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佛写给文豪们的十二首诗雷蒙德·卡佛诗十二首小亮译、荐
青石
如果我说石头是青色的那是因为
青色表达准确，相信我。
——福楼拜
你在写一出爱情戏
关于爱玛·包法利和鲁道夫·布朗热，
但爱情跟它无关。
你写的是情欲，
一个人渴望占有另一个
而后者最终目的是进入她的身体。
爱情跟它无关。
你写着继续写着
当你写到兴奋时，
便用手绢自慰起来。
一动不动，几个小时你都没从桌前
站起。你继续写着那出戏，
写到欲望、盲目的精力——
性爱的本质——
对结果的激情投入
并最终，彻底完蛋
如若放纵。而性，
不是放纵又是什么？
那天夜里你在海边散步
跟那个爱搬弄是非的朋友，艾德·龚古尔
你告诉他这些天
当你写爱情戏时
会在桌边手淫。
“爱情跟它无关，”你说。
你陶醉于雪茄和泽西岛风景的一览无余。
潮汐从卵石上退去
世上没什么能阻止它。
月光下你捡拾着查看着
那些光滑的石头大海把它们
变成了青色。第二天一早你
从裤子口袋掏出它们，它们还是青色的。
——给妻子
特拉维夫与《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
今天下午密西西比河——
骄阳之下水位高涨，一片浑浊，
星光在上河水退落，泛起清波，
布满致命暗礁
威胁着前来捕鱼的汽艇——
密西西比河今天下午
似乎从未这般遥远过。
种植园在黑暗中退去；
琼斯码头突然
冒了出来，从松林里，
12英里处，格雷家的
工头从雾气中伸手接下了
寄自新奥尔良的
一包信件、纪念品等。
比克斯比，你喜欢的那个领航员，
情绪激动骂骂咧咧：
D—nation，小子！他一再对你大喊。
维克斯堡、孟菲斯、圣路易、辛辛那提，
螺旋桨旋转着推进着，哗啦哗啦
搅动着黝黑的河水，
驶向上游。
马克·吐温全神贯注，
把一切都记了下来，
每件事，
甚至名字的由来，
夸克·吐温，马克·吐温
每个学生都知道
除了一个。
我伸了伸架在栏杆上的腿
后靠躲进阴影，
紧握一本书就像紧握方向盘，
冒着汗，虚度着生命，
此刻在下面的田野上
几个孩子争论着，
狠狠扇着对方的耳光。
巴尔扎克
我想起了戴睡帽的巴尔扎克
他在书桌前坐了三十个小时，
眼睛模糊，
睡袍也粘住了
多毛的大腿
他挠起痒痒，徘徊在
打开的窗子前。
外面，大街上，
债主们用白白胖胖的手
捻着小胡子摆弄着领结，
少女们幻想着夏多布里昂牛排
跟小伙子们散着步，这时
空车厢咔哒咔哒驶了过去，散发着
润滑油和皮革的味道。
仿佛一匹拉车的大马，巴尔扎克
打着哈欠，哼着鼻子，慢慢悠悠
走向厕所
然后，猛地拉开睡袍，
对着十九世纪早期的
尿壶
撒了一大泡尿。蕾丝窗帘
随风摆动着。稍等！临睡前
再写一幕。他思如泉涌
回到桌边——笔，
墨水瓶，散乱的纸都在上面。
写给海明威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
三条肥大的鳟鱼徘徊在
平静的池塘里
在刚刚建成的
铁桥下。
两个朋友
沿着小路
慢慢走来。
其中一个，
前重量级拳击手，
头戴
旧鸭舌帽。
他想，
杀鱼，
也就是捕鱼吃。
另一个，
是医生，
他清楚捕到鱼的
可能性。
他觉得要是那些鱼
单纯地在那儿遨游
一直待在
清澈的水里
就太好了。
他们俩继续走着
一边
讨论
一边消失于
变暗的树林
&田野&阳光
河的上游。
折磨
献给斯蒂芬·多宾斯
你再次坠入爱河。这回
是个南美将军的女儿。
你想再被绑到行刑架上。
你想听别人给你讲可怕的事
并承认这些都是真的。
你想让人对你做出
难以启齿的行为，那些事
正派的人不会带到课堂上。
你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
关于西蒙·玻利瓦尔，关于H·L·博尔赫斯，
最重要的是关于你自己。
你想把每个人都牵涉其中！
即使凌晨四点
灯依然亮着——
那些灯日日夜夜一直亮着
亮了两个星期在你眼中在你脑海里——
你渴望香烟和柠檬水，
但她不想把灯熄灭那个
绿眼珠拿她几乎没有办法的女人，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做她的牛仔。
你幻想她对你说，跟我跳舞吧，
当你去拿装水的塑料杯时。
跟我跳舞吧，她又说了一遍你没听错。
她选择这个时候邀请你，汉子，
起床去跟脱光衣服的她跳舞吧。
不行，你连树叶落下的那种力气都没了，
也没有的的喀喀湖中波浪
冲击草筐的那种。
可你还是跳下床
仍然，朋友，跳起舞来
在宽敞的地方。
投掷
献给村上春树
我们抿着茶。彬彬有礼沉思着
我的书在你国家
大受欢迎的可能原因。不知不觉
我们谈到了你在我小说中
发现的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
痛苦与尴尬。那纯属
巧合。从销售来看
这一切如何解释。
我看向屋子里的角落。
有那么一刻我又回到了16岁，
雪地里歪歪斜斜开着车
跟五六个傻小子在一辆五十年代的
道奇里。我们竖起中指
朝着几个，大喊大叫把
雪球、石块、干树枝不停
掷向我们的家伙。我们疾驰而去，破口大骂。
我们想这就完事儿了。
我把车窗摇下三英寸。
只三英寸。我骂出
最后一句脏话。然后看到一个家伙
准备要扔东西。从这个高度，
现在，我想我看到它飞了过来。我看着它
加速飞来，
就像上世纪前半叶的
士兵看着霰弹
飞向他们
他们站在那儿，被恐惧的魅力
深深吸引无法动弹。
但我没看。我已经转过头
跟朋友们一起嘻嘻哈哈了。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狠狠打在了
我脑袋的一侧打坏了我的耳膜
落到了我的膝盖上，完完整整。一个冰与雪
团成的雪球。疼死人了。
真是奇耻大辱。
在这帮家伙面前我哭了
可他们讨厌地
喊着，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凑巧了。
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啊。
扔雪球的家伙，肯定也很吃惊
然后洋洋得意起来当他
听见其他人的呼喊又被他们拍着后背。
他一定在裤子上蹭了蹭手。
又瞎晃悠了一阵
才回家吃饭。长大后
他遇到了自己的困难在
生活中迷失了，跟我一样。
他从未想起过
那天下午。为什么要想？
总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考虑。
为什么要记得那次愚蠢地开着车
在路面上滑行，然后在街角转弯
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子里我们彬彬有礼举起茶杯。
有那么一刻屋子里好像进来了其他东西。
蠼螋
献给莫娜·辛普森
你美味可口，洒满杏仁的
朗姆蛋糕，今天早上由人
送到了我家门口。司机把车
停在山脚下，爬上了陡峭的小路。
冰冻的风景里没什么在移动。
屋里屋外都冷。我签了
字，说了谢谢，回到屋子。
扯开强力胶带，弄下
包裹上的锁钉，我看到了
你装蛋糕的铁罐。
我刮掉盖子上的粘胶。
再撬开。卷起锡纸。
闻到了第一缕香甜。
就在那时从潮湿深处
爬出了一只蠼螋。在你的
蛋糕上。大吃
特吃。它爬到了罐子外侧。
极其迅速地爬过桌子躲进了
果盘。我没有弄死它。
当时没有。我那时充满了
矛盾。当然，也恶心。不过
也有点惊讶。甚至钦佩。这个小家伙
刚刚旅行了三千英里，坐着飞机，
被蛋糕、切成薄片的杏仁、
朗姆酒浓烈的气味包围着。然后
搭上卡车翻山越岭
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被送到
俯瞰太平洋的房子里。一只蠼螋。
我想，我会让它活着。在这世上，
多一只，少一只又如何？或许，这只
蠼螋很特别。祝福这个陌生的家伙。
*
我从锡纸包装中取出蛋糕
又有三只蠼螋从罐子侧面
爬了出来！那一刻我大吃
一惊不知道是否应该弄死它们，
或该如何。我怒火中烧，
碾死了它们。在它们跑掉之前
结束了它们的生命。我找到并消灭了
另一只将其全部杀光。
一切刚刚开始便已结束。
我是说我本可以继续，
把它们弄得支离破碎。如果
说人吃人是真的，当我起了杀念
那小小的蠼螋能有什么期待？
我坐下来，试图平静。
用鼻子呼着怒气。我
慢慢地看了一圈桌子。一切
都准备好了。莫娜，我很抱歉这样说，
我吃不到你的蛋糕了。
我收了起来为了以后，可能吧。
总之，谢谢你。你真贴心还想着
冬天独居于此的我。
一个人生活。
我觉得，很像动物。
花园
花园里，多年前有过轻微的笑声。
灯笼在柳树上点亮。
多么有冲击力的四个词，“我爱过一个女人。”
刻在他名字旁边。
愿上帝保佑，与你同在。
在鲁伊多索，马跑进了终点前的直线赛道！
清晨草地上升起了雾气。
阳台，可以看到群山青色的轮廓。
曾触手可及的，已无法触摸。
而在一些次要事情上，却恰恰相反。
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然后去找那个
一瘸一拐走过的男人。他会付账。
从墙壁的裂缝，向下我可以看到
汲沦谷里简陋小屋中的灯光。
在陌生的屋顶下睡得很少。他的生命已经远去。
跟父亲玩着西洋棋。然后他收拾起
剃须皂、刷子和小碗，刮胡
刀，我们开车去了乡村医院。我看着他
给爷爷的脸涂抹泡沫。然后给他刮了胡子。
临死之人是笨手笨脚的同伴。
你头发里的水珠。
田野深黄，河水漆黑。
出去散步意味着你想回去，对吗？
你终于走了。
火苗燃烧着。令人惊讶。
1812年在莱比锡歌德与贝多芬
见了面。他们畅谈至深夜
关于拜伦勋爵和拿破仑。
她驶离公路从此空无一物
只有砂砾一路相随。
她拿起树枝在地上画起房子
他们曾居住养育孩子的房子。
有个鸭塘还有马圈。
为了写这个，不得不这样写
让人停止心跳让人毛骨悚然。
塞万提斯在勒班陀战役中失去了一只手。
那是1571年，最后一场伟大的海战
船只皆由囚徒操控。
在科奇坎的尤努克河，路灯下出现了鲑鱼背
当它们游经小镇。
学生和年轻人唱着安魂曲
当托尔斯泰的棺材抬出
阿斯塔波沃车站站长家的院子，装上
货车。伴着歌声
缓缓离去。
一场艰难的航行随处可见的相同的星星。
花园就在我的窗外。
别为我担心，亲爱的。
让我们把得到的线编织起来。
春天与我同在。
卡夫卡的手表
自一封信
我有一份只赚80克朗的低薪工作，
每天工作八到九个小时。
像头野兽我在办公室外消磨着时光。
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坐在椅子上
在别的国家，看向窗外看着甘蔗田
或是伊斯兰教徒的墓地。
与其说我抱怨工作不如说
不可分割！即使在一天的
最后半小时，我也会感到整整
八九个小时的压力。就像
乘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最后你彻底
垮了。你不再想火车头
已经达到极限，也不再想丘陵和平坦的
乡村，而是把发生的一切
都归咎于你的手表。这块手表
一直握在你的手里。后来你摇了摇。带着怀疑
慢慢拿近了你的耳朵。
风
献给理查德福特
海水完全平静。非常神奇。
鸟群飞过
紧张兮兮。真够神秘的，天知道怎么了。
你问我是否有空。有。
是时候回到船舱了。鱼无论怎样
都不咬钩。总之毫无收获。
一公里外，当我们看见风
吹过水面。安安静静坐着
看着它到来。什么都不担心。
只是风罢了。没那么强。但也够大的。
你说，“看那儿！”
当它吹过时我们抓着船舷。
我感觉到了它吹着我的脸我的耳朵。感觉到了
它弄乱了我的头发——似乎，比女人的
手指更轻柔。
随后我转过身看着
它向前方吹过海峡，
驱赶着海浪。
折回的海浪砰砰击打着
船身。此时鸟儿兴奋了起来。
小船开始左右摇摆。
“天啊，”你说，“我从未见过这种事。”
“理查德，”我说——
“朋友，在曼哈顿你见不到这个。”
比例
献给理查德马吕斯
脱下衣服躺到床上
已是下午。
他点了支烟。烟灰缸
在胸前保持平衡。
胸口鼓起，
凹陷
吸气时，再屏住呼吸，
吐出烟雾。他
闭起眼睛。有点像
做爱之后。又不太像。
房子下方海浪拍打着。
他抽完烟。
一直想着
托马斯·莫尔，
据伊拉斯谟所言，“爱吃鸡蛋”
从未跟第二任妻子睡过觉。
脑袋向下盯着身体
直到它觉得已经
记住了它并可以在任何地方
认出它，哪怕死后。
不过此时入睡的欲望
已经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他仍回想着莫尔
跟他的粗毛衬衣。穿了三十年
送了人，连同他的斗篷，
在拥抱他的刽子手之前。
他起床拉开窗帘。
阳光将屋子一分为二。
一条船挂着低帆围着
船锚慢慢打转。
水面上笼罩着
乳白色的雾气。一片安静。
安静极了。
甚至那些鸟。
某个地方，在另一个房间，
什么事已被决定。
判决已经达成，文件签署，
置于一边。
他继续看着那条船。
空空的船索，废弃的甲板。
浮了过来。越来越近。
他透过眼镜看着。
人影，以及它发出的
音乐，正消失在
狭小的甲板上。
没有树叶宽的甲板。
怎能支撑一条生命？
突然，船摇晃起来。
停在水中。
他在甲板上擦着眼镜。
过儿一会儿他的胳膊
变得无比沉重。于是他放下胳膊，
就像他会做任何难以忍受的事情一样。
他把眼镜放在了搁板上。
开始穿衣服。但船的画面
还在。漂浮着。
停留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消失。
被忘记了当他拿起
外套。推门。而出。
读完《普罗旺斯的两小镇》之后
献给玛丽弗朗西斯肯尼迪费雪
临时有事。我出去了
一会儿，把你的书
放在了桌子上。第二天清晨，
五点四十五分，
天亮了。人们已经
在田里干起活来。
落叶一堆堆
躺在小路边。
让我想起了秋天。
我翻开第一页
读了起来。
整个早上我都有你
陪伴，在普罗旺斯，
法国南部。
我抬起头，
十二点了。
他们都说我这辈子
从未给自己找过一个地方。
说我从不快乐，
今生，或来世。
他们就知道这么多。
那帮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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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刘勇谅，1983年生于辽宁昌图，有个人自印诗集三部。现居辽宁沈阳，自由译者。
卡佛的诗歌遗产
小亮
关于雷蒙德·卡佛，不需多做介绍，他太知名了。市面上关于他的出版物，不下几十种，大多都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不过，这位“美国的契诃夫”也是一位诗人，20岁上下便开始写诗了，一写就是30年，直到50岁去世。
“对我们喜爱的诗，特别是雷的诗，有时我们会沉溺其中，诗中叙述者的意识被带入血液，在我们生命中循环。”苔丝·加拉赫（雷蒙德·卡佛的第二任妻子）在雷蒙德·卡佛诗全集《我们所有人》的序言中写到。她还说，“在这些诗中我们还发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平易近人，甚至是充满友善。”
今天推荐的卡佛的这些诗，都与作家有关，或是献给某某作家的。《青石》写到了福楼拜，《特拉维夫与〈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写到了马克·吐温，《巴尔扎克》写到了巴尔扎克，等等。另，有些诗是“献诗”，献给海明威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献给莫娜·辛普森的（苹果公司的创办人史蒂夫·乔布斯的亲生妹妹），献给村上春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