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地区是中国野生动物最丰富的地区之一,雪豹、棕熊、狼等大型食肉者以及它们的猎物在这里繁衍生息。
与它们一同生活在这里的,还有当地的藏人。
雪豹会捕食当地人的家畜,流浪狗的泛滥给当地的人和野生动物带来巨大的危害。
本文图片均来自作者的PPT
我第一次到三江源是2009年,那时我拜访了一家在青海果洛的年保玉则地区的农户,叫索日,他在家里照看自己的羊。
索日家的羊可以说是雪豹的专属食物,因为他们家山后边有两只大雪豹,当然这事儿索日一直都知道。
有一年,索日突然看到后山出现了一只大雪豹带着两只小雪豹,他很担心,从搬到这个草场之后,家里的羊一直在减少,大概五年少了将近200多只,自家的羊可能能供大雪豹吃,但这回又有了小雪豹,养不起啊。
于是那时他动了杀念,请来了村子里的猎人,猎人说可以帮他把小雪豹干掉。
他们爬到山后面,很快索日就看到两只小雪豹在山下玩耍,大雪豹则停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人的靠近——这是猎杀目标的绝好机会。
但是当猎人举起枪的时候,大雪豹可能是本能地感觉到小雪豹面临危险,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正好在索日、猎人和小雪豹中间。
也就在那一刻,索日跟猎人说,我不杀这个雪豹了。
猎人问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杀这个雪豹了呢?
索日说我能感受到那个雪豹妈妈,它想去照顾自己的孩子,而我也是一个父亲,我有五个孩子。
一、人兽冲突
这个开篇故事大家看完之后想必都是很有触动的,人类中的父亲看到雪豹中的母亲,为它们保护孩子的情感所打动。然而这很多其实只是我们不在当地的人的想法而已。
索日不打雪豹了,但你想想羊是他最重要的生计,雪豹基本上每星期都会到家里吃一只羊,那他又要怎么去养他的五个孩子呢?
我还记得我去索日家见到他的大儿子,可能五六岁左右,抱着一只羊在那儿哭,还亲那只羊。小朋友跟我说,这只小羊的妈妈昨天晚上被雪豹吃了,小羊找不到妈妈一直在哭。
那个时候,我虽然是作为一个做雪豹保护者前去拜访,但是面临一个羊宝宝失去母亲痛苦的时候,也依然能够感受到生命之间相通的痛苦。
而在当地老百姓的眼里,看到雪豹吃羊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雪豹是一级保护动物要保护好它,而是羊也是生命,有可能的话它们也应该得救才对。
说到我们的团队——雪境,2009年的时候我跟北大博士研究生一起做雪豹保护,从2014年开始,我们成立了一个机构,它叫雪境。
雪境其实来自一个藏语的名词,叫岗日纳探(音),岗日(音)就是雪山,纳探(音)就是当地老百姓心中的圣地。
其实我们是想用雪境这个词来代表我们看重的是当地的传统智慧和人与自然的互动关系,以及看到他们这种关系原来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在这个过程里面他们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才导致现在这些环境方面的新挑战。
我们希望将收集到的研究内容和视角提供给当地社区,并尝试跟社区共建这种环境问题的解决方案,这也是雪境最主要的工作使命。
我们希望每一个生命都可以共享雪山圣境。
二、雪豹与家畜
之前提到索日家,他们一家是不卖羊的,2009年时候有290只羊,但后来搬到有雪豹的后山之后,2014年,他家的羊就只剩下50只左右了。
用价格来算的话,一只羊市场价至少一千块左右,本来羊还会生小羊应该越来越多,结果被雪豹吃到越来越少,损失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像索日那样被雪豹感动的人也不是哪里都有,做雪豹保护的时候研究工作有很多,经常去拣粪便,可以看到大猫,觉得很兴奋。
那时候我们也会问老百姓雪豹会吃你们家的羊吗?老百姓说偶尔吃,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人兽冲突而报复野生动物的情况。
结果2010年,当地有村民并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吃了他们的牛,就把动物追赶到一个洞里,拿烧焦的牛粪把里头的动物给熏死了——结果发现是一大两小三只雪豹。
这个案例让我们非常警醒。
所以那时我们在雪豹被熏死的这个社区开展了家畜保险基金的工作,这是一个在多方支持下共同建立的社区基金,其中有村民的保费,有NGO的钱,有当地寺院的出资,还有林草局的出资。
甚至当地社区老百姓如果将这笔基金用于贷款放款,所获得的利息也会补充到这个基金,每年用这个费用赔付当地老百姓的损失。
我们也会与当地社区和寺院、林草局共同商量保险的保费和赔付金额,社区保险基金到底做哪些工作,怎么去赔付,由谁去赔付等等。
当然了,不是说被吃了就会赔,保险里也规定了前提,在此之上我们才能赔付。
首先是牛羊的管理工作。因为很多时候,当地人的习惯是我要在帐篷里面坐着,然后喝着茶,拿着望远镜,门口放着我的摩托车,家里的牛羊就在那个山脚下随便放着。
但是如果发现狼或者雪豹等其它动物去吃牛羊再赶过去就已经晚了,那个时候牛羊可能已经死亡了。
所以我们与当地商量,希望有更多的人去采用主动的放牧(传统的放牧方式),这种方式会要求人一直跟着牛羊,人在跟着牛羊跑的过程中会发出很多的声音,而这种声音也会进一步影响到野生动物,告诉野生动物说,我这有人照顾这些牛羊,所以你们不要轻易过来。
如果大家去玉树或者去果洛的话,会发现现在养羊的人越来越少,因为羊的放牧主力是当地的孩子,但是现在孩子都去上学了,上学以后家里的劳力也是不够的,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因此我们也跟社区商议,他们共同形成了几个联户放牧的小组。有了联户放牧的小组以后,除了有时候会有狼、雪豹跳到牛羊圈里去吃小牛小羊之外,他们几乎很少有损失。
三、流浪狗的危害
除了很明显的豹吃牛冲突,流浪狗也是高原上的一大问题。
一个健康的高原生态系统里,雪豹、棕熊、狼等是食肉类的顶端,藏原羚、旱獭、岩羊这样的则是主要的食草动物,在此之下有草场供给整个生态系统运转。
理论上,流浪狗在这里没有天然的位置。
那如果有了狗,会对自然生态系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比如说它会直接捕食食草类的动物,会跟野生动物产生竞争。
而有的野生动物也会捕食狗,非洲就有狮子因为捕食流浪狗感染狗瘟死亡的例子,所以流浪狗会传染很多的疾病,除了跟野生动物有共患病的风险外,人也可能被感染。
在走访当地的过程中,我们经常可以听到有说寺院的流浪狗对着刚捕食完岩羊的雪豹狂吠,吓跑了雪豹;或者说寺院流浪狗它吃小岩羊,当地的岩羊被流浪狗围攻赶下了山等等。
在我们的社区调查里面,63%的当地老百姓也都认为流浪狗会捕食野生动物。
我们可以看一组数字,世界流浪狗的平均体重仅有14.7公斤,但是玉树地区的却有将近20公斤,像藏獒那样大的可以达到50公斤,比人还沉。
相比之下雪豹的体重是35-70公斤,如果面对的是一只大一点体型的藏獒,那雪豹很有可能是干不过狗的。
同时还有对人的影响,比如说寺院周围有很多狗,咬人的事情比比皆是。我的同事曾经在一个寺院门口想拿手里的东西喂一下狗,但是还没有伸出手,腿刚迈出了一步就被狗咬了。
而且当地牧区流行包虫病,一个叫囊包虫,一个叫泡包虫,泡包虫在当地又称为虫癌,致死率达到94%以上,它主要的传播渠道跟狗有非常大的联系。
狗是包虫最重要的中间寄主,它们会寄生在犬的小肠里面,对狗本身没有任何影响,但狗的粪便中就可能会包含大量的虫卵,牧民接触到狗就有可能会感染。
并且狗的粪便如果不能填埋或者焚烧处理的话,它的粪便有可能会污染水源。而高原的水因为气压的问题不容易烧开,很难把里面的包虫卵完全杀死,这样的水喝下去也会感染包虫病。
另外,流浪狗还会跟野生动物杂交,当地的老百姓说很多狼群里面都混有流浪狗,也就是流浪动物的基因会影响到野生动物群体的基因。
其实在埃塞俄比亚有一种非常濒危的土狼,这个物种基因流失的原因之一,就是流浪狗的大量入侵和杂交。
四、流浪狗为何泛滥?
事实上在我们的了解中,导致高原流浪狗泛滥的原因非常复杂。
第一是藏獒经济的影响。最开始,狗其实是藏人的朋友,它们还能承担驱赶熊的任务,然而后来的“藏獒经济”,把原来家家户户的朋友炒作成了一种商品,就再也没有原来的感情了。
万玛才旦的电影《老狗》说的就是这样的事。
第二是无人照顾。比如在虫草季期间,很多老百姓都去上山挖虫草,家里是不留一个人的,他们不会把狗带到山上,也没人照顾狗,所以就把狗放了。
那时候就会有很多的狗流落到草原上,等到虫草季之后,他们可能会去看一下自己家的狗是不是还在家周围?如果在的话就继续养着,不在的话就算了,于是家犬就变成了流浪狗。
第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生活方式的变化。当地老百姓从游牧状态搬到定居点之后,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人也不会再有养狗的需求了。
我曾经问过一个牧民为什么不养狗,他说我们原来养狗是因为狗可以帮我们吃剩菜剩饭,但是现在我们有冰箱可以储存食物了,就不再需要狗来吃。
而且现在定居点里面大家都住得比较近,一个房子里面很难圈起来那么大的狗,而城镇和定居点周围又有很多垃圾,慢慢地附近的流浪狗都会聚集起来,所以很多时候你可以看到周围有很多流浪狗。
第四个原因在于当地人的宗教文化信仰。很多人处理狗的方式更多是喂狗,或者不会伤害它,也没有人去吃狗肉,如果有人打狗吃狗肉,当地人其实是很愤怒的。
我们之前做调查的时候,请了一个当地小伙子带着我们去村子里面采访一个喂狗的老人,跟他聊完以后,他第二天就去找那个小伙子,说我看好像少了两条狗,是不是汉族人给抓走吃了?——因为本地的藏族人是不吃狗肉的,所以他会认为是不是外来人的问题。
当然,这些流浪狗都是没有任何绝育措施的,就是在草原上自生自灭而已。
五、流浪狗解决方案
我们在当地做了一个将近200多人的调查,有超过90%的牧民都不赞成(包括极度反对和不赞同的)通过捕杀的方式解决流浪狗的问题;而最获大家支持的方式是修建收容中心;同意绝育的人数占超过三分之一,对绝育表示中立态度的人最多,不同意的则有20%。
值得注意的是,绝育的同意率比领养还高,因为很多人都是出于各种原因丢弃了狗,要是愿意领养的话他们也就不会丢弃狗了,也是说得通的一件事。
于是我们用成效比的方法做了一个各种解决方案的花费情况。
第一个例子是玉树市建立的流浪狗收容中心,当时关了850只狗,第一年他们花费了600万,包括建设、给狗打疫苗等等,还有人工的费用等等。
所以合到每只狗身上,一年的花费要达到7000多人民币,非常贵。
第二个例子是毛庄乡流浪狗收容中心,这是当地社区政府和寺院一起修建的流浪狗收容中心,当时关了1100只狗。我们计算了当地寺院饲养这些狗的花费,大概在一年70多万左右,每条狗将近700块钱。
第三个例子是寺院,由寺院来推动流浪狗的领养,从而解决流浪狗的问题。
在玉树有一个果切寺,推动了150只狗的领养,他们花了3000多块钱给每一个领养狗的人送了一条狗链还有一袋面粉,推行下来每条狗仅有20多块钱的花费。
可想而知,从性价比来说,领养其实是最好的,而在这里面寺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其实在世界范围内,捕杀是国际惯例,对于流浪动物来说,如果它在规定的时限里没有被领养出去,肯定是要被安乐死或者捕杀的。
但是当地老百姓反对捕杀流浪狗,甚至是安乐死,对于他们来说所有的生命最大的痛苦就是死亡,所以不论是被一枪毙命还是被刀子割死还是打了一针它睡过去无法苏醒,他们的理解都是一样的。
所以基于这些调查,我们设计了一套关于流浪狗的行动方案。
一方面,我们要跟当地老百姓更多交流,让他们知道流浪狗的问题,而且流浪狗可能会给其他的动物和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也是我们希望从源头上杜绝流浪狗的产生。
另一方面针对现有的流浪狗,我们通过绝育营的方式来控制流浪狗的数量。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要长期地评估看看现有的解决方案是不是有效。
六、流浪狗的绝育
流浪狗问题和危害的宣传比较好理解,而绝育营则是一种非常综合性的方式。
首先,需要捕捉流浪狗。最开始我们设计的是请专业人士通过吹管麻醉的方式去捕捉,但是后来我们发现当地老百姓在跟寺院合作领养的过程中,用套牛套羊的方法也很顺利地捕捉到流浪狗。所以我们觉得社区在这里面可以发挥特别大的作用。
其次,是推动领养。其实寺院在推动领养上有着绝对的优势,有的寺院会给每一个领养者活佛的加持物,比如活佛的手掌印之类,或者是像果切寺那样的狗链等拴狗的工具。
如果领养不行的话,就得说到绝育了。
实际上绝育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话题,因为当地也有转世成人之前要转世成狗、受尽狗的磨难才能成人这样的传说,但如果你做绝育,把狗的通道阻拦了怎么办?这个事情也是一直让我们很困扰的点。
幸运的是,我们跟寺院的很多活佛或者堪布交流的时候,他们跟我们说,你们不用想太多,我们僧人就是被绝育的,只是没有被刀子绝育,是用行为上的约束将自己控制起来而已。
既然如此,流浪狗不绝育的话又面临着被捕杀的风险,那是为了救现在的生命重要,还是一个未可知的轮回更重要呢?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用绝育的方式去控制流浪狗的数量。
第四是我们会进行长期的疾病和生态方面的监测。我们对当地绝育的流浪犬只都进行了免疫接种,并且喂食驱虫药。
另外我们会长期开展科普和教育的工作。比如我们制作了流浪狗纪录片、手册和海报,而且告诉当地的孩子们摸完狗必须要好好洗手等等,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件事情。
我们还开展了当地的兽医培训,做了很多藏汉双语的宣传片。
刚开始那时候本地的兽医跟我们说他们只能给公牛公羊公马做绝育,但是他们做绝育从来不会打任何的麻醉,自己都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只能靠众人的力量压住这匹马或者压住这头牛这样的方式去做。
后来我们请来了专业的兽医培训师,他们推行母犬的侧切手术是针对流浪犬只的,如果不是非常大型的犬只,我们也是主张在母犬身上做侧切手术,因为它的伤口外创非常小,不需要照料的情况下可以在48小时内恢复,还是非常有利于流浪动物的。
除此之外我们也在规范化本地兽医的操作流程,因为我们也觉得麻醉对动物、对人来说都是非常有保障的。
去年我们也针对流浪狗问题开了一个研讨会,与会的有西藏方面的人,也有其他地区的人,大家共同商议青藏高原流浪狗的状况。
根据我们的不断监测,流浪狗数量在当地确实有大量的减少,不过这并不全是我们的方案起的成效,还有政府和外来队伍的捕杀和控制在后面起作用。
当然,我们也认为目前的流浪狗问题解决方案依然是有待改进的。
现在青藏高原的犬只治理并没有一个专属的牵头部门,形成联合多部门的工作小组来,来统一地开展流浪狗问题工作。
而我们也正在考虑往方案里补充野生动物救助方面的知识和内容,尤其是猛禽的救助。
因为食腐类的猛禽,流浪狗是很容易触及到的,它们都会围绕家畜的尸体觅食和生存,还有一些猛禽可能也会挂到围栏上。
目前,我们针对高原的猛禽设计了一份专用猛禽的救助手册,也希望未来这个解决方案可以一点一点地更加完善,让流浪狗、野生动物和人的关系进入一种全新的、平和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