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优,四川省蓬安中学教师。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散文选刊》《思维与智慧》《莫愁》《红豆》《岁月》《金沙江文艺》《中国散文家》等多家报刊。
1.
晨起,正洗漱。“猫呢?猫哪里去了?”他声音大而急,很有些刺耳。彼时,六点刚过,天光未明,窗外朦朦胧胧,四周一片阒寂。
我一惊,方想起昨日夜间,被面上似乎少了软绵绵沉甸甸的一团,惟闻他鼾声缓慢悠长。睡得沉实,夜半醒来一次,枕边身侧没有小脚轻踩,亦没有小嘴轻嗅,没有轻微均匀的气流拂面撩耳带来的痒酥酥之感。
没有多想。翻过身,沉沉地复又入梦。只当它乖巧懂事,远远睡在床的那端去了。
平日里,它横在我们之间,理所当然;或者安卧被褥之上,要么在我的头边踩来踩去,择一块更为柔软舒适的地儿蜷着,毛茸茸的嘴或者尾巴直接搭在我的头上。
清晨,我赖床,它也赖床。有一次,刚睁开眼,它立于胸前,直直看着我,嘴伸过来,胡须与呼吸一起触碰着我的唇。情不自禁伸手摸摸它的头。被子刚掀开一角,它拱进来,直往被窝里钻,一点儿都不含糊。躺一会儿,或许觉得闷在被子里并不舒服,于是,调整了睡姿,头伸出被窝,婴孩一般,躺在我的臂弯里。
当初,小毛豆说要带只猫猫来,很解压,很治愈,她说。我拒绝了,很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此后,隔三差五,她便发些视频,自然是猫猫的日常。的确很可爱,依然不动心。不是不喜欢,只觉自己实在没有那份闲情与耐心。何况,我连自己都没照顾好,哪有精力去照顾猫猫呢。养了,就有义务,也有责任,照看,呵护,牵挂,担忧,日久生情,一旦发生意外,会焦急,会难过,会伤心。
正如顾城所说: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看见它
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这没有什么不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多情总被无情恼,情深不寿,爱极必伤。冷淡一些,薄情一点,恰恰是对自己的怜惜,亦是对生命的尊重。
2.
那一日,小毛豆径自带了猫猫来。一进屋,它便客厅卧室到处钻了一遍,跳上沙发,东瞧瞧,西望望,然后踱到我的身边。“喵呜!”跳到我的腿上,翕着鼻子望着我,丝毫没有新来乍到的拘谨和陌生。
哈!丑猫!兔子说。哪里就丑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小鼻子小嘴,眼睛里一样是星辰大海。可是,总觉哪里有点不对劲,看着它很容易想到猫头鹰而不是猫。兔子笑。将信将疑,于是又仔细盯着猫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是鼻子离嘴太近了吗,还是毛色图案缺少了鲜明的特色与个性?以致它看起来不像宠猫而更接近于土猫。可是,它的气质和土猫分明又完全不一样。
可能这只美国虎斑猫的血统并不纯正,小毛豆说。这猫猫是朋友送她的。朋友有三只猫猫,铲屎的工作量的确太大了,一到换毛季,遍地猫毛,飞舞如絮。一旦与猫猫亲密接触,衣上裙上立马猫毛翩跹,成了名副其实的猫星人。小姐姐心一横,准备送出一只。可怜的咪咪于是被小主抛弃,客居于小毛豆处。这之前,小毛豆已经有了旧爱银渐层皮皮,咪咪投奔新主,却并没因此获得新欢之宠。
也许有自知之明吧。比起活泼霸道的皮皮,咪咪文静又谦逊。爬高跳低,调皮捣蛋,顺着窗帘攀援而上,追光逐影,皮皮本身就是光影的一部分。一根猫条,皮皮要吃七分,咪咪只能吃到三分或者更少。小毛豆说。咪咪最能忍让,从来都不争不抢。动物世界里,一样有着不言自明的生存法则和游戏规则吧,只是不足为外人道,所以,它们从来不说,说了我们也未必能懂。
3.
这么些天来,早已习惯它的存在,且日渐依恋起来。进门的第一件事,必是唤它:“咪咪!”“喵呜!”它跑过来,拱起背,尾巴高高翘起,在脚边蹭来蹭去。那一刻的欢喜,不可言说,无法比拟。
清晨,将醒未醒之际,猫咪跳上来,站在胸前的被子上,喵呜喵呜。眼神专注,清澈而遥远。手刚伸出去,它低头蹭过来,脚踩来踩去。
多数时候,它躺在阳光里,仿佛永远有睡不完的觉。它卧在我的胸前。它蹲在我的膝盖上。沉默着,安安静静。我出门,它跑到门口,望着我,有时喵呜一声,有时默默无语。
心底里涌起深深的感激,还有知足。这样静谧的时光,这些静谧的陪伴,这些小而微的幸福。
有时,它跃上沙发,趴在窗棂上,盯着窗外,好久好久,默无声息。窗外,雀子的叫声,风吹树叶的声音,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时远时近,或轻或重。
一只孤独的猫!情不自禁叹一声,马上取根猫条,拿在手上晃荡,咪咪!喵呜!它欢叫着,扑过来……
“一根猫条都没有。跟着你一辈子还有什么想头呢。”他说。在手机上翻来翻去,“那些猫窝太漂亮了,给咪咪买个吧。置个不动产,咪咪才有安全感些”。他笑。
那天走在校园里。一只小麻雀从树上掉下来。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硬硬的水泥地上,小麻雀一跃一跃。粉嫩的爪,粉嫩的嘴,小小的翅膀还有一点点秃。新生的雏儿,毛羽未全,还不知道从空中掉落地上,多少未知的风险正在慢慢逼近。
何不捉回去给咪咪做个玩伴?想起咪咪,想起它的孤单,想起有时候空中飞来一只小虫子,它飞扑而去的样子。眼睛如此光亮,身手如此敏捷。
蹲下来,手一伸,握住那小小的一团。小麻雀抖动着,在掌心里挣扎,叫声小而急,眼睛里全是惊恐。这么小,这么弱,仿佛稍稍一用力,它就会粉身碎骨。脑海中浮现出它在客厅里扑棱的样子。如果咪咪从斜刺里冲出来,如果猫爪子一下扑下去……呜呼!无法可想。到底于心不忍。于是把它捉到花台里去,放在一丛金叶女贞上,看它一跃一跃,扑腾着,鸣叫着。夏日的风,轻轻地吹,树叶子绿得发亮,绿得醉人。也许,几次扑腾之后,小麻雀便可以决起而飞了。寂寞的咪咪,弱弱的小麻雀。爱有多种形式,底线是不能伤及无辜。
且以其他形式弥补咪咪的孤单吧。
买了激光笔,买了逗猫棒。买了罐头,买了鸡肉冻干,买了亲嘴鱼……买了高脚斜口陶瓷食盘,买了饮水钵。但是咪咪拒绝喝瓷钵里的水。于是依旧用塑料桶装满水,让它爬上去美美地喝。隔几天换一桶水。
4.
啊!咪咪去了哪里?好不容易接纳它,爱上它,当它是家里的一员,难道我与它之间,竟然如此情深缘浅?
“咪咪!”“咪咪!”他唤我也唤,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一声连一声。
没有。没有!
昨晚窗子没关!他说。啊!殒身楼下了?心在腔子里一跳。但夜里并没听到任何声响啊。
昨夜,它明明卧在我的头上。十点多,他回家,听得开门声,它跳下床去。洗漱之后,他上床,问,猫呢?刚才还在这儿,迷迷糊糊中,我回应。
喵呜喵呜……似是幻觉。又唤,咪咪!咪咪!喵呜!喵呜!更急切的声音,好像从楼下传来,不像是幻觉。一下拉开门,继续大声唤……喵呜喵呜!喵呜喵呜!回应之声更为急切……好像在楼下呢,快来!楼下有猫叫……我趿拉着拖鞋就往楼下跑,外衣也没穿……
楼道里,我的咪咪在那里转来转去,急切,慌乱,六神无主的样子……这一夜,它究竟经历了什么?咪咪!咪咪!嘴里唤着,心里一热,喉头都哽了……它看见我,奔过来,哇哇叫,满腹委屈,惊魂未定。我伸出手,它一惊,后退几步。我缩回手,轻轻唤它,倒退着朝楼上走,它看着我,叫声低下去,跟着我上楼来。他也下来了,唤它,它走得更快了,一步台阶一步台阶地跳……
进了屋,径直去猫爪板上,啪啦啪啦,一通猛抓,似乎自己给自己压惊。我赶紧拿了一个猫条,刚一晃,它扑过来,直起身子,两只前腿搭在我手上,孩子似的望着我。“喵呜……”
据说,人世间最美好的三个词是虚惊一场、失而复得以及久别重逢。
5.
晚饭之后,已近八点。望望窗外,暮色越来越浓,忽然没了下楼跑步的兴致,就在家陪陪咪咪吧。
咪咪卧在沙发上,望着我,一言不发。很多时候,她都这样。就那么静静地卧着,目光追随着我,一动不动。
有时我出门,她是这个姿势。我回来,她依然是这个姿势。心里一阵愧疚:好孤独的猫!无友无伴,无事可做,无处可去,除了吃食饮水拉屎撒尿,就是静坐,就是发呆,就是睡觉。
当然,晨起例外。那时候,她活跃得很,睡醒的孩子似的,要玩要闹,要吃要喝。我去卧室,她跟在脚边。我去厕所,她蹲在门口。我走来走去,她脚前脚后,绕来绕去。只好停下来,猫条撕开,猫饼干倒出来。她立即止步,美美地吃,两只耳朵绷着,眼睛发亮,满脸愉悦。无论多少,吃过了就很满足。知道不会再有奖赏了,于是自己一边玩去。
这样的日子多么无趣!
身为一只宠猫,以为修了好大的福分,有香香的猫条,暖暖的小窝,还有单独的卫生间,猫砂散发着香味,干干爽爽,舒舒服服,拉了臭臭也不恶心。客厅卧室随便出入,桌上床上来去自由,主人的腿上身上想蹭就蹭,即使蹲在头上也不会受到呵斥。时不时地,还有温暖的拥抱,温柔的抚摸,温情的呼唤。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无可挑剔,近乎完美。生而为猫,没有比成为宠猫更好的选择了,条件优渥,万千宠爱在一身。许多猫,毕生追求的或许就是这样的理想生活。
其实不然。
土猫来去自由,像风一样。东家走走,西家瞧瞧,瓦屋柴堆,檐脊树梢,花丛林间,旷野陌上……想去哪就去哪,广阔的天地任自由。抓耗子,捉蝴蝶,逐飞鸟,踩一脚泥,沾一身露,惹一鼻子香。甚至可以逗逗狗干干架,追得母鸡满院狂奔,扑得鸭子直楞楞飞走。在斥骂和棍棒的围剿下,哧溜哧溜爬上树,或者腾空跃上屋顶,喵呜喵呜,回头静看气急败坏的主人收拾一地狼藉。
惩罚又怎样?没有猫食又怎样?只要爪子还在,奔跑的力气还有,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多跑几湾几家,家鼠田鼠,总有耗子难逃其爪,说不定还有额外奖赏。即使耗子绝迹了,小河里还有鱼,田野里还有青蛙,飞鸟也有落地的时候。哈,美食无处不在。
这样的生活,悬念迭起,活色生香!多么恣肆!多么畅快!再看看我家的宠猫咪咪,唉!怎一个惨字了得?
面对笼中的画眉鸟,欧阳修无限怜惜。他说: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是的,自由,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自由无敌,自由万岁!害怕穷困而放弃自由,就只好永远做奴隶。世间美好的东西,大多暗中标好了价格,除了阳光空气和雨水。想要不劳而获,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或低廉,或高昂,或沉重。失去自由,生有何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