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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配日常。。。被单佛了和我佛别人喜欢追蛐蛐玩

坚持玩vale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是猫教cb哦,请多多支持一隐一囚制

喜欢看西米仁带盲区宝宝你是一只小灰鼠

(使用了模板,雷同致歉)

如图所示

又名《变成幽灵后我竟见到了儿时的学生》

*全文4.3w,请酌时阅读,一发完,te预警。

*那场爆炸的if线,无庄园,防剧透不说太多只能说有刀,注意避雷(′ω`)。

*推荐曲目:夜に浮かぶ(浮于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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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大鬼养小孩。

00

阿尔瓦醒在一片麦田。

漆黑的夜晚,黯淡的星光。他眨眨眼,手臂隐隐有被草叶刮擦的刺痒。身下是尚未干涸的泥土——这片湿润的土壤是嘈杂虫鸣的发源地。苏醒不久的人并未意识到这点...

漆黑的夜晚,黯淡的星光。他眨眨眼,手臂隐隐有被草叶刮擦的刺痒。身下是尚未干涸的泥土——这片湿润的土壤是嘈杂虫鸣的发源地。苏醒不久的人并未意识到这点,于是阿尔瓦以为自己仍在耳鸣。

蝉鸣、钟鼓、水流、冰块碎裂、高分贝电流,这些声音纠缠着轰鸣在耳畔,阿尔瓦想起那场大火。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听觉和视觉,但能感觉到火舌舔舐上衣角:皮肤被烧焦产生可怖的油脂气,浓烟将肺部的氧气挤压殆尽。

他在炼狱里失去意识。

现在是什么情况?阿尔瓦迅速起身,在这片一望无垠的浓绿里呆坐半晌,双眼最终聚焦于一抹鲜红——那是一座小屋的房顶。

处在爆炸源中心,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但醒来后不是在医院,身上也没有灼痛和瘢痕,仿佛一切归零重启。置身于这片麦地,他混乱不堪,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于是他茫然地、本能地向那点红走去,试图在未知的小屋里找到自己置身于此的原因。

门很破旧,没有上锁,阿尔瓦很轻易就推开它。

非常窄的客厅,蜘蛛网从房梁一直拖到窗棂,沙发和地毯积着沉沉的灰,几乎辨别不出原本的颜色。阿尔瓦朝里走,又推开一扇破败的小门——这里是卧室。

小床上整齐地摆着枕头被子,只有一层薄尘。床头柜上搁着一座烛台,斑驳的烛泪狰狞地爬满这架装饰物。烛台旁立着生锈的机械小钟,指针还在嚓嚓转动。不远处的窗户下有盏煤油灯,内里只剩污黄的灯芯。

阿尔瓦不语,只是又在小屋里转了几圈,随后回到那个简陋的卧室,躺在床榻上。

他感觉到疲惫。虽然刚从麦田里醒来,但异常的倦意几乎将他击溃。没有精力去思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更何况头晕体乏,他眼前的景象一直残缺不全,现在侦查也发现不了任何细节。

所以还是干脆躺在床上,夜还长。

今晚的月色太亮,不用什么照明物就能看清远方的景色。卧室里的窗户很大,顶端几乎开到天花板,厚重的窗帘掉了半截在地上,阿尔瓦没有捡起来。他倚着床板,侧过头向外望——麦浪的尽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这幢宅邸夜半时刻灯火通明,也许是有要事发生。

阿尔瓦无端感觉到冷。他把一旁的被子盖上,随后闭上眼。

01

这次醒在小屋的床上。

阿尔瓦一头雾水地起身探向窗外。

他自幼在乡下长大,深知麦苗从返青到灌浆需要三月有余——在这期间他一直睡在这间屋子里。

没有食物、没有水源,昏睡至少三个月还能苏醒。没顶的不安和恐惧淹上来,他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接受现实。

阿尔瓦·洛伦兹死在那场实验事故里,现在不知为何身处这片麦地。

从前对唯物主义深信不疑的大发明家经历这种超自然现象,自然免不了信仰破碎。阿尔瓦恍惚地坐回床上,下意识将手指攥成拳又展开,仔细检查一遍手臂和腿部——毫发无损;身上的衬衫和马甲也熨贴整齐,丝毫没有历经灾难的惨状。唯一变化的是头发,他下意识将碎发向耳后挽,却扑了个空。

阿尔瓦错愕地放下手,又想起那场火。他自以为是又偏执顽固的学生对他恶言相向,他被谩骂刺穿,随后是喷薄而出的烈焰,他推开学生,然后被新的疼痛吞噬。

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经不能算一个正常的活人,还是会感觉冷、感觉痛、感觉恨。

不过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以一种什么状态存在,他还是决定出门探索新生后的世界。

阳光下的麦田亮得刺眼。阿尔瓦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土地,他实现了儿时的允诺走出乡村改变世界,最终还是回到最初的起点。但泥土柔软又坚实的触感令人安心,他在田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偶然抬头眺向远方,那幢建筑又闯进视线。

什么样的建筑会离农田这样近?看起来是豪门大家的宅邸,那自己居住的麦田小屋是不是他们的资产之一?

四周三面都是麦浪连天,只有这群小楼沉默着立在不远处,特殊又醒目。

阿尔瓦朝那片楼走去。

漆得雪白的金属栅栏围成一圈,这里是宅邸的后花园,有人在给花坛里的桔梗浇水。院子里影影绰绰的、穿着同款服饰的佣人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竟生出熙熙攘攘的快活气息。阿尔瓦不敢走近,站在远处观察这幢别墅。

他醒后视力变得很好,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清极远处的东西——比如花坛旁边外墙上没刷匀的油漆。

视线从一楼忙碌的佣人身上移至二楼的露台。这座小楼不大,一楼被花坛簇拥,二楼的平台向外延伸出几英尺,这块方寸之地上摆着一张藤制吊椅,上面铺一层有夸张花纹的针织毯。

阿尔瓦正欲继续向上端详,二楼突然跑出一个孩子。他揣着一本书爬上吊椅,迎着日光眯起眼睛,随后调整好坐姿低下头开始翻阅。

阿尔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六七岁,脸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赭色的头发卷曲着翘在肩头,乍看之下甚至分不清性别。但那双柔和圆润的、祖母绿的眼睛和唇间若隐若现的虎牙太抢眼,阿尔瓦意识到这孩子身份的一瞬间就被洞穿。

卢卡斯·巴尔萨克。幼年的卢卡斯·巴尔萨克。

这一切太猝不及防,阿尔瓦感觉胸腔炸出惊雷的裂响,他似乎喘不上气来了。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儿时的学生?时光倒流?还是死前的南柯一梦?又或者都不是,只是他再次和卢卡斯相遇,仅此而已。

但这种重逢令人胆战心惊。阿尔瓦不会忘记火场里满溢而出的悲愤和怨恨,就像他不会忘记推开学生后的满心释然。只是这一切太复杂,想起来就头疼欲裂。

眼前的孩子并不知晓那些血与泪,但他将阿尔瓦重新拉进深渊。

阿尔瓦几乎落荒而逃。他看着那团蜷缩在吊椅里用手指点着单词逐句阅读的孩子,感觉头顶的烈阳把自己烧焦。他无法面对眼前的情况,于是只能逃,远离巴尔萨克的宅邸,逃到那间并不熟悉的红顶小屋,隐匿在尘埃与阴影里。

不要再见到他,不要让恐惧和歉疚重新复苏。

不要和那孩子产生联系,不要让悲剧重演。

他缓步向后退,准备离开。围墙内的佣人这时突然转头望过来,他愣在原地准备接受盘问,那名佣人眼神却朝着地面,随后扭头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句“没什么,一只猫而已”。

阿尔瓦低头,发现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黑猫,金色的竖瞳和麦穗同样熠熠生辉。那只油亮的小猫灵巧地钻进麦田,消失了。

只留阿尔瓦愣在原地。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存在了。

好像是幽灵。

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那名仆人和她的同事闲聊几句又重新忙碌起来。阿尔瓦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回程。

02

麦田附近有水渠,阿尔瓦顺着河道摸索,找到一个池塘。他又回小屋找了桶,接水回去擦拭屋子里的灰尘。

如果是幽灵,为什么还能触碰实体?这早已超出物理范畴,在灵异的领域也无从得解。但这无伤大雅,阿尔瓦想,既然可以接触普通的物品,那就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就要承受心烦意乱的折磨。

他把窗台缝隙的灰都擦干净,又将窗帘捡起来重新装好。卧室的窗正对后花园——阿尔瓦能看见二楼露台上那个模糊的白点。

卢卡斯。

阿尔瓦摇摇头,无奈地苦笑一下,拉上窗帘。

房间瞬间昏暗下来。阿尔瓦坐在床上,面对那块深色的、厚重的布料发呆——窗外的麦地和远处的宅楼被遮得严严实实,视野里只有窗帘上陈年的污渍。

很静,今天是标准的晴天,几乎没有风。一切响动都被隔绝在这方小屋外。这里狭窄、逼仄、黑暗,但是给人以安全感。阿尔瓦沉默着。

良久,他的眼珠转动一下,重新聚焦在两片布交界的空隙处。外界的光溢泻出几缕到屋内,阿尔瓦叹口气,投降般垂下头,知道自己最终不能做到视若无睹。

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重来,卢卡斯会不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他有些迷惘。难道是自己葬身火海的厄运受到神明垂怜,换到一个归零重启的机会?那被他推开的学生呢,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活下去?

阿尔瓦想,他应该还活着,因为他没有变成幽灵。他现在重新变成一个孩子,无忧无虑。

太好了。这样就好。

窗帘被重新拉开,阿尔瓦望着那点白在露台上待到日暮。等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他才移开视线继续收拾房间。

此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在窗台凝望远处的小楼,胆怯又希冀的目光越过重重麦浪,投向那张吊椅——那里可能会有一个孩子阅读或休息,有时还会有送茶点的佣人,或是陪他玩耍的母亲。望着那些鲜活的身影,纵使阿尔瓦再不敢靠近,侥幸心理也随着日升月落潜滋暗长。

自己是幽灵,没有人能看见,所以离得近些也没关系。我只是去看一眼那孩子,阿尔瓦对自己说,只要再看一眼。

然而神的恩赐并没有时刻生效,阿尔瓦许下这个心愿后,一连几周都没再见到露台上那个小小的人影。时运不济。阿尔瓦喟叹,随后悄无声息地在巴尔萨克宅门前驻足观望。

日出、正午、日暮、子夜。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阿尔瓦起念动心,他就会穿过麦地,静静在宅邸外站定——不是窥探,而是等待。

徘徊的日子里,他听见装潢最精致的那栋楼里有钢琴的旋律,饱含初学者的生涩,错音断音不绝于耳,但日复一日的练习终归将其导向流畅华丽。阿尔瓦笑了,他知道卢卡斯在这个时候学会弹琴。

他听见卢卡斯向仆从撒娇多要一份零食,听见小孩朝气蓬勃地念书、蹦跳,听见夜深人静时房间里巴尔萨克夫人讲故事的声音。阿尔瓦只是听着,偶尔沉湎其中,又为自己唐突的行为感到歉疚。

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呢?

……

今天是满月夜。阿尔瓦抬头望,想起自己第一次醒来的晚上。那也是个明亮的夜晚,繁星黯然失色,地面的麦田和建筑都浮上一层银光,在浓稠的夜幕里软化、溶解,又湿又凉。

他又在那幢小楼下顿足不前。

二楼突然发出响动,阳台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小巧的身影弹出来,睡袍轻盈地跃动。那影子又快速凑近吊椅,从线毯下掏出一本书,随后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

但他并没有就这么离开。可能今夜实在透亮晶莹,小孩握住门把手后顿了一下,动作越来越缓,最后还是被那轮动人心魄的圆月吸引目光。

阿尔瓦下意识后退一步。那孩子再次闯进视线的瞬间,恐惧和怨怼荡然无存,僵冷高悬的心脏此时终于降落,砸在胸口的空腔。那是一种钝痛,阿尔瓦恍惚间重新产生活着的实感——和他再次踏足农田的泥土时一样——漂泊的魂灵终于有所归依。

这太夸张了,阿尔瓦想,但他说不出话。夜风掀起衣领的一角,他这次没感觉到冷。

趴在栏杆上的孩子仰头望天,好像着了迷,但没过多久他的视线就满世界游弋。阿尔瓦知道自己是幽灵,所以放心地站在原地没动。

但那个孩子的目光落到他的方向时,双眼突然惊诧地瞪大,他伸出手指向阿尔瓦。

阿尔瓦惊骇地冻在原地。

小卢卡斯心虚地回头望了眼已经熄灯的房间,又带着那抹惊讶转回来,面上的神色竟然慢慢变成喜悦。

“你好!请问你是精灵吗?”

阿尔瓦整个人正陷入混乱,听到这话又怔在原地没有反应。他其实很想说出那句老套的台词:你竟然能看见我?

“原来你不会说话么?”那双盛满好奇心的绿瞳盼向他,又兴奋地开口,“我从来没在别人身上见到你这样的白头发,你看起来像故事书里的人物。”

楼下的白发男子凌乱地抬头,只好回答他的问题。

阿尔瓦说:“我不是精灵,我是幽灵。”

卢卡斯愣了一秒,有些犹豫地问:“是那种会把半夜不睡觉的小孩抓走的幽灵吗?”

阿尔瓦哑然失笑。这孩子实在单纯又胆大,内心做好这种设想还能毫无惧色地继续对话,简直不可思议。

阿尔瓦说:“不是,你放心吧。”

小孩拍拍自己的心口,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又朝他发射连珠炮:幽灵平时需不需要吃饭睡觉啊,幽灵是只有晚上才会出现吗,书上说幽灵会吃人是真的假的……诸如此类。

阿尔瓦感觉头疼起来,但还是一一回答。

卢卡斯蹲伏在地板上,凑近栏杆的缝隙处,想尽量离阿尔瓦近一些,以听到这些有趣的幽灵日常。在满月夜出现的陌生人,发色、身量都与童话书上的故事如出一辙,他应该会魔法吧?

阿尔瓦望着小孩炽热的双眸,把自己捏造的有趣经历和储备并不丰富的童话故事全盘托出——如果这样可以让卢卡斯在他身边待久一点的话。夜半的絮语就这样发生在一墙之隔的露台和麦地,风静静地吹,恍惚间也生出温馨的错觉。

圆月悬得越来越高。夜色渐浓,阿尔瓦虽然不舍,但还是单方面宣告今天的畅聊结束,小孩子该去睡觉了。

卢卡斯眨眨眼,很小声地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阿尔瓦目光移向那尚显稚嫩的脸庞,很认真地望着他:“你不怕我么?幽灵就是鬼魂,他们总是到处吓人,在故事书里一般都是坏蛋的。”

小孩子笑了,唇边那枚虎牙露出来。

“不怕呀,你是好鬼,我喜欢你。”

03

昨晚的经历就像一场梦。

阿尔瓦从小屋里醒来,想起满月下那个孩子对自己说,你简直是故事书里的人物。

童话吗?美好又戏剧性的浪漫情节,很讨小孩子欢心。

幽灵确实是童话里的常客,阿尔瓦想,不过不合逻辑的事发生太多,用梦境形容当下似乎更加贴切。幻梦之中一切都轻盈柔软——这种温情甚至快要将那场大火彻底尘封,他惊诧地发现昔日的疼痛竟能消弭得如此迅速。

阿尔瓦抚向耳后已经削短的鬓发,叹口气。

昨晚和卢卡斯告别后,他又只身回程。

月色荡开一片银白的汪洋。阿尔瓦涉过这片麦穗海,听见远处教堂传来悠长的午夜钟声。

看来是十二点了,他想,下次不能再这么晚了。他答应卢卡斯第二天再去见他,但仔细思索发现这事并不同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因为只有那孩子能看见他,而孩子最会直言不讳。如果随便在小孩面前出现,最后的结果或许是卢卡斯被送去奇怪的地方治病驱邪——因为对着空气说话会把其他人吓坏。阿尔瓦捂住额头,苦恼得说不出话。看来只能等到夜深人静,但顾及到那孩子的睡眠,又不能太晚。

所以今晚九点左右,他掩上木屋的门,再次前往巴尔萨克的宅邸。

卢卡斯很兴奋地在露台上四处张望。阳台门后的房间黑沉沉的,一看就知道这孩子躺在床上假装入睡后又摸黑偷跑出来。

阿尔瓦感觉自己在带坏小孩。

小小的卢卡斯身高将将超过露台围栏,他费力地把手举到头顶挥动,似乎害怕阿尔瓦看不见他。

阿尔瓦朝熟悉的位置走去,小孩笑了。

“你好呀,幽灵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阿尔瓦神情也变得温和:“你好呀。”

小孩说:“我叫卢卡斯,上次忘记问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呀?”

这个问题一出现,阿尔瓦感觉脑中的神经隐秘地颤动一下,他变得紧张又无措。交换姓名意味着再次出现交集,从此之后他们就算相识了。

阿尔瓦偏头:“幽灵先生这个称呼不好吗?这很有趣,我也很喜欢。”

卢卡斯摇摇头,执意要将这位幽灵先生的名字问出来。

最后阿尔瓦还是败下阵来,他说:“我叫阿尔瓦。”

小孩又点点头,重复几遍这个名字。阿尔瓦能听见他的轻声细语,孩子口中几个生疏模糊的音节越来越清晰,他的心上又刻下一道痕。

卢卡斯像昨天一样蹲下,在栏杆的空隙处对着他说话。阿尔瓦静静听着,时不时回答他的问题。

“你说幽灵随时可以出现,为什么只有晚上才来见我?”

“因为白天人太多了,他们都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看见我,能和我说话。你对我说话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觉得你奇怪,会带走你的。”

“那我白天不跟你说话不就好了?或者我去外面的麦地,这样我们白天也可以一起玩。”

卢卡斯是个聪明的孩子——阿尔瓦觉得这种天资早就崭露,因为他这么小就伶牙俐齿。

小孩又歪头想了一会,说:“可是妈妈不让我去太远的地方,那片麦田太大了。”

但下一秒他眼神一亮,朝阿尔瓦招手:“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一件事。”

阿尔瓦怔愣了一瞬,听他的话走近了些。

卢卡斯弯起那双绿眸。

晚风拂过已经没有长发遮盖的脖颈。阿尔瓦感觉自己成为幽灵后僵硬的面部肌肉终于有所缓和——他的嘴角向上牵动,露出一个笑。他朝小孩弯起眼睛:“好,谢谢你告诉我。我不会捣乱的。”

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一个孩子的信任,阿尔瓦想。这种信赖如重千钧,背负如此纯粹的真心是辛苦的,但自己心甘情愿。

他的目光移向开满桔梗的花坛。往后的日子总有一扇门——虽然不是专门为他敞开,但这扇门的存在已经让人心安。

最开始的几天阿尔瓦并没有进门,他还是在围栏外观察院子里的一花一木,偶尔看见卢卡斯,视线就追着他,直到那孩子跑进屋里。

卢卡斯和家里的佣人说话时偶尔会转头望向花园外的麦地,如果阿尔瓦站在那,他就会露出一个笑,然后迅速重整表情将头扭回去,假装无事发生。阿尔瓦在原地见证小孩精妙的变脸术,没忍住也笑出来。古灵精怪,他在心里默默评价,原来从小就这样吗。

日升月落,在无数次的自我开解和卢卡斯的怂恿下,阿尔瓦终于做好心理建设。于是某天的正午,一个小孩带一只幽灵进了巴尔萨克宅。

卢卡斯雀跃地向阿尔瓦介绍每栋建筑有哪些房间,宅子里的人在哪里吃饭、哪里工作、哪里睡觉,阿尔瓦感觉这孩子把巴尔萨克的家底都抖了个干净,没忍住感慨了一声。

卢卡斯抬头望他:“怎么啦?”

阿尔瓦离小孩很近,但没有摸他的头,只是弯下腰和他说话:“没什么,只是感觉你家很大,介绍这么多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小孩这么回答。

语气相当谦逊,但阿尔瓦目睹他从行走转为蹦跳,面上自豪的神色也没有任何掩饰。

如果再夸一夸,大概要飞起来了吧。阿尔瓦失笑,继续缀在卢卡斯身后,感觉自己的步伐也轻快起来。

小孩一路走一路说,有佣人经过就立马缄口,和她们打完招呼后再回头寻阿尔瓦,然后继续领着他四处游逛。

绕完整个宅邸一圈后,卢卡斯带他来到后花园——他们初见的地方,那个开满桔梗的小洋楼。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小孩指着面前的雕花木门,“一楼是书房,二楼是卧室。”

随后他摆出一副“请进”的姿态:“你想进来看看吗?”

阿尔瓦因为惊讶暂时没动,他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卢卡斯见阿尔瓦还在踌躇,又凑近他,扯扯他的衣角:“我有好多书和玩具,你进去之后那些都可以分给你一半。”

阿尔瓦感觉心里塌陷了一块。其实我犹豫根本不是因为这个,他想对小孩说。但是这话说出来没什么意义,跟孩子也解释不清楚,所以还是算了。他又低头,对上那道期盼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小孩的发顶。

他说:“好呀,谢谢你,卢卡斯。”

小孩喜笑颜开,拉住他的手,把他拽进门内。

一楼的书房古典且华丽,繁复的浮雕沿着墙面绕场一周。阿尔瓦瞧见嵌进墙内、直抵天花板的书柜,又看到旁边特制的书梯——卢卡斯甚至没这个书梯高。边上的小桌叠着几本没看完的书,书签露出一角。桌下的盒子码着整齐的积木,几只发条小鸟歪歪斜斜地躺在一旁,有一只被拆开了,齿轮和钢片七零八落。

卢卡斯见阿尔瓦盯着桌下的狼藉,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我只是想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动。”他小声嘀咕。

阿尔瓦蹲下将那些零件收拾整齐,全部装到一个小盒里。

“没有怪你。”他温声道,“我相信你会修好的。”

小孩重新抬起头,眼神闪烁。他用力点点头,接过那个小盒,轻轻放到桌上,又拉阿尔瓦去二楼卧室参观。

如果说一楼沿袭了整座宅邸一贯的奢华风格,二楼的卧室则完全背道而驰。设计者有心,知道孩童常居于此,屋内便少了些棱角锋利的花纹,墙面也漆成更亮的乳酪色。阳光洒进露台和房间时温软和熙,卢卡斯可以坐在床脚的地毯上看书,也可以攀到露台的吊椅上打盹。

阿尔瓦抚过丝质的被单,又轻推一下墙角的摇马,感觉快要融化在惬意的氛围里。

卢卡斯推开阳台门,旷野微凉的风长驱直入,两人额前的发丝都向后翻飞。阿尔瓦举目远眺,无垠的金色植株直铺到天际线,灿烂的光晕闪动着。远方一点赤墨滴入遍地金油,凝成微渺却醒目的徽标。卢卡斯回头望他,手指着那抹红。

“你住在那里吗?”

阿尔瓦点头,说,是的。

小孩伏在栏杆上凝神描摹遥远的小屋,双眼映出满世界绚烂的亮色。

他说:“我想去看看。”

04

太远了。

阿尔瓦垂眼盯着面前的孩子。他还太小,怎么能只身前往那样广袤的田野。田埂崎岖不平,麦秆有半人高,小小的卢卡斯走进去,说不定要摔个灰头土脸。

田里有潮湿黏腻的泥土,有嘈杂嗡鸣的飞虫,小孩干净整洁的衣衫会沾上尘垢,手臂小腿会被蚊虫叮出肿包。阿尔瓦摸摸他的头,好像是在安抚。

“那里太远了,你还太小,等你长大再去吧。”

卢卡斯回头,带着些不甘。他又望向滔天的麦浪,思索许久之后,还是乖顺地点点头。

“那等我长大就去,你要一直等着我哦。”

阿尔瓦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捋起小孩头顶毛茸茸的发丝。这位幽灵先生有一瞬间面露难色,但沉静很快取代这种茫然和窘迫。

他最终还是选择将自己的顾虑全盘托出。

阿尔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绿瞳,缓缓开口:“我是幽灵,和常人不一样,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很累,然后就睡很久。”

卢卡斯眉头皱起来。阿尔瓦感觉心里发苦。这孩子太小,还不能理解离别,现在告诉他这些会不会太残忍了?

但下一秒小孩冲上来抱住他。

可能因为自己是幽灵,肢体冰冷,所以感觉那孩子滚烫灼人。阿尔瓦怔在原地。小孩仰头望他,面上的神色很坚定。

卢卡斯说:“那我来等。我会一直等你的。”

一直、永远,这字眼太深重。它们总在海誓山盟里出现,但无心之人的妄取滥用最终将其导向廉价的空谈,于是现实主义者大多认定这承诺轻浮飘渺,全然是空洞的虚言。

但孩子是天真单纯的,澄澈的双眼不掺半分欺惑。他的许诺让这种重量复苏,沉甸甸有如胸腔内的心脏。这颗搏动的真心永不熄灭。

阿尔瓦蹲下回抱那个孩子,摸摸他的头,笑了。

他说:“我相信你。”

从阳台回屋后,他们在书房里待完整个下午。卢卡斯让阿尔瓦给他讲故事,阿尔瓦就挑一本书慢慢念给他听;卢卡斯想玩玩具,阿尔瓦就教他怎么把发条小鸟重新装好;卢卡斯总是冒出稀奇古怪的问题,阿尔瓦就一个一个认真回答。

落霞满天之时,阿尔瓦在花坛的小门外对小孩挥手告别。卢卡斯在露台上蹦跳起来招手,阿尔瓦听到他喊再见。

再见,再见——

声音拖得很长。阿尔瓦眉眼都柔和起来,他笑,之后转身踏上熟悉的小径。

到达木屋时暮色已经褪去,浅淡的月升上来。

如果能这样陪着那孩子长大也不错。幽灵静静坐在床上,窗外模糊的微茫洒进屋内,床头柜上小钟的指针仍不止歇,未锈的边缘反射出细长的、明锐的光。

阿尔瓦如今深知自己不能掌控所有事物。更何况作为幽灵,他的意识尚能保持清明已经超越大部分游魂,这具略显疲态的身躯也不允许他做出更多惊世之举。其实他早就在四周勘察过,除了巴尔萨克宅,其他三个方向都是永无尽头的虚无。

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他闭上眼,听见麦叶在晚风中窸窣作响。

到现在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作为幽灵可以触碰实体,为什么除了巴尔萨克宅无处可去,为什么只有那孩子能看见自己?这一切太杂乱无章,阿尔瓦不明白,究竟是自身出现异常,还是整个世界都是幻象。

好在除此之外一切无恙。

阿尔瓦长叹一声。无论如何卢卡斯现在安乐无忧,这就够了。

卢卡斯看起来很开心。这是阿尔瓦每天前去巴尔萨克宅的唯一理由。

然而这种平凡的日子没过多久,阿尔瓦重新感觉到先前自己在麦地醒来时的那股倦意。

可能只是累了。他想,人会饿会困,幽灵的能量也会耗尽吧。之前也有这种困倦感,但当时没见到卢卡斯,没有牵挂,是睡是醒无关紧要。如今这种突如其来的疲累让人不安——他不想睡。

可他对这种不适感束手无策。阿尔瓦捂住头,尝试让自己变得清醒些。但他最终没拗过这股困意,只能用最后的意志挪进房间,倒在枕头上。

05

幽灵不会做梦,睡着时和昏迷没什么不同,就算有梦境,大概也是比黑暗更幽邃的虚无。这样的睡眠无聊又无意义,阿尔瓦想。所以他一般不睡觉。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幽灵并不会像人类一样按节律苏醒,无扰动的状态下,入睡前后的光景时常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昨天失去意识前没拉窗帘,睁眼时薄薄的日光泼了一地。

醒来的一刹那他就猛地起身确认周围环境,探头看窗外麦子的长势,见到这些植株和昨日别无二致,阿尔瓦松了口气。

幸好没有以月计算。他迅速起身,瞟了眼床头的钟,发现已经快要正午,于是干脆出门去找卢卡斯。

太阳很烈,又是晴天。

阿尔瓦匆忙赶到后花园的小门,抬眼向宅子里望时愣在原地。

花坛里什么都不剩了。烈日蒸发出最后一滴水分,龟裂的土壤里插着几枝枯槁的茬,哀哀地透出苦色。光洁的墙面也被风雨侵蚀,斑驳的苔藓霉菌从石隙里挤出来,躲在小块的阴影里。阿尔瓦感觉自己在颤抖,他抬头望向那个露台,二楼的吊椅无影无踪。

大脑宕机,只剩一片白。

他转头去看那扇小门,平日落锁的地方早就残破不堪,轻轻一推就落下锈蚀的污垢。阿尔瓦没来得及擦手,他朝院子里飞奔而去。

寂静无声。明明自己已经是幽灵,身处这幢死气沉沉的宅邸时背后还是泛起一股冷意。

院子里杂草丛生,灰败的木叶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阿尔瓦冲进门廊、入户厅、餐厅、卧室,四处巡梭,没有发现任何生活痕迹,而且这些地方的物品全都所剩无几,徒留空荡的四壁。

比起人间蒸发,更像是宅邸被荒弃。

发生什么事了?明明没有睡多久,为什么醒来就是这幅光景。阿尔瓦感觉冰凉的胸腔几乎重新开始搏动,眼前跳动起模糊的光斑,周围的环境也渐渐迷离扭曲。

他剧烈地喘息,再次睁开眼。

余悸让他呼吸困难,虽然理论上幽灵并不需要氧气,阿尔瓦还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刚才是梦吗?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脸,起身向外望:田里熟透的麦子歪着脑袋互相挤攘,麦粒颗颗鼓胀——还是那个丰收的季节。

阿尔瓦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看一眼时钟,又是中午十二点。

这次他不敢再轻举妄动,选择先在窗台前观察远处宅邸里的动静。看到大帮佣人前前后后忙碌的身影,阿尔瓦并没有放松下来。他还在害怕。

一切荡然无存的感觉太恐怖,阿尔瓦永远忘不了废弃破败的巴尔萨克宅,只消一眼他就被击溃——因为那个孩子也杳无踪影。

他竭尽全力止住灾难化的思绪,最终甩上木门直奔宅邸的后花园。

太烫了,头顶被炙烤得快要燃烧。阿尔瓦不会流汗,在烈日下疾速奔跑就像将自己装进熔炉,到达小楼时高温已经淬炼出一柄剑,裸露的皮肤都被这道利刃划伤。

他仰头张望。吊椅在、线毯在。楼下的桔梗刚喝饱水,面对骄阳昂起头,花瓣边缘向内卷曲了一些。

阿尔瓦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几乎站立不稳。

家具摆设都是正常的。那卢卡斯呢?那孩子等了自己多久?

他这时突然茫然无措了。小孩年幼,没有去贵族学校上课,家里有专门的家庭教师,一般来说正午时他会在露台或小门出现,和自己打招呼。

可是现在他没出现。

阿尔瓦立在原地,盯着露台上的吊椅,盯着那扇门。他知道屋里有软和的被单枕头,有木质的摇马,有小孩带上楼的看了一半的书。

但他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卢卡斯。

面对未知时,人往往恐惧走出下一步。阿尔瓦没有进门,只站在原地等——站在他们最开始见面的位置。

一直等到日落。

阿尔瓦内心是惶恐的。但他一直在自我安慰,望着宅邸里奔波的佣人,他告诉自己事情绝对不会太糟。或许是小孩刚好有什么事,所以一直没露面。

霞光散尽之后,阿尔瓦听见一阵脚步声。

一个少年闯进视线。看起来十二三岁,棕发都挽到脑后扎成一个小辫。他穿一身华丽整洁的服饰,手中捏着几张稿纸。

阿尔瓦愣在原地。

门内的孩子低头思索稿纸上的内容,准备回书房继续钻研。经过花坛时他意有所感,抬头望向围栏外的麦地。

阿尔瓦站在那,一只手伸在半空。

卢卡斯也冻在原地。

那双瓦绿的瞳孔在夜幕下骤然紧缩,眼珠颤动。那孩子想开口说话,但嘴唇翕动后最终没发出什么声音。阿尔瓦看见他踌躇地向前又后退,两手无措地停在空中,自己也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卢卡斯好像重新变成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他张口发出第一个短促的音节,随后舌尖上卷,音调一转最终又落入原先的平直,他吐出一个单词,也是一个名字。

Alva?

他反复念着,像他们初遇时一样,仿佛念很多遍就可以把这个名字嚼碎咽下去,从此之后都不再忘记。他现在不再是口齿不清的孩童,即使这名字经年未见,刚出口时全是生涩,第二遍也能做到自然流畅。

阿尔瓦,阿尔瓦。那孩子喃喃着朝幽灵走过去。

“是你吗?”

他的呼吸很轻,速度却极快。卢卡斯跑向围栏,震惊和茫然揉作一团。眉头紧锁、眉尾下垂,嘴巴抿成一条线,分明是欲哭的神情,可他又莫名笑起来,两眼定定地望着阿尔瓦。

“真的是你吗?”

阿尔瓦说:“是我。对不起,卢卡斯,我来晚了。”

那孩子听到这句话时呼吸放缓了。阿尔瓦注意到他紧绷的脊背重新松弛下来。卢卡斯静静站定,微风卷起他额前的刘海。

“你去哪里了?”小孩问。

没等阿尔瓦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知道别人都看不见你,所以没听阿姨的话。你跟我说过你住在那个红房子里,我带着她走了很远,终于找到那个屋子的时候,发现里面是空的。”

“我以为你消失了,当场就在房子里哭,把阿姨吓坏了。”卢卡斯无奈地笑,“最后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回去。”

“但是我一直记得那天你对我说的话。现在重新见到你,我知道那些记忆不是假的了。”

“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我一直在等你。”

他的瞳仁在月光下极亮,那枚标志性的虎牙露出来。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阿尔瓦屏息聆听这些话,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脑中纠缠的思绪乱作一团,他在恍如隔世的余韵里发觉到自己失去意识有蹊跷,废弃的宅邸和飞逝的六年时光也不能轻描淡写地解读为梦境。但此刻他顾及不了这些,他望着那个孩子,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后怕一齐涌现。

可是幽灵不会流眼泪。

这不至于哭,阿尔瓦想,成为幽灵原来还会变得更情绪化吗?

你长高了,你现在看起来很帅气,你是不是刚上完课回来,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阿尔瓦不擅长和孩童交流,于是在脑海里笨拙地挑选适合现在境况的开场白。

明明在自己这里只过了一天不到,再见面时那孩子已经像春笋一样拔节,即使稚气未脱,也隐隐有锋芒毕露的雏形。他不能再用当时哄小孩的语气和他交谈了。

阿尔瓦犯难,说什么样的话好呢?说什么样的话既不过于亲昵也不过于生疏呢?

最先打破僵局的仍然是那个孩子。

“你一点都没变。”卢卡斯歪歪头。

阿尔瓦终于在众多备选问候里选出和这话匹配程度最高的一句:“你长高了。”

卢卡斯笑道:“我指的没变不止是外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惜字如金啊,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这词咬字很重,带点促狭的意味。阿尔瓦知道这话没有恶意,卢卡斯只是单纯地开玩笑,可这种说话方式超出了他对面前这个孩子的认知,于是这位幽灵先生又在原地手足无措。

小孩开始叹气:“唉,久别重逢竟然没有多的话想跟我说吗?”

阿尔瓦急忙开口:“我好像做了噩梦,梦里我找不到你了。我一直找,最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

他伸手在自己的肋骨处比划两下。

“你已经这么高了。”

他垂下手,脑中还在组织语言。明明自己比那个孩子的情绪还要激动,说出口的话却仍然苍白寡淡。

可是除了这些还能说什么呢?说那个梦境里荒废的宅邸,说自己走不出那片麦地……还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很想你?阿尔瓦欲言又止,最后朝孩子露出一个掺着愧疚的笑。

“我也一直记得那个约定。谢谢你等我,卢卡斯。”

“我回来了。”

小孩原本倚着栏杆向他打趣,听完阿尔瓦简短的几句话反倒不动了。他把头偏到一旁沉默了一会儿,转过来时脸上维持着原先的笑容。

可阿尔瓦看见他眼里的泪光。

“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你是个笨鬼。”卢卡斯声音有点抖,“梦里找不到又怎样,梦都是反的。我一直在这里,不会跑也不会丢。”

那双碧色的泪眼望向阿尔瓦。

“你不用怕找不到我,因为只要我在,就一定会去找你的。”

阿尔瓦感觉死去的心脏弹起又重重砸下,这股血流泵上头顶,把眼眶都烧烫。

一人一幽灵又像多年前一样,在明月当空之际隔着花园的围栏说话,只是当时是闲谈,如今是倾诉。

两人隔着障碍物说话,没有触碰更没有拥抱,到最后竟险些掉泪。明明是奇怪到有些滑稽的场景,阿尔瓦却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要笑——不是生离死别,就不要摆出悲痛欲绝的姿态,否则两个人都会伤心难过。重逢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可他瘪起嘴,伸手去揉酸胀的双眼。

06

卢卡斯如今在当地最好的贵族学校读书。

这是他自己告诉阿尔瓦的。卢卡斯说这话时压不住喜悦,所以自信里透出点骄矜,阿尔瓦对他这副样子很熟悉——孩子心性,日后会有所收敛。这份鲜活的傲气并不惹人厌,毕竟自信是一种闪耀的特质,而夺目的光辉素来人人向往。

让阿尔瓦惊奇的是这孩子的物理天赋原来在这时就展现出来。他继承了父辈的智慧和热情,对机械有浓重的兴趣,当别的孩子在野外嬉戏打闹的时候他已经在书房研究起最基本的理论知识和实操规范。他还太小,看不懂复杂精密的设计图,就从最浅显的定义学起,然后将繁杂的知识一点点拆解、咀嚼、消化。

卢卡斯才十二岁。阿尔瓦望着面前被旺盛求知欲点燃的孩子,满心都是赞赏和欣慰。但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心酸又兀自漫出来。

他摇摇头,不再想那些遥远的痛楚。

阿尔瓦再次进入一楼的书房时,发现小桌已经换成宽阔厚重的大桌,更多的书堆在上面,桌底的玩具也不见了。侧边墙上添了一块软木板,图钉固定着几张零零散散的机械图纸,窗外的风抚过,页脚就翻卷起来。

卢卡斯给阿尔瓦搬来一张椅子。

随后他坐回书桌前,将未完成的作业取出来,开始动笔解答。

可能是这问题有点刁钻,小孩咬起钢笔笔帽,举棋不定地在草稿纸上涂写。

阿尔瓦说:“是我在旁边看着你太紧张了吗?要不我去其他地方逛逛,等你写完了我再回来。”

卢卡斯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是,随后继续埋头琢磨那道题。

阿尔瓦望着纸上的笔迹,又看看小孩执拗的神情,思索片刻,最后还是问:“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卢卡斯带着些窘态。阿尔瓦又后悔了。自己是不是太唐突?这种询问好像是对小孩能力的不信任,他可能会伤心吧。

但小孩尴尬的神色一晃而过,他惊喜地瞪大眼睛问:“你会这道题吗?”

阿尔瓦点点头。

卢卡斯凑近他,把演算纸和原题都送到他面前,开始描述自己的解题思路,又解释从哪里陷入困境。阿尔瓦听着,为他厘清题目的内容,排除陷阱,指出哪些是隐藏条件、又要如何利用它们得解。小孩听得很认真,手里捏着笔边听边记,末了又在一旁伏案苦算。阿尔瓦在一旁耐心等待,直到那孩子将稿纸举起来给他看。

一串数字被圈起,醒目地亮相。是正确答案。

阿尔瓦笑了,说,聪明。

小孩喜滋滋地眯起眼睛乐,又从椅子上蹿起来扑到阿尔瓦身旁,几乎是嚷出一句:“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幽灵!”

阿尔瓦被卢卡斯的举动惊了一跳,听完这话又无奈地笑了。

“只是刚好比较擅长这方面。”他对小孩说。

卢卡斯高兴完便安静下来,他手里还抱着作业本,手指紧了紧纸张边缘。

他问:“那你能当我的老师吗?”

老师。简单的两个字给予这位幽灵石破天惊的冲击,阿尔瓦面上的笑意差点崩出裂痕。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称呼,却像淬毒沥血般让人胆寒,仿佛这话是一种诅咒,说出口的瞬间过去的大火就会重新焚尽一切。

阿尔瓦条件反射地应声,反应过来后将颤抖的手指藏到身后。

卢卡斯问:“你不舒服吗?”

小孩好像意识到气氛不对,退回书桌前放下作业本,又转头给自己找补:“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当也没关系。”

阿尔瓦说:“能。”

其实也没什么,他想,说不定幽灵反应比较慢,反正自己记忆力好,只要自己记得,能和他继续说话就行了。

阿尔瓦沉默一会儿之后就将情绪尽数收敛,窗外的夕阳仍洒在堆起的书籍上,一切如常。

“我可以当你的老师,我很乐意。”阿尔瓦对卢卡斯说,“抱歉,我刚才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太生硬了?”

小孩摇摇头,露出一个笑:“没关系,你不是回答我的问题了嘛。”

“那我以后就叫你老师了,阿尔瓦老师。”他又跑过来,雀跃地围着阿尔瓦转,像只扑扇翅膀的小鸟。

阿尔瓦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望着面前蹦跳的孩子,觉得这次一切都不会太糟。

卢卡斯完成所有学习任务后就收起课本,但他并没有出门。他从身后的书架取出厚厚一沓资料,转身翻开桌上夹着书签的硬壳书,又掏出几张崭新的草纸,开始啃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

阿尔瓦惊讶道:“不出去玩玩吗?学这么久会累吧。”

小孩没抬头。

他一边翻书一边对阿尔瓦说:“现在算不上学习吧?我感觉这些东西就很好玩。”

阿尔瓦哦一声,没再打扰这个孩子。

夜幕降临,书房的灯光总归比不上天明的时候。阿尔瓦觉得这个时候已经不适合继续看书了,想问问卢卡斯什么时候睡——等那个孩子回房间,自己就起身回程。

卢卡斯毕竟还是孩子,对机械再热爱也没有到废寝忘食的地步。阿尔瓦刚准备问他,小孩已经把书合上开始收拾桌子了。

阿尔瓦拍拍他,说,那我先走了,你记得早点睡觉。

卢卡斯却拽住他,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刚才不是问我出不出去玩吗?”

阿尔瓦挑眉,有些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孩子。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忽然又提起这句话?

小孩狡黠地眨一下眼,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他将明晃晃的钥匙拎在手里,往阿尔瓦面前递。

“当当!看看这是什么。”他咧起嘴,“开后花园那扇小门的,给你一把,我自己留一把。”

小孩把其中一柄钥匙塞到阿尔瓦手里,又跑到门口开始换鞋。阿尔瓦捏着钥匙,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阿尔瓦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小孩换好鞋后,起身立在门口,将钥匙转了一圈,朝阿尔瓦笑。

“刚才你问我出不出去玩,我没回答,现在我想出去了。”

“我要去你家。”

小孩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他有点不能理解,捏着那把钥匙问卢卡斯:“现在已经天黑了,你真的不睡觉吗?”

阿尔瓦没忍住,又补了一句:“你为什么突然想去那个屋子呢?”

卢卡斯面朝他,神情无辜:“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

“而且明天不上课,我不睡觉也没关系。”

阿尔瓦捂住额头。果然啊,这孩子乖巧的样貌只是障眼法,他胆子大又爱实践,任性时谁也拦不住,如果叛逆起来,绝对是让人束手无策的类型。

阿尔瓦现在就拿他没办法,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其实根本就是耍无赖。幽灵叹口气,想回绝这个不太合理的要求,结果根本想不出任何理由。

最后阿尔瓦问小孩:“那么远的路,你去玩完之后肯定很晚了,天黑危险,你怎么回家?”

卢卡斯眨眨眼,好像很疑惑。

“我不能住在你那吗?”

阿尔瓦呆住了。

卢卡斯说:“开玩笑的。”

阿尔瓦感觉自己的心七上八下地乱窜,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六年没见,当时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去哪了?现在这个爱捉弄人的孩子也是卢卡斯吗?

他毕竟是长者,很快就放平心绪,伸手点了一下那个孩子的额头。

“下次说话一次性说完,不要捉弄人。”

小孩笑得很开心,抓住阿尔瓦伸来的手,直接把他拉出门外,银色的钥匙藏在阿尔瓦的另一只手,露出的一截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他说:“那我们去看萤火虫吧。我听说这个季节夜间麦田里会有很多萤火虫。”

阿尔瓦被他牵着,朝花坛后的小门小跑过去。小孩掏出钥匙开锁,把阿尔瓦推出去,自己也钻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关上门。他们往那片麦地里走。

“老师,你千万别生气呀。”卢卡斯这时开始小心翼翼地喊他,“我知道现在去那个屋子太晚了,但我还是想去。不过看你还没准备好,我就先不去了。”

阿尔瓦只是对小孩的玩笑始料未及,还达不到动怒的地步。他拍拍卢卡斯的头,表示原谅。

不过这孩子是在试探么?如果自己听到他的要求后欣然接受,他是不是就借这份纵容顺理成章地跑进那个屋子了?

阿尔瓦长舒一口气。还好没表现出退让的样子,虽然心里已经动摇了。

他低头看在田埂上一蹦一跳的孩子。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基本一年一个样,之前的卢卡斯太小,脸颊胳膊上都带点肉,跑动的时候就是个在腿边叽叽喳喳的小团子。现在他的头发梳上去了,棱角也锋利了一些,一举一动都显出巴尔萨克家族的教导有方,看起来竟也有了大人模样。

六年时光漫长又转瞬即逝。六岁的卢卡斯和十二岁的卢卡斯,他们的身影在这一刻重叠,阿尔瓦眨眨眼,内心深处怅然和遗憾油然而生——为自己缺席的这六年。

小孩一直没说话,所以阿尔瓦的思考没被打断,他们顺着最宽的田埂走到略暗的麦地——萤火虫的微光在这里会更明显。

今晚太晴朗,月光明亮,其实不是个观赏萤火虫的好时候。麦叶影影绰绰,零碎的阴影落在田里,暗处几乎没有小孩期待的黄绿色荧光。

卢卡斯可能会失望吧。阿尔瓦有些担忧。

结果小孩先拍拍他,手指着天上。

“阿尔瓦,看月亮。”

阿尔瓦顺着指引抬头。

皓月当空,万顷田野被透明柔软的水光包裹,银白的亮色直铺到天际,宛如白昼降临。长风呼啸而来,席卷至此时又轻柔地远去。

万籁俱寂,他们安静地站在一起,仰头望向夜空,谁都没有说话。

“没有萤火虫,就看看月亮吧。”卢卡斯声音很轻。

阿尔瓦说:“今晚的月色很漂亮。”

小孩嗯了一声,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辉光。

他突然开口。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么漂亮的月亮下。”

“那天的月亮太大了,太亮了。好像下一秒就会砸到脸上的距离,却并不让人害怕。我没忍住看了很久,越看越心生神往,感觉月亮有股奇怪的魔力,让人没办法移开眼。”

“当时我一低头发现你在楼下,你的头发就和月亮一样。”

卢卡斯的声音被风吹得缥缈,丝丝缕缕地绕在阿尔瓦耳畔。

“我特别惊讶,感觉你是月神之类的,或者仙子、精灵?总归是一些梦幻的东西,所以没忍住跟你说话。”

“最后发现原来是幽灵。”小孩低低笑起来。

阿尔瓦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说话。

“是幽灵又怎么样,反正我那个时候分不清精灵幽灵,只知道你对我好,会听我说话,陪我玩,每天见到你都很开心。”

“一直到今年,你回来了,我还是等到你了。”

卢卡斯终于把目光移向面前的幽灵,瞳孔里沉沉的。

他问:“你不会再走了吧?”

阿尔瓦呼吸急促起来。胸腔内的苦涩不能从面上流露,于是手指开始发抖。他竟然无能到做不出一个保证。

那样的异常后面会不会再出现呢?如果出现了谁知道下一次会跳过多少年?可是如今去想那些遥远的未来并无意义,患得患失不如抓住当下,不要让担忧占据原本可以安稳度过的如今。

他把小孩往自己身侧揽了揽,摸摸他的头。

“不会再走了。”他努力维持脸上的平静,“如果再出现上次的情况,也不会再走了。”

卢卡斯没作声,悄悄吸起鼻子。

阿尔瓦见小孩又开始偷偷难过,深呼吸一口气,破天荒地活跃起气氛——虽然显得刻意又生硬。

他问:“还想看萤火虫吗?那个红房子附近有个池塘,旁边的草丛晚上总是闪闪发亮。”

卢卡斯笑得很无奈:“老师,你转移话题真的特别明显。”

阿尔瓦说:“我觉得说点你喜欢的会让你开心一些。”

“我没有难过,你不用担心。”卢卡斯这时反倒宽慰起他。

小孩话锋一转,又望向阿尔瓦。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肯定要去看,这次你不能再拒绝我去那个房子了。”

阿尔瓦想起小孩最开始把钥匙塞给他时说的话,感慨所有动摇到最后都会倒向某种隐秘的期望。那样荒凉的小屋,如果有个孩子在,是不是会更有生命力呢。

他叹口气,笑道:“拗不过你,想去就去吧。你想什么时候去呢?”

卢卡斯说:“明天。”

阿尔瓦说:“好。我现在送你回去吧。”

小孩这时乖巧起来,跟在他身后朝巴尔萨克宅慢慢走去。他们出门时已经很晚,现在圆月高悬于头顶,周围寂静得落针可闻。

阿尔瓦又听见那阵悠长的钟声。

他回头望望小孩,确认他跟上,又随口问了一句:“这边的教堂午夜敲钟不会吵到大家休息吗?”

回应他的是寂静。阿尔瓦疑惑了一瞬,回头望向那个孩子。卢卡斯本来朝他伸出手,想牵着他一起走,听到这话竟然把手缩了回去。或许不是听见这话才这么做,小孩望着阿尔瓦的脸,胆怯地瑟缩了一下。

阿尔瓦心里一跳。

卢卡斯说:“我们这附近没有教堂。”

阿尔瓦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孩子。

卢卡斯在短短的一瞬已经收起恐惧的神色,恢复如常。阿尔瓦莫名感觉他有点悲伤。小孩睁大的绿瞳泛起些看不清的情绪,他伸出手,牵住阿尔瓦,竟然轻轻笑了。

“你是辛德瑞拉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阿尔瓦一头雾水地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可小孩又卖起关子。

“字面意义上的。”他笑,“原来幽灵真的像故事里说的一样。”

阿尔瓦越来越迷惑,想追问下去,可小孩坚决不继续说。

卢卡斯牵着他的手,说:“没什么的,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在意。”

阿尔瓦脑内叫嚣的疑问最终也没有得到解答,他无可奈何,只能作罢。他们很快到达巴尔萨克宅,借着月色开了那扇小门,又随意聊了几句。

将小孩送回房后,他又独自一人重回那片麦地。

07

夕阳涂在路上,被踩得扁扁的。他们踏着昨天那条田埂,朝遥远的地平线走去。

卢卡斯很兴奋,因为他又走着走着开始蹦跳。

阿尔瓦问:“就这样出来没关系吗?晚上如果家里人找不到你怎么办?”

“没关系的,他们都很忙。”小孩说,“父亲整天在实验室,母亲偶尔也会出门参与家族里的事,今天她刚好不在。”

阿尔瓦舒口气。这次好像确实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许真的应该放下负担,迎接新的生活。

他说:“好吧,那今晚看完萤火虫后,如果你想回去,我就送你。”

卢卡斯听见这话跳起来,大张旗鼓地摇头。

“不回。说好了去那个屋子里的,你不要反悔!”

阿尔瓦无奈地笑:“没反悔,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那边环境比不上你的房间,怕你睡不着觉。”

小孩大咧咧地挥手:“那有什么关系,我是去玩的,而且幽灵小屋这种东西,听起来就是晚上更有趣吧。”

阿尔瓦很想告诉他,其实那个小屋晚上也很普通。

算了。他加快步伐赶上那个孩子,两人并肩在落日余晖下朝小屋走去。

到达目的地时,天边最后一抹亮色沉下去。

阿尔瓦推开那扇破旧的门,一时有些尴尬。自己暂时栖居在这里没什么,可是让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住在这——哪怕只有一晚——也显得太局促了。

卢卡斯站在那,衬衣上的一枚纽扣闪着光。他和周围黯淡的家具格格不入,好像一碗颜料泼进无色的黑白默片,鲜明得有点扎眼。

阿尔瓦望着他左顾右盼的样子,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房间和客厅都被收拾过,比阿尔瓦刚来的时候干净整洁了不少。幽灵不需要什么生活用品,所以小屋空荡荡的,显得有点凄凉。卢卡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发条小鸟,放在窗台上。

阿尔瓦惊讶地碰碰小鸟的头,拧了一圈它背后的发条,齿轮咬合,咯吱作响。小鸟的翅膀扑扇起来。

卢卡斯说:“之前修不好,想来问你,结果没找到你。后来我自己修好了,现在拿过来送给你。”

阿尔瓦没说话,捧起冰凉的金属玩具。手心的触感很硬,他摸摸小鸟的翅膀,稳固坚韧,羽毛锐利。

“我很喜欢,谢谢你,卢卡斯。”幽灵眉头舒展开,神情变得柔和,朝小孩露出一个笑。

卢卡斯也回他一个笑,那枚虎牙又在唇角出现,亮晶晶的。

阿尔瓦点点头,带他出门。

池塘离麦地不远。这里人烟稀少,没有被污染的水源清澈见底,岸边潮湿的草丛发出窸窣的嗡鸣,点点荧光飘忽着,一明一灭。

小孩跑过去,在水边凝望那片奇异的光。好漂亮,他小声感慨,这些飞虫这么小,聚在一起也像是一团火。

阿尔瓦说:“一只虫发出的光很弱,很多虫就不一样了。我小时候就会和朋友在地里捉萤火虫,装到瓶子里,比蜡烛还亮呢。”

卢卡斯转过来,面上带着期待。

阿尔瓦好像看懂他的意思:“想抓吗?那我回去给你找瓶子。”

小孩想了想,最后摇摇头。他说:“听你讲故事就很有意思了。我不抓它们,让它们自由地飞吧。”

阿尔瓦噤声,摸摸小孩的头。他说,好,那我们就在这看看吧。

点点荧光汇聚于草丛,随着时光流逝照亮夜晚的河岸,水面波光粼粼,映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阿尔瓦带着卢卡斯沿岸游逛,末了又回到最初的河畔,准备回程。

卢卡斯心情很好,阿尔瓦听见他轻轻哼着歌。小孩在月色下不疾不徐地走,又向他搭话。

“之后我不上课的日子,都要来这看萤火虫。”

阿尔瓦失笑:“看太多次会腻的吧?”

小孩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把话题移走了。

“说起来明天就不上课……”他思索了一会,突然叫住阿尔瓦,“老师,你会跳舞吗?”

阿尔瓦没反应过来,问他,什么?

“就是那种最基础的,联谊会上的双人舞。”小孩比划起来,“学校好像要办活动,到时会有舞会。我之前参加家里晚宴的时候见过,可是自己不会跳。”

“你会吗?如果会的话能不能教我呀?”

他望着阿尔瓦。

小孩表达的很清楚,但阿尔瓦还是被这个问题弄懵了。这孩子思维跳的太快,刚才还在看萤火虫,现在已经开始想学跳舞了。

阿尔瓦会跳舞。他和赫尔曼同窗时参加过学校的成人舞会,当时为了应对最基本的交际学了一小段华尔兹,只是他一般不上场和别人共舞,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动作有些生疏。

巴尔萨克家竟然没找老师教这孩子跳交谊舞么?不过卢卡斯年龄太小,没学也挺正常的。

“会是会,但是太久没跳过,有些动作已经忘了。”阿尔瓦犯难道,“而且我不是专业的舞蹈老师,如果有些动作错误,说不定会扭到脚,到时候受伤就不好了。”

卢卡斯摆摆手:“没事的,只要学会一点点就好啦。从最简单的开始学起,应该没那么容易受伤吧。”

阿尔瓦没拒绝。他带着小孩回到小屋前平坦的一块空地,开始教他最基本的舞步。

左脚先向前伸,右脚紧随其后向右前方迈开一小步,随后将左脚收至右脚旁贴紧,这就算一个小舞步。

小孩学得很认真,一开始磕磕绊绊,后来也慢慢像模像样。

华尔兹不仅有前进后退步,还有其核心旋转步,初学者尝试旋转,多少都会有点手忙脚乱。卢卡斯学会基本的舞步后,摆出一个标准的手位——阿尔瓦教他的:左臂略高于肩膀向上,右手和肩胛的高度齐平。他轻轻念着节拍,向右侧一个旋转——

两只脚打在一起,舞步乱了。

他又调整好姿势,重新尝试。阿尔瓦在旁边看着笑起来,让他不用着急,慢慢来。

小孩好几次在中途卡壳,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又倔强地继续练下去。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舞步终于能向一侧发展,转出一个漂亮的弧形。

卢卡斯欢呼一声。

阿尔瓦夸奖他,自己心里也高兴。这孩子学什么都很快,机灵又活泼,在周围同龄人里也很讨喜吧?希望他在舞会上可以成为最瞩目的那个,幽灵默默许愿。

小孩又自己转了几圈,跑过来拉一旁的阿尔瓦。

“老师,华尔兹一般都是两个人跳,刚才你教我的单人动作我学的差不多了,双人舞我也想试一下。”

他眨眨眼。

“你能陪我跳么?”

阿尔瓦点点头,握住小孩的手。卢卡斯身高不够,手碰不到阿尔瓦的肩,于是暂时将手虚放在他的胸口,两人摆出双人舞的起舞式。

华尔兹中舞者的默契也是极富观赏性的一环。悠扬的旋律和优雅的舞步已经令人陶醉,流畅默契的配合更是锦上添花。

然而,对于初学者来说,这些是力所不及的。

小孩默念着刚才学会的舞步,向前一踏。砰一下,迎面撞在阿尔瓦胸口。他有点懵地抬起头,幽灵也疑惑地望向他,两个人面面相觑。

“……我们两个人其中一个要往后退。”小孩愣愣道。

阿尔瓦没忍住,偏头笑了一声。卢卡斯有点尴尬,但最后也开始笑——实在太滑稽了。

他们重新摆好架势,开始新一轮的练习。这次没撞上,但阿尔瓦后退时脚没偏向一侧,小孩踏的步子又太大,于是卢卡斯一脚踩到阿尔瓦鞋上。

没什么痛感,不过两个人差点一个趔趄双双绊倒在地。

稳住身形后小孩彻底没忍住,他捂住嘴憋笑,恼怒地跺跺脚后又满怀歉意地上前。阿尔瓦狼狈地扶墙站定,低头看自己鞋面上的灰。

卢卡斯无奈道:“老师,对不起,踩到你的脚了。”

阿尔瓦不太在意这些。可他说没事的时候面上的笑容止不住,小孩讪讪地转过头,假装没看见。

最后这位幽灵为状况百出的舞蹈课设定了一个标准:如果连续踩了五次脚,就停止今天的练习回屋睡觉。

卢卡斯欣然接受挑战,随后光荣落败。

最大的受害者是阿尔瓦的皮鞋。在田里和水边走过的鞋底不免沾上泥土,卢卡斯踩的几脚在光洁锃亮的鞋面留下许多深浅不一的污痕。

阿尔瓦坐在床沿上轻轻擦拭鞋子。小孩带着愧疚,在卧室床上老老实实地躺着,问他:“你不睡觉吗?”

阿尔瓦说:“幽灵不用睡觉。”

卢卡斯撇嘴:“你骗人,之前你都睡了好几年。”

幽灵无奈地叹口气:“没骗你,我平时都不睡觉,遇到不可抗力的时候才会像昏迷一样睡很久。”

卢卡斯问:“当时你就是因为这个消失了六年吗?那之后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我不知道你是睡着了还是消失了。”

阿尔瓦垂下眼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安抚似地摸摸他的头。

“那我把那只小鸟带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睡着了就会消失,但以后我感觉到困就把小鸟拿上,这样你来小屋里看到小鸟不见了,就知道我只是睡了。”

小孩很精准地抓住话里的漏洞:“如果你消失之前也带走了小鸟,那我不是就被骗了么?”

幽灵说:“真到那天的话,应该带不走东西吧。”

小孩没作声。他翻过身面朝幽灵,声音闷闷的。

“……我信你,你不要骗我就好。”

“不会骗你的,快睡吧。”阿尔瓦面上升起不忍的神色,拍拍他的后背,起身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

卢卡斯睁着眼,那双绿瞳在黑暗里有种奇异的亮色。“我睡不着。”小孩手抓着枕头捏来捏去,“你再陪我聊会天吧。”

阿尔瓦刚想摇头。窗外……不,是脑内,又响起钟鸣。他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看向床头的小钟——午夜十二点。

昨天晚上的异样他没忘记,所以他下意识将椅子向后拉了一步,离小孩远了一些。卢卡斯照样僵硬了一瞬,又疑惑地起身拉住他,问:“你怎么了?”

阿尔瓦说:“十二点了。”

卢卡斯歪歪头:“所以呢?”

阿尔瓦叹气:“很晚了,你该睡了。”

他想起昨晚在麦地的对话,按耐不住,又问小孩:“昨天你说的辛德瑞拉是什么意思?那是个童话吧。”

小孩说,你怎么还在想昨天的事。

阿尔瓦盯着他:“我感觉这事不对劲,你在瞒着我什么?”

卢卡斯沉默半晌,末了眨眨眼,轻声道:“唉,那我还是告诉你吧。你看窗户。”

不是看窗外,而是看窗户。阿尔瓦扭头望过去,玻璃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反射出屋内的影子。他抬眼的瞬间,心脏剧烈震颤了一下,脑中纠缠的神经嗡嗡作响。

阿尔瓦往小孩的反方向拉开距离,浑身战栗。

玻璃映照出的人影是他,又不是他。那个人影额角和面颊都沾满血污,自脖颈向下都是烧焦的瘢痕,枝状的电击纹几乎贯穿整个侧脸。一双金色眼睛在这片猩红里闪动,仿佛地狱里攀出的恶鬼。

怪物。阿尔瓦在颤抖。

昨天卢卡斯见到的自己就是这副模样吗?他是怎么做到那么平静的?这是自己死在火场后的样子吗?

小孩在他身后叹口气。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就是怕你发现之后就不再见我了。”他下床朝阿尔瓦走去。

卢卡斯拉起那只狰狞的、已经辨认不出原本模样的手。

“我又不怕你,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呢?”

阿尔瓦下意识想甩开那只手,但听到这句话后颤抖地闭上眼。

小孩揪住他的衣服,迫使他转过来,那双绿眼凝视着他,问他:“疼吗?”

幽灵在原地沉默。面前的孩子和那个火中的身影重合,炼狱在此刻重新吞噬理智。这些疼痛都拜你所赐,阿尔瓦脑中爆发出尖锐的鸣声。他快要陷入疯狂,又几乎掉泪——可是,可是那些不能全怪罪于你,那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切走向这样的结局,变成即使到如今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左侧脸颊突然有种柔软的触感。阿尔瓦吓了一跳,睁开眼。卢卡斯从衣袋里取出自己的手帕,踮起脚,轻柔地擦拭他面上那块完好的皮肉。

小孩轻轻地说:“擦干净就好了,不用害怕。”

他小心翼翼擦净那片血迹,又呼出一口气。

“吹一吹,疼痛就飞走了。”

08

清晨,麦田里还笼着一层雾气。

小孩把幽灵拽到池塘边,指着水面:“说了你还不信,在半夜十二点之前你就长这个样子,你自己不是见过吗?你看,一点都不吓人!”

阿尔瓦歪歪斜斜地被拉到水边,看见自己完好的脸在水波里圈圈漾开的碎影,终于定神,舒出一口气。

卢卡斯拍拍他的背:“都是幽灵了,怎么还那么胆小呢?”

阿尔瓦无言以对,只能拍拍小孩的头回敬。

昨晚的经历谁都没有再提。当时小孩不停地安慰他说半夜十二点后才会变样,大不了晚上不来见他;再说了自己根本不怕,没必要躲躲藏藏的。

阿尔瓦背负的过去也没办法在一刹那就全部放下,但他最终还是坐回床沿,任由小孩抓着自己的手。

卢卡斯宽慰他几句,揉揉眼睛,想继续说话,结果声音越来越小。阿尔瓦转过去,发现他睡着了,手还没松。

幽灵没抽出手,他在床边坐了一夜。

现在天亮了,去完池塘后阿尔瓦送卢卡斯回家。

小孩一步三回头,见阿尔瓦距离拉远就挑挑眉,朝他喊:“真的没事的,你是不是又想躲着我?”

阿尔瓦连忙摇头。

小孩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带他一起往巴尔萨克宅走。

他还是会时不时被困意席卷,只是这次他将那只小鸟攥进手心,睁开眼后看见手里扑扇翅膀的发条玩具,内心就不再惶恐。他也发现,只要自己找到卢卡斯的意愿足够强烈,荒芜的梦境就会支离破碎,他便再次回到麦地。

历经一场睡眠后,他转头,床头柜上多了张纸条,看字迹是小孩留下的。

“我发现小鸟不见了,你睡着了吗?”

右下角是日期,这张字条是十天前的。

阿尔瓦有些头疼,但十天的时长比起六年已经足够仁慈,他捡起纸条前往巴尔萨克宅,见到小孩后就和他打招呼,告诉他自己来晚了。

卢卡斯这时会笑着跑过来打开小门,让他去书房里坐坐。

一来二去,两个人都习惯了阿尔瓦时不时失踪的事实。

阿尔瓦就这样陪卢卡斯度过他的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偶尔缺席的日子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显得微不足道,纵使几个月没见,卢卡斯还是会神色如常地打开门,笑着大喊:“欢迎欢迎!”

阿尔瓦这时也会露出一个笑,走过去摸摸他的头。

小孩越长越高,而且速度很快,他和阿尔瓦并肩行走时,那截高度愈发明显。他的头发也越来越长,每次剪完头回来之后又重新扎起那个干净利落的短辫。卢卡斯对着镜子梳好头,转头望向阿尔瓦,眼珠一转,说真想给你也扎个辫子。阿尔瓦无奈地制止他的动作,告诉他自己的头发太短,而且幽灵的头发不会再长了。

卢卡斯没听,把阿尔瓦头顶的一捋银发束成一个迷你冲天炮。幽灵照完镜子之后把畏罪潜逃的小孩抓回来,结果那孩子还在咯咯笑。

他把头上的皮筋揪下来,给小孩来了个“双马尾”——脑后一个,前面的刘海扎在一起,也算一个。

卢卡斯愣愣地照镜子,转过身对着幽灵上蹿下跳,阿尔瓦这时发出一声笑。最后小孩气急败坏地宣告扎头发比赛由阿尔瓦获胜,终止了这场闹剧。

卢卡斯仍然保留着小时候的孩子气,纵使他现在越来越像一个大人。不过十四岁也还是个孩子,阿尔瓦想,只不过比之前挺拔了一些,课业更忙了一些,书房里的书越来越专业,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小孩更会藏事了。其实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阿尔瓦想起当时的午夜钟声,又想起那天半夜小屋里的情景——这些记忆到如今竟然也能称得上久远。

还有一点。之前卢卡斯看见他,会拉住他的手把他到处带,有时还会扑过来抱住他;如今这个孩子会很有分寸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一举一动越来越接近世俗意义上的“大人”。阿尔瓦知道这是孩子长大后的必然结果,可还是怀念起他小时候活泼好动的时期。

不过这样也好,他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可靠的人,不是么?

阿尔瓦定神,回书房去看小孩写作业了。

但最近阿尔瓦感觉到异样。

巴尔萨克宅照样一天到晚都有仆从四处奔走,可是最近明显少了几个熟面孔。阿尔瓦问卢卡斯发生了什么事,小孩摇摇头,说具体不清楚,只知道最近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所以解雇了一些佣人。

阿尔瓦又上下打量面前的孩子,他仍然穿着精致的服饰,看来境况还没达到窘迫的地步。

可他内心警铃大作,问,你父亲现在在研究什么?

小孩陷入诡异的沉默。他欲言又止,最后说:“你说他?我不在意他研究什么,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他。赫尔曼作为父亲在自己的孩子口中甚至没有一个全名。阿尔瓦心里发紧,感觉焦躁几乎快要实质化,他又问,那你的母亲呢?

小孩说:“母亲最近心情不好。上次那个人回来和她吵了架,我去安慰过她,现在可能还没恢复吧。”

那双绿瞳里透出些哀伤,内里又隐隐生出愤怒。

“家里状况不好,我会好好照顾母亲的。”小孩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至于父……赫尔曼,等他下次回家,我就问清楚他究竟在做什么。”

阿尔瓦不再说话。他意识到这一次故友仍然走上之前的老路,一切都在毁灭的边缘摇摇欲坠,现在露出的端倪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是唯一拥有全知视角的人——可他是个幽灵。

他几乎站立不稳,怕显得奇怪,又不敢过多打听。犹豫再三,他还是谨慎道:“你父亲有跟别人一起研究吗?”

小孩露出奇怪的神色,满脸写着“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可他思索一会儿,还是乖乖回答:“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我没见过他和别人一起。”

阿尔瓦愣在原地。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是因为自己变成了幽灵吗?

可那件发明是不可能实现的。无论再来多少次,永远不可能。

那场实验事故是悲剧的开端。永动机是罪孽的根源,泛黄的稿纸将上一代的火焰燃至如今,最后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可是现在我能做什么呢?阿尔瓦几近失声。自己难道要异想天开地期待赫尔曼放弃那个构想,再不济祈求那场事故不要发生?

无力感是会把人压垮的。阿尔瓦脑中纠缠的思绪几乎带来一阵眩晕,这时小孩突然碰碰他,眼里都是关切。

“老师,你不舒服吗?”卢卡斯问。

阿尔瓦重新站定,目光聚焦于小孩的绿眸,突然叹口气。

不管怎么样,照顾好这个孩子。这句话闪着近乎刺眼的光,越来越鲜明,最终占据整个脑海。

阿尔瓦照常被倦意席卷,少则三天,多则一个月。

当初那种飞跃的错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他陪卢卡斯又度过两个春秋,目睹巴尔萨克家日渐拮据。时光流淌的速度慢且缓和,平凡的太阳升起又降落,隐患仍在,但变故没有出现,阿尔瓦恍惚间也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时卢卡斯已经十六岁。小孩出现时仍然带着一股傲气。他的服饰简朴了许多,可从小到大养成的气质不会被轻易抹去。

阿尔瓦有些心酸,问他,最近累吗?小孩笑起来,说,现在在学校确实会累一点,不过自己成绩很好,很受器重;而且以后想深入钻研电学领域,多学一些是正常的,这些累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要当一个发明家。”卢卡斯很认真地说。

阿尔瓦欣慰地笑:“你肯定可以的。”

然而这一次,他在小屋里苏醒,转过头,桌上空空如也。

不安从脚底席卷至头顶,他茫然地在空白的桌面摸索两下,起身冲向巴尔萨克的宅邸。

09

“出了实验事故,爆炸了,他就死了。”小孩面无表情地开口,“都是他咎由自取。”

卢卡斯立在花坛前,穿着一身黑,脸上是恍惚和麻木,说话时嘴角僵硬地扯动,吐出的语句也异常缓慢。

“他为了那个可笑的幻想,变卖家里的东西,甚至想对母亲的嫁妆出手。”小孩继续说下去,“家里已经被他弄垮了。现在他死了,无底洞终于没了,可是欠下的债还要还。”

“母亲生病了。之前我发现她在哭,每天都去陪她,和她说话,结果没有用。那个人干的事把母亲压垮了,他死了,母亲也病倒了。”

“……我没去他的葬礼。”

小孩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语气里全是嘲弄。

“从小到大我见过他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抛家弃子的人,我凭什么要去看他?”

阿尔瓦默不作声,听着这些控诉。他望向面前的孩子——卢卡斯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个不称职的父亲的深恶痛疾,可他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是他咎由自取。”小孩低声重复了一遍。

就算自己已经在爆炸里殒命,重来一次,赫尔曼仍然在实验事故中死亡的事实还是刺痛了阿尔瓦。他垂下头,遏制不住的绝望和悲伤滚滚而来。

这份死亡让本就未知的前途更加扑朔迷离。本以为一切都不会重蹈覆辙,事到如今厄运还是接踵而至。

卢卡斯见阿尔瓦沉默,缓慢地挪向他,拍拍他的肩。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小孩开口,声音浸着疲惫。

阿尔瓦摇摇头,一时在原地手足无措。沉痛的氛围下什么话都苍白无力,一定要开口说什么,客套的“节哀”也显然不合情境。

卢卡斯那双眼黯淡无光,视线轻飘飘扫过来,盯着阿尔瓦——幽灵的手在颤抖。

小孩又向前走两步,抱住他。

阿尔瓦怔怔地回抱住卢卡斯,感觉小孩的肩胛骨突出得比以前更明显,他瘦了。

卢卡斯长高了,不过仍然比阿尔瓦矮上一截。他的头顶堪堪到达阿尔瓦的肩头,如今拥抱时竟像蜷缩在幽灵怀里。小孩的头抵在阿尔瓦胸口,沉得抬不起来。他搂抱的力度很大,几乎是把自己摁在幽灵身上,这些动作之后,他没再说话。

阿尔瓦拍拍他的后背,感觉胸口的布料多了点凉意。卢卡斯缓缓偏了一下头,又转回去。

他的声音很闷、很轻。

“我感觉有点累了。”小孩叹出这句,尾音带着点哭腔。

阿尔瓦眼眶泛起一股热意,抱紧他,说:“你辛苦了。”

如果按事实来看,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算得上巴尔萨克家的转折点——指的是否极泰来。赫尔曼带着他失败的作品撒手人寰,终于不再无止无休地烧光所有资金。古老的贵族尚存余息,巨量的债务经年累月最终也能还清,一切溃烂的疮痍静静愈合,只留风暴中心的幸存者困在痛苦的阴影里。

巴尔萨克夫人一病不起。

或许是在赫尔曼疯狂的那些年被刺激,这位昔日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如今积郁成疾,疲惫得不成人形。情况好的时候她可以正常和小孩交流,卢卡斯替她梳头发,给她盖好被子,握着她的手讲学校里高兴的事情,偶尔也能让她露出一个笑容。可病情加重时,这位夫人变得喜怒无常,时而焦躁时而哭泣;吃了药后又变得麻木呆滞,对任何事都没有反应,有时还会断断续续陷入昏迷。

卢卡斯下课后就去母亲房间守着,直到她停止哭泣,进入梦乡。小孩给母亲盖好被子,重新整理一遍床头的药瓶,才会熄灯回到自己屋子。

阿尔瓦每天都在书房等他。

卢卡斯回到小楼,在门口换好鞋,进门瘫坐在椅子上。阿尔瓦看见他眼下浅淡的乌青。

小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自己要去整理赫尔曼的遗物。

赫尔曼的葬礼已经过了三个月。他没留下什么东西,小物件跟着棺材一起埋进土里,那些写满他光辉灿烂梦想的稿纸都堆在书房,还没被有心人翻出来盈利。

阿尔瓦有些疑惑:“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

卢卡斯不置可否,起身朝门口走。

阿尔瓦坐在椅子上,本来又对这份倔强无能为力,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拉住小孩。这次态度很坚决:他攥住卢卡斯的手腕,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必须得睡了。”阿尔瓦头一次说话带强迫意味。

“你太累了,这些事情留着明天做也行。卢卡斯,能去休息吗?”

幽灵望着他,语气近乎哀求。

小孩被拽住时眉宇间生出怒意。可他看向阿尔瓦时那份焦躁和怒火又逐渐融化,转成了茫然。两人维持拉拽的姿势在门口僵持,末了卢卡斯垂下头,表示退让。

阿尔瓦没再摸他的头,因为小孩长大了。他静静地松开手,等待卢卡斯上楼回房。

小孩朝他走过来,又抱住他。

阿尔瓦有一瞬的错愕。自从那孩子十四岁之后,这种亲昵的举动就变得少之又少,现在又过去两年,怎么反倒开始粘人?

可能是没安全感吧,这孩子背负了太多。阿尔瓦垂下眼,回抱住他,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抚。

小孩搂了他一会儿,就和他挥手,说自己去睡觉了。

阿尔瓦点点头,帮他把灯熄了。

阿尔瓦不能去除了巴尔萨克宅和麦地的任何地方,所幸他有小孩给的钥匙,于是他每天自己打开那扇小门去书房等卢卡斯。

听起来让人精疲力尽的安排,卢卡斯从没有动摇过。他的热情在此,阿尔瓦想,再艰难的道路有这份热爱支撑,走起来也会不那么辛苦。

巴尔萨克夫人的病情仍然时好时坏,她在医生的诊断下吃不同的药,大小色彩各异的药瓶带着她捱过两年,最终还是没能把她留住。

距离卢卡斯毕业,还有六个月。

那天晚上宅邸里灯火通明,佣人们听卢卡斯的话没有熄灯。

小孩回到母亲的房间,坐在床边,像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陪她说话。这位夫人发出些呓语,卢卡斯听不清,于是捏捏她的手,问:“妈妈,你在说什么呀?”

巴尔萨克夫人这时突然神智清明,黯淡的眼珠终于聚焦在面前的孩子身上,她眉尾一坠,落下一串眼泪。多年卧病在床让她形销骨立,可她这时生出莫名的力气——她伸出手,把卢卡斯搂在自己怀里。

小孩愣住了,乖乖靠在母亲胸口,仿佛成为当年需要被护在怀里的婴孩。

这位夫人拍拍小孩的背,又摸摸他的发顶,喃喃道长高了;她又摸摸小孩的面颊,嘴角扯出一个笑,说长大了。

絮语过后,她挣扎着起身。那双和卢卡斯如出一辙的绿瞳里迸发出灼人的光亮,这位母亲搂住自己的孩子,留下她最后一句话。

“卢卡斯,我的好孩子,你辛苦了。”

小孩感觉背上的手垂下去。他伏在母亲怀里没动,几秒之后,泪如雨下。

这是阿尔瓦醒来后知道的事。

葬礼地点在郊外,他不能去现场。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宅邸上下所有人都裹在黑色里,冷峻沉重的氛围让空气都凝滞。阿尔瓦闭上眼,对命运的重击深感无力。

卢卡斯再次出现在小门附近。他和之前一样一袭黑衣,面色平静,见阿尔瓦来,甚至向他挥挥手。

“……”

小孩张口,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应该是想开口讲话的,但最终还是沉默。

“节哀。”阿尔瓦说。

卢卡斯好像被冻在冰壳里,听见这句话才缓慢融化,他眨眨眼,回了句谢谢。

“你如果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阿尔瓦听见自己开口。

小孩点点头。他袖口处有片潮湿的水渍,应该是去墓地送花时沾上的,现在他将手背在身后,藏住那片痕迹。

他注意力飘忽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马上要毕业了,母亲之前一直说想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她还说想看我的新学校,看我长大,看我以后成为大发明家的样子。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会对我笑,就好像她没生病一样。”

小孩两眼空洞,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陪着她,她抱我了,她还夸我是好孩子,那她为什么……”

阿尔瓦感觉气氛快要失控,过去抱住他,小孩怔愣一瞬,在他怀里挣扎。

“别说了。”阿尔瓦声音发抖。

卢卡斯声音陡然尖锐:“我不要!我就要说!我努力学习努力研究,未来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我只是想让她见证,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我还没毕业她就走了,为什么这一切都没办法被她看见,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绝望的悲鸣几乎将人洞穿。小孩崩溃地捶起阿尔瓦的后背,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幽灵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在原地抱住那个孩子,等待一切都归于平静。

10

巴尔萨克夫人走后的第一个星期,卢卡斯几乎闭门不出。他和学校请假,推掉课程后窝在小楼房间,只在饭点下楼取佣人放在桌上的餐食。

阿尔瓦负责喊他吃饭。

那天的哭泣后小孩又变得平静,他几乎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可越是这样阿尔瓦越胆战心惊。

小孩机械地吃完饭,会和阿尔瓦道谢,和取餐碟的佣人道谢,然后重新回到楼上。

阿尔瓦会跟着他,卢卡斯一般不会拒绝。失去至亲的悲伤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单纯地制造笑话和苍白的劝慰都是冗余。阿尔瓦陪小孩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小孩偶尔会向一侧伸出手,阿尔瓦就握住那只手。谁都没有说话。

以疲惫封堵所有悲痛可能潜入的缝隙。

阿尔瓦的心不再跳动,但仍然会痛。他目睹小孩一个月来瘦成薄薄一片,那双神采奕奕的绿瞳也不再明亮,眼下的乌青日益浓重,整个人像是虚浮的游魂。

阿尔瓦没有袖手旁观。他劝卢卡斯多休息,又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告诉他自己有关于他课题的新想法,如果想从自己这里得到指导,就要回家把佣人准备的饭都好好吃完。

这很幼稚,阿尔瓦想,现在这个孩子马上步入成年,这种哄小孩的手段实在不算高明。

可卢卡斯听话了。他真的每天在落日时分回到宅邸,把饭吃完,然后进书房和阿尔瓦讨论。阿尔瓦讲完专业知识,还会讲点自己以前上学的经历,小孩静静听着,那张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阿尔瓦在没陷入沉睡的日子里,每天在巴尔萨克宅等卢卡斯回家,督促他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小孩终于慢慢缓过神来。

卢卡斯垂眸时一般是在思考,这天探讨后他照常沉默,阿尔瓦了解他,在一旁等待。

可小孩静默片刻后抬眼,望向他。

“谢谢你,阿尔瓦。”卢卡斯声音很轻。

阿尔瓦愣住了,随后伸出手,试探着摸摸他的头。卢卡斯没躲。

“不用谢。”幽灵说。

小孩静静在头顶轻柔的触感下闭上眼,把头靠在阿尔瓦肩上。窗外的月色洒进来,没有凉意。

巴尔萨克夫人走后三个月,卢卡斯恢复往日的神采。他要履行和母亲的约定——继续读书、升学,未来在物理领域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悲伤会让他的脚步滞重,但绝不会使他停止。

他这时已经会主动和阿尔瓦搭话,会像往常一样把学校有趣的事情全倒出来:讲自己在毕业季是如何忙的团团转,讲班里某个教授踩了没干的地板差点摔倒的滑稽样子,讲同学互相送礼物、有人趁这个时候表白的闲闻逸事。

阿尔瓦听了很多这样琐碎的小事,从卢卡斯六岁开始。即使他永远不能离开这片方寸之地,微小的片段拼凑在一起,他也得以从中窥见这孩子成长的足迹。

这样的故事是听不厌的,阿尔瓦想,如果能一直这么听下去,自己愿意一直当一只幽灵。

小孩又重回往日的开朗活泼,得闲的时候在房间里和阿尔瓦聊天,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学校,也找好了主攻方向,接下来就要跟随一位知名教授研究了。

卢卡斯说这话时眼底闪着兴奋。他说,那名教授他仰慕已久,自己递交的申请顺利通过,已经高兴了好几天。

阿尔瓦也笑起来:“恭喜,聪明的卢卡斯。”

小孩这时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凑近阿尔瓦看了看,说:“母亲葬礼上有个人和你很像。”

阿尔瓦好奇道:“嗯?”

“那位先生是父亲的朋友,他和另一位老先生一起来母亲的葬礼献花。”小孩边回忆当时的场景边说,“他的头发也是银色的,不过很长,能束成一个辫子。”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和你不一样。但是你们气质很像,说话的语气也很像。”

阿尔瓦僵在原地,嘴角那抹笑还挂着,但心脏向下重重一坠。

他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那个孩子,让他继续说下去。

小孩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把那天的事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母亲的葬礼办的很简朴,来的人也很少,所以在场的人长什么样我都记得。这位先生跟我做过自我介绍,又说了他的来意,但是当时我情绪太差,只和他道谢,之后就记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

“我记得他说可以称呼他为洛伦兹。”

阿尔瓦的心彻底坠入谷底。一股寒意瞬间从四肢百骸游走至头顶,他开始恍惚,错乱感让他几乎听不清小孩后面在说什么。

“他说他是赫尔曼的旧友,可以给我提供帮助,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学业上的困难都不要吝于开口。我当时感谢他,回绝了,因为我马上快要成年,毕业之后能够自力更生。他认可了我的说法。”卢卡斯继续说。

“结果我给莱顿大学投递申请信时,发现那个电磁学领域知名的洛伦兹教授竟然就是他!我当时非常震惊,又想起来葬礼当天的话,怕他因为私情将我招进去,我不愿意这样。结果有天收到通知,叫申请的学生都去参与考核,过程很复杂,最后经过重重筛选,我才拿到入学名额。”

“考完试后我反倒放心了。后来收到申请通过的消息,我激动得睡不着觉,等毕业典礼办完,下半年入学我就能和洛伦兹教授一起研究了。”

卢卡斯越讲越兴奋:“老师,你到时候我取得的成果你可要好好看看。”

一句老师又让阿尔瓦惊醒——刚才他听见“洛伦兹”三个字的时候就好像瞬间沉进水底,四周包裹着透明的无机质,外界的声音都被钝化吸收,他努力去听,耳边只有模糊浑浊的响动和仿若气泡爆裂的咕噜声。

小孩的口型和面上的欣喜他都看在眼里,可他说不出话。大脑又在宕机,自从成为幽灵后超出阿尔瓦认知范围的事不可胜计,但直到如今他仍然没有习惯这种头脑空白的恐惧。

洛伦兹。阿尔瓦·洛伦兹?莱顿大学的教授?赫尔曼的旧友?赫尔曼分明是一个人研究,卢卡斯明明说过……

他愣住了,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一个人研究是因为他们早就分道扬镳,所以他们不再往来,洛伦兹也应凯泽教授的意愿留任学院。可飞来横祸让这位洛伦兹教授屡次在巴尔萨克家的葬礼上出现,这时他的身份就是赫尔曼的朋友。

不对,不对。阿尔瓦感觉脑内嗡嗡作响。卢卡斯没说他的名字,还不一定能确定那个人就是洛伦兹……就是他自己。

一个世界上怎么会同时出现两个自己呢?阿尔瓦惊恐地捂住头,目眦欲裂。

小孩见阿尔瓦面色晦暗,连忙扑过来,焦急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了,是幽灵的身体状况又出现了什么异常吗。

阿尔瓦摇摇头,将情绪尽数收敛。他把颤抖的双手藏到背后,对小孩说很期待他的研究成果。

卢卡斯眉头紧皱,显然看出他藏匿的情绪。小孩贴近,环住幽灵,轻拍他的后背——和从前阿尔瓦安抚他的动作一样。

他无奈地露出一个笑:“又有什么事让你害怕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个胆小的幽灵。我说了,有我在不用怕的呀。”

阿尔瓦双手揪紧地毯,在这个干燥温暖的怀抱里静默。半晌,他的手指重新放松,脑中尖锐的刺痛也被宁静包裹,逐渐平息。

幽灵坐在地毯上,卢卡斯膝盖着地立起来抱住他,于是阿尔瓦的头贴在小孩胸口。那里是鲜活的、温热的心脏,它搏动的每一次都擂在阿尔瓦的鼓膜。

卢卡斯想了想,把阿尔瓦搂的更紧,说:“嗯……是不是因为我要升学了,你怕以后见不到我?”

他叹口气:“你不能出去,这里确实太无聊了。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找到能让你出去的办法。”

小孩松开他,又有些无措。或许是除了拥抱没有其他安抚幽灵的方式——毕竟他不能学阿尔瓦摸头的动作。

阿尔瓦抬头看他,说:“没事的,这不是你的错。”

小孩神色一软。他重新坐下,靠在阿尔瓦身侧,一只手臂绕到幽灵背后,维持拍打的动作。

两人安静地坐在地毯上。天幕是浓黑色,几乎没有星星。卢卡斯望向阳台外高悬的月亮,突然笑了一声。

“阿尔瓦,你看,每次我们聊天的时候都是在这种月光很亮的晚上。”小孩嘴角那枚虎牙露出来。

阿尔瓦也偏头露出一个笑容:“是啊,月色很好,这种时候人的心情好,就会多说一些心里话。”

卢卡斯那只拍打他后背的手停了。小孩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缥缈到浮在夜色里。

他挪动两步,面朝阿尔瓦。

那双绿瞳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又深邃得无法读清。小孩面上的神色不像是喜悦,更没有悲伤,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后轻松的释然。他就用这双平静的眼,望着面前的幽灵。

“……心里话?”卢卡斯声音很轻,“这是你说的,那我可就跟你说啦。”

但他并没有说话。

卢卡斯支起身子,迅速和幽灵拉近距离。他的鼻尖贴上阿尔瓦的面颊,在他唇边落下一枚吻。

阿尔瓦冻在原地。

这亲吻一触即停,擦过的那块肌肤却开始兀自升温。阿尔瓦颤抖着伸手抚上自己的唇角,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孩子。

“你……”

这话被打断了。

“不是开玩笑的。”卢卡斯凝视着他,“我不是小孩子,这是出于我自由意志的行为。”

他露出一个笑,轻柔的、浅淡的、如释重负的、如重千钧的。

“这就是我的心里话,我爱你呀。”

爱。是爱。阿尔瓦的手仍然没有放下来,他沉浸在震撼中,僵硬地抬眼望向那个孩子。他想问:你真的知道爱是什么吗?你知道这种话不可以轻易地说出口吗?

可他张口说出的是:“你什么时候……?”

卢卡斯歪歪头,说,不知道。

他说:“你陪我太久了,从我还在相信童话的年龄就从天而降,让我忘不了你之后就失踪了。重新出现后你当我的老师,带我去小屋玩,陪我学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守在我身边。”

“你做了这么多事,我怎么分得清楚是什么时候呢。”

阿尔瓦闭上眼:“你当时还小,那时的感情不作数。而且爱和爱是不同的,卢卡斯。”

小孩眨眨眼,露出一个沮丧的表情。可那抹惆怅很快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撼动的坚定。

“就是爱。恋人的爱。”卢卡斯捧起阿尔瓦的脸,手指缠上阿尔瓦的指尖,摩挲那枚吻烙下的位置。

他叹道:“我能分得清,老师。”

阿尔瓦感觉一阵眩晕。很多话同时从脑海里爆裂四溢,他第一反应是想逃,随后是恐惧、混乱、惊喜、释然,所有的情绪搅在一起,他几乎快要呼吸不畅。那场大火前的记忆也不合时宜地重现,阿尔瓦感觉到一阵刺痛,这种痛让他快要嚎哭出声,但诡异的幸福感又旋转着升起,他露出一个笑容,像看了一场黑色幽默的电影。

如果,如果这种感情真的是爱的话。

阿尔瓦几乎快要掉泪:“可我是个幽灵。”

小孩仍然平静,他问:“所以呢?”

阿尔瓦哑口无言。

卢卡斯缓慢地凑近——又是一个亲吻。不含任何情欲的、近乎虔诚的一个吻,浅色的、透明的,柔软地包裹住阿尔瓦的灵魂。

小孩搂住幽灵,呼吸很轻。他在阿尔瓦耳边说话,明明不是什么悄声的密语。

他说:“我爱的是你,和你是不是幽灵没有关系。”

“都说了不用害怕。因为我爱你,所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

11

阿尔瓦在巴尔萨克宅待了一夜。

昨晚他在两个亲吻下溃不成军,又流不出眼泪,于是眼睁睁地看见那个孩子抱住自己,而自己抱回去。他说,我不害怕,我现在不害怕了——可是心仍然战栗。

不管是作为老师还是幽灵,这样一份爱都惊世骇俗。阿尔瓦在惊愕的余韵中意识到自己心底的侥幸,痛苦和酸楚让他难以言语。从前,或许是更远的时候,也有这样一份心意,但它一直悬而未决,直到一切终结在那场大火里。

但一切又重获新生。阿尔瓦混乱地想,随即亲吻回去——

他只碰了碰卢卡斯的额头,然后将小孩抱的更紧。

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将爱宣之于口。阿尔瓦静静搂着那个孩子。小孩因为这个亲吻懵了一瞬,可很快就反应过来笑了,他说:“胆小鬼。”

阿尔瓦不置可否。

小孩又说:“算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不用说也没关系。”

他戳戳阿尔瓦的脸。

“你不用回去了,走到那片麦地太远了,就在我家住吧。”

他们在卧室的床上躺下,小孩搂着阿尔瓦,黏得很紧。他还是喜欢像小时候一样抱着阿尔瓦的手和他说话,说困了就蜷进幽灵的怀里,发出些小声的呓语,最后进入梦乡。阿尔瓦不用睡觉,但他没离开这个拥抱,他理理小孩额前的头发,闭上眼等待白昼降临。

此后卢卡斯不再掩饰自己亲昵的动作,还仗着幽灵寡言少语故意使坏心眼逗他。阿尔瓦无奈地假装被惊吓,想着这孩子到底哪天才能发现他的小伎俩早就被看穿了。

忙碌的毕业季很快度过大半,距离毕业典礼只有一个星期。

前一天卢卡斯说学校有事,明天自己要晚些回,让阿尔瓦不用等他,阿尔瓦点点头,回到那片麦地。

很久没出现的倦意又升腾起来,阿尔瓦有些不悦。卢卡斯马上要参加毕业典礼,他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候睡去。

可是没办法。他将窗台上的小鸟捏在手里,祈祷这次能快些回来。

睁开眼时,天色很亮。

阿尔瓦起身,手里攥着那只发条小鸟。窗外的麦地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他打开那扇破旧的门,朝巴尔萨克宅走去。

梦境中麦田小屋的场景和现实如出一辙,阿尔瓦分辨不清,所以他每次都走到巴尔萨克宅,通过那里的场景判断自己身处哪里。

今天有风。明明是夏天,阿尔瓦却被吹的有点冷。

后花园仍然是一片衰败凄凉的场景,宅子内一片死寂。阿尔瓦深呼一口气,拿出小鸟,开始默念“我想见到卢卡斯,想快点回去”。

一声尖叫破空而出,阿尔瓦浑身一颤,思绪被打断。

几个闹成一团的孩子从破败的宅子里冲出来,有的背着包有的戴着帽子,甚至有人手里拿了棍子和蜡烛。那几个孩子互相推搡跑到麦地旁的小径上,离阿尔瓦有些距离,不过他听力很好,可以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满头卷毛的男孩说:“谁说的来这里探险,吓死人了。”

“我没说,是她说的。”戴帽子的小个子指着旁边的女孩。

刚才的尖叫应该是这个女孩发出来的,她背着包,一头金发披在肩头。

“之前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们不是都很感兴趣吗,让你们来你们也同意了,现在来怪我。”她有些不悦。

阿尔瓦不想听他们打闹,转身想走。

“之前你说的那个,巴尔萨克家的短命诅咒,是这个吧。”男孩说。

阿尔瓦心一颤,停在原地,转头望过去。

女孩撇撇嘴:“对啊,听说这里死了很多人之后就变成了凶宅,晚上会有幽灵来徘徊呢。”

卷毛悻悻地打了个寒噤,被小个子一巴掌拍的弹起来。

“你干嘛?”卷毛怒了。

小个子嘿嘿笑,被卷毛捶回去了。

女孩无语地望着他们,说:“你们不敢进去就算了,我最近听到了新的传闻,在这里讲给你们听,就算是去凶宅探险了。”

两个男孩点点头。

阿尔瓦也紧张地听起来。

“据说巴尔萨克家是一个古老的贵族,这个家族里有一位优雅的淑女,她和一位发明家结婚,生了一个男孩。”

卷毛催她:“你讲点关键的。”

女孩瞪了他一眼,继续讲。

“发明家才貌兼备,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夫婿。可是只有巴尔萨克夫人知道,他的丈夫为了不切实际的发明把他的嫁妆全部变卖,家里的家产也被他花光了。巴尔萨克夫人被气病了,死了,留下发明家和他的儿子。发明家研究的发明也很危险,有一天出事了,他也死了。”

“这也太惨了。”小个子嘀咕。

“他们的孩子成了孤儿。这个孩子也喜欢发明,他拜进城里的一个大发明家门下当学生。那时这个孩子正在研究他父亲未完成的作品,结果有一天发现自己的老师和自己的父亲之前是朋友,而且老师竟然偷了自己父亲的成果!”

“他们吵架了,又发生了事故,实验室爆炸,那个老师死了。学生因为杀人被关进监狱里,判了绞刑,最后也死了。据说他变成了一个吊死鬼,晚上就会在宅子里哭呢。”

女孩阴恻恻地沉声道。

卷毛和小个子两个人抱在一起发抖:“死了这么多人啊。”

“算上那个老师,他们都没活过四十岁。”女孩眨眨眼,“那个最小的孩子好像只有二十岁,所以说这是短命诅咒。”

阿尔瓦在原地冻住,挪不出一步。女孩讲前面的故事时他就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因为所有的故事情节完全契合卢卡斯的前半生。听到最后他几乎浑身发冷,手一抖,发条小鸟掉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什么叫被关进监狱了?绞刑……?死了?

阿尔瓦认为这是孩子间流传的添油加醋的鬼故事,真相是什么不得而知,因为事实向来容易被扭曲捏造,成为一团混乱的、引人注目的噱头。

“那个监狱好像就在附近,你们要去看吗?”女孩问。

两个男生点点头,把掉地上的装备捡起来,朝小路的尽头走。

阿尔瓦把摔开的小鸟捡起来,跟在他们身后。他走着走着想起自己离不开这片麦地,又茫然地停下了。

地上的麦秆被踩的咔嚓响,那几个孩子又闹成一团,阿尔瓦犹豫了一会,还是跟在他们身后。

女孩突然回头了。

“嗯?”她露出疑惑的神色,望着阿尔瓦。

“你好啊大叔,你也是来探险的吗?”

阿尔瓦愣住了。

两个男孩也回过头,指着旁边的小楼朝他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这里是凶宅,你最好不要待太久。”

为什么他们都能看见我?阿尔瓦又陷入恐慌之中。这一切都不对劲,可是自己根本没有一丝头绪,而且这次的情况比以往更加棘手——他能被除了卢卡斯以外的人看见。

还好现在是白天。

阿尔瓦僵硬地朝他们挥挥手,问:“你们刚才故事里说的监狱,是哪里啊?”

卷毛惊讶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小个子说:“好吓人。”

“刚才根本没见过你,你怎么听见我们说话的?”女孩走上前望着他,“你也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吗?”

阿尔瓦只能点头。

女孩盯了他一会儿,最后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监狱好像早就废弃了,不然也不会让小孩子靠近的。”

“好像是丁香街尽头的一个废墟,大人都说那里之前是监狱。”

阿尔瓦听着,竭力保持冷静。

他问:“你们能带我去吗?”

三个孩子有点害怕地后退了几步,最后为首的女孩神色一凛,她朝阿尔瓦招招手,说:“算了,多你一个也不是不行,走吧。”

阿尔瓦和三个孩子顺着麦田外围的小路走,多往前走一步,脸色就白一分——到了自己熟悉的边界,他踏出一步,闭上眼睛,准备回到麦田小屋。

“喂,大叔,走快点,待会天黑了。”是小个子的声音。

阿尔瓦惊诧地睁开眼,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迈出那个永无止境的怪圈,踩在小路尽头衔接处的石砖地上。

他浑身震悚,向前走了两步,随后大步奔跑起来。

“喂,也不用那么快啊!”女孩在后面喊。

一行人终于走出麦地。阿尔瓦缀在这群孩子后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发现街道焕然一新,路人的服饰也和他记忆里的大相径庭。他内心深处隐隐泛起惶惑,可仍然抓不住一丝线索。

胆子最小的卷毛也不怕他了,拽着他跑,喊着马上就到了。他们在下午时到达丁香街的尽头,那里果然有片坍圮的建筑,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监狱的残骸。

小孩们探头探脑地朝那片废墟走,近处能看见断壁残垣在阳光下投出的阴影。女孩甚至想从包里掏出火柴来点蜡烛,结果突然被一声叫喊打断。

“喂!那边那位先生,带你家孩子离远一点,那里不是个好地方。”

阿尔瓦很久没有和别人交流过,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说他。

小孩子很机灵,跑得很快,都躲在阿尔瓦身后。阿尔瓦错愕地回头,发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向他招手。

“你们在这干什么,马上天黑了,这里不是能待的地方。”老者快步走过来,“还有你,一个大人带小孩来这干什么?”

阿尔瓦懵了。

女孩又是站出来的那个。她条理清晰地把所有话一次性全说了个干净:“我们听说了巴尔萨克家的故事,这个贵族家有个孩子,他是一个大发明家的学生。这里是个监狱。之前是不是有个学生杀了他的老师,然后被关进来了?”

她指着那片废墟。

阿尔瓦听见“杀了老师”,下意识想否认,可现在的情境不允许他开口。他捂住自己的胸口,迷惑又痛苦地站在原地。

卷毛在一旁补充:“好像有个什么爆炸了。”

小个子说:“对,实验室爆炸。”

老者本来在絮叨着推他们走,听完这话停了。他说:“小孩子听这些干什么,你们不怕晚上睡不着觉?”

女孩抓住他的衣服:“原来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吗?能拜托你告诉我们吗?我们下次再也不来了。”

老者站在原地看了眼无动于衷的阿尔瓦,又看了眼三个小孩,神色怪异,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

“你们说的巴尔萨克……那是个落魄贵族。他们家的钱好像都被那个男主人败完了,然后女主人被气死了,他们的小孩离家出走了。”

“爆炸我有印象。”老者突然精神一振,“当时我是救火的其中之一,太惨了,那个地方叫实验室是吧,被烧光了,尸体都分不清谁是谁。”

“你们这么一说,当时好像确实活了一个孩子。他在火场里就受了点擦伤,应该被烟熏晕了,被人抬走,不知道去哪了。”

“死的是个大发明家,这个我知道!阿尔瓦·洛伦兹,我们这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那场爆炸占了报纸头条快一年,算是我们这么多年最严重的事故。他的葬礼半个镇子的人都去了,所有人都在讨论那场爆炸,有人在哀悼,有人在猜爆炸的罪魁祸首,有人在说他的学生。”

“那个学生叫什么来着……”老者拍拍自己的脑袋。

“对!叫卢卡·巴尔萨。”

他疑惑地自言自语:“不是巴尔萨克家吗,怎么不是这个姓。”

阿尔瓦感觉自己从高处迅速下坠,心脏还留在原地。周围的空气鸣起尖锐的刺响,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他揪紧自己胸口的布料,感觉整个世界开始旋转。

不是卢卡斯·巴尔萨克,是卢卡·巴尔萨。是那个改过的名字,是他的学生。

这里是哪里?卢卡·巴尔萨是谁?阿尔瓦·洛伦兹是谁?这里发生了什么?

老者继续说:“然后那个学生进监狱了,这个也上过报纸,就在头条底下。那个学生被判成事故的主要责任人。爆炸死了太多人,他就被判了死刑。”

“当时他们家那个男主人把钱败光气死女主人的事早就沸沸扬扬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落魄贵族就是这个学生。”

“阿尔瓦可是个大人物啊。他好像马上要获一个什么奖了,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结果在这种关头,出事了。那个学生又被抓进牢里,大家当然以为是他干的。说什么的都有,说他嫉妒自己老师的,说他家庭不幸想不开想把别人一起害死的,说他精神早就不正常报复社会的,说他为什么不替他老师去死的。反正这么说了一两年,也就过去了。”

老者结束回想,开始赶他们走。

“行了行了差不多了,给你们讲这些够了吗?”

女孩摇摇头。

老者面相凶,但是意外的好脾气。他苦恼地叉着腰,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家家的,非要听这些十几二十年前的东西干嘛?”

关进监狱了,然后被舆论攻击。阿尔瓦恍惚地想。

“听说他最后……”卷毛梗了一下,“他最后变成了吊死鬼?”

三个孩子都望着老人。老人目瞪口呆:“你们连这都知道?”

他咕哝一句,又开始慨叹:“绞刑,可不就是吊死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处决的,反正当天报纸上也写了,现在早就没人在意了。”

阿尔瓦已经动弹不得。他惊恐地发现眼前充斥着扭曲的光斑色块,嘴唇无法张开也无法闭合,只有耳朵,只有耳朵仍在工作,将那个陈年的故事一字不落地接收。所有的信息缓缓流入大脑,他呆滞地站在一旁,被心中可怕的猜想击穿。

这些都是假的。这些都太真了。阿尔瓦开始颤抖。这些都是假的。

他挣扎着往前挪了一步,差点倒在地上,小孩和老人都被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女孩疑惑道。

阿尔瓦没回答,他抓住老人的胳膊,愣愣地问:“绞刑之后,他们会被送去哪?”

老人瞪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又看向阿尔瓦,迷惑不解,一张脸同时生出惧色和怒意。他一头雾水地甩开阿尔瓦,后退了几步。

“你问的是什么问题?绞刑之后不就只剩尸体了吗?除了拖去埋了还能去哪?”

阿尔瓦问:“埋在哪?”

老人大惊失色,脸越来越黑。他甚至把三个孩子护在身后,面上的惊惧和疑惑快要满溢而出。

“你什么意思?这种东西还要问个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大声叫嚷,试图给自己壮胆,“那个学生家里人都死光了!没人来领的尸体,当然是丢在监狱后山那个乱葬岗啊。”

阿尔瓦扭头就跑。老人和孩子在他身后大呼小叫,他们的声音被风淹没。

太阳落山了。今天没有晚霞,天空蒙着一层阴翳,乌沉沉的。阿尔瓦头脑空白地往监狱后的山上跑,跑到他们所说的乱葬岗。

潮湿的、腥臭的泥土。这里杂草丛生,地上凸起一排排的鼓包,没什么规律,分布得很散乱。每个土堆前面都插着石块或者木片,上面是空白的。这就是罪人灵魂的归处,他们在这片死地腐烂生蛆,化为枯骨。

阿尔瓦在这片尸骸上掏出那只碎掉的发条小鸟,抖着手将钢片重新卷在齿轮上,塞进外壳,再扣上另一片金属壳,一只锃亮的小鸟重新出现,它扑扇着翅膀。

阿尔瓦把那只小鸟捧在手心,垂下头。

拜托让我回去吧。

拜托,这里太恐怖,我太害怕了。拜托。

“你在做什么?”

是稚童的声音,却冰凉得让人打寒噤。阿尔瓦猛回头,没看见任何人,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地上。

是……是一只猫。

那天巴尔萨克宅的佣人看向阿尔瓦时,说,只是一只猫。就是它,那只黑猫,它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猫在说话?阿尔瓦陷入迷茫。

“就是我,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小猫张嘴,发出的却是人声。阿尔瓦被怪异的场景激得头皮发麻,又被恐惧和疑惑吞噬。

“你是想要回去吗?”小猫歪起头。

阿尔瓦点头,眼神近乎哀求。

小猫朝他走过来,仰头望着他。

“你还想回到哪去呢?阿尔瓦,你现在就待在你该存在的地方。”

……该存在的地方?阿尔瓦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是的,自己不该在这里,这里是梦,他要回到现实。

那个可怕的猜想跳出来。为了求证,他问:“一切到底有没有重来?”

小猫笑了,笑声很尖锐。

“没有。”

阿尔瓦沉默了两秒,静止了两分钟。随后他捂住嘴,又抓挠自己的面颊、头发,最后颤抖着按住自己的心口,弯腰干呕。

“看来你都知道了。”小猫又朝前走了两步。

“你是那位大人指名的‘钥匙’,他给予你第二次生命,完成你的心愿。现在一切要结束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自己已经死了,然后死而复生,学生也已经死了,但没有重来的机会,这片狼藉就是现实。这里是阿尔瓦·洛伦兹和卢卡·巴尔萨的现实,一个存于世间,一个深埋地底。万劫不复的、残酷的现实。

那之前的一切算什么?是梦吗?是他复活的代价吗?因为重获生命所以要承受落空的绝望吗?可是,可是那只小鸟还在手里,这一切真的只是幻象吗?

“你们都做了什么?”阿尔瓦声音在抖。

“那位大人在两条线上创造了‘交点’,你被投放在那里,可以在那个世界的一定范围内活动。为了避免你的行为干扰因果,你只能和指定对象进行互动。”

怪不得作为幽灵可以触碰实体,怪不得永远走不出那片麦地,怪不得只有卢卡斯能看见他,怪不得出现了另一个洛伦兹。

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旁观者。

阿尔瓦如坠冰窟。恍然大悟的神情在他脸上凝结,失焦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睁着,面前的场景明灭,模糊成一团阴影。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串词汇闪烁了一下,烫得他瑟缩着恢复意识。

他屈起手指,迟缓地眨眨眼,发出的声音很微弱。

“意愿……?如果我没有强烈的想回去的意愿,就会在这停留吗?”

小猫说:“是。”

有一个恐怖的事实呼之欲出,这种猜测让阿尔瓦几乎昏厥。不要问,不要知道那个答案。如果知道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

“我根本不是幽灵,所以这个世界的我能被人看见,能和人交流,能正常活动,是吗?”

“卢卡·巴尔萨被处刑之前,我回来过,是吗?”

小猫说:“问完了么?”

阿尔瓦颓然地垂下头,两眼空洞地盯着脚下发霉的无名木片。他攥紧发条小鸟,锋利的金属羽毛划破手心,鲜血蜿蜒,滴在脚下的土丘。

……啊。卢卡斯,这次真的来晚了。

为什么要制造出那样堪称童话的美梦呢?为什么对那么多异常都视若无睹呢?为什么当时不多往外走走呢?为什么不愿醒来到现在才面对现实呢?为什么人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死去呢?为什么要让我获得爱再将它剥夺呢?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阿尔瓦喉咙里挤出一串悲鸣,像困兽嘶哑变调的嚎哭。他问,为什么要把我送过去?

小猫歪头,空灵的声音透出疑惑。

“为了完成你的心愿。你想看那孩子好好生活,不是让你见证了吗?”

对,看他好好生活,没错。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的。不是这种看他好好生活。我只是想让他活着,我想让他活下去,然后好好生活。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沉溺于异世界的幻梦,而在现实世界把他弄丢。

……那场大火之后我以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结果重新遇到卢卡斯。之前他总让我不用害怕,我没告诉他我只是害怕失去他。其实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来晚了,他不在了,他不会来找我了,我找不到他了。

神不是全知全能的吗。

……为什么不救救他?

很轻,像在疑惑。随后这句话燃烧、沸腾、轰鸣、崩裂。尖锐的质问在滔天的怒火里横冲直撞,最后把阿尔瓦钉在原地。

没有意义。

神明实现他的心愿,以此换得他的信仰,这是公平的交易。死而复生已经是莫大的恩赐,更多的奢求是对神意的亵渎。于是这句质问化成一柄利刃贯穿阿尔瓦的心脏,他捏紧嵌入血肉的发条玩具,举起鲜血淋漓的金属外壳对准自己,对那片模糊的人影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为什么不救救他?!”

——为什么不早点意识到这一切然后去救他?

眼眶涌出一股热意。粘稠的、滚烫的液体满溢而出,阿尔瓦的脸颊被沾湿,他伸出手去擦。

红色的。

小猫说:“你流血了。”

幽灵没有眼泪,阿尔瓦也没有。

云层已经压得很低,淅沥的小雨飘下来,面颊上的潮意漫上全身,将阿尔瓦淹没。他木在原地,手上的血被水淋干净,都渗进地里。

他声音很轻。

“我找不到他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小猫在雨里望着阿尔瓦,金色的竖瞳在寂静里翕张。它抖抖身上的水珠,轻盈地跃过遍地荒冢,停在一座小小的土丘。

阿尔瓦说:“谢谢。”

他僵硬地挪过去,垂眼看地面的沙土和枯败的野草,没有说话。坟茔里青白的磷火幽幽燃起,焰光微弱。密密麻麻的无名石块和木片中,阿尔瓦是唯一的有字碑。

他在雨里站了一夜。

天边泛白之际,阿尔瓦终于有所动作。他动了一下手指,麻木的眼珠缓慢巡梭,视线落在小猫身上。

茫然的,绝望的,空洞的眼神,将死之人才有的眼神。

他张嘴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最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结束了……你现在要带我走么?”

小猫说:“还没有。你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他的毕业典礼,那之后我会来找你,带你去往新世界。”

没有料想中的欣喜若狂,阿尔瓦只觉得苦,苦到令人作呕,苦到涕泪滂沱。越是美好越是糟糕,越是灿烂越想起腐烂,现实种种摆在面前,为什么还要回到那里喝下一杯鸩酒?

“人类真奇怪。你明明想见到他,为什么还要犹豫?”小猫蹲在阿尔瓦脚边,望着他。

因为那些永远得不到。阿尔瓦闭上眼。旁观者永远无法亲历,目睹的每一眼都是凌迟剐去的一片肉。

小猫问:“你还回去吗?”

阿尔瓦想说,不。可他说:“不知道。”

他伸手擦眼下没被雨水洗净的血痕,手掌慢慢覆上整张脸。指缝里透出的光折射出另一个世界的月影——无数个夜晚飞奔而来,带着仲夏的潮气、麦地的嗡鸣;瓦绿的瞳孔凝视他,嘴角的虎牙锐利,赭色的发丝在长风里翻飞。模糊的身影不断变换——稚童、少年、青年——卢卡斯贴近,送上带着凉意的吻,又眯起眼伸手讨要拥抱。笑容与泪水、离别与重逢、创伤与痊愈、孤独与依偎、爱与恨,一切的一切,织成一张网,将阿尔瓦拉进深渊。

他在血肉模糊的掌心落下死而复生的第一滴眼泪。

小猫歪歪头:“看来你决定好了?”

阿尔瓦放下手,颤抖着从衣袋里取出发条小鸟,露出一个凄切的笑。

他说:“我不能骗他。”

12

阿尔瓦醒在那片麦地。

他已经不会刚睁眼就摸索桌柜上的纸条,也没有迅速奔向巴尔萨克宅,他只是缓慢地起身,将发条小鸟郑重地放回窗台。月光照亮掌心狭长的伤口,那里已经不再渗血。

那只猫说,现在回来可以赶上卢卡斯的毕业典礼。阿尔瓦垂眼坐在床上。可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根本走不出这片麦地……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突然想起什么,开始在小屋里翻找,最后在床底搜出一块灰扑扑的手帕,上边是干涸的血迹。阿尔瓦拿起手帕,把小鸟上残余的血污擦干净,然后把这块布收进口袋里。

既然不能带走小鸟,那就带走这个吧。

他望向窗外,感觉整个世界昏天黑地——可是今天的月光明亮得令人生厌。麦叶在寂静里左摇右晃,阿尔瓦木然地盯着远方,田里秸秆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感觉不对劲,定睛一看,远方田埂上竟然跑来一个人影。

阿尔瓦倏忽起身,又颤抖着坐下,最后还是扭头打开门冲出去。卢卡斯跑得很快,他伸着双臂朝阿尔瓦扑过来,笑得两眼弯弯,阿尔瓦注意到他今天穿着和往常不一样的衣服。

他喉头一哽,将小孩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仿佛下一秒要消失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卢卡斯。他望着那件带暗纹的马甲和绣金线的深棕西装,声音发颤:“毕业典礼……已经办完了吗?”

小孩松开他,理理自己的衣服,摇摇头。

他解释道:“不是的!明天早上才办,因为你不能去现场,所以我把明天的礼服提前穿过来了,怎么样,好不好看?”

“你又睡了好几天,我每天都跑过来看看,今天晚上你终于回来了。好险,你差点就要错过我的毕业典礼了!”

阿尔瓦鼻尖一酸,露出一个笑。他伸手替卢卡斯把翻起的衣领捋平,又将他的领带系好,最后扑扑西装上的褶皱。卢卡斯站在原地,嗔怪道:“还没办典礼呢,怎么弄的这么正式啊。”

阿尔瓦说:“好看。”

小孩对他的慢半拍的回答见怪不怪,戳戳他的肩。他把阿尔瓦拉到小屋门口的那块空地,和他面对面站立。

卢卡斯说:“明天早上毕业典礼办完后,晚上有个舞会,我可能要参加。”

“六年前你教过我的华尔兹,我还没忘记呢。之前我们练得一团糟的时候特别好笑,你还记得吗?”小孩露出那枚虎牙,“现在我把舞步都记住了,还练了很多次,再也不会踩到你的脚了。”

他递给阿尔瓦一个眼神,澄明的、期冀的。

“阿尔瓦,你能再和我跳一次吗?”

时光在此刻倒流。阿尔瓦眨眨眼,重新看见刚来小屋时穿着光鲜,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那个孩子——现在他穿着崭新的、精巧的毕业礼服再度降临,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自己不能走出这片麦地又如何呢,那个孩子会朝你奔来的。

阿尔瓦眼里泛出泪光。他知道自己死而复生后就拥有一双异常的眼睛,无论多么滚烫都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忍受煎熬,直到自己彻底崩溃。

他点点头,走向卢卡斯。小孩身高只过他的肩头,仍然和当初一样矮他一截,不过这次卢卡斯非要倔脾气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阿尔瓦偏头笑了。

他们摆出很多年前一样的起舞式。麦地里没有圆舞曲,他们就念着同样的节拍,开始迈出左脚,迈出右脚,伸展手臂、前进、后退、旋转。

嗒,嗒,嗒。阿尔瓦的左手紧握住卢卡斯的右手,他的右手搭在小孩的肩胛——这孩子长高了,不像从前那么瘦,血肉充盈、羽翼丰满,已有振翅欲飞的姿态。飞吧,飞吧,前方是光明灿烂的坦途。

他们在月下旋转,口中的节拍很轻,于是舞蹈也跟着轻盈。小孩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舞姿变得流畅,脚步也不再凌乱。麦穗在风中摇曳,窸窣作响,阿尔瓦这时又听见渺远的钟声,他闭上眼,维持舞蹈的姿态继续跳下去。拉长的鸣音奏响月夜的旋律,缥缈悠扬,在冰冷的夜幕下消散于天际。

午夜十二点降临,梦境破碎,死而复生的亡魂原形毕露——烧焦的血肉刻出狰狞的伤疤,赤红的花纹从脖颈寸寸攀附上下巴,到面颊,再到耳根、额头。卢卡斯的一双绿瞳静静凝望他,了无惧色。

他们踮起脚又降落,起伏间小孩突然转过头,仰面亲吻阿尔瓦。

阿尔瓦浑身剧震,手臂顺着舞姿落下,环抱住卢卡斯。他回应这个亲吻,泪水终于在这时夺眶而出。

钟声仍在响。

小孩睁开眼。那双绿瞳永远是饱含笑意的,现在泛出些柔软的水光。

他问:“阿尔瓦,你怎么哭了?”

阿尔瓦擦去泪迹,说:“只是太高兴了。”

“你弄的我都有点想哭了。”小孩皱起眉。

阿尔瓦说:“我也爱你。”

回来之前阿尔瓦问过小猫,我消失之后这个世界的卢卡斯怎么办?小猫说,他会把一切都忘记,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阿尔瓦捂住脸,沉默、颤抖、最后哽咽着露出笑容。他说,好,这下不用害怕自己的话给他造成负担了,不用怕自己的离去让他难过了。只是自己食言了,之前说过怎么样都不会再走了,可惜办不到了。

胆小鬼。

卢卡斯说的对。只有知道一切最后都会烟消云散,才敢说出那样一句话。回答的是现实世界无疾而终腐烂入土的感情,是这里——童话世界那天晚上小孩的肺腑之言。阿尔瓦想说却一直没说的,卢卡斯早就全都说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心里话,我爱你呀。

突兀的告白把小孩砸懵了,卢卡斯呆愣两秒,下意识回忆起之前的对话,思考阿尔瓦在回答哪个问题,可他尚未得出结果,阿尔瓦又牵起他的手。

“再跳一曲吧。”阿尔瓦轻声说。

卢卡斯望着他,苦恼一瞬,又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你说话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没关系啦,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阿尔瓦握紧小孩的手,掌心的伤口微微发烫。这里不是梦境,是第二个现实,就算最后会被遗忘,至少现在将那些都抛之脑后,再跳一支舞吧。

月下跳完最后一支舞,然后说再见吧。

13

毕业典礼如期举行。

礼堂里人头攒动,穿着各式礼服的毕业生在台下交流,有些笑闹着嚷成一团,有些互赠礼物结果擦起了眼泪。卢卡斯在后台把演讲稿在桌上捋平,立起来敲齐,又整理自己的着装。

主持人上台,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读开场白。卢卡斯垂眼盯着手里的稿纸,恍惚间想起昨晚月下的华尔兹。

流程行进很快,卢卡斯作为优秀毕业生登台演讲。他露出一个标准的、明媚的笑容,开始发表早已烂熟于心的毕业感言。

“今天能站在这座讲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表感言,是我的荣幸。在此我要感谢家人,是他们的支持为我提供坚实的后盾;我也要感谢老师……”

说到这里,他卡了一秒,但很快面不改色地接上话头。

阿尔瓦静静坐在最远处的观众席,穿着那件袖子卷到手肘的衬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那双金色眼睛望着他,灿烂得像阳光下的麦地。

卢卡斯瞳孔剧震,心脏瞬间悬起。

为什么……?阿尔瓦不是走不出那片麦田吗?难道他现在已经可以……

这位优秀毕业生按耐住喜色,完美结束了演讲。中途的小插曲没人注意到,台下掌声如雷。

卢卡斯按指引下台,立刻朝观众席最后一排的幽灵狂奔而去。

那里是礼堂的尽头,天花板下开的方形小窗会透出外界的阳光,这片明亮的暖色投在底下的座位,幽灵的面孔在这缕强光下变得圣洁、刺眼、模糊——

“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莱顿大学的洛伦兹教授,接下来由他为各位同学介绍……”

卢卡斯睁大眼,在虚空中抓握两下,茫然地停下。他抬头看那排小窗,揉了揉眼睛,随后低头从地上捡起掉落的演讲稿。

奇怪,刚才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着。

他回头,望见刚走上讲台的洛伦兹教授。那片银色长发和金丝眼镜在日光下闪动,光点溅进他眼里。

卢卡斯捏着稿纸愣在原地,莫名有种落泪的冲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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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到这里的读者,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鞠躬)

*彩蛋只是在公共地图拍的一张照片

★大学教授隐×小猫妖囚,碰瓷小猫是要被老师抱回去亲亲抱抱举高高的~

★私设猫妖们需要得到长久而充分的爱意才能有永久化形的能力。

★有一点点杰佣摄殓提及,不多但是请注意避雷!!

★第一次写,幼儿园文笔,ooc严重,还请轻喷QWQ

1.

教室最后一盏灯熄灭了。明明只是傍晚,但窗外却是黑压压的一片。

看来今晚也是要下雨的。阿尔瓦想着,拿起了桌边常备的伞。

欧利蒂丝区这些天总是在晚上下雨,这是一件很恼人的事情。但是阿尔瓦教授并不讨厌雨天——他一向认为清爽的空气可以缓解疲惫的心情。

雨点很快滴落下来,不一会儿便密密麻麻连成了片。阿尔瓦撑开了伞,步入雨幕...

雨点很快滴落下来,不一会儿便密密麻麻连成了片。阿尔瓦撑开了伞,步入雨幕之中。

这可不是一个好感觉。阿尔瓦疑惑地低头,只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蹲在地上,被雨淋湿的爪子按在他的鞋上。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黑黑的小东西抬起头,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示好般地蹭了蹭他的裤脚。

看来,他被一个麻烦的小家伙碰瓷了。

2.

卢卡是一只可怜的小猫。

痴迷研究玩失踪的爸,病入膏肓离世的妈,冷眼旁观的亲戚,还有一个涉世未深的他。

刚成年不久的卢卡觉得世界对他火力全开。

很多人对这位没落贵族的小少爷感到惋惜,但也有人对此幸灾乐祸——他们乐的看星星坠落天际。倘若能摔的四分五裂,他们会更加高兴些。

然而卢卡什么都没说,只是昂首挺胸地离开了宅邸。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中,他遇到了两个和他一样的流浪猫妖。

也许是命运的相似,卢卡和奈布、伊索成为了好朋友。他们找到了一个大纸箱,三只毛茸茸挤在一起熬过每一个冷夜。

后来日子长了,便有人来投喂三小只。其中一个高个子绅士和一位白发美人来的最为频繁。绅士先生总是特意带来一些煎蛋和面包给奈布,白发的法国美人则会给伊索摆上一盘精致的黄玫瑰般的美食。

奈布和伊索对他们产生了好感。意识到这或许是朋友们化形成功的机会,卢卡便怂恿他们挑个好日子跟他们走。

“这对我们猫妖来说可是很重要的!”卢卡用脑袋拱拱奈布的身子,又用爪子拍拍伊索的背,老妈子般劝道,“这是天大的机会啊!而且他俩长得又不差,你们在犹豫什么嘛!”

“可是我们走了,你一个猫怎么办?”奈布贴了贴卢卡的鼻子。

“你们俩常回来看看我不就行了?”卢卡得意地甩尾巴,“多给我带些红椒酱吃,我就心满意足啦。”

“可是你……你也要化形的啊。”伊索说。

卢卡眨了眨眼,笑了:“早晚都会遇到的吧,没关系的。”

总会有人爱我的……不是吗?

3.

不枉潜伏在灌木丛一个多星期,卢卡终于找到了一个心仪的人类。

那人长得很高,银白色的长发梳了辫子,垂落肩上。精致的面容,蔚蓝的双眼,温和的表情,还有身上那淡淡的鸢尾花香……

卢卡觉得自己被迷住了。

这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类。他决定了,一定要让这个人收养他!

于是在那个雨夜,他碰瓷了这位大名鼎鼎的阿尔瓦教授。

说实话,卢卡其实非常不安。他长得小,又浑身脏兮兮的,一看就讨人嫌。在对上那美人的视线后,他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看到教授沉默了,卢卡心头一紧。他做好了被一脚踢开的准备,却不想被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说:“小家伙,我带你回家吧。”

4.

温热的牛奶,松软的面包,煎的香香的火腿……

洗过澡的卢卡瞪着摆在面前的盘子,馋的直甩尾巴。

阿尔瓦看的好笑,便吧盘子往前推了推:“吃吧,小家伙。我想你肯定饿坏了。”

卢卡闻言,立刻放开肚皮吃起来。

教授笑了。他吃着自己的晚饭,不时投喂一块肉给卢卡,顺便摸摸他的绒毛。

刚刚被雨浇了没看出来,其实这小猫是个漂亮的毛孩子呢。阿尔瓦想。

小猫吃饱了,便心满意足地趴下给自己顺毛。阿尔瓦收拾了餐桌,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起看了一半的学术期刊,准备放松放松。

卢卡歪着头看了看他,也跑过来,前爪扒在阿尔瓦的裤子上,想上去的心思暴露无遗。

阿尔瓦顺着猫咪的毛,眯起眼睛,勾起了唇角。

5.

阿尔瓦收养了可怜的小流浪猫,并给小猫买了软乎乎的猫窝和猫玩具。但是小猫似乎更喜欢他的枕头和书籍。

他不止一次在早上发现卢卡在他的被子上压着了。小棕毛团子蜷缩着身子,睡的很香。

温柔的教授先生对猫咪有一定的了解,他将猫咪的行为当做是对他睡眠时的不放心。能得到猫咪这样高冷生物的特殊宠爱,他很高兴——虽然他的小猫性格更像一只活泼的小狗。

阿尔瓦总会在早上把猫咪轻挪到枕头上,再盖上小毯子。天气渐冷,他可不想自己心爱的小家伙生病。

睡梦中的卢卡动了动耳朵。阿尔瓦轻轻摸了摸他的身子,然后离开房间上班去了。

6.

阿尔瓦教授今天上课时,带来了一位特殊的助手。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他的毛发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左眼带着特制的小眼镜,脖子上还系着一个小领结,可爱又神气。

学生们都很喜欢这位猫咪助手。小猫很乖,教授讲课时他就蹲坐在讲桌的一角听课;教授做实验时他就跳上他的肩膀全神贯注地看;教授闲下来在一边休息,他便去他怀里窝起来,翻过肚皮讨一个爱抚。

阿尔瓦很满意他的小助手,由着他撒娇调皮。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盛满似水的柔情,看的卢卡耳尖一热,害羞地把头埋入他的臂弯,尾巴也一并拢起来。

真可爱。阿尔瓦想。

他真好看。卢卡心脏怦怦跳。

他也听到了教授的心跳,平稳有力,让他感到安心。

7.

某日清晨。阳光穿过洁白的窗纱,撒入了干净的卧房。金色的粒子在床上的人的身上雀跃着,温暖唤醒了棕发的少年。

“唔……”

卢卡翻了个身,抬起胳膊挡了挡阳光,准备接着睡一会儿。然而刚闭上眼睛,他便像想到什么一样,刷地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双手。

“我,我这是,我变成人了!我能变成人了哎!”

卢卡顿时睡意全无,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高呼。在床上打了好几滚儿后,他终于发觉自己没穿衣服。

“腾”的一下,卢卡红温了。

他红着脸,手脚并用地跑到衣柜前,在里面挑挑拣拣,找了一件差不多大的衬衫套在了身上。

衬衫干净整洁,还有一股淡淡的鸢尾花香。卢卡非常喜欢这个味道,这让他感到安心。

躺回床上,缩起身子,卢卡贪婪地呼吸着花香。过去家人的生离死别让他对此产生恐惧,尽管他知道阿尔瓦只是去上课,不久就会回家,却还是需要一个有着他的味道的环境才能放松下来。

或许一开始选择他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快些化形成功,但是现在看来,他好像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美丽温柔的人类。

8.

自从能够化形,卢卡便大胆了许多。

作为大名鼎鼎的教授,阿尔瓦的书房可谓是书籍的世界,卢卡的天堂。

每天等阿尔瓦上班离开家,卢卡就立刻爬起来,化成人类的样子,端着早餐溜进书房,翻出稿纸和笔,一边吃一边验算画图。

有时他也会做实验,甚至搞出来过简单的小发明。他为此骄傲了好几天。

这一届的学生就要毕业了。阿尔瓦也因此忙起来,回家后给卢卡准备好晚餐,就钻进书房继续工作。

卢卡看着大发明家忙忙碌碌,很想帮他做点什么。但小猫除了蹭蹭抱抱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化成人……

卢卡甩了甩脑袋。

他的人类可是唯物主义者,自己一定会把人吓到的,说不定还会被丢出去……

想什么呢,卢卡。他抖了抖身子,强制自己停下胡思乱想。

“阿尔瓦教授这么好,怎么可能不要我呢?”

他在桌子上趴下来,眯起眼睛,打算在这儿睡觉,陪着阿尔瓦工作。长发的美人看着这毛茸茸的小东西,温柔一笑,俯身亲吻了他的脑袋。

“晚安,我乖巧的小孩子。”

9.

卢卡是个聪明的猫。他现在已经熟练掌握了猫咪和人类形态的切换,摸透了从家出去的路线,甚至有时他还会偷偷出去找奈布伊索玩。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奈布塞了一大口蛋糕,含糊地问道。

“就是这样嘛……我现在能化形了,可是我并不敢坦白……”卢卡搅动着吸管,兴致缺缺地说,“他可是物理学家,唯物主义的坚实维护者……我说我是猫变的,他肯定不会接受的吧。”

“而且我之前偷偷在他书房里写手稿来着……你们知道的,我也喜欢搞那些发明,阿尔瓦教授的书太多了,看的我放不开手,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来不及收拾了。而且他最近总是忙到很晚,我就趁他小憩的时候去给他做南瓜拿铁……”

“所以,你认为阿尔瓦先生……在怀疑你?”伊索问道。

卢卡垂下了头。

阿尔瓦最近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从前是那么温和,那么疼爱,现在虽然也一样,但好像多了几分……警惕的审视?而且他最近也确实放纵了,留下了不少猫不可能留下的痕迹,比如草图手稿,写满过程验算纸,还有未完成的小模型……

他有些害怕了。

阿尔瓦对他的爱是那么充分而真挚。他贪恋这偏爱,他不想再被抛弃,还是被爱着的人抛弃。

10.

熬夜几天批改论文和研究报告的后果是什么呢?

卢卡站在阿尔瓦的枕头边,看着床上眉头紧皱的白发美人,急的喵喵直叫。

阿尔瓦生病了。卢卡用小鼻子点了点他的额头,被烫的一激灵。人类的呼吸沉重,脖颈也滚烫,然而交叠的双手却苍白冰凉。

这和母亲卧病在床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巴尔萨克夫人拼尽最后的力气摸了摸她的孩子的头,黯淡的绿眼睛写满了爱与不舍。而卢卡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绝望——母亲身体渐冷,而没有化形能力的他除了抱着母亲的手哭泣,什么都做不到。

他不想重蹈覆辙了。

哪怕会被赶出去回到无依无靠的生活,他也要救这个给予过他爱的人!

卢卡跳下床,将自己化成人类的模样。他洗了毛巾,敷在教授的头上。又学着阿尔瓦的样子系上围裙,在厨房一顿忙活,好半天才终于端出来一晚白粥和蛋花汤。

“做饭真困难……阿尔瓦可真厉害,他做饭就很轻松,还好吃。”

卢卡嘟囔着把饭端进房间,轻声唤醒生病的人,扶着他坐起来,然后舀起一勺粥吹吹,送到阿尔瓦嘴边。

阿尔瓦烧的迷糊,左右看不清眼前棕发少年的脸,想要询问却感到嗓子剧痛。

“嘘,不要说话,阿尔瓦老师。”卢卡开始编瞎话,“我是您的学生,今天您没来上课,大家很担心,所以特意让我特意来看您的。这是我做的粥,您吃了会好一点。”

阿尔瓦眨了眨眼睛,没再有什么动作,顺从地吃完了饭,然后又吃了退烧药。卢卡又扶着他躺下,等他睡熟,才在椅子上坐下。

阿尔瓦看起来好了一些。卢卡趴在床沿,祖母绿的眼睛留恋地看着他绝美的睡颜。

棕发少年为他理顺略显凌乱的长发,白嫩的手轻抚过爱着的人的脸。他不晓得自己以后的命运如何,但是至少现在,他还拥有这位鸢尾花般温柔的人。

“喜欢你,阿尔瓦……”卢卡呢喃着,渐渐睡了过去。

他躺在床上,裹着软乎乎的被子。窗帘被人拉上,营造了睡觉的好环境。

兴许是睡的香了,卢卡的猫耳朵和尾巴没收起来,只是懒散地耷拉着。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床上坐起来的尚未清醒的卢卡,他顿了一下,才慢慢走过来。

“卢卡?”他轻轻呼唤道。

“嗯……”小猫妖动了动耳朵,下意识应道。

阿尔瓦笑起来。卢卡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登时炸了毛:“不不不!我不是,我是说,喵!我是小猫……我……”

“嗯,嗯。漂亮小猫。”白发美人温柔地笑着,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抚上他的棕色头发。

卢卡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阿尔瓦能接受自己。他颤栗着,试探着靠近了男人一些:“阿尔瓦……?”

“乖。”物理教授依旧温柔地看着他,“在抖什么,我亲爱的,特地来看我的学生?”

“亲爱的,你编了个糟糕的谎言。我不记得周六也有课程安排,也不认为有人会知道我的住址——我从来没有公开过。”

卢卡红了脸,一头闷进阿尔瓦怀里,尾巴也抱起来,就像他还是一只小猫时做的那样。

阿尔瓦乐的逗猫,他喜欢小孩儿害羞的样子,着实可爱,让他喜欢的不行。

“也许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碰瓷的小猫先生。我是物理学教授,阿尔瓦·洛伦兹。你叫什么名字?”

“……卢卡斯·巴尔萨克,一只猫妖。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卢卡·巴尔萨,我的朋友们都叫我这个名字。”他说着,蹭了蹭阿尔瓦的脖子。

“好的,亲爱的卢卡斯。”他笑道。

11.

阿尔瓦教授有了一个助手。

年轻的助手很是优雅帅气,华贵的礼服精致考究,左眼戴着一枚精致的眼镜。他总是习惯把外套系在腰间,透露着少年的风发意气。

教授和他的助手有着惊人的默契。学生们都惊叹这位年轻人的高智商,认为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天才。因为他的一切都像极了年轻时的阿尔瓦,所以后来人们干脆叫他“小洛伦兹”。

“我是小洛伦兹!”卢卡回家后,得意地叉着腰,向阿尔瓦炫耀这他认为顶好的夸赞。

阿尔瓦宠溺地看着他,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在红透了脸的小猫唇上落下一吻,顺手揉了揉猫咪立起来的耳朵。

卢卡把尾巴缠到了阿尔瓦的腿上,有意无意地蹭了蹭。阿尔瓦吻了吻他的额头,将人打横抱起。

“如你所愿,我的小洛伦兹。”

穿越的梗()隐士含量比较多的隐囚()

穿越回生前隐士×同样穿越但记忆后期才恢复的卢卡

ooc有,不喜避雷,全文9k+请放心食用

二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结束得太潦草了,所以改了

一切都会步入正轨,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

实验,争吵,爆炸,死亡。

一道雷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隐士,他小口地喘息着,额头也因此布满冷汗。

这是他进入庄园后第一次做梦,还是自己的死亡回放,按理来讲,像他一样死过一次的人是不会做梦的,隐士抬手擦去冷汗,却意外地摸到一缕头发,他感到奇怪,明明他的头发剪短了才对。

隐士借着月光观察自己的手部,绷带已经尽数消失,甚至陈年的疤痕也消失得无影...

隐士借着月光观察自己的手部,绷带已经尽数消失,甚至陈年的疤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我太过劳累了,隐士闭眼后再次睁开,但干净无痕的手向他证明着一切不是幻象而是事实。

他伸手打开床头柜上的灯,借着灯光看清了现在是什么日子,他和赫尔曼决裂的前一天。

穿越对于隐士这个已经死而复生过一次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让他头疼的是第二天赫尔曼的那场争吵。

他一夜未眠。

距离决裂还有一个小时,隐士在实验室内见到了赫尔曼,两人如常开始了实验,他们交换着实验数据,讨论着下一步的可行性,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距离决裂还有十分钟,他们完成了研究的最后的一部分,探讨着下一个研究的课题。

距离决裂还有一分钟。

“嘿,阿尔瓦,我有一个好主意,跟我一起研究永动机吧,那是个多么美妙的发明!”赫尔曼揽着隐士的肩膀,比划着永动机的模样。

“感谢你的邀请,赫尔曼。但我必须提醒你,这需要巨大的财力物力,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来看,必须推迟。”

“放心,资金什么的不成问题,只要你点头,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赫尔曼笑着拍了拍隐士的肩膀,他已经迫不及待研究这个美妙的东西了。

“怎么了?不愿意?好吧,我不勉强你。记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加入,谁叫我们俩是好朋友呢。”赫尔曼起身,离开了实验室。

隐士看着已经合上的大门,感到一切那么不真实,再来一次,他还是没能劝阻赫尔曼研究永动机。他回想着,回想着在这之后发生的事,赫尔曼毅然决然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那个吸血的机器,变卖了巴尔萨克夫人的嫁妆,导致那位夫人气到病故,卢卡斯怨恨赫尔曼的不作为,离家出走,赫尔曼发生实验事故身亡,卢卡斯后来拜入他的门下,再后面的事,他不愿再想。

那么现在他想做的,就是切断引起这一切的因,那个罪恶的根源——永动机。

隐士提笔向巴尔萨克夫人写了一封信,他向巴尔萨克夫人致以问候和敬意,并希望对方能够阻止赫尔曼研究那不可能的机器。

在这之后的一周,他收到了回信,只不过是两封,其中一个是巴尔萨克夫人表示支持的,另一个则是赫尔曼对于他的控诉。

果然还是发生了,隐士靠在椅子背上,仰望着天花板,如果决裂不能被阻止,那后面的事呢?后面发生的一切呢?他也不能阻止吗?隐士又想起了在庄园内遇见卢卡斯,不,卢卡的那一天,卢卡穿着囚服,脖子上还有取不下来的枷锁,左眼据说是被打肿的,不可能恢复,曾经直挺着的脊背也弯了,人消瘦了不少。

他不愿再想了,既然已经穿越回一切发生前,他就没有理由与这些糟心事扯上联系了。

又是一周过去,隐士收到了巴尔萨克夫人的来信,对方希望他能到家里一趟,有些东西她想与隐士谈谈。

隐士如约到达巴尔萨克的宅邸,下马车时,巴尔萨克夫人已经在门口等待他许久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巴尔萨克夫人。”

“没有关系的洛伦兹先生,外面风大,我们进去谈谈吧。”巴尔萨克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隐士进入了宅邸。

隐士一路跟着巴尔萨克夫人来到了书房,书桌上胡乱堆着图纸,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杰作,巴尔萨克夫人此时开口:“洛伦兹先生,估计您也看出来了,咳,我没能阻止我的丈夫研究永动机,他研究这个机器几乎于疯魔,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投于其中,甚至变卖了我的嫁妆,我被这个人气到生病,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所以,在我死之后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隐士搀扶着咳嗽到快站不住的巴尔萨克夫人,她的脸看不出丝毫血色,手指冰凉,赫尔曼伤害她太多,伤她至深。

“……我会的。”隐士答应了巴尔萨克夫人的请求,嘱咐对方好生休养后便告辞离开了。

他回头看向诺大的宅邸,此时正值秋天,秋风卷过,落叶纷纷而下,竟给宅邸添了几分冷寂,似乎是暗示着什么,他摇摇头,踏上了回家的马车。

巴尔萨克夫人病故的消息不久就传入了隐士的耳中,他在心中为这个不幸的女人默哀,按照以往,现在的卢卡斯已经离家出走了,过不了多久,赫尔曼身亡的消息就要传给他了。

隐士对着窗外的窗外的铃兰发呆,现在正是铃兰开放的季节,纯白的花朵让他联想到了拜入他门下的卢卡斯,少年像白纸一样纯洁美好,对世事充满着好奇,当然,这是在那张手稿被发现前。他回过神,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要再与这些扯上联系,他只是受巴尔萨克夫人委托在必要时帮卢卡斯一把的。

可现在的隐士怎么可能坐的住,与赫尔曼的决裂,巴尔萨克夫人的死,现在又是赫尔曼的死亡,这些都无一例外的发生了,接下来就是那场工业博览会,那张绘有永动机的手稿,他现在必须去把那些东西给收起来,让它们沉眠于灰烬之下。

赫尔曼的遗物被送到他的家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封赫尔曼的信,里面写着赫尔曼对他的歉意以及他对永动机研究的坚定,他羞愧于自己只能以书信的形式为自己的过错道歉,未能与隐士面对面地好好交流一番,他希望隐士能继续下去他的研究,即使对方并不支持,他多么希望那个美妙的机器能被创造出来。

这张手稿,巴尔萨克父子俩痴迷的因,诞下了后面悲剧的果。隐士将所有的遗物收好,乘坐马车到达了赫尔曼被埋葬的地方,他将收拾好的遗物全部点燃,纸张燃烧的味道在鼻腔蔓延开来,但威力远不及那场爆炸的厉害,他闭上眼睛,一切都结束了。

在烧完赫尔曼的遗物后,隐士专心于研究,钻研出更有用的学问,创造更为崭新的发明,他不负众望拿下了物理学的奖牌,成为了人人皆知的阿尔瓦·洛伦兹。

春光明媚,当阳光撒入窗户时,隐士正阅读着友人的来信,对方诚挚地邀请他来自己所在的学校任职,希望对方把物理学传播出去,让物理学照亮整个世界。

隐士思考许久,最终还是提笔告诉对方自己愿意,薪资他不在意,他更希望自己能尽己所能去传授知识,让更多学生去了解电磁学,感受电磁学的魅力。

一个月后,隐士如约参加学校的欢迎仪式,他向学生们表达了自己对未来教书育人的期望和与学生们相处的期待。

“嗯,有居住的地方吗?”隐士压下心中复杂的情感,看着对面不知所措的少年。

“暂时……没有。”卢卡斯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是因为自己受人照顾还得麻烦人家而不好意思,但仔细想来自己目前确实没有居住的地方才低着头仔细观察着隐士的表情。

“那就搬来我家吧,我让人收拾出一套客房。”

“谢谢洛伦兹教授!”

等到卢卡斯已经将东西收拾好后。隐士突然想起如今他是要和巴尔萨克保持距离的,怎么就答应了呢……他想不明白,不过永动机手稿已经被烧毁,再怎么卢卡斯也不会痴迷于这个害人的机器了。

就这样,隐士带着卢卡斯研究电磁学,二人对电磁学都有着深切的喜爱,因此在许多方面都能产生共鸣,从而卢卡斯有了小洛伦兹的称号。

看到卢卡斯兴奋地向他描述着小洛伦兹称号的由来时,隐士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一切都好似从前,像那张手稿没有被发现的那天以前,他和卢卡斯也是像这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回过神来,他看见卢卡斯正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仔细一看,上面的图形给了他当头一棒:上面画着的正是永动机的模型。

隐士觉得有些好笑了,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一切,可这张草稿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站在他面前不是卢卡斯·巴尔萨克,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卢卡·巴尔萨。

“洛伦兹教授,您看,这是我下一步想要研究的课题,您觉得这个课题怎么样?”卢卡指着草稿纸上绘出的永动机模型给他看,神色就像当时赫尔曼脸上出现的一模一样。

该说你们不愧是父子俩吗?隐士冷笑,摇摇头,断绝了卢卡的念想:“卢卡斯,你要知道。永动机在整个物理届中是一个悖论,是不可能的。”

“实践出真知,不尝试怎么知道不可以?”卢卡反问。

“抱歉卢卡斯,今天实验做得有些久了,先回去休息吧。”隐士闭眼捏了捏眉心,再睁眼时眼前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身穿囚服的囚徒。

卢卡也知道对方不想再谈,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回家时听到了不可能被喊出的名字:“卢卡·巴尔萨。”

“什……”卢卡转头,下意识想反驳却看见了对方冷漠的神情,他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别人口中的洛伦兹教授,而是庄园内人人惧怕的隐士。

“演戏好玩吗?”他听到隐士开口。

演戏?什么演戏?他只是想用现在的条件去研究那个美妙的发明,为什么他看隐士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内涌出复杂的情感?愤怒、疑问、还有不甘?头很疼,卢卡捂着脑袋,耳鸣把所有的声音屏蔽在感官外,他两眼发黑,他觉得自己的左眼又开始肿胀坏死,无数画面从眼前掠过,有他的记忆,还有……第三视角的事实?他快要被折磨疯了,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不撒手,他听见谁在叫他,但是他回应不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正在崩塌,但被捧着脸喊名字时他发现世界在重组。

“卢卡斯·巴尔萨克!冷静点!”眼前的洛伦兹教授,不,隐士正在对自己发出命令,让卢卡混乱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卢卡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失去的记忆回来了。不知道的真相也知道了,百感交集,他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直至泪水从眼眶中流出,他才喊出了那一句老师。

说实话,隐士在听到熟悉的老师时是有一瞬间的怔愣的,老师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太过美好,只属于那场爆炸之前的时光,在此之后,他的一切都燃成灰烬,不复存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听到卢卡·巴尔萨喊出熟悉的词语时他的心会突然停止跳动呢?

也许是场面太过于安静,两人都转过头去背对着对方,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毕竟,他们都是从庄园回来的,不是吗?

卢卡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最后闭上,双手握成拳垂下,他看着曾经的老师没有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眼中充满失望,他垂下头,任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半晌,他问:“你不恨我吗?”

恨吗?或许吧。隐士惊讶于卢卡的突然发问,也思考起问题的答案,是对面这个人间接导致了自己的死亡,按理来说,自己是该恨他的,但是,心中涌起的酸涩为什么呢?自己为什么在恨不恨他之间犹豫呢?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说。

“这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既然上天指引我们重来一次,好好珍惜这次机会,”隐士带着复杂的内心走出实验室,在彻底离开前,他回头,对卢卡说:“我们还是不要有交集了,你有老师的,不是吗?”

自那之后,隐士依然醉心于研究,只不过拒绝了好友委托他照顾学生的请求。卢卡也没有再过多打扰他,专心于学业,听说是被哪个实验室看上,邀请他加入了实验室。

后来,隐士功成名就,荣誉和奖杯一整个书柜都放不下;卢卡也顺利完成了学业,研究也小有所成,算是年轻人中最有潜力的一股。众人想尽办法让两人好好认识,却被隐士以年纪大了禁不起长途交通和卢卡说自己需要研究更伟大的发明拒绝,他们也只好放弃。

机缘巧合之下,隐士和卢卡都收到了国际物理展览会的邀请函,这次展览会提供了更为广阔的交流平台,让每一位受邀到场的科学家们能够在此次展览会与他人畅谈,展览会也陈列了诸多发明,详细分析了如今社会的需要,为科学家们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建议。参加这个展览会百利无一害,但对于这两人来说,偏偏让他们遇到了害。

就像现在,站在电动机面前的两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自从上次隐士提出两人不要再见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是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别许久再次相见,隐士和卢卡都打心底想要找个地缝离开,甚至客套话也不说了,像两个旗杆站在那里。

“阿尔瓦!真的是你!我就说你肯定会来,这么好的展览会不来肠子都得悔青,哟!卢卡!我的好学生!太久没见了让老师我看看,瞧你瘦的,俩筷子立着都比你壮!”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委托隐士照顾卢卡的好友,也是卢卡如今的老师。

“好久不见了。”隐士颔首示意。

“…老师。”卢卡犹豫了一下说。

“嘿呦你小子,看到我还认不出来了?我老得这么快吗?”那人也不恼卢卡的失礼,用手给卢卡弹了个脑瓜崩就笑嘻嘻的对着隐士说:“太久不见了老朋友,我真的超级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你知道的,这次展览会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太重要了,对不住了,我先走了,你们俩慢慢叙旧啊!”

两人目送着那人离开,直至看不见那人的背影,隐士用余光看到卢卡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衣角,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站,卢卡也发现了这一举动,偷偷抬起的手放下,转头去看电动机。

“既然无事,那我先走了。”隐士看向其他的展品,他主攻电磁学,在闲暇之际了解一下其他方面也不错。

“请等等,老……洛伦兹教授,能跟我去一个人少的地方吗?我有话想说。”

“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是那件事,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谁都不愿想起那些了。”说罢,隐士转身离去,他走得那么快,以致于他并没有看到少年颤抖的肩膀,没有看到想要再次挽留他的手。

一个月后,隐士正在实验室里进行研究,突如其来的耳鸣让他不能思考,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仪器中断研究,他拿起茶杯,看见了茶杯中晃动的茶水,隐士觉得心脏被人揪住了一块肉,让他内心不舒畅。

第二天,他从报童手里买下一份报纸,仔细阅读着其中的内容,在看到实验事故导致爆炸时,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害怕,他害怕这是巴尔萨克逃不过的命运,他闭上眼睛后再睁开,心里不停重复着不要是邀请卢卡的那个实验室。

随着陶瓷的碎裂声,茶杯摔下桌子,隐士看着实验室的名字,正如他所想,卢卡在实验事故发生前在那里做实验。

隐士不知道卢卡被波及到多少,是中伤还是重伤?是因为什么而导致的实验事故?还是……隐士突然不想了,他想起来这次重生就是避免与巴尔萨克产生太多的关系,可是现在,他想的哪个不是关于卢卡的?他简直要疯了。

“阿尔瓦……”隐士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可疑的踪迹,“阿尔瓦……看清的内心吧,不要再逃避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清楚。”

“承认吧……承认吧,你放不下你亲爱的学生,不然你为什么现在还会和他扯上关系呢?”那声音再次出现,直接点出了隐士的问题所在。

“只是碰巧他是我朋友的学生而已。”隐士反驳着,他不敢承认他心系着卢卡,听到对方的问题,下意识否定。

“有趣……有趣啊哈哈哈哈哈……”那尖锐的声音快要刺破隐士的耳膜,突然,隐士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与他极其相似的脸,那张脸的嘴角快要开到耳根,看起来诡异又吓人,那张脸开口:“你就承认吧阿尔瓦·洛伦兹,你放不下他,你早在死亡之前就对你的学生起了不该有的歹念!”

“不……”隐士跌坐回椅子上,痛苦地皱起眉头,对方说的没错,他在死亡之前对自己的学生动了感情,只不过在他决定开口前意外就发生了。

“仅此一次,阿尔瓦,别让他失望,也别让自己后悔。”那张脸咯咯的笑着,消散了。

隐士靠着椅背看着天花板愣神,刚刚那一番话将他内心所掩藏的,所不敢面对的通通抖了出来,让他无地自容。

去看看他吧,隐士的脑海里突然出现这句话,像是被操纵了一样,他收拾好东西前往卢卡所在的医院。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隐士根据根据别人的描述找到了卢卡的病房,在门外,他看见了卢卡现在的老师,那人听到动静也回头看到了他,拉着隐士就进了病房。

阳光裹挟着温暖穿过窗户,懒洋洋地洒在卢卡·巴尔萨的身上,青年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两只鸟相互依偎,听到门开后回头看,说:“老师,你来了,还有……洛伦兹教授?”

“听说发生了实验事故,我就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是吗?那可真是多谢洛伦兹教授的关心啊。”卢卡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看向隐士的眼神夹杂着不明的情绪。

“你俩都那么熟悉了说什么客套话,正好我有事得先走,阿尔瓦,又得拜托你照顾他了。”那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向两人简单告别和嘱咐隐士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独留两人再次独处。

“这次爆炸你故意的?”确认好友已经走远之后,隐士靠在窗边质问着脊背仍有些佝偻的青年,他了解他,若是没有达成目的,对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教授,你知道的,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卢卡回应了他一个微笑。

“我还是太小瞧你了,”隐士走到床边,掐住卢卡的下巴,逼迫对方与自己对视,“卢卡·巴尔萨,你可真是没让我失望。”

“那为什么,您的手在抖呢?洛伦兹教授。”卢卡一字一句地说着,简短的一句话打得隐士措手不及,他收回手不是,继续掐着对方也不是,过了一分钟他才收回手。

卢卡住的是双人病房,只不过另一个床的病人在前几天就已经出院了,空荡荡的房间内,隐士与卢卡保持着一个对角线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作。

一声闷响,卢卡下床扭到了脚,头磕到了床沿,他捂着头试图缓解头晕,显然,无济于事。隐士听到动静果断放下书把人扶起放回床上,将人放平后又替对方盖上了被子。

“洛伦兹教授还挺贴心的嘛。”

“我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下床都能摔倒。”

“洛伦兹教授,您就不能尝试着将心中所想表达出来吗?”沉默许久,卢卡用手腕遮住眼睛,苦笑道。他很累,身体和精神上的累,受伤的身体有一点大动作就疼的要命,让他每晚每晚的睡不着。实验事故是他故意造成的,只不过没控制好电流大小,他想赌,赌他的老师会来,赌他的老师不会对他完全没有感情,可惜,只赌对了前者。

卢卡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流下脸颊,打湿了枕巾,他好像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叹息,随后是自己的手被拿开,身旁的位置塌下去部分,他被隐士慢慢扶起,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整个人被对方环抱住。知晓对方的意思,卢卡回抱住隐士,靠着他的肩膀啜泣,后面开始放声大哭,嘴里一直念着对不起。

衣服被打湿了……隐士轻轻拍着卢卡的背给他顺气,他的学生,他的心头肉,到现在仍是让隐士无法对他狠下心来。

感觉到怀中人逐渐平稳的呼吸,隐士捧起卢卡的脸,拇指揩去残留的泪水,他看着青年灰绿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绿辉石。

“怎么哭得这么狠?”

卢卡没有回答,只是抱着他,蹭着对方的肩膀,稍长的发丝挠的隐士脖子有点痒,像落水的小狗,隐士想着,揉了揉卢卡的头。

无声地拥抱后,两人才分开,卢卡哭的有些猛,眼睛已经有点红肿了,但眼睛里面有了光亮,像是破碎的星星落入灰绿色的湖泊,泛起阵阵涟漪。

隐士将椅子搬到了病床旁边,继续阅读起书籍,刚受过伤的卢卡经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躺在病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隐士的注意力不知怎的被吸引了过去,青年的呼吸平稳,帅气的面庞因睡着染上了几分稚气,他的眉头皱着,似乎是睡的不安稳,隐士将他的眉心抚平,干脆放下书籍并在阳光正好的下午看着卢卡的睡颜。

多久没有像这样过了?隐士想着,大概有四五年了吧,曾经的他们也像这样,那时的卢卡斯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阿尔瓦·洛伦兹用毯子给人盖好,将卢卡斯的头轻轻扶到自己的腿上,开始看书。

隐士戳了戳卢卡的脸,突然被卢卡用手握住,他以为对方醒了,却没想到只是卢卡梦中不自觉的行为,嘴里念着别走。

“乖,我不走。”隐士轻声安抚着,想要把手抽出来,结果反被握得更紧。

“你可真是……让我没法。”隐士无奈地笑笑,轻轻吻上卢卡的额头。

好梦,我的小洛伦兹。

一次学术研讨会,隐士和卢卡受邀发表演讲,继两人声名正起之后,他们不断地在电磁学领域发光发热,成了电磁学的顶梁柱,在电磁学领域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做好了演讲后被记者们围堵着拜访的准备,两人还是被面前的众多摄像头吓到。

“洛伦兹教授,请问是什么让您在电磁学领域坚持这么久?”

“洛伦兹教授,您对于身旁年轻有为的巴尔萨克同学有什么样的评价呢?”

“巴尔萨克同学,你对旁边博学多才的洛伦兹教授有什么样的看法?”

“请问你们二位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吗?”正当两人以为记者们的采访已经结束时,一个突兀的女声打破了沉寂。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说:“得偿所愿。”

二人幸终

迫害月下

都是cb向

私设:

月下只让大哥和旧装摸

跟在浮士德身边的是魔鬼梅菲斯特,它一直缠着浮士德

安宁内心会想很多,但是说话时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安宁语录“6”“滚”“我服了”“好”“行”“嗯”“啊?”“多谢”“hi”“啊,对”

彩蛋:宿醉今天喝的是从俄那里来的vodka~

里边的茶水流落出来,滴到了桌子上,对面的安惊呼一声,让阿尔瓦回过神来,他抬起头问道: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为什么,一定是卢卡斯呢?他不明白,更何况,无论对面是男是女,他都不希望卢卡斯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一旦成功了,那么卢卡斯就不属于他了啊!

也没有任何人事先通知过他这件事,或许在阿尔瓦.洛伦兹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而且卢卡斯还认定了对方。

这是最坏的结果了。阿尔瓦表面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这是最坏的结果了。阿尔瓦表面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但是眼底却不知不觉覆盖上了一层阴郁,那道视线看向远方,似乎希望囚徒这时候就过来告诉自己。

关于所有的一切,他都想知道答案。

阿尔瓦.洛伦兹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他心底是依旧相信他的学生的......至少是以前的学生,他那时候是如此谦逊有礼,一举一动都是可爱的令人挂念。

前来通知信息的邮差不善言辞,皱着眉头,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信件,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算了,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阿尔瓦叹了口气,站起身子来。单单属于他们信徒的下午茶就此宣告结束,安看向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或许你能去求生者那里看看,你懂的,同伴之间传递的消息永远是最快的。洛伦兹。”

她的话不无道理。

阿尔瓦把自己身上那件有些破损的黑色背心换掉,听从绅士的建议:西装,长裤,最具现代风味的打扮。

第一印象总是重要的。

阿尔瓦.洛伦兹脑袋里在盘算着等会儿见到后要怎么问话,是从询问开始,还是干脆就用审问的方式?这会不会吓到他的小洛伦兹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作为他的老师,他们都没有捅破这张窗户纸,所以等到卢卡斯要结婚的消息转到的时候,他才会如此的情绪反应。

求生者宿舍比监管的高大一些,毕竟人数上的变化是难以避免的,他在门口看见了那名画家,和一位航海士。

俩人手里都拿着五颜六色的装扮,彩带或者别的。不幸的是,阿尔瓦只觉得刺眼,这意味着求生者们已经知道这个信息了,而大家都在准备婚礼。

他们就是这样毫无阻拦地把他的小洛伦兹,暴躁的小野猫交出去了?

这怎么可以呢?

他迈开腿,直直地就往门口冲着要走进去,何塞.巴登拦住了他,很显然这位独眼的大副并不理解这种行为。

他问为什么,我认为这里边可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需要监管者参与的事情。

阿尔瓦.洛伦兹看到了艾格.瓦尔登的眼神,显然,画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隐士站直,行了一个礼,虽然不是如此标准,这身衣服有点不合身的问题。

肯定是的。

“下午好,两位,我只是收到了信息,想来看看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他说到,声音好听得像大提琴,“毕竟我和这位囚徒,认识很久了。”

确实如此,何塞找不到什么理由了,他看向艾格,对方也是摇了摇头,然后轻哼一声当作是呼唤,走开了。

阿尔瓦进到里面后,有不少人的目光都是在往这边看的。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有很多,一部分是结婚,还有部分是阿尔瓦.洛伦兹。

墙壁上有红色的涂鸦,走廊里也摆放了花架子,高个子的一些爬着楼梯在高处挂上彩带和花束,地上还没铺什么,但是阿尔瓦看到了远边勘探员手里的。

尚未展开的红色地毯。

会为了卢卡斯的新郎而展开。

阿尔瓦冷冷一笑,他肯定会采取一些行动的,来让卢卡斯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之中。

他向旁边心地善良的伍兹小姐询问了卢卡斯的房间——目前的房间,他明白,总不可能让他继续待在那个满是发明和铁锈味道的屋子里。

往前再走几步,拐个弯,那个门把手上别着一朵红花的就是卢卡斯现在的房间,他推门而入——

卢卡头上带着一朵装饰性的紫色花朵,身下是一身利落的白色西服,他此时弯着腰,在想些什么。

也正好让衣服勾勒出了他好看的腰身、纤细的胳膊,也让人不由自主看向了敞开的衣襟,下面漂亮的锁骨,再往上看就是他的薄嘴唇与绿色眼睛。

这一刻阿尔瓦放轻了脚步,意图压抑住所有的怒火,可是敲门时候不由自主地还是敲重了一点。

卢卡被吓得弹了一下,像极了受惊的小猫,这一刻阿尔瓦似乎短暂的原谅了他。可是等到卢卡看清楚对面是他的时候,卢卡往床角坐了坐,而不是在中央。

“卢卡斯?”

“嗯,老师...”

他此时此刻却抬起头直视了阿尔瓦。

这样的卢卡斯,要让他如何下的去手,大的来火呢?

可他不能允许他的家猫就这样跑走了,对于宠物意识,是需要继续培养的,所以他动作轻柔地坐到了卢卡的旁边,连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卢卡斯?”他问,一只手搭在卢卡.巴尔萨放在床上的那只手上,他的大手如此富有安全感、温暖得让人放心。

“最近的事情,”卢卡说,视线飘移着,“都是老师的过错...明明......”

这时候的囚徒表现得像一块儿易碎的绿色宝石,闪亮却又不刺眼,让人想要捧在手心里狠狠地呵护、让所有人明白他是可以被炫耀的珍宝。

可是阿尔瓦.洛伦兹又不希望这样,他想要卢卡只为自己发出这种美丽的闪光,于他而言,卢卡更应该留在他这里,被他阿尔瓦.洛伦兹围绕着。

“你爱那个人吗?”

·全文加彩蛋共2w字,可能有一点点虐,ooc是我的

·summary:卢卡和阿尔瓦都有各自不知道的事。

阿尔瓦将提着的红茶伯爵蛋糕轻放在桌子上,他轻车熟路地推开实验室的门,看到卢卡枕着手臂趴着桌沿。他早有预料般叹了声气,将手里的风衣轻轻地披到卢卡的肩膀上。

十八岁的阿尔瓦身形已然高挑,所以披衣服的动作需要稍稍他微微弯下腰,也因此他的眉眼不自觉地贴近了卢卡的面颊。

想到这里阿尔瓦低垂了眼睛。太近了,那声叹息不能吐露,否则可能会惊扰到安睡的人。然而无法压抑地,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卢卡的面目,从眉梢临摹到唇角。

一种心悸的熟悉感裹挟住他的心神,阿尔瓦很难去形容那种感受,他也是个将全部心力交付给电磁学的人,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儿,因而要找出准确的形容词不是件简单事,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卢卡的气息离他这样近,近到他再靠近分毫就能完全地捕捉,他的心里也被这绵长的、规律的呼吸声给填满,此刻什么事情都不必多想。

他挨着卢卡坐下,轻手轻脚地拿起那些草稿纸,开始聚精会神地看着上头的推算。卢卡的字随性,甚至有些许潦草,但笔锋潇洒,也不至让人看不懂。不知不觉间一支笔握在了阿尔瓦的指尖,他转动着,顺手记录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卢卡醒来时天色昏昏,肩有些酸,他本想按照往常的习惯随意揉一下,没承想从旁边伸出只手覆上了他的肩膀,替他轻柔按着。

卢卡下意识地扭过头,正好撞进阿尔瓦望过来的眼神里。

尽管十八岁的阿尔瓦远不如他记忆里那样拥有绝对沉稳与理智的气度,眼波里的柔和却如出一辙,那柔和让卢卡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以为自己回到了某段无忧又无虑的温馨岁月里。只是面对眼前的人年轻的容颜,卢卡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很快心底的失落像冰凉的潮水蔓延过他的肺腑,但他又贪恋地不肯挪开眼,哪怕看一眼,疼一眼。

打断对视的是阿尔瓦,他说:“卢卡,怎么又睡在实验桌上,会感冒的。”

是“卢卡”,不是“卢卡斯”。

骨髓里泛起寒冷的刺痛,卢卡的心却因为这句熟悉的言语颤动了一阵。当他还是阿尔瓦的学生时,这位温文尔雅的导师也总是用关切与无奈的口吻提醒着他要保重身体。而他,他这个不听话的学生,也总是做惯犯,应了却不放在心上,回头该怎样还是怎样,早起就往吐司里放辣椒酱,胳膊一枕哪里都能睡着。

可阿尔瓦是一个从来不会生气的人,看着不懂事的学生,摇摇头,眼底全是纵容与关心,后来给卢卡准备早餐的牛奶、盖上保暖的衣服变成了他信手拈来的事。卢卡或许也懂,才会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沉浸在实验与数据库中,大概他也明白,总有一个人会为他兜底为他处理好别的事。

但那时是潜意识里的有恃无恐,卢卡总归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无常,挥霍着苦难到来前的欢悦光阴。可现在呢,现在一切都脱离了预定的轨道,他为何还能如此草率地在这里入睡?

明明监狱里的经历已教会他时刻保持警惕与戒备。

大概——

“我去准备晚餐。”阿尔瓦以为卢卡蒙了水汽的眼睛是因为没睡醒,他将手边准备好的温水递过去,站起身,揉了揉卢卡的头。这样的动作不像一个少年人会做出来的,那仿佛包含着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与亲昵,总而言之,不该是十八岁的阿尔瓦对二十一岁的卢卡做出的。

可卢卡其实早就习惯了阿尔瓦的安抚,而阿尔瓦自己也没觉察出不对劲来。

“我带了红茶蛋糕回来。”看着卢卡一亮的眼睛,阿尔瓦也不自觉笑了:“不过可能得作为饭后点心,你现在吃了,等会可就吃不下饭了。”

卢卡撇嘴:“我肯定心里有数的,你快去吧。”

“好吧好吧。”阿尔瓦笑着说。

走到门边他忽然转身,“卢卡我从厨房里都能看到的哦。”

他说的是上回卢卡偷吃蛋糕反被抓的“光荣事迹”,没等卢卡恼羞成怒地作势要冲过来,阿尔瓦勾起唇角出了实验室。

“什么嘛还把我当小孩子。”卢卡不满地嘟囔着。

但说真的其实他也没多少怨念。卢卡在尚且稚嫩的年纪里就跟在阿尔瓦的身后做条不安分的小尾巴了,挨夸没少挨,惹事情也没少惹,成熟的年长者对他贯来宠溺,尽管后来他长大成人,在学术界有了姓名,阿尔瓦待他也总以温和包容的姿态居多。

可是,可是那是三十几岁的阿尔瓦,他被当作孩子对待就姑且算了,怎么这个十八岁的阿尔瓦对他也是这样啊。

卢卡恨恨地想,早晚有一天他得让阿尔瓦仰慕他。

他的手里攥着风衣的一角,那块布料被他握得温热了,卢卡的心也渐渐变得柔软,又夹带着酸楚。这回瞳孔里的雾气因为阿尔瓦的离去终于肆无忌惮地漂浮了,但那聚不起一滴泪,还没到时候。

卢卡把那件风衣紧紧地抱在怀里,头颅低下,脊背弯曲如颤抖的山脉。这是一个拥抱,对象是一件风衣,是他不能面对的过往,也是……久违的却不敢向其坦诚的故人。

大概——大概是他知道,有阿尔瓦在地方,他永远能随性而自由地生活着。

不会有潮湿阴冷的牢房,不会有可以把人逼疯的电椅,不会有暗中时刻指向他心脏的匕首,这里只有他热爱的实验室、一块喜欢的红茶蛋糕和阿尔瓦的风衣。

这便足以令他热泪盈眶了。

阿尔瓦是在某个黄昏捡到卢卡的。

或者与其说是“捡”到卢卡,不如说是卢卡“碰瓷”。

这个瞧着根本还没成年的成年人用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从阿尔瓦的右后方撞上来,阿尔瓦被撞得一个没站稳,往前踉跄了几步,险些要头栽地摔个跟头,好在他终究底盘够稳,到底是站住了。

没等阿尔瓦心里浮上无端遭受变故的怒气,身后便先传来了一声闷哼,他循着声音望去,和一双清亮如翡翠的眼眸对上了。

要确切地描述这一瞬间对望的感受太难了,又或许,只需简单地概括为那一秒钟里灵魂都震颤了一下。仿佛他的生命里理应有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而他被其满怀爱意地望过,抑或无比痛恨地注视过。

朦胧如雾的悸动被一句话打散了——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年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撞了我……”

阿尔瓦沉默了。

卢卡说到一半憋红了脸,随后低下头,也沉默了。

他是真不好意思把这早有预谋的事故睁着眼睛说瞎话怪到阿尔瓦头上,天知道对方会不会把他看成一个不学无术又极度愚笨的骗子。该死,他应该再准备妥当些的。可谁叫阿尔瓦的步子迈得那样大,他冲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他前头了。

卢卡正懊恼着,没想片刻后就听到上方落下一声叹息。他太熟悉这叹息了,每当他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时,就会看到他的老师用无奈又疼爱的眼神看着他。那时阿尔瓦唇齿间也衔着这样一声轻柔的叹息。

眼眶不知不觉红了,卢卡本能地快速抬起头,恰好听到阿尔瓦温声问道:“磕到哪里了吗?”

十八岁的阿尔瓦已初初具备之后的温润气质了,被那样一双眼睛望着,卢卡说话也磕磕绊绊的:“撞到、撞到额头了……”

他是真狠得下心,往旁边的墙上撞的时候抱着股说不出来的决心,因此此刻他的额角很痛。那里应该有一道疤,或是淤青——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能否赌对阿尔瓦的心软。

卢卡拨开额前的头发,将那道伤痕袒露出来,或许袒露的不仅仅是一道浮在明面上的疤,但阿尔瓦不知道。这个年轻的、未曾受过劫难的阿尔瓦还不知道他的心里翻涌着怎样的海啸,卢卡眼巴巴地看着阿尔瓦朝他微微俯下身,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

他想他应该摔得更重些的,可还没等他后悔多久,阿尔瓦已经站直了,对他说:“我家里有药,你要去我家坐坐吗?”

“啊?啊,好的好的。”卢卡舌头都快打结了。

他跟在阿尔瓦的身后,深橘的夕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与影交融,像锁扣。这是场不完美的重逢,但始终算重逢,因而卢卡欢愉地、哀伤地跟随着这个并不认识他的阿尔瓦。被阿尔瓦的影子笼罩时,卢卡感到格外地安心。

他为难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回几句都是目前没地方住,具体什么原因也说不清。

卢卡惊讶地抬首,反应过来时用很快的速度点头。

太出乎意料了,十八岁的阿尔瓦是这么好骗的吗?

他反复地琢磨,卢卡根本不知道阿尔瓦见到他第一面的感受。他以为这是只属于他的重逢,那些归属于另一个人的动心变作了一个秘密,尚且年轻的阿尔瓦洞悉不到,自认怀着罪孽的卢卡不敢去深思,两个人只是都顺从本能,彼此靠近着,又住在了一起。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居,至少对卢卡而言。卢卡知道阿尔瓦的生活习惯,他们相处得契合且愉快。

稍微熟了之后卢卡的本性逐渐暴露,他慢慢意识到阿尔瓦的温润性格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尽管是面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阿尔瓦也不会怀疑他有什么目的,于是卢卡一边叹气阿尔瓦的没有防备,一边不由自主地暴露那些无损大雅的小陋习。这不能怪他,他的这些小陋习都是被曾经的阿尔瓦惯着养出来的,他最熟悉的那个阿尔瓦是个细心又温柔的人,阅历使得其具备了稳重而可靠的品性,卢卡被他好好地照顾了很久。所以如今即便一开始有些拘束,在察觉到阿尔瓦的善意后,他也不知不觉地回归了一些当初的状态。

十几天相处下来,阿尔瓦已经能熟练地给卢卡盖衣服并且熟知卢卡爱的菜色了。偶尔卢卡也会感到羞耻,毕竟十八的阿尔瓦比他还要小上三岁,尤其是那张脸,带着些蓬勃的少年气,和他交谈也爱说些打趣的话语,时常弯了眉眼看他。

卢卡哪里招架得住,暗暗咬牙心想年轻的阿尔瓦就这副德行,简直,简直——

他涨红了脸,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越想越气,他倏地起身,气冲冲地去到外面。卢卡眼睛尖,一眼就瞥到了那个红茶蛋糕,他气势很足地走过去,恶狠狠地拆了包装,想就要偷吃就要偷吃气死阿尔瓦。

卢卡拿勺子盛了一口还没放进嘴里,身后便有声音响起:“你呀,我就知道。”

卢卡一惊,左脚丢脸地卡着后脚,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跌去,来不及着急忙慌地稳住了,他只能祈求不要摔得太难看了。然而下一秒就有宽厚的胸膛抵住他的后肩膀,他安安稳稳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愣愣地抬头,映入卢卡眼帘的是一双满是关心的眼睛。

阿尔瓦的脸上还有没褪去的后怕,但扶着他的手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卢卡忽然想哭,说不清理由。

从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明了自己拥有什么,或是曾拥有什么。

他怔愣的表情让阿尔瓦以为他被吓到了,于是他扶起卢卡让他站稳,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要注意安全啊,要是这次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办?”

卢卡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点点头。

怎么办?

他知道的。

他会坠落,会摔在那张能摧毁他理智的电椅上、摔进那座囚笼般的庄园,然后等到久别重逢时彻底支离破碎,他知道他的下场或是恶果,什么都知道。但他说不了这些,就算那是他没能摆脱的诅咒,他也不能提前透支结局。

因此他只能故作潇洒地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说:“看你说的,没了你我好像就不行了一样。”

“好好好。”阿尔瓦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往常般顺着他,“要开饭了,别再偷吃了。”

“切。”卢卡头一撇,硬是将那勺子蛋糕放进嘴里,随即挑衅似地看了阿尔瓦一眼。

片刻后他把勺子放回去了。

不过他没落气势,卢卡昂着头走到餐桌旁——

乖乖地坐下等饭。

卢卡的知识绝大部分都是阿尔瓦教的,这个阿尔瓦指的是那位名声大盛的洛伦兹教授,眼前的这个,虽说在这个年纪也很有天赋与造诣了,但在小洛伦兹面前,还是微微落了下风。

卢卡看着阿尔瓦虚心请教他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就没消褪过。

阿尔瓦望着他面上的那些小得意,摇了摇头。

按理说他是不喜恃才自傲的人的,然而当骄傲与自得的对象是卢卡时,他却意外地不讨厌,甚至觉着孩子气与可爱。

想来归根结底是因为卢卡也是真正热爱电磁学的人吧。阿尔瓦看得出来他对电磁学的热爱和憧憬,说起那些理论和想法时,卢卡身上那股自信和热烈是怎样也遮掩不了的。

卢卡每每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阿尔瓦只觉心都跳得厉害。

倘若说初遇卢卡他便被那似有似无的熟悉感牵引住了,那么在和卢卡住在一起的十几天里,这个人做出的每个举止、所表达出的每份对电磁学的喜爱,都令那些悸动落到了实地上。他们如此相似,如此般配,另一个人永远知道怎样接彼此说的每一句话,仿若他们就是彼此灵魂流浪在外的一块拼图,要遇到对方才算完整、才能完整。

他和卢卡讨论着那些课题,一个疯在明面上,一个疯在暗地里,两个人聊得睡意全无,险些要将整个夜晚都交付给灵感的碰撞——之所以是“险些”,是因为阿尔瓦在天将亮时理智回归了一些,知道他们再聊下去,明天头痛和四肢酸胀是肯定少不了——他看了看卢卡消瘦的身板,当机立断地停住了话头,催促卢卡赶快睡觉。

卢卡被他催着,恨不得骂骂咧咧地问他你是不是不行连夜也熬不住了,但当那杯热牛奶被阿尔瓦递到他手里,他仍是臭着脸说了句“晚安”。

日子又这般过了几天,说来奇怪,短短几天,阿尔瓦已然接受了有个人融入他的生活,他会给卢卡准备好辣椒酱也准备好温水,卢卡在他出门前会和他说一路顺风。他们有时也面红耳赤地争吵,十八岁的阿尔瓦没修成日后波澜不惊的气度气性上头异常地固执,而二十一岁的卢卡兜兜转转在老师面前再度变回那个言辞激烈又笨拙的孩子。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吵累了困了倦了卢卡还是会习惯性地靠向阿尔瓦的肩头,而阿尔瓦也依然会拿过放在旁边的毯子给他盖上。

他们头挨着头,好像生来就该这样彼此依偎。

和卢卡相遇的第十九天,阿尔瓦拿到了某个讲座的邀请函,那位讲师是学术界德高望重的教授,能拿到邀请函的无一不是各领域极具天赋的新秀。

阿尔瓦将这件事告诉了卢卡,他终归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瞳孔里的骄傲就要满溢了,那双瑰丽的灿金色眼眸牢牢地盯住卢卡。

他在渴望我的夸赞,卢卡想。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在这段已被埋葬的师生关系里,卢卡才是那个一直被赞赏的人。在昔日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他从不缺的就是阿尔瓦的鼓励和称赞,而今位置对调,阿尔瓦竟然在希冀他的赞美。

可惜了,他应该拿点什么记下来的。

卢卡不是个夸人的料,甚至可以说对此一窍不通,他尽力地夸着阿尔瓦,将那些美好的字句冠在阿尔瓦的头上。这也许也是一种另类的剖陈肺腑,卢卡愚笨地剜开自己的胸膛,一点点捧出自己不敢坦诚犹有遮掩的心意。他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阿尔瓦就是配得上这些赞美的词语,于是渐渐地,他脸上那尴尬的神色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和严肃。

阿尔瓦简直要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去时红耳根被卢卡抓个正着。

嘿,这真是太有趣了,卢卡想。

他凑到阿尔瓦跟前,接着说那些夸奖的话语,说我是怎样地崇拜你、敬爱你、喜欢你呀。

直到阿尔瓦红透了整张脸磕磕巴巴地让他别再说了,他才停手。

顿了几秒,卢卡忽然盯住阿尔瓦的眼睛,轻声说:“那个讲座,你可以提前一小时离场吗?”

“嗯?”阿尔瓦讶然:“为什么?”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卢卡说。

阿尔瓦问:“很重要的话吗?”

卢卡点头:“嗯。”

阿尔瓦又问:“一定要在明天那个时候吗?”

卢卡再次点头:“是的。”

“好。”阿尔瓦答应得毫不犹豫:“那我明天提早一小时走。”

卢卡怔怔地看向他。

因为阿尔瓦信任他,相信他有分寸。

何时何地,无论他是卢卡斯还是卢卡。

阿尔瓦在悄悄离开会场时,有一位学术界新秀正要上台发言,他没听清,只有些印象,因为那位新秀的姓氏和卢卡的姓氏“巴尔萨”很接近。不过他没怎么管这些了,赴约的欣喜包裹住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变成柔软的液体,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卢卡,他几乎要像个毛头小子了。

今天的卢卡穿着蓝白的外套,靠着那颗在落叶的树。他唤了一声卢卡的名字,卢卡回过头,勾起唇角,朝他走过来。一步,两步,慢慢地,卢卡竟是跑了起来,似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他得极力地跑着、跑到一个安全的地带。

他们面对面站定,阿尔瓦理了理卢卡外翻的领子,又捋好他凌乱的额发。他们走在那条两步排满梧桐的小道上,是秋天,风有些凉寒,好在两人都戴着围巾,围巾是同款式,阿尔瓦某天买回家的。

卢卡问着讲座上的事儿,问他做了什么、遇到了谁,言语间有些许紧张,阿尔瓦以为他是在为后面要说的话心生忐忑。他如实地一一回答了,他的心也逐渐跳得更快了,为卢卡即将告知他的事情。他的心底有种无法言喻的甜蜜,为一个仅仅认识二十天的人。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着,那个小盒子硌得他掌心疼,他等待着卢卡说些什么——

但卢卡的下一句话浇灭了他心头燃起的火焰。

“我就要走了。”

阿尔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卢卡鼓足勇气,重复一遍:“我要走了,就在明天早上。”

沉默了有一会儿功夫,阿尔瓦才接着问道:“为什么?”

卢卡摇摇头:“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要接着我的旅途,有一个地方,我必须要抵达那里,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停留了。”

又是好一阵的默然,阿尔瓦才开口道:“那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卢卡认真地点头,他投向阿尔瓦的目光掺杂着眷恋和不舍:“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再一次回到你身边的。”

阿尔瓦的尾音仿佛带着叹息:“要去多久?”

卢卡说:“不知道。”

“但我们必然会相逢的,是吗?”

“是的,我保证。”卢卡轻声说。

阿尔瓦停下步伐,稍稍俯身,手掌覆上他的额头,说:“那么这次该轮到我和你说一声一路顺风了。”

可那也没有办法,阿尔瓦想。或许卢卡就是热衷流浪与远走的旅者,要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而他这里只不过是一个供卢卡休憩的港湾。不是归宿,因此无法永远地留住这么一只蝉。

但卢卡给了他承诺,应许了他们终有再见的光阴,那想来他在卢卡的心里未必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假如你不打算停留,那么我只能目送你远去,直到某一日你对我的留恋足够变作你停驻在此的理由。

阿尔瓦轻轻抚摸着卢卡的发尾,在心里一遍遍地叹息。

卢卡若有所觉:“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他的话语里含着连他自个也没发觉的期待,阿尔瓦更不必说,这个年纪青涩的学者心里涌起的悲伤的潮水要把他的心都吞没了。他把一直牢牢攥在手里的小盒子抵回了口袋的深处,凝了凝神,他对卢卡说:“此去平安。”

可是他的心在说:还有别的。

——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关于爱,关于未来,但都被离别打断了。

那么,等下一次重逢再告诉你吧,不要让我的爱意变成你的心结、你的困惑、你的枷锁、你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原因。

不要让我的爱意变成你的遗憾——假使我并非自作多情,假使你也有分毫爱我。

他日再逢时,我会承认我爱上了你。

阿尔瓦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收紧了手臂的力气,如同要将卢卡纳进自己的血肉里。

早醒的阿尔瓦睁开眼,枕边放着一个小巧典雅的盒子,外面套着崭新的精致包装。

看起来像是要送人。

可他没有关于这件礼物的记忆。

阿尔瓦迟疑了会儿,最后选择打开。

是一只矜贵的绿宝石袖扣,做工简单但不失美感。

阿尔瓦不记得是自己什么时候买的了,印象里自己对珠宝类的饰品向来不感兴趣。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盯着那枚袖扣,胸口居然泛起连绵的痛意。

他一怔,摊开手掌,那枚绿宝石安静地躺在他掌心的纹路上,像谁沉默的哀伤的眼泪。

“你骗了他,你说早上走,其实你半夜就走了。”

卢卡扶着头,剧烈的被剥裂的痛感冲击着他的脑袋,仿若躯壳被撕开的疼楚死死扼住他的咽喉,他缓了好久,才稍微回过神,就听到谁这么说。

“早点走没什么不好的。”卢卡说:“省得节外生枝。”

“哦?听起来你并没有眷恋的意思。”那个虚幻的存在说:“哪里会节外生枝呢,你明知道,只要你离开他,他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你根本不用怕他会不让你走。”

卢卡沉着眼:“我不是怕他挽留,我是怕自己舍不得。”

“好吧。”对面无所谓似地轻哼着:“可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吗,你后悔了吗?”

这个问题卢卡没有立时回答。

后悔了吗?

卢卡这么问自己。

当你清楚每一次靠近都是分别的伏笔,当你知晓你永不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当你明了相遇是易碎的泡沫而永诀才是宿命的结局,你会后悔吗?

大概是会后悔的。

可是,可是他看到那样的阿尔瓦,眼底充斥着自信与从容,对电磁学抱着无边无际的热爱,对待别人也怀着善意,那么真切、那么鲜活,远不是那位冷漠到好似对世间再没有任何留念的隐士。

于是卢卡闭上眼,说:“永不。”

对面似乎笑了:“那么,祝你好运。”

阿尔瓦整理好稿子,他把那件蓝风衣搭在手肘上,路过转角时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他偏过头,看到有人站在那里。

那个人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身,来不及反应,僵在了原地。

他们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了。

阿尔瓦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清透的绿色,蕴含着隐约的哀切,他被那双眼睛触动了,不,应该说被那双眼睛里的悲伤触动了。阿尔瓦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随即回神,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讶然的同时迅速调整好了状态,温声道:“你好,你是?”

卢卡抿唇,他原有的微弱的希望像冷风里的火苗,倏地灭了。

阿尔瓦是真的不认识他了。

但他依旧扬起笑脸,做足了第一次见面的样子,说:“您好,洛伦兹教授,我叫卢卡·巴尔萨,是一位仰慕您的人。”

阿尔瓦微微诧异,不知为何,在听到对方说“仰慕”二字时,他的心居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可转而一想也正常,这本来就是他的讲座,来此的人对他抱有敬仰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于是他问:“很荣幸能得到你的欣赏,要一起走一段吗?”

“好。”卢卡生怕他反悔似地,连忙应道。

还是那段梧桐路,不过十七年过去,周遭景色已换了副模样。卢卡乖巧地跟在阿尔瓦的身后,此刻的阿尔瓦是他最熟悉的阿尔瓦,稳重、温润、游刃有余。

他们谈论着讲座提到的课题、新发布的理论、各自的瓶颈和突破。原先阿尔瓦想的是,卢卡既然能进来听讲座,想来对电磁学也是很热爱的,但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出头的少年造诣如此不浅,他的天赋和敏感让惜才的阿尔瓦感到非常惊喜。

他们笼统不过认识了一个小时,和卢卡的交流却令阿尔瓦觉得他们无比地投缘。

阿尔瓦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欣悦,望着卢卡的目光愈发轻柔,让卢卡的心越跳越快。

他快要不敢直视阿尔瓦的眼睛了。

该死,阿尔瓦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这双眼睛有多好看。

当卢卡还是卢卡斯的时候一直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快习以为常阿尔瓦的爱护了。他那时太自私了,竟把阿尔瓦爱他当做一个绝对的、不可逆的命题,所以当他发现那些手稿,以为那些爱意无非是做戏走走过场时,他尝到了被欺骗被背叛的滋味。卢卡一直觉得敬仰的老师是个品性端正光明磊落的人,可那个瞬间他听见了自己心底为阿尔瓦建造的神龛坍塌的声音,于是他不解、愤怒、仇恨,莽撞地将阿尔瓦、也将他自己推向灼烈的火焰,于是曾经的爱意都被燃成灰烬。

现在他又尝到了一点甜头,心越欢喜,也越酸楚,一想到阿尔瓦的温柔也有可能分给别人,分给不是他的学生,卢卡就觉着眼眶酸痛。

悔恨是最消磨灵魂的酷刑,可悲的是他直到失去的瞬间才懂得自己曾被赠与怎样充沛的爱意。

阿尔瓦觉察到这个少年的情绪似乎变得低落了些,因此他试探地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卢卡摆摆手。

“当然。”阿尔瓦笑道:“随时欢迎。”

阿尔瓦说:“这个讲座会一直办三天,明天结束后我来找你,可以吗?”

卢卡说:“当然可以。”

顿了顿,他接着说:“和您聊天太愉快了,很高兴能认识你,洛伦兹教授。

在望不到头的痛苦里,他扬着笑容说着初次相见才会说的话。

这是阿尔瓦和卢卡的初遇。

这是卢卡和阿尔瓦的重逢。

阿尔瓦静静地看着躺在手掌上的那枚绿宝石袖扣。

这枚袖扣是他十七年前买的。阿尔瓦并非是热衷于购买或收集珍宝的人,但没有缘由地,他就买了这么一枚袖扣,后来他偶尔回忆起购买时的心境,发现那时的情绪太朦胧了,像是一瞬间的冲动他就买下了,事后去想,也想不起冲动的理由了。

他索性就没去管了。

但此刻他看着这枚袖扣,却想到了卢卡的眼睛,那个他只见了第一面的少年。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竟然觉得这枚早在十七年前就买下的袖扣,是为了在今日送给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多么荒唐又多么浪漫的念头,身为唯物主义者的阿尔瓦头一回感受到了缘分的奇妙。他想也许他和卢卡真的见过面,在某个黄昏某条街他们曾擦肩而过,然后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

阿尔瓦将那枚袖扣握在手心里把玩。

第二天他收拾好手稿,果不其然在原来的地方看到了卢卡。卢卡还是昨天的装扮,他有点过瘦了,那件褐色的外套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阿尔瓦不知为何看得心尖微痛。

他们还是走那条路,继续聊着上次没聊完的话题。三十五岁的阿尔瓦已是学术界的顶尖人物,在原来的世界里也已经做了卢卡的老师,卢卡一开始和他聊还保留着几分,后来聊得兴起了,他一个转身,面对着阿尔瓦,手舞足蹈地讲着他的实验和预想。

阿尔瓦看着卢卡愈发明亮的眼睛,心也跟着颤栗。他们对电磁学拥有着同样的敬畏和痴迷,卢卡对于电磁学的爱让他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阿尔瓦心绪激荡,但还是留了点理智去注意倒走的卢卡。

所以当卢卡似乎踩到颗小石子朝后摔去时,阿尔瓦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腕,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卢卡的耳朵贴住了阿尔瓦的胸膛,耳边涌来潮水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激烈到卢卡恍惚以为要摔倒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尔瓦。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得他懵了,熟悉的气息裹住他的躯体和灵魂。他终于和阿尔瓦又靠得这么近了,可他心里除了喜悦外,还有隐约的不安和哀戚。

只是但凡馈赠,都需偿还代价。

阿尔瓦不知道卢卡想了那么多东西,他只是纯粹地关心着这个人:“没事吧?”

卢卡回神,摇头说:“没事。”

阿尔瓦停顿了几秒钟,松开了手。

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那里残留着卢卡皮肤的温度,温热的,他却觉得他被烫到了。

阿尔瓦体会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

爱上一个只见了第二面的人,是一件荒唐的事吗?

大抵是的。

然而当他拥住卢卡时,心脏感受到了无比地满足,他明明是抱住卢卡,却像接住了一只坠落的蝉,又或是,他找寻到了自己灵魂的碎片。

卢卡像一块拼图,令他变得完整。

在此之前,阿尔瓦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残缺的,只有瞬间的恍然,让他有身边仿佛少了谁的错觉。

是的,阿尔瓦起先把这归为错觉。可他遇到了卢卡,这个与他有着巨大年龄鸿沟的少年,他居然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就应该有这样一双比翡翠与宝石还要珍贵的绿眼睛。

但那样会吓到眼前这个少年的吧。

卢卡的眼睛清澈到不含杂质,他的爱意会令这个少年感到匪夷所思抑或惊慌失措吗?到时他会失去卢卡的仰慕吗?卢卡会厌恶他反感他吗?

阿尔瓦迎着卢卡信赖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再等等吧,再过些时日,等到秋去冬来,等到梧桐落尽,等到卢卡不会喊他生疏的“洛伦兹教授”,他会顺理成章地,坦白自己压抑的、也许不被世俗认可的爱意。

届时他的坦白,算许诺余生,还是算陈述罪行,都由卢卡决定。

但阿尔瓦没有想到,卢卡马上就要离开了。

第三天他们依然走那条路,卢卡却在交谈中提到了自己隔天早晨就要走的事。

阿尔瓦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连脚步也停住了。

他看着卢卡,说:“这么急吗?”

卢卡点点头:“是的,我就要启程了。”

“要去哪里?”阿尔瓦问。

卢卡迟疑了会儿,只模棱两可地回答:“一个很远的地方。”

阿尔瓦便知道卢卡拥有秘密了,也明白这个秘密卢卡是不能和他说的。

三十五岁的阿尔瓦能看透很多事情,清楚自己留不住卢卡。他在想卢卡的秘密是什么,但良好的教养与尊重他人隐私的习惯令他没有问出口,他想在卢卡的眼中他不过占据了一个尊重的教授的身份,而这个身份不能让他行使挽留的权利,那样太唐突了。

于是他只能问:“还会回来吗?”

卢卡望着他的目光忽地变得悲恸,阿尔瓦也因这个眼神感到感伤,他正要询问,就听见卢卡说:“我会回来的,我会再次回到你的身旁,一定。”

他许诺下再见的话语,阿尔瓦合该是欣喜的,然而他的心始终在哀鸣,比爱上一个见第二次面的人还要疯狂荒唐的是,他为这仿佛顺其自然的告别感到绝望。阿尔瓦的生命里并非没有分离,短暂的、漫长的,都有过,到他这个岁数,大约什么事都能看开一点了——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可与卢卡的别离好像更令他无法接受,明明是第一次说再见,他却像已将分离的场景演绎了无数次。

无数次也没有令他麻木。

阿尔瓦觉察到了胸膛里的酸和疼,他自顾自地认为这是不能留住卢卡而产生的,更深层的、渗入骨髓的痛他还没有发现,某些真相被人为掩埋了,他的眼睛也被蒙上雾。

因而他只说:“明天早上有空的话再见一面吧。”

再见一面,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还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那枚袖扣已在我的身旁待了十七年,你拿走它吧,就像拿走我心脏的一部分。

要过多久才能再次见面呢?

你要早些回来,我已不再年轻。

——假若阿尔瓦拥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他会说出这些话的。

天就要亮了,一夜没睡浸泡在实验室的阿尔瓦觉得眼皮子快要撑不住了。但他不能睡,潜意识告诉他必须要清醒,好像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因为安眠而永久失去过一些东西。

因此他强撑着,用手支着下颚,直到天光乍亮时,有段弦音涌入他的耳膜,催眠着他要他快快睡去。

不能睡,不能睡。阿尔瓦勉力撑着清醒。

睡着了你会错过你珍爱的、深爱的宝物,也许你再也找不回了。

他这么告诫自己,然而那声音侵扰着他的神经,阿尔瓦无望地、无能为力地合上了眼,在他的额头即将碰到桌面时,有一只手掌接住了他,将他的头和手都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有一件衣服盖住了他的肩膀,萧瑟的寒意被阻挡在外,可阿尔瓦的心却缓缓坠入冰窖。

他感到那只手触碰到了他的手肘,取走了他刚才看的报告,报告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那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宛如异想天开的机器早就被他否决,阿尔瓦在意的是谁来到了他的身边。

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遗忘已经开始,刹那的光阴,他已经不记得这个给他披衣服的人是谁了。

但那一定是个重要的人,轻而易举地牵扯着他的心脏,让他的胸口翻滚着碎裂般的疼楚。

不要走,不要走。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在心里绝望地祈祷。

他的另一只手掌里有一枚绿色的袖扣,那是一颗眼泪,属于某个人,可那个人没有拿走它。

阿尔瓦在心里空落落地想,为什么不拿走它呢。

除了你,还有谁能、还有谁配拥有它?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了,阿尔瓦沉进如潮的黑暗里,那枚绿宝石袖扣一直被他紧紧攥着,攥到掌心的纹路也被切割。

清晨有人唤醒他,是工作人员。那人对尽职尽责的洛伦兹教授在实验室睡过去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聊了几句便走了。

这偌大的房间里又只剩阿尔瓦一个人。

手掌传来刺痛感,他本能地摊开手,那枚袖扣在灯光下闪烁着绚烂的光泽。

“我算不算帮了你大忙?”

卢卡喘着粗气,久久回不过神。他的面颊上都是淋漓的汗,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似地。他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彰显着他遭受过怎样的刑罚。

好半天理智才回归了一些,卢卡靠着身后无形的墙,有气无力地说:“算。”

那个声音又问:“不给些报酬?”

卢卡笑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和你交换的吗?”

对面回答得不慢:“似乎的确没有了。”

卢卡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几张手稿,他仔仔细细地阅读着。

无形的存在话尾带着调侃:“我以为你对永动机不感兴趣了呢。”

“哼,”卢卡嗤笑道:“怎么可能?”

“我以为是你放弃了永动机才拿走这份手稿销毁的。”

巴尔萨克,这个姓氏对阿尔瓦而言,是诅咒,是累赘,是负担,是推他下深渊的凶手。卢卡绝不容许巴尔萨克再搅乱甚至毁掉阿尔瓦的生活了,不管是赫尔曼·巴尔萨克、卢卡斯·巴尔萨克还是卢卡·巴尔萨。

“很坚决,”虚空中谁在笑:“那么再次,祝你好运。”

话音刚落,卢卡便感觉到一股重压倾泻在他的脊背上,他被压得身体朝前,五脏六腑都像被挤压到了一起。

无穷无尽的痛苦里,他好似瞧见了一双眼,阿尔瓦的眼睛。不是十八岁的阿尔瓦温柔与意气并存的眼睛,也不是三十五岁的阿尔瓦包容与从容交织的眼睛,那是一双冷漠薄情的眼睛,是隐士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会温和地掠过他,为他停留。庄园里的隐士是猎手,而他只是个逃命的猎物。输赢、生死、逃脱与迷失,这些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逃亡的游戏里,爱与恨都是无稽之谈。

身为隐士的阿尔瓦或许恨他,但绝不爱他,杀死他,却绝不会救治他。

他被庄园主保释,免去了绞杀的苦难,然而那位神秘的存在用戏谑的姿态将真相作为歹毒的礼物赠与他,于是他还是“囚徒”,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地狱的火焰炙烤。

悔意在看到作为隐士的阿尔瓦来到庄园的那一刻攀到顶峰,他几乎不敢置信那是阿尔瓦——他的导师、他的引路人,他的被寄托了隐秘情愫的幻想对象。

卢卡怔住了,任由那根权杖抽在他的肩膀上,他被打倒,身躯被覆上暗红色的荆棘,阿尔瓦的视线轻飘飘地落下来,又毫不在意地挪开。

对待他,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求生者,不放血,也不多加折磨,好像已经不恨他了。

没有多余的恨意,更遑论多余的爱意。

倘若只是如此,卢卡也未必不能接受,他是没有脸面再求阿尔瓦继续爱他的。但阿尔瓦不爱他,也不眷顾这世界的一草一木。作为隐士的阿尔瓦抛弃了喜怒,做到了绝对的漠然。

每当对局里卢卡与阿尔瓦相逢,看到那张熟悉面庞上交错遍布的疤痕,再看阿尔瓦不复往日的气度,卢卡只觉得又死了一遭。

他的老师应该功成名就,名姓永留在电磁学的历史上,而不是,而不是变成一具强大的却再没有悲欢的行尸走肉。

卢卡终于尝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所以他找到庄园的主人,提出几乎是逆天改命的要求。

卢卡没有迟疑地回答:“我的生命。”

庄园主遗憾地摇摇头:“巴尔萨先生,如果我答应了你,那我将永远地失去一位优秀的监管者,所以假如仅仅用你的生命作为筹码,我想是不够的。”

可他已经一无所有,生命就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了。卢卡像个走投无路的愚人,急促地请求着:“那您想要我用什么作为筹码?”

庄园主说:“你的灵魂,你的存在。”

卢卡愣住了,不解地说:“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在于你再也没有往生,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记得你,我会剥夺你全部的感知,你会以最痛苦最孤独的方式死去,你来过世上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抹杀,过往被更改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世上曾有一个叫卢卡·巴尔萨的人,这其中,就包括你要拯救的对象,阿尔瓦·洛伦兹。”庄园主慢悠悠地说:“怎么样,答应吗,巴尔萨先生?”

庄园的主人面容是模糊的,卢卡却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未知令他害怕,可能换取的结果又令他狂喜,于是他哭着笑着落下一滴眼泪,说:“我答应,我愿意承受任何恶果。”

他本就没有能失去的,生命、灵魂、存在,卢卡什么都愿意当作流通的货币,去支付一个残忍的数额。

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他原本就不该再出现在阿尔瓦的生命里了。

一切都虚化了,卢卡瘫倒在地,他又要入睡了,等待醒来后的重逢。他很冷,仿佛置身冰天雪地,手脚都蜷缩在一块儿。他也很疼,脏器被搅碎又粘合,来来回回。

没有边际的折磨里,他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在走近他。

卢卡清楚这是他自己的幻觉。

是谁呢?

可无论是谁,无论是洛伦兹教授还是隐士,他都闭着眼睛笑着说:“我愿意。”

12.

阿尔瓦拄着手杖漫步在那条梧桐道上,他漫不经心地路过各类的店铺与站牌,终于在某个转角口淡淡地说道:“出来吧。”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条跟了他一路的小尾巴总算露出了真容。

阿尔瓦最先注意到的那双澄绿的眼睛,漂亮的、哀愁的绿眼睛,他被这双眼睛吸引住了,沉寂的灵魂开始震颤,如同要发生一场迟到的地震。

他认识这双眼睛的,他想,他应该认识的,否则为何他想问一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但六十三岁的阿尔瓦终归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很快稳住了心神,用镇定的口吻道:“你是?”

对方说:“我叫卢卡·巴尔萨,是一位仰慕您的人,很抱歉打扰到您了。”

“没关系。”没有缘故地,阿尔瓦为这生疏的语气心中一痛,他摇摇头,接着说:“很荣幸能得到巴尔萨先生的赏识,要一起走一段吗?”

“好。”卢卡说。

他们便又并着肩,在一个秋天,走一条梧桐路。他们聊着,话题也总脱不开电磁学,阿尔瓦惊讶于卢卡在电磁学上的天赋,但让他遗憾的是,卢卡的知识维度太落后了,像是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卢卡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解释说:“我因为某些原因,学只上到一半,有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不好意思啊洛伦兹教授,让您笑话了。”

阿尔瓦莫名地眼眶一酸。

他是惜才的人,为这样一个有可能是电磁学天才的人没能接着读书叹息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事实上他的心中并非是惋惜居多,一种极为明显的痛漫上他的心尖。

和卢卡聊得越多,他胸腔里的酸楚就越浓厚。

路要走到尽头了,有一个想法在他心里愈发清晰:或许他可以收卢卡为学生。

是了,卢卡可以当他的学生,这个有一双清绿眼睛的少年可以当他的学生,他会把自己所有的知识都教给卢卡,而卢卡只要用一个仰慕的眼神望向他,他便觉得做什么都愿意。

只相识一个小时,却生出了做什么都愿意的念头。

阿尔瓦的步子略有滞碍。

他似乎懂得了一见钟情的含义,在他已有霜鬓的年纪。可这浪漫在他的生命里来得太晚太晚了,以至于显得那么荒诞而畸形。他的岁数是眼前这个少年的三倍,他已老去,可卢卡还风华正茂,因此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无法做。他只能私心地想将卢卡收作学生。

他这一生教过数不清的人,但真正的学生的位置一直空着,仿佛在等待谁将它填满——阿尔瓦仿佛在等待谁,将他生命里的空缺也填满。

纵然太迟太迟了。

可没关系,他会说出自己的意愿,请卢卡做他的学生。他会成为卢卡的依靠,他的名字,阿尔瓦·洛伦兹,会在日后成为庇佑卢卡的一道堡垒。

太奇怪了,他分明只见了卢卡一面,可他胸膛里积蓄的爱意却要比海水还要汹涌。

路走到尽头了,阿尔瓦就要将话说出口了,然而卢卡比他先一步道:“洛伦兹教授,我就要走了。”

阿尔瓦不由得将准备好的话语吞咽回肚子里,他稍显急促地问道:“去哪里?”

卢卡似是没想到他会刨根问底,愣了愣,才回应:“呃,回家,对,我要回家了。”

阿尔瓦又追问:“家离这里远吗?”

“还行。”卢卡随口胡说八道,怕阿尔瓦刨根问底,他马上接上自己的话头:“就是今天有点晚了,我明天再来找您聊天吧。”

某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阿尔瓦的心里叫嚣着,叫他留下眼前这个人,无论支付什么代价。阿尔瓦不明白,也不懂,明明卢卡已经和他说了明天见,那个声音又为什么要他在这一刻拼了命地挽留。

命运对他总是不公平,没叫他参透那似有若无的预感,他不知道这是早有预谋的重逢,正如他不知道这也是早已注定的永别。

卢卡松了口气,心却寂寥空旷。他在被无形地肢解,全部的痛苦一股脑地涌向他,而他面对着阿尔瓦,忍住了眼底的泪意,他笑着说:“明天见。”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走向另一条街。

阿尔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卢卡走出了他的视线,也像走出了他的生命,但他还不明白,他永远不会明白。此时此刻他就只是想着他的家里放着一枚绿宝石袖扣,那像极了卢卡的眼睛,他会把那枚袖扣好好地包装好,把这个他放在身边四十五年的珍宝郑重地送给卢卡。他不会诉诸爱意的,他会把这不容世俗的爱意藏得好好的,但他依旧希望卢卡收到礼物时会对他弯起眉眼笑着说自己很喜欢。

会吗?

会的吧。

想到这里,阿尔瓦也笑了,他迈动步子,轻声呢喃:“明天见。”

13.

卢卡躲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他看着阿尔瓦抬步,又看到阿尔瓦停下。那个已过半百的故人停了许久,每一秒钟在卢卡的眼里被无限地拉长,他清楚阿尔瓦关于他的记忆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抹去——这个世上唯一认识他的人,这个世上他唯一深爱的人,要永远永远地不记得他了。

卢卡流着眼泪,唇角却是弯起的。

真好,他想,真好。

不记得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上本就该没有卢卡抑或卢卡斯,所有的相遇和重逢都是他偷来的,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可他其实深知自己的确没有满足。

爱令他变得贪婪,是的,他承认自己爱阿尔瓦,一个学生,一个杀死自己老师的学生,爱上了被自己杀死的老师,多么有违世道啊。

可他就要死了,谁能批判他、谁能阻止他呢。

“我爱你,我爱你。”他撕心裂肺。

你的容颜不再年轻,可我的灵魂也早已苍老,谁又能说我们不般配呢?

“我爱你,我爱你。”他喃喃自语。

我爱你,可是你不要回头。远离我吧,就像远离一个诅咒。

长久的静默,直到有人发了话:“你就要死了。”

没有怜悯,没有惋惜,一句陈述句,一句判词。

卢卡没有力气地回应:“嗯。”

“不后悔吗?”

卢卡轻笑:“我好像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答案了。”

“是吗?”对面随意地说:“那你还有遗憾吗?”

卢卡垂眼:“没有了。”

庄园主笑:“你真是个从头到尾的骗子。”

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卢卡合上眼,他的脑海里回放过阿尔瓦的一生,他看着那些成就与荣光,看着阿尔瓦的自信与风度,十八岁被称为天才的阿尔瓦,三十五岁已抵达学术界顶峰的阿尔瓦,六十三岁可以代表电磁学最高水平的阿尔瓦……他走过阿尔瓦的一生,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

卢卡叹气:“如果说还有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没有爱上哪个人吧,应该要有个人,陪在他的身边,陪他走完这一生的。”

但这样的遗憾何尝不是他的庆幸。

没有人占据阿尔瓦的爱人这个位置,因此卢卡还能心怀侥幸,自欺欺人地想也许是他的缺席导致了阿尔瓦此生没有爱人。他背德地爱着自己的老师,又卑劣地为老师没有爱上别人而高兴,他意识到自己是个怎样自私的人,于是在临死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也来势汹汹。

庄园主一时没有回他的话,很久才说:“我指的是你自己的遗憾。”

“我?”卢卡低喃,随即一笑:“我不重要。”

对面不再言语了。

卢卡感到冷,他觉得现在像冬天不像秋天,可他的眼睛看到了满地的落叶,现在确实是秋天。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逝,即便他没有受伤也没有流血。他开始无意识地低喘,就像在那场追逐游戏里被打倒时的模样。

他的上方传来庄园主的声音:“巴尔萨先生,我也算发了一回善心,留给你双眼,让你还能望见他的身影;留给你双耳,让你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但规定的时限到了,现在我要依照约定,取走你仅剩的视觉和听觉了。”

卢卡没有给出反应。

没有所谓。

什么都没有所谓。

他心底里的那座关于执念山谷倒塌了,他被埋葬在命运的陨石下,顺从地迎接消亡。他像被丢进了深谷、寒潭、一切寒冷又寂静的地方,黑暗里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在脑海中构建着海市蜃楼的美梦。

梦里有一场倾盆的雨,他在雨里变成了一个会委屈的孩子,可是有谁朝他走来,为他撑起一把伞,又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于是卢卡不再流泪了,他笑着说:“好。”

14.

八十六岁的阿尔瓦平静地躺在床上,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但并不惶恐与沮丧。活到他这个岁数已经能说一句寿终正寝了,何况他这一生荣耀与成就皆得。

仿佛该称一句圆满了。

也的确如此。

阿尔瓦是个物质欲望很低的人,除了对电磁学的热爱,他对旁的事物兴趣并不多,更别说有非得不可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会毫无怨念地走向死亡,可事实是他的心里有一块地方空荡荡的,惆怅与悲伤的感受这样强烈,在死前也不肯放过他。

似乎他的生命里一定要有谁来过,他应当记住,初遇、重逢、怨恨、思念都应当铭记。他在等谁,他会爱谁,谁应允了他,谁又辜负了他——他应当把这些理清楚的。可是他没有线索,也没有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他老去了,也要死去了,却像是从没有得到真正想要的。

阿尔瓦放空思绪,他明白,这些思绪落地的一瞬间,他就会死亡,他不害怕,他只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如果是,那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足以比过他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阿尔瓦想啊想,指尖摩挲着那枚他十八岁就拿在手里的绿宝石袖扣。他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买下这枚袖扣,便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仿佛终其一生在等待一个人的错觉。

他明明谁也没有爱上,却无端地感受到因爱而生的孤独和冷寂。

那枚袖扣像一滴泪落在他的掌心,最后的最后,阿尔瓦的意识模糊了,他接受着死亡到来前的洗礼,也什么都遗忘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执念却破开他的血肉,得以面世。

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骗了他。

那个人骗了他。

阿尔瓦忽然想哭了,眼中蓄起泪水。

他要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对,他应该呼唤那个名字,可是,可是那个名字是什么?

谁将这个名字从他的身边夺走,让他从此丧失呼喊的权利?

阿尔瓦张开嘴。

房间里只有空白的沉默。

直到他合上眼,脑海中浮现某个场景某个人,那个少年背衬着黄昏,橘霞铺满天际,梧桐叶落了他们一身。他听见那个少年说:“我叫卢卡·巴尔萨。”

又或是更早,早到并非今生恍如前世,那个少年捏着自己西装的一角,满怀忐忑与期待地对他笑,说:“我叫卢卡斯·巴尔萨克。”

0.

阿尔瓦的目光没有放在眼前这个坐在狂欢之椅的人身上,他的身体微微朝着外边,似乎是在观察电机的进度。

这局卢卡的状态并不好,运气还差,开局没摸到机子就撞了鬼。

阿尔瓦没有留情地挥使权杖将他昔日的学生打倒在地,挂上了椅子,期间不到二十秒。卢卡倒地时风声狂哮,阿尔瓦隐约听到一声“阿尔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手顿了顿,但到底没有理会。

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救人位来救过一回卢卡,但阿尔瓦的反应极快,他操纵电流定住卢卡,又是一击,卢卡的身形一踉跄,二十秒的搏命使他倒在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这一次没有人来救了。

他们彼此默然,谁也不说话,阿尔瓦的手里捏着传送,他在思考着怎么续上这波节奏,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想,仿佛椅子上的这个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求生者,没什么特殊的。

椅子的淘汰进度进入倒计时了,倒数第五秒,阿尔瓦使用传送。当椅子飞上天的一刹那,当他传送到另一台破译了一半的机子的一刹那,阿尔瓦恍惚间听到一声急促的“老师”。

他的心神有了片刻的波动。

仅有片刻。

下一秒他对着逃窜的求生者举起权杖。

几分钟后他击倒最后一个求生者,以“大获全胜”结束了这场游戏。

出了地图后,阿尔瓦看到了来接他的安,他走过去,两个人在简单的交流后,一起向外走。

求生者们在后面,就是再不愿相认,阿尔瓦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卢卡的声音熟到能在众多人中一秒就能认出。

他听见卢卡在说对不起,为自己的秒倒而道歉,他听见旁边的求生者安慰着他,讲着无厘头的笑话。这乱七八糟的混乱对话没有一点营养,阿尔瓦被迫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了两方阵营分道扬镳的岔路口。

卢卡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听不见了,阿尔瓦的指尖抵着权杖,他眼睑低垂,又问了安一遍游戏里受到的伤害是不是不会带到游戏外面。

在安给出肯定的回答后,他便再没有眷恋地走上那条通往监管者住处的道路。

他能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追随他,他知道是谁,但他没有回头。

未来还那么长,爱和恨总是可以清算的,谁也逃不脱,谁也躲不过,何必要急在一时。

一生这么长——阿尔瓦这样想着,没有停顿,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1、我流原皮向

2、结尾有一句话说记,就不占tag了

3、内含许多个人理解,有意识流,求放过

4、全文1.1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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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巴尔萨!”

监狱的角落里,瘦小的囚徒艰难地睁开眼,扭头往外瞟了一眼。

“快滚出来,别让我说第二次,你这恶棍。”

哗啦啦的钥匙声响起,狱警粗鲁地打开了监狱铁门,随后大步走到角落,一把扯起卢卡脖子上的镣铐,狠狠向外掼去。

卢卡被推了个踉跄,像狗一样被狱警牵着锁链,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这次又是什么?是电椅,还是毒打?卢卡迷迷糊糊地想。

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监狱里是一个凭拳头说话的地方,强壮的囚犯最喜欢欺凌...

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监狱里是一个凭拳头说话的地方,强壮的囚犯最喜欢欺凌的便是他这种细皮嫩肉的贵族少爷。好的时候不过是把所有活计丢给他干,坏的时候只要看见他打瞌睡,拳头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

“运气不错,小子。”穿过走廊时,狱警阴阳怪气道,“有人保释你。”

卢卡脑子迟钝地转了一圈。谁会保释他呢?父母那边的亲戚?他可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亲戚。

那次事故过后,卢卡的记忆消失了大半,一切关于那场事故的信息都是从别人嘴里拼凑出来的。比如他现在一贫如洗,所有家产都已被用来赔偿;比如死掉的三位大发明家里有一位是他的老师。

老师。

卢卡表情古怪地念出这个词,再次试图在大脑里搜索这个词所代表的人。

依然没有丝毫结果。

想来当时他们的关系很是一般,不然怎么会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留下。

但不管怎么说,被保释出去总不是一件坏事。作为“囚徒”,他身上早就没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就算那人居心不良,他也损失不了什么东西。

道道铁门被打开,一缕阳光从门缝透进来,照的卢卡眼睛微微有些刺痛。

卢卡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

那人背对着他,卢卡首先注意到了那人穿的高领长袍和袍子上异教徒似的金色猫眼纹路。

卢卡心中有些疑惑。即使记忆有缺损,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和这种邪教徒扯上什么关系。

“隐士先生。”狱警挤出一个满脸横肉的笑,“你可以带他走了。”

被称为“隐士”的男人转过身来,对狱警轻轻点了点头,“有劳。”

卢卡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一头银色短发,脸型很尖,两条微微下垂的眉毛看起来像在怜悯谁或为什么愁苦着,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双金色的、竖瞳的猫眼。

卢卡本能地感到危险。这完全是异常的,人类根本不可能生长出这样的眼睛。

但卢卡没有问任何问题,他懂得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从监狱离开,否则他的一切抱负都无从谈起。

两人钻进门口停放的汽车。卢卡意外的发现,汽车后座竟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士。

那位女士抱着一只黑猫,一身修女打扮,脸上蒙着长长的黑色面纱,但即使这样,卢卡也能看出来她有着一根细长到畸形的脖子。

更古怪了。

卢卡如坐针毡,后悔几乎要溢出来,他现在非常怀疑这两个人是要把自己用作什么邪教仪式的祭品。

“比我想的要快很多。”那位女士低头抚摸着怀里的猫,声音意外地轻柔,“那么您接下来的打算是?”

女士言语之间对那人很是尊敬,卢卡看出在这二人之间,“隐士”的地位似乎要更高一些。

“请允许我保持沉默,安。”隐士平静地回答道,“我无法回答你。”

话音未落,安怀里抱着的黑猫喵了一声,随即从她身上跨过,灵敏地跳到了卢卡腿上。

卢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又想到了隐士那双诡异的猫眼。

“您好,请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思考了半晌,卢卡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这两个人花重金把他保释出来总不至于是钱多到没地方花,必然是因为他在某种意义上是重要的,卢卡现在想知道的就是这“某种意义”是什么。

只有安金色猫瞳里闪过了一丝讶异,隐士依然一言不发,卢卡从他那张死人般灰白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卢卡却没有因此气馁,反而闭上了眼睛,打算睡一觉。

这不是因为他有了什么主意,而是他实在太困太困了。生理本能战胜了一切理性思考,卢卡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再次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

卢卡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他迅速坐起身来,仔细打量着现在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座装潢极为简朴的房子,目之所及的几道门都紧闭着,只有一座楼梯通往二楼。

卢卡正打算上楼,客厅旁的一道门便打开了。

“醒了。”隐士淡淡地说。

卢卡点了点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二楼左数第二个是你的房间,去收拾一下,然后下来吃饭。”隐士平静地说。

这语气给了卢卡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顺从这样的话语似乎是身体里某种沉睡的惯性,如今这种习惯再度被唤醒了。

“非常感谢您。”卢卡真诚地说。

长期被摧残折磨的身体和精神终于得到了休息,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此刻的卢卡确实是非常感激对方的。

但也并非毫无收获,卢卡知道对方从前应当是认识自己的,甚至可能相当亲密。无论是衣柜里恰好合身的衣服,还是餐桌上他喜爱的红椒酱,都说明了这一点。

房子里的房间多半是上锁的,卢卡能进的不过是餐厅、客厅和自己位于二楼的卧室。

于是他终于沉不住气,决定和这位隐士谈谈。

“您有什么事情可以交给我做吗?”卢卡堵住隐士的路,“哪怕只是维护房子的电路也可以。您放心,我不会动您的东西,我只是不好意思一直在这里白吃白住。”

隐士站定,猫瞳迅速收缩,像是被卢卡的话触动了什么思绪。

对方举止相当优雅,显然受过很好的教育,这样的人不应该成为异教徒,除非发生了什么变故。

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人遍布全身的暗红疤痕中。

究竟是怎样的事故才会造成那样恐怖的伤疤,卢卡不知道,但这并不难猜,因为他身上也有类似的疤痕,那是强电流瞬间穿过身体造成的。

似乎非常了解他,但不太相熟,又和电磁研究有关,也许是赫尔曼那边的亲属或朋友。

这个可能性让卢卡大倒胃口。和赫尔曼这种虫子沾上边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隐士又显然不是个坏人,起码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做过任何对卢卡不利的事。

“没有。”隐士生硬地回答,“你不需要做任何事。”

这回答有点出乎卢卡的预料,于是他决定再次试探一下对方。

“这段日子承蒙您的照顾,我感激不尽,但我可能要离开一……”

“不行。”隐士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绝不可能。”

卢卡莫名有点恼火,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为什么?”

“你离开是想干什么?”隐士冷淡到甚至有点尖刻,“你还有能去的地方吗?”

“我需要钱。”卢卡不喜欢对方的语气,他努力压抑着火气,“我需要很多钱,用来偿还您的保释金,还要继续我的研究。”

“我还很年轻,先生,您不懂青春对于发明家来说有多重要,我原本应该待在实验室里进行永恒完美机器的研究。”

卢卡一口气说完,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然而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隐士依然是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一个字都没有回复。

过了许久,久到卢卡几乎认为隐士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隐士忽然开口了。

“永动机也许并不存在,一个错误的研究方向对于发明家来说同样是致命的。”隐士慢慢地说。

卢卡正要反驳,隐士却突兀地转移了话头,“不介意的话,和我讲讲你入狱之前的事吧。”

卢卡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不配做我的老师,他只是一个窃贼,沽名钓誉的伪善者。”

卢卡顿了顿,“我很高兴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他了,这样的害虫存在在我的记忆里只会令人作呕。”

隐士没有说话,但却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桌子上。

“从今天起,你来担任我的研究助手。”隐士淡淡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进行自己热爱的研究时无论多么辛苦,对卢卡来说都是愉快且幸福的。

那次谈话之后,隐士的实验室便向他敞开了大门。

卢卡的判断没错,隐士确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那些疑问,研究水平方面足以成为自己的老师。

于是某一天起,卢卡悄然改变了对隐士的称呼。

“老师。”

这个称呼显然让隐士十分不习惯,卢卡亲眼看见他攥着草稿纸的手越收越紧,直到把那张纸揉烂了一个角。

“不要这样称呼我。”隐士生硬地说。

是“不要”而不是“不喜欢”,卢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者的不同。

卢卡露出一个有些无赖的笑,“我不,我就要认您当我的老师。”

尽管隐士对他态度称得上冷淡,但却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卢卡感受到的这份关怀是实实在在的。

是母亲去世之后,他终于再度体会到的,来自年长者的慈爱关怀。

暧昧的橙色灯光下,少年的眼睛里倒映着男人灰白的面容。

“老师……”卢卡唇齿间蹦出破碎的呢喃,“再近点……”

隐士俯下身,卢卡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五感里尽是那人的气息。

他发出一阵崩溃的喘息,随即便被翻了个身,世界再次旋转起来,万花筒似的在他眼前忽闪着。

“别……”卢卡精神已然沉沦,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胡乱地叫着,“不对……啊!”

酣畅淋漓。

苏醒过来时,卢卡感到身下一片冰凉粘腻。

夜色中,绯红悄然爬上了少年的耳朵,他立刻坐起身,胡乱地拆下脏污的床单,一把扔进了浴缸里。

哗啦啦的流水声盖住了他起伏的呼吸,冰冷的水慢慢包裹住了慌乱的少年,抚平着他乱七八糟的心绪。

怎么会,他怎么会做这种梦!

卢卡把头埋进水里,试图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但那些画面依然历历在目,生动地在脑海里上演着。

皮肤上似乎还残存着那人嘴唇柔软的触感,卢卡恨恨咬着牙,将水流开的更大了些。

那是……他的老师!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幻想。

流水声盖过了开门的细微声响,卢卡并未发觉门口多了一个瘦高的身影。

“巴尔萨?”

那熟悉声音响起的瞬间,卢卡脑子里再度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梦里的画面。

“卢卡斯。”梦里的那人曾在卢卡耳边唤道。

这当然只是梦,隐士不知道卢卡斯巴尔萨克这个名字,他甚至从来不称呼“卢卡”,只客气又充满距离地叫他“巴尔萨”。

“我听见你这里的动静不太对。”隐士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没事,老师,我没事。”卢卡手忙脚乱地关掉水龙头,“真的没事!”

他绝对不能让隐士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

“我希望你是真的没事。”隐士的声音染上了些冷意,“实验只应该在实验室里进行。”

卢卡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看来隐士只是以为他在进行违规实验。

“真的没事。”卢卡急切重申道。

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卢卡屏住了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他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半夜冷水浴的结果是显著的,第二天晚上,他发烧了。

监狱里的那几个月终究还是给巴尔萨克少爷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这一次的疾病来的异常猛烈,卢卡陷入了一团长久的幻梦中。

“卢卡斯。”天花板上,一双温柔哀怨的绿色眼睛正在望着他,“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妈妈对不起你。”

他刚想告诉妈妈她并没有对不起他,那双绿眼睛却忽然变成了赫尔曼的。

“你的感受并不重要,对于科学来说,任何情感都是多余的。”赫尔曼冷酷地掀翻成排的棕色药瓶,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想好你以后要做的事。”

卢卡愤怒地举起拳头想要给他一拳,赫尔曼却又在他面前消失了,这次出现的是一个银色长发的身影。

有点熟悉,又非常陌生。

卢卡头痛欲裂,这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闪烁着,闪烁着,最后完全消失。

那是谁,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他想,为什么那个人的消失会让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呢?

耳边仿佛有一万个人在窃窃私语,噪音吵得卢卡恨不得戳聋自己。

忽然,世界沉寂了下来,漆黑与灼热间,一对金色的猫瞳正安静地望着他。

一瞬间的工夫,卢卡彻底失去了意识。

“你对他果然还是非同寻常,阿尔瓦。”黑猫端坐在床头柱子上,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

“请您原谅,这桩事了结后,我会专心侍奉您。”阿尔瓦洛伦兹试了试卢卡额头的温度,安静地说,“我欠了卢卡很多,尤其是他母亲财产的事情。虽然当年我确实不知道钱的来历,但那些错误终究有我的一份,我对此感到很抱歉。”

“你不恨卢卡巴尔萨吗?那场爆炸前,你是炙手可热的大发明家,有金钱有地位有名气,学生尊重你,企业家巴结你,政府重视你。”黑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现在你失去了一切,包括生命,甚至连阿尔瓦洛伦兹这个名字都不能再使用了。”

“那是一场事故,当时我们都动了手,也都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卢卡是幸存者,但这不代表他就应该被指责。”阿尔瓦平静地说。

许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阿尔瓦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应该恨卢卡巴尔萨。

只是因为卢卡活下来了吗?

那如果幸存者是他呢?是不是背上杀人罪名的就变成了他阿尔瓦洛伦兹?

大概也不会,以他当时的名声地位,自然会有人来为他辩护,会把卢卡踩成杀师不成反被杀的小丑,把他择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猜想让他对人类再次感到了失望。

“太软弱的性格对你没有好处,阿尔瓦。”黑猫严肃地看着自己虔诚的教徒,“你总是在为他辩白,以为自己对他有引导的责任,所以总是对他充满愧疚和怜爱,但他接近你不过是为了知识。”

“你们对彼此关系的期待并不一样,你希望他和你亲密无间毫无距离,但对他来说,你在成为他的老师前,只是一个陌生人。”

“你对卢卡巴尔萨早就没有任何责任,你不再是他的老师,他也不是你的学生,现在你们的关系只是他善于审时度势适当弯腰的结果。等到他羽翼丰满,就是他再次抛弃你的时候。”

阿尔瓦沉默,他知道他的神希望他能尽快从这些世俗的事情中抽身。

话音刚落,黑猫便遁入一片阴影之中,消失了。

阿尔瓦还没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他的手便被昏迷中的卢卡牢牢抓住了。

“妈妈……”

那只手滚烫的仿佛岩浆一般,阿尔瓦本打算抽开,听到这称呼却顿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痛苦。神明的话刺痛了他那总是温和柔软的心,隐秘的恨意和浓烈的愧疚在他心中反复拉扯着。

“妈妈,我好想你……”卢卡呓语着。

阿尔瓦终于还是没抽走那只手,只是默默地盯着昏睡不醒的少年。

他是个虚伪的人,理性和愧疚告诉他不应该去仇恨这样一个莽撞的年轻人,但感性带来的扭曲恨意在今夜被神明浇灌,终于有了生根发芽的苗头。

我恨你。

阿尔瓦在心里反复磋磨这三个字,他记得那天卢卡就是这样对他大吼的。

“我恨你!你这个无耻的骗子!你背叛了赫尔曼,还欺骗了我!”

少年人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掀翻在地,阿尔瓦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他的眼前顿时模糊起来,只能看到少年人手中闪烁着危险亮光的电源。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推开了少年,电源脱离了少年的手砰的一声落地,随后便是亮光,巨响,灼热,巨痛。

好痛,真的好痛。

身体内部一瞬间有巨大的能量在涌动,在透过皮肤冲出来,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撕裂,他痛得想要喊,但喉咙也被那股能量毫不留情地锁死,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人心总是复杂的,在这没有光的彻底的黑夜里,阿尔瓦心中的那细微的恨意终于阴惨惨地露出了头。

好恨啊,卢卡巴尔萨,你在监狱里遭受电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被你鄙弃的老师阿尔瓦洛伦兹死前所感受到的,比电椅更痛苦千万倍呢?

好恨啊,卢卡巴尔萨,为什么你一边崇敬着我,为小洛伦兹这个称号而自豪着,一边又不愿意给我丝毫的信任呢?

我恨你,卢卡巴尔萨。

鬼使神差的,他吻上了学生那炽热的唇。

这个吻一点也不温柔,他狠狠地磨着卢卡柔软的唇舌,自己的唇也被对方淬了毒般的尖利虎牙刺破。

病中的少年毫无意识,整个人软的像滩泥巴,完完全全地被阿尔瓦掌控着。

“老师……”卢卡含混不清地问道,“是你吗?”

阿尔瓦仿佛被一盆凉水兜头浇醒。

他干了什么?

卢卡把他当成老师,而他干了些什么?

他真是……令人作呕。

只是这一刹那的僵硬,少年的胳膊便环住了阿尔瓦的脖颈,软绵绵地按着他银色的后脑勺,加深了刚刚有些分开的吻。

于是下一秒,他陡然起身,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次日晚上,卢卡睁开了眼睛。

他又做了奇怪的梦。

这一次只是亲吻,但不知道为什么触感异常真实,就连最后老师落荒而逃的背影都和现实很像。

是觉得孤独了吗?所以在梦里会忍不住渴求亲密关系?而目前和他最亲近的人只有老师,所以潜意识就开始幻想他了吗?

也许是这样。

但如果不是孤独,是真的喜欢上老师了呢?

这个可能性让卢卡吓了一跳。

众所周知,无论亲情、友情还是师生情,和爱情的重要区分就是看有没有冲动。

卢卡急需一次实验来弄清他对隐士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可以确定的是,梦里的他并不反感隐士的亲近,甚至还希望得到更多。

但那终究是梦,现实如何还需要他的实验结果。

卢卡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倘若这次实验失败,他就趁机离开这里,给现在非正常的生活来一些改变。也许是一份新工作,也许是继续读书深造,也许是新的朋友。

打定主意后,卢卡就这样打开了卧室门,向隐士的房间走去。

隐士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最尽头,和其他的房间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像他的为人一般,总是带着些淡淡的疏离感。

敲了三下门后,里面传来了隐士的声音。

“请进。”

卢卡打开门,屋里仅有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隐士合上手里的书,从扶手椅上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睡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隐士的语气听起来颇为尴尬,“身体好些了吗?”

卢卡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僵。

真的要这样吗?他开始后悔了。

但除了这样,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能确定了,大不了就离开,对吧?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休息吧,”隐士道,“这两天的实验先停一停,健康最要紧。”

卢卡朝隐士的方向走过去。

“你怎么了?”隐士疑惑地看着他。

卢卡不说话,直到走到隐士面前时,他才站定,仔细地端详起隐士的脸。

“您以前是不是留过长发?扎在一侧的那种。”卢卡问道,“也许是我记错了,但我总觉得您应该是长发。”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久到卢卡觉得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隐士终于开口了。

但卢卡等的已经不耐烦了,他没耐心听完隐士的回答,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心跳加快,身体发软,思考变得困难……

身体给了卢卡最忠实的反馈,唇间熟悉的气息让他晕眩,几乎无法再理性记述自己的反应。

他爱他,毫无疑问。

这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两人嘴唇发木,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开。

卢卡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跨坐在了隐士身上,这个动作让贵族出身的小少爷颇感羞耻,但隐士的手正牢牢扣在他纤细的腰腿上,让他没办法挪动分毫。

“所以你也喜欢我是吗?老师?”卢卡笑着,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

隐士没有回答,只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个羽毛般的吻。

“我们可以继续吗?”卢卡很满意这次的实验结果,他想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你会恨我的。”隐士安静地回答,“一定会的。”

“不会。”卢卡觉得对方有点莫名其妙,“你是怕我反悔?还是怕我太年轻?”

他想了想,“我不会后悔的。无论结果怎么样,这都是我此刻想做的事情。你不用真把自己当成我的老师,事事替我负责。”

他生命里的一切选择都是自己做的,也并不为之后悔。改名是这样,离家出走是这样,师徒决裂亦是这样。

唯一后悔的,可能只有导致了自己老师死亡这一件事。

卢卡恨那个人,但他只想让所有人认清这个学术骗子的真面目,让那个人为欺骗他的行为道歉,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那个人死。

但再来一次的话,他还会那样做吗?

会的。

卢卡知道自己会的。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忍受世间的任何背叛和欺骗。

更何况欺骗他的人,还是他最敬爱的老师。

“我知道你不会后悔,只是刚才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你,也许等你听完之后,会有新的想法。”隐士松开放在他身上的手,眸色沉沉。

“我留过长发,很早以前,几乎让人感觉是上一段人生的事了。”

隐士一边说着,一边死死盯着他,仿佛害怕卢卡会因为他留过长发而从自己身边飞走似的。

卢卡本就是随口一问,他压根想不起来梦里那个身影是谁,只觉得应该是认识的人。而留过长发的人更是多如牛毛,如何能确定隐士就是梦里那个长发身影了。

也许有这种可能,但太微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下一刻,卢卡把手攀在了隐士身上。

“我知道了,老师。所以我们……”

不必他再多说,隐士的气息已然覆盖了他的全部。

外面忽然下起了雨,门口的鸢尾花在雨中颤颤地摇摆着,却仍尽情绽放着花瓣,想要更多雨水的滋润。

雨却像是顾虑着什么,又像是十分怜惜这花似的,只慢慢摇着它的枝叶,并不愿下的更大些,直到花蕊都因雨露显了出来,雨才终于有了猛烈的势头。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卢卡醒过来时已是中午。

他刚想从床上爬起来,肌肉牵扯的酸痛便令他长叹了一口气。

“你身体本来就没有完全康复。”隐士端着午餐进来,在卢卡背后塞了一个枕头,“先吃饭。”

“好的。”卢卡接过餐具,低头吃起来。

隐士端了盘子去扶手椅上坐着吃,卢卡盯着椅子看了一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晚的事。

“呃,那个……”他想说句什么,又觉得有点尴尬,“所以……”

隐士抬头看着他。

“所以吃完饭我们继续去做实验吧?”卢卡问道。

隐士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带了点震惊,卢卡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起来:“是实验室的实验,这几天中断了不少工作,我想继续进行。”

隐士点了点头。

“你对永恒完美的机器有什么看法?”卢卡找了个话题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永动机并不存在。”隐士生硬地说,“如果你的研究方向是这个,我建议你尽快放弃。”

他态度的坚决有些出乎卢卡的意料,也让气氛更加僵硬了几分。

“永动机本质是违反力学定律的。当底层逻辑出了问题时,再多的构想也只是空中楼阁。”隐士道。

“那你的研究方向又是什么?”卢卡尖刻地反问。

“电磁极性的切换和电路串联。”隐士回答道。

“教我。”卢卡毫不犹豫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学电路串联。”

隐士答应了他。

隐士是个相当体贴的爱人,戳破那层窗户纸后,他再也没有在卢卡面前显露出过那本就浮于表面的冷淡,甚至到了夜晚称得上热情似火。

卢卡开始喜欢黏着隐士,在实验室里也不忘时不时扯一下对方的衣角,在为手稿署名时,他会用漂亮的花体字认真写下两个人并排的名字。

卢卡巴尔萨,隐士。

卢卡没有去问隐士真实的名字,他相信对方有不可言说的苦衷,但同样为了维持那份傲气,他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原名。

那位使徒安小姐曾来这里做客,看见卢卡和隐士的一瞬间,她便了然地点了点头。

“您还是这样做了。”安对隐士说,“您不怕他以后恨上您吗?他只是暂时缺失了那段记忆,也许很快就会回想起来,这隐瞒不了一辈子。”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不想思考太多。”阿尔瓦洛伦兹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和你探讨这些并不合适,但女性的细腻眼光也许能帮我看到更多……安,你看到了什么?”

“爱。不管里面夹杂了多少谎言,但那的的确确是爱。”安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卢卡爱您,这毋庸置疑。”

“但这样的爱,也许会在未来成为刺向你们二人的匕首。恕我直言,洛伦兹叔叔,您真是昏了头了。”

“如果那一天到来的话,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必须站在对立面,安,可以请你照顾一下他吗?”阿尔瓦洛伦兹抬头,“我不会让你为难,只需要在你能接受的范围内,给他一次机会。”

“当然可以。”

这天早上,隐士破天荒地将卢卡提前喊了起来。

“我们要去做什么?”卢卡懒洋洋地倚在隐士身上。

隐士为卢卡扎好脑后的辫子,又为他穿上体面的礼服套装,系上了领结。

“去拍照。”他将桌子上放着的紫色鸢尾花别在卢卡的领口,那是他今天早上亲手剪下的,还带着几滴晶莹的露珠。

“我不喜欢这个,”走到门口时,卢卡忽然将鸢尾花取下,别在了隐士身上,“它显然更适合你。”

随后他弯腰,摘下路旁一朵小小的雏菊花,别在了自己的胸口。

前面几张照片都拍的十分顺利,直到最后一张照片前,卢卡忽然摘下了自己领口的花朵。

“我家乡有一个习俗,情人在拍照时交换自己身上装饰的花朵,就会永远不分开。”卢卡抬头看着隐士,“你……”

然而还没等隐士回答,快门声便响了起来。

摄影师对此感到十分抱歉,道了歉后,他提出要将这张照片免费赠送给他们。

“不用。”隐士摇摇头。

“不好意思,唉,真的不好意思。”摄影师一迭声地道着歉,“您七天后来取相片吧。”

改变这一切的是一封信。

当卢卡苏醒时,那封信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

正常来说信是放在信箱的,但隐士有早上起来清空信箱的习惯,所以卢卡认为这应该是隐士放在这里的。

怀揣着一丝甜蜜,他仔细端详起信件。

信来自一个自称庄园主的人,地址是欧利蒂丝庄园。

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

不安感在心里逐渐蔓延,卢卡下意识想要喊隐士来和自己一起看这封信,但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这样做。

沉默片刻,他终于没有叫来隐士,而是自己打开了信件。

敬爱的卢卡巴尔萨先生:

也许我可以帮您回忆起一些事情,如果您想要知道真相,就请继续往下阅读,如果您想要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那就请您立刻烧掉这封信。

看来我猜对了,对您来说,残酷的真相比虚假的甜蜜更值得追求。

从哪里讲起呢?就从阿尔瓦洛伦兹(就是您那死于实验室爆炸的老师,同时也是您所称呼的“隐士”)和赫尔曼的友谊开始讲起吧。

现在您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看完之后依然当做这一切没有发生。我可以向您担保,洛伦兹先生绝对是真心爱您的,您做出这个选择后,我不会再采用任何方式打扰您。

第二是来到欧利蒂丝庄园参与一场小小的游戏,倘若您能在游戏中胜出,我会给您提供您需要的巨额奖金,足以让您彻底与阿尔瓦洛伦兹割席,创立属于自己的小型实验室。

您是一位天才,划时代的天才,庄园欢迎您这样的天才,疯子,杀人犯!

您诚挚的朋友

敬上

卢卡很难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只觉得头痛。

过往丢失的记忆被蛮横地塞进了他的脑子里,几乎撑的他要爆炸。在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间,他终于捕捉到了那关键的拼图,将那模糊的银色长发身影与隐士重叠了。

这不是生活第一次滑脱出他的掌控了,短暂的头痛过后,卢卡意外地冷静了下来。

他早该想到的。以前也并不是没有端倪,但都被他若有若无地忽略了。

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必须要记下这个教训。

第二次的质问和冲突并没有意义,从阿尔瓦洛伦兹一直隐瞒他真相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并没有半分长进,即便去问了,大概也只是把当年的事情再重演一遍。

背叛,欺骗,他的生命里总是充满了这些,这也许是一种诅咒,来自赫尔曼那一半血液里的诅咒。

他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阿尔瓦今天的好心情止于拿到那沓照片。

“您点一下数量,看看对不对。”老板笑呵呵地说,“对了,那张照片想了想,还是给您洗出来了,真的很抱歉……”

不祥的预感由这句话中忽然升起,阿尔瓦迅速把钱付给老板,匆匆便往家里赶去。

一切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阿尔瓦看着沿途熟悉的景色,心却越发慌乱。

他在担心什么?

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屋里的摆设一如往常,但已然没有了少年人的气息。

卢卡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他只带走了从监狱里出来时那身囚服。

一朵枯萎的鸢尾花躺在那封被拆开的信旁,像是被挤压过似的,一抹紫色花汁印在了信封上,氤氲了“欧利蒂丝庄园”几个字。

“阿尔瓦,你想要去找他吗?”黑猫从墙角的阴影里慢慢踱出来,嘴里叼着一封信,“恰好,这次我期望的献祭地点,正是这个庄园。”

“敬爱的阿尔瓦洛伦兹先生:

您现在想必恨透了我,对吗?但这对您来说也许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自此之后,你们的关系里将再也没有欺骗。

无论您是想要向我寻仇,还是想要找到卢卡巴尔萨先生解释,亦或有别的什么目的,欧利蒂丝庄园都欢迎您的到来。

期盼早日得到您的消息!

您爱开玩笑的朋友

敬上”

………

欧利蒂丝庄园,地下室。

带着单片眼镜的斯文青年伸了个懒腰,起身对旁边的黑猫行了个礼,“合作愉快,多谢您的帮助,庄园将会成为漆黑之眼最好的献祭场所。”

黑猫没有回答,它的猫瞳正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那张相片。

照片上,金色长发的小女孩抱着一个玩偶,正甜甜地对着镜头笑着,她的旁边是一个戴着苔绿色邮差帽的男孩,看上去相当局促,却悄悄地拉着小女孩的手。

“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黑猫自言自语道。

我流庄园比较温暖大家庭(?)

是溯洄世界线的卢卡斯来到了庄园,顺便帮一下某对不喜欢开口的师徒。囚徒溯洄叫毕业日,但是化成职业改成了毕业生。

主cp隐囚

本章有一句话的摄殓(?)

有VALE友谊向。

如果tag打错了请提醒一下,第一次写第五的文≥﹏≤

这不,又出bug了。

今天清晨,在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时,今天第一批游戏参与者...

今天清晨,在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时,今天第一批游戏参与者就不得不爬起来准备参赛。佣兵先生吃着面包路过公告栏时,发现上面宣布了新来的求生者。

新求生者:修机位,毕业生—卢卡斯·巴尔萨克。嗯,修机位,很好;毕业生,年轻人啊;卢卡斯·巴尔…卢卡斯?奈布先生差点被刚刚吃下的面包噎住。

什么情况?囚徒出另一个人格了?可是不应该啊,一般情况下两个人格不应该是一个定位啊。只是相似的新人?恕他直言,对着这张和囚徒几乎九成相似只是年轻一点圆润一点的脸,他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胡话。

再往下看,连技能都及其相似。

1.毕业生拥有完善的电磁知识体系,初始破译速度增加5%,可以同时连接场上两台电机,可调节传输进度,传输损耗随着电机的远近而改变。在链接的电机上破译破译速度再加5%。线路可以被监管者损坏,损坏后40秒内不可再次链接。

2.毕业生有着不怕困难的精神,每局仅限一次可立即修复被损坏的电路,并且该电路在接下来25秒内不可被破坏。可主动使用。

3.毕业生有着卓越的记忆力和实操能力,可以迅速熟练破译技巧,破译进度达到50%/100%/200%时,破译速度增加10%/15%/20%。

4.毕业生常从事于电磁与机械研究,平时缺少锻炼,板窗交互速度减少10%。

嘶,这么一看,这位毕业生才更像一位修机位。毕竟卢卡·巴尔萨,嗯,有电还没羸弱,庄园里有不少监管者称呼他为歹徒。

不对,重点是这个人不就是囚徒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迷茫的佣兵先生就这样带着满肚子困惑走进了游戏,以至于游戏中分神差点救人被打恐惧震慑,为此红蝶小姐还十分担心,问需不需要投降提前结束让他出去找艾米莉小姐看看。

等到他出了游戏时发现大家都在往大厅赶。

“艾玛,这是怎么回事?”佣兵拦住了从他身边匆匆跑过的园丁。

“游戏结束了啊,辛苦了,奈布先生。听说庄园又出bug了,把别的世界线的囚徒先生给当成新求生拉了过来,现在大家都想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呢!”

把别的世界线的囚徒拉了过来?上次遇见相似的情况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摄影师的同位体D.M被拉了过来,但是当时也只是小住了几天,并没有被当成新监管还安排了技能,整个过程只有在他遇见了入殓师伊索·卡尔并把他当成一位名叫“加特”的先生,以及遇见卢卡·巴尔萨下意识提了提衣领时出了点问题,那天卢卡一头雾水,卡尔吓得后面几天都没出房门参加游戏。

关键是D.M明显和摄影师约瑟夫不是一个世界观,但是这位毕业生,囚徒以前是位少爷这件事在庄园里不是个秘密。即使现在是囚徒,那一手有些混乱但秀气漂亮的字,偶尔弹出的优美的钢琴曲,以及吃饭时下意识的礼仪都能体现出他曾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但是监狱里的折磨让这位发明家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他也忘记了很多东西,现在最大的执念就是永动机。

他想研究出永动机是为了证明什么,但包括他自己也不记得他想证明什么了。

其实庄园里擅长机器和对电学有一定研究的人不少,大家都心知肚明永动机是不存在的。但没有一个人去劝他放下,来到这个庄园里的谁不是有点自己的执念?有些事只能自己想通,其他人谁也帮不了。

刚来庄园时,卢卡像一个走在悬崖上的人,支撑着他的只有永动机这座独木桥。

所以卢卡·巴尔萨在庄园里的生活很简单且快乐,吃饭,研究,参加游戏,和少爷拌嘴被维克多和安德鲁拉开,偶尔和小特、巴尔克老爷子他们聊一下有关机械的问题。

阿尔瓦先生会刻意先挂飞别的所有人,然后告诉卢卡永动机是不存在的;卢卡在隐士局一改平时化身霹雳小子的风格,执着于开局躲着修电机,一点也不想见阿尔瓦。

其实卢卡不记得,正常来说他应该会很高兴认识一位同样是喜爱物理学研究的人,但本能告诉他离这位隐士先生远点。不管是因为脸上烧伤的痕迹,冷漠没有表情的面庞还是莫名扎眼的短发,冰冷的手和胸膛,都让卢卡感到违和感十足。

算了,还是离远点不见了好!

看了老师的那篇小摇头鬼,就是很想he一下,所以很歹毒地二创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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