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知道,也许当初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影响和改变了自己和他人的一生;
我们不知道,那些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第一次”,事实上却鲜为同行和外人所知;
我们不知道,在朋友、师长、同事、学生的眼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评价竟是……
有那么多“不知道”,等着我们去发现、去挖掘。
让我们——“换个角度看自己”。
这里,有医学前辈讲述他们影响中国医学发展进步的故事,也有当今我国医学中流砥柱们的匠心之旅,更能让我们感受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干着些很酷很棒的事情。
愿这些医者善良、正直、奉献、进取等美德,与千古流传下来的文字相融合,赐予我们力量,温暖我们内心。
而这些,也正是这个世界动人的样子。
第1期
美学家张世英说:“人生四种境界——欲求境界、求知境界、道德境界和审美境界,其中审美为最高境界。”
所谓审美境界,核心就是美。
这也是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朝阳医院胸外科主任李辉的追求。
他自幼喜爱绘画,尤其偏爱建筑美学,对线条、空间的亲近感使他手绘的手术图谱总能让人惊艳,给自己写的书配插图更是不在话下;
他深知鼓励教育的重要性,很少在大家面前发火的他用实际行动影响着别人,即使是读书会也会亲自设计调查问卷来了解大家想法;
他虽不是基督教徒,但在爱尔兰的求学经历使得他常用圣经中的话来鞭策和提醒自己——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李辉用自己30多年的从医经历,实力诠释了一名胸外科医生如何将最高境界“审美”渗透到欲求、求知、道德境界中,并依次进行了升华。
图1.李辉医生
1
好医生
“如果有一天不当主任了,甚至退休了、不当医生了,希望别人给您的评价是什么?”
“好医生,足矣。”
01
从2004年来到北京朝阳医院胸外科当主任,李辉带领这个团队已经13年了。
“说起来还是跟朝阳医院有缘分,82年实习就是在这儿,84年作为首医优秀毕业生个人选择留在这里,89年出国、回国后又辗转换了几个地方,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从病床数只有现在一半开始起步,到逐步完善人才梯队建设,直至现在年手术量千余例,李辉深感朝阳医院作为综合医院的特色所在,以及自己身上的重任。
朝阳医院因地理位置特殊,胸外科接诊的病种丰富,涉及器官从肺、食管、纵隔到气管,疾病种类也涵盖食管、纵隔、肺肿瘤及各类良性疾病和少见疑难病例等,与此对应,手术类型也比较全面。以肺疾病为例,从对早期肺癌的胸腔镜肺段切除,到晚期终末期患者的肺减容、肺移植手术,针对各个期别的手术都会涉及。
“另外,我们也经常面临比较有挑战性的急诊手术。”
李辉记得,2015年最后一天,本来大家都准备下班迎接新年了,突然接到通知说有急诊患者需要会诊。那是一位主支气管肿瘤患者,之前有气短、气喘症状,但患者自己一直误以为是哮喘,直到病情加重才来就诊。
这类患者病情危重、有绝对手术适应证,需要紧急手术处理;但同时,手术面临的挑战也比较大。经常肿瘤堵塞气管直径的2/3甚至3/4,允许通气的空间非常小,患者极易发生窒息。而且,手术过程中一旦气管痉挛,痰液造成窒息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因为是主支气管手术,手术过程中患者无法自主呼吸,需要体外膜肺氧合支持,因此对术者、麻醉师都有比较高的要求。术中任何一个不小心,哪怕是一小块儿肿瘤组织脱落掉入支气管内都有可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从下午全院会诊到晚上21点手术开始、新年第一天凌晨1点手术成功,整个手术过程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跨年。患者获得了久违的通畅感,效果立竿见影。从主刀李辉到整个团队,虽然大家体力上消耗非常大,但从中获得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更大。
“作为外科医生的幸福感在这一刻尤为强烈。”李辉说。
02
在朝阳医院胸外科工作已经22年的刘护士长,至今仍然记得李辉手术后自己默默写手术记录、画手术图谱的场景。
图2-3.李辉所画手术图谱
李辉说,因为自幼喜爱绘画,他对线条、空间感、透视感有着一种自然的亲近感。“并不是为了画而画,在画那些手术图谱的过程中,我常常将笔下的平面图延展成三维空间,想想如果是我做手术,会怎么做?”
虽然现在不再每次画手术图谱了,但每天进行总结仍然是李辉多年以来的习惯。从2007年开始,他每年都会准备一个笔记本,用于记录每天的工作,但更多是借此进行总结和思考,到今年刚好已经11本了。而且,这里有一个细节:这11本笔记本被他收在离办公桌最近的抽屉里,而不是更远一些的书柜里。
图4.11本笔记“全家福”
说到对近年中国胸外科发展的总结和思考,李辉感慨:各种新技术层出不穷,年手术量上千例的医院和中心不在少数;但医学的进步,学科的发展,带来的应该是患者的获益,而不是单纯强调技术的进步和手术量数字的增长,“唯技术论”和“唯数字论”都不应是我们追求的方向。
他举了第8版肺癌分期系统中N分期的例子。新N分期定义建立在38910例临床分期和31426例病理分期资料的基础上,日本贡献了其中的59.1%和74.7%。但如果目睹日本医师如何在术中和术后处理淋巴结,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的患者总数不多(粗略估算,我国肺癌年手术量是日本的近50倍),却对国际肺癌分期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他们术前精确的影像学诊断、术中严格遵循淋巴结清扫规范(N2和部分N1)、术毕规范的淋巴结清检流程(N1)及详尽的记录值得我们学习1。
03
2016年5月底,第24届欧洲胸外科医师学会(ESTS)年会同期召开了国际静脉血栓栓塞症(VTE)工作组会议。李辉作为唯一一位来自中国的代表参与其中。
图5.去年,李辉(左1)作为中国唯一代表参加VTE工作组会议
VTE是指静脉血栓栓塞症,包含着下肢深静脉血栓和肺动脉栓塞两种情况,是外科术后最严重的并发症之一。李辉团队进行的一项单中心研究发现,胸外科手术后VTE的发生率高达13%。可以说,现在VTE在胸外科领域的受重视程度远远不够,目前只有少数医院将VTE防治作为必备项目贯穿于胸外科手术全程。
自从意识到这个重要的术后并发症,李辉的团队这十几年来一直致力于VTE防治的科研和临床工作。为了拥有我们自己的数据,李辉组织全国10家医院即将启动一项多中心研究,以提供我国胸外科手术后VTE的真实数据。他介绍,在ESTS发起的一项针对欧美和亚洲地区对胸外科医师的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问卷调查中,我国贡献了1000多名胸外科医师完成的问卷,这将为接下来的全球多中心前瞻性临床研究、形成胸外科围手术期VTE防治指导意见打下良好基础。
作为业内公认的心胸血管外科领域的顶级学会,美国胸外科医师学会(AATS)今年将迎来百年诞辰。在今年AATS年会期间,李辉将代表中国在VTE工作组会议上进行报告,重点介绍中国VTE防治的现状:这条防治之路还很长,我们做了什么,还有什么需要做?
正是基于这些年来在胸外科领域作出的努力和工作,李辉与赫捷院士一起于2016年当选为AATSmember,并将在今年AATS年会上接受正式授勋仪式。
“这也算是对从医30多年来的一个鼓励吧。今后我希望与其他几位已加入AATS的中国医生一起,把我国胸外科的工作更好地推向国际,同时借AATSnewmember的身份,学习和借鉴国际胸外科同行们的优秀成果。”
图6.再过1个月,这面墙上将多出一份来自AATS的肯定
2
好老师
“最喜欢大家叫您什么?”
“老师。”
“为什么?”
“跟主任、老板、老大比,我还是更喜欢老师这个称呼。这无关年龄和职位,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认可。”
虽然在医学与建筑学之间选择了前者,但对于刚接触医学课程的李辉来说,那时的自己仍然处于对职业生涯认知的迷茫中。直到正式进入临床课程,第一次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他对医生这份职业才有了更深的认识,更让他意识到了鼓励教育的重要性。“当时感觉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老师的一句鼓励给了我很大勇气和信心。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来我很少在学生和同事面前发火的主要原因。”
对于这一点,科里从学生到资深医师,从年轻护士到护士长,经过认真回想后都给了一致的答案:“的确,还真很少见他在科里当着大家面儿对谁发火,就连批评谁他也从不点名,虽然大家心里也都猜到了他在说谁。”
这件事给了傅医生很大的触动。这种无声却有力的回答,给了他有声又有效的批评,“真是比直接面对面批一顿还让自己惭愧”。从那次之后,傅医生交给李辉的东西总是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不敢再疏忽。
在学生李辉眼里,时任朝阳医院大内科主任翁心植教授的每次查房都是一次难得的学习和提高机会。
“翁老师常说,临床上,大家最爱犯两个思维方式上的错误,一个是惯性思维,多想的是教科书上这么讲的,会习惯性地往这儿靠;另一个是批判思维,碰到一些疾病症状时老往罕见病上想,很多时候会忽略了一些基本的知识。”
翁老的这些话李辉一直记在心里。
图7.周五早晨6:50的科室晨间查房场景
曾是李辉的研究生、现留在朝阳医院胸外科工作的赵医生说了一个细节:当他还是李老师学生时,李老师更多的是给他教导和引导;但他的身份变为科里医生后,明显感觉李老师对自己要求更高、也严厉了许多。
对此,李辉的回答是:“患者面前无小事。”
李辉目前还担任着首都医科大学本科生和研究生课程中的两门课程——“医学沟通学”和“胸外伤”——的授课老师。
曾经听过他讲课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他讲的课令人印象深刻。“很有人格魅力,想想跟着这样有趣的人学习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在这些基本都是90后的孩子们眼中,他的课永远不会枯燥无味。
在胸外伤课开始前,李辉通常会放一段美国前总统里根被刺的视频,由此引出急诊胸外伤的话题。整个讲课过程也会围绕当时的情况与我们强调的处理方式是否一致展开。有时他甚至会从一开始就给个悬念,到最后再揭开谜底。作为李辉为数不多的“女弟子”,宋医生特别提到了他这种讲课方式带来的影响:“会让人不由得心里想,要怎样做才能成为一位像李老师一样的医生呢?”
听到学生们这样的评价,李辉的语气里有了一丝自豪。
“因为我喜欢举例子啊,像沟通课上,我常举个丈母娘试探女婿经济实力的例子,她常通过问‘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了解对方是否有车、居住地如何等条件,来间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看病也是一样,你想知道患者家庭经济条件能不能承受一些治疗,总不能直接问‘你家有钱么’吧?”
李辉强调,门诊特别考验医生沟通的功力,他常带着学生出门诊,为的也是在实践中教导大家更好地理解沟通这门课。
“患者进来,没说几句话,医生就该知道他(她)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了。像上次门诊遇到的一位患者,我一个检查、一个药都没开,只是多解释了几句,最后患者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其实患者来门诊,就是带着对我们医者的信任来的,有时我们只是多倾听几句,或是多费点心思解答,患者都会无比满足。虽然结论一样,但多用点心,结果就不一样了。”
还有一点,李辉没说,但笔者认为也是他门诊气氛和谐的重要原因。
图8.李辉在门诊中
3
好人
“学生们毕业了都接着在胸外科工作么?”
“不是。有去麻醉科、肛肠科的,也有的出了医疗圈子。”
“最希望对他(她)们说点什么?”
“希望每个人都能做一个好人。无论做不做医生,做不做胸外科医生,做人比做学问更重要。”
1989年7月,李辉踏上了去往爱尔兰读博之旅。飞机落地后,他惊喜地发现,Hennessy教授竟然亲自来机场接他。他可是一位国际知名的食管外科大咖、爱尔兰都柏林大学外科学系主任啊。导师接上他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来到一个教堂参加祷告仪式。人们对天主教和圣经的敬畏,以及导师的真诚宽厚成为印刻在李辉心中的爱尔兰第一印象。
图9.1989年李辉于爱尔兰求学期间钢笔画作
“爱尔兰是个信天主教的国家,人们非常善良、亲和。虽然我不信教,但那些年的求学经历、爱尔兰人民的优秀品质,还是深深地影响了我。例如,守时。”
图10.李辉所书老子《道德经》译文
信息化时代,人们越来越少用笔来书写自己的想法,现在的手术记录也都是电子打印版了。
对此,李辉和刘护士长都表达了惋惜之情。
当问起赵医生对此是否表示遗憾时,他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年代不一样了,肯定我们这一代的想法也会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艺术、哲学与医学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相通的。我们不一定有机会去爱尔兰,也不一定能画出线条优美的教堂,但李老师说的话、做的事会一直影响着我们,我想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传承。”
当问到李辉想对年轻外科医生们说句什么的时候,他说他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早上,笔者手机屏幕闪出一条信息提醒——我给年轻外科医生的建议:诚实做人,认真做事;一手拿刀,一手握笔。
(注:除图1、6、7为廖莉莉摄影外,其余图片均由李辉本人提供。)
李辉.读AJCC第八版肺癌分期系统引发的思考[J].中华外科杂志,2017,55(5):346-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