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研究论坛

说明:这是一部可以当成真实故事来读的越战小说,内容超过40万字,冗长的开头部分近6万字一直都没有涉及具体的战事,而是没完没了地交代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上上下下的复杂关系,近乎白描的战地生活和逐一展开的官兵众生相为后面的残酷鏖战作了很好的铺垫(当过兵的人会有很深的感触,并从中找到许多共鸣)。预备在这里贴出3章6万余字,如果各位觉得没意思,请随时告诉我,我马上停止。开头的指挥系统和主要人物表及两幅地图,因不方便就没有贴出来。最后仍请大家多多指正,谢谢!

[center马特峰——越战中的一个故事(MATTERHORN——ANovelofTheVietnamWar)

卡尔·马兰蒂斯著(ByKarlMarlantes)[/center]

[center]第一章[/center]

梅勒斯头顶着灰暗的季雨云,站在丛林边缘和相对安全的铁丝网圈之间被清理干净的狭长地带里。当他们成一列纵队从丛林里走出时,他试图集中精力统计一下另外13名出巡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但却疲惫得提不起精神。他也试过掩住那股臭味,可没有成功,那味道来自于铁丝网另一边较高地面上的那个半满的露天厕坑里溅出的粪水。雨水从他的钢盔边缘滴下来,滑过他的双眼,再滴滴答答地落到裹在他那件笨重的新防弹背心外面的光滑的橄榄色衣服上。穿在迷彩服下面、三星期前母亲刚刚为他染过的暗绿色T恤衫和拳击短裤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感觉既重又湿。他知道会有水蛭附在他的腿上、手臂上、背上、湿衣服下面的胸膛上,尽管他现在感觉不到它们。这就是水蛭的伎俩,他思忖道。在开始吸吮你的血之前它们又小又细,你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除非它们从树上落到你的身上,而你永远也觉察不到它们钻进你的皮肤。它们的唾液中有一种天然的麻醉剂。等它们吸饱了血之后,一个个挺着个象是怀孕的肚子醒目地露在皮肤外面时,你才会发现它们。

当最后一名陆战队员进入迂曲的之字形弯道和带刺铁丝网粗糙的入口时,梅勒斯朝向他报告的三个人中的班长费希尔点了点头。“11个人再加上我们3个,”他说。费希尔也向他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表示同意,然后走进了铁丝网。梅勒斯跟着他,他的无线电通信兵汉密尔顿紧随在后。

巡逻队从铁丝网外走了进来,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们慢慢爬上这个新的马特峰火力支援基地的斜坡,疲惫地佝偻着身子,在被炸得粉碎的树桩和无法提供掩护的死树中间穿行着。青翠的草丛已经被卡巴刀砍光,以便为守军的防御火力开辟出清晰的射界,而过去曾经有溪流贯穿其中的布满丛林的地面,现在已变成了沾脚的粘土。

在梅勒斯拖着沉重的步子,与身旁的费希尔和背着电台机械地跟在他身后的汉密尔顿慢慢向山坡上爬去时,靴子从淤泥地里拔出来时发出的怪响使他感到有点窘迫,他担心这声音会让人们注意到它们仍然又黑又亮这一事实。为了掩盖这一声响,他马上向费希尔抱怨起了他班里的那个机枪手希皮:因为巡逻中尖兵曾认为他听到了什么动静,于是费希尔要机枪赶到小分队的最前头去,可希皮却制造了太多的噪音。梅勒斯才跟大家讲过最近与敌人的一场遭遇战,不明白为何底下的人又会搞出嘈杂声来,那种可怕的震动声就像有个强大的电势找不到泄放的地方。他半感欣慰的是幸而有惊无险,可又对那噪音可能会令他们失去一次行动的机会而恼怒,这反过来又使费希尔感到很厌烦。

梅勒斯和汉密尔顿在二班阵地的入口告别了费希尔,慢慢地向一面斜坡爬去,那道坡实在太陡,梅勒斯脚下一滑,两膝跪倒在泥泞中,才止住了身体的下滑。背负着沉重电台的汉密尔顿,几乎把腰躬到地上,才保持了天线冲着前面的斜坡。弥漫在周围的尘雾使他们的目标朦胧不清:那是一个下陷的临时掩蔽所,是他们把哗哗作响的橡胶帆布雨披拼在一起,再搭在固定在两颗枯萎的灌木丛之间的废弃的通信电线上建成的,离地面只有四英尺高。这个棚屋和立在它旁边、相距只有几英尺远的另外两个棚屋一起,就构成了不无讽刺的所谓的排指挥所。

梅勒斯想要爬进他的棚屋里,让世界消失,但他知道这种想法是很愚蠢的,任何休息都将是短暂的。这将是黑暗中的几个小时,该排必须不时地发射照明弹,以免有北越军队的士兵摸上来。在此之后,全排还得在他们的战壕前面布放用电线引爆的克莱莫地雷;这种地雷爆炸时会以扇形杀伤面在一个拱状的空间里释放出700个钢球。此外,对带刺铁丝网的未完成部分还必须装置饵雷。如果梅勒斯要加热他的C口粮,他必须趁还是白天的这会儿做,否则火焰会成为一个理想的瞄准点。然后,他还要检查排里的40名海军陆战队士兵的浸泡足情况,确保每个人都按每日剂量服用了预防丛林湿热气侯引起的皮肤病的氨苯砜,以及按每周剂量服用了防治疟疾的氯喹。

他解开身上的钢丝弹簧卡带,这种卡带能把裤腿紧紧地扎在靴子里,以防水蛭钻进来。可还是有3只水蛭设法钻进了他的左腿。有两只附着在腿上,第三只则已经吸得饱饱的掉了下去,只留下了一条变干的血印子。梅勒斯在袜子里发现了它,于是把它抖到地上,再用另一只脚踏上去,看着自己的血从它的身体里爆裂出来。他拿出驱虫剂,捏压出一股药水喷到另外两只仍附在他皮肤上的水蛭身上。它们痛苦地扭曲着掉了下去,在皮肤上留下了涓涓的血滴。

巴斯递给他一个盛了咖啡的装什锦水果的空的C口粮罐头盒,然后又为汉密尔顿倒了一罐,后者已经把他的电台“砰”地扔在了他和梅勒斯的棚屋前面,并坐在了机器上。汉密尔顿接过咖啡,举起罐头盒向巴斯敬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握着罐头盒温暖手指。

“谢谢,巴斯中士,”梅勒斯小心地提到巴斯的军衔,他知道巴斯的善意是至关重要的。他在一根潮湿枯朽的木头上坐了下来。巴斯向梅勒斯描述了他们出去巡逻时发生的事情。连里的空中前进引导员,再一次未能引导一架补给直升机穿过云层落下来,所以今天已经是第四天没有获得补给。头天A连和一支规模不详的北越军队在下面山谷里发生的交火详情现在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有4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在战斗中阵亡的传闻已经得到了证实。

梅勒斯嘴唇绷得紧紧的,紧咬牙关压住心里的恐惧。他忍不住向脚底下一直延伸到北越那边的云雾缭绕的山脊望下去,这里离那儿只有4公里远。下面有阵亡的那4名士兵,4个死去的伙伴。就在那阴暗的灰绿色下的某个地方,A连刚刚陷入了困境。B连的机会来了。

这意味着他的机会来了,当他从高中直接加入海军陆战队后,事情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他参加了一个专门的候补军官培养计划,这使他在参加夏季训练时还能去大学里听课,并得到急需的津贴,他已经预想过把这告诉他喜欢的人,也许将来有一天是告诉选民们,他曾经当过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参加这场战争中的战斗的情景,而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人认为值得为这场战争而战。当他大学一年级期间他所在的连队在岘港着陆时,他不得不拿出一张地图以看看那是什么地方。他曾想进入海军陆战队航空兵,做一名空中交通管制员,但每一道坎上都出现了转折点,他在大学里的评分等级,在基础学校的成绩,以及步兵军官们给他下的毫不留情的评语,这一切把他倒腾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成了率领着一个真正的海军陆战队步兵排的一名实实在在的海军陆战队军官,真是无知得令人恐惧。他突然想到,就因为他老是怀着能够从战争中平安返家的念头,他也许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他已经把纠缠着他的意识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恐慌强压了下去。但现在这种恐惧又开始在心里翻腾。如果他能接替霍克的位置担任执行军官,他就能够安全地呆在这个防御圈里。他不会再去参加巡逻;他要做管理工作,并有希望成为连长。在他接替霍克的职位后,现任连长费奇中尉将会轮换回国,然后霍克又接替费奇的位置。事实上这很有可能。全连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很喜欢霍克。不过,费奇也是刚担任连长不久。这意味着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当然,除非费奇被打死或受伤。脑子里一冒出这个念头,梅勒斯就感觉很不舒服。他不想要任何坏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试图停止思考,可他做不到。现在他又想到他还得等着霍克轮换回国,除非霍克出了什么事。梅勒斯感到吃惊和羞耻。他意识到他的思维里有一部分希望出事,或许甚至是做点什么事,如果这能使他爬升得快些或是捡回一条命。他把这部分念头给压了下去。

“那个铁丝网窟窿怎么样?”梅勒斯问。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修补战壕前面带刺铁丝网的任务,但他知道他应该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还行,长官,”巴斯说。“三班一整天都在干这件事。我们很快就要完工了。”梅勒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把那天早晨出去巡逻时避而未谈的问题说了出来。“三班的那个小子又来找你说想回后方去的事了吧?”他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怎么也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

“他名叫马洛里,长官。”巴斯哼了一声。“一个他妈的装病的胆小鬼。”

“他说他头疼。”

“我他妈的屁股还疼得不耐烦哩。在这座山上有整整200名海军陆战队员都想要回到后方去,他们谁的理由都比那屁眼要充分。他自打来到这丛林里头痛病就开始了。而且这个屁眼弟兄连一点让人‘关心’的理由都拿不出来,因为这里有那么多的好黑人小伙都没有喊什么头痛。这个胆小鬼。”巴斯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向凉爽潮湿的空气中吐出一股热气。“还有,嗯,”巴斯嘴角挂着一点微笑说,“弗雷德里克森医生已经把他带到上面他的棚屋里去了。他一直在等着你回来。”

梅勒斯感到热呼呼的甜咖啡沿着喉咙流下去,再到了肚子里。他扭了扭被水泡得起皱的脚趾,以免自己打起瞌睡。由罐头盒传递到手上的咖啡的温暖让他感到很舒服,他的手上已开始有脓液流出,那是丛林皮肤病的最初症状。“妈的,”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把罐头杯子贴到脖子后面被子弹带擦伤的部位上。

“喝吧,少尉,”巴斯说。“别对它献殷勤。”巴斯掏出小折刀,开始在他的简陋计时器上雕刻又一个复杂的凹槽。梅勒斯羡慕地看着它。他这次的服役期还有390天。

“我现在得处理它么?”梅勒斯问。他立即后悔问了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哭诉。

“你是尉官,先生。RHIP。”RHIP是“按军衔享有特权”的意思。

梅勒斯试图用一句俏皮话来挽回局面,这时他听到从二班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天哪!叫鱿鱼来!快去叫弗雷德里克森医生!”巴斯立即扔下棍子,朝那声音跑去。梅勒斯坐在那里,精疲力竭,迟钝得一点也不想动。他看着汉密尔顿,后者耸耸肩,然后抿了一口咖啡。他看着火力组组长雅各布斯嘴里结结巴巴地念叨着从二班跑出来,上了山坡,消失在弗雷德里克森的棚屋里。梅勒斯叹了口气,开始把沾着血污的袜子和湿靴子重新套回到脚上,这时雅各布斯和那位海军医护兵弗雷德里克森已经返回,正一步一滑地向山下跑去。

几分钟后,巴斯慢慢地向山坡上走来,表情象石头一样冷漠。

“怎么回事,巴斯中士?”梅勒斯问。

“你最好去看看,少尉。这是我见过的最他妈邪门的事。一条水蛭正好钻到了费希尔的鸡巴洞眼里。”

“天哪!”汉密尔顿说。他抬头看看天空的云层,然后又埋头在他手里的热气腾腾的咖啡上。他举起咖啡盒。“为他妈的水蛭干一杯。”

梅勒斯感到嫌恶,但也觉得是一种解脱。没有人能要求他为类似这样的事情负责。他未给靴子系上带子,便向山下二班的位置走去,他在泥泞中滑倒了一下,开始担忧他该上哪儿去找一位像费希尔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来替代他的班长位置,他知道排里很难找到这样的人。

与梅勒斯少尉比起来,他不太担心自己的能力。一个问题是,这座山处在超过10公里远的东边艾格尔峰火力支援基地的105毫米榴弹炮的最大射程上。这个问题多少涉及到等待,因为在他们再前进到马特峰北边的山谷里去以前,他们必须等待G炮兵连的到达,这个炮连要占据现在已是光秃秃的山头的马特峰,以便为超出了艾格尔峰的榴弹炮掩护火力射程的步兵巡逻提供保护。在后方的指挥部眼里,这一切是如此的简单。A连和C连首先进入山谷。当他们无法从艾格尔峰获得炮火支援时,G炮兵连就前移到马特峰。然后B连和D连再替换山谷下面的C连和A连,而这时他们已经能得到马特峰上的炮兵火力的掩护。所有这一切使得一营能够向北边和西边推进得更远,以继续完成其攻击支撑北越军第320师和312师的复杂公路网、小径、补给站以及野战医院的使命。

该计划中没有的部分是,北越军队用一挺.51口径机枪的精确火力,击落了第一架试图在马特峰降落的运输补给品的CH-46直升机。这架燃烧着的直升机坠毁在了一座邻近的山头上,B连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们立即给这座山起了个直升机山的名字。而机组人员全体阵亡了。

霍克现年22岁,脸上长着雀斑,一头带了点淡红色调的浓密头发与他那大把的红色胡须十分相配。他穿着一件绿色的运动衫,里面朝外反穿着,这一疏忽显露出了衣服的缠结和肮脏,看上去就像一件旧的粗斜条棉布衣,上面沾着汗渍和铠装防弹背心带来的黑色污迹。他的裤子上沾着厚厚的泥,一边膝盖处还有一个洞。他戴了顶鸭舌帽,以避免戴那种显出一副自命不凡的讨厌相的松软的丛林伪装帽。他不停地扫视着丛林边界,眼睛象一个战场老手那样飞快地来回搜索。山坡很陡,他能从树木顶端看到下方远远地遮住山谷的一片阴暗的云层。那条山谷的北边以它北侧群山的一道山梁为界,南边则以马特峰南面的山脊为界。就在这条山谷北端的某个地方,A连刚刚经历了4人丧生、8人受伤的洗礼。那里已经远离了艾格尔峰的有效火炮支援射程之外。

霍克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战术上看,该连正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要让以强壮而欠老练的新兵为主的这三个排在即将投入的厮杀中形成战斗力,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轻轻地说了声:“去他妈的!”转身把那根小木棍向一大堆推倒的树林和灌木丛扔去,这些树木就堆在着陆场与保护它的战壕之间。然后,在他心头萦绕了一整天的蓝草音乐①曲调又回来了。耳里始终是乡村绅士乐队演唱的调子——高亢的和声,查理·沃勒用手腕快捷地弹着吉他——歌词内容是有关一支早期探险队尝试攀登瑞士马特峰时全军覆没的故事。当霍克用双手捂住耳朵阻挡这声音时,他手上一处溃烂伤口里流出的脓液沾到了他的右耳上。他把手在肮脏的裤腿上擦了擦,那身迷彩服上污迹斑斑:新旧脓液的混合物,压扁水蛭挤出的血污,意大利面条和肉丸子罐头里溢出的油脂,湿润的泥浆以及其它油腻物,可谓应有尽有。

弗雷德里克森医生让费希尔拉下裤子,在他住的棚屋前的泥地上平躺下来。二班那些未在战壕里值班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围成个半圆形站在弗雷德里克森的后面。费希尔想开个玩笑,可他裂开嘴笑的样子显得十分紧张。弗雷德里克森医生转向雅各布斯,即费希尔班里资格最老的火力组组长。“去告诉汉密尔顿,让他用无线电通知高级鱿鱼。告诉他我们可能需要进行紧急医疗后送。”

“紧……紧……紧急后送,”雅各布斯重复道,他的口吃比平常更明显了。他立即向山上爬去。弗雷德里克森转向梅勒斯,他目光严肃,狭窄的面孔上神情十分专注。“一条水蛭钻进了费希尔的阴茎。它在巡逻中间爬进了尿道,我想我无法把它弄出来。”

费希尔用手枕在头背后仰面躺着。他象大部分丛林里的海军陆战队员那样没有穿内裤,这有助于防止裆部腐烂。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解小便了。

“你还是把裤子穿上吧,费希尔,”弗雷德里克森说。“一点水也不要喝。这是个不得不做切除手术的鬼地方。”

雅各布斯气喘吁吁,一滑一跌地从山上回来了。巴斯在费希尔好奇的战友圈外拦住了他。“我报……报告过了,巴斯中士。”

“很好,”巴斯说。“帮费希尔把行装收拾好。取下他的弹药和C口粮。把他的步枪给少尉,这样他就不必再借我的了。他今晚有潜听哨或别的什么任务吗?”

“没……没有,我们今天巡……巡了逻,”雅各布斯说。他那张通常平静的长脸上这时一副焦急的样子,宽阔的肩膀向前低垂着。几秒钟以前他还是火力组组长,现在则成了班长。

梅勒斯张嘴想说这个临时接任班长的命令将由他来下,可他能看出来巴斯已经这样做了。他闭上了嘴。梅勒斯知道,如果他用官阶来压人,那么他就会失去似乎已经拥有的那点小小的权威。

弗雷德里克森转向梅勒斯。“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他转移到着陆场去。他很快就会对它产生反应。直升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他抬头看着阴暗的涡状薄雾。“如果飞机不能很快到达这里,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猜里面会发生某种变化,如果它向上钻到肾脏里或是在人体内爆裂……”他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只是对它在人体内部会有什么反应了解的不多。我们在战场医疗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那个高级鱿鱼怎么样?”梅勒斯问,他指的是连队级别的医务兵,弗雷德里克森的上司二级医护官谢勒。

“我不知道。他是一名二级医护官,但我认为他一直都在实验室工作。他上这来只是因为他在第五期医训班上得罪了什么人。他只比你早来一个星期。”

“他一点用也没有,”巴斯啐了一口唾沫。

“你为什么这样说?”梅勒斯问。

“他是个胖傻瓜。”

------------------------------①蓝草音乐(bluegrass):二战后在美国出现的一种乡村和西部音乐风格,通常用班卓琴或吉他演奏。后文中的乡村绅士乐队是1957年创建于美国华盛顿的一支“蓝草音乐”乐队,在美国乐坛活跃了整整57年,直到2004年其创始人、传奇的歌手和吉他演奏家查理·沃勒(1935—2004)辞世。——译者注,下同。

“他来了,”弗雷德里克森说。象所有那些外号叫做高级鱿鱼的连队医务兵一样,谢勒怒气冲冲地向山下走来,他的新丛林靴仍然象梅勒斯的那么黑,身上穿的迷彩服还没有被不断的雨水漂白褪色。他圆圆的脸上戴着海军配发的黑框眼镜,脑袋上扣着一顶丛林帽。在又瘦又长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中间,他这副样子明显有些不太协调。

“有什么问题?”他爽快地问。

“是费希尔,”弗雷德里克森回答。“一条水蛭钻进了他的尿道。”

谢勒撅起了嘴唇。“这听起来可不好。没有办法抓住它,我想。他能撒尿么?”

“不能,”弗雷德里克森说。“就因为这我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能撒尿我们也用不着你了,”巴斯咆哮道。

谢勒朝巴斯瞥了一眼,然后迅速把目光转到地上。“他在哪里?”他问弗雷德里克森。

“在下面收拾行装。”

谢勒朝弗雷德里克森指的地方走去。弗雷德里克森转向巴斯和梅勒斯,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你告诉我的”,然后转身跟了过去。巴斯厌恶地哼了一声。“胖傻瓜。”

谢勒要费希尔再把裤子脱下来。他问费希尔自上次小便后过去了多久,然后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手表。他转身对梅勒斯说。“他需要医疗救助。是紧急救助。我去找连长。”

“赶快,费希尔,”巴斯说。“你要出丛林了。撅起你的屁股上着陆场去。”

费希尔裂嘴一笑,开始向他的棚屋走去,边走边提着裤子。巴斯转身向着战壕,用双手在嘴边做成个喇叭形状喊道。“要带信出去的人,把它交给费希尔。他要坐救伤直升机回去。”顿时响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跑步声。士兵们消失在棚屋和散兵坑里,在他们用来保持信件干燥的包裹和塑料袋里一阵乱翻。

“雅各布斯,”巴斯喊道,“去告诉那个该死的矮胖子波利尼,要他跟费希尔换件衬衫。他看起来就像个捡破烂的狗屎兵。再叫三班的克尔温换条裤子。”雅各布斯因为有事做兴奋地跑了开去,开始收集班里最破旧的衣服,以便与费希尔稍微好点的旧衣服做个交换。

谢勒走回到巴斯和梅勒斯身旁,压低声音说。“他会经受很大的痛苦。我可以给他打麻药,但我不知道他的膀胱或肾脏会发生什么事。”

“好吧,我们什么也不要做,”巴斯说,“我们这里可不是花里胡哨的海军医学院。”谢勒看着巴斯,想要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巴斯那张永远绷着的脸,以及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一点也没有容人回嘴的样子。

巴斯哈哈大笑起来。他爱上了弗雷德里克森的表妹,她是一名高中生,他是从一张年鉴照片上认识她的。他这几天一直在给她写信,那封信已经有15页长。两个人回身向梅勒斯的棚屋走去。

“我真不敢相信,”梅勒斯说。“象上士巴斯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居然也会用写信谈起了恋爱。”

“就因为你除了你的母亲以外无人可写,”巴斯反击道。

这句话刺到了痛处。梅勒斯想起了安妮,最后那天夜里她在床上背对着他。他想起了他们有一次去墨西哥旅行,她在一个村庄的广场上大声叫喊,在他的怂恿下超出自己的极限去探察下一个地方。他看着她不知所措,可爱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梅勒斯爬进棚屋,到处找信纸和笔。他决定试着给她写信。信的开头是一句愉悦的“我们在的这个地方叫做马特峰。我很好,等等。”他把这种特制信封的涂胶部分粘在一起。丛林里的湿气非常重,通常的信封哪怕还没用过也会粘在一起,而在夏季水又异常宝贵,没有人愿意去舔任何东西。

梅勒斯提不出任何异议。巴斯做的完全正确。“是的,巴斯中士。”

“如果飞机赶不过来,费希尔又撒不出尿,那会出什么事?他只是会被胀爆吗?”

“我不知道,巴斯中士。我也在想同样的事。”

“真是没辙了,”巴斯嘀咕道。“我得去看看斯科西是否还清醒。”

梅勒斯没有笑,他知道这是一句无意识的双关语。他跟在巴斯后面爬进棚屋的黑暗深处,巴斯18岁的无线电兵斯科西正守在电台旁。这孩子是如此瘦小,梅勒斯不知道他是怎么背动那台沉重的电台去巡逻的。斯科西用一条暗绿色的毛巾围在脖子上,正在读一本象是在营里每一个无线电通信兵的手里都传阅过的色情刊物。

“救伤直升机有没有消息,”巴斯说。他进了棚屋深处。梅勒斯跟着他,从发臭的尼龙雨披衬垫上爬过去,在他们陷进巴斯的橡胶气垫里时,他的膝盖碰到了坚硬的地面。

斯科西没有回答,拿起话筒,开始通话。“布拉沃、布拉沃、布拉沃①,我是B1。”

“我是大B,”电台里嘶嘶作响。“说话。”

“救伤直升机怎么样?完毕。”

梅勒斯从斯科西手里接过话筒,按下了发送键,他心里有点紧张。“我是现任B1。完毕。”

“你们要的飞机看来有点麻烦。那条山谷的浓雾阻碍了飞机从夏尔巴火力支援基地的起飞。他们有一架飞机试着飞了出去,但却找不到我们。既然在你们的人变得太糟糕以前我们还有几个小时,他们会先在夏尔巴等着,看天气是否能放晴。完毕。”

“我认为这是个紧急医疗救援事件,”梅勒斯回答。“完毕。”

“我们会优先考虑它。在情况变得非常严重、不把他救出来他就会死以前,这件事还不会升级为一个紧急事件。完毕。”

梅勒斯知道,在还有几个小时可以等待并且天气有可能好转的情况下,他们不会让飞机和机组人员去冒险。“收到,B6。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待。”巴斯不停地给梅勒斯比划着手势。梅勒斯松开了话筒上的发送按钮。

“问问他,我们是否有6类品②的定单,”巴斯问道。

“什么是6类品?”

“你问他就是。”

梅勒斯又按下了话筒上的发送键。“B6,一排副想知道,是否能给我们带点6类品过来。完毕。”

当费奇按下发话按键时,梅勒斯听到那边的笑声消失了。“告诉一排副我们已经下了定单。”

“收到。谢谢这个消息。结束。”

梅勒斯转向巴斯。“什么是6类品?”

“啤酒。长官。”巴斯板着脸做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

梅勒斯为自己的外行感到一阵尴尬。他的下巴因为愤怒而绷得紧紧的。他在整个战地指挥所小组成员的面前出了丑。

巴斯只是看着他,微笑道。“你一定要不断提醒他们,少尉,否则他们就不会考虑你。”

霍克看着梅勒斯的一班长康诺利下士在泥泞和被炸得四分五裂的树桩中艰难地向山上爬来,他猜测康诺利费那么大的劲为的只有一样东西:啤酒。

康诺利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喊道,“嘿,松鸦鹰③。他们让你当XO④,就是为了让你这样傻站着吗?”

在他下面战壕里的几个海军陆战队士兵转过头来。等他们看到是霍克在做鹰舞动作后,因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于是又转过头去盯着枪管前方如墙壁一般密实的丛林。

霍克停止了他的滑稽表演。他的眼睛里一片茫然。蓝草音乐的调子回到了他的耳畔:“攀登马特峰,人们尝试过,也死亡过。”在小提琴的凄婉曲调之后,响起了五弦的班卓琴音调,然后在一首东田纳西州的挽歌当中,一个高亢的阿巴拉契亚嗓声唱道,“马特峰。马特峰。”霍克想离开丛林。他想拥着一个软玉温香的女孩。他想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然而,他知道直到他们安全撤离或被打死,他不会离开费奇和包括三位见习黄油条⑦在内的B连全体人员,对新参战的少尉们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康诺利终于爬到了霍克身边,他大口地喘着气问道:“嘿,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一些6类品?”

“骗子,我就知道。你看我像一个算命先生吗?”

“直升机能飞进来吗?”

“你还真以为我象个算命先生啊,”霍克答道。“如果你们班除了把‘酷爱’包装袋和太巴糖纸在丛林里乱扔一气,还能做点别的事,也许我们能发现那些黄猴子的机枪,这样空军的飞机就能给我们带进来一些另类品。”

“我不会找不到黄猴子的机枪。”

“我可没有想到。”

“嘿,松鸦鹰。”

“什么?”只要进了丛林,霍克从不在乎人们叫他的绰号。

“军队得有邮件。”

“谢谢。你指的是他妈的亲爱的艾比⑧之类的信吧?”

“我想要干亲爱的艾比。”

“她对你来说已经太老了。回到你的畜群里去,康诺利。”

“你屁股一撅升到了XO,我们一眨眼就变畜生了。”

“放肆。”

“因为我是一名少尉,而费奇是一名中尉。”

“我可不这么看。”

“哦,你不是大约翰6,所以没有人在乎你的想法。如果你继续纠缠我,你就不再是大约翰现任B11⑨了。”

“那就下命令解除我的职务,把灰溜溜的我送回家去。”康诺利转过身向山坡下走去,他走起来摇摇晃晃,过于肥大的裤子提得高高的一直到了腰际。一甩一甩的衣袖看上去又破又脏。

霍克面带笑容、充满感情地看着康诺利的后背,然后把双手猛地插进口袋里,口袋的边缘刮痛了他手上的皮肤病,转眼间微笑变成了龇牙咧嘴。他看着康诺利回到昏暗的阵地上,从梅勒斯身边经过,而梅勒斯却正向自己这边爬上来。他叹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而又十分坚决地用棍子猛地抽打着一根原木,直到把它抽得粉碎。他真正想要做的是脱下这身潮湿肮脏的衣服,把身体蜷成个球状睡得人事不省。然后那曲调又回来了。

-------------------------①布拉沃(Bravo):无线电呼号中代表字母“B”的呼号发音。此处“布拉沃”意为呼唤“B连”连部,“B1”则代表“B连一排”。下文的“大B”是B连的呼号“大约翰B”的简称。

②6类品(classsix):6类品是美国陆军的10种补给品之一,通常指个人用品。

③松鸦鹰(Jayhawk):霍克的绰号,霍克(Hawk)这个名字在英文里的含义是“鹰”。

④XO在这里是双关语,它既有康诺利向往的白兰地之意,也指霍克现任的执行军官(ExecutiveOfficer)职务。

⑤骗子(Conman):康诺利的绰号,因其与康诺利(Connolly)在发音上相近。

⑨大约翰现任B11(BigJohnBravoOne-OneActual):这是用无线电呼号来称呼一营B连一排一班班长。

梅勒斯知道霍克明白他是来找他谈话,但霍克却转身向上经过一段短距离向平整出来的着陆场走去。他对霍克和巴斯仅仅因为比他早来这里,就对他如此不公平感到一阵愤怒。每个人都免不了要经历新手这个阶段。就象一个孩子想要赶上他的哥哥,他继续向上爬去。他看到霍克加入到聚集在费希尔周围的一小群海军陆战队士兵中间,他认出其中有个人是连里的枪炮军士:什么什么……上士。上帝啊!这些名字。他应该把它们写在笔记本上来帮助记忆。

等到了着陆场,梅勒斯气喘吁吁地看到,费希尔正在承受剧痛的折磨。费希尔先是坐在他的背包上,然后躺在包旁边,接着又站起来,然后又再次重复这些动作。霍克正在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所有人都笑了,只有费希尔除外,虽然他勇敢地想要笑出来。梅勒斯真嫉妒霍克跟大家的融洽关系。他犹豫着,不知道如何通报他的到来。霍克率先用一句问候解决了他的难题。“嘿,梅勒斯。看到费希尔是怎么毫发无损的设法为自己搞到医疗后送的机会了罢?”费希尔强露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你已经认识了枪炮军士,卡西迪上士。”霍克指着一个人说,梅勒斯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和军衔上判断,这个人必定已年近30岁。卡西迪刚才割破了自己的手,被感染的伤口里沁出了水样的脓液。把他胡椒粉一样的红肤色,姓名,还有山区口音汇总到一起,梅勒斯确信他是个有苏格兰与北爱尔兰血统的乡下人。

卡西迪只是对梅勒斯点了点头,并用一双狭窄的蓝眼睛望着他,这显然是在对他进行评价。

霍克转向了其他人。“一排以外的诸位,这是梅勒斯少尉。他是个‘喔-三’!”当梅勒斯申请成为一名航空联队的空中交通管制员的要求被拒绝后,他被指派的军事专业职位或MOS①是0301,意思是缺少经验的步兵军官。如果他一直活着,在6个月内他将会升任为0302,意思是有经验的步兵军官。所有海军陆战队步兵专业的职位都是由“0-3”后面跟两位不同的数字构成的:0311代表步枪手;0331代表机枪手。“0-3”读作“喔-三”,很多海军陆战队士兵都很惧怕这个编号,因为它意味着要亲身参加战斗。而所有其它军事专业都被指定要支持“喔-三”。这是海军陆战队的心脏和灵魂。升到高级职位的人少有不具备这一履历的。

士兵们礼貌地低声向他道着“长官”和“您好,长官”,他们对梅勒斯是一名步兵军官而非后勤或汽车运输军官现出了明显的轻松。现任战区司令奈策尔将军认为,既然每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都是训练有素的步枪手,照此逻辑,每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都应该有至少90天担任步枪排排长的经验。这位将军逻辑上的漏洞是,当一名非步兵军官犯下任何新任军官在战斗中都不可避免会犯下的错误之后,根据他的命令,所有这些错误都要由这支部队来承担,他将回到他原来在后方最初的岗位上,让该部队因为这个军官的失误再补一名新军官上去,直至死亡。

梅勒斯知道,霍克通过告诉大伙他是个象他们一样的步兵帮了他的忙。他先前对霍克的某些不悦随之烟消云散。他开始认识到霍克的反应是有代表性的;人们并不会一直都拿他出气。

梅勒斯走到霍克和卡西迪身边,低头看着费希尔。霍克继续平静地说着话,但现在他只是在对梅勒斯和卡西迪讲,尽管包括费希尔在内的每个人也都听得见。“我刚才已吩咐弗雷德里克森要求实施紧急医疗后送。如果我们不能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把他从这儿弄出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费希尔看着霍克,梅勒斯则专注地听。

梅勒斯转向费希尔。“坚持住,老虎。”梅勒斯试图开个玩笑,但却抑制不住因失去一位经验丰富的班长所带来的烦恼。

“我挂了,少尉。尽管我很想撒尿。至少我终于可以带着林赛离开这里去香港了。”费希尔指的是三排的一名也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服、满脸绝望的士兵。

林赛冲着费希尔笑了笑。他已经在着陆场坐了三天,等着直升机接他去疗养。“你应该把憋在里面的东西射出来,而且想着能射到那飞行员身上,在这些家伙中的一个能够到这狗日的山上来以前。”

“是这样,”费希尔答道。这句话到哪儿都是坚忍不拔的步兵们的顺口溜。他因为一阵痉挛未吐出最后一个词,现在他开始呻吟。梅勒斯把脸转了过去。林赛则看着费希尔。显然他以前见识过痛苦。

霍克在费希尔的身旁蹲下来。“你会没事的,伙计。很痛,是不是?我们刚刚为你发出了紧急救援。他们现在会派一架飞机来这里。你想想看,空军那帮家伙怎么会错过赶回广治机场去看电影,是吧?”

费希尔笑了,然后他在难以忍受的抽搐中把背躬了起来,试图借此减轻疼痛的压力。

“我能有什么选择吗?”

“我的孩子,你还很嫩,不过你学得很快。”霍克模仿W·C·费尔兹②的口吻激怒了梅勒斯,但是很明显,小伙子们喜欢这样。

“我总是很快。”

霍克转向等着去疗养的那个士兵。“嘿,林赛,下去找找高级鱿鱼。”

林赛疲惫地站了起来,低头看着费希尔。“要我告诉他什么?”他问霍克。

“告诉他费希尔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霍克似乎并不介意解释在梅勒斯看来非常明显的事实。

林赛顺着山坡向下面的指挥所慢跑过去。

“为什么是林赛而不是马洛里离开丛林?”问这问题的是个圆脸,脸上有一些皮肤病形成的亮斑,长着一把象胡志明那样下垂胡子的黑人士兵。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梅勒斯的政治触角完全展开了。

“当你跟一位军官说话时要说‘长官’,”卡西迪说。他的声调里带着一名海军陆战队军训教官的权威外加明显的不悦。

那名士兵吞了口口水,犹豫起来。霍克镇静地看着他,迅速插进话去。“陶瓷,此时此地你不该提这事。”

“长官,”霍克抢在卡西迪想要说什么之前平静地说。梅勒斯看到卡西迪很生气,但却紧闭着嘴,因为霍克已在控制局面。

陶瓷心里斗争了一会儿。“长官,”他终于答道。

霍克沉默不语。他只是看着陶瓷。陶瓷并不让步,显然是在等待对他提出问题的回答。费希尔的两名站在附近的黑人朋友,不自觉地移到了一起。

“长官,”陶瓷说。“恕我直言,长官,本士兵问的是,为什么患有头痛病而且可能有脑损伤的上等兵马洛里,不能跟患了没女人病的上等兵林赛一起乘飞机离开这里。”

这个问题在渐渐变暗的灰色天空中回荡着。卡西迪把手指关节贴在臀部,身体略微前倾准备发作,这时霍克吃吃地笑了一声,并摇了摇头。其他人也跟着窃笑起来。“陶瓷,真见鬼,为什么你要用那么一大堆屁话来扫我们的兴,你明明知道”——霍克举起一根手指——“首先,我们中没有人能够确定马洛里是否真的患了头痛病,包括你在内,除非你最近搞到了个医学学位而我没得到,第二”——他又举起第二根手指——“就算他真的得了这病,他仍然完全可以参加战斗,或者至少象以往那样履行他在战斗中的职责,第三”,现在他把拇指加了上去——“就像我刚才说的在并不真正需要的情况下呼叫紧急救援可能导致的结果,第四”——他把拇指折回来,改成伸出四根手指,“在这个海拔高度再给飞机增加一个体重160磅的人的负荷,谁也不知道冒这样的风险会不会使一个人也出不了丛林。”

“林赛的体重也是160磅。”

“长官,”霍克补充说。霍克在“长官”称呼上的坚持,就象一位母亲坚持要她的孩子用“我可不可以”来代替“我能不能”的称呼时对这一无礼行为所抱有的个人憎恶。

“长官,”陶瓷说。

“他说的还是有点道理,”梅勒斯说。让黑人士兵们知道自己不怀偏见是没有害处的。

霍克把目光转向梅勒斯,嘴唇略微向下张开。陶瓷也看着梅勒斯,他的惊讶也很明显,只是更为隐蔽一些。尽管如此,梅勒斯能看出自己从那儿已经赢得了一分。他也明白自己在枪炮军士卡西迪身上失了分。卡西迪已经变得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看上去呆而无神。

霍克并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愤怒。他对着梅勒斯和陶瓷两人说道:“林赛已经在丛林里呆了11个月,而马洛里只有3个月。林赛已经在着陆场等了三天,如果他不能在我们开展行动之前出去,他就会完全失去疗养机会。林赛从不抱怨这抱怨那,而我们从马洛里那里听到的除了抱怨还有什么?如果我们让马洛里走,那么任何人都可以随时用这儿疼那儿痛的借口告诉我们要回到后方去。基督啊!我们哪个人身上没有点伤?你们跟我一样清楚,为什么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霍克的最后三个词模仿的是越南口音,他对着陶瓷缓慢地把这几个词吐了出来。

梅勒斯感觉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烧,他祈求着不要出现这种情况,可这一来反而使脸孔变得更红。他看见陶瓷很快地瞥了一眼两个弟兄,但是他能看出来他们保持了中立。然后陶瓷又看着他。梅勒斯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嘴唇闭得紧紧的。

经过片刻的犹豫后,陶瓷屈服了。“只要指出不一致就行了,霍克少尉,”陶瓷说。

“是的,我听到了。”

费希尔开始呻吟起来,霍克和陶瓷都转身看着他,很高兴借此从对峙中解脱出来。卡西迪转过身去,离开了着陆场。

“哦,该死的!霍克少尉,我尿憋得难受死了。噢,真该死!”

“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费希尔几乎要哭出声来。“哦,那些狗日的杂种!那些狗日的混蛋!”他试图站起来,想要缓解尿胀的压力,然后猛地哭出了一声,又咬紧牙关忍住了。霍克在他跌倒之前扶住了他。费希尔做了个鬼脸,说:“妈的。我是站也站不起来,躺也躺不下去。”

“坚持住,费希尔,他们随时都可能来把你接出去,”霍克说。他坐在费希尔的背包上,用手托着费希尔的腋窝,支撑着他的大部分重量,使他处于半躺半立的位置。

梅勒斯再次感觉到自己被冷落了。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蠢话,但却没料到他发表的种族平等的意见,会招来霍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激烈的斥责。不过,他猜测自己的意见在连里还是会起到一些作用。他并不后悔刚才表达的观点;他后悔的只是他居然如此无能。然后,他开始问自己究竟是继续跟费希尔呆在着陆场里好一些,还是回到阵地上去跟排里在一起好,要不然就是做点什么事,找连长费奇中尉帮助联系一下医疗后送。他决定最好是保持安静,不要问太多的问题。

霍克焦急地看着低垂的云团,然后向山下的阵地望去。“准备好你们所有要带走的邮件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梅勒斯。

梅勒斯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霍克是在对他说话。“是的,”他说。“你正坐在它的上面。全都在费希尔的包里。”

-------------------------------①MOS是Militaryoccupationalspecialty(军事专业职位)的缩写。②美国喜剧演员,魔术师和作家(1880—1946)。

不一会谢勒转过身来,脸上现出了不安。“连长,如果再过一个小时我们还没把他弄出去,天一黑他就会给憋死去。他的心率已经跳得飞快,就是用吗啡也不管用。除了更多的吗啡,我什么也给不了他,而且,哦,他实在撑不住了……你知道。所以我对再打第二针持保留意见。万一。”

“万一什么?”费奇问。

“万一我不得不做点什么。”

没有人说话,直到费奇打破了沉默。“如果不能使菜刀,你怎么办?”他问。

“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设法切一个小口子,以减轻他的压力。他不会喜欢这个。”

“我不认为再过一小时他还会那么在意,”霍克说。

“飞机有消息吗?”梅勒斯问。

“还是那样,”费奇回答。“他们到这儿来的唯一办法,就是不顾死活地从云下贴着山的一侧飞过来。但愿他们能有足够的空间。”他顿了一下,“还有灯光”,他轻声补充道。“我需要一个比着陆场干净的地方来给他开刀,连长,”谢勒说。“我不能在烂泥地里干这个。”他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另外,我需要光线充足,所以那地方要不透光才行。”“用我的棚屋。如果他得呆一整夜,斯尼克和我可以另外搭个窝子,”费奇说,他指的是连里的无线电通信兵雷尔斯尼克。

“噢,别这样,连长。”费希尔说,他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得把我弄出去。”

“别担心,”费奇说。“如果我们不得不开刀,我们会在开始之前先拍个照。这样你就会有证据来支持你的情况。”费希尔努力想要露出一点笑容。梅勒斯则坐立不安,不停地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

费奇转向梅勒斯。“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最好叫我们的排长们在5分钟之内开个会,这样我们至少还能看清写字。”

“好的,连长,“梅勒斯说,他再一次感到难以确定自己是该呆在费希尔身边,还是跟费奇走。他又看了一眼费希尔。“你别着急,费希尔,”他说。费希尔点点头。梅勒斯跟着费奇走了。

***

他们侧着身体以靴子蹬地向下滑去,就这么在陡峭的山坡上踩着淤泥向下溜着到达了连指挥所的前面。这个指挥所跟所有其他棚屋一样,是用两件雨衣搭在通讯电线上建成的。不过,这个棚子不同于其它棚屋的地方在于,其低矮的一边靠在堆积的泥土堆上以防止风吹进来和光泄漏出去,一根很大的292天线在季风中微微地摇晃着。

费奇站在嵌在一株枯树桩裂缝里的一面钢刮脸镜前梳理头发。雨下得更大了。费奇把梳子放进裤兜里,从棚屋的入口爬了进去,霍克紧跟在后面。梅勒斯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受到了邀请。

“老天啊!梅勒斯,”霍克喊道。“难道你就不懂得跑进来避避雨”

费奇把两名通信兵介绍给梅勒斯,梅勒斯眨眼间就忘记了他们的名字,费奇又叫一个通信兵把排长们叫来开会,于是那个兵代表连部跟三个排的电台取得了联系,把费奇的命令传达下去,全部完成只用了不到20秒,这给原来一直想着连里的通信兵需要接受更多训练的梅勒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霍克转向费奇。“骗子刚才溜过来带话告诉我,陶瓷又在挑拨他那些弟兄,刚才我还在着陆场面对面地跟他干了几句。”他眼睛看着梅勒斯。“包括跟他的帮手。”梅勒斯低头看着泥地。

“哦,他妈的,”费奇说。“又怎么了?”

“连里存在种族问题吗?”梅勒斯换了个主题问道。

“不,没那回事,”霍克回答。“哦,有几个蠢货老爱发牢骚,不停地挑事。这些黑人在这里还能闹腾到什么程度?据我所知,我们全都是他妈的黑鬼出身①。”

“这个陶瓷是谁?”

正在跟营里讲话的那名通信兵雷尔斯尼克看着费奇说:“我实在是忍不住,长官。你生长的环境与我和帕拉克在芝加哥呆的那种地方并不一样。如果你真在那种地方呆过,你也会恨他们。我的意思是这里的黑人大部分都是好样的。我甚至喜欢其中的一些人。但他们那几个却不同。作为一个种族,我讨厌他们。”

费奇耸了耸肩膀,向梅勒斯看去。“你从逻辑上说服不了。”

两个无线电兵又转回到自己的杂志上。

他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调整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沉重的塑料眼镜。因为担心黑暗中没有保护会成为敌人的靶子,他迅速缩回到了那个坑里,随即又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耻。他本可以象二班那个可怜的家伙那样躺在着陆场上。他重新开始铲土,试图不去管撕裂的一个手指甲上的疼痛,直到他感觉有人在他的地洞上面蹲了下来。他转身找到一双褪色的丛林靴,眼睛向上移,先是看到一条旧迷彩装上的小洞露出的皮肤黝黑的膝盖,然后把目光停在一张敦实的有着胡志明式下垂胡子的黑人士兵的脸上。来人紧握着他的右拳和他打了招呼,然后他们来了一遍握手舞:用拳头轻轻敲着复杂的节拍,指关节上下并举,一连持续了几秒钟。这是所有海军陆战队黑人士兵常见的问候方式。

“你从哪来,兄弟?”当他们表演完后来人问道。

“巴尔的摩。”布罗耶尔低头看着他那小得可怜的散兵坑,感觉到天黑之前若是不能挖好它、自己就会暴露在外的紧迫。塑胶眼镜又从他的鼻梁上滑落下来,他很快把它推了回去。

“别担心这个该死的洞,伙计。在未来的13个月里,你挖的那些混帐坑道足够你用一辈子。有烟么?”

“有。”布罗耶尔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小C配给香烟盒,把它给了这位陌生人,对方正微笑看着他,仿佛正沉浸在什么笑话里。他注意到,这个陌生人患有白癜风,他的脸和胳膊上长有一块块的白斑。

“我叫陶瓷,”陌生人说。“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瞧见一个新老弟。”陶瓷点燃了一支烟,缓慢地吸了一口。“你叫什么名字,老弟?”

“布罗耶尔。”

“妈的,伙计。我问的是你的真实姓名,而不是你的奴隶名。”

“蒂勒尔,”布罗耶尔说,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个奴隶名字。让他感到宽慰的是陶瓷没再说话。“你在一排?”布罗耶尔问。

“不。二排。机枪班。虽然我呆过很多地方。我这么做有点象发布新来须知,知道吗?”陶瓷发出喘息般的咯咯笑声。“你觉得几天前跟你一块来的那两个傻B少尉怎么样?”“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在我们乘车到了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之后,才乘直升机来到那里的。”

“评判一下”,陶瓷不假思索地说,然后等着布罗耶尔继续往下说。

“他们看起来还不算太坏。有点乡巴佬味道的那个,喜欢谈论打猎什么的废话。另一个似乎比较和气,虽然有点爱撅屁股。典型的大学生娃娃。”

“啊哈。”陶瓷眼睛盯着山坡下面离他们说话的地方只有10米远的丛林。布罗耶尔顺着陶瓷的目光望向那面由枝叶结成的树墙。那是布罗耶尔排里的其他人正在用卡巴刀和挖战壕工具把丛林吃力地往下推形成的。几个人站在他们的散兵坑里,面前摆放着步枪和弹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丛林边界。

“你认为我们这会受到攻击?”布罗耶尔问。

布罗耶尔低头看着他的挖战壕工具,轻声笑了出来。

“老弟你看,”陶瓷说。“别担心。我在那些头儿的会议结束前又多了个新老弟,我得回到我的位上去了,以后再见,好吗?你很快就会安顿下来。我们全都很害怕,但你会习惯害怕的。你需要跟一个兄弟谈谈,你过来吧。”他们又来了遍握手舞。布罗耶尔很高兴在新兵训练营时他曾要一个朋友教了他一晚上,当时他们俩正在充满热情地值班,而其他人都睡着了。***

梅勒斯被引到开会现场时,注意到有条浅灰色毛皮、一只耳朵略带红色的德国牧羊犬正躺在泥地里喘气,那狗昂着头眼睛紧盯着他。狗的教练是个瘦削的海军陆战队士兵,脸上有一大把下垂的胡须,样子就像一名古代的凯尔特武士,躺在狗旁边的他已经睡着了,眼睛上盖着一顶丛林伪装帽。聚集在连指挥所旁的其他人有:空中前进引导员,大家总是叫他FAC①;高级鱿鱼谢勒;以及炮兵前线观察员丹尼尔斯。他们正坐在一起吃着C口粮,坐的位置既近得能够听见连排长们开会谈论的内容,又不至于成为会议成员的一部分。

“好吧,我们开始吧,”霍克说。“天气预报仍在放着同样的狗屁。”霍克停顿了一下。“再次。”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仍然不知道他妈的A连和C连正在林子里干什么,还有D连和我们什么时候去换他们的班。你们可能都听说了,A连有四个库尔斯。”库尔斯(Coors)在无线电代码里是死亡之意。“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据说他们被击中时排成一行倒在了河里。”霍克匆匆翻阅了一下一个口袋大小的硬面绿色笔记本。“还没有疗养配额的消息。明天谁负责警卫?今天下午刮风时,我差点没被那堆垃圾给掩埋掉。”

肯德尔举起了手。

“好吧,肯德尔。做好清洁卫生。否则我们就会招来老鼠。”霍克仰头望了望天空,眯眼迎着蒙蒙细雨。“更正。有很多的老鼠。这里已经有老鼠洞了。”他低头看着他的笔记本,把它贴近潮湿的汗衫以免雨淋。“我听说一旦我们把大炮运进来,营部就要设在这里,所以让每个人都理理发刮个脸,在他们到来并发出尖叫以前把自己弄得象样一点。”

“没问题,长官,”卡西迪说。“你们离开前只要把人数告诉我就行了。”

“高级鱿鱼?”霍克问。

“哦,没有,长官。只要保证你的清单上有各排医务兵所需的医疗用品,这样我就可以保证他们能在直升机上活着送到营急救站。”

巴斯哼了一声。“不用说他们也会这样做。”

谢勒嘴唇咬得紧紧的看着巴斯。霍克犹豫片刻插了进来。“好,在连长走以前,还有什么怨言、牢骚、委屈、需要,或是请求?”

“马洛里再次提出恳谈要求②,”巴斯说。“他说他的头疼一直没有消失,为了让他能继续呆在丛林里,鱿鱼们胡乱摆弄他。”

“如果那个恶心的家伙不把该死的丛林音乐声弄那么大,他也不会犯什么头疼,”卡西迪嘀咕道。

“那是杰克逊的音乐,”巴斯说。“是我排里的兵。他是个好陆战队员。”卡西迪死死地看着巴斯,巴斯也死死地回视着卡西迪。卡西迪没再说什么,但却微妙地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如果你说是这样,巴斯中士,那么它就是这样。梅勒斯的触角又竖了起来,他立即意识到这两个人分属不同的阵营。

“也许我们只需帮马洛里一个忙,为他彻底解决头痛的毛病,”里德洛咕哝道。他迅速看了一眼他的排长古德温,然后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其他军士和古德温也跟着笑了。梅勒斯微笑了一下,尽管他不喜欢其中的言外之意。

费奇叹了口气,意识到他不得不介入这事。“我会找马洛里谈谈,”他说。“但是你要警告他,梅勒斯,他最好有一个好故事。”

卡西迪哼了一声。“他们想在这搞黑人民权运动?告诉他们低头看看我他妈的这支史密斯-韦森29的黑枪管。”里德洛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霍克厌倦地看着卡西迪和里德洛。“陶瓷也许是个无知的孩子,但我会认真对待他。”里德洛瞥了一眼旁边的古德温,然后又望着卡西迪。没有人吭声。“你说吧,连长,”霍克说。“好吧。”费奇抬起头来。他一直双脚悬空坐在一根原木上。他那张小而英俊的脸上看起来很疲惫。“大约翰6又他妈的在电台上抱怨黄猴子的机关枪了。”大约翰6指的是费奇的上司营长辛普森上校,辛普森已经答应自己的上司团长马瓦尼上校,说马瓦尼可以把榴弹炮连移动到一个安全地带。他话音刚落,运输补给的直升机就被击落了,这不免让辛普森尴尬万分,但他当时就承诺,他会很快解决这个问题。从那时起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可这个地方还是不安全。

“他打算怎么办?”里德洛瓮声瓮气地说。“把你的头发剪了,再送你去越南?”

费奇对这个标准的反驳礼貌地大笑起来,同时低头看着自己晃来晃去的脚。“我猜他能把我流放去冲绳。”冲绳是无人不知的最糟糕的疗养地。因为与日本民众的关系闹得很紧张,上面已经禁止了在那里疗养人员的几乎所有活动。等笑声停止后,费奇指着敌人所在的西南方向盘绕在树林上方的云雾说,“我认为北越军明天会越过那道山梁。他们习惯在星期天行动,而且他们从来没有走过西北方向那道山脊,所以他们大概以为我们会一直注意西北方向。巴斯,那是你所在的位置。西南方向出去一指宽情况怎么样?”

“跟这个鬼地方的其它部分一样。我们花了三个小时辟出了800米的开阔地。得用大砍刀才干得了。真是个该死的搞偷袭的好地方。”

“这就是他们会从那里来的原因。梅勒斯,派一个棒球队到那道山梁那边去侦察一下。如果你没有发现他们,至少可以让他们远离那条主要的攻击路线。”

“是,是,连长。”梅勒斯在他的绿色笔记本上草草记录着,心里温习着连里的无线电代码,这些代码在当面谈话中经常会用到。一个棒球队指12个人组成的一个班,一个篮球队指一个4人火力组,一个足球队则是由43个人组成的一个排。“我能为我的班长们领到一些地图吗?”

每个人都爆发出一阵笑声。梅勒斯的脸红了。

-----------------------------------------①FAC是forwardaircontroller(空中前进引导员)的缩写。

②恳谈要求(requestmast):海军陆战队士兵享有的发表意见的权利(听证权),每一名士兵都有权利向上司直至司令官提出恳谈要求,以反映或申诉自己的问题。但若是他没有很好的理由,就只能逐级向上提出。

“是,杰克?”梅勒斯畏缩地看到古德温很随意地把连长称作杰克,尤其是这并不是连长的名字。即使费奇注意到了这点,他并没有表露出来。

“我要你的一个棒球队出到南边的这个突出部,然后从那里逐步向东边的山脊移动。我要你在回来的路上查看一下直升机山上坠毁的飞机。看看北越军是否一直在那里四处窥探。不管你要不要,你的另外两个排长都要向你派出红狗,”他用无线电简码来代表班规模的巡逻。

弗雷德里克森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他开始拼命地叫喊了。林赛用一件衬衫塞进了他的嘴里。他的叫声太大了,花了几分钟才把他按下去。我们必须开刀了。”

梅勒斯看了眼费奇,然后又转向谢勒,看见他双下巴下面的喉咙咕噜了两下。谢勒搓着双手,好像要让它们暖和一些。费奇下嘴唇咬着上嘴唇,正死死地盯着他。

“只好这样做了,吉姆,”霍克平静地说。

费奇点点头,目光仍盯着高级鱿鱼。“你觉得怎么样,谢勒?”梅勒斯很惊讶地听到有人叫出高级鱿鱼的名字。

“我没有导尿管,连长,若是试图用什么东西塞进尿道里把水蛭清理出来,只会把事情搞糟。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阴茎从底部切开。切两道口子。你可以看到他尿道的肿胀部位一直延伸到水蛭的位置。第一个切口挨着膀胱的一侧,以把压力解除掉。我会尽量让口子小一点。然后插一根四号管在那里以保持切口畅通,并使他能够排尿,直到我们把他从这儿弄出去。”谢勒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根刚割下的输液管。“我要对它消毒,还需要一块平地来工作,长官。我可以用杆菌肽素来润滑它,以帮助它插进那个切口。”

“这只是第一个切口,”费奇说。

“是的。没错。”谢勒吞了口唾液。“第二个切口。我要划开水蛭,把它体内的血放出来并杀死它。我们不希望它再向上游。”他看着沉默的人们,意识到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我会让弗雷德里克森来做。因为费希尔跟这条鱿鱼很熟,这会让他感觉好一些。”

霍克冷冷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巴斯盯着谢勒,然后把目光转向连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很好,鱿鱼。就这么干吧。”费奇干脆地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怀疑。他转身对着霍克。“特德,上去叫那些家伙把费希尔移到这里来。”

谢勒一句话也没说,起身爬进连指挥所的棚屋。他开始清理里面的东西。除梅勒斯外,其他人如霍克、费奇和卡西迪,都回到了他们在外面的位置上。

整个山上都很安静,所有的黄昏和黎明都处在百分之百的警觉之中。梅勒斯看着弗雷德里克森和林赛一边用包在两根树枝之间的一件雨衣做成的担架抬着费希尔走出着陆场,一边跟他说着话。费希尔突然大声哭喊起来,林赛则低声诅咒着。走在担架旁边的霍克,迅速将手捂在费希尔的嘴上,以止住他的哭喊。梅勒斯走到他们身边,示意他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到了连指挥所后,他们把费希尔拉进了小棚屋里。谢勒正在布置他的手术工具和照明用的蜡烛。弗雷德里克森脱下费希尔的脏裤子,再仔细地折叠好。棚屋外面,两名无线电兵蜷缩在他们的设备旁,而费奇正试图遮住入口,以免光线透射出去。霍克和卡西迪坐在地上,轻声地说着话。

棚屋里面,弗雷德里克森看着谢勒,谢勒下巴上的肥肉正微微抖动。费希尔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尽可能不叫出声来。弗雷德里克森跪在费希尔身后,用他的两条膝盖夹着费希尔的头,然后俯身用两只手全力压住费希尔的肩膀。摇曳的烛光把人们的影子投在了棚屋的幔帘上。

“一会儿就好,费希尔,”弗雷德里克森低头贴近费希尔的脸说。“一会儿就好。”

“哦,他妈的!医生,让他停下来。别让他伤害我。”

“一会儿就好。”

弗雷德里克森紧张地看着谢勒,期待他动手。高级鱿鱼给四号管涂了润滑脂,再把管子交到左手上,隔着费希尔的身体回视着弗雷德里克森。他用右手拿起一把小刀,并用胳膊肘分开费希尔的双腿,然后跪在两条腿的中间。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弗雷德里克森。他满脸痛苦,嘴里默默地念叨着:“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得对。”

弗雷德里克森用点头鼓励他。“做吧,”他不出声地说。“做吧。”

费希尔又开始呻吟,他拱起后背,试图让他的膀胱和肾脏离开地面。高级鱿鱼把刀放在蜡烛的火焰上,然后把酒精倒在上面。一阵轻微的嘶嘶声中,棚屋里充满了酒精的气味。他抬起费希尔的阴茎后部,向他的腹部用力推了推。即便是这个压力也使费希尔发出一声尖叫。

弗雷德里克森把整个身体对着费希尔的脸,按住他的肩膀和上臂钳制住他。

谢勒把刀片割进了费希尔的阴茎。费希尔尖叫起来,弗雷德里克森把体重全都压在他身上,以防止他滚动。血液和尿液流满了刀身,最初喷发出来的液体溅到了谢勒的手上和胸部。然后谢勒用那根临时代用的导尿管沿着刀身的光滑一侧伸进切口,同时迅速抽出刀片。尿液顺着导尿管奔涌而出,流过费希尔的臀部和胯裆,再流淌到泥地里,把费希尔身下用作衬垫的尼龙雨衣全都浸透了,帐篷里充满了热呼呼的尿骚味。

“该死的!真该死!噢,真该死!”费希尔哭了起来,但随着因尿液潴留造成的压力逐步减轻,每一声“该死的”叫喊声也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费希尔粗声粗气的喘息,和弗雷德里克森和谢勒沉重的呼吸声。

费希尔打破了沉默。“我可以说这是电影吗?”

弗雷德里克森把头来回摇了摇,鼻子里发出“噗嗤”一声笑。

“去你的,费希尔,”他说。呼吸仍很急促的谢勒只是对费希尔点了点头。

费希尔身体一缩,颤抖着吸了口气。他紧缩着身体,然后又马上放松下来,把头转向一边,看着棚屋的地面。“真够烂的。”

谢勒点点头。“是啊。乱七八糟,“他说。他浑身都沾满了血和尿液。他很快地瞟了弗雷德里克森一眼,对方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弗雷德里克森突然把他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费希尔身上。高级鱿鱼以出其不意的敏捷一下子把费希尔的阴茎再次刺破,这一次是要扎穿水蛭的身体并杀死它。

费希尔臀部猛地一撅,发出一声尖叫。“天啊!鱿鱼。搞什么鬼?”弗雷德里克森一点也不敢松劲,尽力让他保持不动。

“对不起,”谢勒说。鲜血从水蛭肿胀的体内沿着刀身涌了出来。他把水蛭拉了出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从第二道伤口徐徐渗出的深色血液,跟前面流出的鲜红色血液和尿液混在了一起。

谢勒一屁股跪坐在他的腿上。

“你他妈的做完了?”费希尔问。

谢勒点了点头。

被三个年轻人塞满了的小棚屋里安静下来,烛光摇曳,空气中充满了温热的尿液气味。

外面传来了空中前进引导员的叫喊。“把他送到着陆场去。飞机来了!”

“现在怎么办?”费希尔问。

“我不知道,”谢勒回答。“他们会送你去查理医院。做普通的修补手术。这里的主要问题是感染。我们不知道水蛭或是这把刀带了什么细菌进去。”

“不,我的意思是……”费希尔犹豫道。“你知道,以后。回家。”

空中前进引导员把头从棚屋外伸了进来。“我已经把该死的直升机招来了。把他带到着陆场去。你们他妈的还等什么?”他一边跟直升机驾驶员交谈着,一边背着电台向黑暗中跑去。

在费奇和霍克从棚屋外面钻进来并抓住担架时,谢勒挪动身体为他们腾出地方。他以此为理由没有回答费希尔。疤痕组织会怎么样?感染的情况又如何?他甚至都弄不清自己刚才做了切管手术。他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却十分清楚他很可能使费希尔这辈子注定了不仅生不出孩子,而且还会阳痿。

梅勒斯看着人影向山上移去。下面的山谷里传来了熟悉的“啪嗒啪嗒”的巨响,那是直升机正挣扎着爬高,贴着云层的底部从树梢的顶端掠过。然后,北越军的.51口径重机枪开火了。直升机上的两挺.50口径机枪几乎跟着就响了起来,火舌盲目地向黑暗的丛林扫去,试图压制住北越军的火力。直升机的身影从黑暗中赫然耸现出来,然后“砰”地落在了着陆场上;地勤组长立即跳下飞机,同时大吼着要海军陆战队员把担架抬上去。

卡西迪、霍克、费奇和空中前进引导员抬着担架跑进着陆场,登上了直升机的舷梯,空中充斥着北越军.51口径机枪子弹撕裂空气发出的声响。梅勒斯蜷缩在地上,庆幸自己的位置刚好比着陆场的边缘要低一点点,能够避开敌人的子弹。抬担架的四个人还没有跳出去直升机就动了起来,等最后一个人影跳出机舱,它已经机身悬空,向着着陆场的边缘飞了过去。

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无声。黑暗和恐惧替代了光亮和思考。一阵树叶的飒飒声响,都会使人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心跳加速。周遭的黑暗和看不见的湿淋淋的植被屏障使人无路可逃。黑暗和潮湿带来的虚无感使周围的防御阵地幻化成了一个记忆,只能凭想象去感觉出它的样子。

梅勒斯全身发抖缩在棚屋里,听着连队电台网上的低语。通过泥泞的地面,他能感觉到汉密尔顿正蜷缩在一块滑溜溜的尼龙雨披上晃动着身体,但是却看不见他。梅勒斯的湿汗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在家里时,他曾因为母亲把它染得太白对她大声嚷嚷:“我在一英里远外就会被敌人发现!”母亲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梅勒斯本想拥抱她一下,可是他没有。

他要在23点和凌晨3点对阵地进行巡查,以确保岗哨没有打瞌睡。可这会儿他就象一个需要小便但又不想从暖被窝里爬起来的人那样呆坐着。一只老鼠从草丛中悄悄穿过,梅勒斯能听到它在丢弃的C口粮罐头盒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想象着老鼠拖着滚圆的湿肚子在地上爬过的情形。手表上的夜光分针正蠕动着指向11点。在恰好11的位置上,遥远的东边传来了他推测是在执行“弧光任务”的隆隆声:那是从关岛起飞的B-52轰炸机正在投下数百枚500磅和1000磅重的炸弹,因为远在东边且飞得很高,这里看不到它们的踪影。这次轰炸能够把怀疑是敌军集结地的一小片区域化成痛苦和死亡的火炉,可在梅勒斯看来它给人的感觉却象是干打雷不下雨。他看着分针爬过11点。内心的责任感战胜了他。他把手枪系在皮带上,戴上钢盔,猫腰钻了出去。

黑暗中漂过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谁在那?”

“是我,”梅勒斯低声说。“好人迈克。”他生怕如果他说“少尉”,一名就潜伏在战壕外面的北越士兵会向他开枪。

“谁是他妈的好人迈克?”耳语回了过来。

“新来的少尉,”梅勒斯回应道,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弄出了会招来枪子的足够大的声响。梅勒斯向那声音爬过去。突然,他的手碰到了新挖出来的粘土。他一定是在一个散兵坑旁边。他感觉到而不是看到有一个人影在他意识的小圆圈范围内,离他的眼睛只有一步之遥。

“有情况么?”梅勒斯低声问。

“我一直听到下面有动静。”

“有多远?”

“说不清。”

“如果它靠近了,你就扔一颗M-26手榴弹,一定要通知我或杰克。”雅各布斯已经接替费希尔当了梅勒斯的二班班长。

“我在三班。”

梅勒斯突然感到很困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士兵的脸的方向,但没看出他是谁。

“在这站岗的是谁?”梅勒斯终于低声问道。

“帕克,长官。”

梅勒斯呆住了。他爬到的位置跟他想要去的地方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上。他试图想象帕克的样子,然后他想起来帕克是一个认为自己到曼谷的疗养机会被上面漠视了的士兵。口气阴沉。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试图在黑暗中看到对方。飞溅的雨水排除了听到丛林中有人移动的任何希望。梅勒斯感觉到他那象抹了层灰泥似的衬衫正紧贴在后背上,禁不住颤抖起来。发抖使他更难听到任何动静。帕克不耐烦地把自己的体重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

梅勒斯试图找一些话题来重新搭上腔。“你从哪来,帕克?”他低声问。

帕克没有回答。

梅勒斯犹豫了。他不知道帕克是有点看不起他,还是担心弄出更大的声响。但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帕克,我在问你。”

帕克在回答之前足足等待了三秒钟。“康普顿”。

梅勒斯不知道这个城市在哪里。“哦,”他说。“那地方不错吧?”

“我不会这么说。”

“长官,”梅勒斯补充道。

“我不会这么说,长官。”

梅勒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与帕克沟通的机会就这样溜走了。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我来自俄勒冈州,那是个以伐木为业的河岸小镇,名叫尼瓦纳。”

“尼瓦纳?”帕克犹豫了一下。“长官。”

“是啊。很有趣的名称,是吧?是印地安名字。”

沉默。

“我要继续巡查,”梅勒斯低声说,他感觉到了帕克的不悦。“你右边下一个坑里是谁?”帕克没有立即回应,梅勒斯怀疑他是否也存在所有名字跟人对不上号的问题。最后帕克低声说:“查德威克。”

“谢谢,帕克。”梅勒斯向下一个散兵坑爬去。进展不顺,他想。他觉得自己尴尬和无能。

一阵风猛地把雨点吹打在他的脸上,片刻后又减弱为“劈劈啪啪”击打在他钢盔上的慢而恒定的雨滴。他在一团漆黑中手脚并用地在泥水里爬着,明白自己跟一班和二班已完全错过了,只有在回来时再去查看他们。他碰到了另一个土堆。“查德威克?”他低声问,希望帕克告诉他的名字是正确的。没有回答。“查德威克,是我,梅勒斯少尉。”他的耳语在寂静中飘过。

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清晰地传了过来。“操他妈的,长官,我还以为我要死了。我正想朝你的屁股开火哩。”

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巡视完全排140米长的防线。他疲惫不堪地回到棚屋里,湿透的衣服上沾满了淤泥,胳膊和腿上附着水蛭。就这样每夜要巡查两次,389天夜夜如此。

几小时后,梅勒斯的三班长扬乔维茨下士,看到夜空中渐渐透出了灰色。他不乐意见到早晨的来临,因为他知道他必须出去巡逻了。但他也没有不开心,因为这意味着离他到曼谷去疗养、跟苏西见面的日子又近了一天。这也意味着黎明前百分之百的警戒已经结束,他可以准备早餐了。他告诉全班解除戒备,并让他的第三火力组值班。

他今年十九岁,在这是一名下士和一班之长。他因为在温德河作战中表现出色被提拔成了中士。松鸦鹰说他会设法让他回到后方去服满他的第二个延长的服役期,这看起来比起回到国内去看那些屁眼儿挥舞着标语向他大喊大叫要好多了。此外,国内也没有任何人在等着他。回美国呆三个月后退出现役,然后再带着差不多三年的薪水回到曼谷。事情可能会更糟。巴斯说过他希望扬乔维茨能帮助他调教这个新少尉,因为费希尔走了。

新少尉正通过反复拆卸来熟悉他那把新的.45手枪。他的通信兵汉密尔顿正在吃早餐:火腿和菜豆外加葡萄果冻。梅勒斯并不饿。

“别担心,长官,它能打响,”汉密尔顿说,他的嘴里塞得满满的。

梅勒斯看着手枪,然后把它放回到枪套里。

“再说,”汉密尔顿用一把白色的塑料勺子指着手枪继续说道:“真打起仗来这玩意狗屁不值。如果我有一支我会把它锯掉12个规格。”

梅勒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标准装备表上规定了什么职位使用什么武器,手枪只能配发给军官,因为理论上认为军官只应该思考怎么打仗,而不是射击。他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枪,然后又看着费希尔精心上了油的M-16和装弹匣的子弹带,每个弹匣里有18发子弹。一个弹匣可以装20发子弹,但士兵们非常清楚,工厂里生产的弹匣弹簧很脆弱,把按规定上满20发子弹的弹匣装进步枪里反而容易出问题。标准装备表的要求并不切合实际。梅勒斯拿起费希尔的步枪,开始摆弄它的机件。

“别担心,长官,它能打响,”汉密尔顿说。

梅勒斯朝他做了个一边去的手势。

汉密尔顿并不在乎。他咀嚼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进他的包袱里,拿出了那罐珍藏的家里邮寄给他皮克佩帕调味酱①。他小心翼翼地滴了两滴到冷火腿、葡萄果冻和菜豆上,再把它们搅和在一起,重新品尝起来。新少尉还是不饿。

等扬乔维茨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坡上梅勒斯的棚屋走来时,梅勒斯已经披挂好了他的装备:三个行军壶,两个盛满了“顶呱呱”山莓酱,一个装着左撇子柠檬汁②;五枚手榴弹;两枚烟雾弹;一个罗盘;一张从国内带来的上面蒙有塑料皮的地图;绷带,战伤敷料,哈拉宗③;水净化用药片;手枪;两个M-16子弹带,以及塞在特大号袜子里的食品罐头,袜子又塞进了他迷彩裤两边的大口袋里。也有人是把装满了罐头的袜子挂在他们的背包上。

他仔细地把裤腿用钢丝卡簧夹紧在靴子上,以防水蛭钻进来,又把一个塑料瓶里装的驱虫药涂抹在他那顶新的绿色伪装钢盔的宽边橡皮带子上。当古德温的巡逻队的尾巴消失在下面的丛林里时,他看了一眼手表。如果巡逻队未按时出发,他决不会承认费奇所说的古德温哪方面都很强的说法。

扬乔维茨冲着梅勒斯开口笑道。“长官,我想,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软丛林伪装帽的边沿。

梅勒斯看着汉密尔顿。“杀虫剂,”汉密尔顿说。“白色在丛林里很显眼。会成为醒目的目标。”

“那这橡皮带用来做什么?”梅勒斯问,顺手把塑料瓶塞进口袋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长官,”汉密尔顿回答。“是为了把那该死的头盔固定住,我想。”

“你可以放一些树枝什么的进去作为伪装,”扬乔维茨谨慎地说。

汉密尔顿咯咯地笑了起来,梅勒斯也勉强笑了一下。这不公平。他在电视上见过海军陆战队用塑料挤压瓶把杀虫剂挤在他们的头盔带子上。他认真地注意了那些细节。突然他明白了电视里的那些镜头周围都是村庄,拍摄那些场景的人的四周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如墙壁一般的暗绿色丛林。

“我们都准备好了,长官,”扬乔维茨说。“就等丹尼尔斯了。”一等兵丹尼尔斯是炮兵前线观察员。费奇想派他去侦察一下地形,因为费奇觉得可能会需要安德鲁高尔夫、即远在艾格尔峰火力支援基地的那个炮连的少许支持。

“好了,杰克逊,把声音关掉,”扬乔维茨轻快地说。

杰克逊头也不抬,举起手,手掌朝着扬乔维茨。“嘿,老兄,冷静。早晨的节目还没结束。”

这一伙人全都轻声笑了起来,包括扬乔维茨在内,他迅速瞟了梅勒斯一眼,想看看梅勒斯是否反对。

梅勒斯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反对。他回视着扬乔维茨和汉密尔顿,想要寻找一个暗示。

“敲洗衣盆和扫帚把,”杰克逊说,然后等着随后而起的笑声。梅勒斯笨拙地跟着笑出声来。杰克逊抬起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一看是梅勒斯,立即关掉了电唱机,并站起了身。这一小群人全都严肃和认真起来,在泥地里把香烟掐灭掉。

“对不起,长官,”杰克逊说。“我不知道你在这。”

梅勒斯感觉到杰克逊显然并没有懊悔的意思。他只是出于礼貌。他坦然地看着梅勒斯,那眼神里分明在说他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辩护,而无须采取守势。梅勒斯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也不喜欢演出被打断。”

确信用扬乔维茨对付梅勒斯没有一点用,巴斯哼了一声,甩腿向二班走去,他要在雅各布斯第一次领导全班出去巡逻时物色个新人才。

“短头弹在哪里?”扬乔维茨边问边四处张望。

杰克逊叹了口气,朝山边上挖出的一个盖着两张雨披的洞口指了指。“他昨晚值的潜听哨。我想他还在吃饭。”

“短头弹!”扬乔维茨喊道。“真见鬼!马上下到这里来。”

那边传来咕哝一声。低垂的雨披下面笨拙地凸起了一个看不见的脑袋,然后从棚屋下伸出了两条穿着大号脏裤子的短腿。这是个有着卷曲棕色头发和过大鼻子的矮个男孩,他裂开嘴冲扬乔维茨笑了笑,脸上还沾着意大利面条酱。他用两只沾满了污垢的暗褐色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嗨,扬茨,”短头弹轻快地笑着说。

扬乔维茨转向梅勒斯。“长官,这是波里尼,只是我们都叫他短头弹。这倒不是因为他又矮又胖。”短头弹指的是一发炮弹因为发射失误落得很近,常常会造成自己人伤亡。

波里尼迅速往他的口袋里塞了几块特罗普巧克力,抓起他的枪走进了队伍里,这时丹尼尔斯正背着电台从连指挥所向山下走来。扬乔维茨把他介绍给梅勒斯,然后从汉密尔顿的电台上抓过送受话器,呼叫连指挥所。“布拉沃,我是B13。我们出发了。”

全班成一路长蛇队形绕来绕去地进入了丛林——扬乔维茨走在队伍前头的第三人位置;梅勒斯跟在他后面,看着扬乔维茨的一举一动;丹尼尔斯跟在梅勒斯身后。没有一个人说话。梅勒斯心里想着扬乔维茨已在这片丛林里呆了将近19个月,他或许比连里其他任何人都更懂得生存的技能。

一旦队员们进入林子,水蛭就开始落到他们的身上。他们试图在每一条水蛭钻进衣服里并吮吸到鲜血之前把它们拍掉,但常常为时已晚,因为他们要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丛林里,紧张地听、看或嗅出能够让他们而非北越军开第一枪的线索。

水蛭们利用一切可能向它们的受害者发起攻击。梅勒斯看到一些水蛭如雨点般地落到小伙子们的脖子上,又从衬衫上纷纷滑下去。其它水蛭则在林间地面的潮湿腐殖质上扭动着身体,先附着在靴子上,然后再爬上裤腿,从一条蠕动的小虫变成吸饱了鲜血的臃肿袋囊。偶尔有人会对着一条水蛭喷上一点杀虫剂,接着它就会扭动着跌到地上,在这个队员的胳膊、腿或脖颈上留下一滴一滴的鲜血。在这次巡逻中,梅勒斯开始把杀死这些小混蛋,并看着自己的血从身体里喷出来当做一大乐事。

十四个人痉挛似的蜿蜒向前走着。开路的尖兵会突然蹲下身,紧张地瞪大眼睛并竖起耳朵,他身后的人则会挤成一团,蹲伏在地,等待着再次起身前行。渐渐地他们疲劳起来,并放松了警惕。然后,在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吓一大跳后又再度恢复警觉。他们的眼睛来来回回地迅速扫视着,试图马上就能把所有方向都照顾到。他们带着“酷爱”饮料包,以及任何能够消除塑料水壶里有化学气味的水的味浓食品。不久,他们嘴角边沾染上的紫色污迹和橙色“酷爱”饮料颜色就与他们眼中的恐惧混在了一起,使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就象在生日派对上看了女主人放的恐怖片后正往家走的孩子。

他们停下来吃午饭,并建立起一个小防御圈。扬乔维茨、梅勒斯和汉密尔顿靠着电台平躺在地上,吃着C口粮,然后把空罐头盒往丛林里到处乱扔。苍蝇和蚊子从潮湿的空气里钻了出来。梅勒斯再次把驱虫剂喷到自己身上。浸入伤口的药水狠狠地刺痛了他。他发现右腿上有两条水蛭。他一边吃着罐头桃子一边用点燃的纸把它们活活烧死了。

因为睡眠不足,梅勒斯感到很疲倦,他现在只能努力克制着劳累,在几乎无法通过的丛林中挣扎前行。当抵达一道山脊时,他滑倒在了泥泞的斜坡上,他边寻找足迹边摸索着。汗水和雨水使他全身都湿透了。强打精神,负重,苍蝇,伤口,无尽的植物。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么几个简单的意识。

他不再关心他们身处何地或原因何在。他很高兴自己是新来的,扬乔维茨多少还在负责,尽管他为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这就是389天每天醒来后要面临的事务。

在一个地方他们撞上了一道无法避开的竹林墙。这道竹墙就位于他们和一个哨卡之间,墙那边的一道山脊上可能有北越军的机枪阵地。他们必须砍开竹墙钻过去。当担任尖兵的队员拿出大砍刀向竹林劈去时,所有的安全措施全都失去了作用。不久,他们就开辟出了一个竹林隧道。地面倾斜向上,变得益发陡峭。他们开始滑跤。用砍刀开路的人累了,另一个人就去替换他的位置。他们需要一个小时开辟出200米。

突然,尖兵威廉姆斯僵住了,然后慢慢地弯下一条膝盖,把步枪枪托抵在了肩膀上。他的背上冒出一股汗水产生的蒸气。每个人都愣在原位,竖起耳朵,尽可能压住自己的呼吸声。扬乔维茨静静地向前移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通信兵汉密尔顿也熟练地向前移去,就好象他是扬乔维茨身体的一部分。梅勒斯跟在后面。

“你听见了吗,扬茨?”威廉姆斯低声说。他身体战栗,额头皱得紧紧的。他们正位于一道山脊的一侧。一条小溪缓慢地从浓密的灌木丛和阔叶林中穿过。梅勒斯紧张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不一会,他就听到了轻柔的鼻息声,还有模糊的象是咳嗽的声音,以及树枝的撕扯和折断声。

“那是什么?”梅勒斯低声问。

“黄猴子的载货车,长官,”丹尼尔斯轻声说。他悄悄地跟在梅勒斯身后,镇静的耳语把梅勒斯吓了一大跳。梅勒斯看见丹尼尔斯正满脸嘻笑,他嘴巴上沾着红色的乔乔樱桃汁水,使他的脸颊看上去一片晕红。

“黄猴子的载货车?”梅勒斯问。“你说什么?”他转向扬乔维茨,对方脸上正挂着轻微的逗笑看着他。

“是大象,长官,”扬乔维茨说。

“黄猴子用它们来运垃圾,”丹尼尔斯说。

这时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全班现在已经到了防御阵地外侧的内缘,每次由两个人交替观察前方的动静。扬乔维茨指着波里尼和德尔加多,后者是个长着一双温柔眼睛的墨西哥裔美国男孩,大家都叫他阿马里洛,因为那是他的家乡。两个人不情愿地挪着步子,蹑手蹑脚地分头向全班的两头走去担任哨兵。

“是吗?”梅勒斯问。他不舒服地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来了。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顺便呼唤一下炮火,长官?”丹尼尔斯问。

“呼唤炮击?对一些大象?”

“他们是黄猴子的运输工具,长官。”

梅勒斯看着扬乔维茨。他记得基础学校里的一门主课告诉他要信任军士和班长——他们是那里的老油条。那门主课里没有提到这里的军士是个19岁的代理下士的上等兵。

“他说的对,长官,”扬乔维茨说。“他们就是用它们来拖东西。”

“可他们是野生象,”梅勒斯说。

“你怎么知道,长官?”

这时丹尼尔斯插话说:“我们总是向它们开火,长官。你否认它们是黄猴子的运输系统?”

“但我们是在最远射程上。”

“这是个面目标,长官,”丹尼尔回答。面目标指的是一个大体的方位,如军队在战场上的位置,因此其精度可以比单一的点目标放宽不少,就像一个碉堡或掩体。

梅勒斯看着汉密尔顿和持M-79榴弹发射器的蒂尔格曼。他们也只是回视着他。梅勒斯不想在全班面前表现出感情脆弱或愚蠢的样子。毕竟这是在战场上。他也不想搬出标准作战程序继续反对下去,因为他对自己的理由的确也没有多大把握。他已被告诫过要相信自己的班长。“嗯,”他开始慢慢地说,“如果你确实要向它们射击……”

丹尼尔斯裂嘴笑了,他已经在他的地图上做好标记,现在正伸手去拿电台上的送受话器。

“安德鲁高尔夫,我是大约翰布拉沃。请求炮击。完毕。”

梅勒斯想象着当这一呼叫传到射击指挥中心后,那个炮兵连匆忙行动的情景。

在丹尼尔斯把地图上的坐标和罗盘方位转述完后,过了片刻,第一发炮弹就从丛林上方呼啸而过,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列加速穿过隧道的列车。地面发出了沉闷的重击声,然后空中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接着就是灌木林断裂的破碎声和大象受惊吓后巨大身躯的移动声。丹尼尔斯很快做出了修正,然后第二发炮弹又呼啸着砸了过来。地面再次震撼了一下,接着又是剧烈的爆炸声。这以后,低沉的动物声响再也没有了。

丹尼尔斯取消了任务。“这会儿它们全都他妈的完蛋了,”他满意地笑着说。

扬乔维茨不想费劲去核实战果,因为这意味着要顺着山沟一路往下走。再爬上来得需要好几个小时。梅勒斯同意了。

----------------------------------------①一种牙买加番茄酱。

②左撇子柠檬汁(LeftyLemon):与上文的顶呱呱山莓酱(Rootin’Tootin’Raspberry,此为意译)一起,均为美国食品生产企业皮尔斯伯里公司生产的饮料名。

③学名是“对二氯氨磺酰苯甲酸”,一种供水消毒药。

④美国黑人音乐家和歌唱家(1939—1984)。

当他们终于费力地返回到连队的防御圈里面时,全班立即开始清洁武器并准备晚餐,以为晚上的警戒和漫长的值夜做好准备。杰克逊打开了他的电唱机,威尔逊皮克特的歌声在丛林里的这块小小的人造空地上飘荡开来。“嘿!裘德,不要这样消沉……”

当费奇转述这一事关全营的负面报告时,梅勒斯默默地听着。整整一个白天的巡逻,使他们确认了一个事实:丛林里有人存在,就好象被击落的直升机和死亡的机组人员尚未证明这一点一样。他还听费奇谈到要把那些脚印的坐标告诉炮兵连,以便袭扰和封锁敌人。

当费奇取下送受话器时,梅勒斯问:“那会不会是住在山里的一个蒙塔格纳德人留下的?”蒙塔格纳德人是几百年前被入侵的越南人赶到山里去的土著人。

费奇撅起了嘴唇。“如果真是这样,”他谨慎地说,“那么他一定是在为北越军队工作。不然他就会逃走或来向我们表明立场。”

“我不知道。也许吧,“梅勒斯说。

霍克一直听着没出声,他把咖啡粉和糖倒进一个变形的杯子里,这个杯子是他用一个C口粮梨罐头盒做成的,折叠的盒盖就成了杯子把。他从水壶里往杯子里倒了些水,再把它放在一小团C-4塑胶炸药上。杯子的下半部分因多次加热已变成了铁青色。

“这个该死的地方到处都有我们的传单,告诉人们这里是自由开火地带。”费奇说。“你知道他们也看不懂,”梅勒斯任性地说。

“放屁!梅勒斯,”霍克插话道。“他知道这个。就因为那有可能是个他妈的失踪的山民,你就想要取消袭扰和封锁吗?”

“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梅勒斯厉声说。他疲倦至极,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引出这个话题。

霍克点燃了C-4,一道明亮的白色火焰吞没了罐头盒,把它的颜色变成了樱桃红色,水几乎立刻就沸腾起来。这个动作使他们停止了对话,直到火焰熄灭。霍克小心地碰了碰那个临时代用的杯子,现在里面是一满杯沸腾的咖啡。“好吧,那我就来告诉你,”霍克说。“你不知道。他妈的随便哪种情况都一样。如果我们遭到攻击,他不召唤袭扰和封锁,那他就是个狗屎罐。如果他真的召唤炮兵而且杀死了一个山民,他还是一个狗屎罐。自杜鲁门下台后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责任都给发配到这儿来了①。”

费奇微笑着对霍克的声援表示感谢。

梅勒斯看着地上,为自己刚才发脾气感到懊悔。“你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他说。

“所以你就别他妈的撅起屁股在这里乱放屁,这就是为什么,”当霍克看到梅勒斯垂下头时,腔调软了下来。他又轻轻摸了摸杯子的手柄,感觉不那么烫手了,于是用拇指和食指端起了它。

“你把袭扰和封锁取消掉吧,”费奇说,“那些黄猴子已经进了这座像条高速公路坡道一样的山。那是一支他妈的比任何失踪山民都要多得多的部队,它会一直呆在那里。我很久以前就断定会是这样。”费奇抬头迅速看了一眼暗下来的天色,对自己的突然表态似乎感到有些不自在。

霍克把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梅勒斯。“喏。拿去吧。”

“不,这是你的,”梅勒斯说。

“我做的这个杯子煮起咖啡来是全营最快的一个。这个小杯子自打我来到这里就有了。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饮料,可以包治百病。”他微笑着再次示意梅勒斯接住杯子。“它甚至能够治愈急脾气。”

梅勒斯只好报以微笑。他接过了杯子。那咖啡确是又香又甜。

那天晚上,在防御圈外的黑暗中,来自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上等兵泰雷尔布罗耶尔,正躺在他首次担任监听哨的哨位上发抖,雨水渗入了他的雨披。扬乔维茨安排他跟克罗特尔火力组的威廉姆斯组成一对,后者是个沉稳的小伙子,在爱达荷州的一个大牧场里长大。威廉姆斯沾满泥泞的靴子就挨在布罗耶尔的脸旁边,反之亦然,这样他们就能互相遮挡着对方的后背。“那是什么声音?”布罗耶尔低声说。

“风。闭嘴。”

布罗耶尔真想不顾一切地打开电台话筒,这样就会有人跟他们聊天。他不在乎这样做产生的恐慌是否会惹来尉官的生气。他再次浑身颤抖。耳畔传来呼呼的声音。两个人一下子紧张起来,慢慢地把步枪向前伸去。

“那是什么声音?”布罗耶尔低声说。“高空中的声音。”

“不知道。蝙蝠?闭嘴,该死的。”

威廉斯用他的靴子踢了踢布罗耶尔的脸。布罗耶尔压低嗓门发出一声诅咒,再把眼镜向鼻子上推了推,他知道那是一句反话——反正啥东西也看不到。他慢慢地把威廉姆斯的靴子推开。他把额头靠在拳头上,以使眼镜不沾着地面,他闻了闻潮湿的泥土,感觉到钢盔冰凉的边缘正挨着他的脖子。他抓起一把泥土,尽可能用力地捏着,想要把恐惧全都捏进泥巴里,再把它扔出去。一阵风吹到他潮湿的军用衬衫上,背上凉飕飕的使他打了个寒噤。他开始祈祷,祈求上帝让风和雨停下来,以便他能听到周围的动静。就在这时,威廉姆斯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那天晚上,上帝并没有让风或雨停下来。不过第二天,雨确实停顿了两个小时。由于有安全巡逻的保障,6架直升机在没有遭遇射击的情况下成功降落,把休完疗养假和病假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以及水、食品和弹药一股脑都倾倒下来。此外还有大量为即将到来的G炮兵连清理山头用的C-4炸药,这也是B连先期来到马特峰的原因。

梅勒斯渐渐习惯了巡逻生活的紧张单调。日子一天天流逝过去,幸运的是一直没有跟敌人接触。最终炮兵连来到了这里,他们为构建炮位把泥土炸出一个个深坑,并为射击指挥中心挖建掩体。马特峰被折腾成了一片不毛之地,山顶上的树木都被摧残光了。寸草不留的地面慢慢变成了一块潮湿的荒地,这里有丢弃的C口粮纸板箱,猫儿洞似的茅坑,掩埋的垃圾,焚烧过的垃圾,沟槽式厕所,从国内带来的丢弃的杂志,破碎的弹药集运箱,以及磨损的塑料沙袋。曾经被茂密丛林覆盖的整个一片地面现在全都无遮无蔽,化为灰烬的残根枯枝就象是笼罩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的动物尸骨。一台小推土机把山顶推成了理想的平地。随后用直升机运来的一门门榴弹炮,看上去就象是悬垂在钓钩下晃来晃去的一条条大鱼。在它们到来后几小时,大炮就开火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伤害着人们的耳朵,沉闷的巨响摇撼着人们的身体,而到了夜间,它还赶走了人们宝贵的睡眠。

今天没有巡逻。这就像是判了个缓刑。

又一次齐射的隆隆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和大地,打断了他的遐想。他盯着黑暗,现在完全清醒了,他的心思集中在了扬乔维茨的接替人上,扬就要去疗养了。他还有地图课要教,有丛林要清理,还有更多的带刺铁丝网要铺设,但没有巡逻。今天没有巡逻。

他把薄尼龙雨披衬垫扔到一边并坐了起来,头碰到了头顶上拉雨棚的电线。油腻的伪装雨棚的衬里有股像尿一样的味道。他身上也有。梅勒斯笑了一下。他在黑暗中解开潮湿的鞋带,用力扯一只湿靴子。靴子脱下后,脚上只剩下一只湿袜子,上面有些地方结着水蛭以前留下的伤口里渗出的变硬的血块。他小心翼翼地脱下袜子——尤其是几处因水蛭叮咬和丛林皮肤病导致绒线、皮肤和已经凝固的血块沾结在一起的地方。从这只脚上的感觉里,他联想到皮肤下面一定发生了很多变化。一阵疾风把更多的雨水溅打在棚屋顶上。他开始按摩双脚,试图阻止冷浸足病的到来。他在集训时看到过这种病的图片。当脚长期浸泡在冷水里时,血液循环就会停止。虽然它仍然连在腿上,但随后脚就会开始坏死、腐烂,直至被截肢或因坏疽侵袭到身体的其他部位。突然,他因为没有检查全排的脚感到一阵内疚。如果排里出现了很多冷浸足,全排的健康报告就会一塌糊涂。

两小时后,梅勒斯为三班上起了地图阅读课,并为干起了自己擅长的工作感到高兴。

“好吧,”他说,“谁知道这里的等高距?”几只手举了起来。梅勒斯很高兴;小伙子们看来很喜欢上这课。“好吧,杰克逊。”

杰克逊害羞地看了看周围的战友。“嗯,那是20米,长官。”

“正确。如果你跨越三条等高线,那你将走出多远?”

帕克对杰克逊不甘示弱,举起了手。“60米。”他面带微笑,对自己的回答非常满意。

杰克逊窃笑起来。“你有没有脑子。60米,狗屎。伙计,你真是个蠢货。”

“那它是多少,你这个自作聪明的笨蛋?”帕克反击道。

“你绝对说不出来。等高线有升有降。你有可能会上升60米,也有可能会下降60米,但在你弄明白以前,你也许已走到他妈的河内去了。”班里的其他人全都放声大笑起来,最终帕克也忍不住笑了。

梅勒斯很羡慕杰克逊的这种天生的本领,他对大家说话时总是言辞粗鄙、直言不讳。在对人发脾气时,要怎样做才能既不会遭来对方的攻击,也不会让对方充满戒备?那就像是在冲着墙壁发气一样。梅勒斯注意到杰克逊对班里其他人的影响,明白是他的人格而非他的便携式电唱机对黑人士兵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①迪迪(dee-dee):“逃走”或“迅速撤离”之意,源自越南语“didimao”。——作者原注

②老五(Five):大约翰B5(BigJohnBravoFive)的简称,这是霍克的无线电呼号。

----------------------------------①英国作家(1886-1967),以其在一战中的经历所写的反战诗而闻名。

②莫霍克式头:一种发型。形状是把头皮剃光,只留一长条竖起的头发从脑门穿过头顶直到脖子的后颈。

------------------------①G6是驻扎在马特峰的G炮兵连连长的电台呼号。

②丛林开拓者6号(BushwhackerSix.):这是二十四团团长马瓦尼上校的电台呼号。

——杜牧《阿房宫赋》

当然,越战中的不少战斗,还是很值得兵家们认真总结的。

观朝鲜战争就象攀登华山:雄伟,险峻,叹为观止,不可复制;看越南战争则有点象爬峨眉山:神秘,幽长,嗟叹,欲罢不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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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吃了蛔虫药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从嘴里吐出蛔虫吗?还是...问题分析: 要看蛔虫长在什么地方了,如果是胆道蛔虫的话吃了打虫药虫子会乱钻,甚至胆道穿孔的风险都有,如果虫子在小肠的话可能会往上钻,从口腔里面吐出来,也有可能经过大便排出。按医生建议服药,通常虫子都是随大便排出体外的,不用过于担忧。 追问:肚子经常会痛,都是痛在肚脐周围,多是痛在肚脐下方。请问医生是...https://3g.club.xywy.com/wenda/26523430.htm
4.服用驱虫药后会吐出虫子吗服用驱虫药后是否会吐出虫子是一种常见的疑问。 当寄生虫感染严重时,患者有可能会吐出虫体。然而,在服用驱虫药后,寄生虫通常会通过排便的方式从体内排出,而很少会通过呕吐来被排出。 驱虫药的作用主要是瘫痪或杀死寄生虫,使其失去在人体内存活的能力。接着,寄生虫通常会随着粪便一起从体内排出。 https://mip.3zhijk.com/doctor/mip/mip_article/85d8e04577dcd7bab5f61a6ccb04d9cf.html
5.滋补性中成药应在饭前服用,对胃肠有刺激的应在饭后服用,驱虫药最...( )中心型模板制作后,其对称性应满足左右对称。 A. 正确 B. 错误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 )-3.00DS/-1.50DC 60;+1.00DS/+2.50DC 60;-2.00DS/-2.00DC 150三镜叠合等效于-3.50DS/+2.50DC 150。 A. 正确 B. 错误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 )为了镜片减薄在渐进镜片的加工过程中,在后曲面...https://www.shuashuati.com/ti/48c1e764347f441292e231a052b9b38f.html?fm=bd0f3adb6f02f8bb2706796b8bc9d27b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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