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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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5四川

内容简介《竹林茅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小说真实地描写了主人公廖文刚和他一家在1947年至1957年这十年间的变化。小说以这个家庭变化为主线,全面反映了新中国取代旧中国伟大斗争给农村带来的深刻变化。廖文刚的母亲白翼坤是一个坚强、勇敢、敢于承担、富有同情心,具有大爱精神和实事求是精神的妇女形象。廖文刚父亲在一家人探亲的归途中被抓了壮丁。其母白翼坤身无分文带着两个不满四岁的孩子在好人的帮助下回家,在艰难中挣扎,盼到了解放,一家团员。她积极参加解放初期的斗争,社会突飞猛进,生活蒸蒸日上;在大风大浪中,坚持博爱精神,廖文刚也在艰难困苦中,在母亲和老师的培养下健康成长。小说不同于以前同题材作品的主要之点是,以写儿童生活为主,多以儿童的视角取材。小说以大量的笔墨描写农村孩子的生活和友谊,既有苦趣,也有乐趣。小说情节曲折,语言优美,描写生动细腻,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川中浅丘地带大变动中的农村风俗画。

《逆旅过客记》总序

记不清是哪位古人说过“天地如逆旅,人生是过客。”天地这个大旅店,已经茫茫渺渺,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了。其中的匆匆过客,何止亿万。人类可考的历史,却不过万年,我国有籍可稽的最早的先人也只知道华胥、伏羲、女娲、炎帝、黄帝了。因为当时还没有发明文字,他们的事迹无法记载,也就很少流传,我们现在知道的,都是他们去世几千年后的学者记载的,多半来自口头传说,或者还不过是猜测而已。就是近、现代的许多事,才隔了几十年,也已众说纷纭,原因就是当事人并没有留下明确的记载。可见“记”是多么的重要。我在一九九八年写了一首诗,是这样的:

我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好些日子,

我正在衰老,不用说总要走向墓地。

如果我自己不说,现在和以后,

谁会知道这副躯体,有过怎样的经历;

如果我自己不说,谁会知道这躯体里,

涌起过怎样的浪花,包藏着多少秘密。

我不能懒惰,懒惰就辜负了那么多阳光和风雨;

我不能沉默,沉默就对不起那么多的期许和撞击。

我应该把这一生的足迹,把我所见所闻的丑恶和美丽,

把我心中的风光和梦想,都变成文字,

让后人别人在这堆废墟里,找到我这个时代的化石,

甚至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我们不能苛求前人和后人,各人有各人的天地。

在我这个柜台前,就只贩卖这些东西。1998年8月18日

因为有了这些想法,于是从1999年7月开始,决定把我的经历写成记实小说,就命名为《逆旅过客记》,现在已经完成了五部,第一部《竹林茅舍》,写我中学以前的经历,记叙的是1957年8月之前的事;第二部《井中浪花》,写在井研中学初中高中的生活,记叙的是1957年9月到1963年8月的事。第三部是《塞上风雪》,写张家口解放军外语学院的生活,记的是1963年8月15日到1966年2月的事;第四部是《滇西雄峰》,写在云南永德的生活,记的是1963年3月到1972年1月在云南永德的生活。第五部《春风料峭》,写三江公社学校和竹园中学的教师生活,记叙的是1972年2月到1984年8月的事。如果身体允许,我还会写下去的。

我这个人,颇有自知之明,充其量不过草根一支,但这支草根,却很顽强,敢于伸出头去,虽然被人这里移那里扔,或者还被人泼了些污水,却总是落地生根,受了些日月之精华,风雨之洗礼,变成了时代的缩影,因此我的经历,反映的却是时代风云;有个什么名人说过“越是个人的,就越是民族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因此,我的这些记叙,就不是可有可无的。我写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因此,拒绝任何虚构,我的经历本来就十分精彩,根本没有虚构的必要。但涉及的有些人,如果有不光彩的东西,我就给他虚构一个名字,也有为熟人讳的意思。这些人的言行事,也是时代的产物,他们的后人还在,下笔还是厚道些好。

《竹林茅舍》自序

我的家原本殷实,后来因为母亲仗义护邻得罪了保长而被盗被抓丁遭火烧而穷困,我出生的时候,父母亲已经经历了家破人亡、逃难新津外婆家,通过自己的努力又重新有点起色的过程。后来父亲又被抓丁,一家人陷入绝境,正在艰难竭蹶之时,适逢解放,家庭成份划为贫农。父亲也逃跑回家。母亲非常积极,成为村里骨干,因去县政府揭发村里一位主要干部的贪污问题,遭打击报复定为坏蛋,父母亲便有了冬天挖塘泥、不时陪杀场的资格。虽然只三个月便由于母亲的申诉而摘去帽子,但这三个月中,我们家过上了近似于后来粮食关那样垂死挣扎的生活。我读初小时,经常被人欺负,骂为“坏蛋儿”,二哥因为无法忍受而辍学,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已经得了神经病。我则因为性格倔强、开朗大方、成绩优异,而摆脱了困境。

《竹林茅舍》记叙的就是我从1947年秋到1957年秋,这十年的经历。那时的学校之简陋、条件之差劣、教师之负责、学生之艰苦,都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的。而那时学习环境之宽松、学生自由发展之充分,却是现在望尘莫及的。因此,这本书,对老人,可以引起怀旧,对年轻人,可以引起思考,对搞教育的人,更可以有所感悟。我历来不赞成最近三十多年来太重分数、频繁考试的折腾式教育,更反对一些人乱搞资料既搜空了学生家长的钱袋,还要压得学生腰背弯的可耻行径。这本书中写到的不少同学,在那样的轻松环境中学习长大、每科都只有一本教科书,一个作业本,后来大都成为了各行各业的栋梁之才,这些,对今天的教育者和受教育者,或许会有些启发吧。

《逆旅过客记》第一部:《竹林茅舍》

第一章往新津去一路艰险到外婆家全家欢欣

谁都有童年,廖文刚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不知哪里是尽头。文刚在妈妈的背上,一颠一簸地望着前面的石板路,望着石板路两旁越来越高的梯土和山地里浅浅的碗豆苗,望着地边越来越高的柏树和远远近近不时出现的茅草房,心里有说不出的新奇。这是1947年深秋,廖文刚两岁半,他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跟在后面的父亲,他叫廖紫云,这年47岁,个子不高,长得壮实,毛蓝布长衫,麻耳草鞋,一脸的慈祥,挑着一担小箩筐,扁担颤悠悠地闪着,箩筐里一头装着文刚的二哥四岁的廖中伟,另一头装着睡着了的四妹春晴——她还未满半岁——和一家人的锅盘碗盏。秋风吹着,凉悠悠的。路边的菊花,黄灿灿的。没人想说话。

“妈妈!外婆的屋,还有好远?”两岁多点的文刚不满寂寞不知愁,打破了沉默。

“还早,还早!”他爸爸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回答。

“饿了!”“我也饿了!”二哥附和着弟弟说。

“饿,饿你个妖精!翻不过这座山,就别想吃饭!”他妈妈嘴里,不容易出现温柔的字眼。她,名叫白翼坤,36岁,个子比他们的父亲稍高,宽额方脸,浓眉大眼,英丹布套装,草鞋,脚步咚咚地响,显得很有魄力。漆黑蓬松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沾在了白晰的脖子上,正冒着热气,文刚尖起嘴巴吹着,妈妈浑然不觉,迈着大步往前赶。

面前的那座山,真高真大。深草、大树盖不住的黑褐色的岩石,呲牙裂嘴,像怪兽魔鬼,石板路已经被它们吞掉了,只拉下了一条细细的黄泥路,象一条长蛇,在山里钻来钻去,除了山林还是山林。文刚叫肚子饿已经叫累了,便没劲地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只见父母亲和二哥都坐在山崖下,头上是纵横交错的藤蔓,地下是枯叶野草,三个石头一个锅,锅下枯枝燃着,锅里水开着。他还在妈妈的背上,而母亲坐着怀抱小妹在喂奶,文刚喊着:“下来!下来!”廖紫云马上跑过去解开被单,文刚急不可耐地从翼坤背上梭下来,直往锅旁边钻。紫云慌忙站起把他的膀儿抓住,大吼道:“烫!烫!”翼坤说:“想死呀!”文刚这才乖乖站定,笑微微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红薯和跳荡的米粒。翼坤站起来,拉着文刚的手说:“睁大眼睛看汽车,轰轰轰轰,像老虎叫。”

“会咬人吗?”文刚问。“会咬人!”比文刚大一岁半的中伟二哥说。

“我咬汽车!”文刚说。大家都大笑起来。翼坤说:“文刚有出息,眼睛大,耳朵大,胆子也大。”

吃过饭,这一家子又背的背、挑的挑,上路了。翼坤忽然骂道:“龟儿子,廖紫云,不打你妈的鬼摆子,桂华儿死得了吗?不是你打摆子把钱花光了,桂华不死,得有三个文刚那么高!”廖紫云只是笑笑,并不回答。文刚觉得妈妈的话音有点凄惨,就说:“桂华乖吗?”“乖,脸儿粉都都的,像我,像朵荷花儿似的。”“我也乖。”文刚说。中伟说:“文刚不乖,昨天还扯我的耳朵呢。”文刚说:“没有呀!”

忽然看见山下似乎是一个很长的坝子,一个怪物在里面奔跑,烟尘滚滚。翼坤忙说“汽车,快看,汽车!”文刚看见,圆圆的脚,方方的肚子,巨大的眼睛,卷着一路的黄尘黑烟,向这边扑来,只觉得这东西可怕极了。看见汽车,一家人都来了劲,一会儿便到了马路上。一辆汽车迎面而来,翼坤叫文刚快看,文刚却把眼睛紧紧闭上了。紫云赶上来说:“你不是要咬汽车吗?怎么看都不敢看了?”文刚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闭着眼睛仔细地听着汽车的怪叫,并不回答。翼坤说:“三娃子叫'老虎心,兔子胆。’”

他们沿着马路走了一段,又岔入山路走。等他们再看见马路时,却看见一辆载人的汽车停在路边。离车几十步的长满黄菊花的山坡上,一些穿得五花八门的人端着枪,举着刀,散乱地站着,大声吼叫:“把钱交出来!”那些人整齐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父亲颤抖着声音说:“在,在,抢人啦,快,快退回山上去!”这一家人慌忙车转身折回山林里,在草深林密处躲起来。文刚瞪着圆眼睛,奇怪地向汽车方向望去。

“妈……”文刚本来想问,人还敢抢汽车?“别说话!”父亲赶忙制止。看见父亲这样紧张,大家都大气不敢出。小孩儿本憋不住,偏偏中伟的脑袋下是一丛盛开的菊花,中伟看见了,摘一株在手里一扬一扬地向文刚招摇,文刚大叫一声“妈!我要!”慌得翼坤急忙用手掩住文刚的嘴,小声而严厉地呵斥说:“中伟!屁股痒了!”中伟反而大哭起来。春晴也哇哇直叫。紫云慌忙用手把中伟的嘴蒙住。翼坤也赶忙把奶嘴塞进春晴的嘴里。土匪听见了动静,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一个端着枪,一个提着刀,都穿着老百姓衣服,破破烂烂的。他们望了望浓密的树林没敢深入。这一家五口,虽在秋风里,也吓得大汗淋漓。一会儿,汽车轰隆隆开走了,他们一家正弄不清是福是祸时,那一群人向这座山上走来了。只听他们说:“山上有人!”“都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家人都不敢动。“不自己出来,老子搜出来就宰了!”文刚的父母亲只得战抖着站起来说:“我,我,我们是过路的。”“都下来!”。紫云只得挑着箩筐,拉着两个孩子、翼坤抱着春晴,提心吊胆地到了马路上。

一个粗大个儿看了看箩筐里,只有一个小铁锅,几个碗,几双筷子,几斤米,便问道:“要饭的?”“不!去外婆家。”文刚说。“呵,这小把戏还真乖。”

“放了我们吧,老总,我们都是穷人,没什么孝敬老总的。”这些人把大人小孩反复看了几遍,粗大个儿才说:“去吧。”一家四口,这才真像漏网之鱼,慌忙朝大路奔去。受了这番惊吓,累和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议论着、庆幸着,饿了自己煮点东西吃,天晚了找穷苦人家借宿一夜,又走了三天多。

他们走完了崎岖山路,进入了新津地界,一望无涯的田野,平平整整,麦苗、荞子绿油油的,江河纵横,波浪滔滔。翼坤高兴地说:“再半天就到外婆家了。你舅舅的歌,唱得惊山应水的,好好学学。”中伟、文刚都来了精神,问这问那,不肯住口。“要看见你们大哥了,中伟、文刚没见过,五年了,该还记得我们吧?”翼坤说,“遇到你这样的老者,真是瞎了眼睛!”她的眼圈儿也红了。“哎!”紫云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暮色苍茫时,他们到了岳店子街上,小青瓦房木板屋,街面铺着青石板,有一株黄葛树高入云天。从街尾一个小巷子穿过去,就到了外婆的家门外。左手边是南河,绿波宽阔,碧涛涌动;河边是长长的鹅卵石带,远远望去像无数的馒头。右手边则是一片竹林,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翼坤抱着春晴走,紫云挑着中伟和文刚走。刚进入深深的竹林里,文刚就听见了奇妙的声音,似乎从天外飞来,像敲铜元似的,又像山沟里缓缓的流水声,文刚问:“妈,什么在响?”“是你舅舅在按风琴。”白翼坤激动地说。穿过一大片竹林,眼前出现了一道极其高大的门,门上整齐地排列着四排酒杯大小的铜钉。门上用篆字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孔方兄与我无缘我懒去寻他休怪他不亲热

下联:释伽佛敬他做甚他既能度我何须我去修行

横批:愧无忠孝报朝廷

对联的字,都是烫金篆书,不仅廖文刚兄弟看得眼花缭乱,就是紫云也不知所云。只有白翼坤听他父亲讲过,这是一位前清官僚写的,表达他不爱钱,不信佛,隐藏着只信孔夫子的意思,可是,自己却不忠不孝,不能报效朝廷。表面上是自责,实际是在写自己处在革命大潮中,安贫乐道,不能有所作为的无奈和苦闷。这宅子几经变迁成了一位旅长的外宅,因为陈旧,才转租给文刚的外公白仲清一家居住。

廖紫云一家子小心翼翼地进了门。满院子响着风琴声。翼坤刚刚跨进院子就把春晴扔给紫云抱着,哭喊着“妈……”向阶沿上奔去。文刚抬头看见阶沿上有一个瘦小的老大娘,在迟疑地张望。文刚还不认识,这就是他的外婆赵良慧。“哪个?大女子?大女子啊……”那大娘哭喊着奔下阶沿抱住扑过去的翼坤,哭成了一堆。风琴声停了。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一群人陆续从各间屋子跑了出来,里屋还有一个很大的声音发问:“哪个!哪个?大女子?”随着问话声,一个高大白胖的老者扶着墙走出来,文刚当然也不认识,这就是他的外公白仲卿。翼坤又奔过去扶住,泣不成声地喊着:“爸……”穿着西装革履、身材高大的人大声说:“怎么都只顾哭了?好不容易一家团圆,该高兴才是呀!”这就是舅父白翼翎。闻声跟着出来的,还有七八个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大家都围着翼坤劝慰。

显然,文刚父子四人被冷落了。他们痴痴地站着,也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春晴也不哭,张牙舞着眼睛看着。文刚兄弟来到了母亲不只描述过三百遍的外婆家,见到了虽没有见过面却被母亲早就讲得活灵活现的家婆屋的亲人。他们看着这高大宽敞的四合院,楞角分明、又宽又高的阶沿,窗户上还糊着纸,门枋上还贴着字,院坝边还种着花,以为这大约就是妈妈故事里的人间仙境。文刚望着那个瘦小的大娘想:他就是外婆吗?妈妈说她最爱我,怎么只顾哭,不理我们?那个大白胖子肯定是外公了,眼睛瞎了,看不见我;高个子一定是舅舅,好神气,妈妈说,穿得巍呀堆的,不假;戴眼镜的女的,可能是舅娘吧,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像妈妈的,四姨吧?头发浓密,满脸精神,声音很脆。

这时两个小孩向文刚他们跑了过来,紫云端详了一阵,忙给中伟、文刚说:“快呀,快喊莎晴表姐、剑雄表哥!”紫云其实并没有见过,只是从书信来往中得知而推测的。这两姊妹穿着讲究,长得壮实,长相和文刚差不多,只不过显得更健壮些。中伟吓得缩着头,不敢吱声,紧抱着父亲的腿,文刚却清楚地喊着:“莎晴表姐、剑雄表哥!”

一个瘦高个子走过来了,穿着背枪的人穿的那种衣服。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女的就是四姨白翼祥,男的是四姨父李仲伦。“快喊四姨父、四姨!”紫云慌忙说。文刚喊了声“四姨父”,声音挺大。中伟呆呆地望着,不敢出声。四姨父弯下腰来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说:“又添了两个小侄子,真乖!”亲戚们这才又向他们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扯进了屋子里。外婆挤进来抱起中伟看一看,又抱起文刚看一看,说:“那孩子━━”“叫中伟”,母亲介绍说。“猴子脸,像廖家的人;这孩子,乖,方面大耳,像我们白家的人。”母亲说:“老三叫文刚,生他的时候,梦见我拄着一根雨伞的架子叮当叮当在地下走,忽然地下裂了条缝,钻出一个东西来,像小豹子,直向我身上爬,房子顿时像开了天窗,碗大一颗星星落在我的怀里,我吓得大叫,一惊而醒,去小解,不知不觉就生下了他,不哭不叫,小嘴啃着拳头。”“那,这孩子会有出息的。”舅舅说。大家都挤过来看文刚。“怎么不见老大呢?”翼坤问。“他住校,不回家。明天我去叫他回来。”舅舅说。只听胖老头大声说:“都进屋坐!来了就好!”

大家于是到了堂屋里。里面放着太师椅、木椅、竹椅、长板凳,放得有些散乱。外婆招呼大家坐,亲戚们问长问短,紫云和翼坤择要回答。见面的热闹之后是吃饭,吃完饭,洗涮完毕,大家又坐在堂屋里闲聊。外公说:“廖紫云儿,五年多都不来一趟,信也不来一封,我们还以为廖家人死绝了呢!”翼坤大声说:“穷啊,走不起。写信,你们看了也揪心。”

第二章新津河滩捡石子黄泥渡上祭小坟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早饭,大人各自到找饭吃的地方去:廖文刚的舅父白翼翎到新津教书,四姨白翼翔到花桥子执教,四姨父李仲伦到警察局上班。家里来了远客,舅娘张淑华和外婆就上街去买吃的,外公白仲卿,双目失明,就半躺在马架椅上和抱着春晴的翼坤、紫云闲聊。

莎晴、剑雄和中伟、文刚一起玩。四个孩子,都差不多年纪,一会儿在院子里跑,一会儿到竹林里玩,一会儿到河边上耍。深秋的南河边,河风不时吹着,十分清爽,在河滩上玩耍,就有无穷乐趣。尤其是满河岸的鹅卵石,大都浑圆得令人爱不释手。小的只有小指大小,小巧玲珑,大一些的,像雀卵,像鸡蛋,更大些的,光溜溜的,像猪腰子,像蜷曲着熟睡的小猫小兔小羊小狗。而且五颜六色的,有雪白的,有紫色的,有淡红的,有黛青色的。还有各色各样的小贝壳。文刚兄弟,见着好看的好玩的,拾起来就舍不得丢,放进衣服包里,莎晴表姐见着好玩的,就拣起塞在文刚的兜儿里,中伟说:“我也要,我也要!”剑雄说:“给你,给你。”他捡起一块比拳头还大的塞进中伟的衣兜里。“噗”的一声,中伟的兜儿线暴开了,小鹅卵石“哗的”一声全滚了出来。中伟急得大哭,剑雄也吓愣了。莎晴说:“不哭不哭,我找妈妈缝。”文刚说:“不哭,等会儿我们再来捡。”

四个孩子离开河坝,往回走,这里有一股清泉从崖上涌出,哗哗流向南河里。在入口处有许多巨大的鹅卵石,半没水中,成了大人洗衣服的好地方。水,清澈得能看清里面的河沙、石子。中伟见水里有一块淡红的小石子,就用手指着说:“我要!”莎晴说:“我有办法。”她找来一根细棍子,拨来拨去,总拨不着。剑雄说:“我来!”鞋子也不脱,就踏进了水里,伸手去抓红石子,半节袖子都泡进了水里。三个孩子一声惊叫,慌忙伸手去拉。剑雄抓起那个红石子,三个拖着他上了岸。“给你,小表哥。”中伟比他大半岁。中伟接到手里,高兴得跳。莎晴说:“我们快跑回去,衣服湿了,要挨打的!”“不要说,不要说!”剑雄直给大家摆手。文刚说:“挤干,挤干!”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帮剑雄挤袖子,挤裤脚。帮他把鞋子脱下,挤袜子,倒鞋里的水。太阳早已经出来了。廖中伟说:“再到河坝里跑,就干了。”四个孩子又向阳光灿烂的河坝里跑。

孩子们都跑累了,才回家来。文刚听外公躺在马架椅上说:“翼坤,我不明白,怎么会败得那样快?那么多土地,那么大的买卖!”翼坤说:“廖紫云是菩萨心肠、豆腐渣脑袋,他的对手都是修炼成精的;我们家不是也用了他很多钱吗?”廖紫云说:“要说,都怪翼坤,杨保长逼债来牵廖云帆的猪,白翼坤硬喊起油匠,给拦了下来,杨保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抓了文生的壮丁,伙起人来偷盗,我哪里对付得了!直到土地卖光,债主盈门,这才逃来投靠外公。”廖文刚当然不懂,他父亲讲的,是民国二十七年的事。他父母亲在新津过了五年,文刚的大姐和三姐都埋在了黄泥渡山上。文刚的母亲白翼坤到荣县当了纺纱工人,到民国三十二年初才回到了断桥河。去新津的时候,是五个人,回去的时候,除老大文辉留在新津读书外,就只有他们两口子了。这当中的变故和痛苦,只有他的父母才清楚。

外公白仲卿说:“要是老子,就宰了他!”文刚问:“用刀宰吗?”“对,用刀宰——这是哪一个?”

剑雄说着“爷,给我摸一摸!”便奔了过去。白仲卿一把抓住,说:“剑雄,这手,怎么这么冷!”“不冷!”剑雄想要挣脱。爷爷用左手紧紧捏住剑雄,用右手从头到脚一摸,说:“杂种,流了尿!”“不是!”“滚了水?莎晴,你是怎么带的人!”莎晴说:“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白仲卿给剑雄屁股上一巴掌:“你想死呀!”文刚向前说:“不要打表哥!”剑雄放声大哭,惊动了文刚的舅娘剑雄的母亲张淑华。她跑出来,拉起剑雄就走:“三岁娃,你打她干啥?我们娘母几个,是你们白家的眼中钉!”白仲卿说:“不打不成才,他今天朝水里跳,明天朝崖下跳,就对了!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白翼坤上前去抚着剑雄说:“来,大姨给你换!以后不要跳到水里。”剑雄抽泣着说:“小表哥,要,要,红石子。”文刚上前去说:“表哥,是去给二哥捡石子。”白翼坤说:“老二,就是妖精!这么冷的天,叫表弟到水里给你捡石子?”中伟说:“他自己跳的。”白翼坤帮着张淑华给剑雄换了衣服。剑雄一穿好,四个孩子,又像一阵风似地卷出去了。

第二天,天是乌沉沉的,看不出早晚,吃过早饭,翼坤一家告别了外公,要去新津农职校看老大廖文辉。莎晴和剑雄听见要去新津,也闹着要去。白仲卿说:“好走!那么远的,你大姨照顾老表、表妹还忙不过来哩!”白翼坤说:“想去,就等他们去,这么几里路,他们能走。”两个孩子高兴得跳,立即加入这支探亲队伍。他们已经走出了院子,只听见外公在高声喊:“翼坤,回来!”翼坤回到了院坝里,她爹已经站在院子中间了。“破了产,没钱吧?”外公说着,从兜儿里摸出四块银元,“文辉也过得苦,四个孩子,也要吃一顿饭。”翼坤接过银元,什么话也没说回头就向外走。四个孩子跑着跳着,好不高兴。

河风吹着,并不太冷,走起路来也不并热。白翼坤背着春晴,紫云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翼坤给老大做的一双布鞋,和一条用旧呢子大衣给文辉改做的裤子。两个大人和这四个小孩,一路说说笑笑地走。一会儿大人牵着小孩走,一会儿大人背着小孩走。深秋的田野,除了散发出苦味的黄菊花和碧绿的荞子、小麦,似乎就没有什么神采。但河水却填补了这一缺陷。走一里把路又过河,走一把里路又过河,虽然只是过河船,但上船的摇荡,橹声的咿呀,行船的轻快,江水的清澈,船夫的变换,乘客的来去,都使四个孩子感到新鲜。肚子有点饿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飞机场,远远地看见几架飞机停在机场里,好像是木头做的,完全没有可以飞上天去的感觉。文刚问:“飞机不是活的吗?怎么不朝天上飞呢?”翼坤回答说:“要日本的飞机来了,才飞上天去打。”“日本的飞机怎么还不来呢?”“小傻瓜儿”翼坤说,“你生的那一年,日本就投降了,以前他们的飞机经常来轰炸,炸过成都,炸过嘉定。”紫云说:“炸嘉定过后我去过,死尸遍地都是,挖起大坑,用大箩筐抬去埋。”他们边走边聊天,到了新津县城。

新津县城,翼坤并不很熟悉。她的老家在五通桥竹根滩的屙屎坝。那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条街都有她的脚印。她是船工的女儿,五代人中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她曾祖父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就带着她到处去听评书,听打围鼓。《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唐》、《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三侠五义》、《封神演义》等许多话本小说的章节,许多侠义小说,她都能一一讲得大体不差。天有不测风云,民国六年一场大水把竹根滩的屙屎坝变成了沙洲。她们一家人云飞星散。她和父母坐的船,顺水漂流,辗转流落,终于到新津来安了家。她的几个叔叔坐的另一只船,至今杳无消息。翼坤看着新津的街道,想起的却是儿时的竹根滩。

他们到了宝子山下农职校请看门人把廖文辉叫到了校门口。中伟、文刚都还没有见过妈妈念叨过千百回的这位大哥。当时有十一二岁光景,穿着学生装,他匆匆走到门口,并没有注意两个小弟弟和父母亲,却看着莎晴和剑雄问道:“莎晴、剑雄找我?”。翼坤已经声泪俱下,一把抓住文辉说:“辉儿呀,认不得老娘了?”文辉大吃一惊。迟疑了片刻才喊“么娘!伯伯!”扑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原来算命的说文辉命大,父母都承受不了,不能叫爸爸妈妈,于是叫他把父亲叫“伯伯”,把母亲叫“么娘。”后来生的孩子,也照着把父亲叫“伯伯”,但是叫母亲翼坤却叫的是“妈”。莎晴等四个小孩都呆呆地看着。文辉母亲回井研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黑油油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头发虽黑却少了光泽,两眼已经没有了神,显得浑黄。而父亲则完全成了一个瘦老头,他竟然没有认出来。父子母子见面后,翼坤叫中伟、文刚:“喊呀,喊大哥!”中伟不敢喊,文刚大声喊道:“大哥!”文辉拉着两个弟弟的手说:“我还有两个铜元,请你们吃烧饼!”

他们一行七人离开校门,翼坤在路边小摊儿上买了七个烧饼,要了一碗开水,大家吃了,又叮嘱了许多要努力学习的话,把外公给的银元给了文辉两个,让文辉回校去了,才慢慢回岳店子去。中伟、文刚、莎晴、剑雄早就没劲儿了,只得由紫云和翼坤,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背背那个,一会儿在脖子上骑“马马镫”。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休息。“不怕慢,只怕站。”紫云坐一会儿就这样说,说完,爬起来就走。天黑了好一阵,他们才回到了外婆家。

第二天,深秋的太阳,偏偏还红得耀眼。廖紫云一家五口由外婆陪着,上了黄泥渡山上,白翼坤手里提着一个有盖的圆篮。山上是一片地,地里都种着小麦、豌豆,浅浅的,盖不住生长它们的黄土。只有庄稼地靠东边的山脚下,有晒垫大的一块,野草丛杂,虽然有些枯黄,但却没有露出一点黄土。仔细看来,才能看出,草丛里原来是两块土包。地里并没有路,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庄稼地里向那一块草地走去。离那个小草垫还有十来步远,文刚发现母亲已经泪流满面了。

大家的脚还没有走进坟场,翼坤已经泣不成声了:“桂,桂华,三姑,三姑儿,妈,来,看,看你们,来了──”随即一声长嚎,白翼坤手里的篮子,掉到了地上,人也瘫下去了。文刚、中伟大叫着“妈妈”奔过来;外婆和廖紫云赶忙围过来蹲下,扶住翼坤,外婆颤抖着声音说:“大女子,不要这样……”廖紫云说:“慢慢地哭吧,不要急。”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翼坤才缓过气来,说:“老天爷呀,你狗日的瞎了眼睛啦!我白翼坤前世作了什么孽啊,这辈子来受这些罪……”

紫云见翼坤没事了,才拾起圆篮,走到坟前,揭开盖子,一件一件地拿出里面的东西安顿好。先在两座小坟前,各摆上一个土碗,再在碗里各放上一块拳头大小的肉,两个鸡蛋,一个豆腐干,两个红橘。然后,拿出几炷香,翼坤流着泪爬过来,划燃火柴,点着,两座坟前各插上四支,坟场上立即香烟缭绕,散发出一阵幽香。紫云又取出四支红色的小蜡烛,也由翼坤点燃,中伟、文刚各抢着两支,学着父亲插香的办法,插在了两座坟前的泥土里。最后,紫云拿出厚厚的一叠黄纸,上面有许多很规则的圆圈,分了一半给翼坤,放在两座坟前,点燃了,立即烟焰冲天。外婆、紫云和翼坤都说:“桂华儿,三姑儿,快来享用吧!”中伟、文刚已经明白了,坟里就是他们听母亲哭述过几百次的大姐桂华和三姐。他们没有听见父母说过三姐的名字,只知道叫“三姑儿”。对眼前的一切,文刚觉得无限的奇怪和迷惘,她们怎么钻到里面去的呢?在里面怎么出气呢?摆着的这些吃的,她们怎么拿进去呢?他看见外婆、父亲和母亲都是那样的伤心,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儿,也就不敢问了。

灿烂的太阳无声地照着惨白的火焰,淡淡的烟,半青半黄的草,老小三代人,宽阔的黄土,无边的山野。坟场上所有的大人都在流泪。黄纸钱都化成了黑灰屑,一阵风来,像小黑蝴蝶似地在草丛间飘荡。蜡烛的火苗,飘飘摇摇的,烟也在轻轻旋转。外婆说:“看,桂华、三姑儿来了。”白翼坤说:“中伟、文刚,给大姐、三姐叩头作揖,让姐姐保佑你们不受苦,有出息。”中伟、文刚都学着妈妈教的样子,给姐姐们叩了头作了揖,并说:“好姐姐,保佑我。”祭祀完毕,文刚问道:“哪个是大姐?”翼坤指着右边的小坟说:“这里是大姐桂华,那里是三姐。”大家久久站在坟前。廖紫云见太阳已经当顶了,便小声说:“可怜的女儿,我们以后还会来看你们的。”翼坤接着说:“你们要什么,就给我托梦吧,家乡虽然山隔几十座,路隔几百里,桂华是认得路的,你们两姊妹一路回来吧……”翼坤又声音哽咽了,全家人又都掉下泪来。廖紫云劝着,提着圆篮,大家都走出了坟地。

走到地边,翼坤指着山埂上那间小草房对中伟、文刚说:“那是夏家的牛棚,我们民国二十八年,一家五口逃债住在里面,住了五年,大姐桂华和三姐都死在里面。大姐死的时候,只有八岁,三姐才两岁。”外婆说:“你两口子没有死,就算菩萨供得高了。”紫云说:“国民党兵不讲理,我的摆子发了,倒在飞机场边的树林里,他们硬说我是奸细,是来割电线的,那个像狗熊的东西,把我吊了一夜。”外婆说:“幸好你四姨父是警察局的,不然,就麻烦了。”翼坤说:“还多亏了卖糖果的岳老三小兄弟,他不来猛喊起,我哪里知道!”外婆说:“睡了两个月,两个女儿,也惹上了摆子,我们哪有钱医?”

一家人向黄泥渡坡下走去。文刚在父亲的背上,扭过头向两个姐姐的坟地望去,天高地阔,孤零零的,晚上谁来陪伴她们?泪水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滚滚下落。

在后来耍的这三天里,外婆和翼坤的主要事情是做饭和坐在吊着黑糊糊的炊壶的灶门前摆龙门阵和抱头痛哭;中伟兄弟,就跟着莎晴表姐、剑雄表哥到河坝里捡鹅卵石,把小手伸进冰凉的河水里,感受流水的冲击,或者摆一些小孩们津津乐道的事情,比如,如何捉螃蟹,如何用笋子虫推磨,如何让石子在水面上漂得更远;廖紫云则晚上陪四姨父喝茶,白天去警察局外看一个老头用细篾片编油篓子——一种外形像烧坛的装油装酒的器具。廖紫云一家后来竟然就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

客走主人安,紫云和翼坤都懂得这个道理,耍了一个星期,他们向外婆家告别了。

离开的时候,天刚刚亮明,翼坤向母亲要了三升米。外公说:“回去好好搞,把孩子养大就好了。”外婆摸出五个银元,交给翼坤说:“大女子,娘对不起你,隔着这么多山,这么远的路,也帮不了你的忙,只有天天挂念着你,……”她说不下去了,满面泪水地说,“天天求菩萨保佑你,好人好心有好报。”翼坤也满眼含泪地说:“我是长女,父亲又是瞎子,弟妹们又小,那个时候,你们不靠我靠哪个?幸好廖家的钱还让舅舅、翼翔读了书,不然,全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吞下去了,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紫云也上前去扶住外婆说:“老人家保重,我们廖家会振作起来的。”外婆对翼坤说:“公兴的颜老三,有了两个孩子,老大叫颜泽玉、老二叫颜泽云。可惜这次你没有见着。”翼坤说:“以后她们来新津,请妈妈代我问好。”

这一家所有的人都到院坝里来送行。紫云挑起小箩筐,一头是中伟和铁锅,一头是廖文刚刚、米和碗筷等简单的生活用品。翼坤用背单背着春晴。翼坤教中伟兄弟:“给外公、外婆、舅娘、四姨、四姨父、表姐、表哥道谢。”他们都完整地说了昨天晚上才从母亲口里学会的道谢的话。莎晴、剑雄还追出门来喊:“表哥、表弟,明天再来!”文刚说:“我们会来的!”在满院子依依惜别的气氛和“一路平安”的祝福声中,这一家五口踏上了归途。

第三章紫云归途被抓丁翼坤寄宿遇仁人

过完河,白翼坤把兜儿里的钱全掏出来,交给了廖紫云:“放进你的褡裢里,免得掉了。我的衣兜儿浅。”廖紫云从腰上解下一根两头细中间稍宽的长布带子,把银元铜元全装了进去,然后又拴在腰上。这一家人的归途,开始还算平静。只不过平坝使人脚酸,山路叫人气喘。进入仁寿地界时,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在山畔树林里休息。翼坤眼看着群峰逶迤,路如羊肠,叹了口气。紫云说:“你嫁给我,让你受了多少罪。”翼坤说:“这路也太远了。走了这一次,三辈子也不想走第二次了。”紫云笑笑说:“回去过了一年半载,又把这千山万水,想成一伸腿儿就到了。我三番五次劝,你拼死拼活要来,有啥子办法?”翼坤听了,圆睁了眼说:“老子又不是昭君和番,有去无回。五年才走一次,你就嫌多了!”紫云只是笑着,并不回答。看她累了,也就先放下担子,抱出中伟、文刚坐下,招呼翼坤,放下春晴,也坐下休息一会儿。

紫云可是最为清楚的,白家的人,都是属鞭炮的,一点就响,可心却好得来为了朋友亲人豁出命也不会去计较。对翼坤他可是百依百顺的,她是他心中的珍珠、玛瑙、星星、月亮。翼坤是十六岁的时候,用大花轿从新津抬到断桥河石包山来的。不过,不是紫云的家里,而是一个二十一军的连长家。这个连长是紫云叔伯的侄子,两家相距只有半里路。紫云第一次见到翼坤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女人竟有这样好看的脸,这样好看的头发,这样好看的身段,这样好看的肤色!后来的事态发展,更让他震惊,这样漂亮的少女竟然有这样的胆识:这个连长已经有了三个老婆,她并不知道。到了石包山,她了解了真相,趁那个连长把第三个老婆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策动连长的后两个老婆和她一起到县衙门喊冤告状,那个连长用枪指着她,她没皱一下眉。她的口才和胆量感动了督军熊克武,那个连长被训斥了一顿,同意和后三个女人离了婚。

紫云的父亲名叫廖德元,是远近小有名气的财主,廖紫云是这一家的么儿,读过几年私塾,志大眼高,周围没有看得上眼的女人。他得知翼坤离婚回了新津,就约起四个情投意合的青年,挑着几千银元,跋山涉水,上门求婚。翼坤父母家因为水灾毁了家园,辗转来到新津,租屋住下,幸喜她父亲有文化,给别人当师爷挣点钱度日。这时正一贫如洗,就是这个原因,才把女儿嫁给了那个样子有钱又风度翩翩的连长。女儿回家后,父母得知真实情况,后悔穷得瞎了眼珠,把女儿推进了火坑,当然也不敢责怪女儿的作为。现在看见这个憨厚老实的年青人和白花花的银元,心中暗自高兴,但不又敢擅自作主,只得进去和女儿商量。

翼坤出来看见是廖紫云,她对他有很深的印象。那次廖连长在路上向她动枪的时候,他领着一帮人出现在面前,那连长才不敢动手,这帮人,不远不近地跟定了她,她才能安全走路。最奇怪的是,她雇了轿子回新津去的时候,有四个青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她住店,他们也住店;她走路,他们也走路。一直送到岳店子。开始她还以为是廖连长要下毒手,后来才发现,四个青年好像是另有目的。紫云的到来,使她的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她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她又被一乘轿子抬回了石包山。廖连长的亲属又以“叔叔娶侄儿媳妇”的罪名,怂恿廖氏家族,要处罚廖紫云,又被翼坤驳得张口结舌,说得服服贴贴。于是只好不了了之。所以,在紫云的眼里,翼坤是天仙,是佛菩萨,她说的都对。紫云看翼坤不高兴了,也不怪她,这世道本没有多少值得高兴的事儿。更何况跟了他,受的这些苦。他们坐了一会儿,紫云先站起来,把中伟、文刚放进箩筐,再把春晴放在翼坤背上背好,挑起箩筐,说:“走吧,不怕慢,只怕站。”

翼坤正要迈步,前面路上来了几个人,有两个像乡丁,有两个像士兵。他们看见路上有人,便急步奔过来,紫云夫妇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把紫云抓住了。紫云怕伤着儿子,赶忙放下箩筐,大声说:“你们要干什么!”翼坤放下春晴跑上去说:“青光白天的,要抢人!”一个黑瘦的矮个子说:“蒋委员长要防共产党,修西康公路,要你们去报效国家!”两个乡丁模样的人,用棕绳把紫云的手反解到背上捆上了。紫云拼命挣扎,翼坤发疯似地冲上前抱住一个乡丁就咬,被推出去一丈多远。“这婆娘,还咬人哩。不是见有三个小崽儿,老子毙了你!”那个乡丁捂着手说。中伟、文刚惊得大哭,紫云还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拉走了。紫云挣扎着扭回身来大声嘱咐道:“赶快回家,等着我回来!”翼坤爬着向前答应,两个孩子也跟在她后面跌跌撞撞地追。“我等你……”翼坤的回答在山间久久回荡。

翼坤边答应边追赶,直到累得瘫软在地上,眼见得乡丁拖着紫云没入了山林里,这才听到两个孩子在后边哭叫。她艰难地转过头来,用尽力气喊道:“不要跑……中伟!文刚!”两个孩子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拼命地追着跑,翼坤挣扎着,站起来,喊道:“不要跑了!妈来了!”她拼命地移动步子,向两个孩子靠拢。孩子们见妈妈过来了,才累得止住了脚,仆倒在地上哭喊。

翼坤赶到两个孩子身边,牵着他们,向躺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的春晴处奔去,一屁股坐在地下,抱起春晴,直喊:“妈来了,别哭,别哭!”翼坤坐定,只觉得天旋地转,像在梦境里一般,不知所措。坐了一会儿,翼坤渐渐清醒了,这可不是哭的地方,更不是哭的时候,她对孩子们说:“不准哭!”她掏出手巾,把三个孩子的脸擦干净了,说:“不准再哭,……”她本来想告诉他们,这里下山几十里,渺无人烟,但又怕吓坏了孩子,便说,“爸爸会回来的,有妈在,不要哭,下了山,我给你们买糖吃。”翼坤不由自主地抽泣了一下,两个孩子都抽泣了一阵,才止住了哭。白翼坤把春晴背在背上,牵着中伟、文刚回到了紫云扔下的箩筐旁边,把两个孩子都抱进箩筐里坐好。只见她整理了一下箩筐索,在扁担上挽了一圈,弯下腰,用肩膀去试了一试,孩子们赶紧抓稳箩筐绳,她觉得长短合适了,便迈开步子走路。

翼坤从小就参加劳动,在娘家,她是老大,曾祖父在时,虽然是五世单传的宝贝女儿,但自从到了新津,曾祖父去逝了,父亲眼睛瞎了,后来又添了兄弟白翼翎、三妹白翼贤、四妹白翼祥,她也就没有了宝贝的地位,只有挑水、洗衣、煮饭的责任。到了廖家,她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环境,但从小劳动惯了,她经常和丫头、长工一起到岩洞湾挑水,到三湾塘洗衣,到大山顶除草。紫云说她有福享不来,她却说:“觉得舒服就是福。”现在,背上一个女儿,十几斤,肩上一根扁担,两头各吊着一个二十来斤重的孩子,对她来说,本不算什么重负,但是因为已经长途跋涉了两天多,早成了强弩之末,加上刚才的飞来横祸,心已经被撕去了一瓣,她只觉得浑身酸软,肩上像压着十万八千斤。她迈一步就晃三晃,汗水直往外冒,吓得两个孩子直叫,她只好站着。

她半躺着,看湛蓝的天空,太阳已经西斜,急忙站起来,见坡路正长,弯弯曲曲,距离可以看得见的坝子,少说也还有十几里。他看见中伟仰面睡着,微微动着嘴唇;文刚伏在箩筐边上,头发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天无绝人之路”,她想着,抓起扁担,理了理绳索,腰一弓,身一挺,挑起孩子又上路了。这一剧烈的震动,两个孩子都惊醒了。文刚问:“妈妈,我们是在哪里?”中伟说:“妈,我要撒尿!”翼坤放下担子说:“都不要说话,我抱你们出来。”她抱出孩子撒完尿,又抱进去坐好后,再放下春晴提了尿,背在背上后,翼坤说:“都不要说话,”“为什么不能说话?”文刚问。“我没有力气回答你们,又怕……”翼坤本来想说怕惹出虎豹豺狼,又怕吓坏了孩子,只得说:“怕,怕听你们说话了,不能专心走路,跌倒了──坐好!”翼坤又挑起孩子走她的路了。

到太阳渐渐迫近西边蜿蜒的山峦时,他们母子三人已经远远看见了炊烟缭绕。翼坤见崖脚边有泉水潺潺涌出,就把担子放下,抱出孩子,说:“我们先煮饭吃,免得等会儿烦人。”两个孩子也帮着妈妈捡拾柴火,三个石头垒成灶,安锅舀水,淘米做饭。吃过饭,他们就着泉水洗了锅儿、碗儿、手、脸、脚,翼坤挑着空箩筐,让两个孩子走前面,一步一步地向村里挨。

在淡淡的月光下,看得清楚,三合土的地坝,竹影晃动,宛若画上去的一般;阶沿比较宽阔,上面空荡荡的,不像农家院子里堆满了农具禾秆;正面的一列房屋比较高大,东西两列厢房似觉矮小稍短,而房屋似乎有些还是新的,散发着柏木香;只有东屋亮着灯。这一家人似乎就不再有别的大人了,也不见有男人。主人家也并没有指点,翼坤便把担子歇在东厢房的阶沿上,抱出两个孩子。中伟、文刚没有听见任何指令,也只好呆呆站着。四个小女孩都围过来看两个孩子,那中年妇女去了西屋,灯亮了,伸出头来说:“进这屋里来吧,我给你们搞点吃的。”翼坤牵着孩子们边往西边屋里走,边说:“感谢大婶了,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四个小女孩也尾随在后,最大的那个女孩问:“在哪里吃的?”中伟说:“我们在山上煮来吃的。”文刚说:“不是山上,是山脚下。”那中年妇女说:“这两个小孩真聪明,有几岁了?”翼坤说,大的四岁,小的两岁半。”“唉,这么小,话就说得清清楚楚的,大姐,命真好。”翼坤说:“好什么哟,不是大婶、大小姐慈悲,今晚可就得睡地盖天啦。”中年妇女招呼他们进屋,抬竹椅让他们坐下。

因为一天的劳累惊恐,等白翼坤醒来时,窗外已经红日高照了。她慌忙叫醒两个孩子,给他们穿衣洗脸。李婶早已做好了饭菜,两个大些的孩子已经上学去了,两个小女孩,正在院子边上头碰头地看蚂蚁搬家。李婶招呼翼坤娘母吃过饭后说:“大妹子,我已经叫人去叫吴七哥了,你一个女人家,这么远的路,三个孩子,不容易。我请他送你们回去。”白翼坤说:“李婶的大恩大德,我白翼坤,这一生如果没能力报答,下辈子,变牛变马都要还的。”李婶说:“大妹子,不怕你笑,我没有儿女,男人抽鸦片烟,死得早,以后没路可走的时候,来投靠妹子,不甩袖头子就好了。”白翼坤说:“大婶好人好心有好报,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翼坤和李婶闲话的时候,中伟、文刚想到院子里去玩,看见那条大黑狗,瞪着眼睛望着,便胆怯地不敢迈步。李婶见了,说:“别怕,我招呼了,这狗就不会再咬了。”她又向院子外喊道:“梅艳、荷艳来领小客人去玩。”

两个小女孩跑过来了,蝴蝶结,花袄花裤,小红缎子鞋,脸儿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比中伟、文刚稍高一点。李婶指着鼻子右侧有颗小黑痣的说:“叫梅艳,五岁,”又指指左眉梢有颗小红痣的说,“荷艳,三岁半。”白翼坤也指着孩子说:“他叫廖中伟,四岁;他叫廖文刚,两岁半。”两个小姑娘注意看着这两弟兄。介绍完毕,荷艳拉着文刚,梅艳牵着中伟向院子边跑去了。

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吴七哥来了,四十来岁,瘦小个子,乐呵呵的。李婶说:“你挑孩子,把白大姐送回家,还有一百三二十里,路上的盘缠钱我先给你。你负责招呼他们吃饭,睡觉。”吴七哥说:“好说,好说,我保证他们吃得饱,睡得好,一根头发丝儿也不少。”

母子三人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李荷艳追到竹林里来说:“我记得住你的,鼻子边有颗痣,你叫廖文刚!”中伟、文刚在吴七哥挑的箩筐里拼命摇着手说:“再见啦!再见……”稚嫩的童音在山间回荡。

第四章四娘母回到断桥白翼坤勤谨持家

第二天中午,吴七哥把翼坤母子三人送到了研经。翼坤到油坊里向大叔廖裕和借了两个银元,约吴七哥到小饭馆里吃了饭,送到街口,拿出一个银元说:“这儿到我家不到五里路了,七哥为我们娘母四人汗水流了一路,草鞋磨破了一双,这一块钱,只能算我母子三人的一点心意,请七哥一定要收下。”吴七哥说:“李嫂给了我跑腿费,又给了我饭钱烟款、回去的开销,够我花的了;大姐还在撑上水船,三个小把戏这么小,哪里少得了钱?”翼坤还想说什么,吴七哥接过钱,说:“大姐要苦到头了,快回去吧!”吴七哥“嗒”的一声把银元扔到箩筐里,飞也似地跑了。翼坤追了两步,哪里追得上?只好高声嘱咐道:“一路保重!代我向李嫂全家问好、道谢!”中伟、文刚也喊着:“吴叔慢慢走!吴叔慢慢走!”吴七哥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翼坤目送吴七哥转过山坡,隐进树林,才拾箩筐里的银元,竟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还有五个铜元。翼坤呆呆地望着吴七哥远去的羊肠路,说:“真是个好人哪!”

逶迤的山路右手边是督军熊克武为他的父母亲修的墓庐,围墙随山起伏,房屋就地低昂,树木依势疏密,在这偏僻的山乡,俨然就是阿房宫。左边则是舞凤山,像一只凤凰展翅飞舞,山上是一座古庙,在浓密的树林中,露出彩色的飞檐、红色的墙壁、屋顶上晶亮的瓷质球饰。这在研经乡,俨然就是天宫。舞凤山在此地颇有名气,督军熊克武和名闻华夏的经学大师廖平都是在那里读书而得了灵气才一飞冲天的。翼坤也进过舞凤山的学堂,长子文辉就在那里读小学。和四川常见的古庙一样,石板地面,大圆木柱,薄板壁,木梁,木桷子,青瓦。正殿有一尊大菩萨,偏殿有几尊小菩萨,门上有横匾、左右有对联,字都苍劲有力。古庙早已变成了学校,这时正有琅琅书声传出。翼坤听见读书声,又想起了文辉,五年多没见一面,这一次匆匆见了一面,又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她又看了一眼箩筐里的两个孩子,他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吮着吴七哥给他们买的“巴巴儿糖”──一种把沙糖熔化后凝成圆形以小竹签作柄好拿又不脏手的食品───心里一阵酸楚、一阵茫然。紫云还能回来吗?我能把这三个小东西拉扯大吗?他没有把握。

她换了一下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天无绝人之路。”中伟不懂,问:“天上有路?”文刚说:“地上才有路。”马槽儿埂下来的这一段路,都是梯田,路都在田边;放眼望去,两边都是并不高的浑圆的群山;虽然已是深秋天气,山上树木葱茏,田边野草茂盛,间或有人家,都在碧绿的竹林里。母子三人看着家乡的青山绿水,说着闲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断桥河。这条河古称涌斯茫水,从松峰场发源而来,直向井研县城奔去。据老人们讲,这里原名石稳河,修桥总是垮,往下游两百米处就有一座宽大的石桥,不过早已垮塌,现在还能看见宽大的桥面和一堆巨石,因此被人称为断桥河。断桥河只有30来米宽,桥上已经有了一座窄窄的石桥,桥面铺着两尺来宽、四五尺长的石板;下面用丈把高的大石柱撑着。现在是枯水季节,桥面离水面有五六尺高。断桥村的人,就住在桥的两边。挨研经的这一边,叫邱家坝,一坝良田。过河那边,是一面平缓的长坡,不到两里路,全是梯田梯土。白翼坤叫两个小孩扒稳箩筐口,慢慢挑着孩子过了桥。过桥后的路,两个孩子都能找了,孩子们直嚷:“自己走,自己走!”

翼坤放下挑子,抱出两个孩子,孩子们直向坡上爬去,过了乱坟坝,到了鸦鹊口,远远就看见了自己的竹林茅舍,很快就到家门口了。这房子,坐落在断桥村的最高峰——石包山。四面都是沟谷,这里称为“冲”,层层梯田梯地从谷底直延伸到廖紫云的家门口,正对着的这个冲,名叫白毛冲,古时候,曾经天降白毛,长尺许,因而得名。从右手边数过去,分别是岩洞湾,有水井清澈见底;周寺沟,与大河井连界;石骨湾,与柏杨嘴连界。这里虽是浅丘地带,却沟壑交错纵横,山丘星罗棋布,而山峰几乎都是一样高,你随便站在那里,往四处望,螺髻形的山,都形成一个圆环,包围着你。一层层的梯田梯地,直入白云深处。而这里的梯地里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石骨,称为石骨土。这种石骨的形状大小,大多和带壳的花生差不多,色白而坚硬。而地边田边,都长着柏树、桑树、桐籽树、乌臼树。而乡亲们的住房周围,一定是一片竹林,几株水果树和大片蔬菜地。这里的水果树以桃、李、梅、枇杷、梨、柑子为主。廖家的门口就有一株巨大的老柏,粗可合抱,高入云霄。

两个孩子已经到了竹林里,翼坤还在大路上。路下边正在扯猪草的王五娘发现了白翼坤,高叫道:“廖幺娘,走人户回来了?”“王五嫂,该吃夜饭了?”“太阳还高着哩。廖幺哥没回来?”“他……”白翼坤忽然想起,可不能说实话,一个说不清男人去向、死活的女人,遇到的麻烦就更加说不清。她于是说:“他留在新津外婆家做生意了。”“那才好哩,又给你找大钱回来。”“什么大钱哟,糊糊口罢了。”她们的问答,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出来问长问短。石包山大多数的男女都是盼望她回来的,这不但因为她见多识广、歌声清脆、言谈得体,更重要的是她遇事能拿出办法,有胆有识,嫉恶如仇、能言善辩,有了她在,乡亲们感到心头踏实胆子壮。白翼坤答应着乡亲们的问话,慢慢向家里走去。

大路向右一个急转弯就是一个软脚坡,坡不长却很陡,她站在坡上回头望了一望,白毛冲如巨大的阶梯斜立在家门口。冲里梯田闪着银光,两旁梯土涌着翠绿,田边地边参差错落的几株柏树,主干上的枝丫都剔得光光的,只有树顶有细枝浓叶,活像伞盖一般;地边还有几株巨大的乌臼树,叶子已经发红,枝丫上结满雪白的乌臼籽,四周山岭虽不甚高,却都形如螺髻,每一座山都浑圆而极有层次,山岭与山岭之间又都被山岭延伸出的许多链条似的山埂、土梁连在了一起。这样灵秀的土地,不会没有办法的。她走进了竹林,一条小路通到了院子里。

这个院子看起来很不协调。坝子南边的草房像一只抱鸡婆,向外拖着尾巴,这就是白翼坤的家。东边是正房,却一分为二,南边属于紫云家,而北边属于紫云的侄子廖发祥家。阶沿却又高大又宽阔,地坝竟然是三合土的,四四方方,显得大方气派,翼坤这边的阶沿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水缸,是大石板作壁,三合土作底的,能装下五十多挑水。中伟弟兄早到了院子里,翼坤的侄儿媳妇万大嫂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幺婶回来了?”

这女人姓周,虽说是侄子媳妇,年龄却只比翼坤小1岁。她的丈夫,大名廖发祥。发祥的父亲是紫云的三哥。发祥还在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去做鸦片生意,怕被人发现,就把鸦片放在一节猪大肠内,再塞进肛门里,却没能取出来,回到家里,惨叫了三天三夜,才圆睁着两眼离开了人间。发祥的妈妈,年纪还轻,丢下三个麻饼儿改嫁了。发祥只比紫云小两岁。就和紫云一起生活。因为廖发祥小名万儿,乡邻们都把他的妻子叫作万大嫂。万大嫂,高挑个儿杨柳腰,眼圆脸红嘴儿小,颇有姿色,发祥虽个子瘦小,却能言善辩,非常能干。万大嫂把钥匙交还了翼坤,翼坤感谢着,接过钥匙,挑着箩筐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万大嫂却还站在地坝里,向竹林方向望,她有些诧异,怎么没见紫云叔呢,她又不好直接问翼坤,就进屋抓起一大把花生喊道:“中二哥、文三弟,饿了吧,吃几颗刚挖起的花生。”翼坤在屋里收拾,嘱咐两个孩子说:“谢谢大嫂!”万大嫂把花生几颗几颗地给两个孩子吃,小声问:“你爸爸呢?”“被抓走了。”万大嫂吃了一惊。“被,什么人,抓走了?”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翼坤在屋里喊道:“中伟、文刚,去扯点猪草丢给猪,我去挑水。”翼坤挑着桶出去了,两个孩子也跑回家拿小镰刀。万大嫂走到阶沿边问:“三弟,你爸,在哪里,被什么人抓走了?”她知道老三人虽小,却说话清楚。文刚说:“在回来的路上,四个人。”两个孩子,抬着个小圆篮出去了。

夜里,翼坤母子三人围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盏桐油灯闲坐。这种圆形的铁灯盏,只有半个大橘子那么大,遍身油腻腻的,前边有一个稍微突起的嘴,后边有一个翘起的尾巴,是方便手拿的地方,中间是空的;一根不长的灯芯,浸在半盏油里延伸,灯盏的嘴里冒出花生米大小的火焰。火焰不时轻轻地摇曳。翼坤说:“你爸会回来的,你们不能给别人说,别的人知道了,你爸爸不在家,会欺负我们的。”文刚说:“我给万大嫂说了。”翼坤眼里闪出责备的光:“她问了你?”“是的。”“不能再给别人说。你爸不在家,你们一要特别听话,二要帮妈妈做事情,扫地,扯猪草,都算你们的;还要捡柴,竹林里的笋壳叶,掉在地下的干树枝,干蔗壳,别人砍掉了的黄荆条,黄豆秆,砍了包谷秆剩下的桩桩,地下扔的小竹片,小木棍,都可以捡回来当柴烧。”

“妈妈,我听话。”文刚说。中伟问:“妈妈,晚上还讲故事,好吗?”“讲,你们听话,妈妈还要多讲些给你们听。”翼坤让两个孩子自己洗了脸、洗了脚,自己脱衣服上床睡觉后,把纺车抬到床前一边检查上油,一边给孩子们讲岳飞的故事,直到孩子们进入梦乡。翼坤虽然很劳累,但却无法成眠,紫云在哪里?他还能回来吗?她该怎样把孩子们拉扯大?她想了很多活下去的方案,但都像水中看月,镜里看花,并不知道实在的东西到底如何。她到床边上看着三个孩子熟睡的模样,摸了摸他们的脸蛋,一串泪珠,滚滚而下。

又过了两个月,将到年关了,不但紫云杳无消息,连文辉也没有信来。大约是年关将近,人们都想把钱用来使年过得有个年样子的缘故吧,翼坤纺出的线,连续三场没人问津。翼坤在家里徘徊,她知道,一个男人生死不明的女人,要把这么小的三个孩子拉扯大,那遇到的三灾八难,恐怕不一定就比唐僧取经路上的少。她还要想点什么法子,靠自己的力量再换点钱来买几尺布,给两个孩子各缝一件衣裳;还该买点沙糖,让孩子们吃两顿甜汤圆。猪,现在卖不起好价钱,还太瘦了些。红苕,只有半窖,四、五百斤,人和猪都要吃;一百元一斤(当时的一百元相当于解放后的一分钱),不划算,也不能买。谷子,只有两三百斤了,绝对不能动,到了枯月,还不知道怎样过呢。她盘算着,被什么绊了一个踉跄。她站定一看,是一把扫帚。她把扫帚抓在手里端详,要过年了,这东西好卖。她赶忙坐到阶沿上,把扫帚拆散,又照着样子扎好,反复了几次,觉得不难。后阳沟阶沿上还有几大捆高粱秆,本是拿来当柴烧的。竹子,竹林里有的是。她立即操起弯刀,砍回一根隔年青竹子,坐在地坝里剖竹、启篾。

中伟背着春晴,约起文刚也来围着看,发祥也来帮忙、指点。发祥大儿子青华、二儿子长安、五姑娘翠香也都来凑热闹。廖发祥给翼坤说:“幺婶,我剖篾,你扎,篾条可以套在磨子把上;只用手,使不上劲,扎不紧的。”翼坤照他说的办,将一丈把长的篾条一头拴在磨子把手的眼里,另一头握在手里,把高粱刷几根一束放在篾条里,从紧靠高粱穗的禾秆处捆扎起走,一会儿工夫,一把扫帚就扎好了。翼坤拿在手里,将高粱穗子按均匀,再用细篾编织稳,一把扫帚就做成了。她弯腰扫了两下,笑着说:“还像把扫帚吧?”十三岁多点的五儿翠香,长得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只矮瘦些,她把扫帚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说:“穗子不整齐,可以剪掉些。”文刚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破扫帚举在手里说:“妈,你看,好齐哟。”

翼坤看了看说:“翠香、文刚都聪明。”翠香说:“我来剪!”边说边跑进屋拿出一把新剪刀来,万大嫂想说会把剪刀剪钝的,又怕翼坤多心,趁翼坤埋头扎另一把的机会,直给翠香递眼色,翠香弄得莫明其妙,呆呆地望着她的妈妈万大嫂。万大嫂说:“你让幺奶奶剪,你能剪齐吗?”:“我能剪齐。”翼坤也怕被她剪坏了,放下手里的活说:“我来,我来。”她拿起剪刀,唰唰唰,几下就剪齐了。万大嫂在旁边心疼得要命。白翼坤扎起了兴趣,吃了午饭,背着春晴又继续干。她叫中伟弟兄趁天气好,再去捡点柴回来。

冬天的太阳虽然是淡淡的,总比没有好。中伟背着一个牛嘴笼大的小背篓,那是他爹编来给他们背着玩的。文刚提着一个圆篼子,那是农妇们装鸡蛋提着卖常用的家具。他们刚走出院子,就听见母亲叮咛道:“走粪坑边、崖边,要小心,不要走远。”两弟兄答应着,蹦跳着向外走。连接院子和竹林的小路只有四、五十步,路的左手边有三个大粪坑。挨近竹林的那一个,四边都有丈把宽,也有丈把深,都是用青条石砌成,中间还有小桥,只有一尺宽,以前那上面是一堵高墙,现在没有了墙,也没有了屋,粪坑也不再装粪,只装着清汪汪的水,可以洗衣服、淘红苕、灌溉庄稼。紫云还抓了些小鱼来养在里面。两弟兄走这里过时,总想站在小桥上去欣赏水中的鱼儿游,翼坤经常跑慢了,或忘了叮咛,见他们走到小桥上去而吓得胆战心惊。两弟兄的屁股上都重重地挨过好几巴掌,他们走这里过,不管父母亲在不在身边,都只敢回过头来留恋地张望了。

这两弟兄,虽是亲兄弟,长相可不同。中伟是长脸,小眼睛,单眼皮,样子并不乖,智力也一般,总把话说不清楚;已经满了4岁;文刚是方正的脸,大眼睛,双眼皮,显得很有灵气,智力好,话说得有条有理,特别逗人喜爱,他比中伟二哥小一岁半。两个孩子都穿着母亲用大人的衣服改成的对门襟小衣裳,而裤子,都是背带裤,是专门扯来的白色的家机布,有铜钱那么厚,再用乌臼叶子煮水染成浆黄色的。两弟兄都喜欢唱歌,嗓音都好。

他们走进竹林里,这儿可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地。且不说那夏天的笋子虫,就是砍了竹子剩下的竹节中,就有说不尽的乐趣。竹节下雨后会装满水,中伟、文刚兄弟会将螺蛳壳穿上一根极细的竹枝,做成粪瓢,伸进竹节里把水舀出来,学着大人给小草施肥。两弟兄在竹林里捡了几片笋壳叶,就玩这种游戏,玩累了才站起来,看着大路上那株巨大的柏树,树干比大水桶还粗,青枝绿叶,耸入云霄。文刚听妈妈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后,满以为爬上树梢就能进入天堂,见到织女妈妈。

他们见太阳还高悬在空中,就相约踩着太阳透过竹叶投下的金色的小圆圈走出竹林转到了房子背后的小山坡上。他们用镰刀砍着黄荆突出的根,这东西很脆,既好砍又好烧。砍累了,他们又捡地里砍了包谷秆剩下的根。他们来到后边山下,这山只有两个大人那么高,长长的,活像一艘巨轮,和廖家的正房子隔着一片几丈宽的坟地。从这里上山,其实本没有路,只是廖家的孩子们,为了贪便宜,用手攀藤附葛,用脚在崖上蹬出的一道斜斜的白印,好像轮船抛下的一根缆绳。中伟和文刚,抓住突出的石头、露出的树根、拖下的藤蔓往上攀登。到了山上,两个孩子裤子的膝盖处都已磨得灰白。小孩子们是不会去理会这些的,况且这山上的乐趣,又不是竹林里可以比拟的:

山上的沙地里竟然有数不清的小贝壳,只有拇指大小,大多是扇形的。这山上也有石骨,和小贝壳混在一块,活像满天的繁星。两弟兄捡起来看,看了就扔,扔了又捡。而这座山,也是断桥村的最高峰,文刚玩得够了,直起腰来,看着四周的点点山峰、层层梯地、条条山路、座座农舍。他抬起头来,看天上,白云朵朵,天空蓝得耀眼,有老鹰鹞子在天空盘旋。这时,他的眼睛落到了通往研经街的大路上,弯弯曲曲,像一条长蛇。

这时,文刚突然大叫了一声“伯伯”,便直向崖下梭去。中伟抬头一看,大路上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果然是伯伯,他也叫着梭下悬崖追上去,随着文刚向大路上跑。翼坤听见孩子们大叫着“伯伯”也情不自禁地丢下手中扎的扫帚向大路边赶来。等她赶到竹林外的陡坡上时,她看到两个孩子都呆呆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圆头、长颈、阔背膀、兰土布短衫、黑土布裤、草鞋__真有些像她的丈夫、他们的父亲,不过她一眼就看出了,这根本就不是。“回去!”翼坤一声大吼,回头匆匆进院子去了。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吱声,提着柴,扁着嘴,抹着泪,向家走去。

晚饭,吃红苕下酸菜。娘母三人都没有胃口。中伟、文刚差不多又问:“妈,伯伯怎么还不回来?”晚饭时,廖文刚又问:“伯伯怎么还不回来?”翼坤虽然一想起就心惊肉跳,已经两个多月音讯全无,但还是淡淡地回答:“会回来的。”她也感到,这样的回答越来越没有力量。她洗完碗筷,督促孩子们洗了手脚,让他们睡着了,才又到院子里借着淡淡的星光扎扫帚。一共扎好了十二把,她才去睡。

第五章研经街上卖扫帚断桥村中迎新年

天刚亮明白,满地银霜。翼坤母子四人已经到了乱坟坝。两个孩子一人肩上扛一把扫帚,那是他们争着要妈妈给的;翼坤背上背着春晴,肩上扛着一捆十把扫帚,扫帚把上插着一个用篾条挽的圆圈——那是出卖东西的传统标志。这乱坟坝重重叠叠有几十座坟,坟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山草,不管有没有风,都有沙沙的响声,孩子们都不大敢从这里过。“妈,你怕不怕鬼?”文刚问。翼坤说:“不怕,我不害人,鬼害我干啥!”翼坤话虽这样说,阴森森的坟坝,乌蓝的天,路上除了他们母子三人还一个人也没有,心里也有些发毛。

母子四人为了壮胆,都找些话来说,不一会儿便走到了研经街口。街上人还稀少,只有一个大娘,一根独凳上面放一个小簸盖儿,里面装着针、线、顶针儿、钻儿针、洋火、火纸、牛骨纽扣之类。此外就是铁匠铺,终日散发着煤烟味,响着丁丁当当的锤击声。往上走几步就是闹市区,一个大坝子,一个雕梁画栋的小戏台,饭馆、杂货铺就在这里。戏台的斜对门就是熊克武的公馆,漆黑的高门,石砌的宽阶,门口蹲着两只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

翼坤母子三人刚走到坝子中间,就有了买主。一个大娘在戏台下面的店子里招手喊:“扫把,扫把!”翼坤母子立即跑过去。那位大娘先把扫帚细看了几眼,又把翼坤和孩子们端详了一阵问道:“你不是卖油的廖掌柜娘吗?”白翼坤说:“我们上街卖油,家被盗了,后来房子又被烧了。没钱做买卖了。”那大娘说:“这样不行那样行,能自己找饭吃就行。”“你男人扎的?”“我自己扎的。”“是吗?能干。”大娘又看了看孩子说:“这孩子乖!多少钱一把?”翼坤说:“随大娘给吧,我也是第一次卖,不晓得价钱。”大娘从里屋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翼坤,中伟、文刚赶忙合着手去接,翼坤慌忙说:“值不了这么多,大娘!”“新年巴节的,多的就算大娘打发孩子。”大娘边说边用左手拍着文刚:“这孩子,两眼有神,好好教,以后准能当老太娘。”翼坤说;“多谢大娘的封赠。”

开了一个好的头,一家三口都很高兴。他们的足迹沿着石板铺成的街道延伸,两边都有店子,有卖酒的,卖碗筷的,卖布的。街并不长,过了这段街又是一个大坝子,街口左边是油房,用笨重的木榨榨取菜油、桐油、乌桕油的作坊。街口右边是一排案桌——放猪肉出卖的长凳子,里面一排木架,上面用油亮的大铁钩挂着边口——半边半边的猪肉——孩子们看着膘肥鲜嫩的猪肉都免不了吞了几次口水。卖肉的案桌,有半人高,桌面只有两尺来宽,却有两三寸厚,油腻腻的,那上面布满了剁骨宰肉留下的刀痕,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母子四人在卖肉处站了一会儿,又来到油房外卖了三把。他们穿过坝子,又是一段小街,只有一个小店,卖花生糖、油麻花和鞋垫子之类的小东西。过了这段街又是一个大坝子,卖柴、卖菜的。这个坝子边就连着无边无际的田野了。

他们就这样地从场头卖到场尾,又从场尾卖到场头,慢慢逛了三趟,手里就只剩下两把扫帚了。眼看中午将近,肚子闹意见了,他们决定再逛一趟,碰碰运气。翼坤问中伟弟兄肚子饿了没有,两弟兄都说:“饿了。”翼坤马上到小摊子上买了两个麻花,给他们一人一个,然后又去街上转了一圈,终于把扫帚卖完了。翼坤看见背着背篼、挑着箩筐、穿得破破烂烂的赶场大军都在向归途移动,便牵着孩子,向街外挤去。翼坤领着孩子们又去戏台对面的杂货店里买了半斤沙糖、二两芝麻、二两干笋子。翼坤计算了一下钱,又转到肉市买了两斤猪肉。这都是孩子们盼望已久的东西。孩子们看着妈妈买,眼里都射出兴奋的光芒。母亲看看还有余钱又去买了秦叔宝、尉迟恭两张门神,还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个巴巴糖,让他们两弟兄慢慢吮着回家。

过年,也称春节,是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乡村也弥漫着节日的气氛。再穷的人家,都少不了要买香、蜡、钱纸、刀头,祭天、地、祖宗,好请他们保佑来年有个好光景,降福免灾;家家户户都要贴门神,好让两位武功盖世的将军,把住正门,不让妖魔鬼怪进屋作祟。不是穷得丁当响的人家,都得买一串鞭炮来放,好驱散邪气。倘若买不起鞭炮就自己动手作提簧,只要一筒茶碗粗的竹子,锯成两三寸长的两节,两头用小木板封住,用牛皮胶粘牢,再在两节竹筒上各开一个狭长的小方孔,最后用光滑的木条从中穿起,就好像一根竹筷一头穿一个烧苞谷似的。再用一根三五尺长的麻绳,拴在比筷子稍长稍粗的小圆棍上,让绳子拦腰笼住提簧,靠两手的和谐运动,使提簧在绳子上迅速地上下滚动,提簧就会发出猛虎似的啼呜,让鬼怪心惊胆战,而逃之夭夭。白翼坤已经贴好了门神,才想起还没有买祭祀用品,就请发祥上街捎带香蜡。鞭炮她是不买的,两个孩子都害怕那种响声。提簧也用不着做,中伟、文刚的个子还没有扯提簧的线长哩。翼坤明天要做的事是先把缸子里的水挑满,再把猪草扯够,不然,过年也耍不成。

明天就是腊月三十,这天翼坤和孩子们都着着实实地累了一天,晚上吃了红苕稀饭,简单地洗一洗就上了床。每晚必搞的活动——讲故事,这晚上也停止了,因为中伟还在洗脚的时候,上下眼皮就在打架了;文刚一上床就打了一个大呵欠,被子一盖上就没有了动静。翼坤一上床也就难得这么容易地就进入了梦乡,这在紫云被抓走后,还是第一次。

翼坤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那个洞,怎么办?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的高墙和屋顶,还没有一点天亮的征象,现在是绝对不能出去的;喊同房子的廖发祥,搞得惊天动地的,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但这么大个洞,哪里能置之不理呢?堵?拿什么堵?说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呢。她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穿好衣裳,提把砍刀,坐在这里守。她索性点上桐油灯,穿好衣服,梳洗完毕,便从拴成吊袋的围腰里抓出汤元粉,放在盆子里使劲搓揉,搓好之后,又烧起火炕芝麻,操起刀切沙糖,摆起面筛儿做汤元。等大年三十天早饭的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才听见远处传来喔喔鸡啼。看来离天亮还早,翼坤却毫无睡意,就拿来鞋篼儿,就着灶里的余火,加上两块树蔸柴,给中伟、文刚做鞋。天渐渐亮了,文刚趿着鞋进厨房来了:“妈妈!今天过年吗?”翼坤见这孩子只穿着内衣,光着脚板,笑盈盈的,就赶忙放下针线活,一把抱起文刚,在小脸蛋上亲了两下说:“快把衣裳穿好,冷坏了要吃苦苦药的。妈妈把汤元都做好了,一会儿就能吃了。”文刚说:“妈妈,我要吃一房子汤元!”翼坤把他摁进被盖窝里,说:“你最多吃一肚子,可吃不下一房子。”

第六章四娘母守岁工作队进村

春晴睡着了,放在床上,翼坤才点上蜡烛,引孩子进了堂屋,将蜡烛插入烛台,将香插进香炉,把一块煮熟的肉放进碗里,搁在神像前,然后点上香烛。翼坤先叫孩子们跪下,然后才跪在神像前,她默默地祈祷着,先是一阵心酸,继而一阵心悸,泪水在眼眶边上蠕动,随后夺眶而出。两个孩子左边跪一个,右边跪一个,觉得好玩,笑着望着妈妈。妈妈的身体在颤动,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两个孩子不知所措。中伟问道:“妈妈,你肚肚疼吗?我给妈妈揉。”说着,便站起来去揉妈妈的肚子。文刚问道:“妈妈,过年都要哭吗?是菩萨要你哭吗?”翼坤听见孩子们的问话,就像在做恶梦的人突然被惊醒一样,一下子清醒了。她一擦眼泪,豁地站起来,说:“别问了,走,我们吃年饭。”

翼坤点着灯盏走前面,孩子们紧跟在后面。灶房里一张方桌,四条长凳,隔锅灶不过一臂之遥。翼坤把一个小碗倒盖在桌子上,把灯盏放在小碗背上,叫孩子们空出靠近锅灶的那一方,对面而坐。然后把炒好后放在锅里温着的菜端到桌子上来,一共四样:一小碗烩锅肉,一盘芹菜炒肉,一盘莴笋炒肉,一盘红萝卜烧排骨。每人一碗白米饭。母亲给孩子们拈菜,孩子们给妈妈拈菜,饭桌上也弥漫着过年的气氛。孩子们虽然嘴儿馋,但毕竟肚儿小,一会儿便不想再吃了;翼坤在年三十夜里,“每逢佳节倍思亲”,那思念之情,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虽然刚才情不自禁地大哭了几声,有所宣泄,但在两个几岁的孩子面前,也不过如骨梗在喉,无法吐出,本来一点食欲也没有,只不过为了不让孩子们伤心,才装点出一些苦中寻乐的样子,陪孩子们吃了些饭菜,一看到中伟兄弟不吃了,她也就放下碗筷,收拾桌子。

过了年,翼坤赶紧去邱四姑家要来了一条小花狗,白花黑质,十分可爱。中伟、文刚兄弟都爱如珍宝,经常形影不离。他们经常把它抱在怀里,有时还让狗和他们一同躺在床上玩。他们要出去拾柴、扯猪草,摘菜,小花狗都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或前或后地跑。他们累了坐在地上玩,小狗就爬到他们的身上去躺着睡觉。

这一家四口人,虽然生活奇苦,三个小孩儿并没有长高长大多少,但太阳的朝起暮落,季节的冷暖循环,却是在无声无息地进行着。而中国社会,也在突飞猛进着。白翼坤在艰难中挣扎到了一九四九年冬天,石包山虽然还是石包山,断桥河还是断桥河,但是惊人的消息却像隆冬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了:

“共产党”就要来了,人世的劫难到了。柏杨嘴儿的观音庙烛光摇曳,香烟缥缈。善男信女,跪满山畔。一个面如干核桃,穿得花花绿绿的老仙娘站在众生面前凄厉地说:“苍天有意,降此顽凶;人心叵测,在劫难逃。”翼坤背着春晴带着两个孩子去得迟了些,连跪的位置都没有,只好远远地站着。中伟、文刚紧紧地靠着母亲。人们的脸上都笼罩着阴云,心头都莫明地恐惧。他们早就听保长、甲长讲过,共产党都是青面獠牙,而且刀枪不入,杀到哪里就要共产共妻。女人们一个个提心吊胆。

各种传说,蜂拥而至。有人说,昨天在研经街上看见三个和尚疯疯颠颠地急走。前面的一个,端着满满一升米,却哭丧着脸,像进杀场似地失魂落魄;中间的一个端着半升米,也不高兴也不愁,对谁也不看一眼;最后的那一个,升子里完全是空的,却欢天喜地地跑着跳着,还东张西望。有人说,这是佛祖在昭示,发财人要大难临头;穷人和富人要颠倒位置。有人还说研经街上来了一个算八字的先生,跛腿,当过兵。一个穿貂皮大衣的贵妇去算命,他竟然说她要饿死。旁边的人都说:“胡说,你知不知道她是哪一家的?”算命匠说:“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桌子板凳还是从他家借来的呢。熊公馆里的嘛。我算的是她的命,不管她是哪一家的。”这些是真有其事还是妄说谣传,谁也不敢下定论,但其中的含义,可就是根据自己的身份和知识各取所需了。

翼坤虽也如堕五里雾中,摸不清头脑,但也并不特别的害怕,她家里还有什么产可“共”呢?田,只有五挑谷子,吃都不够;土地只有竹林坝里屁股大的两块,种点青菜、萝卜、小葱、大蒜之类。大柏树土、指路碑土,原本是廖紫云家的,因为欠了债,早已被人占去,现在新搬来的邱正益家从地主家租来种着。去年喂的那头猪,已经卖掉,变成了中伟、文刚的裤子和一张床:算起来文辉要满十四岁了,他如果回来,未必还能五娘母睡一起?

翼坤装有一肚子的故事,其中许多属于历史演义,她知道什么是改朝换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嘛,在没有胜利之前,连以后的“王”也一律被称为“贼”的,周武王兴兵伐纣,李渊起兵反隋,朱元璋起兵反元,不也被称为反贼吗?反贼说不定正是新主。打仗不是全凭力气大;打得赢的,总是顺应天意民情的。经她这么一想,恐惧感也就少了许多。

没过几天,听见的消息越来越真,也越逼越近。邱正益去赶松峰场回来说,松峰满山遍野是国军,共军已经占领了自贡、荣县,他们派了人过来看地形,在竹园铺被抓住整死了,共产党要兴大队伍来报仇。本地几个大财主的佃客出来说,他们的主人都把金条、金砖、金元宝藏在乌臼油里挑上成都坐飞机跑了。看来一场大变动已经迫在眉睫了。果然,第三天晚上,竹园铺方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大胆些的人都爬起来到竹林外边去观看,那一方的天空都变成了橘红色。第二天,都哄传县城已经被共军占领。乡下除了更加人心惶惶外并没有别的变化。

第三天情况就不同了,研经驻进了解放军,断桥村也来了工作队。所谓工作队,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兵,二十多岁,穿的军装;一个穿中山服的,也只有二十多岁。别看只是两个小青年,只五天工夫就把断桥村闹得天翻地覆。先成立了武装队,曾德荣当队长,接着成立了农协会,邱正益任主席,还成立了妇女会,白翼坤是主任。会,一个接一个地开。白翼坤虽然带着三个孩子,每次开会必去,那两个“工作队”,满嘴的新鲜词儿,诸如“工人盖的房,农民种的粮,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满仓。”“推翻帝国主义压迫,打倒官僚资本剥削,跟着救星毛主席,建设美好新中国。”此后,工作队的任务是征粮,主要是向地主要。

一天夜里,翼坤刚睡下,就听见后门有轻轻的敲击声。“是哪一个?”“我是桂花呀,廖么娘。”白翼坤知道,这是本村地主邱雪桥的夫人,人很朴实,又很谦和,平时常有来往。翼坤赶快起床,披起棉衣点亮桐油灯,开了门。

桂花脚跨过门坎,就转身关上了门。翼坤正要抬凳招呼她坐下,桂花儿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廖么娘,求你了。”翼坤吃了一惊,赶忙扶起来,问:“什么事?我能帮忙吗?”桂花泪流满面地说:“农协会要我们家交8千斤谷子,不交够邱雪桥就没命了,我家里翻仓倒柜也只有5千斤。我只有挨家挨户来求你们卖,越多越好。”翼坤说:“我家里现在只有四箩谷子,都给你吧。我二场上街去买回来就是。”桂花儿付给了两个银元,把头探出后门,向竹林轻轻喊:“快过来!”立即有四个男的奔过来,进屋把谷子装进口袋扛在肩上,飞快地出了后门,桂花儿千恩万谢地走了,白翼坤走出后门一看,天上有淡淡的星光,几个人已经上了大路。

第二天,翼坤上街买米,米市上一袋米、一箩谷子也没有,都是拿起口袋买米买谷的,一打听,家里的米都被地主们高价买去交了公粮。翼坤这才暗暗叫苦。他知道,舂好的米,还能吃五天。红苕能吃两个月。

接着开了几个诉苦大会,工作队三番五次作工作,才有三个农民上台去控诉。会场上响起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地主阶级”、“天下穷人是一家”以及“贫下中农当家作主”、“跟着毛主席,建设新国家”、“跟着共产党,幸福万年长”的口号,而且此起彼伏。领着喊口号的是工作队里穿中山服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孙荣德,大家都叫他孙同志,中等个儿,娃娃脸,眉清目秀,像个书生。他领着喊口号的时候,将右手的拳头捏得紧紧的,然后向左前方狠狠砸出去,随之一串清脆的新鲜字句便响彻云霄。

一个上午,干部会在村办公室进行。研究划分阶级成分,斗争地主。村办公室是一个小财主的堂屋。这座房子不是四合院,正房和两边的厢房都很长,中间的坝子很宽大。和正房子相对的不是房子而是逐渐向下低落的梯土和梯田,因此,坝子略有些向外倾斜。这房子后来有两年成了断桥小学的学堂。堂屋里一张八仙桌,放着两条长凳子。墙上贴着毛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画像。靠墙面门坐着工作队的孙同志和马连长,孙荣德穿的是洗得褪了色的中山装,马连长穿的是半新的军装,此外就只有白翼坤穿的勉强算是衣服__英丹布的上衣,袖肘上已补了两个巴;黑裤子,膝盖处已经磨得发毛了;布鞋,已经被磨得变了形。

其他的干部,都头戴破帽子,脚穿水巴笼草鞋;这种鞋,是用谷草编的,形状和布鞋一样,只是更加庞大臃肿。男的女的都是毛蓝布衣裳,女的是右边参差的小布纽扣,都是自己挽的。这些干部,大都屁股上还吊着一个金黄的草墩子,圆圆的,像一面小鼓,是用稻草编成的,有将近一尺高:这是干部和村民开会时必备的坐具。当地人称之为“草巴儿”。当时普遍使用这种坐具,不仅因为这时的农民大多没有便于携带的小凳子,而且这种草墩冬天坐着不冷,并且高矮差不多,占地又不宽,容易使队伍坐得整齐密实。

开会之前,男人照例是抽叶子烟,一个个都叭嗒叭嗒,吞云吐雾。女人大都是纳鞋底,飞针走线,针闪着寒光,线拉得嘎嘎直响。大家都说着趣话,拉着家常。白翼坤问道:“马连长,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马连长笑道:“这是我经常要面对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有定稿的,还是我们团长给我总结的呢,'马’,是马克思的'马’;'瘸’,是英勇杀敌,被敌人的子弹打瘸了腿的'瘸’,'狗’,是中国人决不当日本帝国主义的汉奸走狗的'狗’”。马连长还没有介绍完,全场已经笑声轰然。马连长说:“我们团长还有下文哩:'为什么名字取得这么怪?这么丑?那是封建地主的迫害,封建迷信的毒害,说我命贱长不大,名字越丑越好带。我这不是现在还活着?枪都打不死。”孙荣德等大家笑完之后说:“马排长的这个名字,说明了万恶的旧社会,我们穷人不仅给地主阶级做牛做马,剥削阶级还笼断文化,在精神上压迫我们。我们要打倒吃人的旧社会!现在,我们就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划分阶级。”

孙荣德于是给大家源源本本地读了上级关于划分阶级的有关政策,并详详细细地逐条作了解释,大家还是弄不明白。读来读去,讲来讲去,大家都拿不准。邱正益说:“就根据昨天丈量的各家各户的田土面积请孙同志、马连长,一家一家的定吧。”这当然是最省事不过的办法,大家都无异议。于是,便由邱正益主持,由孙荣德念户名田土亩数,由白翼坤作记录——整个会场上除了工作队的两个同志外就只有白翼坤可以认字写字。全村96户人家,很容易的就划出了三户地主:邱雪桥、陈有奎、曾双星。还有两户富农、八户中农,一户小土地出租。剩下的82户都是贫下中农。

马连长扳起手指算了算账说:“根据上级指示,你们村还得划出一户地主才够数。”邱正益抠抠脑袋说:“那就只有把李哲庚由富农升为地主。”孙荣德说:“李哲庚就是剥削量不够,上不了地主。”马连长皱起了眉头。

白翼坤的成分,在会上就出现了争论。邱正益说:“廖紫云家应该划成破产地主。我们了解了,以前好宽的土地啊,还开得有油房榨油卖,请了长工十多人。”马连长说:“共产党有政策,过了三年以上贫困生活,自食其力的都得按现在的田地数量划。六个人,五挑谷子,两亩多地,只能划贫农。”

下午,会议接着开。邱正益兴高彩烈地说:“李哲庚的地主没有问题了,我到他家去一看,有牛有犁没有耙。”白翼坤诧异地问:“那又怎么了?”邱正益说:“我就问他,'你每年那么多田,不耙田呀?’李哲庚回答说'要。’,'那你的耙呢?’李哲庚说'都是给王二爷家借的。’'给钱不?’'乡里乡亲的,都没有说钱。’”邱正益见大家听得云里雾里的,就干咳了两声说:“你们想一想,用一天就算一万元钱(当时的一万元,相当于后来的一元钱),用十天呢?用十年呢?”李哲庚的剥削量就够了!”

“能,能这样算吗?”白翼坤觉得可笑。马连长说:“这当然也要算李哲庚对贫农王二爷家的剥削。算剥削账,就要这样算。他李哲庚没有钱买一张耙吗?他就不买,存心长期霸占贫农的财产。”白翼坤说:“邻里之间这样互相借借东西,是常有的事。一些比较大点的农具,比如风车、水车,耙,这些东西,一年就只有几天用得着,这家买这样,那家买那样,大家交换着用,节约了资金,还增强了乡情。照邱主席这样算,以后老百姓不就会斤斤计较吗?还有什么乡情可言?”马连长说:“搞阶级斗争就是这样的,对地主的剥削,一分一厘都不能放过。”白翼坤觉得自己本来见识有限,共产党的许多东西,自己还不懂,也就不再多说。

第七章断桥村斗地主白翼坤分浮财

第一次斗争会开得文质彬彬,孙、马二同志脸都拉长了两寸。他们又不断深入群众访贫问苦,作工作。第二次斗争大会还是没有火药味。孙、马二同志眉毛都皱成了一堆,又召集干部开会,要大家人人带头,给大家下了死命令,再不带头斗争地主的,一律免职。孙马二同志还把苦大仇深的贫农一一找来面授机宜,于是决定召开第三次斗争大会。

这次斗争大会在隆冬的夜晚进行。天上有一弯淡淡的月亮。地点还是在略微向下倾斜的三合土坝子里。地坝里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间是坐着草巴或小板凳的成年人,当然是以贫下中农为主,都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是主力军,是规定必须参加的。他们自始至终都如铁铸般固守着阵地。两旁则主要是未成年的人组成的杂牌军,可都是自愿来参加看热闹的,他们都没有坐具,因此就难免要根据台上的形势,一会儿向左边挤来,一会儿向右边涌去。中伟、文刚就在这支杂牌军里,他们转移阵地的频率要比别的人高得多。台上两盏马灯高挂檐口,中间一张宽大的八仙桌,瘦小的农会主席邱正益端坐在中间,表示这个斗争大会是本地人主持的。他的左边是妇女们看去十分标致的工作队长孙荣德,右边是地主望而生畏的马连长。八仙桌安放在不甚宽阔的阶沿上。阶沿下,则在不太高的长凳上一溜地站着十四个地主分子;他们的未成年的子女弟妹都按规定呆在家里。

陈有奎挨打只是个信号,从人丛里立即钻出十几个武装队员,每个人肩横马刀,手执一根两尺多长三指多宽的竹板,冲到地主分子旁边没头没脑乱打。中伟、文刚这些小孩都吓呆了,痴痴地望着。白翼坤背着春晴坐在主席台上,虽事先料到了会很激烈,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不问青红皂白,不分男女老少、不管服贴不服贴,一阵乱打。而且,她知道,这个村子的地主,都是亲自参加生产劳动的,除了老得实在动不了的以外,并没有哪一个是白吃别人饭的人。她怀疑,工作队的,是不是没有深入了解情况。她的口号声停止了。地主们的哀号声、惨叫声、求饶声,有的苍老,有的稚嫩,有的含糊,有的凄厉。会场上一阵骚动。邱雪桥因为腰弯得太厉害,刚把头稍微抬了一下,就只听邱正益吼道:“邱雪桥不老实,给我捆起来!”便出来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大个子的中年男人,把绳子套在邱雪桥的脖子上,狠命地勒紧捆扎,并从背后抓着绳子把他提起来,痛得白发苍苍的邱雪桥沙哑地嘶叫。

“怎么不呼口号?”马连长问。白翼坤立即反应过来,装着腔调说:“嗓子哑了。”马排长便振臂高呼起来。会场上又响起了惊雷狂飙。男地主都捆上了,然后又捆女地主。李哲庚家的干瘪老太婆一提起来就昏过去了,一堆的瘫在地下。还有一个女地主,四十多岁,颇有姿色,她首先被拴上双手高吊在屋檐下,离地有四五尺。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叫邱老五的上去,一把拖下了她的裤子,这个女人肥硕的屁股、下身、颀长的大腿、全裸露出来了。一个个子矮小的瘦女人,邱老五的妻子邱五嫂,手里拿着“祸麻”,这个东西,学名荨麻,人的皮肤一挨上就会又痒又痛,一会儿就红肿。那妇女说:“地主婆,那年我家断了粮,我刨了你家两三个红苕,你男人就叫人捆起我打祸麻,你今天也尝尝滋味!”说着就把祸麻伸到她的屁股、下身、腿脚上去乱擦。那个地主没有作声,祸麻触到的地方,先是肌肉轻轻颤动,然后就红起一团小包块。白翼坤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一把邱五嫂说:“当时她还劝过她男人!”邱老五说:“关你屁事,我是贫农老爷,这些烂地主,我想怎么整就怎么整,你管得了!”白翼坤小声说:“她是女人,你不是流氓吧!”便不管邱老五的反对,给陈雪桥拴好了裤子。

这时,曾德荣提出一个镔铁桶,像背篼似的,有绳子,可以背在背上,里面装满了木炭,背到了曾双星的背上,并把双手拴起,吊在梁担上。曾双星已经头发花白,是曾德荣的老辈。白益昆大吃一惊,真要搞“背火背篼”吗?只见有人点燃了木炭,几个人抬来了风车,对准镔铁桶轻轻扇起来,木炭渐渐红了,曾双星惨叫不绝。满脸都在抽动。风车突然加快了速度,木炭顿时通红,曾双星痛得腿直颤,已经不能发声,满场弥漫着油烟味。曾双星的背上,油直往下流,张大了嘴,昏过去了。有人才去取下了火背篼。放下后曾双星瘫在地下,背上冒着油烟。

白翼坤惊得目瞪口呆。杂牌军大都吓得跑到父母亲怀里去了,就连正规军都已经吓得不知所措。这时,只听见孙荣德宣布:“这就是阶级斗争,大家不要怕,但以后也不要这样搞。从明天起,地主分子都要戴起昨天发的白牌子,贫农都要佩戴红色的牌子。地主分子在路上碰见贫农都得敬礼高喊'贫农老爷’;无论地主、贫农,凡是离开断桥村,都得凭村主席的路条。地主家庭安置在哪里住,我们要通知。地主的浮财,不能转移不能动,谁敢抗拒,只有死路一条!武装队的把地主押回去!”

白翼坤和中伟、文刚兄弟最后离开会场。他们看见十四个地主,有五个是跛着脚回家的,有四个是被亲友抬回去的。他们都像一群任人宰割的兔子,头不敢抬起,脚不敢跨出大的步子,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呻吟。回到家里,洗脚的时候,文刚问妈妈:“他们不痛吗?”“怎么能不痛!都是人!”“那为什么要打还要烧?”

白翼坤愤愤地说:“那是没良心的东西在逞能!”

第二是廖会如,自杀了。廖会如,是研经的名人,知书识理。斗争他的时候,被打得流了屎。竟然有人把他的屎放在碗里,和上别人的尿,要他喝下去。他不喝就打。被逼着喝了,然后,他说要喝水,就让他进了厨房,他操起菜刀,抹断了喉管,死了。

第三是曾双星,被抬回家后,也死了。

过了几天,白翼坤背着春晴到了办公室,孙队长、马连长、邱正益正在研究分胜利果实的问题。孙队长招呼白翼坤坐下,问:“白主任,有什么事吗?”白翼坤说:“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样斗地主,我怕失去民心!我们村的这几家地主,都不像你说的,自己不劳动,他们家,人人都要上山做活路,都要参加劳动。都边老人,也要在家里喂鸡、剥苞谷,做饭。而且,工作队来了,他们都是一切服从的。还有,当众脱掉女地主的裤子侮辱,逼地主吃屎,不管地主老实不老实,都是一顿乱打,背火背篼,我怕把老百姓教坏了,以后不好收场!”

办公室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马连长把眼珠睁得斗大,说:“你是在给谁打抱不平?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整共产党的?我已经讲过,坐老虎凳,背火背篼,灌辣椒水,手指头里钉竹钉!”白翼坤说:“那当然是流氓土匪手法,那些惨无人道的手段,我们也必须学吗?”

孙荣德和蔼的圆脸也拉长了好些,说:“列宁说得好'比如说两个人在打架,你能说哪一拳是必要的,哪一拳是不必要的?’”

白翼坤说:“问题是我们村里的地主,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和还手的打算。你们一来,这里的地主,主动腾房子,千方百计完成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公粮征购任务,打他们,骂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反抗。这是两个人在打架吗?他们在还手吗?这是一个人在耍威风!”

马连长把手往桌子上狠狠一拍,吓得春晴哇哇直哭,说:“白翼坤,你这是阶级立场问题——”白翼坤本来就是性如烈火的人,但这时也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边诓着孩子,边心平气和地说:“也该讲一下理吧?对于百依百顺的人,也要搞得这样血淋淋的吗?”“你——是站在地主阶级那一边考虑问题。你想想,我们不整凶一点,地主会老实吗?地主肯交出浮财吗?你想过吗,万一我们走了,他们还会这样老实吗?”

邱正益说:“廖幺娘,这是上头的政策,当然,脱女地主的裤子,那是不应该的。”“就是这些不应该的事,我们也不能责怪群众”,孙荣德说,“群众本来就胆小怕事,畏首畏尾,像邱老五这样敢于和地主斗争的人还太少了。比如明天分胜利果实,你白主任敢不敢带头领东西?”

白翼坤说:“我怎么不敢?给穷人分田地,分浮财,我是支持的,你们问问邱老五,那年子杨保长逼租去赶廖云帆过年猪的时候,我领起十几个农民,就在上边的大路上,硬把猪挡下来了,这件事,全石包山、断桥河的人都知道,所以大家才选我当妇女主任。我反对做得过分,如果真有破坏活动,那又另当别论。对于并没有反抗行为的地主,总要让人活得下去。要让老百姓都心服口服。地主是不是中国人?”

孙荣德听了白翼坤的话,认真地思索着。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孙荣德才说:“白大姐,你的想法有正确的一面,但是你不懂得,共产党就是要彻底砸碎旧世界,彻底铲除封建主义的根基。刚刚解放,就是要造成红色恐怖,让那些妄图变天搞破坏的人,彻底丢掉幻想。眼前的这些人,现在看起来,的确可怜,但是,没有共产党,他们作威作福的时候,想过可怜劳动人民吗?你想,你是很聪明能干的人,为什么搞得来逃债远走,两个女儿病死他乡?”

白翼坤说:“是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整了我们。那个杨保长,并不在我们村。但是,不少有钱的人也帮助过我。”

孙荣德说:“那些狼心狗肺的人,为什么可以整倒你?为什么你整不倒他们?关键是有黑暗的旧制度给他们撑腰。我们现在,就是在做彻底挖掉旧社会根子的工作。所以,你应该和共产党一条心。仁慈是好的,但不是现在,要在国家稳定以后。白大姐,看问题,要看大局,看大势。”

白翼坤说:“对共产党的大政策,我是坚决拥护的。但是,对怎样斗地主,特别是全国都已经解放了,共产党的江山已经坐稳了,该怎样斗地主,应该研究。共产党不是讲优待俘虏吗,我们村的这些地主,可不可以当成俘虏来对待?”

马连长说:“那怎么行!俘虏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你一个翻身农民,就要听工作队的,不要乱想!”

从这天开始,斗争地主的会差不多又进行一次,全体地主都参加,往往是斗那种“不老实”的。什么是“不老实”呢?比如哪一个贫农揭发哪一个地主有诸如“见了贫农老爷不敬礼”呀,“地主相互串门”呀,“地主还在分出去了的土地边转悠”呀,这都叫“不老实”,都要挨一晚上的斗争。不过,此后的斗争,再也没有第三次斗争会那样的激烈和残酷了。

中伟、文刚最喜欢那张桌子。桌面是方的,四面撑起来就变成了圆的。最有趣的是下面还有一个连在四条桌腿上的踏脚盘,很像一个大螃蟹,小孩们可以坐在上面玩。三个孩子经常把这个踏脚的地方当“小桌子”做游戏。

第八章一家团圆喜枯月生存难

不久土地也分下来了,虽然紫云还杳无音讯,但翼坤还是坚持说紫云和大儿子都在新津外婆家,马上就会回来,廖发祥等等乡亲都可以证明,因此家里还是分到了6个人的田地,有大山顶靠近大石包的一块、后边山、酸枣树土、溜溜土、指路碑土、月牙儿土。田,则有干田坝、方方田、石骨湾田。一到开春,翼坤除了起五更睡半夜外,还把中伟、文刚也动员起来带春晴、拔草、抬水、割草喂牛。

一天夜里,说不清是什么时刻,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把翼坤从睡梦中惊醒。“开门哪!开门哪!”翼坤刚刚醒来,听不出是谁,顿时警觉起来,问道;“谁呀?”狗儿叫个不停。“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是紫云哪!”“妈!还有我,文辉!”他们因为乡音已改,加上狗吠声干扰,翼坤还是把握不定:“老实说,你们是人还是鬼!”外面的人笑了:“妈,我们都是饿鬼,哇!”这是文辉调皮的声音!

后来我想起了我老者最爱说的话'不怕慢,只怕站;山再高,只要不停地爬,总能到顶;路再远,只要不停地走,总能到家。’我想,天无绝人之路,我一路讨口要饭,吃野果野菜,住山洞、破庙,还是走回来了!”“你是去新津找文辉一路回来的?──吃饭吧。”紫云说:“听文辉说吧,复杂着哩。”紫云、文辉狼吞虎咽吃着翼坤煮的红苕稀饭,问:“现在家里还有米吃?”翼坤说:“才分了胜利果实,我们家分了三十斤米。”紫云说:“共产党真好。”翼坤喜滋滋地在旁边看着他们吃饭,问:“文辉又遇见些什么问题呀?”

中伟、文刚也醒了,都爬了起来,走进了厨房,看见两个生人在座位上吃饭,老的瘦得像鬼王,妈妈兴高采烈地站在一旁。妈妈看见了他们说:“中伟、文刚还不快叫伯伯、大哥!”他们都没有叫,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印象。紫云见两个小儿起来了,放下碗说:“快过来,老者看看,把老者的心子都想碎了,怎么,不认识了?”两个孩子似乎记起了什么,走过去,依偎着紫云。紫云先把中伟抱起来,放在左边的大腿上,又把文刚拉过来,提到右边的大腿上,然后抱紧,一个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喊大哥,请大哥讲他的故事。”两个孩子都看着文辉,和爸爸差不多高,只是长得没有那么瘦。样子也和爸爸差不多,好像也和妈妈差不多,只不过脸上没有皱纹,下巴上没有胡子。妈妈常说他们还有一个哥哥,只见过一面,没有多少印象,既然妈妈爸爸都叫喊“大哥”,于是都喊了声“大哥”。文辉答应着说:“我给你们捡了好多东西回来!”文辉放下碗,打开一个包,拿出两个铃铛似的东西给他们一人一个,并用竹筷各敲了一下,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两个孩子乐得眉开眼笑,也抓起筷子不断地敲起来,满屋子响起了金钟铜磬般的声音。翼坤问:“这是哪来的?文辉遇见什么事情了?”

“那,你又在哪里遇见你老者的?”翼坤觉得离奇,迫不及待地问。文辉说:“请伯伯说,他最清楚。”“这孩子还卖关子,又不是讲评书。”紫云说,“是这样的,我走了两个多月,路,突然走不通了,有半大的孩子用一根粗篾条弯成弓,拦在路中间,不准通过,要路条。我哪里有那东西?我左说右说,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不相信可就麻烦了,不但要搜查,还要送到农协会去。一去就是老半天,被当成逃亡地主。好容易到了泸州,为了省得麻烦,我干脆昼伏夜行。这回更惨,要天亮的时候,我被武装队巡夜的抓住了。被五花大绑,先关在村里,后送到乡里,还挨了几次打,我本来就不是逃亡地主,又哪里敢承认呢?我没有办法证明我的身份,就是有八十张嘴也说不清,人家也不敢相信。我又被送进了县城里。审问我的那个解放军,大个头,厚嘴唇,操一口京腔,我听不懂他说的,他也听不懂我说的。正在“话不通,急死老家公”时,进来了一个年青军人,他问了我的情况后说:'你也可能是运气好,也可能是运气糟,我们排就有一个小鬼是井研县断桥河石包山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你就跑不了!’一会儿就进来了一个还没有长成人的小伙子,就是文辉!”

文辉说:“才没有那么简单哩。爸爸变得又黄又瘦,胡子拉碴的,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又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开始我真没有认出来,我说:'肯定是逃亡地主!我不认识这个人!’爸爸慌得大声问:'你是石包山的?哪一家?’我说:'我爸叫廖紫云。’爸才哭着说:'这是做梦吧?你是文辉?我就是你爹廖紫云呀!’我怔了半天,仔细一看,这不真是我伯伯吗?我才扑过去,抱头痛哭起来。”翼坤也听得流了泪,中伟、文刚扁着嘴,眼眶里蠕动着泪珠。文辉说:“爸爸说我太小,要我一路回来,我也很想妈妈,就回来了。走的时候张排长和战友们都哭了。送了我两大包东西,都是我在打扫战场时捡的,可好玩哩。”

紫云说:“就是这些东西在仁寿被扣了半天。破铜烂铁,有什么用!”文辉说:“你不懂,明天看我做几样玩具给小弟弟们玩。”

紫云和文辉回来以后,这个院子里增加了不少生气。文辉砍来一根小竹子,只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做成了一支短笛,一只洞箫。中伟、文刚,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拥着文辉大哥,看他做,听他吹,他用洞箫吹了一支曲子,听起来是那样的伤感悲壮,文刚问:“大哥吹的什么?”文辉说:“这是岳飞的《满江红》,岳飞是抗金英雄,被奸臣陷害……”文刚抢着说:“屈死在风波亭上,妈妈给我们讲过了。”文辉说:“你们知道就好,以后要学岳飞,精忠报国啊!”文辉又用笛子吹了几支曲子,都特别的悠扬动听,文辉吹完一支就给中伟、文刚解说一番,“这支是《一夜皇后》,这支是《苏武牧羊》,这支是美国歌曲《念故乡》。”青华、长安和翠香都来围着听。

吃午饭的时候,门口来了一个女孩,大约十四五岁,高挑个儿,在门口喊:“幺奶奶,幺奶奶,我,我,我来借一瓢勾盐巴。”这女孩只是喊并不进来。白翼坤探出头去一看,忙说:“奶女儿,快进来!”那女孩说:“妈妈说的不能进人家的门。”“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紫云奇怪地问。“陈有奎的大女儿。”“陈有奎?他,怎么跑这么远的来借盐巴?”文刚说:“不远,就住在对门子,岩洞湾的上头。”翼坤说:“你和文辉都不知道,我们断桥村的四家地主,有陈有奎、邱雪桥、李哲庚,曾双星,都被扫地出门,陈有奎就住在岩洞湾上头。”紫云说:“那只不过是一个窝棚,棉花秆编成的墙,几根竹子撑着几把谷草。”是的,文辉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根本就说不上是房子。

翼坤自己盐罐里的盐已经不多了,她还是摘下一片青菜叶,舀了三汤匙盐叫文辉送出去。那女孩怯生生地接过食盐,语不成声地说:“廖幺娘,负,累了。”这地方说“负累”就是道谢的意思。文辉见这女孩,和自己个儿差不多高,只是脸色惨白,非常腼腆,穿的裤子只能遮到膝盖头,光着脚。她已经转过身回去了,文辉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文辉回来接着吃饭,一家人这顿饭都在感慨陈有奎一家。他是个读书人,书读得多,身体不好,一年四季都在吃药,他父亲留给的田地,自己种一小块,其余都租给了别人种,他的妻子远方人,身体很单薄。他们搬到岩洞湾来居住以后,今天算是第一次和人来往,除此之外,只听见过女孩的母亲喊她的到处跑的儿子:“毛儿!贼杂种儿!还不回来!”那声音又尖又细,也不是本地口音。

收苞谷的季节到了,天气热得男人们都不穿上衣,孩子们一有机会就去水里泡。天还没有亮,紫云一家就吃过早饭上了山,他们要趁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就把该干的农活干完。中伟和文刚协助爸爸和大哥扳苞谷,把苞谷从秆上摘下来,放进箩筐里,满了,紫云和文辉就挑回家,翼坤就挥镰砍苞谷秆,放在地边晒。苞谷秆儿很高,中伟文刚要钻到苞谷林里,高举着手才能摸着苞谷,苞谷连着秆的那个柄又很结实,不容易扳下来。两弟兄开头还兴致勃勃,收了不到半亩地就累得皮塌嘴歪了。而且苞谷叶不断在手臂上、脸上、额上、耳朵上、脖颈上扫来扫去,使人奇痒难忍,文刚擦了擦脸上的汗,身上到处就像有几百条毛虫在爬那样难受。他说:“二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钻到苞谷林子里去呢?”中伟说:“不钻进去,除非你的手臂有竹子那么长。文刚说:“你看我的!”只见他提起脚向苞谷秆的根部踹去,高达两米的苞谷秆就倒下了,他又一脚踩住苞谷的柄,两手抓住苞谷块一扯,苞谷就下来了。“好办法!”中伟说。他们就这样革新了扳苞谷的办法。翼坤看了说:“这样好,我砍苞谷秆也方便了。”

等到太阳升起到树梢头时,他们已经收完了两块地的玉米,回家了。他们把倒在院子里的苞谷撕去黄中带青的壳壳,露出金黄的苞谷块,苞谷块晒在院坝里后,在阳光下烨烨生辉。吃了午饭,中伟、文刚就到竹林边的水凼里去泡。这个大池,长有六尺,宽有丈余,深有六尺多。是以前的大粪坑,廖家败落后,也没有钱再盖那么大的房子,于是成了蓄水池。经过多年的洪水冲洗,和不断掏挖里面的肥泥,现在,水颇清澈,可以洗衣洗菜淘红苕。文刚两弟兄脱得一丝不挂,手扶横梁,沿着支撑横梁的石柱慢慢往水里浸,让身子全泡在水里。那个舒服劲儿,使他们忍不住啊呀呀地大叫起来,惊得翼坤和翠香都跑出来看。翠香说:“二老辈、三老辈,要抓稳呀!”翼坤干脆去搬来一把长长的竹梯,放到水里说:“出了什么问题,你们就抓住梯子往上爬,在水里可不要呆久了!他们都还没有学会游泳,就半浮半沉在水上,放平身子用脚打水,差不多又放开手,要沉下去了,又抓住石梁竹梯,三四天他们俩就学会了游泳,能跟着青蛙追了。

一天他们游泳回来,看见父亲和大哥,在地下用木炭画成了许多方格,横线和竖线交叉的地方,放着像胡豆那么大的竹片,上面还写着字。看他们面对面,各坐一根小板凳,全神灌注的样子,文刚问:“这是在做什么呀?”紫云摸着文刚的头说:“下象棋。”“怎么下的?”“你们先认这些字”,文辉一个一个指着教他们,文刚仔细看那些字的笔画,一会儿就记在心里了。中伟只看他们怎么走,一个下午只记住了“帅仕相”三个字。等他们下完后,文刚喊中伟:“我们来下。”父亲紫云先教他们摆棋子,再教他们怎么走。文刚一会儿就懂了,中伟老是弄不透彻“马走斜日”,文刚说:“笨蛋,两个框框连一起,不管它站起、睡起,在左边、右边。”紫云指导他们下了三盘,文刚基本掌握了布棋子和各个棋子的走法,中伟布子时,老是把“炮”的位置摆错,走的时候,不把他盯紧他就会乱走,“车”拐弯,“马”踏“田”,“炮”翻两座山的事经常发生。下了三盘,中伟也会了,此后两弟兄一有空就下象棋玩。

石包山的人常来大山顶上,还有一件奇事,那就是“咒羊子”,所谓羊子,就是后来说的淋巴发炎。只要用手摸到颈子上、大腿根部,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长起了小小的包块,这种包块,看不见,摸得着,人们便到这里来喊么老爷咒羊子。这位么老爷,名叫廖德轩。只要这边有人喊“么老爷”,那边就答“逮倒嘛”。这边的人就用手把包块轻轻地逮住。要抽一支叶子烟的功夫,对边的么老爷说:“放开手。”这边的人就放开手,要不了三五天,这包块就消失了。至今人们也弄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咒语,有此奇效。人们都说累试不爽。而且当地也确实没有谁因为羊子咒不死而去找医生的。

第九章三兄妹吃豌豆惹灾祸夫妻俩遭报复被斗争

到了一九五二年的春天,翼坤决定先送中伟去上学;中伟已经要八岁多了,文刚还没有满七岁。好不容易才说得文刚同意了不跟着去。谁知到了老师面前,才给中伟报了名,文刚已经在拖他妈妈的手了:“妈妈,我也要读书!”小个子、大眼睛、满脸和气的刘尽忠老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廖文刚。”今年几岁了?”“差一个月满七岁。”刘老师说:“这孩子聪明,就让他和哥哥一起读吧。”白翼坤说:“不怕刘老师笑话,我的大儿子想读书,凑不够那么多钱,只得在家里搓黄泥巴,文刚还小,书钱也没有。”刘老师说:“快满七岁了,也不算小了,就让他来旁听吧,不交费;行,就读下去;不行,就明年来。”从此,中伟、文刚就开始了学生生活。两弟兄,一个书包,一套课本,两套作业本。那条花狗,他们上学,它要送到大路边上,中伟兄弟俩要吆喝好几次,花狗才肯止步不追。听见他们回来,又要到大路边上跳跃着摆着尾巴迎接。

豌豆已经开过花,结出了扁扁的豆角。正是一个星期天,中伟背着小妹妹春晴约起文刚到大山顶上玩。大山顶上没有人家,山下东西两面都是平缓的沟谷,坐落着六家人,除了一家姓戴,其余都姓廖,每一家人的四周都环绕着竹林,家门前大都栽有桃子树、李子树、梨树、梅树、桔子树、枇杷树。中伟、文刚虽只有七八岁,在这样如画的美景中也乐不可支。他们干脆把春晴放下来,让她躺在豌豆林里,他们自己则尽情地乱吼乱叫。四周的群山当然都要来凑热闹,那回声使两个孩子欣喜若狂。他们此起彼落地喊着:“柏树!”“黄桷树!”回声更加和谐悦耳地叫着:“柏树!”“黄桷树!”他们把凡能想出来的词语都搜出来喊了不知多少遍,直喊得口干舌燥,才蹲下摘豌豆角放在嘴里嚼着解渴。

这块地的主人廖老五正在西边岩洞湾山上陈有奎的破屋子旁边举锄挖树圪瘩──干了以后就是很好的烧柴──和中伟玩耍的地方正对着,只隔着一个岩洞湾,直线距离不过百来米。这边孩子们在干什么,他可看得一清二楚。廖老五和中伟、文刚按辈份讲是弟兄家。左邻右舍的,大家本都认识,廖老五却故意做起不认识的架势,大声喊道:“哪家的花苞谷儿在那里破坏生产!”“花苞谷”是当地的骂人话,意思就是“杂种”,种子不纯的苞谷才是花的。中伟、文刚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奶声奶气地回答道:“廖老五,卖屁股,卖给王豆腐;王豆腐不要,卖给李花轿。”廖老五听见,气得发疯:“哪家的花苞谷儿还敢骂人!”中伟、文刚都正喊得兴奋,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和廖老五对骂起来。如果是解放前,廖老五是会忍下这口气的,他以前是靠给廖紫云的油房里挑煤炭卖维持生活的,如今解放了,打了地主,分了田地,地主见了他都要鞠躬喊“贫农老爷”,工作队虽然走了,村主席邱正益和他是亲家,他怎么还能忍受这种窝囊气?于是边提着锄头冲下岩洞湾直往大山顶爬来,一边爬一边在嘴里破口大骂。

中伟、文刚开头还没有当成一回事儿,因为这个地方有“看得见,腿跑断”的特点,还远着哩,慌什么。后来大山顶的岩石挡住了视线,他们满以为廖老五不会那么认真。又玩了好一会儿听见廖老五的骂声近了,这才发现事态严重,于是背起春晴,跌跌撞撞直往家里逃去。中伟八岁多点,还背着个小妹妹,追兵渐渐近了,三个孩子都吓得大哭起来。他们刚刚逃进万大嫂的房檐下,廖老五已经追到了万大嫂的粪坑边。大花狗跳跃着出来迎接文刚兄弟向廖老五扑去。廖老五才不敢再向前走,就恶狠狠地骂道:“小杂种儿,你跑!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

白翼坤正在家里纺线,听见了孩子们的哭声,立即赶了出来,隔着院坝看见廖老五凶神恶煞的样子便说道:“廖老五,你骂谁?你不认识你的兄弟?他们什么事得罪你了?”“他们破坏生产,还骂人。”白翼坤吼道:“中伟、文刚过来!你们做错什么事啦?”中伟、文刚慢慢走过来说:“我们摘了几个豌豆角吃,一共有八个。”翼坤说:“八个豌豆角,你廖老五你就可以不怕辛苦,跑那么远,追打这么小的孩子?”廖老五说:“共产党分给我的土地,就可以随便糟蹋?”白翼坤说:“共产党也分了土地给我,如果别人的孩子在我的地里摘几个豌豆角吃起耍,我是不会提起锄头追打她们的。”廖老五也不口软,骂道:“你破产地主,遍山都是你的土地,你当然可以大方,我们没有过土地,只有鸡屎肚皮,容不下这些小杂种!”

廖紫云去挑水回来,倒了水出来说:“廖老五,你怎么可以六亲不认呢?我好歹也是你的一个老辈子,什么杂种!什么破产地主!共产党给我划的成份是贫农,你说是破产地主就是破产地主!”白翼坤骂道:“廖老五,你不要仗恃你和邱正益打了亲家,有了靠山,就可以横行霸道,别人怕你,老子可不怕你!”廖发祥、万大嫂都出来相劝,廖老五见这边人多势众,提着锄头回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说:“不是解放前!”白翼坤见廖老五走了才叫过中伟两弟兄来,接过春晴,着着实实地教训了中伟、文刚一顿。

文辉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个子长得和大人差不多高,只是单调些。他在新津读农职校刚两个学期。在宝子山下的学校就毁于战火了。文辉回到石包山后还有想再读书的念头。一天,他在舞凤山的老同学张子平来约他去报考师范,他也跃跃欲试。父母亲都很支持。翼坤将一口袋干海椒晒起,大约有十来斤,准备二场拿去卖。翼坤每晚纺线到鸡叫,想多挣些钱来让大儿子有个出路。

廖紫云学会了编油篓子,也教文辉学习。文辉心灵手巧,一学就会。国家的经济正在恢复,装清油、桐油、豆油、豆瓣的这种工具,销路很广。文辉的家渐渐成了编油篓子的小作坊。紫云手上有劲,负责剖竹子,启篾片;白翼坤也学着花篾丝。篾丝还必须用匀刀匀得一样粗细,文辉就和中伟、文刚来完成这项工作。廖紫云的院子里放满了竹子、篾片、篾丝。一家人除了春晴,都在劳动。文辉三弟兄的工作是很有趣的:一条长凳,一头插着两把匀刀,两把刀呈“八”字形放置,刀口相对,留有一条窄缝,篾丝卡在刀口间,用力把它从刀口间拉过,篾丝就粗细一致了。在崭新的社会里,竹林茅舍中的这一家人用自己的劳动创造着希望。紫云说:“这房子实在太破烂,等文辉把书读出来,要盖成大瓦房。”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两个武装队员走进了院子里,小个子,每人肩上扛着一把大马刀,脸上不怒也不笑。他们说:“廖紫云、白翼坤,到办公室去。”廖紫云认识这两个人,站起来招呼道:“廖二娃、戴老三,请坐,请坐。”“不坐了,马上走!”白翼坤还以为是派他们来通知她去开妇女会的,他们搞错了,连紫云也叫上了。便说:“走吧,廖紫云不用去了。”廖二娃和戴老三都说:“廖紫云也必须去!”文辉看出了苗头说:“什么事,派武装队员来!”“走拢就知道了。”廖二娃说。

紫云和翼坤站起来,中伟、文刚也闹着要去玩。廖二娃说:“小孩子不准去!”文辉叫住两个弟弟、牵着妹妹,眼见得父母亲被武装队员一前一后押着走了。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听见邱正益在山头上用广播筒──一种用镔铁皮或厚纸版做成的喇叭形的土制送话器──喊:“断桥村的村民注意啦!断桥村的村民注意啦!今天晚上召开斗争大会,天黑齐人,十八岁以上的贫农、下中农都要参加!”邱正益在山头上高喊了五六遍。文辉估计出了事了,他一边安抚着弟弟,照顾着小妹一边煮晚饭吃。天已经黑了,父母还没有回来吃饭,文辉就把饭菜装在一个大斗碗里,上面再盖一个碗,装在一个小圆篼子里,给父母亲送去,临出门时再三叮咛中伟、文刚守好家,看好妹妹,千万不要到会场上去。文辉走后,中伟、文刚守着一盏桐油灯,完全没有想过要睡。他们是见到过斗争会的,脑子里浮现的是几盏马灯、一溜地主、乱骂乱打,月夜桥头桂花婶生小孩的情景。斗争会又可怕又好玩,他们见灯盏里桐油已经不多了,小妹一会儿就睡着了。中伟说:“我们去看看,今晚斗争哪一个。”文刚本来就想去看个究竟,当然没有异议。文刚抱起妹妹,放在中伟的背上,用花被单背起,就往村办公室跑。

“我不服!”廖紫云说,“请列出我被定为'坏蛋’的理由。”不等他说完,邱正益就把响稿儿往桌子上猛一拍:“理由,我说了就是理由!”邱正益又问道:“白翼坤,你服不服?”白翼坤说:“我只服理。你占住理了吗?你刚才宣读了上头的批示,廖紫云是坏蛋,那上面并没有说白翼坤是坏蛋,我可是听明白了的,我下去了。”白翼坤说着从板凳上跳了下去。邱正益一时没了主意,气得干瞪着眼,瘦脸上青筋直冒。一个民兵上前就给白翼坤一耳光。

白翼坤摇晃了一下,站稳了,说:“邱正益,要杀要剐,老子等着!”

邱正益说:“白翼坤,你不要狂,我马上就整你的材料!”白翼坤说:“老子行得端,坐得正,你整呀!”曾德荣凑着邱正益的耳朵说“批示上没有说白翼坤,不能闹大了!本乡本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邱正益闷了好一会儿,才放缓了语气说:“廖紫云要接受管制、白翼坤要接受教育,和地主富农一起改造。白翼坤先滚回去!”

白翼坤明白,这不是讲理的地方,只得恨恨地往外走,刚出会场,中伟、文刚就拥了上去。中伟背着春晴,文刚牵着妈妈。他们直喊“妈妈,妈妈!痛吗?”。白翼坤说:“走,谁叫你们来的!”文刚说:“我们不放心。”翼坤没有再说话,紧紧地拉着中伟、文刚往回走。他们在山梁上走,漆黑的夜空没有一点星光,山风吹来,觉得凉而不冷,路并不分明。白翼坤忿忿地说:“我长了四十岁,还没有被人打过,你们长大了,要给老娘报仇!”中伟、文刚都说:“好!”文刚觉得像是在梦境里,天深沉得叫人心慌,四周的山和树子,都像妖魔鬼怪似地黑得怕人。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对邱正益的憎恨,他对妈妈说:“我长大了,要给爸爸、妈妈报仇。”中伟说:“我要杀死邱正益!”

回到家里,不知睡到什么时候,文刚醒了,听妈妈、爸爸和文辉大哥还在小声商量。只听他母亲说:“邱正益完全是公报私仇。”廖紫云说:“我叫你不要管,你不听,这回把我们自己笼起了,这么大家人,怎么办?”白翼坤说:“捡地主的棉花,明明是三次,每次我都参加了,邱正益只报两次,明显的就贪了一次,千把斤,几十万元钱哩。我赶井研时,向县委反映了。县委教育了他,他就存心整我。我不怕,还要告!”紫云说:“你不知道什么叫'官官相护’?越告越倒霉。”文辉说:“我怕个屁,哪个不死一回?他们敢来逼,我拼一个算一个。”翼坤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不是拼的时候,你想想,韩信受胯下之辱,勾践有奴仆之贱,才有后来的光耀。”只听紫云说:“现在,还处在乱世当中,最重要的是忍。古代有个张公,有百忍。不忍,要吃大亏。你们两娘母,都不要去硬碰硬。”

不过,石包山正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男女老少齐动员,在村办公室的房子对门挖了一口大塘,堤坝高筑,汪汪一碧,大家叫它三湾塘,这口塘能够保证断桥村六分之一的稻田免除干旱威胁。分得土地的农民,在地里耕耘着温饱和幸福。庄稼也像有意要装点新中国新面貌似的,石包山的山上、沟谷、房前屋后,春天是一片葱绿,夹杂着桃花、李花、豌豆花、油菜花,的确称得上是锦绣江山。秋天则真是一片金黄,小麦、玉米、稻谷,都沉甸甸的,大挑小挑的往家里挑。

白翼坤的脾气越来越坏。一天,他要扫地,却找不到扫帚,找了猪圈旁,没有;找了灶房前,也没有;她便焦躁得大骂起来:“哪个一把破扫帚都看得起呀!龟儿子偷老子的扫把呀!”她竟然气得坐在床边上直用拳头擂自己的大腿。廖紫云进来说:“一把扫把,用得着这样吗?”“一把扫把,现在老子要用,你给老子找出来!”廖紫云便低着头,到处找。廖文刚弟兄也帮着找。廖文刚把大门一关上,就见一把扫帚,在门背后。于是拿在手里,跑到妈妈面前说:“妈,这不是扫把吗!”“你狗日的拿去藏在哪里去了!”紫云说:“不要理她。可能要疯。”白翼坤一把拖过扫帚说:“疯,疯你妈的X!”她一边扫地,一边骂不停口。文刚、中伟兄弟,都吓得不敢说话。

文刚家里还喂着一头猪,已经有七八十斤,连人都没有吃的,猪还喂来干啥?紫云和翼坤商量好,要卖猪。当时春晴只有四岁多,翼坤正牵着她问:“猪猪卖不卖?”春晴说:“卖。”其实,她未必就懂得什么是“卖”。卖猪可不容易,首先得把猪套住。七八十斤大的猪,有的是力量。廖紫云和文辉两爷子在猪圈里按了好一阵,才把猪套住,从猪圈里拖出来,牵到地坝里。因为坏分子是不准赶场的,只得由17岁的文辉在前面牵着,中伟和文刚在后面赶着,向研经街上牵去。紫云说:“要两千元钱一斤,这头猪十五六万元就可卖。”文辉说:“不少于十万元吧。”春晴看见把猪牵走了,就大哭起来,嘴里念着:“猪猪,猪猪!”白翼坤慌忙高喊:“文辉,猪不卖了!春晴不肯卖!”文辉说:“春晴懂什么,由她决定,不卖,拿什么来喂?”紫云慌忙追到大路上来说:“牵回去,妈妈这一阵心情不好,不要惹她生气。”于是文辉三弟兄又把猪牵回来。牵回来后,紫云说:“窖里还有不到一百斤红苕,苞谷也只有20来斤了,这猪喂不起;人,马上就没有吃的了。猪卖了,还可买点粮食。”翼坤想了想说:“那就卖吧。”春晴竟说:“不——卖,不——卖!”文辉牵起猪,头也不回地走了。中伟和文刚,立即追了出去。

弟兄三人把猪牵到了猪市坝,里面已经有了三四十头猪。猪市是一间大草房,四面没有墙,靠木柱撑起巨大的房顶,地面有五六丈长,十来丈宽,东一堆西一堆的猪屎,到处弥漫着猪屎臭。文辉刚把猪拴在木柱上,就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问:“多少钱?”文辉答:“二十万。”那老人说:“你抢人呀!”文辉说:“我喊的是价,老人家还的才是钱。”那老人说:“你看,好瘦!”中伟说:“没有东西喂,肯吃哩!”文辉问:“大爷,给多少?”老人把猪仔细瞧了瞧说:“十万。”文辉说:“这样吧,十五万。这猪少不了80斤。”那老人背着手走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妇女,给了十二万。文辉还是不卖。文辉给中伟、文刚说:“你们看好猪,我去看看别人的猪卖的价钱。”他一会儿回来说:“一个猪比我们的小,还卖了十四万哩。”不一会儿,那个老人又回来了:“十二万,卖不卖?”文辉说:“那边一头猪,比我的小,还卖了十四万哩。少了十五万,我就牵回去,喂来过年。”老人看了看文辉说:“嗨,年纪轻轻的,还会做生意嘛。就给你十五万。”老人摸出一包钱来,有五百元的,有两千元的,堆了一堆。廖文辉慢慢数,数够了十五万,揣进怀里,才让那老人把猪牵走了。三弟兄,这回才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

第十章断桥小学有条不紊逃学弟兄洒泪陈情

廖中伟和廖文刚两弟兄就读的这所学校名叫断桥小学,是十分简陋的,本是地主的院子,也就是断桥村开大会的地方。院子的南边一排房子住着两家贫农,一家姓廖,一家姓邱。农民当然要喂鸡鸭、牛羊、猪狗,因此,一下课,院子里便形成了以学生为主,人、畜、禽不和谐相处的局面。小孩子们都喜欢逗鸡追狗,整得鸡叫鹅叫、猪嘶狗吠的时候是常事。有时还弄得农民发火,拿起草扒追打调皮的学生,老师只好边陪笑,边拦住生气的农民,边批评学生。

院子的正东,就是教室,只有两间,每间能坐不到二三十个人。桌子、凳子,五花八门:有条桌,有方桌,有茶几;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宽,有的窄;有的桌面有条缝,有的桌面有个洞,还有的桌子既有缝又有洞。凳子则以长木凳为主,杂以木椅子、竹椅子、小板凳。房子,则上面是许多横梁、木椽、黑瓦,地下是三合土;墙,也是五花八门的,有些墙是砖砌的,有些是土筑的,有些是木板的,有些墙是夹泥笆笆的。有的墙上留有烟熏火烤的痕迹;有的墙上剩有贴过字画的痕迹。高大的木门、结实的小方格木窗,又宽又高的木门坎。大约这房子是这家地主的祖宗留下来的、后人差不多又修补一点,才形成现在这种“多姿多彩”的“大杂烩”模样。这学校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周围有好些大大小小的猪圈、牛圈、大粪坑,因此,满校园飘散着多种类、混合型粪便的怪异气味,老师不断地叮咛同学走路要小心,不要跌到粪坑里去了。

学生,则是上午九点左右到校上课,中午十二点后放午学,下午大约三点钟上课,只上一节课,下午第二节课,就是课外活动,同学们的主要活动是玩小皮球、打板羽球、滚铁环,打毽子,唱歌、跳舞、捉迷藏、丢手巾之类。

每天早晨,学校要举行朝会,全校五六十个同学,都按回家的路线站好,由路长清理好人数,向刘老师报告,然后由刘老师讲话。他主要讲要努力读书,热爱劳动,遵守纪律,不准打架,不准骂人,要爱护小同学。放学的时候,又要这样地站好队,由刘老师讲,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要打闹疯玩,不要在路上逗留,回家要帮助家里做事。讲完之后,同学们按路线从三个方向出校门。刘老师经常要随队伍把同学送到山梁上,因为这一路的人最多;到了山梁上,一路下坡向断桥河边走,一路顺山梁向柏杨方向走。

刘老师不会唱歌,差不多又下来一位身材窈窕的女老师,或者先把刘老师教会再教学生唱,或者干脆就由她直接教学生们唱。每逢音乐老师来直接教歌,学生们都过节似地高兴,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老师张嘴,几十对耳朵都细听着老师发音,校园里飞扬着山村从未有过的歌声:“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呀开了花”“拖拉机手,年轻的姑娘,你来自什么地方?”“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评一评”……

一天,中伟和文刚在家里商量了一个报复的计划。放晚学之后,他们快步跑到同学们要经过的大路的山上。准备了土块和小石子,看见得罪他们的人走近就藏在草丛里用石头攻击,但这个方法效果差,不容易打中要打的人,反而把一个很胆小的同学吓得哇哇直哭。

中伟对文刚说:“他们欺负我们,不去读书算了。”文刚说:“书是要读的,我们准备武器,让他们知道厉害。不敢欺负我们。”两弟兄在家里东找西找,找到了一个大铁钉,大约有五寸长,粗大的一头,是方形的,已经锈迹斑斑,但下端仍很锋利。这种钉子叫门斗钉,是用来固定门斗的。这些地方的人说的所谓门斗,是钉在门的上方和下方,中间有圆孔,让门轴插入,并可以在其中转动,以便开门关门的木轴承。两弟兄找着这么一颗钉子,如获至宝,在粗大的那一头套上麻绳,以便飞钉击人。

他们悄悄放进书包里。第二天上学时,刚走到胖冬瓜的家门口,正好碰见胖冬瓜也走出了家门。中伟弟兄虽然是有备而来的,但是他们为了不惹是生非,还是照样低着头加紧脚步往学校里赶。胖冬瓜见了两个受气包,立即来了精神,大步追上前来,一掌把文刚仰面朝天推倒在土沟里,一跃而上,骑在文刚的肚子上举起巴掌就打。文刚因为有了小小的秘密武器,胆子也壮了,一拳打在胖冬瓜的鼻子上,胖冬瓜还没有哭出声来,中伟从书包里抓出铁钉朝胖冬瓜的肥屁股上猛刺一钉子,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尖叫,血从胖冬瓜的屁股上冒了出来。趁胖冬瓜急用手护屁股的机会,文刚翻身起来了。中伟却吓蒙了,握着带血的铁钉,呆站在那里。这时王玉容从背后走了过来,一把抢过铁钉小声对中伟说:“给我,不要说你用了铁钉,就说是他自己跌到了刺巴条上。”中伟完全不明白玉容的用意,但还是把铁钉交给了她。玉容把铁钉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说:“胖冬瓜儿不是喜欢打人吗,今天也尝到了挨打的滋味,是好汉的就不要哭,爬起来拍拍屁股走路!”胖冬瓜不肯起来,玉容说:“上课了!”拉着中伟兄弟飞也似地跑了。胖冬瓜听见说上课了,也翻起来,手捂屁股向学校走去。

晚上下了大雨,第二天上午,在上学的路上,中伟给文刚说:“我们今天不去上学,胖冬瓜,肯定又要打我们。”文刚问:“我们去哪里?”中伟说:“去沙凼里玩,去雁鹅山耍。”两个孩子,到了鸦鹊口,就转到乱坟坝去了。这里离断桥河不远,山上有几个大的沙凼,这时都积满了水,水里有山蛙,他们摘下树枝,赶着水里的山蛙玩。然后他们到了雁鹅山。这山是这个地方的最高峰,和廖文刚家的后边山遥遥相对,整个一座山,就是一个狭长的石头。长有百多米,最宽处,只有三四十米,两头是浑圆的,很像倒扣着一只大木船。山上没有树子,只在岩缝中长着些黄茅儿草。山顶上,间或有浅浅的沙子,长着浅草。黑黑的光石头上,长着石花。刚下过雨,满山都是沙木耳,一朵朵,一堆堆,油黑肥大。这东西,是这地方的家常菜;捡回去,淘去泥沙,加上些蒜叶,用油一炒,鲜美可口。文刚说:“我们捡点木耳回去,让妈妈炒来吃。”中伟说:“那不行,憨包!妈要是问,哪来的?你怎么说!”文刚说:“妈知道了,要挨打。”中伟说:“一定不能说。”

两人站在山头上,朝四面望去,蓝天如圆圆的锅盖,锅盖下,是点点群峰,层层梯田,座座烟村。无穷无尽的山路,盘旋曲折,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年,他两弟兄到这里割草,抓到过一只野兔。那野兔见了人,拼命跑,两个小孩也拼命追。山上也有石块,有两个石头长来挨拢了,兔子误以为是洞,把头钻了进去,就不动了。半个身子,还在外面,被两弟兄逮了个正着。他们又满山的找,却再也见不到兔子的踪影。文刚说:“真不该逮回去,今天可没有追着玩的。”中伟说:“你不逮,别人见了也会逮。”

他们俩耍了一两个小时,文刚耍得不耐烦了,说:“还没有读书好耍,可能刘老师又教了几个字了。”中伟说:“没有人欺负我们就好耍,少认几个字怕什么!”

他们见家里已经冒出了炊烟,知道要放午学了,就下山来。山下一个小山包上,长着一株不小的黄桷树,这种树,学名叫榕树,粗根短干阔叶。他们发现,树上有一个不小的鸟窝。中伟说:“我上去看看,有鸟蛋没有。”他说着,把书包取下,让文刚提着,就朝树上爬。文刚说:“小心点。”中伟,抱着粗大的树干,几下就上了树,到了鸟窝旁,一只鬼丁哥——学名猫头鹰——“呼”的一声飞出鸟窝,吓得中伟“啊呀”一声大叫。文刚直喊:“抓稳!抓稳。”中伟抱稳树,移拢鸟窝,说:“有两只小鸟,好大啊,还没有长毛!”文刚说:“我们逮回去喂!”中伟说:“把书包给我。”文刚站到树根上,把书包递给了中伟。中伟把小鸟从窝中取出,装进书包,又递给文刚说:“拿稳!不要掉到地下跌死了。”文刚小心翼翼地接过,有出壳几天的小鸡那么大,用手一摸,毛茸茸的,高兴极了。廖文刚捧着书包直往家里跑。中伟说:“不要跑!还没有放学!”廖文刚只好停下脚步。中伟说:“鬼丁哥,最喜欢吃大青虫,我们先喂。”他们于是跑到张述华的菜地边,把小鸟一个一个逮出来喂。鸟儿闭着眼情,喂它的虫,就大张着嘴。他们每只鸟喂了十几条虫,见同学们放学了,才回了家。

文刚一进屋就喊:“妈妈,我们捉住两只大鸟。”翼坤看了一眼说:“大鸟还很小,你们逮它回来,它妈妈要找的。”文刚说:“我们把它喂大。再还它。”翼坤边煮饭,边问:“你们在哪里逮的?”“黄桷树上。”“你们怎么到哪里去了?”中伟慌忙说:“昨天割草看见的,今天放学后特别转过去逮。”中伟、文刚立即找来一个破篮子,在里面放上谷草,就把小鸟放在里面睡。文辉回来,看见是小猫头鹰,也十分喜欢,就专门编了一个竹笼喂鸟,这鸟渐渐长大了,能自己飞出去找东西吃,然后又飞回来。这样喂了一年多。有一次下午飞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弟兄叹息了几天。

就在逮着小鸟的下午,中伟、文刚逃学的事,就露馅了。放晚学后,刘老师第一次走进了中伟、文刚家的竹林。花狗狂吠起来,中伟探头见是刘老师,立即把狗喝住。翼坤赶忙抬凳。刘老师说:“廖大娘,你的中伟、文刚,上午怎么没有来读书?”翼坤大吃一惊:“他们上午没有来?”刘老师说:“没有。廖文刚读书很行的,不要耽误了。”刘老师又说:“大娘,文刚像现在这样保持下去,以后当老太娘没问题呀。”中伟兄弟、长安、青华、翠香都围过来听。翼坤说:“感谢刘老师教育有方。有什么问题,老师只管说。”刘老师笑笑说:“有同学反映,中伟、文刚躲在山上,用石头打人;还用铁钉刺人。中伟、文刚,是不是真有这个事?”“不会吧,这两个孩子很听话的。”翼坤说。

这下,就只有廖文刚一个人读书了。他当时只有7岁,个儿又长得矮小,最怕狗。他就特地跑到王玉容家去说:“容儿姐姐,二哥不读书了,我一个人走,怕狗,你每天上学时,喊我可以不?”玉容上学,本来出家门沿塘坎就到了,不必走廖文刚家门口过。玉容听了,说:“可以,有好吃的要请我。”文刚说:“我只有刨地瓜来给你吃。”从此以后,上午、下午上学,玉容都要绕道廖文刚门前,等着他一道走。

廖文刚彻底改变处境是在期末考试之后,班上最小的旁听生廖文刚,各科总分拿了第一,语文第一名是他,算术第一名也是他,音乐第一名还是他,只是因为个子小,体育稍差。老师念分数的时候,后排的同学都踮起脚看廖文刚,因为他太矮小,后面的同学根本就看不见他。

第二学期,开校时,是1952年秋天,刘老师宣布:“同学们本来应该读小学二册,但是,这个学期,全国都没有二册,同学们可以再读一次一册,成绩好的也可以读三册。请同学们回去同家长商量,明天来告诉我。”廖文刚回家给妈妈讲了。白翼坤问:“你没有读过二册,敢读三册吗?”廖文刚说:“我先借一本二册的语文、算术来看,边读二册,边读三册,不懂就问老师、同学,可能没问题吧。”第二天,白翼坤特地和文刚到了学校,向刘老师借了书,并说:“老三,一册成绩好,读三册如果不行,再回去也误不了事。就读三册吧。”王玉容听见廖文刚要读三册,也报名读三册。三册这个班只有16个人,有钟开田、张明珍、邱正林、邱东全、邱花容、夏晓花、龚翠花、黄正明、陈元章、邱明宣、陈元青等等同学。这些同学,都比他大两岁以上,有的比他大六岁。

第十一章廖文刚无意窥法场廖国忠遇险入米柜

1952年的深冬季节,天还没有亮,紫云和翼坤就起了床,点亮桐油灯盏,煮好了一锅红苕。吃过之后,翼坤捞起蚊帐看了一眼熟睡的中伟、文刚和春晴,把文刚伸到被盖外面的手轻轻地塞进被窝里,才到对面的屋里小声给文辉说:“文刚他们起来,就带着他们吃饭,就说我们走人户去了。”文辉答应着,紫云夫妻二人,吹熄了灯,开门出去后,又回头轻轻把大门关好,就匆匆地赶到村办公室去。原来研经街上枪毙人,廖紫云和白翼坤得到通知,要和断桥村的地主份子们一起去陪杀场。廖紫云两口子虽然心中愤怒,但“在人矮檐下,哪敢不低头”。到了村办公室外已经站好了还活着的地主份子12个。白翼坤都认识,桂花儿,身材高大,枯瘦如柴;邱雪桥,老态龙钟。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脸色惨白,总是低着头。大家的衣着都破烂不堪。女人都没有梳头。这一队人除了白翼坤外,都面如死灰。白翼坤想得不同,今天有了到乡里的机会,她要向乡里的干部喊冤,她不相信共产党里会没有清官。

武装民兵全部出动,有二十多人,由邱正益和曾德荣带队,这批人,虽然也不过是老毛蓝布衣裳,但都年轻力壮,满面红光;他们在前面走了。地主们由六个民兵押着在后面跟着。天正在发亮,没有太阳,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地主们谁也不说话,一路上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不到五里地,一会儿就到了。刑场设在研经街尾的坝子上。太阳刚冒出山头,他们就被押到了刑场上。全乡的地富反坏,有两百多人,都穿得破破烂烂,在坝子西边的地里低头站着,活像一群乞丐。东面的操场上,是本乡的民兵和附近的群众,黑压压的坐了一坝子,少不了万把人。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坝子里的群众团体就互相拉歌。只听一堆人齐呼:“一二三,三二九,工商会,涎皮狗。来一个!”一会儿便响起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嘹亮歌声。

廖文刚当时虽只有7岁半,但非常机警。他母亲关门时,他已经醒了。他想叫醒二哥,又怕大哥听见,轻轻摇了两下,中伟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文刚明白,父母亲这一阵都在挨整,天还没有亮就出门,又不叫醒他们弟兄,肯定有什么大事,他必须去看个明白。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又不敢点亮灯,摸到自己的衣服穿好,摸着妈妈做的小棉鞋,也穿上了,系好鞋带,站起来,到灶房揭开瓦钵,抓起两个红苕,轻轻开了门,又轻轻关上后,边吃红苕边走路。外面一团漆黑,他有些害怕,寒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似的疼,但他知道,父母亲就在前面不远,他便壮起胆子,往前追。他到村办公室时,人们还没有走,他明白,父母被人管着,他不能去找他们,也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就躲在小树林中,等队伍开拔后,才远远地跟在了后面。他可不知道这是去刑场,反正父母在哪里,他就朝哪里挨。他父母站的地方外面就是长着麦苗的土地,地边上的灌木林上都挂着红薯藤,那是这个地方农村人的习惯,挖红苕时,就把苕藤挂在树上,等干了以后,打成面,和在潲水里喂猪。廖文刚就趴在这里的灌木丛中,为了怕被人发现,他的头伏在一根大柏树根旁边,只露出两只眼睛。父母们的队伍,都面朝台子,背对着廖文刚。

群众散去后,公安员才来给地主们训话。这位公安员,身材高大,穿着农民服装。他讲话的内容是要大家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不服从改造,搞破坏,只有死路一条。他讲话时,白翼坤想,这是一个好机会,邱正益,不给路条,她到乡政府来的权力都没有。管他三七二十一,死马也要当活马医。等公安员讲完话,他高声说道:“我是贫农!冤枉啊!”公安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的牌子呢?”“被邱主席撕去了。”“出列!”廖紫云也说:“我也是贫农!”白翼坤走上前说:“公安员同志,你要给我做主!”公安员对廖紫云说:“也出列。到我办公室去说。”断桥的武装队长说:“廖紫云、白翼坤,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公安员对白翼坤和廖紫云说:“你们要是乱说,就会罪上加罪!”白翼坤说:“公安员同志,我们真的是贫农,我原是断桥村的妇女主任白翼坤,不会乱说!”公安员对断桥的民兵说:“把其他的人带回去吧。”又转过脸对廖紫云夫妇说:“跟我来!”翼坤夫妇就跟着公安员向乡政府走。廖文刚看见,也钻出荆棘丛,尾随而来。

文刚一家三口谢过张大爷,往回走。翼坤问文刚:“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们走的时候,我就跟出来了。”紫云问:“你这么小的来干什么呀?”廖文刚说:“我要来看哪个打了你们,长大了,我要用甘蔗敲他的头!”翼坤说:“你不光要记住那些恶人,还要记住张大爷,还有今天给我伸冤的袁吉安区长,他听了我们的情况后说'你们回去,我马上给你们纠正,共产党有错必纠’!”

断桥小学搬到了邱家祠。这个地方离廖文刚家有三里多路。过了鸦鹊口,就上一个山梁,山梁向右逶迤而去,可以看见断桥河,然后往左拐,下坡过了一个大土,就是学校。这是邱家的祠堂,背靠石崖,面前一个方土坝,三面都是田地。邱家祠,虽然不大,却修得像宫殿似的,檐牙高啄,屋脊中央有球饰装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祠堂只有三间可作教室,一间作办公室。这一期,研经小学的周泽文校长,到学校来检查教学情况。周校长只有20多岁,长得中等个子,大头方脸,显得精明慈祥。他在热烈的掌声中给同学们讲话。他激情满怀地说:“新中国建立才三年,国家百废待举,最需要的是能干事的人才,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学好了,长大了,为建设和保卫新中国出力!”他最后说:“已经要到期末了,我们决定要进行严格的考试,不及格的要补考。”

周校长走了不几天,断桥小学举行了期末考试,完小还派了人来监考。廖文刚考了双百分。有8个同学数学不及格,学校发完通知书,就要在最东边的教室里进行补考。邱正林和邱东全就给廖文刚说:“靠操场有一个狗洞,是用一个石板挡住的,请你就蹲在那里,做不起的题,我递出来,请你做好,递给我。”等同学们都走光了,刘老师一个人在里面监考,廖文刚就坐在教室外的狗洞边,他们递一道题出来,廖文刚很快做好,就递进去。直到考试结束。后来补考的都及格了。邱正林给廖文刚说:“太感谢你了!你这脑壳怎么这么好用?”廖文刚说:“把老师讲的想清楚。”下学期开始,廖文刚当上了这个班的学习委员,直到初小毕业。

进入1953年,过了年一个多月,廖紫云一家就断了粮。幸好,门口的青菜还长得叶绿茎肥,这一家人又过上了顿顿吃青菜,并且没有盐的日子。不吃饿得慌,吃了又清口水直冒。廖紫云和文辉暗地里商量,去偷或者去抢,干脆约起一些无法活下去的人,找条生路,匪都是逼出来的。总不能让全家人都饿死吧!他们决定先礼后兵。

这事过了两天的夜里,廖发祥开会回来喊道:“幺叔,幺叔!”“有事吗?”翼坤问。“有好消息了,刚才邱主席读了上头来的通知,说'廖紫云服从管制,决定摘掉坏蛋的帽子,生活困难,卖给三百斤供应粮。’”“真的?”“当然是真的!”廖紫云一家除了三个睡着了的孩子,都很激动,廖紫云说:“滚他妈的'服从管制,摘掉帽子’,应该给我们正名伸冤!”白翼坤说:“你想想,袁区长也一定要问邱正益,邱正益要坚持,袁区长也只好折中一下。能这么快的就解决,很不错了!我们又能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了,这可是我们一家的大事啊。”这一家人虽不满意,但他们家的生活毕竟又走出了绝境。院子里又摆起了篾活摊子。这年五月间,翼坤又生下了老五国忠。

翼坤忽然问:“国忠呢?”文辉这才回过神来狂吼道:“幺弟还在柜子背上!”翼坤急得直跳直叫:“我的幺儿呀!快救人呀!”这时王玉容来喊文刚上学了,文刚说:“你,先走,我要,看幺弟……”玉容说:“你不是怕狗吗?”“我今天不怕了。”玉容迟疑地走了。发祥一家人都出来了,万大嫂说:“救人,不能用锄头,人在哪个地方?都用手抱泥块,用手往下刨!”文辉指出了大致的地方,翼坤忍不住大声哭喊:“快呀!我的国忠……我的幺儿呀……”

大家七手八脚,很快柜子就现出来了,没有看见国忠,只看见柜子外面的边被砸裂了。文辉奇怪地自言自语:“人,怎么不见了?”文刚见墙泥块搬开了,也挤了过去,扶住柜子说:“在柜子里头。”紫云说:“完了,柜子都砸破了,那么小的人……”那个柜子里装着小半柜子大米,翼坤哭道:“快打开,快救国忠呀!”文辉打开了柜子盖,只见国忠坐在米里,搭拉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的。翼坤伸手进柜子去轻轻抱起国忠。说:“我的幺儿呀,伤着哪里了?”翼坤抱着国忠走到院坝里,仔细察看,仅额头左侧有小孩的手指长的一块擦痕。大风也好像发够了淫威,渐渐小了、停了。翼坤说:“文刚去上学,向老师讲明情况。文辉、中伟,照顾春晴,收拾屋子。我去找医生。”一家人分头行事。发祥一家都来帮助文辉搬墙泥、扫尘灰。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在菜地里找出一小块好土,挖泥碎土,和水踩泥,用木匣子做土砖;砍竹剖篾,用竹片编夹泥笆子。

第十二章狗咬文刚玉容当老师心系文辉亲母作媒人

背着廖文刚的刘忠先老师被同学们涌进文刚家时,见院子里有不少的人,都在帮着挑墙泥、剖竹子,搬东西,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景象。这么多人进了院子,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大家还以为是来帮忙的呢。刘老师看看没有人理,便背着文刚站着看。文刚忙喊:“妈妈!妈妈!”文辉听见了,抬头一看,见是刘老师背着文刚,忙迎上来问:“刘老师,文刚怎么啦?”“被狗咬伤了……”“呀!”“什么!”满院子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跑过来看。“我已经给他包扎好了。”翠香奔过来抱文刚,发祥抬来凳子请刘老师坐。白翼坤说:“家里乱糟糟的,文刚怎么睡呀?”文辉说:“放我们的床上去吧。”万大嫂说:“就把三弟放翠香床上去吧,你们的床上也是一股灰尘味。”翠香把文刚放到了自己的床上,春晴也挤进来摸着文刚的脚问:“三哥,很疼吗?我,打死狗狗!”文刚伸手摸着春晴的头说:“不疼。”翠香也进来陪文刚说话。一会儿刘老师走进来说:“廖文刚,你就安心养伤吧,我抽空来看你,我请一个同学来给你补课。”文刚说:“谢谢老师。”刘老师出去了,随即院子里响起一片“刘老师慢慢走”的嘱咐声。直到天黑,大家才帮着把房子收拾得能够住人。文刚也被妈妈背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文刚在床上躺了三天。这几天放学以后,刘老师都来坐在床前给文刚补课,春晴便站在床前陪读,瞪着大眼睛,一会儿盯着老师的嘴,一会儿盯着文刚的嘴,仿佛是诧异这两张嘴巴怎么能翻出那么复杂的话来。刘老师见这小女孩,水灵灵的眼睛,明月似的脸,很觉可爱,问道:“你想读书吗?”“想,”春晴点着头说。“那下学期你三哥毕业以后,你就来,你三哥可是全班第一哟。”春晴奶声奶气地说:“我也第一。”老师高兴地拍着她的脑袋说:“那刘老师等着你来!”

一九五四年深秋农闲季节的一个星期天,中伟、文刚用力地拉着篾丝往返地走着,文辉已经成了壮实的小伙子,用弯刀“叭叭”地剖着竹子。紫云在编油篓子,胸前抱着一个酒坛似的东西,正在锁口子。翼坤也学会了编,拴着围腰,大腿上放着一个圆形的东西,正在起头。女儿春晴也依在翼坤的背上,玩着中伟给她用黄篾编的“咪咪羊”。万大嫂坐在阶沿上纳鞋底,廖发祥把篾条拴在磨子把上扎扫帚。邱大娘和他的三姑娘邱云霞、王玉容和她的母亲王大娘各背一个背篼扯猪草。玉容还边走边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廖发祥因为老实,做事肯出力,当了互助组长。她见邱主席的母亲和幺妹儿在屋门口的地里扯猪草,便招呼道:“邱老太娘,快进来耍一会儿。”王大娘打趣说:“啊,只喊主席老娘,我们进来耍一下,可以不呢?”玉容说:“啥子稀奇,不就是房子底下一块踏脚的地方吗?”廖发祥说:“一肆满请!”说着笑话,两个大娘、一个大姑娘,一个小姑娘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里真热闹,都是会找钱的!”邱大娘说。满院子的人都抬凳让座。邱大娘,长得身材高大,浓密的头发,古铜色的圆盘脸,显得能干又慈祥。她本姓姜,广东籍人,丈夫已经去世,有三儿一女。她的长子邱正益,正当着村主席,二儿子邱正明参加了志愿军,正在朝鲜打击美帝国主义。她的三女儿邱云霞,个子长得瘦小,远没有她母亲健壮。大人们都和邱大娘闲聊。玉容就去看中伟、文刚兄弟匀篾丝,还叫着:“我来试试,我来试试!”拖起篾丝笑着跑。邱大娘坐在万大嫂旁边,却两眼直盯着文辉看。王大娘背篼也不放下,站在翼坤旁边却看着玉容和文刚弟兄们玩。邱云霞,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挨着她母亲羞怯地坐着好奇地看着院子里的场面。大家都天南海北地神吹,诸如陈有奎夫妻死后奶女儿领着小弟弟出嫁呀,竹园铺给烈士修陵园呀,互助组要修蓄水池呀、曾双星的儿子现在是解放军军官呀等等等等。直吹到天色暗淡,她们才告辞。

又过了两天的下午,邱大娘一个人背着背篼进院子来了。大家招呼她坐,她都不坐。她放下背篓,牵着翼坤的手说:“到你的房圈里去,我们说几句私房话。”翼坤说:“我的房圈哪里见得客哟,空的、破的、烂的,就在堂屋里说吧。”到了堂屋里,两人坐下。翼坤说:“看我屋里,开水也没有一口给你喝的。”邱大娘说:“你有那么多好儿子,一家人都有手艺,这就是无价之宝呀。我的邱正益,我常说他,你会做什么?”翼坤说:“邱主席有些毛病,还是有功劳的,我们断桥村,土地改革、清匪反霸、破除迷信、农民夜校、兴办小学、抗美援朝、互助合作、农田建设,都是他领导的。去年子,连我们家都杀了过年猪。全村这几年没有抢的、偷的,这很不简单呀。”邱大娘说:“就是上头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邱大娘毫不在意、毫不停顿地说:“我说说我的理由。我们两家人,在现在的断桥村都是有点名气的,我们两家人如果团结起来,不争不斗,断桥河就会太平无事,对你我两家,对全村,都是大好事。我的女儿,样子说不上漂亮,但是,吃得苦,干得活,不会踩左踩右的。文辉这孩子聪明,有能力,他会有前途的。你的这些孩子,以后长大了,有用得着正益的时候,他也都可以帮忙。亲戚就有亲戚的责任。”邱大娘说到这里站起来说:“我就只说这么多,你考虑两天,征求文辉的意见,我再来探听好消息。”说完,告辞,翼坤送到大路边,说:“不管成不成,都欢迎经常光临草宅。”邱大娘答应着,脚步蹒跚地回去了。

翼坤先把这事给紫云说了,紫云未置可否。她又找文辉给他仔细说了一遍。文辉大不以为然,说:“正像一个故事里讲的,这个人,'人才十分丑陋全无半点可取’,就看怎样理解。我只能在'陋’字后面点断。”翼坤没有想到文辉会回答得这样巧妙,心里既高兴又犯难。她说:“这个人配你实在很不恰当,但是,云霞儿的人材也不是很差的,'人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自古就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谚语,有了感情就会觉得人材好。”文辉说:“问题是我们并没有感情呀!”翼坤说:“感情也是培养起来的,现在,世界上有几个男女不是先结婚后有情的?你看我们这个家庭环境,房子破破烂烂的,吃水又那么远,弟妹又那么多,那么小,我还怕没有人肯跟你哩。”文辉说:“她的哥哥整爸爸和你,我怎么会和她有感情”翼坤说:“国家在发生大变动的时候,一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甚至阴差阳错的事是常有的。识时务的人,不应该去计较个人恩怨得失,而应该顺应潮流,找到自己生存和发展的位置。你好好想想自己所处的环境,自己具有的条件,你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自然就很明白了。谁知文辉竟会这样说:“娶她?娶起来,我就把她杀掉!”

廖紫云会做的手艺,整个乐山专区,就只有三家人。经常有人到家里来请去编油篓子、糊油桶;地方近的他们就在家里做,做好后,再给他们送去;路远的,就背起大笆笼,去那个单位做。所以,廖紫云和文辉经常回家又出门,出门又回家。油篓子编好后,要糊。这种篓子,有两大品种,一是装豆瓣的,二是装菜油、桐油、酱油、醋的。糊的原料也不一样,装豆瓣的,就用猪血拌上石灰;装油的,就得用桐油加上炉地、土子一起熬。然后再把拌好的猪血或熬好的桐油浸透棉丝纸,再糊在竹篓上,里外都要糊。糊好后,干了,再一个一个地在水里试,有漏水的再补好,直到完全不漏水,才叫完工。去送货的时候,都是紫云和文辉一道。他们把像烧坛似的篓子,堆叠起来,拴好,一边挑三五个,像小山似的,远远看去,只见篓子在移动,完全看不见人。

翼坤说:“邱主席能这样说,我们一家就放心了。村主席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老百姓可怎么说?'上有毛主席,下有邱主席’。所以,说一句话,办一件事,想一个主意,都要三思而行。云霞这孩子能干、细心、有脑筋。过门以后,我们会照顾好她的,邱主席放二十四个宽心吧。”

第十三章野狗拖鸭子婆媳分家弟兄抬吃水玉容请客

邱主席来廖家之后不久,离过年还有三天,廖文辉和邱云霞就正式结婚了。解放初期,一切从简,根本就没有举行婚礼,既没有请客,也没有放鞭炮。拜天地,拜父母之类都没有举行。廖家只是把猪圈旁边的那间偏房腾出来,买了一张新床,新被盖。邱家呢,只是她嫂子送上来,小包都没有带一个。男女新婚之夜,少不了男欢女爱之类。一夜之后,文辉对云霞真的迷恋上了,他觉得她的脸蛋儿是平常的,不方不圆,没有什么特点,但她的身体壮实、勤快,文辉也很满意。中伟、文刚、春晴看见家里添了新人都很高兴,差不多又朝文辉屋里闯。他们都喊云霞“大嫂”,云霞因为不习惯,往往没有想起是喊自己,而没有答应。原来,文辉经常和中伟等小弟兄一起玩,云霞来了之后,经常两个人在屋里就把门关上,不让他们进去。这小的三个都有怅然若失的感觉。文刚又去敲门,里面根本就不答应。文刚牵着春晴、拉着中伟说:“走!我们自己去耍!”

云霞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最后变成了青紫。她掩面长嚎了一声,冲出房门,直往她家里跑去。紫云吃了一惊,赶忙去追,她哪里跑得赢年青人?文辉也追了出去,在苍茫的暮色中,她见云霞已经要跑进家门了,慌忙大声喊:“云霞,回来!”紫云却冲出来吼道:“都给我回来!她要跑,就让她跑好了!”中伟、文刚和春晴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这一夜,翼坤、紫云都没有睡着,他们扯了一夜,紫云火气很大,翼坤想得很宽。翼坤说:“这门亲戚,我们可得罪不起。”紫云说:“谁得罪她了,自己不小心,家里人还说不得,这样的媳妇,我可侍候不起!”紫云气得头发昏,翼坤急得心发慌。文辉心里真像打破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来,是什么味儿,真说不清。

一会儿,廖家的院子里响起了文辉提簧的快乐而悠长的“嗡──嗡──嗡──嗡”声,孩子们都在院子里跑跑跳跳、唱唱喊喊、闹闹嚷嚷、嘻嘻哈哈,酿造着自己的快乐。柔和的太阳也高高地升起来了,准备给人间更多的温暖。

腊月三十这天,白翼坤闷了小半天,最后决定把大哥文辉和云霞分出去过。住房,就把堂屋腾出来,给文辉夫妻两住。文辉总不同意。白翼坤给他说:“婆媳关系不容易处好,这是有原因的,她有她的父母;和公婆,就不容易形成那么深厚的感情。自己的父母随便怎么说,子女都不容易疾恨,说过就算了。媳妇可不同,公婆轻轻一说,她就受不了。与其以后闹僵了才分开,不如现在分开。”最后文辉才被说服了。

季节不管人世的变迁,该来到的时候就照样到来。一千多年前,白居易见到过的“五月南风起,小麦复陇黄”的景象又多姿多彩地出现在文刚们的面前了:从白毛冲的干田坝到陈家山的梯地,再到大山顶的四周围,岩洞湾、周寺沟、石骨湾、白杨嘴,到处是黄澄澄的一片;麦子、豌豆的禾秆已经把她们翡翠般的嫩绿变成了饱满的籽实,只剩下和阳光一样灿烂的躯壳,构成了大忙季节农村的主色调。文刚放学回家,扔下书包便和中伟去抬水。由于这几年油菜丰收,装菜油的桶、篓需求量大增,紫云和文辉父子俩,逐渐累月在外不能回家。家里的农活只能靠翼坤和云霞两个妇女了。可是,翼坤在一九五五年五月初九那天,又坐了月子,生下了老六翔宁。云霞正挺着大肚子。

一天,廖紫云和廖文辉回家来,在菜地边三个石头搭起一个灶,上面放着特意买的一口大铁锅,里面装满了桐油。灶里生起了火。中伟、文刚、春晴、国忠四姊妹就在旁边凑热闹。孩子们哪里懂得什么火候,只顾把锯下不用的竹节、竹梢往灶里加。紫云好不容易有这种孩子绕膝下的天伦之乐,非常高兴,给孩子们一人编了一个“咪咪羊”,五爷子正玩得起劲。只见桐油锅里清烟只冒。紫云说了声“不好”,马上跳起身提出一桶水把火泼熄了。翼坤这时刚生下翔宁两个月,也心急如焚地赶了出来骂道:“你这老杂毛,不晓得这一锅油值三十多元呀!”她又骂中伟四姊妹:“几个小妖精,要是油老了,吃屎也没有人屙!”紫云心中明白,这一锅油已经完了,虽然现在看起来还是一锅油。就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姜子牙卖灰面,也会遇到旋头风,后来不照样当姜丞相。”翼坤说:“你还姜丞相呢,不屙泡尿照照,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紫云说:“总比土行孙强吧,土行孙还有个邓蝉玉哩。”

等到油冷了过后,完全像是一锅黑豆腐。翼坤骂了一大半夜。紫云一句未答,睡得鼾声大作。第二天,紫云用刀把熬老了的油切成小块,叫上文辉中伟三个大的,全提到山上说:“每株包谷下,挖一个小坑,不要挨着根子,抓一块油放在里面,盖上土,包谷会长得又长又大。”果然,不多久,放了老油的包谷,长得比哪一家的都壮。到收玉米时,这块地里,按面积算,比别的地多产了两百来斤。

当时在家里的最大的孩子就是中伟,还没有满12岁,文刚刚满了10岁,春晴7岁,国忠两岁多。翔宁才三个月。侄儿贵生也出世了。虽然紫云父子差不多又寄点钱回来,钱却代替不了人手。两个妇女山上屋里、锅上灶下,哪里都少不了要插一手,每天一睁开眼就忙得脚不沾地。云霞生下贵生才五天,就下地劳动。吃水问题、割牛草的任务、捡烧柴的任务全交给了中伟、文刚两兄弟,照顾国忠、翔宁的事儿交给了春晴。

晚上有电影的消息,使廖文刚兴奋得都没有心思吃晚餐。一放下碗筷,廖文刚就约起二哥中伟往研经街上跑。月亮已经升起,路还很明亮,一路上都是人,大部分是青壮年和少年儿童。他们从竹林茅舍间走出来,走过田埂,越过山梁,直向研经街奔去。廖文刚才走到街口,就见满街都是涌动的后背和颈子。他们在人流中好不容易才到了研经街的最顶端,一个大坝子,人称“扯谎坝”,大约是因为做生意的人经常在这里神吹自己的产品而得的名吧。

这天,断桥小学毕业班的16个同学在刘尽忠老师的带领下,掏阳沟。刘老师从附近农民家里借来了工具。刘老师说:“阳沟都被冲下的泥沙填平了,我们要把这些泥沙全部挖出来,提去倒在旁边的土里,阳沟通了,夏天涨水,水流得快,才不会淹没我们的教室。你们快毕业了,算是给学校留一个纪念。”同学们齐声答应:“好!”黄正明、钟同、王玉容,这些大些的同学就负责挖;廖文刚、夏晓花、邱明宣,陈元章,这些小点的同学,就负责抬土。挖着抬着,他们发现,泥里竟有很多笋子虫。廖文刚捉起一个仔细观察,古铜色的壳、甲、爪,锋利的大爪,多刺的小爪,和夏天捉住的笋子虫,没有一点区别。他立即摘了一根长茎穿起,却怎么甩也不飞。同学们都先这些笋子虫捧在手里,仔细欣赏;然后放在沟边,竟然有几十个。王玉容问:“笋子虫,怎么会钻到地下去?又没有看见洞。”同学们都扒在阳沟边研究,的确,一点痕迹也没有。刘老师说:“很可能它们是在地下冬眠。”“可是,怎么钻进地里的呢?”钟同说:“很可能是笋子虫的蛋,生在了地里,它们在泥里长大的。等天气热了,就钻出来。”大家可都想不明白。

劳动了将近两小时,阳沟全部疏通了,邱花容和龚翠花等女同学还去拿来扫帚,把沟里沟外,全扫了一遍。放学的时候,刘老师表扬了四年级的全体同学,他说:“毕业班的同学,用自己的双手,为我们学校疏通了近百米的阳沟,我代表全体同学,表示感谢。劳动就能够创造一切,你们看,现在的阳沟,干干净净,笔直笔直的,多好看呀!你们以后,要更加热爱劳动,用辛勤的劳动创造自己美好的生活!”放学后,同学们都带着笋子虫,高兴地往家里走。

廖文刚四年的初级小学阶段马上就要结束,该参加升入高小的考试了,家里人手少,也顾不了这个问题。这天,中伟兄弟抬着比他们矮不了多少的大水桶,走出竹林,下完小坡,横过大路,便是一个要命的“之”字拐,因为坡陡桶高人矮,桶底几乎是擦着草皮移动。过路的一个瘦老头,还拖着一根满清的小辫子,正走在高耸入云的古柏下,他摇着头说:“三弟兄一样高!”文刚听见了,大声说:小辫子那么长。”老头儿笑笑说:“呵,小家伙还能对对子!”中伟两弟兄笑着说着,走完陡坡,到了平顺的路上。

这路旁有一株巨大的乌臼树,庞大的枝干像黑凛凛的莽汉抓着几条拼命挣扎的蟒蛇,那刚健的粗枝就是飞扬的蛇尾,那满树铜钱般大小的叶子就是怒张的鳞片,而合抱粗的主干上,歪歪斜斜的贴满了拇指大小的毛虫的褐色的茧子,就像蛇的花纹。这毛虫的蛹也曾经被文辉搞回家充饥。离大乌臼树不到一百步,一片甘蔗,几笼竹林,一椽茅屋,那就是王玉容的家。玉容正在竹林里用削尖的小竹枝穿笋壳叶──只须用尖竹枝在笋壳叶背上一扎,瓦片般大小的笋壳叶便穿到了竹枝上,见着笋壳叶不断的扎,后面的挤前面的,一会儿功夫,手里便提着了金黄的一串,那可是引火的好东西──玉容见了文刚兄弟,忙说:“我请客!我砍根甘蔗,等你们来,在这里歇气时吃,好吗?”中伟说:“好,好,好!”文刚说:“我们可是长年累月,每天要在这里过三回的常客哟!”玉容说:“你们吃不完,那地里,我数过了,有两千四百多根哩!”

玉容的门外往上是梯土,往下则是梯田,再下一个不太陡的坡,便走上了一条很长的田坎,左右都是水田,空气里弥漫着水草的腥味和清香,田坎上长满了白蜡条,那可是做弹弓的好材料,中伟、文刚的兜儿里都揣着这种玩具和武器。他们欣赏着山光水色,一会儿就到了水井边。这个水井是方形的,三面环水,一面临山,无论多少人来挑,水都是满的。文刚十岁,中伟十一岁半,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个大小伙子,可是,这两个孩子都长得瘦小,是没有能力把一桶水提到水井上来的。不过,他们抬水已经有些时日了,有了自己的办法,他们并不把水桶从扁担上取下来,而是两弟兄各出一只手,抬着桶,中伟站井口边,文刚站在他右手边的井坎上,让水桶正好处在这两边形成的角上,他们让桶落进井里,中伟伸出一只手,只装半桶水,然后两人用劲,抬上井台。中伟文刚,又去田边摘来桑叶或者粑叶,卷成漏斗状,到井边弯腰舀水,倒进桶里,等到桶满之后,两弟兄才抬着走。因为习惯成自然,两弟兄合着脚步,直到抬回家,水也不会撒。白翼坤见他们抬水回来,就帮着倒进水缸里。

玉容坐在竹林外的一个石头上,手里捧着三节红甘蔗,等中伟兄弟放下水桶,就一人递给一根,三个小孩就坐在竹林下吃甘蔗。文刚说:“好甜呀,谢谢姐姐的甘蔗。”玉容说:“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文刚肯定能考上,我就难说了,以后穿起皮鞋,戴起手表,该不会像邱主席那样望着天走路,在路上碰着我了还说'你瞎了眼了’吧!”文刚说:“我能穿皮鞋,就先给你买一双,我能戴手表,就先给你买一只。”玉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当真?那我就睁着眼睛等着那一天!”吃完了甘蔗,中伟兄弟又抬起桶往家里赶。

第十四章葬五儿女廖家悲切买供应粮弟兄着忙

廖紫云、廖发祥、廖瑞明、廖叔成四家人共喂一条牛,叫做“每人一只牛脚杆”,每家负责供应三个月的青草。轮着哪家割草,无论刮风下雨,一背草是不能少的。轮到送草的月份,文刚每天都是放学后丢下书包就和二哥中伟上山割牛草。一个背篼,两把镰刀。田坎上,土坡上,到处都是青青的草,只要吃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割一大背。

这一天他们送草回来,听见廖发祥家里一片哭声,万大嫂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的翠香儿啦!我生了五个女儿就只剩这一个啦,老天爷呀!你行行好吧!”文刚弟兄的母亲和大嫂都在拭泪,劝解万大嫂。怎么回事?他们不明白,只见廖发祥的阶沿上两条长凳上放着一个门板,门板上仰面睡着一个女子,正是五儿翠香!翠香虽然是他们的侄女儿,但已经十四岁了,他们都把她当大姐姐待,她怎么了?

他们扔下背篼镰刀就奔过去,翼坤马上拦住说:“翠香已经走了!小孩不要去看!”“她没有走!还睡着!”文刚挣脱母亲就扑了过去。只见门板上睡着的五儿,大睁着眼睛,但眼珠已经板滞,脸色白得僵硬,完全不像活着时的和蔼可亲。翼坤赶过去抱起文刚就走。文刚问:“翠香怎么啦?吃午饭的时候,我还见她好好儿的!”母亲告诉他:“翠香患了扯惊风的病倒在地下,手脚都在乱抽动,一会儿就不行了。”“那以后怎么办?”翼坤说:“人死了,还能怎么办?”文刚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廖发祥又到翼坤猪圈的楼上拿木料。这个所谓的楼,是利用草房“人”字形的竹椽子形成的空间,在两边的墙上搭上木条、大竹杆而形成的,农家大都用来堆柴草。紫云遭了火灾,原来堆在竹林坝里准备扩建油房的木板没有烧毁,不久就败落了,派不上用场,就放在小楼上,不想几乎全用来埋了廖发祥的女儿,连翠香一共是五个了。廖发祥爬上楼去,翼坤和翠香的大哥青华、二哥长安就在楼下接送。廖发祥一家人都很能干,也会些木活,廖发祥指挥,用斧子,两个儿子用锯子,小孩子们围着看,不时帮着递一颗钉子,拿一下锤子,一会儿工夫就合起了一个木匣子,他们把翠香的遗体放进去,用钉子钉好了。做活路的人,看的人,都流着泪,整个过程都几乎是在没有人声的状态下进行的。万大嫂嗓子哭哑了,入殓的时候,还扑过去抱着翠香的脸亲:“我的么女儿呀-------”翼坤马上去把她劝开,说:“万大嫂,想开些,你还有青华、长安,都成人了,能帮着干活了,又有八儿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全院子的人用手把五儿翠香的简陋棺木抬到了后边的坟坝里,放进挖好的土坑,然后填上土,垒成一个里低外高的土堆。万大嫂在坟前点起了一盏菜油灯,不肯回屋,翼坤、云霞都去陪伴她。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天幕蓝得悠远深沉,新坟前点着的菜油灯摇摇曳曳,万大嫂木然坐着,望着新坟。她老是觉得这是在作梦,这么大的姑娘怎么会说没了就没了呢?“天啊,这是谁在这样安排啊!”万大嫂这样大叫一声倒在地下,云霞和翼坤、青华、长安赶忙去扶,叫人来把她抬回家,足足在床上躺了二十天才能起床。

白翼坤家虽然有了土地,但是,男劳力都在外做工,一个女人领着五个孩子,地种成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人民政府给翼坤家每年三百斤大米的供应计划。一个星期天吃过午饭,白翼坤就吩咐中伟拿着口袋、文刚揣着粮食供应证和买20斤大米的钱去研经粮站买米。研经街,以前是和妈妈一起去过的,但他们两弟兄单独上街买东西,这还是第一次。他们都只有不到四尺高,头发是母亲用剪刀剪成的,一圈一圈又一圈,界限明显,人们笑称为“梯子坎”,穿的,也是母亲自己逢的,虽并不破烂,但因为母亲眼睛不行了,免不了是皱巴巴的。两个孩子都是光脚板,这可是本地的常规;要到热天了,还穿鞋笼袜,那可只能是教书先生才配的。一路上他们都有些忐忑不安。一是怕狗,二是不知道买米怎么个买法。“我们这么小的,会不会不买给我们?”中伟担心地问。“有这个本本呢,邱主席说是毛主席发的。”“会不会有人抢我们的钱?”“我们离大人远点就是。”

刚刚转过鸦鹊口,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吓人的大汉子。大盖帽,蓝圈白底还有飘带,帽檐黑得发亮。身上穿得齐整,腰上还束着很宽的黄色皮带,脚上一双硕大的皮鞋。那咚咚的脚步声在山谷间回荡。文刚兄弟赶紧让到路旁,那人走过时卷起一阵风扑到脸上。他们真吓了一大跳,不知是不是下凡的天神。两弟兄呆了一会儿,又上路了。过了乱坟坝,过了断桥河,还好,夏家的狗只看了他们两眼并没有叫,但是竹林里却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在跳跃着骂:“断子绝孙的周平川儿呀,这样整我呀!呀,哇,啊,啊——”一个过路的妇女见中伟两弟兄恐惧的样子说:“夏安平,疯了,不打人的。”过了藕叶塘,上到马槽儿埂,左手边是督军熊克武绿树掩映的墓庐,现在是研经小学。文刚说:“等几天我们就要到这里来考试。”中伟说:“那么多房子,你知道在哪里考?”廖文刚说:“有老师领路,还怕我找不着?”中伟指着右手边的舞凤山,说:“以前那里才是学校。大哥就在里面读书,你看,有许多树子,还有庙子。为什么要搬到这边来?”文刚说:“老师说了,解放后,读书的人多了,舞凤山哪有墓庐宽?”

中伟、文刚都心急如焚,关了门怎么办?人家不给怎么办?心里急,走得快,一会儿就到了粮站,还好,门还开着。那阿姨看见他们来了,说:“我正在找人给你们带回去,还没有找着石包山的人。”她把供应证,一个牛皮纸的小本子,交给文刚,文刚装在口袋里,说了“谢谢阿姨”,两弟兄就扭头往回跑。看看鸟儿都向竹林里飞了,他们拿出最大的速度向家里赶。过了断桥河,见母亲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右手拄着一根长棍子,花狗也跟着来迎接他们。“供应证,拿回来了?”文刚忙摸出来交还母亲。翼坤用左手接过,又用右手捏了捏,左手拿着棍子,右手把本子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说:“自不小心,劳力费神,丢三落四,干不成事情!”中伟、文刚都累了,喘着气说:“记住了。妈妈,我们扶着你走。”“路这么窄,还不都挤到田里去了?你们在前面走,我跟着来。”中伟、文刚在前面慢慢走。翼坤只觉得路只是一段段白色的印子,晃晃悠悠的,等右手拿的棍子探着了实在的地,脚才赶紧跟上。

进入乱坟坝,文刚“哎哟”一声蹲到了地下。中伟问:“三弟,怎么了?”“我的脚后跟,不知踩着什么,好疼!”文刚坐在地上,伸起脚。翼坤说:“可能是打起了血泡,你就踮起脚走吧。”过了乱坟坝,太阳早已下了山,月亮已经从东边山顶涌出,只不过淡淡的,好像是蓝天上贴着一张白纸剪的大圆盘。天上有了几颗星星,亮晶晶的。因为天要黑了,还是走鸦鹊口的路平坦些。他们走到周平川的屋子外面,看见夏安平披头散发的,正在跳来跳去地骂:“周平川儿,你黑心肝儿,吃老子的钱,你吃人不吐骨头喃,狗娘养的周平川!死儿绝女的周平川!”周平川是胖冬瓜的父亲,他们家和邱主席住同一个院子,里面的人,谁也没有回答。翼坤小声给文刚说:“夏安平,疯了,以前和周平川一起做过生意。疯子说的话,有许多是真的,是清醒时留下的印象。”文刚说:“我们经常看见他,在他自己的家门口骂周平川。”

翼坤叫文刚躺到床上,取下那个“刮拉”,摸着文刚的脚后跟说:“中伟,和我一起去大粪凼边扯火草。”中伟在前面走,翼坤跟在后头,到了大粪凼边,翼坤说:“中伟,你看那坡上,叶子像手掌的那种,先摘一片给我。”中伟在坡上找了一会儿,摘了一片给母亲。翼坤用手一捏,放在鼻子上一嗅,说:“不是,再找。”中伟摘了四种叶子过来。翼坤一一捏来闻。“对,这一种,要十来片就够了。”中伟去摘了十来片交给母亲。翼坤跟着中伟回到屋里,给文刚看了说:“这是火草,以前没有火柴的时候,就把这叶子晒干,像蝉的翅膀那么薄,用手揉碎,火石撞击的火星落在上面就会燃起来,再把搓成筷子粗的火纸点着,就有了火种了。这东西还是一味好药,生了疮,揉烂贴起就好。”翼坤从装满乱七八糟东西的鞋篼儿里找出一方布,把火草搓烂,放在布里,贴到文刚的右脚后跟上,用布包好,拴上麻绳,又把穿有麻绳的半边竹筒给文刚拴在脚上。文刚说着“凉悠悠的”,从床上翻起,到地上走起来。“这回更好了。”

吃过早饭,文刚“刮拉刮拉”地去了学校。下午文刚的班主任到了翼坤家,他是按照完小的部署来作“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思想工作的。刘尽忠老师坐在翼坤抬出来的凳子上说:“廖文刚马上就要初小毕业了,如果考不起,打算怎么办?”翼坤说:“不会考不起。”“万一没有考起呢?”“一定会考起的。”“我是说如果真的没有考起怎么办?”“文刚肯定能考起。”“要做考得起考不起两种准备。”“对文刚没有必要做两种准备,他一定会考起。”刘老师不管如何开导,翼坤对文刚只有一手准备:一定能考起。“如果考不起呢?”“没有考不起的!”刘老师大笑着走了。

五天过后,廖文刚和石包山小学的十五个同学一道到研经小学去参加了升学考试。隔了七八天廖发祥上街回来在院子里大声说:“三弟考了第一名。”“谁说的?”翼坤和中伟、文刚都从屋里跑了出来。发祥说:“陈金良,刚从海军复员回来的,陈华安的儿子,亲眼看见的,就贴在研经小学的校门口。”廖发祥摸着文刚的脑袋说:“三弟,有出息!”云霞听见,抱着贵生走过来说:“贵生儿,长大也像你三叔那样,考第一名。”春晴背着翔宁朝着文刚说:“三哥,奖励你抱幺弟。”文刚刚把翔宁接过来,翔宁就撒起尿来。万大嫂说:“好呀,看把你三哥冲好远。”。

文刚把翔宁交还春晴,和中伟商议了一阵,给母亲说了,就到家门口的大路上喊起玉容一路,直朝研经小学奔去。升学考试的时候,他们是来过这所学校的,他们到了门前,一道小木门却关着。玉容说:“这是后门,前面有大门,我和妈妈从街上来过,只有先到街上,我才认识那条路。”

三个人于是到了街上,又回头走,经过大郎嘴,顺石板路往东走,远远就看见高高的围墙,在半山腰蜿蜒,大树如烟如雾,楼房的屋顶、翘起的檐角,好像浮在云里。石板路到了学校下面变成了陡峭的石梯路,顺着青砖砌成的围墙根盘绕,地势越来越高,头上逐渐有伸出围墙的树枝罩住,下面也有些树子,但挡不住这个高坡下临深渊的气势。路上特别的阴凉,还呼呼地吹着风,这使跑得满头大汗的他们三位少年儿童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再往前走,就看见两扇巨大的木门敞开着。又爬了十几个梯坎,就看见大门右边的粉白的围墙上,整齐地贴着几张大白纸,上面竖着排着许多名字,是用毛笔写的。门内门外都没有人,他们在新生的名单中搜寻着,文刚首先看见“断桥小学”四个字,下面竖着写着四个人的名字:廖文刚、钟开田、陈元章、邱明宣。没有王玉容的名字。

文刚考上了高小,翼坤当然高兴;而文刚的脚后跟虽然已不很痛,但却仍旧不能着地。老是脚下踏半块竹筒“刮拉刮拉”的,又不是那吒的风火轮,终究不是个了局。又听人说,蛇冬眠的时候,口里都要含一个小石头,到了惊蛰,就把石头吐出,那石头有剧毒,谁光脚踩着了,非动手术刮毒不可,廖文刚可能就是踩着这种石头了。翼坤半信半疑,拿不定主意。

第十五章迎父治脚讲族史洗澡避雨听故事

紫云说:“老三,把脚洗干净,我看看,是怎么了?”文刚于是到竹林坝的水坑边,坐在坑边上,把脚伸进水里,泡一会儿,又把脚提出,用手把痛的地方轻轻地擦拭,再放进水里,用脚划水,然后站起来,踮着脚,回到地坝里,坐在他爸旁边的小凳子上。紫云说:“把脚伸起,我看看。”文刚伸出脚,紫云埋下头,仔细看着说:“呀,肿得这么大,很疼吧?”文刚说:“开始很疼,现在,不碰着就不疼。”紫云说:“明早晨,去找你云帆二叔医。”

当晚,一家人吃过晚饭,就在院坝里乘凉。廖发祥一家,也来参加。云霞抱着贵生,翼坤抱着翔宁。院坝边是梅子树、桃树林,他们都坐在树下聊天。廖文刚端来一个大簸箕,和中伟、春晴、国忠都睡在里面,他们看着星空,天比镜子还亮,像断桥河水那样蓝,月亮像一把雪亮的镰刀,繁星就像一颗颗银钉,还眨着眼睛。文刚从妈妈怀里抱过翔宁睡在簸箕里说:“看天上,月亮,星星。”中伟问:“他能看那么远吗?”翼坤说:“怎么不能,小孩一百天,就可以看到天上。”

发祥问:“他们叫长安去当兵,肯去不去?”万大嫂说:“是兵不是兵,背上五十斤。人当了兵,铁打了钉,还有什么法变?”翼坤说:“现在当兵好,你不见工作队的马连长,吃的用的,全靠国家,满口新鲜道理。他能去就让他去。”廖文辉说:“我还当过几天兵呢,当官的、当兵的,吃的一样,穿的一样。大家都像亲兄弟。可惜我那时还小,不然,现在就是老战士了。”

万大嫂说:“清华要结婚了,长安不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紫云问:“是哪一家的?”发祥说:“是柏杨曾家的。”廖清华说:“叫曾淑琼。”翼坤说:“我见过这女子,有人材,身体也强壮。”

紫云、文辉又摆了些到马边、峨边的见闻,大家直聊到夜深凉爽时才睡觉。

在路上,廖文刚问:“我们是一家人吗?”紫云说:“廖氏家谱上记着,廖家的祖先,名叫廖万仕,他是五百多年前,从湖北省麻城县孝感乡的李子树坝,迁来的,先到了观音滩,后来才迁到周寺沟,我们就是从周寺沟发展来的。”文刚问:“哪里是周寺沟?”他父亲说:“我们石包山和大河井之间的那个冲,就叫周寺沟,我们家的水田就在里面。”文刚说:“啊,我们的祖先叫廖万仕。”紫云说:“我们家里有一个金单簿,说得又不同。”廖文刚问:“我怎么没有见过?”紫云说:“我保存着,在箱子里。”文刚说:“给我看看吧。”紫云说:“回去看吧。”

回到家里,紫云拿出一个木盒子,给廖文刚看。廖文刚接过一看,这木盒子,有近两尺长,一尺来宽,显得很陈旧,盒盖是卡在三面的凹槽中的,很不容易开。廖文刚找来小刀,从上往下挤,才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发黄的大本子,木盒刚刚能装下,是手工白棉线钉成的,纸色发黄,相当柔软,近似糊油篓的棉丝纸。紫云告诉他,这种纸叫宣纸。本子上有一半写满了字,都是用毛笔写的。第一张是廖永忠亲笔书写的,上面说他生在巢湖,后来保祖洪武,英勇善战,累立战功,封为德庆侯。生活如落地神仙。娶有四个妻子。廖文刚问:“巢湖在哪里?洪武是谁?”全家人都不知道。廖文刚长大之后先看了《英烈传》,后查了《明史》,才知道,巢湖在安徽省,洪武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也代指朱元璋。廖永忠,《明史》有传。廖文刚一直没有弄清,廖万仕和廖永忠的关系,似廖永忠应比廖万仕更早。可惜的是,文刚的家谱,在后来的大火中烧毁了。但,廖文刚是廖永忠的后代,应是确定无疑的。

大家玩了一阵,觉得不过瘾,又爬起来,胡乱穿好裤衩,背起背筐,到了断桥河。这条河,在断桥河境内,形如一张弯弓。虽是夏天,因为好久没有下过大雨了,河水不深,水似乎并没有流动。两岸长满了桤木树和麻柳树。这些孩子都是会两把水的,到了河边,放下背筐就扑进了水里。河水立即浑了一片。他们追逐小鱼,又互相追逐。玉容玩了一会儿,上岸穿着湿衣服晒太阳。晒了一会儿,她说:“把你们的衣服扔上来,挂在树上晒。”文刚说:“好主意,免得妈妈洗。”男孩子们都在水中把衣服脱下,清洗了一遍。扔给玉容晒起。其中有个小孩叫木娃只有6岁,是廖叔成的孩子,把衣服扔到了沙滩上。玉容又拾起重洗。玉容看他们玩得高兴,就一个人在河边割草。河边的草很茂盛,不到吃一顿饭的工夫,所有的背筐都装满了草。

大家正玩得起劲,天上忽然响起一个炸雷。文刚一看天上,烈日蓝天,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乌云翻滚。“要下大雨了!”文刚一声吼,孩子们慌忙上岸,从树上抓下自己的衣服穿好,背起背筐就往家里跑。他们才走完两根田埂子,豆粒般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向他们砸来。玉容说:“正好,正好,又洗一个清水澡!”雨点开始还是“嘀嘀嗒嗒”响,逐渐的连成了一片。雨水浇在头上身上,冰凉的,一个大雷,天摇地动,木娃,吓得哭了。文刚说:“木娃儿,别哭,我们到岩洞儿里去躲雨。”最要命的是大家都感到,背筐越来越沉重。玉容说:“都把背筐放在树子下!跑,到岩洞儿里面去!”大家立即放下背筐,这回轻松了,飞也似地跑到了岩洞儿里。

文刚指给中伟看。中伟说:“呀,快跑!”爬起来就走。玉容说:“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这个石头就是那样的了。有神仙提着,掉不下来的。”中伟还是换了坐的地方。

母亲听见孩子们吼得热闹,也到后门来看孩子们“放船”。看了一会儿,母亲说:“我还没有给你们讲过哩,我的老爷、曾祖,都是五通桥划船的。那是民国六年的这一阵,涨大水,我那时就有春晴这么大,六七岁吧,住在竹根滩的屙屎坝。”春晴说:“唉呀,好脏!”“下午,水就进了院子,一家人见水来得汹,都搬上了船。把船拴在房柱上。唉呀--”母亲直往灶房里跑。“饭糊了,快来吃饭!”

孩子们都陆续围到桌子边来。翼坤坐好,把春晴背上的翔宁放下来,抱在怀里喂奶,大家开始吃晚饭。

每人面前一大碗稀饭,中间一大碗盐渍炒胡豆。一小碗泡菜。盐渍炒胡豆,这是笔者取的名字,当地叫“汲胡豆”,冷水大半碗,放上盐、茴香叶、捣烂的大蒜瓣、香油、少许的糖作成汁水。胡豆放在铁锅里爆炒,炒熟后立即铲入和好的汁水里,用一个小碗盖上,煮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食用了,脆香可口,这是那些年代,当地的主菜之一。

“妈妈,后来呢?”文刚边吃饭边问。母亲说:“先吃完饭,我们边剥苞谷边摆。”父亲和大哥回来收完玉米、打完谷子就又外出做工去了。剥玉米、扯红苕草、翻红薯藤这些杂活儿,就只有靠眼睛半失明的母亲,领着七大八小的这五个孩子干了。文刚吃完饭,就和中伟把装满玉米块的箩筐摆好,哗哗的剥玉米粒。

春晴也过来帮忙。不到两岁的国忠,手上没劲,还只能一颗一颗的掐下来。母亲把睡着了的翔宁放在床上,洗了碗,也来围着箩筐剥玉米。文刚说:“妈妈,坐上船以后呢?”

母亲说:“以后可吓死人了,大雷一个接一个的打,闪电一照,遍地是白茫茫的一片水,船虽然拴在房柱上,还是颠簸摇荡,我们都怕得不敢吱声,只有你外曾祖,不停地念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大约半夜时分,只听轰隆一声,我们的楼房倒了,船立即向激流里撞去。那根大柱子,直向我们的船撞来,幸亏你外公眼明手快,用篙杆把柱子打开了,外婆用砍刀砍断了系着木柱的绳子。那船就顺水漂流。你外曾祖说,山上有个龙洞,准是大水要把龙接走。龙洞有多高,水就要涨多高。”“真有龙吗?”中伟问。母亲说:“我真的看见龙了,那么黑的夜里,我见水里有水桶大的两个大灯笼,在水里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出来,那不是龙的眼睛是什么?我还听见天空中有音乐声,仔细听又没有。”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

天黑尽了,母亲才叫中伟点亮桐油灯,只能点一根灯草。中伟立即照办了,屋子里便弥满了昏黄的光。文刚说:“那后来呢?”母亲说:“后来,还危险呢,我们的船被什么猛烈地撞了一下,船都侧起了,又没有灯,你外公那时眼睛还没有瞎,他忽然发现有一股水从船帮中涌进来,他跑过去,用手一摸,竟然插进来了一根树桩,有手膀子粗,他大喊'拿铺盖来!’你外婆忙抱去棉絮,紧紧地按在洞口。当时船上,还有你二家公,他就拿起大砍刀,在船外往水里砍,砍了好一阵,才把树枝砍断,又把伸进船里的砍短了些,这才又顺水漂流。”“那后来呢?”文刚问。他母亲说:“后来水退了,我们的船卡在一笼竹林里。一家人东流西荡,就到了现在外婆住的地方——新津岳店子,安了家。”

“妈妈,再讲!”春晴要求道。

第十六章雨后竹林孩童乐高小新生趣味多

第二天,大雨过后,地里一踩一个窝,是不能下地的;草上溅满了稀泥,是不能给牛吃的,实在没有鲜草,就吃些干料,因此,草也不用割;拾柴禾,母亲又怕孩子们滑下山崖,也不让去。一早起来,中伟、文刚,就带上竹管水桶,到屋门外的崖下接水去了。他们清楚,一家人的吃水只能靠他俩抬。一下大雨,门口山崖的浸水,要持续半个多月,他们就不必到岩洞湾或玉容那边去抬水了。

吃了早饭,小伙伴们都到竹林里玩。下了大雨后的竹林,是中伟、文刚们的乐园。阳沟里的水已经不大了,但清花渌亮的,穿过竹林,像银铃滚动般地响着向冲里奔去。中伟说:“这么好的水,关起来,栽秧子。”文刚、春晴,八儿、木娃和闻声跑上来的玉容,就搬石块、抠泥巴,一会儿工夫,就造好了面筛儿大的一块田。他们又去扯些野草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整齐地栽到里面。栽好后,玉容说:“这块田就分给贫农廖春晴了。我们再造。”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竹林里便有了亮晃晃的一串梯田。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田,大家都在里面种草,像解放时贫农分到了田一样的高兴。

这个地方蛇很多,人都很怕蛇。万大嫂曾经打开柜子,见一条大蛇盘在柜子里,吓得病了几个月,所以当地有“见蛇不打三分罪”的说法。几个小孩儿都不敢打蛇,只得喊妈妈,妈妈眼睛不行,也不敢打蛇,就喊廖发祥,廖发祥一听,和廖青华出来操起一把锄头,勾开那块石头,那蛇盘成一堆,昂着头看着洞外。廖发祥一看说:“这是没有毒的蛇,还是母的,等它出小蛇咬老鼠。”说着,他还弯下腰去摸蛇头,说:“样子怕人,从不伤人的。”孩子们听了,都去逗蛇玩。

1955年的9月,廖文刚10岁半,进入了研经高级小学。

研经小学,本来是督军熊克武父母的墓庐,坐落在研经街斜对面的半山腰上,围墙蜿蜒,随山起伏;绿树如海,遮天蔽日;楼台亭阁,峥嵘嵯峨。文刚们进学校,走的是偏东北面的后门,门外是一个泥地篮球场,地面不很平顺,但却被光脚板踩得结实发亮。进门就是墓地,两座大墓尾朝后门,头朝研经街。墓地的周围是紫荆树,都不高,也没有多少叶子,但枝干都盘曲如虬龙,竟然没有树皮,溜光溜光的。而地面,都被无数的光脚板踩得铮亮。正对坟地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坝子,用石板铺成,十分的平整。这个坝子三面有梯坎,向东南下去是一个更大的三合土坝子,坝子的北南边缘,各有一座木楼,北楼是主楼,一座宫殿式建筑,下宽上窄,檐牙高啄,雕梁画栋,轩峻巍峨;南楼则是普通的两层楼房:地板门窗都是木质的。这就是教学区。

两楼之间的这个大坝子,东边一棵梅子树,树杈形成了一个面盆大的圆洞,西边一个和廖文刚差不多高矮的大石鼎,原本是香炉。同学们就在这里打小皮球,每边五个人,一边投梅树杈,一边投石鼎。这里课前课后都有孩子们龙腾虎跃,欢声震天。这个坝子往东是一片梨树林,里面放有乒乓球台,夏天太阳大时就在里面开大会。再往南,挨围墙边就是教师伙食团了。

这个校园里,有几个地方特别好玩,一是坟地那个坝子再下一步石梯,就有一个圆形的坝子,中间一棵青杠树,长得枝叶如巨大的圆伞,刚好把这个圆坝子罩住,树下有不少鼓形石凳。树下站百把人,太阳晒不着,小雨淋不着。这里地势高,下面是一坝水田,一到树下,只觉凉风习习,飒飒有声。这里可以远眺研经街及周围的螺髻群山。另一处就是正对主楼向南开的大校门,校门外是陡峭的山崖,沿崖畔凿壁而成的石梯路曲曲盘盘,路上路下都有森森树木,使人想起古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大门口一年四季都有扑面山风,站在这里,远山近树,历历在目,给人以飘飘欲仙的感觉。校园里还有各种花草树木,春天梨花如雪,夏天石榴火红,秋天菊花金黄,冬天梅花飘香。

9月1号这天,廖文刚和钟同(开田)和他的二哥钟开贵一同到研经小学报名入学。钟开贵比他的兄弟大两岁,在研经小学读六年级,他得了严重的哮喘病,一走路就呼呼地喘。说话的声音也很粗。成天咳喘。成绩不错,字写得漂亮。钟开贵一路介绍学校的情况,并说:“要努力,不要调皮。”钟同和廖文刚都很敬佩这位兄长,答应着,并问些学校的规矩。到了学校,钟开贵说:“先看分班名单。”教学楼下面,墙上贴着白纸,用毛笔写着新生的名字。在分班的名单上,廖文刚和钟同都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钟同在甲班,廖文刚在乙班。廖文刚见这个班上的名单中,只有一个邱明宣是认识的人,就给钟同说:“放学时,要等我,我们4个人一路走。”

廖文刚报了名,上楼梯时,遇见了一个身材壮实,个子比他高出一头的圆脸膛的同学,他问:“你在乙班?”廖文刚答:“是。”“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廖文刚边上楼边回答,并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我叫陈学文,是燕子的。”两人摆着龙门阵进了教室,坐在前面第一排。

下午是班会课。夏老师叫少先队员一定要带上红领巾。断桥小学还没有建立少先队,廖文刚不知道红领巾是什么东西,他见有差不多一半的同学拿出红领巾,戴在了胸前,就举手问:“老师,在哪里买的,我也要。”夏老师说:“你要表现好,写了申请,批准了,才发给。”然后夏老师宣布了临时班委的名单,并叫这些同学,都站起来。班长是陈松林,长得身壮头大,显得很成熟。学习委员是夏翠仙,她站起来,对大家笑笑。干部还有但明清、王淑珍。过了几天,少先队又进行了选举,陈松林是大队委员,臂上戴了一个方方的白布牌,里面有三道红杠子。中队长是刘里先,臂上也有一个白布牌子,里面有两道红红的杠子。廖文刚很羡慕他们,巴不得就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

这一年和廖文刚同路的同学只有钟开贵、钟同两弟兄和邱明宣。这四个人经常是结伴而行。钟开贵,矮胖圆脸,弟弟钟同,长脸高个,比他哥哥还壮实,显得精悍。邱明宣,瓜子脸,比文刚稍高。廖文刚个子矮小匀称,娃娃脸,大眼睛,显得机敏。四个农家孩子,穿得都差不多:手工纺线手工织的老毛蓝布衣裳,裤子都短而宽大,便于下地干农活,除了冬天,大都是光脚板。因为长期的磨练,他们的脚上都有很厚的老茧,可以在任何山野道路狂奔乱窜而不必担心脚会被刺伤磨破。

廖文刚来到这个学校,就听见了一个恐怖的故事,据说,有人看见,主楼的楼梯间,有一个颈上缠蛇的雪白的女人,人们看见她像雪人一样地从头顶开始慢慢融化了。所以,如果来得太早了,同学们一般不敢一个人上楼去。

文刚在这个学校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课外活动。学校规定,下午上完两节课,就搞课外活动,内容是丰富多彩的,可以参加各种小组,有故事组、乒乓组、象棋组,音乐组、图画组等等。对这些内容,廖文刚很喜欢,但学校把学生分成远道生和非远道生两类,远道生就不参加。钟同两弟兄、邱明宣都是远道生,文刚却不是。这样的结果,文刚就要面临一个人走完这么远的路的现实问题。且不要说,一路上要经过好些有狗的人家,单是乱坟坝,就特别的叫人害怕。文刚当时只有十岁半,个子矮小和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到了课外活动的时候,文刚背起书包就跟着远道生走了。在路上,钟同说:“明天老师要刮你的胡子哩!”“刮胡子”,是当时的流行语,就是挨批评的意思。廖文刚说:“我胡子都没有,再怎么'刮’,我也要和你们一路走。我怕狗,可不怕老师。”

第二天班主任夏老师就找到廖文刚说:“多参加些活动,是好事,你为什么逃跑?”声音虽不很严厉,文刚还是心中惴惴不安。他闷了两分钟不开腔。夏老师,二十七八岁,中等个子。夏老师说,“今天就参加了活动才回去。”廖文刚说:“不。”“为什么?”“我一个人走,怕狗。”他捞起小腿给老师看,“三个疤,狗咬的,我要和钟同一路走。”夏老师看了未置可否,文刚还是把自己列入了远道生的行列。

一天,到了学校,还没有上课,廖文刚就和钟同向打乒乓的队伍里挨去。学校只有三个乒乓台,喜欢打乒乓的男女孩子们就排成两排,用打擂的办法,打六个球,谁输谁就下,后面一个接着上。文刚一看,是本班的谭德芳坐江山。他是研经街上人,长得肥头大耳,是本校乒坛高手。轮着文刚上了,谭德芳根本没有把这个只比乒乓台高不了多少的小家伙放在眼里。廖文刚还在断桥小学时就和钟同在书桌上打,把黑板抬下来安起打,用一根长凳子作界,蹲在地下打。廖文刚因为个子矮,用的是近台快攻的“杀杀板”,谭德芳已经先输了六个球却不下去。反而喊廖文刚“下下下!”廖文刚说:“你输了,自己走。”谭德芳却说:“我输了?你问问大家,你能打赢我吗?”“我已经赢了你!”“哪个证明?你们说,他这么小能打赢我吗?”这种打法,既没有裁判,观众也并不十分留心,多数人都凭想当然说:“廖文刚打不赢。”廖文刚说:“那就重打,大家给我数着。”“不许赖,下下下!”

大家都以为是廖文刚在耍赖。廖文刚说:“我清楚谁在耍赖。谭德芳下!”一个小女孩说:“我数着的,廖文刚赢了。”“你胡说!”“你才胡说!”小女孩也不示弱。廖文刚看这小女孩,显得瘦弱,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估计是低年级的。就说:“谢谢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夏碧仙,你们班夏翠仙,是我的姐姐。”正在争执不下,上课铃响了。廖文刚说:“找好裁判,中午我们来看是谁在耍赖!”

第十七章讲故事六一获奖,听广播半天空忙

雨,下了半个月多才停。路,由稀泥浆变成了稀泥,满路都是脚板窝,又隔了两天,路上全是凹凸不平的小土埂子,渐渐的埂子变矮了,过了将近半过月,路才变平坦了。孩子们这才敢在路上跑跳追逐。

这一节是图画课。

廖文刚可不是这门课的材料。他几乎是画什么不像什么。坐在他后面的廖德煜,却是个美术天才。廖文刚胡乱画了几笔,就扭过头去看廖德煜画画。廖德煜边看着廖文刚边画,一会儿就画了一个廖文刚。“送给我,送给我。”廖文刚小声说。

廖德煜慢条斯理地说:“莫忙,莫忙,眼睛还不像,你的眼睛很有神,嗯,还得圆一点。”廖德煜把廖文刚看了又看,把画改了又改,才递给廖文刚说:“我再画一张罗城马战图送给你。”廖文刚双手接过说:“感谢感谢!”

第二天,一到教室,廖德煜说:“廖文刚,看我这张画怎么样?”

廖文刚坐到自己座位上挂好书包,扭过头去接过画一看:那画有四本语文书那么大,罗城顶盔贯甲,骑着高头大马,挺着红缨枪刺向倒在地上的敌人。

“好!好!”“好在哪里?”廖文刚回答说:“罗城很威风,眼光像把刀,直逼敌人;双臂很有力,那把枪就好像要飞出的箭,蓄足了势。还有那匹马,高昂着头,双耳如刀,四蹄如飞,很有气势。”廖德煜说:“马看筋骨人看神。这两方面,我都还没有入门。”廖输诚、黄芙蓉也挤过来看,都说:“画得好生动!”

廖文刚的性格很活泼,一下课就爱和同学们打闹疯玩。已经是冬天了,同学夏复明正在埋头看小人书。廖文刚看他津津有味的样子,把书抓在手里就跑,夏复明比廖文刚长得高大,见书不翼而飞,回头听见廖文刚在嘻嘻笑,立即追去,廖文刚在教室里左躲右拐,一下撞在桌子角上,疼得直哭。夏复明也吓坏了,怕老师批评,上前直给廖文刚揉头上的包。刘里先说:“跑慢点嘛,桌子角可不认人。”

一次,算术搞平时测验,廖文刚看了自己的分数,又去看别人的,他去看董伯才的分数,说:“不是第一。”董伯才说:“你的又有好高嘛!”魏老师讲评时,表扬了廖文刚,全班第一。廖文刚心里乐滋滋的。下了课,董伯才说:“原来你是第一!”廖文刚说:“这不假。”董伯才说:“可别翘尾巴!每次考试能这样,那才叫不简单。”

第一学期末,班上好些同学都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文刚却还没有取得这种资格。放假发通知书的时候,文刚看见同学们的操行都是甲,而他的是乙。同学们都走了,他还坐在教室里。

夏老师问:“廖文刚,怎么还不走?”

文刚拿着通知书走到老师面前问:“夏老师,我的操行,为什么是乙?”

夏老师说:“你的成绩不错,以后要注意礼貌,要多参加课外活动。一些事,要先给老师说,老师批准了才能走。爱说话,很好,但要文明,不要说不文明的话。成绩好,但是不要骄傲。你要问问自己为什么操行是是乙。”

廖文刚想起了一件事,那还是刚进高小不久,天气很热,夏懋林老师的宿舍就在五乙班教室东头。这宿舍,是板壁,缝隙很大,眼睛凑在缝隙上可以看见屋里的东西。一天,一个女生找夏老师,怎么喊,夏老师总不答应。廖文刚从板壁缝里向屋里一睃,见夏老师脱光了上衣正在用毛巾擦拭身子,就说:“夏老师正打起光董董(四川方言,指赤裸身子)在洗。”不久,夏老师开门出来,说廖文刚:“说的什么!要文明!”

文刚说;“夏老师,我懂了,我要改正自己的缺点,下期我要戴红领巾。”夏老师笑着说:“那就很好呀!学生就是要上进。别人行,廖文刚就要比别人更行!”

回到家里,文刚把通知书交给妈妈看了,翼坤说:“成绩优,操行乙。说明你还不太懂规矩。”

“夏老师说我不懂礼貌。”廖文刚把事情的经过给他妈妈讲了。白翼坤说:“像这样的事,你就应该说'夏老师有事,你等会儿找吧。’见到的事,有些是不能明说的,就不要说。有些话,还要说得委婉,比如屙屎屙尿,直说多难听,就要说'方便’。问人家姓什么,就要说'贵姓’。和别人说话,称人家的父亲,要叫令尊;称人家的母亲,要说令堂。称自己的,要说家父家母家兄。”廖文刚说:“好,我记住了。”

下学期开学后,廖文刚下定决心,严格要求自己,不再打闹疯玩,可是,许多事情却是身不由己的。

又到了玉米成林的时候,文刚应着钟同的喊声出来的时候,只看见钟同一人。“你哥呢?”“他病得厉害,不能上学了。”走到鸦鹊口,邱明宣从三湾塘埂上过来了。三个人议论着钟开贵的病,走到鸦鹊口转过去的山崖下,见崖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大标语:写的是什么,他们可并没有留心。文刚看见邱主席可能是贴了标语迎面走过来,就招呼道:“大哥!”邱正益,眼睛都不闪一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扬起一阵风,过去了。邱明宣说:“理都不理你,喊他个屁。”“他是我大嫂的大哥。”钟同说:“你豆苞儿大个娃儿喊他'大哥’,他恐怕觉得是降低了他的身份哩,你就喊他'邱主席’好了。”文刚说:“小人得志张狂!”

又过了几天,晚上大风大雨,白天又是红火大太阳,下午放学回家,廖文刚、钟同几个同学路过贴标语的地方,看见标语已经被风雨吹打得七零八落了。地下还躺着半张字迹模糊的红纸,已经晒干了,有一把扇子那么大,文刚便拾起甩着玩。

走到鸦鹊口,白毛冲田里的周平川看见了就喊:“坏蛋儿,你狗胆包天,敢扯标语?”

钟同说:“周平川,你管得宽,地下捡的,你扯球蛋!”

周平川是胖冬瓜的爹,文刚从疯人夏安平的臭骂里感到周平川不是一个好人,也喊道,“周平川,黑心肝,做生意,吃黑钱。”

周平川气得从田里爬起来提起锄头就追。几个同学立即没入苞谷林中,个个取出了弹弓,边战边走。只听“哎哟”一声叫,周平川张惶地提着锄头不敢再追了。只是摸着头恶狠狠地说:

“我要找你们校长!”

文刚回家把捡标语,周平川骂坏蛋儿,他们和他对骂,周平川提起锄头跟着他们追的事给母亲讲了。

翼坤说:“他没有追起来算他运气好,他要是敢追起来,老子骂得他狗血淋头!但是,用弹弓打,可不行;打瞎了眼睛,怎么办?要负责,懂不懂?所以,古人主张'君子动口不动手。’”

“要是人家先动手呢?”文刚问。“如果是闹着玩,就跑开。你这么小,打得赢谁呢?”

“要是坏人打我呢?”白翼坤想了想说:“还是只有跑,找老师,找大人。”“坏人把我抓住呢?”“那就要机智,等机会,你这么小,不能硬拼。”

星期天是个大晴天,早晨,中伟和文刚把水缸里的水抬满了,抬最后一桶的时候,又喊玉容出来耍了一会儿。三人商定去老鹰崖捡柴。

吃过午饭,玉容背了一个背篼,拿了一把砍刀,到了中伟兄弟家里。翼坤见了喊道:“容儿,请坐,看你长得好快,比文刚高出两个头了。”

玉容叹了口气说:“长得快有什么用,看人家文刚,这么小就读高小了,以后还要读中学、大学,脚上穿起亮铮铮的皮鞋,手上戴着光闪闪的手表,昂着头走路,看见我们这些一瓢浇三窝的,扬扬手,走开,走开!”

文刚背起背篼,拿着长钩子笑着说:“我要是有了出息,一定叫妈妈娶你当三媳妇儿。”说完扭头就跑。

玉容提起砍刀就跟着文刚追,中伟也背着背篼拿着砍刀跟着跑了出去。追到酸枣儿树旁,玉容抓住了文刚:“豆包儿大个娃儿,还敢乱说不!”

“不敢了,不敢了。”“再乱说怎么办?”“再乱说就打一下。”“不,打十下!”文刚看玉容,脸儿红得像熟透的山桃,眼睛瞪得像星星,就说:

“放了我,我还要乱说。”廖文刚趁玉容不注意挣脱又跑了。

三个孩子疯疯玩玩地过了大河井,顺着一条小溪往上游走,山势越走越高,渐渐地出现了松树,这种树在石包山是没有的,掉在地上的松果比鸡蛋还大,是煮饭的好柴火,三个人见一个抢一个。一会儿,满眼都是松树,他们已经到了老鹰崖。

老鹰崖真是名副其实。他们刚走到松林中,就看见一只巨大的老鹰在一棵高大的松树梢上,纵身伸腿,松树梢被震得剧烈摇晃,老鹰一展翅,像箭一样向高天射去,他们透过松树的缝隙,向天上望去,能见到许多老鹰在头上盘旋。差不多又有一只老鹰落到松树上,使得松枝立即晃动起来。

这里的山,四壁都是黑色的岩石,而山上全是黄色的泥土。玉容个子高,手上劲儿大,就拿起文刚的长钩,不断地找枯枝,叭叭地往下扳,中伟和文刚就不停地把玉容扳下的枯枝捡拢一起,把太长的砍成几节,一会儿功夫,三个人的背篼就装满了。

他们又坐在山头上吹了一阵凉风,又对着老鹰们吆喝了好一阵,才背着背篼下山。

回去可不比来时轻松了,每个人的背上,少说也有三十斤,三个人都只能走走停停。在河边一丛竹林下歇气时,中伟发现有一个小水潭,只有三四尺宽,一丈把长,里面有很多有角的小鱼。

玉容说:“这是黄辣丁,头上的角可以把人的手打出血。”

文刚说:“我们可以把流进小潭的水引开,然后放水摸鱼。”

大家一看地势,因为水正在坡上滩头流,很浅,于是大家便放下背篼,挽起裤腿,下到水里,从河边抠些软泥筑堤拦水,很快就筑起了拦河堰。他们又用双手把潭里的水往外排。一顿饭的功夫,鱼儿们都露出了青黄的脊背,在浑水里惊惶失措地乱窜。

中伟立即砍下一根竹子,砍出三节竹筒,三个人便一人一个,灌上些清水,把鱼抓来放进竹筒里。等到把鱼儿捉光了,大家才又背着背篼、握着竹筒往家里去。到了文刚的家门口,玉容说:“真好玩,文刚,下个星期天,我们又去老鹰崖。”“好!”两弟兄同声回答。翼坤接过他们的竹筒,晚上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芹菜烩黄辣丁。

星期二下午放学的时候,学生都按回家的路线站成了参差不齐的行列。周校长讲了些路上注意安全、不要逗留之类的的话之后,说道:“钟同、廖文刚、邱明宣留下来,其余的同学按路线放学!”周校长,名叫周泽文,二十多岁,圆盘脸,大眼睛,中等个子,身材壮实,说话很和气。廖文刚等三个同学,就留在石榴树下,眼睛看着同学们长龙似地游向两个校门,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廖文刚估计一定是周平川来告了状。这家伙整人还满认真的。等到队伍散尽了,周校长向三个人走了过来。虽然在研经小学读书差不多一年了,这位矮墩墩的校长,只给大家讲过几次话,三个人都没有过被校长单独接见的“殊荣”,自然心里都有了几只虾蟆在跳。但看周校长的脸,并没有变形,还挂着笑意,但三个人还是都低着头。他说道:“你们撕标语了?还用弹弓打人?打伤了人可不得了。”

文刚抬起头陈述了经过。周校长听了后说:“以后不要骂人,回去吧。”

三个人没想到会这么简单,都如遇特赦似地跑出了校门。他们一边称赞周校长好,一边咬牙切齿地骂周平川坏。

不久,学校庆祝六一儿童节要举行讲故事比赛,夏老师在班上问:“哪位同学敢去?”廖文刚第一个举起了手。

“好!廖文刚在班上是最小的同学,可是他成绩优秀,相信他能够代表我们班。大家鼓掌!”夏老师刚说完,全班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廖文刚觉得全身都是劲儿,一定要讲好,为班上的老师同学争光。班主任给他找好了故事,廖文刚回家讲给妈妈听,翼坤又给他加了些话,改了些话,使故事更生动,语言更活泼通俗了。文刚晚上睡在床上,又讲给中伟和弟妹们听。翼坤又给他进行了指点。到学校举行讲故事比赛时,文刚的故事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

六一儿童节前夕,学校在梨树林里举行讲故事比赛。前面几个上场的都戴着红领巾,但都显得拘谨,和背书差不多。

等到廖文刚上场,大家先就觉得这孩子小巧玲珑,天真可爱。身材只有一米一高,胸前没有红领巾,但穿着妈妈亲手缝的很合身的毛蓝布小中山装,青布童鞋,晶亮的眼睛,娃娃脸蛋,轮廓分明;举手投足,自然大方。故事讲起来,奶声奶气,又洪亮清楚;语言不仅流畅,而且生动风趣,间或还要加点动作。

仅仅6分钟的故事,会场上,有时鸦雀无声,有时笑声动地,同学们笑得前俯后仰,女老师笑得抹眼泪,男老师听得眉开眼笑。不少老师和同学都情不自禁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最后不用说是掌声雷动。五乙班的廖文刚获得了第一,校长发给了奖品:一个精装笔记本。六一儿童节,文刚戴上了红领巾,并获得了操行提升为甲等的奖励。

文刚戴上红领巾后,那崭新的鲜红,那一股清香的气味,使他非常的激动。上学和放学,一直跟在大同学后面走的廖文刚,这天下午放学后,快步走到最前面。钟同说:“廖文刚今天是要让我们练长跑呀?”

大家都埋着头飞跑,廖文刚还是落到了后面。到了藕叶塘边,同学们看见塘水清澈,就到塘边戏水,等廖文刚把光脚板伸到塘里水面上去洗时,钟同他们又一窝蜂地跑了。

这时胖冬瓜正好路过这里,他成绩不好,还在断桥小学读四年级,胖冬瓜见只有廖文刚一个人,就捡起一块泥,扔下去。没有打中文刚,却溅了文刚一身的水。文刚回头见是胖东瓜,长得又高又大,又在水塘边,不敢和他较量,只好爬上塘埂走路。

胖东瓜嘴里喊着“坏蛋儿”就站到廖文刚站过的石头上也洗起脚来。这时,正好文刚的二哥中伟背着一个背篼上街买供应粮回来,路过这里,他已经看见胖东瓜在向文刚扔泥块,等中伟走到塘坎上时,见胖冬瓜一个人正在玩水,就顺手拾起一块拳头大的泥块,向胖冬瓜的脑袋砸去,胖冬瓜一面哭叫一面追上塘坎,嘴里骂道:“坏蛋儿,你敢打贫农老爷!”廖文刚见二哥在这里,壮了胆子,返身回来帮着二哥战斗。塘坎上顿时泥块横飞。

钟同等同学,看见廖文刚没有赶上,又返回来,胖冬瓜虽然长得壮实,见这边人多势众,只得落荒而逃了。

廖文刚和二哥换着背米,一同回到家里,先给妈妈看了红领巾,又说了操行提升为甲等的奖励。翼坤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又说起刚才和胖冬瓜打架的事。白翼坤说:“对这种小人,一是躲,二是让,小不忍则乱大谋。老是你打我、我打你,都是小孩儿家,又没为多大的事。打伤了,怎么办?”

文刚说:“妈妈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妈妈笑着说:“因为你以前还没有戴红领巾呀。”

一天早晨到学校,朝会课在梨树林里集体上,各个班的班主任和老师,都站在学生的旁边。总辅导员覃福昌,高高的个子,浅绿色衬衣,鲜红的领巾,他整好队,笑盈盈地说:

同学们虽然还不知道广播是怎么一回事,但都欢呼雀跃起来,因为既然是“好消息”,肯定是新奇的事儿。

下午,同学们浩浩荡荡地从学校的前门出去,开到了一个四合院里。覃老师整好队,说:“每班三个行列,班和班之间留两尺宽的距离!听广播的时候,不能交头接耳,不能大声讲话。要仔细听。”各个班都按覃老师指定的位置席地而坐了。

这个院子很大,外面的门,很像古代的城门洞;里面的房子,雕梁画栋,有些像庙宇。到这里来听广播的,除了研经小学的师生外,还有当地的农民。

廖德煜小声地给廖文刚说:“你知道不?这是我们廖家的祠堂。以前清明会,廖家的人要在这里摆几百桌酒席。”

廖文刚忽然想起了,好像由母亲背着跟着父亲来这里吃过饭。就说:“我记得,像是来过。”

陈学文说:“你们廖家的人讲究这个。”廖德煜说:“那是当然,不然怎么回出个廖进士呢!”廖克雄说:“看我们这两个班,我廖克雄、我们廖德煜、廖文刚、廖输诚、廖瑞清、廖德容、廖春琼、廖淑琼、廖政文、廖秀元、廖仲才、廖传清,好多个'廖’都不错吧。”

陈学文说:“陈家的也不差,陈泽民,当副县长,还有个陈绍伯,是老革命,和熊克武一起战斗的呢。我,陈学文,我们班长陈松林,还有陈克伦,”廖文刚说:“我们研经人,不简单。”廖德煜说:“廖家的人在研经很多,所以叫廖半乡。”

主持人高喊:“不要讲话了,安静!安——静——!”大家便止住话头。

廖文刚很注意地看着所谓“广播”,原来是一根很长的线上吊着个方匣子。他想起了,父亲和大哥讲的会唱歌说话的方匣子,可能就是广播。可是这个方匣子,却总没有声音。人们坐在那里等啊等,会场安静了一会儿,渐渐有了很小的说话声,后来竟如蜜蜂朝王,再后来,话声竟如潮涨了。学生队伍,人头攒动,好像一大片吃桑叶的蚕子;而农民队伍则烟斜雾横,许多人正在梦周公。大家继续在那里干等。

覃老师看看太阳,说:“我去请示校长。”覃老师站起来,走到周校长身边,说了几句。又回来坐在队伍里。他小声地对廖文刚说:“校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怕人刚走,广播又响了。”

大家都等得不耐烦,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只听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说:“安静!安静!来了!来了!”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不过代替说话的嘈杂声的竟然是“叽叽叽叽”老鼠叫似的声音。大家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耐着性子,尖起耳朵听,听来听去,也只有“叽叽叽叽”的声音。

廖文刚说:“这听它干啥?”覃老师说:“可能是技术没有过关,弄好了,里面能听到讲话、唱歌、唱戏,弹琴、吹箫。”旁边的陈学文说:“哪天能听见就好了!”

农民们一哄而散,学校的师生重新按放学的路线排好队,周校长说:“有点扫兴,不过不要紧,以后我们学校也会安的,里面可以唱歌,可以唱戏,可以讲话,以后让同学们好好听。”放学的路上廖文刚和同学们都议论着广播,都想不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没有隔多久,学校里就响起了广播里播放的动人的歌曲声。

第十八章藏眼镜赢草遭蜂螫破难题携手涉洪涛

村里从互组组变成了合作社,这对廖文刚一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因为文刚的父亲和大哥都长期在外,母亲又眼睛大半失明,最大的中伟,也只十三岁。没有成立农业社之前,一家老小,都必须去劳动,请人搞生产。入了社,这一家根本没有劳动力,也就没有给他们安排生产劳动,只是分粮食时,要去过秤。多,就请人挑回来;少,就由中伟自己背回来。没有劳动力,就补倒差,每年一家人补两百多元钱。文刚父亲找的钱,补倒差绰绰有余。因此,文刚回家,不再割牛草了,只完成抬水、找柴这样的家务劳动就行了。文刚这一家人,特别拥护合作化运动。

白翼坤说:“毛主席能这样照看老弱就好。你,要好好学习,报答共产党,报答毛主席!”

廖文刚说:“我能做到,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

这时,廖德煜过来说:“谭德芳有本更好看的。”廖文刚问:“是什么书?”廖德煜说:“水许”。夏翠仙笑道:“白字大王,那是《水浒》。”

廖文刚车转身来,见后面的谭德芳也埋着头,在津津有味地看。就走过去说:“我翻一下,好吗?”“去去去!”廖文刚趁他不防,伸手抓起书就跑。谭德芳站起来就追。廖德煜把他挡在一边。说:“同学之间,看本书算啥!”谭德芳说:“我也是借的,撕烂了,可没有地方买来赔!”廖文刚趁此机会,火速翻了翻,见书上还有图,有一个人在挥拳打老虎。还有些人长得挺胸叠肚、虎背熊腰。看了几行,不甚了然。就跑过去说:“还你,还你!”谭德芳把书翻开,说:“我都不大看得懂,不要说你!”

廖文刚说:“打乒乓,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不敢承认。未必你认得的字比我多?”谭德芳说:“当然,我读过私学。”廖文刚说:“我读的是公学,不假,但看的书也不少,未必就没有你认的字多。”陈学文说:“这好办,把《水浒》摆起,我来考你们每人10个字,看哪一个认得的多。”谭德芳说:“你考我们?你会认吗?”

夏翠仙说:“我们全班人当裁判。”夏翠仙,方方正正的脸,显得很机灵。可惜,她的眼睛瞎了一只,她说是她调皮,她的母亲用叉头扫帚打她,不小心,被斑竹枝刺伤了眼睛——全班人都在附和,可是,上课铃响了。

又过了些时候,廖文刚通过廖德煜,借到了一本《荡寇志》,廖文刚虽不全懂,但也能看出个大概。白翼坤看见,没有说他。他父亲看见了,就说:“小孩儿家,怎么能看这种书!”。第二天,等廖文刚早晨离家上学时,却找不到《荡寇志》。廖文刚断定是他父亲藏起来了。他父亲做事,要戴老花眼镜,廖文刚趁他父亲不注意,把眼镜藏到了床枕头下。

到了学校,谭德芳说:“还我的《荡寇志》,人家在催我了。”廖文刚说:“对不起,后天,我一定还你。”谭德芳说:“说话要算数!”廖文刚说:“我可从不耍赖。”

下午放学回来,廖文刚走到院子里,廖紫云就问:“老三,你把眼镜给我拿走了?”廖文刚说:“没有。想找眼镜,很容易,《荡寇志》里有个智多星吴用,料事如神。你把书给我,我找找吴用,就会算出你的眼镜在哪里。”

廖紫云说:“没有这么稀奇!”廖文刚说:“你不相信,就自己找好了。”

廖紫云想了想,起身进了屋,廖文刚尾随其后,见他爬上了猪圈上的小楼,拿了书下来,廖文刚赶忙退回院子里。廖紫云把《荡寇志》给了廖文刚:“你给我算。算不出来,看老子不揍你!”

廖文刚把书拿在手里,煞有介事地翻了翻,说:“眼镜找到了。”“在哪里?”廖文刚转身去屋里,拿出眼镜说:“伯伯,你看,灵不灵。”

“你这小鬼头,以后少看这些书!”廖紫云接过眼镜戴好说。

一个星期天,中伟和文刚、玉容又在一起割草,不过不是用来喂牛,而是专门割老草来晒干了作柴烧。一会儿,木娃儿、张子祥、张子云兄弟,廖文火、廖文元兄弟等几个小伙伴也来割草。

大家的草都割得差不多了,文刚说:“我们来打桩儿。”大家都说:“好,好!”

打桩儿是小孩子们割草时玩的一种游戏:每人割好一把草,放着当赌注,然后确定一个几米远的目标,比如树子,石头作为“桩”,各人把自己的镰刀甩出去,必须刀口要插进泥里,谁的刀离“桩”最近,谁就算赢,大家割的那把草,就归他了。

玉容说:“我的手最准,看我赢你们!”文刚说:“我的手也不赖,看我的本事!”玉容确定的“桩”,是一丛黄荆,大家弓着背,只听“唰唰”响,不到一分钟,大家就割好了一大把草,堆在一起,然后个个向着目标,飞出自己的镰刀。只见刀光闪闪,8把镰刀,都插在黄荆丛边,大家一看,玉容的最近。玉容笑盈盈地去抱草,还说:“怎样!手下败将们!”

然后又是大家割草飞刀,玩了几回,文刚的镰刀,竟然飞进了黄荆丛中,大家都喝起采来。廖文刚说着“这就叫将军殿后”,就兴冲冲地先去把赢的草按进背篓里,再去黄荆丛中取镰刀。谁知他刚把手伸进黄荆丛,就飞起一个大黄蜂,吓得廖文刚扭头就逃。跑的哪里逃得赢飞的,鼻子下的右嘴早给螫了一下,顿时红肿起来。廖文刚大叫:“大黄蜂,螫我了!”,玉容、中伟慌忙来看,大家都说:“快点回去,找奶来搽!”

中伟蹑手蹑脚地走到黄荆丛边,取下了文刚的镰刀。孩子们都背起背篓,送廖文刚回家。翼坤见这么多孩子进了屋,就说:“都请坐请坐!”

玉容说:“廖幺娘,文刚被蜂子螫了!快给他搽点奶。”文刚把草倒在地坝里,就朝妈妈怀里钻。翼坤正在给翔宁喂奶,说:“我看,我看看,呀,肿这么大了!怎么不小心点!很痛吧?”

文刚说:“痛。”翼坤就挤出奶来,朝文刚的嘴上搽。文刚给小伙伴们说:“谢谢你们了,都回去吧。”小伙伴们才背着草回去了。廖文刚的嘴肿了三天,才消了。

廖文刚眼看就要高小毕业了,要不要升学继续读书,成了家里人经常议论的话题。廖文刚的父亲廖紫云,不大留心这个问题,采取了随大流的态度;他的大哥文辉主张不必再读书,他的理由是家里缺劳动力,读了书,也没有什么用,现在当官的人,大多是大老粗,有文化的人,反而得不到重用。他的母亲白翼坤和二哥中伟及春晴、国忠都说“读得就要读,读不得才不读。”中伟、国忠还说:“书读得多,好给我们讲故事!”

一九五七年阴历四月十五的晚上,碧天如水,繁星满天,圆月真像一只白玉盘那样的晶莹。微风吹着,竹林沙沙响,院子格外凉爽。紫云、文辉都从外地做活回来了,大家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闲聊。文辉说:“老三马上就要高小毕业了,就回家和中伟种庄稼、抬水。十二岁了,能做些事了。”翼坤一听,厉声问道:“你怎么不在家种庄稼?”“我有本事呀!人家供销社董主任还说要把我们转成城镇人口,专门干这一行哩。”翼坤说:“你有本事,还不是老娘让你读了点书!老大的心肠好窄,你没有读多少书,老三就不可以多读些书?再说现在是合作化,老三这样大的人,队里也不会安排搞什么生产。为什么不读?我生老三的时候,梦见碗大一颗星星落在我的怀里,老三一定有出息!不读书怎么行!”文辉说:“老娘可是多心了。伯伯都要满六十了,妈也将近五十了,有能力供三弟读书吗?”白翼坤说:“我们都有手艺,怎么就没有能力供一个读书的?”

紫云说:“古话说'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钱是不成问题的,要看老三自己行不行。”廖文刚说:“我当然行,算术,经常是第一;语文也不差。”廖紫云说:“这就好,老三,来,我考你一道题,你能做起,就继续读。”

廖文刚说:“那就请伯伯出题。”廖发祥一家,中伟们都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凑热闹。紫云便说:“361除以多少等于多少?”

这种属于开平方的题,文刚才读到高小,还没有接触到此类知识,他便去灶房里找来几个木炭,趁着月光,伏在三合土坝子里边思考边划起来。中伟、春晴、国忠都围着文刚,要看个究竟。才一岁多点的祥宁,也摇摇晃晃地挤过过去看三哥在地上划。

廖文刚抬起头来,看月亮很圆,发着柔和的光,天上几乎没有云彩;晶莹而深邃。他望望天上的星星,又在地上画。文刚试过了,2、3、5,都除不尽,他突然想起,20乘以20,是400,361,比400小,只能在20以下去找这个除数,他刚写出个19,一算便成功了。“361除以19等于19,我算出来啦!”文刚高兴地说着,爬起来,抱着妈妈只顾跳。小弟兄们也都欢呼雀跃起来。这时的廖文刚,刚满了12岁。紫云说:“这么快?不错!老三应该继续读!”

院子里顿时一片赞叹声。大哥廖文辉还没有算出来,很不服气,说:“我再考你,365除以多少等于多少?”文刚笑着说:“除以5不就得73吗?”那“488除以多少等于多少?”“除以8得61,除以2得244,除以4得122。”

文辉还胡乱出了些题来考,因为文辉的数学知识本来就很有限,他能想出的题,都在文刚的知识范围内,所以,都被廖文刚很轻松地答起了。文辉这才发现老三还有些名堂。不过,他总认为读书没有用,现在,就是当干部,也只好一天到晚跑田坎,当一个老师,也只有二三十元钱一个月,再说,家里这么穷,主要劳动力又出去了,廖文刚还是在家务农为好。但廖文刚不再读书的意见被这一家的大多数人否定了。

一九五七年过了儿童节不久的一个夜晚,文刚被叮咚的响声惊醒,见妈妈正打着手电筒在往蚊帐顶上放瓷盆,差不多又有雨水溅到脸上。闪电把屋里照得通明,惊心动魄的雷,一个紧接一个,床都像在颤抖。中伟、春晴、国忠都醒了、两岁多的的幺弟翔宁正哇哇直哭。和妈妈睡一头的春晴把翔宁抱在怀里哄着:“么弟么弟,不哭不哭。”

这五个孩子都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为的是好听妈妈讲故事。这时,只听蚊帐顶上“的的嗒嗒”响个不停。地上的水花也溅到了床上。文刚马上起床提来水桶,接住漏下的雨水。那边的云霞嫂也醒了。翼坤问:“邱云霞,漏不漏?”云霞说:“像有水溅到床上,没找着哪里漏。”借着闪电的强光,文刚看见隔开云霞和他们房间的墙头有一股细筷子粗的水奔流而下,土墙淋软了可不得了。中伟、文刚立即抓起在门外崖畔接水的竹槽,抬过饭桌,加上一根凳子,翼坤用电筒照着,把竹槽斜伸到墙头,中伟提来粪桶,水“哗哗”地流到了桶里。

廖文刚看了看说,总不能老是用手把水槽扶住呀?”中伟说:“有什么办法?”文刚想了想说:“用绳子把下面的这一头,拴死在桶梁上。”“那,满了怎么倒出来?”“用瓢舀出去,这个桶就不动。”白翼坤立即找来一根细绳,把竹槽固定在水桶上了。文刚又拿着电筒把所有的墙头都看了一遍,把家里的桶、盆、锅、碗都用上了。

翼坤说:“文刚、春晴明天还要读书,你们快上床睡。老二负责看桶桶盆子,要满了就用瓢舀去倒进猪圈里,冲冲猪圈也好。”

中伟说:“好,单二哥镇守,你们睡。”单二哥,是《说唐》里面的英雄单雄信,廖中伟也是老二,经常以“单二哥”自况。虽然被子、席子都已经有些潮湿了,文刚几姊妹也管不了那些,缩进被窝里,在滴滴嗒嗒的雨声中,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文刚一觉醒来,雷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没有怎么亮,他知道妈妈和中伟二哥都耽搁了瞌睡,就不声不响地起床去煮饭。可是火柴已经湿了。无论如何都划不燃。翼坤听见,忙说:“抓一根火柴出来,放在心口上,等干了,在干的灰槽石头上擦。把灯准备好,先点灯,后生火。”文刚照着办了,果然有效。

这些地方,红苕半年粮,到了夏天,已经没有红苕了,早饭,就只能吃苞谷面糊。文刚按全家每人两碗计算,加了一大锅水。烧的,可没有木柴,只是些干玉米秆、干草之类,廖文刚就坐在灶门前,用手把草挽成小把,这要禁烧一些——一把一把地放进灶里。

等水开了,就一手抓起昨天和妈妈二哥一同磨好的玉米粉撒在水里,一手举锅铲搅拌,等觉得差不多了,又坐到灶门前烧火。

这时,火多半已经烧过了,就放进一把草,拿起吹火筒往未完全熄灭的灰里一吹,火又轰地一声燃起来了。这时的火可不能大,妈妈教过他,火大了要煳。只能微火,等到锅里响起了“卟哧卟哧”声,再加上三四把火,让余火烘起就行了。

廖文刚把自己的舀出来,把其余的用锅盖盖好,就一个人吃早饭。菜,家家都泡得有酸菜——多半是青菜秆或者白萝卜皮——夹上几块,喝几口面糊,吃一块酸菜。他吃完早饭,就在瓜瓢里把碗筷洗干净,放在桌子上,打着光脚板,背起书包就出了门。

他们七个人谈天说地走到了断桥河边,顿时都傻了眼:只见整个断桥河变成了一条奔蹿的黄色巨蟒,河比平时宽了许多,桥淹在了水里,只能看见一抹淡痕。

大家站在河边,看着杂草枯枝,从面前卷荡而过,七个男孩被杂着泥腥味的河风吹得头发散乱。“打道回府,今天就不上学算了。”有同学说。

廖文刚说:“那怎么行?又没有给老师请假。我和钟同、邱明宣马上要毕业了,耽误不得。”

这些孩子中,钟同水性最好,年龄也最大,他认真看了看河水,走上石桥,站到桥面上,往对面走,说:“水并不深”。他在桥上来回走了几步,只见水从他的脚面上喷刷而过。廖文刚大声说:“小心!小心!快过来!”钟同竟然一个人向河对岸走去。大家都吓得胆战心惊。直喊:“小心点!小心点!”钟同,走到对岸,又从水里走过河来。他说:“桥面的水很浅,只要胆子大,我们手牵着手,眼睛只看河对岸的山,不要看水,脚不要抬起来,从水里慢慢移过去,不会出问题的。”

廖文刚说:“我可害怕。”张明珍说:“我们干脆绕道走。”

钟同说:“没有别的路,这里的桥淹了,别处的桥也淹了,我来安排,不会有问题的。”钟同水性最好走第一,水性第二的邱明宣走最后。干鸭子张明珍第二,水性不怎么样的廖文刚第三,也能凫几把水的陈建明、张华炳、张述荣居第四、第五、第六。钟同说:“把手抓紧,脚踩稳了前面才移后面的脚。”

七个孩子都壮起胆子,由钟同领头,前面一个人伸出左手紧紧抓着后面一个人的右手,鱼贯上桥。脚下的水冲击着小腿,力虽不大,但声势吓人,激起的水珠打到了脸上,四周是轰轰的水声和呼呼的风声。文刚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他看了一眼河里,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马上闭上了眼睛。钟同可能感觉出来了,大声喊:“眼睛看着对面那根大麻柳树!不要看河水!”大家都凝神屏息,移到了桥中间。

大家都感觉到,水深了,冲力更大了,涛声更响了。断桥河,只有四五十米宽,过了桥中间,水又浅了些,对岸的老麻柳树越来越近了。钟同第一个踏上了河岸,他扭身回头看着大家上岸。上了岸,廖文刚还吓得脸色发青,他说:“吓死我了。大家,要是倒在水里,往下飘,怎么办?”陈建明说:“我也很担心,最担心的是桥板被冲走了、桥板松了,往下垮!”张明珍说:“我最愁的,是,下午回,回去,我可没胆量再这样过河。”

钟同说:“天已经晴了,水自然会退的。”

真如钟同所料,下午他们再到河边时,水已经退到了桥下一尺多了。不过桥面上全是泥,但大多已经干了。

回到家里文刚给妈妈讲了他们早晨过河的事。翼坤大吃一惊说:“简直是胡闹!人冲走了怎么办?给老师讲了没有?”“没有”,文刚说,“我们那时可没有想那么多。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怕。”翼坤说:“遇见这样的事,可以回来找大人,也可以不去上学。特殊情况,特别处理。不能死脑筋!淹死了,这一辈子就完了。你们这么小,值得吗!”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文刚把他妈妈的话告诉了钟同。钟同说:“这种事,有把握就干,没有把握,就一定不能干。钟开贵也训了我,他说'淹死了一个,你负得起责呀!’”廖文刚问:“你哥哥,好些了吗?”钟同说:“总是咳,没有好转。他每天在家里坚持看书,他说,病好了,还要读,还要考中学。”

第十九章校长寄语诲人不倦文刚赶考奋步直追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的下午,研经小学1957届毕业典礼在教室对门的操场里进行。没有扯横标,也没有特别安讲话的桌子椅子之类。虽是夏天,有大梅子树遮阴,两个班都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整齐地坐在树阴下。六甲班的班主任是李小谊。他是音乐教师,边拉二胡边教唱。《少先队队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对面山上的姑娘》、《小燕子》这些歌曲都是他教的。李老师,坐在这个班学生的后面。六乙班的班主任夏懋林,正轮着值周,由他整队。这两个毕业班的同学,年龄相差五、六岁,象陈松林、刘里先、但明清、夏翠仙、王淑贤、廖瑞清这些同学已经是年轻小伙子、大姑娘了,廖文刚、王绍全、廖输诚、黄芙蓉这些同学却还奶气未干,完全是蒙董顽童模样。年龄小的同学,都坐在头一排,一律的红领巾,穿得朴素,却掩不住一脸的淘气劲儿。越往后的同学越高大,更显得生气勃勃。

散了会,同学们都依依不舍,许多同学都和校长、老师、同学握手而别,他们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美丽的校园,然后才散向四面八方。廖文刚班有一位同学名叫徐联方,和廖文刚个子差不多,成绩也很好,他是仁寿人,散学后,他和廖文刚、钟开田、邱明宣一道,从后面出去,徐联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他紧紧握着廖文刚的手说:“我要在仁寿那边考,在仁寿那边读中学,不知道,我们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廖文刚也觉得伤感,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们大家都努力吧。”他们目送徐联方的背影远去,被青山遮住了,才感叹着往家里赶。这一别,到现在,他们也没有再见过面,而且音讯渺茫。

到了7月12日,二哥中伟陪着文刚到研经小学报名。报名的地点,在大门口。鄢老师,瘦瘦的,大约有50来岁,身穿短袖白衬衫,齐膝短裤,没有上过廖文刚班的课。坐一把木椅子,横放一张办公桌,等着学生来报名。廖文刚弟兄是下午去的,除了鄢老师,并没有别的人。廖文刚按规定交了7角钱的考试费用。鄢老师开了一张收据,还告诉他:“记住,7月16号在井研中学参加升学考试。”当时文刚只有12岁,并没有去过县城,当然也不知道有多远。只牢牢记住了7月16号考试。

到了7月15号,文刚起床时,四妹春晴还没有把早饭煮好。母亲正在打开酸菜坛子捞泡菜,一屋子都是酸味儿。这时,只听大路上传来高叫声:“廖文刚,走啦!”

廖文刚觉得奇怪,今天去哪里?他赶忙追出去,见钟同,横背草席,竖背书包,还站在指路碑土旁,看着廖文刚的竹林招手。指路碑,是一块方石头,这个地方,是四通八达的枢纽,路径复杂,前人就在这里立了这么个碑,指明东去高凤、东林,西去研经、胡家店,南去洞府山、井研,北去大河井、仁寿。

廖文刚奇怪地问道:“钟同,你去哪里?”钟同说:“去县城参加考试呀!”

“不是明天考试吗?”“明天8点半钟开考,你能赶上?这里到井研30多里路哩!我们李老师说了,必须今天上午9点赶到学校,全校集合,一同去!你们夏老师没有讲?”

廖文刚这才恍然大悟,一定是当时看小说去了,没有听到,就说:“你先走,我来追你们!”

钟同转身,大步走了,文刚赶紧回屋告诉妈妈。翼坤这才慌了手脚,连忙抓出六个鸡蛋,洗干净,丟进饭锅里。文刚赶忙收拾书包、笔墨,捆席子。

翼坤说:“真是菩萨供得高,幸好有个钟同,要不是他喊你,等明天赶到井研时,还不都散场了!幸喜有个钟同,你要好好感谢人家!”

廖文刚也慌了,答应着母亲,见鸡蛋在米锅里滚了几转,就用铲子铲起一个,在冷水里一浸,就边剥边吃,鸡蛋并没有煮好,还是“糖心蛋”,廖文刚吃得满嘴满脸都是蛋黄。他母亲用洗脸帕给他把嘴脸揩干净了,说:“你才12岁多点,本来应该大人送你去的,你伯伯,大哥到马边编油篓子去了,我又眼睛不好。二哥家务事都忙不过来,弟妹们更不用说。只有由你一个人去闯了。你没有到过县城,到了研经街口,回过身来,顺着电线杆子走,就能走到井研。”

文刚答应着,又查看了一下书包,看什么都齐全了,母亲已经把另几个鸡蛋用冷水浸过,装在书包里了,母亲又给了他一元钱。弟妹们都嚷着要跟着文刚到井研去。

廖文刚背起行李说:“考起了中学,我领你们去耍。”

廖文刚走出家门,边大踏步追赶钟同,边从书包里摸鸡蛋吃。

廖文刚小跑步追到了研经,余下的路,文刚只是在两岁多的时候,到新津外婆家去,由母亲背起走过,并没有多少印象,他按照他妈妈说的,站在街口,回身看,确有长长的电线,伸向远方。高高的电线杆子,远看是整齐的一排,直没入苞谷林里。脚下是宽阔的泥路,他想,这一定是去井研县城的路,于是扭头便沿着电线的方向追。廖文刚虽然只有12岁,但从小劳动惯了,经常和伙伴们你追我赶、满山遍野的跑,练就了一双铁脚板,他这时跑跑走走,也并不觉得太累。

电线杆虽然并不全都是立在路边的,好在正路都比较宽阔,岔路都很窄小,而正路都是往上走的,电线杆子,高高地耸立在前头,正好做了路标。

廖文刚就沿着大路追赶。那时正是炎炎夏日,万里无云,天空湛蓝,阳光鲜亮,风都带着热气。路的两边,都是苞谷地;地里的包谷已经黄了,但大都还没有收,文刚随着大路完全没入了包谷林中。路上没有行人,只差不多又看见一个背着背篼的妇女在背阴处割草,间或又遇上一条见了人就慌忙钻进苞谷林里去的狗。

太阳几乎是直射脊背了,好在路旁差不多又有一棵高大的柏树、棬籽树、桐籽树、苦桃树和竹林之类,能给文刚遮遮阳光。廖文刚忽然想起,这时候,还有不知多少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同学,正在包谷林里钻着,在田埂上走着,直向井研考场奔去。

又追了五六里,到了旮旯店,才追上了大队伍。

这里是一个大弯子,有大片竹林、桑树。他先见到了落在后面的几个年龄小的女生。

黄芙蓉说:“廖文刚,我在队伍里到处找你,我还给夏老师说了'廖文刚没有来。’夏老师说,'他怎么会不来?他妈妈自信得很,只说'我的廖文刚一定考起。’他不会不来。”

廖文刚说:“我以为明天考,就明天去。我得追上夏老师,免得他担心。”

班主任夏懋林老师差不多又回头看,看见廖文刚了,大声说:“廖文刚,怎么才来?”

廖文刚追上夏老师气喘吁吁地说:“我晓得是明天考试,没有想起要今天去。”夏老师说:“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会忘记了?”

领队的周泽文校长回头看着廖文刚说:“这可能就是一辈子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分界线啊!”

文刚说:“交报名费的时候,鄢老师只说了考试的日期,没有说提前去。”周校长和夏老师听了都忍不住笑了。

周校长问:“夏老师没有在班上讲?”

夏老师说:“我在班上讲了三遍,你在做什么?”

夏老师说:“要记住这个教训!老师布置什么,要注意听。”文刚大声说:“记住了,感谢周校长、夏老师,感谢钟同!要不是钟同喊我,我今天真的不会来。”

廖德煜说:“你要是明天才来,就只有当农民的命了!”

黄芙蓉说:“那就明年考嘛。”廖文刚说:“枉自说,一回到家里,连星期几都不清楚,就不要说再考了。”

这个地方属农新场,到井研县城,刚走了一半。廖文刚因为心慌又跑得快,这时已经汗水湿透衣衫。他看了看长长的队伍,两个班的同学,都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两三个人一排,匆匆地走着。班长陈松林和龚淑华、陈学文、董伯才、钟同、刘里先几个大同学走在最前头,差不多又回过头招呼落在后面的同学:“加油!加油!”王淑贤、王淑珍、夏翠仙、熊淑容等几个年龄较大的女生,嘻嘻哈哈地在中间走。廖文刚已经没有劲了,渐渐落在了后头,和黄芙蓉、廖输诚、王绍全、廖德煜几个年龄小些的同学,一路摆着龙门阵走。

黄芙蓉姓黄,脸色也黄,边走边咳。廖文刚说:“走累了吧?你背的草席打得好精致!多少钱一张?”

黄芙蓉说:“这是我妈妈打来让我读初中用的。”

廖德煜问:“你肯定能考上?”

黄芙蓉说:“当然。”

廖文刚说:“我们都能考上,哪一次考试,我们这几个小巴山儿落在别人后面过?”

黄芙蓉说:“我妈说的,读了初中还要读高中,读了高中,还要读大学,以后出来当医生。”

这几个同学,都是十二岁,长得一般高。大家看黄芙蓉,那样的稚气,又说得那么认真,那么自信,都哈哈大笑起来。

中午才到县城,老师同学都是满脸汗水。报到、找住处、集体吃饭,廖文刚等等,都只有跟在老师后面跑。

这个县城,古老而破旧,但在文刚们的眼里,已俨然大都会了。从来没有见过的自行车“叮当叮当”地一闪而过。街道已不是研经街那样只铺着些青石板,而是三合土的,四五个人并排着走还挨不着街边。两边都有两层楼的房子,有的木楼还挂着金字招牌,光辉灿烂的字,有小面盆那么大。

有名的井研中学,据说是经学大师廖季平创办的,临街两扇大门叫人觉得进门不易;进门两排梧桐,更是象征着来者不凡。因为梧桐高洁,栖之者,非鸾即凤。

进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四合院。中间一个大操场可容万人。四面都是平坦的走道,走道两边是成荫的绿树。里面三幢宫殿式的建筑,都是古庙。教室都是整齐的平房。

晚饭后全县所有的考生都在大操场里集合,估计有3000多人。因为大家都是步行来的,走累了,又没有凳子,并没有人组织聚合、站队之类,于是大家就散乱地坐在操场的草坪上。正值夕阳西下后,天上浮云轻盈,地上绿树婆娑,孩子们的心情很好,都由自己的眼睛随意停留。从来没有见过的平衡木、高低杠、肋木、吊环、巨大的铸铁钟,平坦的林荫道、神殿式的建筑,都吸引着文刚们的眼球。

在上面讲话的是什么人,可一点也看不清。因为还没有麦克风之类,他讲的什么,大家也都没有听明白。

周泽文校长和夏懋林老师、李小宜老师也没有听清讲的什么,只是给同学们说:“考试纪律是最严格的,一定要遵守好,一点也不能违犯,不要看别人的,不要带有字的纸进去。监考老师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办。”

同学们听了,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的。当晚的住宿,都是睡地铺,小孩儿们走累了,也顾不得天气热,蚊子凶,倒在席子上就呼呼睡到天亮。

这一天的考试,文刚觉得很轻松,语文的作文题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他就写了昨天的见闻,他的算术可经常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做起来很容易。考完之后,他和钟同、陈学文、王绍全、董伯才、刘里先等同学对了一下答案,大都一致。下午,学生解散,自己回家。

陈学文问廖文刚:“你回去,怎么走?”

廖文刚说:“还是走研经吧。我只认识这条路。”

殷正清说:“我们从小路回去,我带路。比走研经要近十来里。”

文刚和钟同都没有走过那条路,都说:“好。”

陈学文说:“考得起,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要是考不起,见面就难了。”

廖文刚说:“估计我们都能考起!”

陈学文说:“我的家在全福,只能走那边了。”大家握手而别。

走小路的有沈光武、沈光文这一对双胞胎兄弟,还有王绍全,他的家在庙子井;龚淑华,住在大河井。他们一行7人,从县城东门口大礼堂左边的石板路出去,这是一条古道,宽宽的石板路,延伸近二十里。先是一湾梯田,路都是往上走,路旁多有人家,前面是一个腰店子,有老人在这里摆一根长凳,上面横靠着一排甘蔗,等过路人买;还有一位大娘,方凳上放一个圆圆的小簸箕,里面放些炒花生、糖果、针线。一根巨大的黄葛树,根如虎踞,干如龙盘,枝似巨蟒,叶子密密层层,遮住了日光。这里地势高,凉风拂面。过路的人都要在这里歇一会儿,或坐或站。

接下去的就是长长的石板路,如天梯一般,直拖到河边,就是灰山桥,然后过石龙桥,走凉水井,殷家河,庙子井,到洞府山,就到廖文刚家的对面了。这条路,后来廖文刚来回走了六年。

开始人很多,最后只剩了钟同、殷正清和一个后面跟上来的女生,个子比廖文刚高,大家都不认识,也都没有招呼,后来才认识,她是打鼓滩的曾翠香,初中时,在六零初四班。高中时,和廖文刚同在六三高二班。

殷正清比文刚大五岁,同是断桥河的,但住在断桥河对岸,离研经小学不远,所以他在那里读的初小。殷正清,方正的脸,个子和钟同不相上下,显得很成熟,也健谈,待人很诚恳。文刚早就认识他了,他曾经在村办公室饭桌搭的台子上演过小话剧《蚂蚁搬家》,说的是两个少先队员在山上玩,发现蚂蚁搬的东西里有饭粒,于是抓住了一个逃亡地主。文刚和殷正清两人,一见如故,三个小伙伴,边走边摆。

廖文刚说:“我喜欢读书,二哥读书时,我就跟着去了。”

钟同说:“我开始最不喜欢读书。”

殷正清问:“那是为什么?”

钟同说:“开始,我跟我二哥去读私学,觉得不好耍,后来叫我读小学,我整死不去读。”

文刚问:“那你为什么又来读了?”

钟同说:“那还得感谢我的二哥钟开贵,我大哥回来,买了一个很漂亮的盒子,给了最喜欢读书的二哥,我很想要。二哥经常给妈说,要我也去读书,我不肯去,二哥还哭了。我就说:'把盒子送我,我就去读书。’二哥问:'真的?’我说:'真的。’二哥说:'那你要跟着我到学校去,报了名,我才把盒子给你。’第二天,我就跟着二哥来断桥小学报名。走到白杨嘴的庙子旁,我又不走了,怕二哥到了学校不给我,说:'把盒子给了我,我才走。’二哥就把盒子给了我,我就跟着二哥到学校报名读书了。”

廖文刚问:“什么样的盒子?”钟同说:“椭圆的,很精致。像是装烟的。”

那位女生,到了洞府山,顺着向东林的大路去了。廖文刚等三人,下了洞府山也分路了。钟同往右边走,殷正清往左边走,廖文刚的家和洞府山是平行的,正正的下到坡底,上到最高峰,就到家了。三个人都挥手说:“再见!”

第二十章等通知弟兄情谊重,离茅舍母亲嘱咐殷

升学考试之后,等待录取通知的日子是最为难熬的。文刚虽然胸有成竹,但录取通知书还没有到手,什么变数都有,难免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这天文刚和弟妹们出去捡柴回来,各背着提着烧干柴干草,走到同房子的叔伯哥哥廖发祥房子外的小水池边,就听见母亲白翼坤在高声骂人。村主席邱正益正从院子里匆匆出来,满脸的尴尬,中伟招呼他,也不答理,昂着头,一阵风似的卷过去了。文刚进到院子,见他的妈妈正站在地坝里,一脸的风云。文刚问:“妈妈,怎么了?”文刚姊妹把柴草倒在后门的阶沿上出来,只听白翼坤愤愤地说:“邱正益给廖发祥说'我问了张子平,廖文刚成绩怎么样,张主任说,不见得。’读了书,还不是要回乡搞生产;地主陈有奎不是满腹诗书吗,现在怎样?’我听不得这些陋馊话,就说他是见识短浅。邱正益竟说'我见识短浅当主席,廖幺娘读了那么多书不也还是'一瓢浇三窝’吗?’我说:'没有知书识理的毛主席、朱总司令,你这种人,能当主席?你不是见识短浅,会把我弄去斗争?’”

大嫂邱云霞从屋里出来,笑着说:“大哥只是在摆闲龙门阵,幺娘就认了真。”

白翼坤说:“村主席能胡摆这样的闲龙门阵?这些话,没有脑筋的人听了,就可以断送人家儿女的一生!”

文刚说:“妈妈说得对。鼓励读书,聪明;阻挠读书,愚蠢!大家都不读书,汽车谁去开?飞机谁去造?国家怎么强大?我们的周校长在毕业典礼上就对我们说,'国家需要高级人才,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国家要强大,要靠高水平科学家的发明创造!’”翼坤说:“你们听听,当村主席,连小学生的见识都不如!我的老三,就是有出息。谁敢阻挠老三读书,老子就骂得他四脚朝天!”白翼坤,这时46岁,精神得很,说话像敲锣一样响亮。

白翼坤这一家,除了文辉已经结婚,有床单独睡以外,家里还有两张床。一张床,是紫云睡的。其余五姊妹,老二中伟、老三文刚,老四春晴,老五国忠,老六祥宁都和母亲挤在一床睡。这五个孩子,那时中伟将满14岁,文刚12岁,春晴10岁,国忠4岁,祥宁两岁。他们要挤着一起睡,一是大家年龄相差不远,姊妹情谊重,好玩;二是每晚上都要听妈妈讲故事。白翼坤的故事很多,有的故事,孩子们已经听了三四遍了,还缠着要妈妈讲。比如《说唐》、《薛刚反唐》,孩子们都是百听不厌。只要白翼坤讲故事,连两岁的祥宁、4岁的国忠,也会静静地躺在床上听。

白翼坤这家人,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喜欢唱歌,而且大家的声音都很好,调子唱得准,节奏感也强。可以说,除了廖紫云,人人都唱得字正腔圆。白翼坤给孩子们说:“这可是祖传。我们白家世代是船工,川江号子,唱得惊山映水,老了,就去打围鼓。我祖祖就是敲边鼓的。你们舅舅也是音乐老师。”孩子们从小就向母亲学会了《苏武牧羊》、岳飞的《满江红》、《日本鬼子的大炮亡毁了我的家》、《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黄河大合唱里的《河边对口唱》等等。还学会了川剧,会唱《四郎探母》中的一些唱段。老大文辉,学会了吹笛子,吹洞箫,让弟妹们学会了唱曹雪芹的《红豆词》、美国歌曲《念故乡》。廖文刚读书以后,又学会了很多歌曲。这一家,老的教少的,大的教小的,许多歌,全家都会唱。因此,孩子们睡在床上的另一个节目,就是唱歌。一年四季,这个草房里、院子里,都会飘出嘹亮的歌声。正因为这个原因,过年过节,这个院子里,一定会坐满人,来听廖家唱歌,听廖幺娘(村民都这样叫白翼坤)摆龙门阵。

孩子们到了竹林里,看白毛冲里,到处流萤明灭,不时又有飞到这边竹林里来的。廖中伟手执一把竹扒,看见飞得低的,就轻轻地挡下。廖文刚接过母亲递来的玻璃瓶,一个一个地装进瓶子里。一会儿就逮着6只。五姊妹像得了宝贝似的,簇拥着回到院子里。廖文刚马上进屋拿出一本书来,把瓶子对着字,埋着头仔细看,一片模糊。廖文刚说:“这怕不行,哪里能看清字?”白翼坤说:“可能萤火虫要多才行。”五姊妹一听,又跑到竹林边上去捉,一会儿又捉了五只。廖文刚又把瓶子对着字,这回稍好一点了。他说:“这样看书可费劲了。”白翼坤说:“故事嘛,就是要你学习人家刻苦读书的精神,哪里一定要逮亮火虫来照明呢?”

廖文刚问:“亮晶火虫吃什么?”白翼坤说:“听你外公说,萤火虫是生自腐草,给它找些腐烂的草试试。”廖文刚说:“不加盖子,怕飞了;加上盖子,怕闷死了,怎么办?”白翼坤想了想说:“开个窗子,老三去把锥子针拿来。”廖文刚去屋里,伸手进鞋篼里摸了一阵,出屋来把锥针交给了他母亲,白翼坤接在手里说:“给我瓶子。”几姊妹又把瓶子交给妈妈。又围着白翼坤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趁着月光,在瓶盖上钻了五个小洞。廖文刚抢过瓶子说:“谢谢妈妈!”白翼坤高兴地说:“读了点书,就是不同!”廖文刚和廖中伟又去草丛根下,用手抓了些腐草放进瓶里去。夜深了,五姊妹拿到床上去,看了又看,才睡觉。

天刚蒙蒙亮,白翼坤就叫醒中伟和文刚、春晴:“快去把大山顶上的豇豆摘回来!”

三姊妹立即起床,洗了冷水脸,二哥中伟背起背篓,三人一同上了山。这时的山上,草上都是露珠,头上有淡淡的雾气。苞谷已经收了,苞谷秆,除了四周边上爬有豇豆藤的以外,都已经砍了,剩下满眼都是的红苕藤,铺天盖地的一片绿。苞谷秆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豇豆,还开着许多淡绿色的小花,一股股清香味不时飘来。中伟说:“只摘粗的,细的后天早晨来摘。”三姊妹都动手摘起来。他们从地的这一头,直摘到大山顶的边上。已经满满一背了。这时,周寺沟里,稻谷一片金黄,一股凉风从断桥河方向吹来,带着稻谷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中伟见山畔的酸枣熟了,黄澄澄的,透着清香,可是,没有带搭钩之类,只有干瞪眼,嘴里都冒出了清口水。廖文刚忽然闻到一股菌子香,说:“附近有豆鸡菇。”廖中伟说:“我背着豇豆先回家,你们仔细找,我回去拿搭钩来,这么好的酸枣不吃,那可不行!”

廖文刚就和春晴,按香寻菌,他们把黄荆笼拨开、伸进头去,仔细搜寻,找了一笼又一笼,终于在靠近崖边的黄荆丛中看见了,三株,很粗壮,有半尺高,很像三把小伞。春晴说:“我来,要仔细,轻轻地采。”她小心翼翼地一一采出,三株都完好无损。这时,中伟拿着搭钩,飞跑而来,看见春晴拿着三朵菌子,高兴地说:“运气好。”中伟走到崖边上,用搭钩折下一段丫枝,上面有几十个酸枣,三姊妹边走边吃。最多吃三个,就酸得再也不敢吃了。拿回家之后,全院子的人,都酸得愁眉苦脸又喜笑颜开。他们把菌子交给母亲,早饭就美美地吃了一顿豆鸡菇汤。

廖文刚虽然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但录取通知书久久没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路过苕地边时,经常搞一个预测,从眼前这里数起,到这块地数完,是双数,就能考起,是单数,就考不起。结果,都是双数。这天往回走时,文刚心里默想,这回变化一下,数到地头,如果是单数就能考起。他数到地头,竟然是99,他高兴地说:“一定能考上!”

二哥说:“那还用说!”

漫长的暑假里,除了找柴、抬水之外,廖文刚就和二哥中伟、四妹春晴雨一起扯庄稼地里的草和理红苕藤——红苕的藤子,老停在一个地方,就会长出须根,生出些小红苕,整窝的红苕就长不大,会严重影响产量,因此,每季红苕都要理藤三次以上。这种“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把每一窝红苕的所有藤子,用手轻轻提起,扯断所有的须根,理顺,整齐地放到到红苕埂上,让断了的须根都露在外头晒——地里的事做完了,就领着春晴、国忠、翔宁到处玩耍。

一天,正是雨后天晴,阳光明媚,空气特别清新,他们五姊妹走到竹林外的大路边,就嗅到了“的瓜”的清香。这里说的“的瓜”,是一种野生植物,断桥的每一块地边的坡上,都长满了这种植物,赤黑色的根,紧紧爬在坡上。细的,比竹筷还粗;粗的,比拇指稍细;叶子碧绿,有拇指那么大,像涂了一层油,比较硬朗。根上紧挨泥巴,长着许多比樱桃大的果子,红色的皮,乳白色的瓤,比枇杷还香甜,和草莓味近似。翔宁只有两岁,还不会刨,其他四位,都爬到坡上,低头刨起来。一会儿就装满了妈妈缝在衣服上的小口袋。

翔宁刚满两岁,还不会说话,只顾伸手哇哇地叫着,廖文刚找两个大的,在衣服上擦擦泥,就递给他吃。廖中伟把大家采的“的瓜”搜集拢,装在扯来的几片青菜叶上,到浸水崖边去洗。只要下过透雨,这里的崖畔一人高处,就会有两股浸水,从白善泥中涌出,清花渌亮,文刚弟兄要负责全家人的吃水,他们就在这里,剖竹剔节为水槽接水,整个雨季,几乎都用不着到水井里去抬水了。中伟就着水槽,把“的瓜”一个一个冲洗得干干净净,放到菜叶上,又包了十来颗,说:“国忠,给妈妈送去。”

文刚说:“你给妈妈说,请你老人家尝尝。”

国忠捧在手里,直往家里跑。见了母亲说:“二哥包的,三哥说'你给妈说,请人家你老人尝尝。’”。

翼坤高兴得合不拢嘴,说:“有孝心,有孝心!是'请你老人家尝尝’。”

国忠又回到浸水崖边,说:“妈妈说,有孝心,有孝心。”

文刚说:“伯伯、妈妈,养我们好不容易,头发都白了,我们长大了,好的都要给妈妈吃,给伯伯吃。”

文刚姊妹吃过“的瓜”,太阳快要当顶了,晒得背上火辣辣的。国忠和翔宁都脱得一丝不挂。他们见崖下的浸水,在路边聚成一团,清亮得能见到水底雪白的泥。这水只有不到二尺深。这时,五姊妹都信步走到了水里,感受水中的凉爽。

玩了一会儿,只两岁的翔宁,一交滑倒,没入了水中,中伟、文刚慌忙抓住臂膀提出了水面。翔宁呛得不断地咳、大声地哭。文刚把他抱在怀里,说:“不哭,不哭。马上就好了。”

中伟说:“可不能给妈说!要挨骂的。”几姊妹都统一了口径。又去刨了几颗“的瓜”,把翔宁哄得不哭了,又在水里把祥宁洗得干干净净,才抱着回家。

母亲白翼坤正在宽大的阶沿上切猪草,翔宁竟然跑过去,就哇哇地说着,给母亲比划,还一下跪在地下,做起大张着嘴喝水的样子,并做起咳嗽的样子。

白翼坤一看,说:“是不是翔宁跌进水里了?”中伟慌忙说:“没有,没有!”“没有?小孩儿可不会撒谎,你们以为祥宁不会说话,就来骗我?”

文刚说:“翔宁真聪明,比得还真像,他自己滑进水里,我和二哥马上就把他抓起来了。”

白翼坤说:“带小孩儿,就不要到水边去,到了田边河边池子边,就要把他紧紧抓住!他自己滑进水里,也是领的人的责任!”

文刚说:“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白翼坤说:“老二就是不老实,在老娘面前撒谎!”

过后,中伟埋怨文刚说:“你这个叛徒,我们统一了口径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文刚说:“祥宁都已经比划清楚了,可不能埋没了翔宁的聪明。再说,老老实实说最好。妈妈要骂,就等她骂,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天,是研经的逢场天,廖文刚和中伟一起,到了邮局,拿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他看橱窗里还摆着陈学文、龚淑华、钟同、沈光武、董伯才、王绍全、殷正清、刘里先的录取通知书,就心花怒放地往家里跑。一进院子就高喊:“妈!我考上井研中学了!”

白翼坤、邱云霞、万大嫂一家,妹妹、弟弟一听见,都涌出来争着看录取通知书。

白翼坤把录取通知书捧在手里说:“我的老三,哪里都能考起!”

亲人们大都不识字,也都凑过头来细看,几行小字,一颗大红橢圆章。端详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满足地赞叹着离开了。

高兴之余,白翼坤就马上着手给廖文刚筹措入学用品。被子蚊帐席子面盆,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忙了三天,总算把一个孩子独立生活需要的都准备好了。

廖文刚还领着国忠祥宁到了王玉容的院子里。这一家人,和廖文刚家大人的关系好,小孩子的关系也好。老爷爷名叫王青山,已经满头白发,老奶奶也是一头银霜。王大叔名叫王少午,和王大娘都是五十上下的人。这一家四个大人,却只有王玉容一个孩子。一家人当然爱如珍宝。这时的王玉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个子健壮高大,满头浓发,扎成两根粗大的辫子,对人总是满脸笑容。她比廖文刚高出一头,她和廖文刚走在一起,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竟然是同班同学。

这一家见了文刚三兄弟,王大叔忙抬出小凳子,王大娘忙抓出花生。廖文刚接过来,连声说:“多谢大娘!”就把花生分给国忠、祥宁吃。祥宁不会剥花生,王玉容就剥给他吃,还说:“好乖,我有这么一个弟弟也好嘛!”王大娘叹口气说:“我哪里比得上廖幺娘的命好啊,看你们六姊妹,一个赛一个。”

王玉容也叹口气说:“你这么小,成绩又这么好,以后远走高飞,哪里还认得我们这些背太阳包过山的人啊!”

廖文刚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我回家来就一定来看你们,以后真有了出息了,一定请你们一家去成都北京上海玩!”

王爷爷笑得合不拢嘴说:“那我得请阎王老爷高抬贵手,让我活到文刚儿有出息的那一天!”

王少午说话,总爱乱加一个“把”字,他说:“把,我一定能盼到这一天!”

廖文刚离开的时候,对大家说:“爷爷、奶奶、叔叔、大娘和姐姐,都保重!以后我们一定都会一天比一天好!”王家一家五口人,都走出门来,一直把廖文刚送到大路上。才挥手而别。廖文刚感受到这浓浓的乡情,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辜负乡亲们的厚望。

回到家里,廖文刚见自己的母亲正和廖发祥、万大嫂一家在看廖仕兵寄回的照片。看见廖文刚回来了,万大嫂说:“三老辈,快给我们读一下长安儿写回来的信。”廖文刚说:“好。”他先看廖仕兵的照片,是坐着照的,厚厚的棉帽棉衣棉裤,方正的脸,显得很有精神。廖文刚知道,廖仕兵是去年八月份参军的,现在在西藏当兵。廖文刚接过信,给他们念了一遍,只是问他父母亲身体如何,生活怎样,一点也没有说西藏的情况、军营的生活,说自己只说了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挂念。”廖发祥听了后说:“在军队,有吃有穿,挂念什么。”万大嫂却说:“天遥路远的,挂念也没有用。”

白翼坤说:“人隔得远,信也就只有这样写。就比如登在报上的,都是好消息。说哪天病了,哪里痛了,有什么用?让家里人心焦。”

廖文刚问:“我要是给家里写信,也只说好的吗?”

白翼坤想了想,说:“男子汉,要提得起,放得下,一切事情,自己处理。自己实在处理不好,就找老师。离开了家,独立生活,父母亲起不了什么作用,遇到事情,三思而后行,处事要占住理,说话不能伤人,和气生才,给人方便,自己方便。”

廖发祥说:“你敬人一尺,人家敬你一丈,忍得气,让得人,吃得亏,人家就喜欢和你打堆。”

万大嫂说:“三老辈,还要你教!脑壳又聪明,样子又乖,做事不慌不忙,讲理讲法的,人见人爱。”

白翼坤说:“老三是不错,还要注意修养。话怎么说,事怎么做,关键是要心好,孔夫子说'己所不欲,毋施于人’,就是说,要将心比心,自己不乐意的,就不要加在别人身上。”

廖文刚说:“谢谢发祥哥、万大嫂和妈妈,我一定记住这些。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好娃娃。”

闲处光阴易过,眼看到了1957年8月29日,廖文刚要离开家到井研中学报名读书了,白翼坤鸡叫就起了床,做好了饭菜,才喊孩子们。等他们洗完脸、吃过饭,就指挥文刚穿上洗干净了的衣服,收拾行李。春晴、国忠也过来帮忙,刚两岁的翔宁也跑来跑去,想帮三哥做点事情。

一切准备就绪后,翼坤说:“你才12岁,本来应该大人送你去报名的,家里只有七大八小的,我抽不开身。只有你自己去了。读书,要努力,一家人可都盯着你的;离开了家,一切要靠自己动手,不要懒;力量用了又会来的,不要怕出力;自己的事,大家的事,都要努力做好。要遇见许多的人,要容得人;要遇见许多的事,要处理好。胆要大,心要细,心要好,对人要厚道,要逢恶不怕,逢软不欺,样样都要占住理。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自己越是得行,越要谦虚,越要努力;山有顶,树有颠,学问没有边。’”

廖文刚说:“我一定按妈妈说的做。”

白翼坤又从怀里摸出纸包着的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等说:“这些证件,要揣好;到了学校,先去交费,交这些证件。还剩一元钱,不要乱花;生了病找医生才能用。”

文刚接过,放进上衣口供里,扣好扣子,点着头说:“妈妈,我晓得。星期天我就回来帮着妈妈做事。”

春晴说:“三哥回来,我就和你抬水。”国忠说:“回来给我逮小鱼鱼。”翔宁说:“三哥抱,三哥抱!”文刚都点头答应着,把祥宁抱起来,亲了亲。

“廖文刚,走了!”大路上传来了钟同的高喊声。

廖文刚答应着“来了”,放下祥宁,背上行李,挎着书包,上路了。母亲、中伟二哥、四妹春晴、五弟国忠和么弟祥宁簇拥着文刚走到家门口竹林外。只见钟同正背着行李,在指路碑处站着等。

文刚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不要送了!”

白翼坤说:“离开了家,一切都得靠自己;上了路,每一步都是在奔自己的前程,千万不要大意!我和弟妹们都盼着你有出息。我们白家是书香门第,你舅父、四姨都是教师。你看看,我们的房子好破,弟妹们穿的什么。”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到了大路边上。廖文刚心里发酸,说:“我晓得。妈妈,小弟小妹,都不要送了!”廖文刚走到大柏树下,回过头来,看着抱鸡婆般的茅屋、如烟如雾的竹林,看着站在竹林下的母亲、二哥和弟妹们,挥着手,高喊了一声“再见了!”就大步向前追去。

虽然满脑子还涌动着竹林茅舍和亲人们的音容笑貌,但廖文刚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踏入了新的历程。

以上是《逆旅过客记》的第一部《竹林茅舍》下面请看《逆旅过客记》第二部《井中浪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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