当面说过话。
“我今天要出去吃饭,不顺路,不送哥回去了。”安寄远气冲冲道。
季杭敲击键盘的手都没停。
“安泽没人接。”安寄远跟翻黄页似的翻着手里的一沓方案,“要不我晚上吃完饭再去接他,反正他跟幼儿园的保安室大叔也很熟,就是晚上会降温,还会下雨,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冷。”
季杭顿了顿手,看他一眼。
安寄远被看得心跳停拍,pg也有些麻,躲闪脑袋,“以宸这几天很辛苦,几乎没有回过家,每天下班就泡在练习室做脑室穿刺,我带他去吃点好吃的。”
季杭彻底从电脑前退开,双臂抱在胸前,眼神冷得跟一把冰刀,直直射向安寄远,依旧一字不言。
“哥……”安寄远战术盯地板,“那个处分,真的没有余地了吗?”
季杭霍然从椅子上起身,朝办公室门口走去直接拉开门,以送客的姿态一本正经把安寄远轰走。
安寄远:委屈死算了。
【点彩蛋看安泽x可怕的大伯】
这一晚,安寄远就像是长在了床上。
下午等季杭回来那会,根本就没有睡沉,办公室外的门一开,那双佯装乖巧的大耳朵便不动声色竖起,收拢季杭一步一履间的气息与心情。紧接着,仿若豁达无畏地享受季杭替他盖被子、挑盒饭里的玉米、耐心对他说理、容忍他试探性的顶撞,心里实则门清——
这是按照惯例,先将他迷得神魂颠倒,再被揍到怀疑人生。
当着面可以悉心教导是一回事,他终究是老师,需有作为引路者的姿态和从容,可关起门来独处时,安寄远是有一阵子不想再看到这个名字、更不想......
当着面可以悉心教导是一回事,他终究是老师,需有作为引路者的姿态和从容,可关起门来独处时,安寄远是有一阵子不想再看到这个名字、更不想听他叨叨了。
周以宸愣愣盯着熄灭的手机屏幕,终于在身边男人的嘲笑中放弃再次呼叫。呛鼻的烟雾迎面刺痛他的眼睑,为本就充血泛红的结膜更添几道纹路。
“呵。”嗤笑声意料之中地传来,“还以为你真长什么本事了,攀上神外的安家兄弟。”
周以宸抿唇,门齿噙住下唇,力道由轻渐重,“老师应该是在休息,他很久没好好睡觉了。”
“别给自己找借口。”男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与立在寒风中却只着破旧刷手服的周以宸格格不入。
医院角落里的废弃实验楼不被监控覆盖,他将烟头随手掷在墙根,亮到可以清晰映照出周以宸窘迫神情的皮鞋在上面碾了碾,“周以宸,我劝你认清现实,早点回你的大山里去,少在我眼前碍事。我爸妈最近正为入选常委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他们的手段你没领教过,在这种节骨眼,真被知道你非但在我面前晃悠,还有留在B市的心,那你跟你家老师,都没好果子吃。”
“你爸妈?”周以宸瞪眼,颈边的青筋逐渐清晰,那双犀利的眼眸与他在安寄远跟前的小绵羊模样截然不同,他咬牙切齿道,“你是说,当初拐卖人口的’人贩子’吗?!”
男人的眼神骤然冷了,没有纠正周以宸的话,只掺杂不屑,“是那个女人自己把我卖了。”
周以宸赫然炸毛,他紧紧攥住口袋里的魔方,吼出毫无意义的争执,“那是为了你能吃上饭!不然我们两个都得要饿死!!”
男人一巴掌呼在周以宸后脑勺,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少他妈叫唤。她怎么不把你也卖了,让你也他妈从小过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生活!”
周以宸不理解,“这样的生活怎么了,你能成为如今的你,还不是因为妈把你卖给了个好人家吗?”
“呸!放屁!”
他撇了一眼坐在身后的住院医,实在忍无可忍,按下接通。放到耳边,不出一声,更没有半句问候。
“哥。”安寄远没料到季杭会接,身后猝不及防一抽,疼得两眼空白,只能挤出一句废话来,“哥在门诊啊。”
手机听筒里鸦默雀静,季杭明显不欲发出一点声音。
安寄远又厚着脸皮说,“哥辛苦了,哥回科室吃午饭吗,我点外卖。”
季杭没有理会。
安寄远无法再装傻,“哥,我是想问问,我可以上药吗?”
……
季杭仿佛死了。
安寄远只能叹气,腆着脸道,“哥现在脾气真大,药也不给上,我起床就疼得直接从床上摔下来了。”
季杭呼吸明显加重,估计是被气到了,一字一字往外蹦,“起来不知道要干什么吗?”
他没有自虐到拖着这幅残喘的身躯去罚站,但季杭桌角那份昨晚并不存在的牛皮纸袋,还是吸引了安寄远的注意。
打开,周以宸的处分决定书上,是季杭遒劲而略微潦草的字迹——
扣除三个月绩效奖金;即日起,取消一切评优参赛资格;无特殊情况,轮转结束后不予留用。
这算什么?
他对周以宸,确实有私心,私心在于安寄远很理解,对生长于一个畸形而不幸的原生家庭的孩子而言,曾经切实有过的丝缕温暖,都会成为自己生命中永远不可能忘怀的光和热,长大了成熟了也愈发独立了,却依旧无法抑制本能,向儿时最最柔软的记忆靠近。
然而,这件事到如今,也不单单是关乎周以宸了。安寄远挨了这么没脸没皮的打,被季杭口口声声一句句“尊重你的处事方式”哄得心甘情愿,又被关乎医疗安全的底线和原则批得狗血淋头,如今很少再有需要求之于季杭的事,亲自踏碎尊严却也换不来那人分毫的妥协。
于是。
【点击彩蛋解锁男人永少年的远崽】
长大还真是一不留意就再也追不回的事,稍纵即逝。
如今的季杭,多怀念当年那个明明知错了还要挨罚,憋着个嘴角,每个细胞都写满委屈、却偏偏不敢承认委屈的安寄远。
你说现在?
现在的安寄远——
知错是什么?
他安寄远怎么可能有错。
季杭刚走进会议室,就听见安寄远大放厥词:“市级规模的大型评选,本来就不该有学历歧视,评优秀住院医,又不是优秀研究员,是谁说本科学历的住院医一定比博士要差?”
倒是安寄远这句话一放,将事件定性在“学历歧视”,大家都不说话了。季杭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眼皮都没抬,却将手里的会议资料翻得哗哗响,他淡淡接了安寄远的话,“确实没人这么说过,你想多了。”
安寄远拧着眉,没再说话。
上午是住院医集中培训,下午上了两台手术,赶在下班前参加科室例会,会议结束后少不了去病房看几个昨天手术的患者,安寄远的一天满满当当的,昨晚还和医务处的人大战到凌晨两点。更不用说,明天开始季杭就要出差十天,自己的手术量也急剧增加,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撞季杭枪口,被揪去办公室挨上几下。
于是,王主任发言,安寄远乖的像个第一天进科的实习生似的。直到会议临近结束,住院医评优这一话题不得不作为最后一项议程被拿上台面时。
“上面通知,我们每个科室先上报三个,然后再由医务处统一决选,最后会有五位住院医代表整个B大附院参加全市的初评。那正好,我们三个组,每个组一个,你们自己商量一下,周五前报给我。”
安寄远在皱眉,“按照什么方法在科室内选择?”
科室内就这么几号人,还要怎么选?难道还组织一场答辩,让忙到恨不得飞起的主任们都坐下来投票吗?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历年都是病区主任决定,这次也一样吧,大家有什么异议吗?”
安寄远下意识捏了捏拳头。
回忆他参评那一年,和季杭的关系已经不算秘密了,季杭作为A组的病区主任,点名推安寄远,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做临床的,实力有多少,一起共事的医护团队们都心知肚明,谁操作最干净利落、谁基本功最全面扎实、谁抢救最临危不惧。
当年众望所归的优秀住院医安寄远如今长成了副主任医师,在职称上和季杭平起平坐,可行政级别上,季杭依旧是他的病区主任,依旧能决定本组内推荐谁去参加评选。
在他千辛万苦、动用关系修改了初评参赛资格后,安寄远严重怀疑,季杭不揍他一顿,很难顺了他的意再把周以宸推上去。
“有异议。”安寄远刻意无视对面季杭灼热的目光,质疑道,“从这次的最低学历规则改变上就可以看出,不管从哪个层面来看,评选流程都在不断优化,以确保公平公正。那么在本科室内,应当如何确保病区主任不偏袒、不徇私,真正做到择优推选?”
这话问得尖锐极了,几乎就是在影射病区主任趁此机会,滥用职权、假公济私。安寄远所在的病区是哪个,是A组。A组的病区主任又是谁,是季杭。
可季杭偏偏是最不要紧的人物,他知道安寄远的意图、明白他的私心,甚至很快就品出了他话里的挑衅。然而在座的,还有其他两个病区的病区主任,这话说的,就跟个二十三岁的愣头青似的——
该打。
“这……”王主任无奈向季杭投去求救的眼神。
季杭顺势就笑了,“这问题提得很好。”
安寄远:……
到底是多吃了五年饭。
“老师。”他只露了一颗脑袋,晃了几下,“早上不好好听课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啦,还有题没答对也是我错了,我下次一定认真审题。”说完,还傻呵呵笑了两声。
安寄远也是有独立办公室的副主任了,他从办公桌后抬头,问:“是审题失误吗,课前资料都看了?”
周以宸微微愣了下,随即扬起脖子,不掩骄傲,“看了啊,三百多页都看完了,老师不夸夸我吗?”
安寄远并没有接话,只往椅背上随意一靠,“怪不得闲得上课都要带魔方,好玩吗?”
门板上的脸瞬间笑开了,憨憨笑了会,却发现他老师脸上并没有一丝笑意,只能可怜巴巴也耷拉下嘴角,安寄远隔开一个房间的距离,都能看见他睫毛颤颤巍巍地上下扑腾。
话说得又真诚又忏悔,“我错了。以后不了。虽然还是好玩的……但是……反正以后不了的。”
安寄远挑眉,“以后都不玩魔方了?”
周以宸一噎,小声确认,“老师不准了吗?”
安寄远回复的干脆利落,“不准。别再让我看到。”
周以宸不情不愿地“啊”了一声,再次向八抓鱼似的粘在门板上,“准吧?准吧老师……别不准啊。准吧准吧老师……”
安寄远有时会想,倘若他有周以宸三分之一的会说话、会撒娇、会示弱、会展示乖巧,那有没有可能会少挨点打?
哇塞!脑洞瞬间开了!
假设——
假设他在季杭给他布置任务时说:“哎呀,我可没那个意思哥,我知道错了的,哥你别生气啦,我是小孩子不懂事,做事没轻重磨磨唧唧还心眼多,你就别跟我计较吧?你再生气我就快怕死了,你要一直这么凶我可怎么办。下次一定改,不不,这次就改了,就这次。别生气吧?别生气啦,笑一个吧?”
季杭会是什么反应呢?
安寄远盘腿坐在沙发上,吸着牛奶,狠狠一个抖机灵!毛骨悚然!
“发什么呆?”季杭在办公桌后看他,水笔笔端重重戳在桌上,“奶坏了?”
安寄远回过神来,迎上季杭冷冷的眼神,像是被一盆冰渣子浇透了似的,这还用假设吗?安寄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季杭一脸面无表情地将他揪去护士台,“喜欢撒娇就站这里,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百遍,值班护士没听见的倒扣。开始。”
安寄远甩甩头,警惕地看向季杭,“没,我在想事情。”
他可目光呆滞眼向前方愣了足足有十分钟,季杭是真的好奇日理万机的安寄远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呢,“想什么?”
安寄远将牛奶嗦了个精光,放下盘着的腿来用脚掌找拖鞋,“想,早上哥叫周以宸出去都说什么了。”
季杭叫周以宸出去的目的,当然是不会告诉安寄远的。
时过境迁,原来那个自己一手护着训着、紧盯着成长起来的住院医师,如今也成了别的孩子眼中向往敬仰的老师。哪怕不再能像曾经那般一口一个“小朋友”随时抓来欺负,但安寄远在季杭心中的位置不会变。
不论他是学生还是老师,是住院医还是副主任,他总是最重要的。
季杭今天的问话不多,更重要在于观察,他需要观察并归纳:在这件事中,周以宸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有没有一丁点推波助澜、暗示安寄远助他一臂之力的意思,是不是把心机耍到不该耍的地方了?
这些事,安寄远可以不去想,但是他做哥哥的,不能不替他把关。
“说什么你不知道?”季杭眉尾轻挑,“不然你拿着家法来问问我,看我是不是会好心告诉你。”
哥还会开玩笑了,虽然还是木头似的玩笑。安寄远笑笑,压根没接话,甚至在将牛奶盒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嘟囔了一句,“你喝我巧克力奶了啊。”
季杭瞪他,下巴往里间紧闭的房门一指,“要不是你侄子在,我能忍住不揍你?”
季杭从明天起出差,等他回来没两天,席鹤还要出国,安淮长大了些,每天放学来医院里做作业到底学习环境不够好,于是,席鹤的父母便被接来B市暂住方便带孩子,下午刚到,晚上一起吃个饭。
席父席母很喜欢安寄远,每次吃饭过节总要叫上他们家一起。安淮也很喜欢小叔,因为他每次被季杭训到怀疑人生时,小叔总是能给他安慰。
安淮左手边坐着席鹤,右手边就是安寄远,倒是离季杭隔开了好几个座位。小朋友哪里会知道,从医院出来前,季杭因为他好多天没背单词,唬下脸来教训他的那几句压根就是父亲扮黑脸的手段罢了。和小叔笑嘻嘻凑着脑袋说了好一阵悄悄话,被季杭不算犀利的眼神淡淡一瞟,安淮就老实地缩回脑袋,坐得端端正正,手扶着碗挖鱼肉吃。
“跟你小叔说什么?”季杭随口问。
安淮抬头,一脸天真,手指扣着桌布,讷讷道,“就说,两道题不会来着。”
季杭皱眉,语气忽而重了些,“说话就说话,撒什么慌。哪来的习惯。”
安淮一蔫。闷头就不说话了。愉快的餐桌气氛上悠悠飘过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席鹤瞪季杭,两位老人家倒是不介意,尤其席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后,笑得满脸慈祥,“小淮也跟寻寻似的,这么怕季杭。过年时小杭来家里,寻寻都怕得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寻寻是席鹤弟弟家的儿子,跟安家血统族系中的孩子们完全两个风格,又正逢顽皮年纪,上蹿下跳闯祸顶嘴无不精通。大概是季杭真的长得凶,从小看到他便能生成天然的畏惧,自从上次跟席鹤动手被季杭拎进房间一顿揍得声泪俱下后,就更加害怕了,几乎不敢与季杭处在同一空间。
席母有意无意看了眼跟安淮一起喝胡萝卜汁的安寄远,笑的更乐了,“小淮怕爸爸也就算了,季杭长得就严肃,寄远也那么怕啊?”
被如此一评,安寄远好久都没红的耳朵突然就烫了。他亲儿子可就坐身旁呢,他怎么能怕呢?
安寄远用热毛巾擦了下嘴,说,“我才不怕哥,哥很讲道理的,从来不乱凶人。”
本是玩笑,被如此慎重地接过来纠正,满桌人都愣了一下,更显得他此地无银得厉害。可满桌都是大人啊,都是情绪管理极佳的成年人,唯独两个小孩——安泽没懂,安淮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两小朵白色的鱼肉。
季杭脸色蓦然一沉,眼神里的严厉便不加掩饰,安淮吓得筷子都抖落了,下一秒就要迎着季杭的目光站起来,肩上却被安寄远轻轻一压。
“笑什么笑,没点儿正形。”安寄远笑骂。
季杭没打算追究,只不过看安淮每次跟小叔在一块,总能不知不觉玩疯了,他正经惯了,习惯性压一压。安寄远了解他哥,安小淮却不知道,还以为父亲真的因为那上古时期的几个单词,要跟他较真儿。
安淮天真的打出一个问号。
点心是韭菜盒子。他小叔不吃韭菜啊。
“快点儿。”安寄远捅了安淮一肘子,“你爹吩咐的,楞什么呢?”
韭菜盒子做得精致,四四方方的真成一个盒子的形状,一颗炸的金黄的虾仁扮作盒子的纽扣,镶嵌在侧面。
席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寄远是不是不吃韭菜?”
于是,不吃韭菜的寄远明明吃得可香,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嘴里塞。趁下咽间隙抬头,无奈回复,“我这不是犯事了吗,我哥整我呢。”
聚餐进行到尾声,季杭走出包间去结账,安寄远屁颠屁颠跟了跑出门,在服务台边压下季杭的手机,笑道,“哥,我来。”
季杭没争,静静看安寄远掏出手机输密码,等他捣鼓完,才终于露了点笑意,“心虚成这样?”
这次的评优修改事件,季杭至今都没要他解释一句。
别说这顿饭才值几千了,就是上到五六位数,安寄远也不至于以为他可以用金钱收买他亲哥。不过,安寄远也并没否认,只问,“哥明天几点的飞机?”
兄弟二人并肩,从服务台走回包间,同样是深色的衬衫平平整整箍进西裤,同样微微侧头同身边人说着话,气场相当,举止默契。服务员捧着托盘经过,安寄远就很自然地拉过季杭,将哥哥往里面扯了扯。
“不需要你来接。”季杭摇头,“你别找打就已经是给我减轻工作量了。”
还是绕到了这事上来。安寄远一笑,“像是我多想挨打似的。”
季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安大主任,你心里有数,最好是不想挨打。趁我还懒得计较的时候,把你自己的态度理理清楚。你怎么带学生是你的事,但你一直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要是敢碰,我们就好好算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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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想小硕子没,彩蛋有三十多岁的小硕子日常
最近太忙太累,工作和生活上的压力都挺大,啊,还好有文可以写。
明毅这一失踪可谓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赤炎的一部分堂主本就对徐朗不肯将明毅丢到刑堂的地牢里这事颇有微词,而今连人都丢了,更有人暗指徐朗该不会跟江淮是一伙的吧,俩人之间或许有什么猫腻,故意搞出这些事,将大家耍的团团转,其实是想借着江淮的手清洗赤炎内部一些不服徐朗决策的元老。
暗夜派出去的人在附近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将明毅找回来,徐朗心急如焚,一方面气明毅乱跑,更多的是担心他的安全,毕竟眼下不管是江淮的人还是赤炎的人找到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书房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宁俊站在徐朗身边,看着他这一副急的团团转的模样,也不开口劝阻由着他摔东西发泄。
云墨未影皆跪在地上,各自身上都......
云墨未影皆跪在地上,各自身上都带了几个脚印,看上去颇为狼狈,低头向徐朗请罪:“是属下无能,请家主责罚。”
徐朗冲着俩人吼道:“责罚?责罚你们两个有用吗?毅儿能找回来吗?”说完徐朗似是不解气,抬腿又就给了未影一脚:“你是废物吗,怎么看的家,那么大一个孩子不见了你不知道,哪天家里进了敌人了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真是要你何用啊!”
未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喊着属下该死,徐朗接连踹了他好几脚,转身坐回到沙发上,点了根烟大口大口的吸着,很快一支烟就抽完了。
宁俊见他开始静了下来,才出言劝慰道:“你也别着急了,暗夜大部分人都派出去了,一定能找到的,而且看情况明毅也不像是让谁绑架了,明显是自己离开的,他自小跟暗夜生活有一定的生存能力的,所以别太担心了。”
徐朗眉头紧锁,食指弹了弹烟灰,一根烟掐灭在手里:“我知道他是自己离开的,可我怎么能不担心啊,眼下这个关头毅儿突然离开别墅,万一......外面很危险的,这孩子,好好的乱跑什么,不是跟他说过别出去吗,为什么要离开呢,到底发生什么了?”
未影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处于极度烦躁的徐朗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挥了挥手让他们都先回去,继续留意明毅的下落就好。
出了书房,宁俊将未影叫过来,他对于刚刚未影的反应尽收眼底,直接开口问道:“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啊?”
未影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回宁堂主话,属下没有什么话想说。”
宁俊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徐朗刚刚着急上火的没注意,我可是看到了,你不说我也不可能强行逼你,可你最好把知道的说出来,不然出了什么事怕是你家夜主都护不住你。”
云墨愣了一下,扫向未影眼中充斥着不满和审视,未影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中有些忐忑,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总算是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刚刚家主提到明毅少爷为什么要离开,我突然联想到前两天明毅少爷的一些反常举动,猜测他可能是去找江堂......江淮了。”
云墨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忙问道:“反常举动?什么反常举动,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去找江淮了?”
宁俊皱了皱眉:“你怀疑是鹤鸣告诉了明毅什么,明毅因此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偷跑的。”
云墨听完这件事,扬手就给了未影一巴掌:“你干的好事,明毅有反常的举动为什么不上报,这种事你怎么敢瞒,你有几条命。”
未影生生挨了一巴掌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去看云墨的脸色。宁俊摸了摸下巴喃喃道:“不知道明毅到底知道多少,这事恐怕要问问鹤鸣才清楚了,如果真的是去找江淮了,那怕是......”
“那怕是麻烦就大了。”宁俊的话音未落就听被徐朗接了这样一句话,抬头望去只见徐朗脸色铁青的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三个,目光最终放在未影身上,冷冷的说了一句:“你真是当得一手好差啊!”
未影听了浑身一颤,越发不敢抬头,云墨下意识挡在他身前:“家主,这......”
徐朗挥了挥手,看向云墨嗤笑了一声:“行了,不用解释了,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子,我现在没空收拾他,你带回去处置吧。”
云墨不由得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未影一眼,徐朗按了按额头,声音里满是疲惫:“这两个兔崽子没一个省心的,去把鹤鸣给我叫过来。”
“家主?”云墨心中一惊,不免为鹤鸣悬心。
“徐朗你要做什么?”宁俊跟徐朗是好兄弟,也不避讳这些,这事看来又跟鹤鸣脱不了关系,他也怕徐朗盛怒之下做出些什么,直接问了出口。
“安寄杭!!!”
被叫住名字的少年愣了一下,看清那个从马路中央一路横冲直撞、迎面跑来的落汤鸡男孩儿后——
掉头便走。
“哥?”安寄远一慌。
“哥哥!”
安寄远是从家里硬闯的门禁逃出来的,安笙规定他回家后就不能再出门,而小孩儿根本顾不上,录音笔里的话就好像一剂足量的强心剂,激得他奄奄一息好几个月的心,...
安寄远是从家里硬闯的门禁逃出来的,安笙规定他回家后就不能再出门,而小孩儿根本顾不上,录音笔里的话就好像一剂足量的强心剂,激得他奄奄一息好几个月的心,扑腾着再次跳了起来。泪迹未干,通红的眼睛透出难以抑制的倔犟,真像是从笼子里逃脱的狮子似的,以竞技的速度奔向季杭的学校。
一跑就是四十分钟,没有任何停歇。
“你站住!”依然是稚嫩的怒吼。安寄远憋红眼睛、满脸不服,连跑几步挡到了季杭跟前。
他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年,掏出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录音笔。
嘶吼着质问,“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
这是你爱过我、并答应会永远爱我的证据。
这是过往九年里,填充在我每一个成长拐角处的蜜糖。
这是——
“哥,你是不是在跟小远开玩笑?这几个月都是吓唬我的,对吗?”
是我唯一抓得住的稻草。
自从季杭离家后,不死心的安寄远不止一次来找过哥哥,每每都像是撞上一排坚硬的寒冰。可这次不一样,他有那么好的证据!
来的路上,安寄远也无数次试想,要怎么才能用哥哥喜欢的方式,规矩而礼貌地获取答案。
可站到季杭面前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安寄远实在太过迫切的想要听到答案,一记直拳打得毫无保留,“你听听你自己说的啊!你没有不要我,你不会讨厌我的,你很喜欢小远的啊,你肯定不舍的!对不对,你说话啊对不对?”
是玩笑,一定是个天大的玩笑。
安寄远想着想着就会笑,笑着笑着就眼泪就湿了满面。
他满怀期许,攥着他手中的救命稻草,几近祈求地看向季杭,可哥哥的眼神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说完了吗?说完就让我走。”安寄杭冷漠答道。
大概是淋了雨,小孩儿冷得浑身在抖。如果哥哥还是从前的哥哥,那安寄远肯定不会如此委曲求全,冷了便会颐指气使季杭抱他。
可如今他不敢了,说话前要斟酌,怎么才能不被讨厌,“哥,你还没回答我……”
安寄杭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沉沉抛出两个字,“不对。”
“可是你自己说的啊,你听——”
他的哥哥从小教育他言而有信,肯定不会骗人的。安寄远哭丧着脸,将录音笔举得高高的,迫不及待地按下播放键。
季杭平和的声音即刻被埋没在晚高峰的嘈杂里。
小孩儿撕心裂肺,“哥,你听——你说你会永远爱我的,你听啊!”
“安寄远!”
季杭的声音像石头似的砸下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是我错了,我不该承诺你,因为我根本做不到。”
像是从严冷的寒冰里窜出了烈焰,季杭愤然夺走那只小手里紧握着的录音笔,毫无犹豫,径直往路边的人工湖里扔了出去!
“咚”的一声,荡开圈圈涟漪。
兄弟二人骨肉相连的过往,在夕阳中沉入湖底。
安寄远脑袋嗡嗡得响,他感受不到周遭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瀑布般滚落的泪水。眼底满满的期待,在季杭冰冷的字眼下被迅速填埋,取而代之,是无尽的绝望和迷茫。
本能在召唤他。
不经大脑的,安寄远如脱缰野马般奔向湖边,瘦得跟鹌鹑似的身子灵巧的跨越栏杆,义无反顾跳入湖水。
人群开始散出尖叫,“啊!有小孩掉下去了!!来人啊!!谁来救人啊!!!”
人工湖设置在市区,自然要防止意外落水,岸边的地势呈坡形下沉,水并不深,可是,还是把季杭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吓得惨白惨白的。
安寄远并不会游泳。
不过是前后错开了半个身子,身后,穿着校服的少年,没有犹豫地追了下去。
“你疯了吗安寄远!”将孩子拎上岸,季杭抬手就是一记狠戾的巴掌,“命也不要了是不是!”
安寄远被打偏在地,湿透的身子沾染路边绿化带里的淤泥,像个在泥潭里滚过的熊孩子。然而,孩子的眼底依旧澄澈,澄澈却迷惘地聚焦在湖中央。
一夜之间,风谲云诡,安寄远的世界从此天翻地覆,而那是唯一的证明,证明他曾热烈地被爱过、被寄予过厚望、被他最亲爱的哥哥捧在手心过。
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泪水,安寄远圆鼓鼓的眼眶里积起厚厚一层膜。
他听不清身边人群密集的议论声,听不清哥哥严厉的斥骂,他的耳边,回想的,仍旧是在季杭卧室里,哥哥平和而温柔的录音——
“想看你考大学,看你谈恋爱,看你叛逆期跟我拍桌子瞪眼的样子。”
“哥希望,你不会难过太久。希望,你慢慢长大,变得坚强勇敢,无所畏惧。”
“你记着——你是被爱着你,哥永远、永远爱你。”
趋利避害,不仅仅是在挨打时候,会伸手阻挡疼痛。
更是,天光云影间,你会记起他灿烂如春的笑容,滴水成冰时,你会记得他温暖的怀抱。你永远会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想起坐在他自行车后座时的踏实温暖,想起他在你受伤后难掩的焦灼担忧,想起他曾经给到的点滴灿烂,一砖一瓦地铸造了你世界里最盛大的温暖回忆。
而不是,他亲口告诉你,不要你了。
安寄杭。
你丢掉的,是我的整个世界啊。
反复挣扎着还要去找录音笔的安寄远,像个被激怒的狮子。
季杭的体力透支得快,虽说因为近期的药物控制,症状已经有了好转,离手术指征也越来越近,可到底比不过健全的弟弟。
又是从湖里将孩子捞起来,又是要按住安寄远不让他再次跳回去,季杭的唇边双颊,苍白里逐渐透出淡淡的紫色。
“安寄远!”季杭沉声怒斥,急喘道,“我的话也不要听了是不是?!自己站好!”
这话像定海神针,将张牙舞爪的小朋友瞬间定在原地。安寄远稍稍回过神来,怯生生去看哥哥,两只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一眨一眨的。
儿时的季杭,行事还没有那么坚定,也会在看见这只被泥水打湿的小鹌鹑时,心想,早知道就不扔了,怎么会反应那么大。
“安寄远,你就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两个湿透的人儿,在湖边对立而站,衣服上滴下的水渍渐渐围成一个小小的水溏。一个依旧气宇轩昂,一个却瑟缩畏怯,“你没有自己的朋友吗?没有目标吗?不用上学了吗?不知道向前看吗?三天两头跑来我这里找打,你不挨打不挨训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安寄远是从小就没了妈妈的,安笙有着伟大而忙碌的事业需要操劳,是季杭从小陪伴他、教育他,给他爱、也给他力量。
旁人可能无法理解,不就是个兄弟吗,小时候再好等长大分遗产时也要翻脸。
可对安寄远而言,他的哥哥就是他的全世界呀。
好残忍,真的好残忍。
你曾用无尽的温柔填满我的世界,让我沉溺在美好中,从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情绪满足,如今你要离开了,却要我一夜长大,却要问我,为何不能坚强勇敢,为何没有自己的生活。
安寄远面色冷白,脸上是擦不完的泪水,努力将哽咽吞回胸腔,“我就是想你,哥,我就是想你回家……”
季杭不敢去看安寄远的眼睛。
看到他,就会想起母亲,就会想起自己曾经贴着陈棉的肚子,说,想要个弟弟。
季杭偏过头,“你听过录音,没听见我叫你坚强勇敢吗?!记住这条就好了,其他的,除非你是真的希望我死——”
“不是!”小孩儿嘶吼道。他疯狂摇头,委屈得眼泪成串,“我没有,我没有,小远怎么会!我没有,哥!!”
季杭突然沉声,“我不会回去了,安寄远。”
惶然一盆混着冰渣子的冷水迎头泼下,眼泪都被冻住了。
安寄远落水的时候,有行人报了警,后来看到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又消了警,可毕竟都是学生,警察还是来了。季杭就像个救了落水小孩儿的平白路人,好声拜托警察,联系安寄远的家属。
安寄远手脚并用地扑腾,他想冲过去拉住哥哥的,却被误会还要往湖里跳,被警察环抱住身子。
“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我要我哥哥!我只要我哥哥!!”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向安寄杭,“你是他哥哥?”
少年想了好久,才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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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彩蛋
两周后,季杭经历了第一场手术。
术后,他在心外科的重症监护室醒来,喉咙里插着管,鼻饲尤其难受,ecmo没撤,肺动脉高压无法关胸。脖子、腿根、胸口尽是手指粗的血管通路,从身体上连至床旁各种仪器的管道,密集得都可以弹古筝了。
“手术很顺利。”颜庭安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重症监护室刺眼的白光扎得季杭眼底泛酸,他微微眨眼,周遭的环境太让他感到陌生,因陌生而生出庞大的不安来。
突然之间,就好想他的小远。
可是,等安寄远真从家里逃出来,想来监护室见哥哥一眼,季杭却死活都不让弟弟进来。输液肿得像馒头一样的手,紧紧攥住颜庭安的衣摆,剧烈的挣扎让脖子上的导管敷贴都脱落...
可是,等安寄远真从家里逃出来,想来监护室见哥哥一眼,季杭却死活都不让弟弟进来。输液肿得像馒头一样的手,紧紧攥住颜庭安的衣摆,剧烈的挣扎让脖子上的导管敷贴都脱落了,神色里是少年罕见的惊恐和失措,连仪器的报警音都像是在抗议。
他是想见小远,但他不能让安寄远见到这样的他。绝不可以。
麻药药效褪去后,季杭就疼得根本合不了眼。监护室内每两小时会有护士帮忙翻身,就好像每两小时被从头到脚打过一遍。他不敢动,怕牵拉到管子;不敢胡思乱想,怕起伏太大的心跳血压又给医生添麻烦;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一用力就会对抗呼吸机的传送,而呼吸机报警后就会有护士来给他吸痰,橡胶管子戳进气管里一阵乱捅,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掏空,实在太难受了。
不那么痛时,季杭也会想——
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经历这种痛苦折磨?
自诩是个听话乖巧也不笨的儿子,父亲说如何治病他就乖乖配合,父亲说做哥哥要照顾弟弟他就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小远。
弟弟嘛,大人们偏袒他也正常,又确实讨人喜欢。
可是……我呢?
我就应该从小不被爱,被当作家族耻辱一般长大吗?
是不是,有一些不公平?
想这些太残忍,因为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还不如痛着。
“怎么?”陈析见少年手捧已然泛黄的黑白独照,久久没有移开目光,不禁询问道。
季杭久违地笑了,“妈这个眼神,很像小远。”
蓦然,对面目光深沉的男人当即板下脸,雷厉风行地收走照片,语声不禁有了训斥的意味,“若不是因为你弟弟,阿棉又怎么会死?”
季杭的睡眠很浅,在雨夜里被流水声吵醒,就再也睡不了。
抱着膝盖看窗外,总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每每都被颜庭安戳破,“想你弟弟了?”
季杭才不会承认,“没有。”
颜庭安笑,“啧,再过两天就是小朋友生日了,那该是他人生第一次自己过生日吧?”
季杭垂下目光,“不会的。爸对他很好,每次都会给他买很大的礼物。”
那个时代流行穿越,安寄远十岁的生日愿望,就是回到从前,一年前、两年前,都可以,这个愿望让他在霍金的论文和院子里的树洞之间反复辗转,最终自然没能找到好的方法,只好寄希望于那十根生日蜡烛。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
他肯定不再央求季杭陪他玩了,一定在哥哥坐在身侧时认真背书,绝不惹他生气,哥哥难受,也会给他呼呼吹气,父亲偷偷带好吃的给自己时,一定会分一半给哥哥,再也不跟他说羡慕你什么都不用学的蠢话了。
然后,趁某一天,风和日丽之时,恳求哥哥,要他答应自己,今后不论碰到什么事情,都不能扔掉他,不能不要他,要一直一直爱小远。
录音笔没有用,他就要安寄杭跟他拉勾、保证、发誓。
泪水又糊了满脸。
可人究竟是会变的。
誓言、承诺,又有什么用呢。
曾经把你捧在手心、不忍你承受分毫伤痛的人,如今看你的眼神里也可以尽是嫌厌。他明知你就是个温室里长大的花骨朵,却仍要用一句句狠话劈得你体无完肤。
然而,这段无时无刻不被爱包裹的童年历程,所带给安寄远的,不仅仅是一轮善良勇敢的少年雏形,更是与命运抗衡的勇气,和在洪流中砥砺前行的韧劲。
是坠入深渊了、是遇上挫折、是被抛弃了。但是,沉溺于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情感伤害里,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用处。
从小,他想要什么,他就会想办法,会去争取,会寻求帮助。没人帮他的时候,就自己帮自己好起来。
安寄远开始很认真地学习,很认真地生活,很认真得去交朋友。
他会时不时去找季杭,跟个扯不断的牛皮糖似的,不论季杭怎么躲,小朋友都有自己的办法。
有时是去邀功的,例如他在创新科技大赛里设计出的学自行车辅助器获奖了。
有时是去认错的,例如他因为吃醋而围堵了学校分配给季杭一对一辅导的小学生。
更多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寄远也宁可去讨两句骂,好像就能证实哥哥还是在乎自己的,甘之如饴。
去得太过频繁,季杭也气急训他,“安寄远你是不是闲得慌?!你觉得我很想看见你吗!”
那乌木般的黑色瞳孔突然就没了光,抿着薄唇垂下头来。
安寄远没这么想。
安寄远并不闲得慌,他有挺多事情要做的。
他不想去自己学校的初中部了,要去季杭上过的学校,坐哥哥坐过的课桌椅。安笙觉得小孩心性莫名其妙,不愿帮忙安排。于是,安寄远就自己吭哧吭哧跑去学校招生办。
“同学,你户口不在我们区,离太远了,为什么就想要来我们学校呢?”
安寄远拧着小小的眉头争取,“没有其他办法吗,我成绩很好的,也获过很多奖。”
“这不是成绩的问题。”老师耐心解释,“是政策就这样规定。跨区的,我们只招管弦乐特长生。”
安寄远突然伸长脖子,“什么是管弦乐特长生?”
安寄远的小提琴老师是音乐学院的退休教授,老教授从来没见过这么勤奋好学,同时又如此天赋秉异的孩子。每天,指腹都能看到新的伤口,覆盖在斑驳的淤青上。有时,肩膀上还贴着厚厚的敷药,可小朋友从来没喊过一句疼,对老师的指导从诲如流,学习进程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老师简直要感动哭了。
谁料,安寄远在以管弦乐特长生的身份被录取后的第二天,便潇洒扬手说不学了。
老师悲痛不已。
安寄远如愿进入哥哥曾经上过的初中。
记忆里的人工湖还是在那儿,周围连带的小商圈也愈发繁华。因为离学校近,所以安寄远的同学们经常扎堆往那儿跑,可安寄远却从没再去过,每次都以拙劣的借口婉言拒绝。
安寄远从初中起就开始参与各类竞赛,他的目标明确:他也要考季杭上的少年班。
可这一次,季杭没再放任他自由。
“不可以。”大学生的季杭,身姿挺拔如苍松,言语中也多了坚冷的不容置喙,“你好好参加中考,上高中,念大学。”
“为什么?!”安寄远梗着脖子,不服得顶嘴,“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
季杭骤然沉下脸,光是眼神的变换就让小孩儿识相地闭了嘴。
冰冷锐利的目光像要在安寄远脸上钻出一个洞,“不许就是不许。你敢去,试试。”
安寄远可怜巴巴有些委屈。因为他不敢。
于是,这个高中,安寄远上得不情不愿,也进入了人生第一个叛逆小高潮。又或者是追累了,他不再如此频繁得往季杭身边贴,也不会在季杭不留情面的训斥后委屈地埋头抿嘴。
染了一头小黄毛被季杭抓到,也会甩开哥哥的手骂回去,“管你什么事!”
季杭肉眼可见得,就被他骂得一愣。
元旦跨年晚会后和同学骑机车,摔进B大急诊,刚好碰见值班的季杭,被揍得满诊室跑,要面子的少年安寄远被同学问起季杭的身份,也会傲娇地拧过头,故意抬高音量,“不知道!”
下一秒,清理伤口的动作突然就重得离谱,简直有悖医德。
安寄远的高中生活过得很充实很典型,满足了任何一个学派的青少年成长发展理论,对独立和自主有着突破性的追求。季杭逐渐成为他埋在心底、偶尔会隐隐作痛的一根倒刺,他不再主动去黏着哥哥了。他参加了许多活动,谈过一场恋爱,逃课打架一个没落下,学习倒是不怎么上心,毕竟考B大医学院的分数还是绰绰有余。
尽管,安寄远当时也没有料到,他绰绰有余的分数,根本难以对抗季杭在专业上的绝对压制。
明明在医学院学得不算差,不论是理论成绩还是科研发展都数一数二,可只要季杭一出现,随口一个问题,总能当即命中要害,仿佛安寄远日以继夜啃的那比人还高的书,都啃到狗肚子里去了。
“哥这个问题超纲了啊……”
季杭回应以医学院老师名言,“患者会按照提纲来生病?”
安寄远瘪嘴,“不会。”
季杭厉声,“期中考最后一题的闭锁综合征,难道也超纲了?这么基础的题目还在错,脑子呢!”
安寄远看着地面眨了眨眼,机灵的眉毛微微一动。
眼底,倏地爬上些微不可查的狡黠——
神经学期中考啊。
真奇怪,你又不是老师。
怎么还知道我错哪儿了的。
他在心里哼哼两声。没再跟哥哥顶嘴。
再后来,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安寄远终究还是正大光明站到了季杭身边。被教导、被训诫、被误解,有过剑拔弩张的争执,也曾卑微地画地为牢,但是——
他也说,“同样的错,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无伤大雅,但是因为是你,所以,必须万无一失。”
说,“作为上级和老师,对你要求严苛并不代表不满意,是期待以你的能力资质,可以做到更好;而作为哥哥,不论你做什么,只要你还是安寄远,就从来都不存在不喜欢这一说。”
说,“你优秀不优秀,都是我季杭的弟弟。我不会抛弃你、嫌厌你。但是,我会教训你、会惩诫你。”
寸草不生十四年的荒野,在那个寒冬之后,长出新鲜的嫩芽。
安寄远第一次全程独立主刀手术,是一台平平无奇的慢性硬膜下血肿清除。早已习惯在手术室霸道强硬的季杭,头一次,跟个观摩的实习生似的,对自己应该站哪儿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助手位?不行。”季杭摇头,很快否定自己,“我站你那么近,你肯定紧张。”
安寄远心道,亏您还知道自己就是个活体压力制造者。
“要不,我不进手术室了,就在外面等你吧?”季杭提议。
安寄远不同意,“不行。我要哥陪我。”
手术很成功,最后一针还没缝完,季杭口罩下的笑意就忍不住漫溢了出来。
科室起哄,让安寄远请客吃饭,安寄远自然乐意,只道让新进科的师弟师妹选地方。
可没想到,选了这么个地方。
“是一家日料店,就在熙南路那个人工湖的旁边。人气可高了,海鲜都是当日空运的,我们巴巴求老板好久才让我们订到的!”
季杭愣了下,下意识去看安寄远,而安寄远同样触电似的定在原地,诧异地看向自己。
“换一家吧。你安师兄怕水。”
“没事。”安寄远给季杭递了个眼神,又对错愕的师妹说道,“就这家。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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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研究说,大多数人,最早能回忆起三岁时的事。
而安寄远的记忆里,哥哥跟在他身后蹒跚学步的模样、摔倒时温暖踏实的怀抱、教他识字握会严肃认真的侧脸,都一直是清晰的、分明的,是很多很多年后,都不曾淡去的鲜活记忆。
那时候的安寄杭,很爱笑。
笑起来,比任何人都温柔。
会把安寄远拉到床边,命他给自己讲讲一天发生的趣事,然后听着听着,就莫名其妙朗声大笑起来。
“所以!!!我明天不去幼儿园了,他们都笑我掉牙齿!”安寄远伸出小手去拽季杭的被子,压在被子上的几本又厚又沉的医书差点儿随之掉落,“哥哥怎么都不用去上学,我为什么要去,这不公平!我也不要去了...
“所以!!!我明天不去幼儿园了,他们都笑我掉牙齿!”安寄远伸出小手去拽季杭的被子,压在被子上的几本又厚又沉的医书差点儿随之掉落,“哥哥怎么都不用去上学,我为什么要去,这不公平!我也不要去了!”
季杭想要大声嘲笑,可他现在呼气都有些费力,只能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去看少了颗门牙也还要叽叽喳喳的安寄远,“你耐心等等,这些笑你的人,过几个月也会掉了。”
安寄远嘟嘴,不情不愿地问,“什么叫耐心?”
季杭想将脑袋微微撑起来点与小朋友对视讲道理,可内关上埋了针,随便一动,手腕处就顺着骨头缝里疼。
他只好再次躺回去,深呼吸对着天花板做表情管理,“耐心就是:我都跟你说过几遍了,外面回来之后,要先洗手、换衣服,才能吃东西,而你每次都当作耳旁风,我都没打你那不长记性的小爪子。这就是耐心。”
被抓包的小孩儿把脏兮兮的手往身后藏了,一边转着眼珠一边舔走舌头边残留的巧克力,“那我去洗手换衣服,哥哥能陪我玩一会吗?”
季杭歪过脑袋,笑得宠溺,“玩什么?”
看把安寄远委屈的,“你已经一个礼拜没陪我踢球了!”
小木头略略皱眉,“昨天让你背的方歌背完了?”
“哥哥——”是九曲十八弯也一点儿都不打折扣的撒娇啊,安寄远不顾自己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直接往季杭床上爬,“先玩一会再背嘛,好不好,就陪我玩一会儿,一会儿天黑了都不能出去了!”
现在可是盛夏,季杭抬头看了看窗外刺眼的落日,摇头,至少还有四个小时才天黑吧。
“那先说好,只能玩一小时,然后就回来洗澡学习。”他故意唬下脸,一本正经的教育道。
小孩儿满意极了,得寸进尺,“嗯!那哥帮我换衣服啊。”
季杭推脱道,“你都五岁了,要不要长大了?哎哟,别压我,你自己去!”
“我不要,我就要哥帮我换,今天玩秋千手都拽疼了!”安寄远炫耀似的抬起手,像是疼痛难耐般委屈地晃着自己的胳膊,“哥都没帮我吹吹。”
季杭无奈,“行了行了,你先下去,你这么猴子似的捆着我我怎么帮你啊。”
那个在父亲眼里体弱多病的长子,在安寄远心中,就是强大不摧的哥哥,一如既往,有力量得温柔着。
季杭一把将小孩儿提溜到沙发上,拿来毛巾细细替他擦干手指缝隙里的水渍,顺便检查了小孩指甲的长度,是该剪了。他像摆布木偶似的,拎起安寄远的胳膊,又塞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嬉闹半天,才换好一身衣服。
“多大人了。”安寄杭眯起眼,笑着刮那小鼻子,轻声抱怨,“以后可怎么办。”
安寄远理所当然,“以后?以后还是哥哥换啊,哥哥要给我换一辈子!”
季杭轻笑着摇头。
可是,哥陪不了你一辈子了。
后来,安寄远才知道,季杭笑的时候,往往是他最难受的时候。可惜当时的安寄远一点没感觉,他只想每时每刻都粘着哥哥。
安寄杭那破身体,根本踢不了球。
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让他比女孩子都更要精贵,稍不注意就会引发要命的并发症。去年年末肺栓塞那次,疼得半夜将床垫都抓破了,床边的呼叫器恰巧没电,只得匍匐爬向安笙位于三楼的卧室,半途体力不支从楼梯中间滚落,才被惊醒的管家发觉。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自然是斥责:呼叫器为什么会忘记充电?!你是脑子也不好用了吗!能记住什么事!
自那次急症后,季杭的身体又向下滑坡了一大截。
因为需要服用抗凝药物,身上会时常出现各种不明来历的淤青和紫斑,咳嗽咳着咳着就会咳出一团血块来,被安笙气急扇了巴掌会耳鸣许多天。利尿剂的剂量调整不好,腿上的浮肿摁下去就是深深一块凹陷。胃口更是像小鸟似的,有时被逼着吃得稍微多一些,就能把胆汁都吐个干净,如此,本就消瘦的轮廓肉眼可见在枯竭。
“哥,你不热吗?怎么穿长袖长裤啊?”
安寄远开始喜欢叫他单音一个“哥”了,真是长大了。
季杭摇头,“不热。”
其实真的不感觉到热,手脚还是冰冰凉的。
季杭说,“你跑慢点。”
哥快跟不上你了。
那日,安笙回来的早,不出意外两个孩子都被训了。季杭这次的肺部感染才刚好了不到一周,白天已经不怎么咳嗽,日常起居也逐渐恢复正常,但剧烈运动还是应当避免,更何况穴位里才埋了线,理应卧床休养。
道理,季杭都知道,左不过对扑上来撒娇的弟弟狠不下心。
季杭身上很痛,每根骨头都好像有钻头在啃噬,大概是又有些低烧,眼睛也开始微微迷糊,即便是轻微的体力消耗之后,坐着都很累。他就将双臂交叠在桌面上,昏沉的脑袋搁在上面,“监督”安寄远埋头背书。
他声音很轻,“哥休息一会儿,小远背完了叫我。”
安寄远不满地嘟嘴,“又不陪我。”
说好陪我踢一个小时球的,也没踢完。
安寄杭眨了眨眼,笑着说,“快点背完,有奖励。”
安寄远瞪大眼睛,喜悦溢于言表,“什么?什么奖励?哥!说嘛说嘛——”
他推搡季杭的身体,可季杭身上太痛,只能忍住痛苦的表情往侧面挪,补偿般地给出剧透,“你不是说,想坐自行车后座吗?”
小孩儿曾羡慕同学,爸妈来接时,能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谈笑,吹着风回家。
“哇!!”安寄远开心得即刻从凳子上蹦跶起来,地毯若是捎带点弹力,这一下就窜上天了,“哥学会骑车了吗?就是大人骑的那种可以带人的?!你太棒了哥哥!!”
咬在骨头上的刺痛,胃里隐隐翻滚的恶心和低浅无力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被抛于脑后了。安寄杭看见弟弟脸上太过灿烂的欢愉,干净到没有一丝烦恼杂质的眼神,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学车这两周来的摔打和挣扎,真的,特别值得。
小木头收敛起想要立刻带弟弟出去疯玩的心,摆出一副专属兄长的严肃神情,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弟弟屁股,“好了。认真学习,才能认真玩乐,赶紧的。”
安寄远一屁股坐回凳子上,用铅笔扎在自己的梨涡里,心思早都飘去窗外了。他歪头晃脑,发出每个孩童都曾有过的抱怨和幻想,“所以,人为什么要学习呢,真是的,就不能一直玩吗?”
安寄杭笑,“不学习,你怎么工作,没工作,你哪来的钱,没钱,你吃什么?”
安寄远不以为然,小大人模样得胸有成竹,“吃哥哥做的啊,有你在,我还担心吃什么吗?”
季杭没说话。
可是,哥哥会死啊。哥哥死了,我的小远要怎么办呢?
那时候的季杭,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虚得像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在安寄远并不算长远的记忆里,清晰的明媚的一幕幕,是坐在季杭自行车的后座被吹迎面而来的江风吹个满怀,是玩捉迷藏不小心睡着后被抱上床的轻柔和嗔怪,是那站在踩脚凳上跟厨房叔叔学做安寄远最爱吃的点心时端正的背影,是初中部高冷的学霸学长半跪在地上给自己系鞋带时认真的后脑勺,也是在他挨完揍后,严肃、生气却怎么也藏不住心疼的眼神。
安寄远一天一天长大,季杭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变得更糟糕。
他开始需要喝很多很多药,每一碗,都是浓稠黏腻的苦涩,每天吃完药,就不剩什么胃口了。
他晕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在操场,在回家路上,猝不及防地让人害怕。
他好像,时常会心情不好,开启一些安寄远并不想继续的话题。
“小远,你来。哥跟你说一件事。”
严肃却平和的语气,让安寄远警惕起来,他走近窗边,在哥哥身边站定,“哥。”
季杭笑得温柔,静静看了安寄远一会,才说,“小远,如果有一天,哥哥死了——”
安寄远猛然扑上去!
他一把抱住季杭瘦到硌手的身子,连呼吸都变得急切。猎食的动物似的,吭哧着扎进季杭怀里,“不会的!哥哥不会的!我不知道别人,但是哥哥肯定不会的!!”
他嘶吼着、大声叫嚣着。没有悲伤,因为,安寄远从没想过哥哥会真的离开他,当时的他只觉得离谱,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年少的安寄杭只是轻轻替孩子顺气,坚定而温柔地说,“哥是说如果,如果,有这么一天,要麻烦我们小远一件事情,可以吗?不会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哥吧。”说到最后,已经带着些刻意的轻松逗笑了。
被小孩儿说中了。
季杭没有死。
可是,他也不再是我们小远的哥哥啦。
那几天,兄弟两个几乎全无交集,安寄远开始察觉出不对劲,是看到哥哥的眼神,从迷惘不解、到愤怒憎恶、最后漠然冰冷。
他看着自己,仿佛在审视一个杀人犯,“你在偷听?”
小孩儿吓坏了,他的哥哥从来没有这么冷漠地对他说过话,安寄远浑身都在抖,“哥哥——”
“滚回房间去。”
季杭的声音,犹如凝结的寒冰狠狠刺进安寄远心里。
小孩儿的整个世界,在那几天里,都变了。
变得面目全非。
安寄远被季杭粗暴地拎起,一路连拖带拽扔进房间,生硬的地板磕得他肋骨生疼,可真正叫人望而生畏的,是季杭嫌恶的眼神。
安寄远慌了。
他还小,又向来被哥哥当宝贝似的护着,很多大人们之间的事,他都不懂。可是,他能感受到,自己最最珍贵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溜走。
“哥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小远,哥哥——”泪水冲刷着脸颊。
季杭冷冷说道,“安寄远,别叫我。我不是你哥。”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不敢问,怕下一个答案更加残忍,就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可季杭转身要离开,他又舍不得极了,他害怕哥哥会走,会再也不理他了。安寄远只能连滚带爬,上前抱住季杭的腿,不敢说话,连呜咽都小心极了。
“别碰我!”
骑车经过下坡路的时候,季杭总是不放心,怕小孩儿拽不紧他,便每每都习惯腾出一只手来,那只手很温暖很踏实,紧紧攥着安寄远的胳膊,生怕速度快了就把孩子丢了。
可现在呢,他说——
“别碰到我!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安寄远。”
转变来得太过突然而急剧,未曾经事的九岁男孩根本难以承受,他几夜几夜的不睡觉,几天几天的不吃饭。去问安笙,得到的,也只得到一个直白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答案:呵,你哥不要你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不可能的。
这不可能。
安寄远不信。
那是从小到大都将他捧在手心的哥哥啊!
往日的蜜糖切实甘甜,一滴一缕的凝结成壳,铸造起安寄远晶莹通亮的内心世界。
那个再痛再难受也会对他眯起眼笑的哥哥,那个为满足他心愿而一次次从车上摔下摔得遍体鳞伤的哥哥,那个在外清冷寡淡不苟言笑,却唯独会对自己耐着性子又哄又骗的哥哥。
怎么就,不要他了呢?
安寄远听见有人说,是因为自己害死了妈妈。可是,他不记得了。他连妈妈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哥哥教他走路、帮他洗漱、弯腰替他系鞋带。
他的记忆里,明明只有哥哥。
可说的人多了,连安寄远自己,都不得不相信。
看来,我真的是个坏孩子吧。
在来回反复的思想挣扎里,安寄远把眼泪哭干了。季杭真正收拾东西要离开的时候,安寄远反倒哭不出来了,呆呆站在哥哥两米远的地方,眼底浅浅覆盖着一层泪膜,什么都流不出来。
他有好多话想说,却只哑着嗓子,喊了声,“哥……”
季杭回头看了他一会,说,“我走了。”
单薄的肩膀颤抖得厉害,安寄远小心问,“然后呢?”
那个瘦弱的少年,好像在几夜之间,变得高大、坚毅、难以接近。季杭沉默地看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眼泪流不出来,但眼睛胀得厉害、疼得艰难,安寄远颤抖着语声,嘶哑地挣扎着,“然后呢?哥,然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孩子在抖。
他本是不信的。安笙同他说的时候,安寄远一点也不信。
现在,他迟疑了。
安寄远眼底的湿意越来越重,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心口像被人箍紧了一般,疼到窒息。
他的声音,在逐渐蔓延的绝望中低了下去,变得很稳、很沉,“哥哥,你是不要我了吗?你不要小远了吗?”
纤瘦的手臂爆出青筋,满嘴的血腥凝住季杭的口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来,甚至,十多年后,安寄远对季杭离别时的这段记忆,都十分模糊。
他不记得那天陈析有没有来,不记得,颜庭安蹲下来对他说过的话,不记得那天的天气怎样,是晴、是雨。
可他分明记得,季杭走出家门的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踏步,每一帧决绝而坚定的背影。
他记得,他一直追,一直在心里拼命祈求:求求你,哥哥,回头看一眼小远吧,再喊我一声小远吧,再让我听听你的声音,我好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最爱的哥哥。
可季杭走了。没有回头。
·
潮湿的纸张终是难以承受安寄远死命的擦拭,破裂出一道再难修复的裂口,歪歪捏捏五个字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回忆。
发梢挂着的雨水终于有滴干的迹象,安寄远颓然坐在小腿上,小心翼翼捧起手中的本子,焦灼地小声念叨,“怎么湿了,这不能湿啊……”
他一页一页得往前翻,每翻过一页,就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夹在当中。一页又一页地往前,终于,被尖锐的回忆赫然砸中!
季杭模糊的笑颜缓缓在脑海中重塑,那个会朝他笑的哥哥,好脾气地将自己抱在腿上,“哥是说,如果,如果有这么一天,要麻烦我们小远一件事情,可以吗?”
季杭说,“衣柜第二个抽屉,是哥想要随身带走的东西。之前跟父亲提过,但话还没说完,就挨打了。如果,哥走了,小远帮哥求求爸,一起烧了、或者埋了,都可以。但那些东西,我想带走。”
安寄远发了疯似的飞奔出去,横冲直撞闯入季杭的卧室。几个月以来,好几次鼓起勇气,都没能伸手打开这扇门,但此刻,他目的明确,径直奔向尘封的衣柜,霍然拉开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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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屉里是什么呢,记得看彩蛋。
希望大家都过了个愉快的520,贴心的甜文写手蛋泥本蛋特地留在今天发文。
上一更的数据差到惊人,大家是不想看番外了,还是不喜欢我发糖,这不是你们逼我亮刀子?
(一)
楚思凛累了一天,是真的用尽脑力又超时工作的那种,身体到心里都极度疲倦。
他想把头埋进方向盘里不要起来,心里想着“完蛋”。
竟然比工作狂老男人晚回家!
齐修格会骂人,但是楚思凛想要被心疼被温柔关心。
他想要老齐抱抱自己。
楚思凛赖在车子里不肯下车,齐修格只在原地等了他一分钟,就快步走过来了。
大男人敲车窗。
楚思凛低头靠在皮制的方向盘上,犹豫几秒后,他摇下车窗,一句话不说。
楚思凛手指握紧方向盘,无奈道:“哥哥。”......
楚思凛手指握紧方向盘,无奈道:“哥哥。”
“犯得着弄到这么晚吗?”齐修格说。
齐修格看看自己的小青年一脸委屈可怜兮兮的模样,道:“我在车库里等你回来,就一定是要骂你吗?”
“就…总是有可能。”楚思凛白皙的俊脸写满“老公太凶”的控诉。
齐修格道:“下车。”
楚思凛:“……”
“不骂你。下车。”
楚思凛看他一眼,忍不住就是那种“我想要哥哥安慰”的眼神。
齐修格一见到便笑了,道:“宝宝下车,乖,不凶你。”
“你说的啊!”楚思凛撅嘴,半信半疑的推开车门,齐修格退开一步,笑意都要从心里漫出来。
一百九十三公分的身高很容易地包裹住一百八十六的另一人,齐修格搂着思凛,低头就亲。
你常常更晚。
楚思凛内心疯狂吐槽,可是齐修格不讲理这事是无法改变的,他说:“我也没有很晚。”
齐修格道:“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楚思凛不甘愿,“我这是工作……”
齐修格道:“没有下一次了,嗯?”
这就是不大愿意,齐修格捏他耳朵,道:“你看起来很累,所以,答应我,没有下一次。”
楚思凛:“好吧。”
520快乐
六十二挨骂
**你就是个爹啦?
莫非将身子更直了直,摇头否认:“这些东西我都没有用过,我一直老老实实跪在这里。”
莫荣轩沉下脸呵斥:“还敢顶嘴!”
莫非抬起头,直视父亲:“不敢和父亲顶嘴,只是如实禀告而已。”
莫荣轩发怒,左右找下人,但这宅子原是丢空的,只一对老夫妻负责打扫看守,林华母女搬来时,也只被允许带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丫鬟随侍,是以就算日常伺候人手都不够,又哪来随时随地听从差遣的人?空荡荡的前院,只有一个啃着香梨,愤愤不平的围观群众:权九
“你,”莫荣轩手...
“你,”莫荣轩手指权九,不假思索地吩咐:“去拿杖子,先打他的嘴,看他还敢嘴硬。”
权九把剩下的梨连核一并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哪来什么帐子?你昨天换下来的被单,还扔在井台上,没人浆洗哩!莫大老爷,省口气,要不,我给你去催催何妈,怎么还不开午饭啊?”
“混账!”莫荣轩面红耳赤,骂了一句,提起嗓子向楼里喊:“来人,来人!”
喊了半天,自然是全无回应。
见势头又很有些不妙,站在一旁的周作民干咳两声,知趣地向后抽身:‘两位董事长,属下,先,先告辞了。“
周作民撩起长衫下摆,脚步凌乱地往院外逃出,莫荣轩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才长长舒了口气,一回头,却见权九正吹胡子瞪眼,一步步逼近过来,心头一慌,忙抬脚在莫非腿上轻轻一踢:“人都走光了,你还做戏给谁看,快起来,进屋里说话。“
谁知莫非绷紧的身子一塌,便一屁股坐到小腿上,连连摆手:“不行了,脚抽筋了,起不来,父亲,你搀我起来。”
莫荣轩稍微愣了愣,欣然向莫非伸出手去,说时迟,那时快,权九一个箭步冲上,抢先抱住莫非的脊背就往上拉:“老大,小轩子没力气,他拉不动你哩,我抱你起来。”
莫荣轩拉了个空,顿时不高兴了:“谁没有力气?我拉我自己的儿子,还拉不动了?”
“就你这身板,我老大是让着你,要不然的话……”权九一脸不屑地从鼻子里喷出两口气。
莫荣轩让他怼得很不舒服,较起真来:“要不然怎样?权哥,你把话讲清楚,你老大打算把我怎么样啊?”
权九早憋了满肚子气,横眉竖眼叉起腰就连番数落:“小轩子,我不爱管闲事,可是必须告诉你,就没你这样当爹的,你养了我老大几年啊?送他去上学了吗?给他换过尿布没?他的拳脚功夫是你教的啊?你给过他什么?你就是个爹啦?你凭什么呀,说打就打,说罚就罚,他欠你了?你有什么资格啊?你在提篮桥蹲监狱,要不是老大请我进去看着你,你早让瘌痢头他们打成猪八戒了,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就因为没拿点心水果来,哦,你就让人家在院子里罚跪啊?你还是不是人啊?”
“阿九!”莫非听权九越说离谱,忙出言喝止。
莫荣轩则让他骂得脸上一阵阵泛白,又不知从何反驳,只是指着权九:“你……你……我……我……”地说不出话。
权九兀自不依不饶:‘小轩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儿子不宝贝,等他不认你了,你哭都来不及!还有啊,要是我老大今天把腿脚给跪伤了,我跟你……“
“行了行了,我没事了。”莫非只怕他们当真争吵起来,当即推开权九:“已经不抽筋了,你看,什么事也没有了,阿九,你,你刚才不是要去催何妈开饭么?我也饿了,你快去。”
权九还没有说痛快,火气也还未散,但被莫非连使眼色,又推又搡,到底不情不愿、骂骂咧咧转身往后院厨房去了。
“这个人……这个人……不可理喻!“莫荣轩哆哆嗦嗦终于想起了反驳的话:”是我的儿子,我自己会扶,谁要你扶!多管闲事!“
“好了好了,父亲。“莫非陪笑劝道:”阿九就是一个粗人,他吃顿饱饭,睡个午觉,就全都忘了,您别跟他计较。“
莫荣轩委屈地问:“你该不会,也是和他一般想吧?觉得为父不好,要不认我么?”
莫非哄着他道:“没有,父亲很好,我不会。”
莫荣轩这才顺了点气来,拉起莫非的手:“不要理他!来,进来进来。”
两人闪进了前厢房,莫荣轩随即把房门关起,又在窗口左右看了看,才拉下百叶窗帘。
“裤腿挽起来,我看看,可是真跪坏了膝盖?‘莫荣轩悄声道。
“挽起来!”莫荣轩冷下脸,重复了一句。
莫非只怕他余怒未消,不想再招惹他,只好听话地低头将两只裤脚都往上卷起,露出双膝,果见膝头两片乌沉的青色,和周围皮肤反差鲜明,更有几处被碎石压得破了口子,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怎么出血了?你怎么跪的?”莫荣轩脸色越发难看,又像埋怨,又像自责,骂了一句:“脑筋不转弯的傻瓜。”说罢,在书房里团团乱转一通乱找,好半天才忆起:“我出来时,不曾带药,这屋子里……没有药。”
莫非苦笑:“就这么点伤,还用得着上药么?父亲不要费心了。‘说着就要拉下裤脚,被莫荣轩一把抓住了手:”你别不当一回事,搞不好就破伤风了!在牢里时,权哥教我一个法子,你坐下,把脚伸直。“
莫非心里直以为莫荣轩是小题大做,但破天荒这样被他宠着也是十分受用,又好奇权九教了他什么法子,于是乖乖地依言坐到竹塌上,把两条腿都往前伸直了。
莫荣轩拉过一张凳子,在莫非前面坐了,神神秘秘伸出两指,探进嘴里,在舌上抹了抹,而后笑呵呵地就要把满指的唾沫往莫非伤口上涂……
“父亲,你这……“莫非吓得跳起来要躲开。
“不许动!“莫荣轩声色俱厉地警告:”你动一个试试?我再让你出去接着跪!“
莫非果然老实了,无可奈何地复又坐下,听任莫荣轩的摆弄,但还是忍不住口出怨言:“父亲,你这什么法子,也太恶心了。“
“谁说的?“明明有洁癖的莫荣轩,反而对莫非的伤口不觉得抗拒,来来回回涂了几次,才把莫非的伤处都细细涂了个遍:“没药的时候,人的唾液就是最好的消毒剂,不但能清洗伤口,还能减轻痛楚……这是权哥说的。回去自己洗干净了,再重新上药。你不要仗着年轻就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小伤不治,年深月久积累下来,就是大病了!”
莫非嘴里嫌弃,但双膝很享受莫荣轩的手指在上头温柔地打圈圈,耳朵也很享受莫荣轩絮絮叨叨的啰嗦,看老头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想,要是十几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能这样待自己,该有多好。
“好了。搞定了。“莫荣轩在莫非裤腿上擦干净了手指,一拍莫非的大腿:”呆呆想什么呢?“
莫非笑道:“我想要是小时候能和父亲住在一起,我调皮捣蛋,摔了跤,或是和人打完架,回家后,父亲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拿唾沫给我抹伤口?‘
莫荣轩白了他一眼:“想得到美,就你小时候那样倔,我每日拿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着你打,倒是真的。”
莫非幻想了一下这个画面,自己在前头跑,莫荣轩挥舞着一条鸡毛掸子,“呼哧呼哧”在后面一边骂一边追,几个哥哥姐姐都在旁边看到目瞪口呆……想着想着,不由扑哧笑了出来:“父亲,我跑得快,那你可追不上我。”
“谁说的?那时候你还小,腿没有我长,是你跑不过我。“莫荣轩说着伸出两只手,仿佛真的追赶上了小莫非,将他一把抓到手上,比划着往那小屁股上抽鸡毛掸子:“我把你屁股抽烂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
莫非抗议道:“我还那么小,父亲怎么能这么打……唔嗯……?”
嘴里一甜,不知何时,莫荣轩剥了一颗喜糖,粗暴地塞进了莫非的嘴里:“住口,不许反抗我。就算我做得不好,也不许你反抗,更不许你不认我。”
莫非嚼着这颗特别甜的糖,整个身体都酥酥的,舒服极了,唉,吃人的嘴软,不由自主口气就放到极软了:“不反抗,父亲想打就打吧。我不反抗。也不会不认父亲的。”
“这才对了。”莫荣轩欣慰地点点头。
莫非细嚼慢咽地吃着嘴里的糖,莫荣轩也不催促他,而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吃糖。
等最后的奶味在嘴里融尽,莫非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才低头把裤腿重又放下,直起身子时,表情已经变得严肃,小声进入主题:“怎么样?父亲和那些人交谈,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莫荣轩的神情也随即黯淡下来,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但周作民肯定不是,其他人……我也不敢相信,他们都是自汇划行起就跟着你阿爷的,几十年在银行与我朝夕相处,如兄弟一般,怎么会……“
“人心叵测。“莫非叹了口气:”他们之中不但有人给杨天宝通风报信,还有连结钱庄,往外资行输送情报的,银行业绩下滑,不唯杨天宝之故,我前两次故意在高级干部会议上透露存款和信贷计划,隔日,汇丰和花旗都推出了同样的计划,且都将其中一部分现金业务,外包给了同一家钱庄——阜昌隆。“
“我已安排了潭门兄弟一对一地监视,今日看了我父子一场好戏,不出一两天自然是要和正主去报告的,是人是鬼,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莫非叮嘱莫荣轩:“在此之前,不管谁来跟父亲说什么,都不要轻易地相信他。“
莫荣轩点头应道:“我省得。“
“周作民,我也相信他不是,但现在我做的事,正直的人必然不耻,可我身不由己,有些事还是要做下去的,我又想留着那些资深的叔叔们,将来为银行所用,故而唯有靠父亲以情动人,留下他们,不得已,我们父子反目的戏也是要继续下去。”
莫荣轩默默点头。
交代完毕,莫非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慢慢拉开百叶窗帘,往外看着被权九栽种得井井有条的小花坛,正奇怪这权九去催午饭,怎么一去不返了,却见一个女孩,穿着一套大夏天才会穿的短袖连衣裙,光着脚,蹲在花坛在拨弄着土里的花草……
“二姐?她这是……”莫非狐疑地回头去看莫荣轩,莫荣轩也凑过来看了看,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自那日跟短命鬼陈良仁去看盛老出殡,陈良仁不知怎得,跌下楼摔死了,你二姐许是魂灵被吓得出了窍,回来以后一直就是这样痴痴呆呆,三分清醒,七分糊涂的。看了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怕要些时日将养,方能复原了。“
莫非听了这话,虽然跟这个姐姐没有什么交集,对她的母亲也颇无好感,但还是忍不住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怜悯,仔细想想,莫致茵一向以来,也是被莫荣轩忽视的孩子,只有金钱上不曾短缺过,父爱实在寥寥无几。
“致茵,你过来,不要玩泥巴,弄乱了花坛,一会儿权哥要骂你。“莫荣轩靠着窗子探出头,声音柔和地招呼她。
莫致茵好像是很怕被权九骂,立刻弹簧般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和弟弟。
“你来,父亲给你糖吃。“莫荣轩招招手,莫非知趣,立刻回身从竹塌上抓了两把喜糖递给莫荣轩。
糖果还是很吸引人的,莫致茵战战兢兢地走近了窗户,摊开了两只手,莫荣轩低头一看,那两只手脏兮兮的尽是泥沙,皱起了眉头:“这样脏,不能吃东西,会生病的,先去把手洗了,再过来拿糖。“
莫致茵一扁嘴,一跺脚,就哭了起来:“你又骗我,我知道的,你根本不会给我糖的,你只喜欢大哥和大姐,还有那个拖油瓶,你又不喜欢我。“
莫荣轩捧着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莫非在旁边好言劝道:“二姐,你别哭,把手洗了,父亲会给你糖的,这里有很多糖,要多少给你多少。“
莫致茵呸了一声:“呸,你也来骗我,别当我脑子不好使,我记得的,这是大姐的喜糖!我才不要吃她的喜糖。“
莫非和莫荣轩都是一怔,搞不清莫致茵现在是清醒还是糊涂。
“大姐要嫁给陈哥哥了,明明陈哥哥喜欢的是我,可这世上的好东西,父亲都要给姐姐,就是不肯给我。莫非,你也不要舔着脸去讨父亲的好,你和我一样,都是小老婆生的,不,你是丫头生的,你还不如我,这府里的一切,都没有你我的份,我妈说了,父亲就是裤带一松,爽了一爽,就把我们生出来了,生了也不管,也不爱,你听姐姐的话,不要对他好,他不配。我们的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我和陈哥哥说好了,等我偷到了父亲的钱,就同陈哥哥私奔去,你也早做打算吧。“
虽然莫致茵的话颠三倒四,但她最后对着莫非殷殷嘱咐,却很有一些情真意切,那一句“你听姐姐的话,“还真有几分同胞手足的真情流露,这让莫非在心里起了深深的内疚,也许,处置陈良仁的时候,该先把莫致茵拖走,不该让她目睹这样惨烈的光景。
莫荣轩脸上一阵泛白,一阵泛青,努力克制住冉冉升腾的怒意,将手里的糖往莫致茵面前一送:“好了好了,不要洗手了,糖拿去。“
莫致茵伸手接过五颜六色的糖果,心情一下子变好,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笑逐颜开地糯糯道:“谢谢父亲。
父亲,大哥大姐吃剩的,以后你还给我,不要给拖油瓶,也不要给那个丫头生的莫非哦。“
莫荣轩敷衍地随声附和:“都给你,不给他们。“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表,吩咐致茵:”都一点多了,你去问问你妈,怎么还不摆饭?你弟弟来了,跟你妈说,叫她吩咐厨房,添一个腐乳肉,一个茄汁鱼片。“
“中午饭,早就吃过了呀。“莫致茵眨眨眼,像看着什么奇怪的生物似的,看着一对饥肠辘辘的父子。
“吃过了?‘莫荣轩只道是莫致茵犯病:“你该不是吃的早饭?”
莫致茵笑着拍了拍手:“妈说,家里来了一群老头子,怕父亲留他们吃饭,干脆先开了饭,我和妈,还有老冯,冯妈,何妈和椿萱,我们躲在厨房里,悄悄的吃了。哈哈,父亲不知道,父亲是傻瓜。”
莫荣轩脸上的黑线清晰可见,莫非忍不住想笑,又怕惹怒莫荣轩,忙偏过头去,返身回到屋中,坐在竹塌上偷笑,一边调侃:“看来权九去了那么久,也是在厨房自顾吃了,这下连碗脚也没了。”(碗脚:吃剩的食物)
“岂有此理,”莫荣轩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听说老婆女儿,连老妈子丫鬟都吃完了,竟没有给自己留,气得直发抖,更哪堪莫非架桥拱火,发狠地命令道“:去!告诉你妈,重新传饭来,清炒蚕豆!凉拌莴笋!腐乳肉!茄汁鱼片!菌菇虾仁鸡蛋汤!立刻,马上,统统,给我端到书房来!”
“哦哟,老爷子,你还点菜啊?“莫致茵还没有接茬,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就从院子的另一头飘了过来,林华身穿一袭靓丽的旗袍,踩着高跟鞋,手臂上还挎着一只名牌的小手包,一扭一扭地走近来,一路走,一边奚落:”我说荣轩啊,你就这么跑了来,可莫非也没给我加月钱啊?你吃得又多,一日三餐,外加三次点心,早中午六顿,顿顿不断档,又要荤素搭配,又专拣着时鲜货吃,这也罢了,你还从外头领回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权九,来家里蹭吃蹭住,又一天天开会似的把银行的干部往这里招,一来来十几个人,我小门小户小灶头,做得过来这么多人的饭吗?还腐乳肉、茄汁鱼片,难不成要我变卖首饰给你预备不成吗?”
莫荣轩一日之内,已经被第三个人劈头盖脸羞辱,气得脑袋要冒出烟来,然林华机关枪似的语速,他是压根插不进半句嘴,才想好了前一句的应对,后一句又杀过来了,以致他习惯了他人的服从,而不善于应付反驳和争吵的脑子,都快被绞成了一锅乱炖,情急之下,返身质问莫非:“你没有加钱给她吗?为什么不给她我的伙食费?“
莫非满脸窘迫:“我……我忙忘了,这就叫人将父亲的伙食费拿来。“
门外的林华一时看不清房间里还有谁,只道仍是方才那群银行老臣中的哪两个,气更不打一出来,一个倒台失势的落魄董事长,和一群看不清方向的跟屁虫,每日让这本就破败的宅院闹哄哄不得安生,自己已经被赶出了大宅,如今还要反过来,去伺候赶走了自己,无情无义且又再无权柄在手的老家伙,真让人倒胃口。
“都叫你儿子赶出来了,就别穷讲究了,腐乳肉是没有的,灶披间还有一罐腐乳,是昨儿方真爱那小娘皮拿来的,天气热,你不是喜欢腐乳吗?配着白粥凑合吃点吧,我赶着出去打牌,就没空招呼你了。”说罢,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就要走。
“二妈。”
熟悉的声音让林华打了个激灵,一回头,竟然是莫非站在了莫荣轩的身后。
“哦哟,是莫非来了啊?“林华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她知道银行如今的当家,是这位昔日让她鄙视的贱婢之子,而且听说执掌上海生杀大权的杨司令,还是莫非的患难之交。自不免在心里,把莫家上下诸人的排名,重新做了整理,莫非毫无疑问是她要刻意讨好的最上位:
”我以为还是那些个老头子呢,呵呵,你看,二妈真糊涂,你吃了饭么?二妈立刻叫人去安排,不不,二妈不去打牌了,二妈亲手给你做去。“
“哼,“莫荣轩酸溜溜地拢袖靠在窗台上揶揄:“不是只有白粥和腐乳了吗?还做什么做?拿来就是了。”
“呵呵呵,那怎么成呢?‘林华尬笑道:”莫非也不常来,要做的,莫非你爱吃什么?“
“清炒蚕豆!凉拌莴笋!腐乳肉!茄汁鱼片!菌菇虾仁鸡蛋汤!“莫非故意一字一顿地把方才莫荣轩点的菜式重复了一遍。
“哦,这个啊,“林华的笑容就快在脸上挂不住了:”这蚕豆和莴笋要现买去,二妈给你先炒个落苏好不好?放肉末炒,落苏也正当季,嫩得很,鲜得很。“
(落苏:上海话称茄子)
莫非低头笑了起来:“我和二妈说笑,天气热,就吃白粥和腐乳吧。“
林华看他不似讥讽,才舒了口气,连声答应,捅了捅呆头呆脑的莫致茵:“听见了,去叫何妈把粥和腐乳端过来,给你弟弟吃。“
莫非看了一眼飞跑着去厨房的莫致茵,又沉下脸,正色告诫林华:“月钱,我会加给二妈的,父亲在这里,只是暂住,并没人敢把父亲赶出来,还望二妈好生照顾父亲,父亲要吃什麽,用什么,烦二妈替父亲置备着,实在采买不到,可以使人到家里去拿,绝对不能苛待父亲。若让父亲不自在了,我是不依的。“
林华叫他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说得额头直冒汗,打呵呵道:“啊呀,我就是跟你父亲开一个玩笑。这是我们老两口的情调,莫非,你可不要误会了。“
自那日之后,莫荣轩在南市的待遇比之前两周要好了许多,林华摸不清局势,便又拿出以往的谦恭态度来,殷勤地伺候,老太太从医院回到家后,知道莫荣轩和儿子斗气,跑到小老婆那里去住了,一边敲木鱼,一边隔空把莫荣轩骂了好几天,害得莫荣轩止不住打喷嚏,林华见状,乘机添油加醋地传报给府上,说莫荣轩身子不适,还是建议他回去修养,免得南市缺人少药,照顾不周到,莫致言又被周月琴训斥了几次,说他丢着父亲不管,是为不孝,于是下定了决心,领着莫致乔和莫非,三兄弟一人提了一根荆条,一起到南市负荆请罪,百般央求,这才求回了莫荣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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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是在几天后举办的。热丧先婚,按着规矩,不穿红,不坐花轿,不吹奏喜乐,也不摆戏,宾客的数量也控制在最少的范围,原定在大华饭店的喜宴改成请厨师到家里设宴,因姐弟同时办婚事,依照齿序,先送嫁莫致雅。
致雅身穿柳贞菡特意为她设计,又通过莫致乔夫妇的“乔桂坊“,寻到一位老师傅度身定做的一套改良旗袍,选了致雅最喜欢的紫薄汗色,用真丝面料,在前后摆手工绣上蝴蝶和水草花纹,沿着斜襟处,则有一串浅浅月白色的勿忘我,如点睛之笔,令修身的旗袍极具灵动,衬得新娘亭亭玉立。
款款拜别祖母和父母,莫致雅由庶母柳贞菡和兄弟莫非护送,乘坐轿车与前来迎亲的杜俊奕前往杜家完婚,既然不能坐大红花轿,杜俊奕想着还是要让莫致雅有一个难忘的回忆,故而挖空心思,用了比较淡雅的银红、半间、白青、少艾、缣缃等各色缎子,扎成大大小小的花朵,装饰得轿车清新典雅。
陪同杜俊奕来接新娘的,是他的两位义兄红龙和飞鲨,黑狼罗朗,同日和杜金兰一并拜堂成亲,故此只在杜家等候哥哥带嫂子于归。
致雅的轿车前脚一走,盛家的轿车后脚就到了,老太太和周岳琴擦一擦离别泪,换上笑容去迎接莫家的长媳,盛八小姐盛美如,穿仿古礼服的中式裙褂,以深青色襄朱锦边,织锦缎的褂子上,绣12对翟鸟,配织金小云龙纹,看着十分雍容华贵,头上更有一顶镶满了珍珠的仿古花冠。
小个子的盛美如堪堪十六岁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又是紧张,又是疲惫,套在那样一身全副武装的华服之下,说不出来的难受。
莫致言小心地扶下新娘,交在喜娘的手上,在唱礼声中,二人在布置一新的客堂拜了天地,新娘由两位福气嬷嬷(父母双全,夫妻美满,子女成双的嬷嬷)搀扶着,送进了洞房。
设在露天空间的喜宴,只有二十桌,除了男女双方的亲属之外,多半是双方家族的事业伙伴,和得力高管,盛美如就读于圣玛丽亚女子学校,是一家教会中学,故也有不少名媛贵淑,和教会中人参加婚礼。
觥筹交错之际,忽然院子外头跑进来四五个男佣,都是一脸的惊慌失措,还没有跑到主桌,就急急报告起来:‘先生,先生,那个……杨,杨司令,带着兵,押着一群唱戏的,冲,冲进来了。“
莫荣轩和莫致言都吃惊不小,满座的宾客,也有听到只言片语的,都不禁把眼光齐齐朝着通往大门的石径上望去,人群顿时躁动了起来。
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二十几个士兵,用步枪把十来个个老老少少的伶人押送着,从外边呼呼喝喝走了进来,走在最前头的,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临时护军使,杨天宝。
“哈哈哈,莫董事长,我给你道喜来了。”杨天宝大嗓门的笑声立刻把方才嘈嘈切切的私语压了下去,他径直走到主桌,老太太,周月琴,盛夫人和盛家的两个哥哥,都慌忙站了起来,和杨天宝互相作揖。
“你家是开银行的,我没啥拿得出手能送你们的,可看在我弟弟莫非的面子上,这礼,我还得要送,想来想去,就送你家一出堂会吧。”杨天宝得意洋洋地炫耀着他独特的贺礼。
“不妥不妥。”莫荣轩看了一眼这群被枪杆驱赶着的伶人,有些竟然还是带着妆的,怕不是从舞台或后台直接让人抓了过来,不由皱着眉头连声推却:“杨司令的好意,我代小儿心领了,只是小儿的岳丈还在热丧中,我们这是热丧先婚,是不能设戏的。”
“迂腐!”杨天宝蛮横地挥了挥手,让士兵们把劫持来的伶人们往主桌方向推:“你们不能设戏,可我送的,是礼,是红包啊,必须要收!我听莫非说了,莫董事长挑剔矫情,我就怕你吹毛求疵,干脆,把京、昆、绍兴戏、宁波弹簧、连广东粤剧,各大戏班的台柱子,我都他妈给你请来了,你自己挑,要听哪出,就让他们给你唱哪出。”
说着,伶人们被赶鸭子似的赶到了莫家父子面前,莫致言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咫尺之间,凝脂色的长衫,略显憔悴的惨白肤色,深如潭水的明眸,柔软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起,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狼狈的方式,来到了我的眼前。
花想容整了整衣襟,努力掀起嘴角,想给爱人一个不失体面的微笑,但是这微笑带着满满的歉意,又在莫致言的心头狠狠刺了一刀。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是莫致言送给花想容,他身上这件凝脂色长衫时,他们一起笑着,喝着酒,唱着曲,念过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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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负荆请罪
原本真没多大事的。
直到这一刻,安寄远才开始回忆,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与颜庭安的相处素来只打直拳,不似在面对季杭时,对委屈的容忍度那么高、显露度那么低。有任何不开心不愉快的,都惯于直接写在脸上。
倒也不是安寄远性格本如此。
他也是学妹们眨着星星眼、头顶闪亮偶像光环的高冷少爷,也从小被喜怒不形于色的古板规则所支配,只是,他会嘀咕、会攀比、会试探、会想——
你那么宠我哥,我可是我哥的亲弟弟,难道不能也宠一下我吗,我又不是不可爱。
可答案,显而易见。...
可答案,显而易见。
现实是残酷的。
一如安寄远骤然缩减的容“委屈”度,颜庭安也从来没被任何人如此甩过脸色,他同样不愿容这皮孩子的臭脾气!
当年安寄远能当全科室住院医的面将二十多页手写病例分析扔进碎纸机,一度流传为神外继季主任连续站台30小时后的第二大传奇。而当事人季杭也只不动声色地纵他怄气,只要安寄远在临床工作上不犯错,季杭就能对他的挑衅熟视无睹。
颜庭安可没那么好脾气。
玩脱了,那就揍一顿。
没有正当理由,也没关系。
真要按季杭那对事不对人的严谨态度,那岂不是开错药拆错线才能揍?
所以,本来真没多大事的,颜庭安打过孩子,气消了就好了。奈何——
“安寄远,等我开口命你重复刚才那满嘴的鬼话,就是一个字一巴掌了。你若不想今晚回家连门禁识别系统都不放行,还需要跑去物业顶着巴掌印更改面部录入,就赶紧的!”
奈何安寄远喝凉水塞牙缝。
这几句话宛若滚烫岩浆,浇得安寄远从耳尖到脚趾浑身发烫。心里明明委屈得拔凉拔凉,也控制不住脸颊温度急剧上升,磨蹭半天才规正,颤颤巍巍端举戒尺的手更不算服帖。
季杭即刻沉下脸,“你是真的想挨巴掌。”
安寄远明明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开口却仍旧不甘不愿,“我,我在请罚了啊。”
“身正、目平、臂直、尺静。你哪一项做到了?”季杭厉声斥道,“是不是太久没舍得对你动家法,才把你惯的这般目无尊长!头抬起来!”
凶什么啊——
“抬就抬!”安寄远一个爆破音蹦出!
这是抬吗?
这简直就快折了。
安寄远瞪眼看向季杭,越想越委屈。
他咬住牙根,可怜兮兮地在两瓣眼眶里盛满泪光,因强忍的哭腔而拉出奇奇怪怪的音调,“我……哥,哥难道没看到我委屈吗?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你都没听我解释,就盲目向着你师兄,这是对的吗?这是一个哥哥该做的吗?你不应当先公平公正了解事情经过吗?!嗯?”
最后的那个表达疑问的单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得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制造出二十一世纪最大规模洪水。
季杭的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肉眼可见得,脸色又阴沉了。
还想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对师兄大放厥词的,难道是个全感官仿真安寄远不成?就凭那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便理当家法伺候!
季杭刚要回斥——
“解释,你解释。你哥听着呢。”颜庭安用柔软的眼神安抚住季杭震怒的情绪,手中的拖把棍往桌边一靠,又冲安寄远点头,一点都不遮掩哄孩子语气,“从头跟你哥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别哭,好好说,不然你哥听不清你哼哼唧唧。”
安寄远嘴上都可以挂油壶了。
可他还是一板一眼、义正词严,将对颜庭安的控诉一股脑抖搂了出来。也不知这记仇的模样是遗传了谁,从进科第一天颜庭安没亲自带他熟悉环境、并告诉他自己办公室有可乐库存,到他从来没有在查房时被颜庭安提问过,一直嘀咕到今天早上的手术插曲。
期间说累了,高举戒尺的双手稍有挪动,都会被季杭面无表情地移回原位。
“说完了?”长篇大论只换来冷淡一句。
安寄远心中微微荡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鼻音还像低音炮似的,“嗯。”
“说完就请罚吧。”季杭神情凌厉,没有半点通融,“顺便,因为你刚才的解释,又为自己赚到额外的十下。”
小狮子瞬间炸了,“凭什么?!”
颜庭安又上手揉了把狮子毛,多少有劝慰的意思:这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看看你哥的脸色,还敢大吼大叫的。
颜庭安解释道,“不抽问你问题,是因为我明知道你会,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就像我明知道这个操作你做不了,也肯定不会让你尝试。
季杭浅浅打断,“他做得了。”
这次轮到颜庭安愣住了。人工血管与心血管的端端吻合及其微小,可对其缝合的精度要求又是外科届的天花板,那是承受人体最大血压的血管,稍有不慎造成破裂就是一起根本无法挽救的人命。
三百余针,针针都需要最高质量最稳定的吻合。
可季杭说做得到,那肯定不是虚夸。
理所当然的认同让安寄远蓦然发笑,透亮的眼底还闪着缕缕泪光,嘴角已经憋不出弧度。男孩子,就这点儿对自尊心的追求。季杭笃定说他做得了,心里的委屈哗哗随这四个字吹散了一大半。
可颜庭安到底城府不浅,看了眼季杭认真的脸色,又话锋急转,“你做得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得趴下挨揍。”
安寄远还没来得及嘟嘴,就被紧接着的一盆冷水淋得透心凉,“你做得了这个操作,又不代表你明天就可以来心外上班了。安寄远小朋友,你哥一定跟你说过,作为一个处在临床初期的低年资住院医,多看多听多观察比多动手要重要,你但凡多用点心思,就会发现我提问学生的规律了吧。这个操作,那么多主治甚至我本科室的住院医等着做,凭什么让给你。”
就好像家长和老师在当面对峙教学内容。安寄远小朋友根本没有钻空子的余地。
季杭扫视他垂落的脑袋,在安寄远还算规矩的跪姿中,终于腾出点耐心,“你开始轮转前我就跟你讲过,给自己制定合理目标,你的目标一定不是成为你所有轮转科室的第一把刀。怎么,你每天动脑还不满意,准备隔天给人开心,隔天再去塞肠子吗?术业有专攻的道理都不懂?今天上台做成功了这个操作,除却满足你的好胜心和自尊心,对你今后的行医根本不会有太大帮助。去其他科室轮转,需要的是从宏观角度了解这个科室内患者疾病的组成,和治疗的基本原则方针。你需要思考的,是你的轮转经历,能如何增益你今后在神外领域的发展,回到自己科室后,能为整个神外科室带来什么价值。而不是,做白日梦似的想象你终有一天会站在心外的手术台上主刀——你一辈子都不可能。”
季杭话音一顿,“除非,你是真的有意转科来心外。”
安寄远不满的瘪嘴,低声嘀咕,“明知道我没有。”
季杭冷漠,“那还有什么问题?”
不想挨打,可以吗?
安寄远巴巴抬头,看向季杭。
道理他清楚了,季杭说得他心服口服,可就算是为了自尊为了好胜心,他也没有真的和颜庭安生气,只不过是想闹闹脾气也许可以被哄。
“没有问题,就请罚吧。”季杭的声音骤然冷厉,“事不过三。请罚再不会,你就给我跪门口去掌嘴。”
安寄远赫然一抖。
若只有季杭在场,那他如今已经可以对挨家法一事从善如流,可颜庭安这个太有存在感的大活人站在旁边,他都规规矩矩高举戒尺挨训挨半天了,居然还不够羞耻?
“我——”
安寄远犹豫地吱呜出半个字,如有千斤重的双臂却猝然一空!
抬头,才看见季杭脸色铁青得将戒尺扔到一旁的沙发上,敲击声并不沉重,却砸得安寄远心头发颤。
他赶紧膝行过去重又拾起戒尺,端端正正托举过头,不敢再挑战季杭的耐心,“小远顽劣、目无尊长、任性妄为。请哥哥行家法责罚——”
绯红的脸色像是染了墨,安寄远羞得牙根都在哆嗦,“三十……戒尺责臀。”
压抑的沉默有三十秒之多,将小狮子的心跳催出骏马飞腾的节奏,季杭才轻声追问,“还有呢,这里就我一个人吗?”
安寄远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精华部分自己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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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结束啦)
两个彩蛋揭秘安寄远罚跪一二事:有六一特别节目提问征集热评第一的问题。不说也知道是什么了吧。还有暖风写的小硕子小段子。
要记得戳。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厉中将家住在近郊,只有远处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陆清恶作剧似的扬手在他身后掴了一掌,惊得穆雪松几乎跳了起来,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挣脱。
陆清双臂紧紧地箍住他,笑说:“别动,你没有我的力气大。”他把雪松压在车门上,亲吻他的面颊,“需要我的时候,我才是你的监护人。但是任何时候,你都是我的Omega。”
穆雪松被他闹得耳朵发热,无奈地侧了侧头,“你发什么癫呢?”
陆清笑,用牙齿含住他柔软的后颈碾了碾,低声道:“宣示主权。”
穆雪松有些诧异,陆清很少会在他面前这样赤裸裸地表现出属于Alpha的那种独占欲。“我是...
穆雪松有些诧异,陆清很少会在他面前这样赤裸裸地表现出属于Alpha的那种独占欲。“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他不甘示弱地说:“我们是一样的。”
陆清含糊地应了一声,一手摸索着打开车门,将他推倒在后排座椅上,与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子,摸了摸眼前人微微潮红的脸颊,“回家吧。”
雪松微微喘息着坐起来,略带嗔怒地轻踢了他一脚:“发什么神经?起开!你开你的车,我骑我的摩托。”
陆清不理会,砰的锁上了他那侧的车门。“放在那明天再来取,又不会丢。天都黑了,你耍帅给谁看?而且你喝酒了,一个喝了酒的Omega半夜在街上飚摩托,酒驾加上宵禁,巡查队要是不来逮你就奇怪了。”
穆雪松只得作罢。汽车驶进夜色,他觉得气闷,打开了半扇车窗,瞧着远方驻地所在的山坳,遗憾道:“本来今晚还想和刘远洲他们聚聚呢,可惜了。”
“明天也可以聚,我们又不急。”
雪松点点头,“我进去的时候,厉中将在和你聊什么?”
“没聊什么,光是看他打儿子,听你今晚的英雄事迹了。”陆清笑道:“说起来我也挺奇怪的,你为什么不会受到Alpha信息素的压制?”
穆雪松的目光微微的闪了闪,“我很早就有意识地训练自己这方面的抗力,何况在部队这么多年,早就不怕了。”
他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他之所以萌生出训练自己的念头,是因为年幼时穆烽常常会以信息素压制的方式迫使他屈服,那个过程伴随着精神上数不清的摧折和羞辱,只要穆烽想,他就可以轻易地让自己全身发抖啜泣着跪在他面前。他就是在这种磋磨中,生生将自己磨砺出来。
“但你的信息素可能不一样。”雪松想了想,又笑说:“我们有标记,标记会强化这种力量。如果你对我使用信息素压制,我也许反抗不了。”
陆清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标记会对你产生多大的影响?我的意思是……听说,如果一对AO结成了标记,而Alpha不幸早亡,很多Omega都会痛不欲生,甚至轻生自戕。”
“如果我死了,你一个人,也会好好的吧?”
穆雪松愣住了,他只觉自己的心忽地沉了一下。“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顺口一提罢了。”陆清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工作有多么危险,殉职又是多么平常。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可以洗去标记。”他顿了顿,努力压下心里尖锐翻腾的痛楚,继续说下去,尽管他的本能在疯狂叫嚣,叫嚣着希望穆雪松永远都是他的Omega,一生一世都属于他,只属于他。“你性子太刚强,洗去标记后,如果你能遇到顺眼的,真正欣赏你的,就和他在一起。如果遇不到,自己一个人也很好,总之,别委屈了自己。”
“你这么坚强,一定可以好好的。”
穆雪松靠着座椅,默然良久,眉间渐渐聚起了阴云。“假期还没结束,为什么非要提起这些呢?”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时局如此,外头早就天翻地覆了。我只是一直强迫自己不愿去想,害怕毁了这段时光。陆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瞒我。你放心,如果你遭遇不测,我绝不会做蠢事,就算我一个人也会好好活。”
“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死的是我,你也得好好的。再找一个你梦中情人那样的伴侣,将来儿孙满堂,别像我这么别扭又死犟。你这么优秀,一定找得着。”
穆雪松说到这停了下来,他感觉喉咙深处有一股酸楚正喷薄着涌上来。“陆清。”他咬着牙说:“你是个王八蛋。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陆清沉默不言。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看见前方有一张等待吞噬他的深渊巨口,他知道他即将跋涉那场九死一生。他一直都是个理想者,怀揣着近乎孤勇执拗的自信,当理想濒临破灭,当死亡的阴影真切笼罩在头顶,当他意识到他很有可能无法伴他终老,他后悔自己标记了穆雪松。
就在这时,汽车的发动机传来一声诡异的“咔哒”。就像倒计时归位,他们的车子骤然向前方猛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脚踩住了油门。陆清猛踩刹车,却全无反应,只能死死地稳住方向盘,眼睁睁看着车子怒兽般一路咆哮着冲上了跨江大桥,而车头正失控地脱离掌控,不断地逼近江边的护栏。
穆雪松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高速的惯性几乎使他飞了起来。他连忙曲起膝盖和臂肘,四肢发力,牢牢地将身体固定在座椅之间。“内置程序!”他厉声叫道,他想说,内置程序有问题!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全程不过十秒,车头已经刺啦一声顶上了桥边的围栏,陆清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护着头!”车子便轰隆一声撞破护栏冲上江面。
天地颠倒。穆雪松觉得自己仿佛是只木偶,被抛向了半空,在狭窄的车厢内四处碰撞。车子触到江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冰冷的江水从打开的车窗里咕噜噜倒灌进来,随后危险地在水面上悬浮。弹出的安全气囊把陆清挤在座椅和方向盘之间,他无法回头,只能向后摸索着叫:“雪松,雪松?”
穆雪松咳嗽着抓住前排的头枕爬起来,应声道:“我没事。”
陆清松下一口气,伸手去解安全带,“车子很快就会沉,快出去。”穆雪松用力开门,锁却始终无法打开,只得从车窗里钻了出去,游到陆清旁边拍打他的车窗。陆清摸到了安全带的弹钮,按下,没有反应,再用力一拉,依然不动。那条本该是救命的安全带此刻却化成了夺命的厉索,死死地将他绑在了座椅上。
突然失控的内置程序,打不开的车门车窗,无法解开的安全带。所有苗头都在证明,这是一场精密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