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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那果酒颇有后劲,还是大靖太子的酒量实在堪忧,韩烨本是想回东宫换身衣裳,可不知怎么,就在御花园里绕起了圈子。

等嘉宁帝派遣的侍卫找过来时,韩烨正站在一株海棠树下,对着那一团团的白色花瓣发呆。

天色渐渐暗下来,原本密密层层的枝叶已经看不真切,韩烨闭了闭眼,脑海里却又浮现起刚才那人的面容。

允臣,傅允臣……

...

他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张银白色的面具明明泛着寒光,却并不冷,指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暖意,韩烨轻轻捻了捻,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些笑,回去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只是酒仍未醒,韩烨还是有些醉醺醺的。

宴会已近尾声,韩烨重新坐回嘉宁帝身旁,还没开口,手背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韩烨抿了抿唇,本就微红着的面颊又泛上一层樱色。

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过来,“方才和你说什么来着,喝成这样还在外面瞎逛,若朕不派人去找你,你还不准备回来了不成?”

“把醒酒茶喝了,回去再收拾你!”

韩烨连忙望了望下面,幸好朝臣们都在饮宴,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父皇莫生气,儿臣知错……”

“父皇可吃好了?这道清蒸鲈鱼烨儿做了一个时辰呢,父皇要不要再尝一口?”

嘉宁帝见韩烨仰着脑袋讨好的模样,心下柔软熨帖,虽已吃了不少,但还是依言又夹了两块。

韩烨便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

待到宴会结束,众臣纷纷行礼告退,韩烨还念着方才父皇的话,没有直接回东宫,反倒跟在嘉宁帝后面往帝王寝宫的方向走去。

醒酒汤的功效还没开始发挥,韩烨方才又偷偷喝了两口,此刻晕乎乎地连路都走不太稳,扶着他的吉利低声劝着,“殿下,你慢点……”

可嘉宁帝在前面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甩开他一大块距离,韩烨心里着急,索性移开扶着吉利的手,提起衣裾摇摇晃晃地追上去。

“父皇,等等烨儿……”

好不容易追到嘉宁帝身边,韩烨轻声喘着气,莫名有些委屈,“父皇怎么不等我?”

明澈的双眸盛着星夜的寒露,又氤氲着淡淡的水汽,韩烨眼睫扑闪,配上红扑扑的脸蛋,平白显出几分幼态。

嘉宁帝对着醉了酒像小孩子一样的儿子,实在没什么办法,只好放慢了脚步,由着韩烨跟在后面。

韩烨便亦步亦趋地随在嘉宁帝身侧,软糯糯地唤着父皇。

“父皇,儿臣,儿臣今日高兴。”

“我就多喝了几杯,烨儿没有醉。”

“爹爹,烨儿没有……”

“唔……”

冷不防嘉宁帝突然停下,韩烨一个没注意,撞在嘉宁帝身上,踉跄了两步就往前扑,嘉宁帝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对上韩烨懵懂无辜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最后只半是宠纵半是无奈地叹道,“你啊。”

韩烨眨了眨水亮亮的眸子,也不知听没听懂嘉宁帝的话外之音,却好像站不稳了一般,向前探了探身子就扑进嘉宁帝怀里,脑袋抵在父皇肩头,撒娇似地喊人,“爹爹……”

素来端方持重的储君竟成了个小醉鬼,周围还有这么多宫人看着,等人明日醒了想起还不知是怎样一副羞赧情态,嘉宁帝压了压唇角的笑意,把韩烨拎回了自己的寝宫。

这么折腾了一通,外面已是月上中天,嘉宁帝也不放心再把醉眼朦胧的太子送回东宫,便唤人来服侍韩烨洗漱更衣。

韩烨乖乖地张臂配合,等换好了寝衣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父皇的宫里,竟也没有半分不自在,只慢吞吞地抬起头,“父皇?儿臣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

“不会打扰父皇休息吧?”

虽是这么说着,但韩烨鼓着一张红晕遍布的脸,殷殷切切的语气,任谁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嘉宁帝点头遂了韩烨的意,又忍不住暗道这御膳房做的醒酒汤莫不是摆设!

等到宫人服侍韩烨收拾完,嘉宁帝终于松了口气,随手拿起桌上看了一半的书,嘱咐韩烨先去歇息,自己则抬步去了外间。

喝了盏茶,又看了会儿书,嘉宁帝觉出几分困意,再回去时,韩烨也已经睡着了。

只不过是趴在桌子上。

站起来比他还要高的人此刻窝在椅子上小小一团,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贴在眼下,纯真澄澈的气息都快盖过那清香的酒意。

积年执掌朝政的沉肃之气一瞬间完全柔和下来,嘉宁帝放轻脚步走近,韩烨半张脸埋在双臂之间,闭眼酣睡的模样同小时候一样玉雪可爱。

心间被柔软爱惜的情绪填满,嘉宁帝就这样站在一旁,看着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国之储君,看着唯一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儿子。

他的烨儿。

会在朝堂上和他半句不让的争执抗对,却也会拉着他的衣袖唤他爹爹的烨儿。

嘉宁帝就这样望了良久。

担心再叫宫人进来会把人吵醒,嘉宁帝便亲自动手,把韩烨抱到了榻上,盖好被子,又听韩烨似醒非醒地呢喃出声,“爹爹,再陪陪烨儿吧……”

嘉宁帝在榻边坐下,握住韩烨迷迷糊糊伸过来的手。

“睡吧,爹爹在这里陪你。”

01

太子寝殿。

“来人,沐浴。”韩烨淡淡地吩咐道。

太子话音刚落,便有小厮忙不迭地传话下去准备。不一会儿,一群小厮抬着木桶鱼贯而入,倒热水,撒花瓣,注入香薰精油。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能让尊贵的太子殿下沐yu。

韩烨自幼身在皇家,早已习惯了让人伺候,坦然地伸着手任侍从除去他身上的衣物,然后迈开长腿跨进浴桶里。水流包裹住shen体的那一刻,韩烨眯上眼,放松下来。

今日在宴会上,太后做局,邀请了几位名门千金一起宴饮,意在让太子殿下相看,好早日确定太...

今日在宴会上,太后做局,邀请了几位名门千金一起宴饮,意在让太子殿下相看,好早日确定太子妃的人选。韩烨打起了万般精神,终于把太后她老人家糊弄了过去。

韩烨早已心系傅七,立太子妃一事自然是能拖就拖。虽然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不过足以把眼前的局面给应付过去。

正在他闭目养神之时,屏风后传来脚步声。韩烨眼睛都没睁开,便道:“出去。”

来人脚步未停,反而更走近了几步,似乎已经绕过了屏风,来到他面前。

韩烨眉头轻皱,不耐道:“孤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么?你……”

他睁开眼,正要训斥,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哑了口。

来人正是傅允臣。自他二人确立关系后,傅允臣进太子寝殿就跟进自家门一般,再也无须通报。更何况,以他的本事,若他存心要潜入,那便无人能发觉。

若是平时,见到傅允臣韩烨必然是高兴的,可此时他刚瞒着傅七参加了那样一场宴会,看到傅七,难免心虚。他讪笑道:“你、你怎么来了。”

“殿下没有什么想对臣说的吗?”

闻言,韩烨心里顿时打了个突,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暴露了。此次宴会之前,他悄悄打听了傅七的值班日期,确定今日他没在休沐才选定的日子,按理来说应当不会为傅七知晓。他强自冷静心神,细细思量了一番,确定自己应当并无破绽暴露,才稳了稳,道:“嗯……傅七,孤想你了。”

傅七不语,只是深深地看了眼韩烨,然后默默地除去了外衫。

韩烨顿时脸红,他们二人早已尝过yun雨滋味,见状他只以为傅七又要与他一起行那事。正准备假意推脱两句,却见傅七卷起了袖口,然后胳膊上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便被他从浴桶里提起,按在桶沿。

……

其余走wb:柏树上的七只小雁

◎今晚被创的产物,提前了太子杀左相的情节

◎对于今晚的剧情,只有三个字,毁灭吧,他们都不配和韩烨在一起

这世间,是不是真的只有生死才能化解生死?

也不见得。

“比如你如果是自卫杀人,那在我们那儿是不用判刑的;再或者你是见义勇为,那打官司应该也是能赢的。”范闲摞了一下地上的干草,坐到了韩烨对面。

韩烨终于睁眼看向了他。

范闲想,自己是没见过这样的韩烨的。入靖这些日子以来,这位太子好像一直都是端方正直、克己复礼的模样,可面前的这个韩烨,眼角眉梢还有未干的血,仿佛还有杀意打熙熙攘攘的...

范闲想,自己是没见过这样的韩烨的。入靖这些日子以来,这位太子好像一直都是端方正直、克己复礼的模样,可面前的这个韩烨,眼角眉梢还有未干的血,仿佛还有杀意打熙熙攘攘的长街尽头呼啸而过,让这一生的爱恨都随这阵风烟消云散。

听了范闲的话,韩烨竟是笑了一下,他声音低哑,开口问道,“范使者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了,叫我范闲,或者小范大人吗?”范闲嘟囔着反驳,又拉过韩烨的手,这双手是那样的凉,范闲握着他的腕子,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脉搏的跳动,三个时辰前,韩烨就是用这双手,斩杀了左相姜瑜。

太子妃海选还没来得召开,范闲在景泰宫兢兢业业准备了好几天的对策一样没用上,就听说自己新遇到的美人太子喜提了牢狱之灾。

“什么玩意儿?”范闲从一堆书里抬起头,嗓门大得把笼子里睡着的鸟都要给叫醒了。

“小人说,那位太子,当街斩杀了左相,然后自己个儿跑到刑部大牢去了。”

“你是说……韩烨?”

“对,没错。”

范闲几乎不可置信,“他为什么啊?”

“不知道。”王启年摇摇头,“没人知道,诶诶诶诶,大人,您干什么去?”王启年没说完,就看见范闲扯了衣服就要往外冲,连忙抬手去拽。

“我得去看看他啊。”

“大人呦,这是大靖,不是大庆。”

“什么大靖、大庆,他就是大兴安岭都没用,你也别呆着了,跟我一起,回头帮我把个儿风。”

“啊?”

“啊什么啊,这样,我多付你五十亩地,只要一回家,我立刻让范思辙给你兑出来票子,怎么样?”

“那……一言为定?”

“童叟无欺。”

“多谢大人。”

临出门前,范闲还拐了一趟御膳房,跟守班的厨子借了灶台,王启年瞅着范闲又是洗花瓣,又是和面的,满脸问号,贴着范闲的耳朵低声问道,“大人,咱们不是去看太子吗?”

范闲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好问?”然后就不理他了,鼓捣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一脸自豪地推门出来,“走吧”

如今,他自御膳房带出来的东西正安稳地躺在韩烨掌心,范闲小心翼翼地打开帕子,里面摆着两块儿晶莹剔透的糕点。

“这是你宫里的梅花糕,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你的。”

韩烨盯着那梅花糕看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听得范闲说,“我回去以后,找你们御膳房的大厨学习了一下,这是我的第一个成品,给个面子尝尝呗。”

韩烨似乎是被范闲的话惊到了,他轻轻动了下眉毛,却没有再表现出来,但却真的将那梅花糕拿起咬了一口。

“好吃吗?”

韩烨笑了一下,看向范闲,“好吃。”

范闲便跟着大笑起来,“我小范大人出马,哪里还能有不好吃的道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材略胖的人小跑了过来,没等走近就开始作揖,“我的大人诶,您小点儿声,这半夜三更再把人招来,回头看见了门口那几个晕倒的狱卒,咱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诶呀,知道了知道了,我再跟韩烨唠一会儿就出去,你快去帮我把风。”范闲十分不耐烦地将王启年赶走。

说话的工夫,韩烨倒是把那块儿梅花糕都吃了,还剩一块儿,韩烨将它又用那帕子包好了,范闲心里欢喜,坐得离韩烨更近了几分,“杀姜瑜,是为了帝梓元?”

听到范闲提起这件事,韩烨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可还未等他开口,范闲便又问道,“走到今时今日,你还是爱她吗?”

如果说第一句话只是想要激怒韩烨,那这第二句话便未免有些杀人诛心,韩烨眉心微皱,似乎是在斟酌什么,可没等反驳,范闲便又问出了第三句,“你觉得自己欠她,韩家欠她,然后就想用这一生来偿还吗?”

“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韩烨不知该从何回答,只好说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来。

“范闲未到大靖之前,这确实只是你和她的事。可如今我来了,就不只是你和她的事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说了,我倾慕你的美貌,敬重你的人品,见不得你一颗真心流落,想要为它寻个归处。所以你说这事,是不是也该与我有关?”

韩烨被范闲这话说得着实摸不着头脑,他们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如今这话未免太过唐突,思及此处,韩烨不禁身上生出一股寒意,当初,任安乐不也是这般……接近自己的吗?她为复仇而来,为死去的八万忠魂将士而来,自己于她,只是一枚好用的棋子,自己不忠不孝,身为储君,愧对无辜百姓,身为人子,却逼死自己的祖母,韩烨的手几乎有些发抖,他抬眼看向范闲,眼中已经见了血色,范闲不知太子已将自己此刻的行为与任安乐相比,只看到眼前这人面色惨白,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用力到指节发白,可还不待范闲再开口,韩烨竟是“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然后便卸了气力晕了过去。

范闲被吓了一跳,连忙拉过韩烨的腕子诊脉,只觉他脉象杂乱沉顿,除却旧伤在身,竟有急火攻心之象,心中懊悔逼他太甚,却又心痛那帝梓元如何能伤他至此?

“你醒了?”范闲见韩烨苏醒,心中一块儿大石头总算落地,“你旧伤未愈,如今又心有郁结,这样的身子,怎么还能来这种地方?”

听了韩烨的话,范闲倒是也没有生气,只是最后那句将死之人教他叹了口气,他伸手想将衣服披在韩烨身上,却见韩烨微微躲了一下,范闲便也没有强人所难,只是他将方才韩烨晕倒时松手滚落在地的那小布包捡了起来,又重新放到了韩烨手中,问了一句,“甜吗?”

韩烨被范闲弄得糊涂,鬼使神差来了句“挺甜的”。

范闲就笑得更开心了,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水袋,倒了点儿水在袖子上,然后一手拉过韩烨的手,另一只手拽着湿润的袖口,便轻轻去擦韩烨脸上干涸的血迹。

“我见你这半生太苦,想要让你以后都能是甜的。韩烨,你得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并不是想利用你,才接近你的。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想要真心实意对你好的。”

这话听起来实在惊悚,韩烨几乎要收回自己被范闲握住手,却觉得此人力气大得出奇。

“我这人,色胆包天,却又离经叛道。初遇你时被皮相所惑,可再遇你时,又为君子情深所折,想着这人若是我的,我便教他这一生一世都开心。我这样讲,你明不明白?”

范闲慢慢停下手,看向韩烨。

血色擦去,他便如一尊白玉观音像。

世人对他予取予求,却不肯分他半点真心。

却不知悲天悯人是他,似海情深也是他。

“韩烨,我不要你的真心,可我却有一颗真心给你,你要不要?”

-end-

◎也许会有后续,不过范闲和韩烨算是我写得稍微能舒心一点儿了,不然剧里太憋屈了

◎其实现在范闲还不算心动,纯纯的见色起意,哈哈哈哈

◎彩蛋是范闲离开刑部大牢后的内容,稍微有点儿反转,我有点儿紧张,这难道是我又要开始写剧情的预兆

帝盛天被客气地请出去之后,皇帝来了,毫无意外地吃了个闭门羹。蹲在墙头上的帝盛天目睹全程,留下一声冷笑。

像一只蝙蝠在夜风里疾行,心里还是那个爱而不得的死人。

“子安,接下来我要教训你的儿子,算计你的孙子,你不要怪我哦。”

洛铭西撑着一身病骨,对着眼前心不在焉的意中人痛心疾首道:“梓元,为什么我觉得,只有我在认真复仇呢?”

帝梓元略心虚,抬眼一瞟便转开视线。入京见到韩烨之前,她视万物为粪土,唯余仇恨。

然而现在,她心里充盈起来,重新生出血肉,这感觉过于美妙,令她欲罢不能。

韩烨有什么魔力?不过是童年竹马罢了,脸比别的男人生得好看些,聪慧有仪,人也没那么无趣……都是她的心甘情愿。

“...

“你们帝家的女人都在想什么?帝前辈拱手让江山,那是因为韩高祖文韬武略无人能及,韩烨有什么?娇花一朵,养在父亲怀里见不得一点风雨,他凭什么?”

“不要随便议论韩家的男人!”帝盛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凛冽的口气一变,柔声道,“你倒是可以说说帝家的女人如何。”

还是那个情爱至上死不悔改的帝家家主,洛铭西暗自腹诽,眼神一敛,苍白的脸色跟着添了几丝病气,撑着身子站起来行礼:“前辈金安,是在下失言了。”

“不必多礼,梓元你先出去。”

洛铭西倒水沏茶,帝盛天看着他忙碌,似有力不从心之态,出言阻止:“罢了,我喝不惯这茶叶,你先坐下。”

“这些年你辛苦了,帝家人欠你良多。”

“前辈哪里话,洛氏乃帝家家臣,所做一切皆为份内之事,洛某只恨智虑不足,无以报帝洛两家之仇。”

“这么说,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呵呵。”此刻的帝盛天就像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洛铭西眼中生光,抬眼与她对视,彼此洞穿心思。

“她对我无意,前辈……”

帝盛天微笑:“你自己努力吧,我帮不了你,老人家插手年轻人的事,招人烦呢。”

洛铭西讪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前辈有何驱遣,尽管吩咐,在下鼎力而为!”

帝盛天从房中出来,帝梓元迎上去:“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交代他办一件事罢了。”

“骗我,说了许久,漏壶都跑了好多。”

帝盛天冷眼一睨:“怎么越来越笨了!”

那天夜里,东宫侍卫忙了半夜找刺客,太子八风不动,皇帝隔着一道门跟他说话:“烨儿,你还好吧,外头有不干净的东西。”

实在是帝盛天那声冷笑过于突兀,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地钻进皇帝耳朵里。刺客所为何来他不知晓,堂堂九五至尊在东宫吃了闭门羹,想必是被那刺客看到了,才有那充满讽刺凉薄的一声。

“是帝盛天。”

皇帝一怔:“她?她来做什么?你见过她了?”

暖阁里悄无声息,良久才传来一句:“她来找我闲聊。”

“闲聊?聊什么?”皇帝不信。

又是一阵沉默,太子答:“聊我梅氏母后的事。”

皇帝惊悸,思绪乱飘,再不好问下去了。

次日早朝将退,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问了一句:“刑部洛大人何故辍朝?”

吏部员外郎代答:“禀殿下,洛铭西今早告假,为期十五日,吏部已批示,薪俸依例扣减。”

“徐卿,朝廷不缺那十五日俸银,孤只是想问,百官臣工告假如此轻易了?半月之期,所为何事?你们核实了吗?”

吏部侍郎出列:“禀殿下,不曾核实,亦不便核实,恐触及家私隐秘。”

“倘若这家私隐秘祸及江山社稷呢?你们也不问不管?刘侍郎,孤听闻你与洛铭西相交甚笃,可有此事?”

“这……只是相熟罢了,洛铭西告假,吏部依例处置,并无不妥之处,望殿下明鉴!”

“鉴,孤自然要好好的鉴一鉴。”太子和气地笑笑,“王卿,即刻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张贴各州府,捉拿洛铭西归案,不得有误。”

举朝皆惊,皇帝抬了抬眼皮便没了动静,阶下哗然。

一灰髯阁臣拱手道:“敢问殿下,所谓归案,归的是哪一桩案?罪名为何?何时所判?何人定夺?使何方印信?”

“刘阁老,您还有半年就致仕了,何苦说这么多话?”太子像是疯了一样,冷冷地睨着堂下老臣,像看一坨垃圾,平日里的温润端方一点都不剩了。

阁臣老脸一红,依然不失仪态:“殿下此言差矣,正因致仕在即,老臣便想着尽些绵薄之力为朝廷分忧,话多了些,却是正理……”

“既然阁老阻止刑部立案发文,孤只好调禁卫军出京执此公务了。”

“陛下!”阁臣朝上方一拜,春秋鼎盛的皇帝目光落在面前的纸镇上,眼睛半睁半闭,像要睡着了。

太子有恃无恐,站在高出几层的阶上,嘴角吊翘着,斜起一双丹杏眼,这姿态,这嘴脸,可恶至极。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往日的君子和今日的赖皮狗到底哪个是真实哪个是伪装。

老阁臣深深喘了几口气,识趣地退到一旁:“殿下请便。”

刑部王尚书躬身领命,脑子里已经罗织出十条罪名,通缉他的得力下属洛侍郎。

十日后,谋逆反贼洛铭西押解入京,关入刑部地字甲辰号牢房。

张杨蹲守翎香楼几个月,有用的证据没有找到,人胖了十斤,嘴上振振有词:“殿下,卑职无能,没抓到把柄,但卑职敢拿全家老小性命担保,洛铭西在憋个大的!”

“你一家几口人?”

张扬垂头讪笑:“只卑职一个嘿嘿。”

“你做的很好。”太子夸了他一句。

洛铭西少年时就在京城,十八岁入仕,十年功夫在官场织了一张网。

太子在旁看着,偶尔助力推一把,有时不免生出些许感慨:这洛铭西如果没有反心,该是个肱股之臣。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把这张网一把子薅下来。

太子去牢房里探视昔日玩伴,幼年时那些不愉快的光景埋藏了许久,如今历历在目。

大好几岁的洛小侍卫说:“喂,韩烨,你还是个太子爷呢,就你这哭包样,日后怎么服众?梓元是我的公主,我可不想她整日为你操心,你给我出息点!”

如果施小将军在场,必定给他几拳头,如果没有旁人,韩小太子只能忍气吞声抹眼泪。

太子带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笑得很甜,这张脸比帝梓元还要好看。洛铭西遭了几轮大刑,气息奄奄地望着这玉面罗刹,知道自己今日大限到了。

“韩烨,你,出息了啊!”

“当然,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鞭策。”

“我打小就知道,我们俩相克,是我输了。”

谋逆之人此刻像个待宰的羔羊,柔弱可怜又无助,而太子笑得像个反派,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洛铭西真情实感地夸他:“韩烨,你真的出息了。”

“可是,你以什么罪名处死我?这酒我可以喝,你拿什么服众?”

“不需要,我要谁死,那个谁就得乖乖赴死。”

今晚洛铭西第三次夸他:“好,太子爷出息了。”

太子倒了一杯酒,洛铭西接过,一口干了,皱眉道:“有点甜。”

“加了点蜜饯泡了两天。”

“谢谢。”

“不客气。”

洛铭西靠在墙上闭目等死,太子在栅栏外席地而坐,等着他死。

过了一会,洛铭西睁开眼睛,爬过来摇晃铁栅栏,把铁链带得哗哗乱响,嘶声吼叫:“韩烨,你是不是疯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疯成这个鬼样子,我怎么放心把梓元交给你?!你说话!”

“难道你想让她跟你一起去死?”太子一脸冷漠。

“有何不可?”洛铭西的声音越发嘶哑。

“她不能死,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死。”太子郑重作出承诺。

“好,好,你打算,打算……”

“我的打算与你无关了。”太子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闭眼吧,洛铭西。”

洛铭西闭了眼。

太子离开牢房。

朝野物议沸腾,太子称病辍朝,皇帝亲往探视,太子果然恹恹的,脸色蜡黄,见到皇帝也懒得起身。

皇帝坐下,摸了摸他额头,触感微凉。

“生病了?太医来看过了吗?”

太子摇头:“不必,是心病。”

想到新皇后细弱的脖子在手里的触感,皇帝心虚起来,儿子到底知道多少,帝盛天知道多少,那晚她跟这孩子说了什么?他自己也是心病难医。

只能睁眼说瞎话:“什么心病,父皇能不能医?”

“我杀了人,良心不安。”

“你杀的人,该杀,别想那么多,朝中那些人的嘴,父皇慢慢给他们堵上。”

“接下来,我还要杀人。”

“没事,你想杀谁就杀谁。”

太子转头:“真的?”

自从新皇后亡故,太子就没正眼看过皇帝,这一眼看得皇帝一喜又一惊,这孩子跟从前不一样了,眼里泄露的情绪太难懂。

皇帝笑着点头:“自然,父皇给你善后。”

太子精神好了些,甚至对着皇帝笑了笑:“如此甚好,我待会出去逛逛,晚些时候回来。”

“好好,多带些人。”皇帝心花怒放。

车驾经过大理寺少卿府门时稍作停顿,太子出来,对着门匾望了一会,在守门兽旁靠着,很快里头有人出来,是两个人的足音,熟悉又亲切。

帝梓元疲惫的声音响起:“来了怎么不进去?”

洛铭西已经下葬,她这几天忙着料理,昨晚才回府。

“怕你赶我。”

“我不赶你,进来吧。”

“就在这里说吧,你是不是恨我,想杀了我为他报仇?”

女人一身素服,脸像失了水分的花,勉力绽放出浅笑:“不会,我这半生都在失去,我还能失去更多吗?”

她这一生都苦,她的灿烂终于八岁那年,幼年的她本以为自己和韩烨洛铭西可以拥有快乐充盈的一生,两个男孩子不和,一强一弱,打打闹闹,只要有她在,三个人就可以把日子过好。

现在才明白,有些人就是命里带来的相克,瑜亮不能共存。

她的亮已经入土,眼前的瑜仿佛在千里之外。

韩烨说:“梓元,对不起。”

女人的眼泪流下来,来不及去擦,韩烨又说:“你猜我第二个要杀的人是谁?”

帝梓元:“我?”

韩烨摇头:“是帝烬言。”

如此温柔善良的韩烨,嘴里吐出如此残酷的言语。

帝梓元抓住他的衣襟:“你疯了?你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他!你骗我的!”

韩烨只是冷笑:“为什么我要杀我自己?他是帝家的根,杀了他,你们帝家万事皆休。”

帝梓元松开手,人怔忪着:“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

“梓元,走吧,离开京城,找个山清水秀有太阳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都不属于我,八岁那年,我,我们三个人都沉入深渊了。”

“对不起。”韩烨低头道歉,转身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过了一会,温朔从门后走出。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少年人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他瞎说的,以我对他的了解……”

“没关系,想杀就杀吧,我的命是他给的,是他一瓢瓢浇灌的,他要杀我,我绝不反抗,只要他高兴。”

少年语调平静,眼里渗出的泪液出卖了他。

“听姐姐的,不要当真,杀你杀我,他都不会高兴的。”

马车进了市集,韩烨戴上纱帷,在侍卫们拥簇下像个富家少爷一样乱逛,买了一堆无用的东西,在美食街停留最久,平日里节制的甜品酸汤辣面通通往肚里填。

之后去了戏耍班子,斗兽场,秦楼楚馆也没放过,听了几支太平曲,看了几回杨柳腰,韩烨感觉这一生圆满,至少比起被他毒死的洛铭西,被他伤心伤肺的帝梓元,他已经幸运太多。

车驾出城,停在云雾山脚下。

韩烨小憩半个时辰,从车里出来,入目便是绵延的青黛,多少年了,好似一点也没有变,那双眼里泄露出怀念之色。

顺着天梯一步步走上山去,抵达山腰故居已是昏时,旧房子里有人,灯火阑珊。

韩烨推门进去,像回家一样自然,帝盛天闯东宫也是这般,有来有回。

女人早就听到动静,在屋里等着他。

“韩烨,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跟你聊聊。”韩烨只看了那张脸一眼,便移开目光。

“好,请坐。”

帝盛天倒了两杯茶,韩烨没有动,帝盛天笑笑,自己率先喝了一杯,朝他亮了杯底。韩烨还是不动。

“好吧,既不喝茶,也不看我,你要聊什么?小朋友。”

“帝盛天,请你不要动韩家的人,也不要试图抢夺韩家的江山,当初是你不要的,隔了这么多年,有意义吗?”

小朋友口气不小,并不是商量的调调。

“哦?”帝盛天挑眉,好像不认识这位了,“韩烨,你这是求我呢,还是求威胁我呢?”

“就当是我求你吧。”韩烨脸不见一点红,还是蜡黄的。

“哈哈哈!”帝盛天大笑,“韩烨!你怎么这般天真了?我怎么可能放过韩家?我帝家的血久了多少,你当年年幼,看不到……”

“珍珍。”

帝盛天的笑声戛然而止,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仿佛见到了洪水猛兽,又像是听到了天外仙音。

韩烨的脸转过来,视线相接。

“你……你是……”女人气息不稳,手指对着韩烨,有节律的颤抖。

“是我。”韩烨不如她那般激动,只是抚着手上那道细扳指,叹气,“也不知道我们的小阿烨是怎么弄到这鬼东西的,太神了。”

“子安!”女人仪态尽失,扑过来的时候打翻了未动的那杯茶。

韩烨接住她,她在男人怀里哭:“安安,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啊啊……”

“我说的那件事,你待如何?”

帝盛天忙不迭擦泪:“我考虑一下,这是你韩家后人欠的债,我也有难处啊!”

“你要考虑多久?”

“大概半个月。”

“可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日。”

“子安,是阿烨叫你回来的?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好不好?”

“好,阿远好像还不错,我在山脚跟东宫侍卫聊了几句,国泰民安。”

“可是他欠帝家的债!”帝盛天冷了脸色。

“这是绕不过去了?”

“怎么过得去?血债血偿,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子安,我也想放过他们,可是……”

“看来你已经考虑好了?”韩烨神色依旧温柔。

“对,子安,你不能太过自私,我要血债血……偿!”帝盛天突觉胸口狠狠一凉,尖锐的痛意随之而来,灵魂顿时出窍了一半。

匕首深深刺入血肉,只露出黑色的柄,殷红的液体争先恐后涌出。

太痛了。

“是你刺的?”她虚弱地发出声音。

除了他还能有谁,那只手还半握着匕首外柄。

“子安?不对,你不是,你是韩烨!”帝盛天生命在迅速流逝,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是韩子安还是韩烨,重要吗?”

“重…要!”

韩烨伸手覆上她半闭的眼睛,轻声道:“是韩烨。”

女人气绝,不知是否听到了答案。

韩烨抱起女人的身体,一步步登顶,在新修的登天阁上远眺,然后将手中的尸体抛下去,沉入云雾缭绕的山谷。

宵禁后太子车驾回宫,韩烨沐浴后换上干净衣裳,头发尚在滴水,回到东暖阁,玉桂捧着一只黑色盒子在屋里候着。

韩烨不快,呵斥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玉桂张着嘴“啊啊啊”,手指着床,又指向韩烨,再掂掂手里的盒子,他觉得自己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韩烨不耐烦:“给我!”

玉桂小心地递上去,这里面是新得的一套器物,连油膏都换了新配方,比从前那个传统的好用。

韩烨打开盒子,脸像被天雷劈过,震惊,暴怒,风云动荡。

太子爷用吃人的眼神盯住小内侍,手一伸便牢牢掐住他细弱的脖子,猛一发力,一条命便陨了。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太子浑不在意,自己慢慢擦着头发,不知过了多久,外边步履声近,有人敲门:“烨儿,父皇来啦。”

半个时辰后玉桂见到皇帝,额头青肿渗血,皇帝看了一眼,随口问:“怎么回事?”这个小东西虽说品级不高,却无人招惹,除了自己,只有太子了。

玉桂瘪着嘴哼哼唧唧,一个字说不出来。

“是太子打的?”

玉桂猛力摇头,伸开两只胳膊扇啊扑啊,跳舞似的,在皇帝跟前来回跑。

皇帝眼睛一眯:“蝶女官?”

玉桂点头,一脸愤恨,这死鬼女人惨了!

午后,皇帝传召蝶女官的旨意到了东宫,女官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旧衣,跟着内官走了。

出东宫一里地,太子亲自追出来,摇着手手大声喊她:“小蝶!”

真是太可爱了!女官笑着回走几步:“小少爷,怎么了?”

“记住,不要跟他顶嘴!”太子面含焦灼。

“嗯,我记下了。”

“他...

“他要是发怒,你先服个软,最多一个时辰,我来救你。”

“嗯,好呀!”小蝶笑魇如花。

太子眼巴巴看着他唯一的女官走了,去见那个不怀善意的皇帝,不好的预感乌云罩顶。

一个时辰了,女官果然还没有回来,韩烨去见皇帝,被赵福挡在门外。

“殿下稍后,陛下现在不方便呢。”

“不方便?”

“是的呢,陛下跟蝶女官在说话呢。”

韩烨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疑虑又冲上心头:说话?皇帝和一个乡下丫头?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好说的,朝堂、权术、兵法、星象、商道、税赋……都不对,更不会是家长里短,他二人唯一的交集,就是他韩烨。

焦灼了一整个下午,谜底揭晓了。

皇帝颁旨礼部,册封女官蝶为中宫皇后,册封大典三日后举行,并大赦天下,免边地三省税赋半年,并赦各省狱中徙、徒、流、杖等轻刑犯。

旨意一出,反对的声音以一个御史被杖毙而消停。

女官当晚不曾回来,韩烨在皇帝寝宫门外站了许久,皇帝早早睡了,女官不知去向,他求问无门。

次日正午,帝梓元访东宫,大概是被皇帝的主意震撼到了,专程来安抚她的小竹马。

“唉,你又不喜欢她,没必要这般愁眉苦脸吧,不就多个妈?”

“我不要小妈!”

韩烨一脸疲态,昨晚一宿没睡,又气又恨。

帝梓元深以为然:“说得对,我也不要小妈。”

韩烨坐在床边,不想说话,撑着头昏昏欲睡,帝梓元看了一会,悄悄把自己挪到床上,举起一个巴掌在他面前左右晃。

“韩烨,杀了他吧。”

“杀?”

“对,他欺你在先,负你在后,杀了他!”

“杀谁?”

“皇帝啊!”

“哦!”

“杀了他,还有那个背叛你的女官,一对狗男女,然后你做皇帝,只要你做了皇帝……”

“嗯!”

“韩烨?你在听吗?”

韩烨的眼睛闭起来了,这个午觉他不会有好梦了。

先皇后梅氏逝世十九年,后位也空置十九年,突然立了个无名无姓的宫女为后,只给了礼部三日准备,玉碟金印都来不及做好,这事办的离谱又仓促。

整整三天,韩烨没有见到皇帝,也找不到他的女官,这三日过得颠倒,该吃的时候他睡,该睡的时候他爬起来看月亮。

典礼上这消失了三天的狗男女终于金光灿灿的站在他面前。皇帝看他的眼神略有一点心虚躲闪,新皇后却不一样,那双熟悉的眼睛还是带笑的,还有一些不容置疑的威仪,对面前半跪的太子道:“叫母后。”

太子紧紧闭着嘴巴,眼神飘向旁边的皇帝,皇帝还是心虚,眼睛往边上一转。

风光大典,众目之下,太子抬头,平平淡淡叫出那一生都不曾出口的称呼:“母后。”

年轻的新皇后坦然接受了这个称谓,笑得更开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当天晚上,韩烨还是睡不着,他与小蝶那一点缘分始于平江府,秋去春来,短短半年。

都说她是个死人,她自己也大方承认,但他看不到她身上的阴气,他只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爱,莫名的爱。

他要她亲口对他说,她祝青桐重活一次,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因为韩烨。

此刻她应该在皇帝寝宫里,正在圆房。

圆房,他与皇帝也圆房了,偷偷摸摸的,饱含羞耻、无奈、不安。

还是那张龙床,太子前些日子留宿的地方,床物全部换了新的,大红的颜色,临睡前皇帝喝了半壶酒,眼睛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那晚太子留宿,他该换成这样的颜色,多好看啊!还有仪式感,说不定可以多来几次……

皇帝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言不发朝门口走,床上坐着十八岁的皇后,探头怒喝:“你去哪里?清凉殿?”

“有何不可?”

女人拔下头上的簪子,长发散落形如鬼魅:“韩仲远!你答应过我放过他!他是你的亲儿子!”

“那又如何,我们两情相悦!”

女人恨恨咒骂:“悦你妈!”韩烨,她的小少爷,明明那么惊惧,从躲避到被迫接受,他经历了太多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

她刚刚骂完,皇帝就到了她跟前,居高临下:“你在我酒里下了东西,可惜,被我换了,弑君可是要赔命的。”

女人心神一晃,立即捏紧手里的尖利之物,随后脖子就被一把掐住。

粗粝的手掌渐渐用力:“死了那么久了,还回来做什么?嗯?”

吸不到气了,疼痛与窒息交迫,女人想起韩烨说过的话:任何逆天施为,必将徒劳无功。那时,她不信。

现在,她还是不信,她终将回来,一次又一次,为了韩烨。

女人停止了挣扎,皇帝松手,女人喉咙里逸出最后一丝气:“我的烨儿啊……”

皇帝阴鸷的眼神看了她最后一眼:“永别了,我的梅氏皇后,我会让你,再也回不来!”

给烨补个妈

然后妈又没了

内庭歇着一乘两人抬明黄轿子,玉桂领着一个新来的内侍守在旁边,脚都蹲麻了也没见主子出来。

东宫唯一的女官倚柱观察多时,这轿子是天破晓就被抬着落到这处,也太早了些,皇帝看儿子比上朝还勤勉,奇闻。蝶女官耳闻韩烨自婴孩时就颇得圣宠,然而韩烨早就不是婴孩了。

她自信对韩烨的一切了如指掌,这顶早来的轿子是个意外。

卯时初刻,皇帝大步流星从东阁出来,眼睛还没完全张开,细看之下呈初醒的惺忪态,腰间的盘龙带子上玉扣少扣了一个。他行路生风宛如青年,却在上轿的时候一个趔趄,玉桂赶着去扶,被一掌挥开,嘴角从出来时就一直微微上扬,此刻跌了一跤也不见半分尴尬。

低调的皇轿晃晃悠悠行出清凉殿,蝶女官似是忆起旧事,眼......

低调的皇轿晃晃悠悠行出清凉殿,蝶女官似是忆起旧事,眼睛里裹着血腥和冤屈,转头去了暖阁。

太子还在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太子露出半个脑袋还在睡,至少他的眼睛是合上的,气息是两个人的。

“你真的病了?”蝶女官问得冒昧。

“病了。”

“他来探病?”

“对。”

“可是!他出门的时候怎么那么快活?”儿子生着病,老子一脸喜气洋洋,好一个父慈子孝。

柔软的嗓音灌进耳朵里,韩烨心头一跳,睁开眼睛看着她。

是个好问题,他为什么那么快活?韩烨呆呆地望着那双猜疑的眼睛,一时无话,脑子有病不肯运转。

“你是假病,他是真快活!”蝶女官笃定地下了结论,“你快活么?”

韩烨立即闭眼,头往里边侧了一下:“你出去,我要睡觉。”

太子一整天都不曾出门见人,午膳后才准备回被窝里歇下,内侍来报御史大夫张良辰请见。

这个人,这个名字,不陌生,也不够熟,几年不见了,朝堂上偶尔一瞥,不曾放在心上。

韩烨叫人拿衣裳鞋袜,他低头看着两个内官侍弄,想起数年前那一面,算得上不欢而散,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官位稳到如今也是不容易。

想来是靠着与右相同籍,在官场上混得晃晃悠悠,至于自己为什么同意召见,大概是找虐,他已经做好准备再跟他吵一架。

他曾说自己有个弟弟,跟太子爷像,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纯然之态。

太子在凉亭里摆了茶,传人过来。

张良辰官服板正,屈膝行跪礼,太子只“嗯”了一声,不叫起来,这人便直挺挺跪着说事。跪着说和站着说都是一样的。

“殿下,臣有谏言。”

“说。”太子料到他没什么好话,先把脸绷起来。

没想到他说的还是那一件事,念念不忘,执着于天家父子间过于亲密的关系。

“听闻陛下近日夜夜往东宫探病,昼间理事精神不济,今日更是一早便往东宫来,以致早朝误了半个时辰有余,长此以往社稷危矣!”

太子心虚,嘴上胡搅蛮缠:“这么说,你想让他江山与儿子二选一?”

“非也,臣从前就有谏言,父子之亲,囿于人伦,过密则狎,恐生不虞。”

过密则狎,一语道破天机,韩烨未足周岁失母,在父亲怀里长大,黏黏腻腻十几年,奶做的人儿长成玉塑,任谁也难放开。

太子恍神之际,张良辰继续滔滔:“殿下身为储君……”

“够了!储君又如何,你找皇帝说理去!欺负老实人是吧?”太子烦躁不已,一掌拍在石头桌子上。

“臣这就去见陛下,陛下赐臣廷杖,太子殿下叫人来救臣,与其如此,不如就着落在殿下这里。”

“几年不见,怎么学得油嘴滑舌了?赶紧的去谏陛下,这次没人救你,打死算了。”

张良辰突然站起来,左看右看,嘴巴一张准备说话,太子呵斥:“张良辰,孤叫你起了?”

这位御史大夫像是听不懂人话,直挺挺立着:“殿下若是受了委屈……”

太子厉声打断:“没有!”

这过激的反应令对面的人抖了一下:“那就是有!”他这实话实说的毛病误他多次,总改不了。

“有就有吧,仔细说说。”太子算得上伶牙俐齿,遇到这人便赢不了,因为理亏,因为心虚,半真半假认下来,也是试探。

利眼与太子目光一接便错开,张良辰瞪向太子面前的茶壶,提了口气,缓缓道:“陛下不是今早去的东宫。”

早就料到了,纸包不住火,何况皇帝这般高调。

“还有呢?”

“臣前些日子去探过刑部侍郎洛大人。”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太子反而镇定下来:“你待如何?”

“进谏。”

“若我父子不纳?”

“臣当联名百官上疏,以正人伦。”

好,终于是要叫天下人知道了,欲盖弥彰的遮羞布彻底扯碎了。

太子扶着桌子站起来,朝对面走了两步,张良辰后退两步,太子突然靠近,通身的气势让他不知所措。

“站着别动。”

张良辰钉在那里,他确实不能再动了,离栏杆两步,栏杆只有两尺高,身后是人工湖。

太子走到身前,两人隔着呼吸交汇的距离,张良辰突然感觉皮肤绷紧,口舌还是一如既往的溜:“臣愿为天家大计,不计生死……”

“好,孤这就把你推下去。”

张良辰闭紧嘴巴,身子不由自主又要后退。

“别动,孤说了现在就推你下去!”

张良辰稳住身形,站得跟雕像一样,闭着眼睛等着太子来推。

太子把他的脸左看右看,从前只注意到这人的特立独行,从未仔细看过他的样貌,这张脸生得白净,眉目周正,放在满朝文武里算得上中上之姿,美中不足的是,眉间一道竖纹甚是不祥,这竖纹直劈,俗称“煞气”,不是煞了别人,便是煞了自己。

“今日你我之间,必定倒一个。”太子自语,抬起两只玉脂一样的手掌,“孤这双手,还未曾染过血。”

张良辰刚被对方肆无忌惮地看过脸,闻言睁眼,找补一样盯上太子的手,看个有来有回。

“既如此,臣自己跳。”转头就往湖里蹦。

张良辰无妻无子,一夜未归,次日不曾上朝亦无人过问,直到三天后御史台考核,才追起行踪来。

一番打探后,有消息证实,张良辰被太子“金屋藏娇”了。

三天前张良辰觐见太子,有内侍远远望见两人在湖心亭烹茶煮酒相谈甚欢,不到一盏茶光景便闹了别扭,张大人一言不合就跳湖,太子奋力拉他,被他牵连着一起跌进湖里,捞起来就不曾出宫,被太子藏在东宫某处养着。

太子很紧张这位新贵,三天了,藏得严严实实,不肯让他抛头露面,俨然私物。

东宫南边一处角院,两排斜对的平房,平常住着几十个内侍,最近来了个带把儿的,金墨下了命令,腾出一间空房来,务必把人看好,要是跑了他们担待不起。

张良辰入宫那身衣裳脱了丢去浣洗,身上穿着内侍们东拼西凑的衣服,不合身,也不气派,吃得倒是和内侍们不一样,太子的膳房按时送一份过来。

前日太子来看过,瞧见他一身小家子气的打扮,叫人清理了一箱自己的旧衣送来,张良辰一件件拿出来看,一番思虑之后原样叠好,叫金墨抬回去。

这哪里是旧衣,一件件细软滑腻流光溢彩,都是他不曾见过的稀罕料子,穿在身上要折他的寿。

今日太子又来了,身后的女官提着食盒,竟是亲自来送晚饭,女官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摆上来,还有酒,两只青瓷盏,两副碗筷,这架势,是要共进晚膳的意思。

女官退出去,太子亲自斟酒添饭,也怪他拘谨,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太子只能自己动手了。他自暴自弃地想,既然是金屋藏娇,那就好好享受一回做“娇”的待遇。

太子倒一杯他便喝一杯,酒里有没有毒不管,喝醉也不管,太子不会害他,不然他早就成了湖面的浮尸。

也许太子怕脏了他的人工湖,想别的法子要他的命封他的嘴,那也不用管,都是命。

一连喝了五六杯,明明坐着没有动,身体却仿佛在转圈圈,太子刚刚夹了一只虾,他半眯着眼把脖子往前一伸,嘴巴一张:“啊!”

太子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虾送进他大张的嘴里。

随意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吞咽的时候突然明白过来,太子给他倒酒那是底线,夹菜是万万不可能的,那是太子爷准备自己吃的,结果,喂给了他,喂到了他嘴里!太逾越了。

想到这一点,心里生了惶恐,但不多,还是醉醺醺的。

太子没了食欲,干脆把筷子搁下了。

“殿下,你看我这身衣服,再看看这间屋子,外头在说金屋藏娇,臣冤枉啊!”

太子眼睛左右一转,刻意打量屋内陈设,确实寒碜了,语中略带歉意:“你觉得委屈?”

“不,臣方才得殿下投食,算是实至名归了,不委屈。”醉眼转向窗外,见一轮月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有升腾之势,景好人好,当浮三大白。

伸手去够对面酒壶,捞了个空,太子把酒壶捏在手里摇了摇,放到脚底下。

“别喝了,我误你名声,待日后给你澄清赔罪。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但我不能放你出去。”

“所以殿下专程来陪微臣说话?殿下,臣的名声没那么要紧,倒是殿下,身上背了多少?”

太子笑笑:“孤的名声,也没那么要紧。”

“没那么要紧?先是痴情帝家女,后是移情女水匪,再来个青梅足马龙阳伴读,还有个借尸还魂四品女官,最后是与微臣这出金屋藏娇,好端端的一个国储,名声破败至此,焉能不有憾?”

“无憾,孤不在乎。”

张良辰发起了酒疯,突然站起来脚重重跺了两下,双目通红道:“臣在乎!臣知道殿下不是这样的人!殿下清清白白端端正正,凭什么弄得一身污秽?”

太子仰头望着他,惊讶过后自嘲一笑:“你觉得,孤清白?端正?”

“当然!臣为官几年,有眼睛有脑子,有心!”张良辰喘了口气,“臣要面见皇帝,死谏其过,如果不纳,臣当……”

太子脸色一沉:“坐下!”

张良辰乖乖坐回去,太子夹了一块不带刺的鱼肉,白白嫩嫩的,径直送到他嘴边:“啊!”

随后两个人停止言语,嘴巴专心吃饭,半个时辰后太子离开,张良辰站在门口目送,直到那松竹一般的身影融入暗影,一个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太子回头望了一眼,云层下的月光朦胧,他错失了那道目光。

春夜略有凉意,张良辰抱着双臂在门口靠着,直到月上中天,将小院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照得清晰可辨。

隔了一日,太子第三次来,屋子里没有人,东宫侍卫称四道门都守得严严实实,苍蝇都不能来去自如。

翻遍了整个东宫一无所获,直到次日中午,人工湖里浮出一具泡得水肿的尸体。

太子一个人呆在藏娇的破屋里,把住在这院子里的几十个内官一个个叫进来问话,然后绑了三个东宫侍卫,都是青桐自尽后皇帝换进来的,平静地用了晚膳,直闯皇帝寝宫。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见他一身风风火火,迷眼笑了笑,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留玉桂守在门外。

“陛下,他死了!”

“哦,你最近金屋藏娇的那位。”

太子咬牙切齿,逼视浑不在意的皇帝:“别人说金屋藏娇,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金屋藏娇也好,窥得天机也罢,都得死啊。”皇帝朝他招手,“过来坐下说话。”

太子站着不动,目中喷火:“暴君!”

“随便骂,消消气啊!唉,别哭啊,不过是个五品臣工罢了。”

玉桂一只耳朵贴着门,嘴巴半张,感受里间的精彩。

一阵撕心裂肺的争执之后,皇帝发了龙威:“韩烨!你为了一个外人,竟要弑君!如此大逆不道……”

“我弑我自己,明日太子薨!”

“薨个屁!给老子老实点!刀子给我!”

………

玉桂整个人都贴上门板,“咝!”耳朵里一声裂帛,又是一声,清晰了一些,几声零碎的闷响,接着还是一声撕衣服的声音,“咝——”长长的一声……

玉桂心惊胆颤:这是要干什么!他还没有做润滑扩张啊啊啊!以前每次他都弄得一头汗,从一个时辰到后来的半个时辰,最少也是一刻钟功夫,把那地儿垦好了,大家都舒服得趣儿。

今晚这一遭,怕是父子二人都要遭罪,一个里头落红,一个把儿伤损。

“爹!”太子突兀地一声喊。

摸爬滚打的动静停了,里头静悄悄的,像是空无一人。

玉桂脚掌酸了,耳朵稍稍一挪,太子带着哭腔的声音透门而出:“你撕我衣服!你想干什么!”

“不小心的,不小心的。”

“你就是故意的,中衣都破了!你想动粗是不是?”

“没有没有,来……我给你拢上,我给你做十件新的。”

“不要……我要你把他还给我!”说到张良辰,太子语声狠厉起来。

“别提死人了,扫兴啊。”皇帝弱弱叹气。

“还要死多少人?陛下,这昏君暴君,你都要做实了?”

“朕不在乎,死多少都可以。不过你这多情的名声,朕要想办法给你洗一洗。”

太子突兀地笑了一阵,声音癫癫的:“洗什么呢,一起沉下十八层地狱,多好啊,我的亲爹!”

玉桂倚着门坐下来,垂着脑袋听着里头那一对父子各自癫狂,自己才得了一点趣的人生好像也无望了。

马车停在官道上,温朔跳上车驾准备驱车,转头瞧见有纤细人影朝这边飞奔,狠狠一甩缰绳道:“殿下,那两个坏女人过来了,我想去揍她们一顿。”

车里的韩烨飞快拒绝:“不行,打不得。”

“那我只打那个小的。”老的他确实打不过,殿下真的很关心他呢。

“都不准动。”韩烨声音不大,却不容质疑。

“为什么啊?殿下如此情深,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少废话,走!”

温朔不情不愿扬鞭,下一个瞬间,两匹神骏仰头长嘶,年轻的女人带着劲气落在马首前方,惊了马也阻住路。

温朔狠狠瞪她,不管不顾再度举鞭催马,车里一声呵斥:“温朔!你疯了?”

温朔委委屈屈回嘴:“她才疯了,你骂她呀。”

“碍事的小东西,一...

“碍事的小东西,一边儿去,我有话要说。”帝梓元绕回来,像回家一样自然而然地钻进车厢。

车厢宽敞,有一间居室那么大,陈设齐全,韩烨一脸疲惫地闭着眼,帝梓元知道他是装的,不想跟她说话罢了,方才还中气十足地吼书童呢。

“韩烨,你且睡,睡醒了我再跟你说话。”

韩烨睁开眼:“我没睡,你现在就可以说。”

帝梓元把头一低:“姑祖母和我说了,这件事,是她做错了,你……”

“她没错,韩家欠下的血债我来还,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韩烨语气平淡,完全听不出怨怼,还冲对面笑了一下,“跟她说,叫她再接再厉。”

这话叫她无所适从,她从未想过要韩烨背上这血债,她复仇的对象一直是韩仲远,只是韩仲远,取他的命,夺他的位。如今姑祖母报复到韩烨身上,她只觉得自己的未来,和他的,越发扑朔离迷,令她心生惶恐。

“韩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姑祖母也不会了,有件事你可以做到,我只求你帮我做这件事,平靖南侯府谋逆之冤。”

“我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关于谋逆,你们韩家同样没有证据!那八万靖南军既是奉皇帝手中的军印调动,又与靖南侯何干?靖南侯一夜灭门,难道不是因为那八万将士被污谋反?韩烨,你是明白事理的人,这点你想不明白?”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想得明白,我可以为你父亲平冤,毕竟他没有真正有过谋逆之举,但有件事,你必须知晓。”韩烨敲了敲车壁,“温朔,想听就进来,不用偷偷摸摸。”

温朔讪笑:“其实我在外头听得见,二位声音太大了,不要吵架啊!我就在外边偷听就好了。”

“靖南侯府上下男女老幼一百零八人,那天死了一百零七,还有一个尸首没有找到。”

帝梓元没有什么反应,那一百多号人多半是护院仆役丫鬟老妈子,那一场混乱里有人侥幸逃得性命实属正常。

“我找到了他,问了一些事情,他告诉我,侯府覆灭之前几个月,有个姓姜的人造访侯府三次,侯爷亲自接待,每次停留半个时辰以上。”

旧朝倾颓之时,帝韩姜三姓逐鹿,后帝韩联合,姜家家主姜夔战死,余党犹在,直到韩子安登基数年后才彻底平了姜氏之乱,姜氏遗族自此隐匿。

“那个人是谁?他胡说八道!他如何确定那造访之人姓姜,姓姜的就必定与姜夔是亲戚?韩家的左相还姓姜呢,怎么不把姜瑜砍了?”

“他说那个造访者带着儿子,那小孩子十一二岁,眼睛缺了一只,蒙着豹纹眼罩,他对这个孩子印象深刻,因为这缺眼孩子很凶,每次来都要欺负他,不是抢他东西就是动手推他。以前我也不信,直到我巡视平江府,遇上一帮匪贼,扬言劫持我去做压寨夫人,那匪首是个独眼龙,名叫蒋龙彪,他其实叫做姜龙彪,对不对?他是姜夔的孙子。”

“他在牢里关了三天,就被你大费周章救出去了,不惜代价,梓元,你敢说你不知晓他的身份?没有姜氏余孽助力,你如何在十八岁蔻龄就做到中原三十州匪首?不是我小瞧你,你很强,但你不是神。”

“他对我没有恶意,牢狱阴寒,我审他,他还给我一件衣裳披上,我也不打算赶尽杀绝,你们都是可怜人,姓帝的姓姜的,被冤的落败的,都是。”

帝梓元双手捂脸,指缝间沁出水渍,天晓得她这些年过得多辛苦。

“韩烨,你说得对,姓帝的姓姜的都是可怜人,我们都想找一条路,我知道他的身份,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当年帝韩可以联手,韩家负了帝家,帝姜同样可以联手,这有错吗?”

“没错,你们尽管联手,我韩家自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帝梓元擦泪揉眼,突然笑了:“韩烨,你弄错了一件事,不是帝姜联手,是我收编了他们。我不是神仙,但是我很强。”

韩烨眼里的欣赏快要溢出来了,跟着笑了笑:“我是真的佩服你,不过你应该还有一件事要问我。”

“是的,那个帝家人在哪里?我有话要问。”

“他自然在我身边,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只六岁,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救回来之后就失忆了,到现在还像个傻子一样,跟着韩家人,准备为韩家人卖命。”

帝梓元声音微颤:“是谁?府里仆役之子么?还是,还是……”

车门被大力推开,一直认真偷听的温朔钻进来,一屁股坐在两个人中间:“你们接着说。”

韩烨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接下来,该你说了,你最近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是啊,中举之后我就觉得自己不对劲,脑子里面腾云驾雾,跟做梦似的,原来是真的呀!这都被你发现了,真不愧是我爹,呵呵!”

“你是烬言!烬言!”帝梓元猛然起身,头撞到车顶,随手摸了一下,便死死盯着那双相似的眼睛,一瞬间便已确认她的失而复得,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搂他。

“等一下!我话没说完呢!”温朔被情绪激动的女人拽住,在女人胳膊间挣扎。

“好了,有话你们自己私下说,你跟姐姐回云雾山。”韩烨发话赶人,“都下去,我要回去了。”

温朔被女人拖着下车,嘴里来回嚷嚷:“我不去什么山!放开我!殿下,爹,亲爹!你等等我!我温朔今年十六,还没加冠,不兴弃养啊我的爹!爹你回来呀!爹啊,我是你亲儿啊……”

帝梓元焦躁,又不好暴力打晕他,拖行几步便朝远处喊:“姑祖母快来帮忙,要脱手了!”

温朔像一条脱水的鱼,叫得嗓子劈叉,眼泪糊了一脸,被两个强势的女人拖上云雾山。

韩烨在车里睡着了,一路上颠簸着,梦里又酸又苦,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爹。

这晚皇帝在清凉殿留宿,从前都是一个多时辰便走了,几次之后皇帝胆子大了,遮掩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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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当下囧境,韩烨立时清醒了,像被凉水浇过,一脸冷意道:“我看你怎么走出去,最好叫人挖个地道,从洞里爬。”

皇帝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不用这么麻烦,我堂堂正正走出去,你送我,不用怕。”

韩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咬牙切齿道:“简直荒唐至极!天大的事,你竟当儿戏?如若叫人知道了,我不活了,你的江山也塌了!”

皇帝转过头,摸上那张气鼓鼓的脸,有点凉,颜色是不正常的白,想来是昨晚睡得太晚,以致气血亏空。

“塌了就塌了吧,你再睡会儿。”

韩烨惊呆了:“你说什么?”

皇帝沉沉一叹:“你以为我还在乎什么?这皇帝做得有多辛苦,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时候我就想,要不要把这位子给你,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教人为难。”

“辛苦?那田间的佃农,作坊里的工人,千里不着家的行商,挑担子的货郎,教坊里的伶人,这宫里的宫女太监,哪个不辛苦?玉桂丢了舌头,青桐丢了命,不是你害的?”

“好好好,小爷教训得极是,我这就打起精神来保江山平乱党,你就少操点心,今日就别起身了,就在床上躺着。”

皇帝把他一按,塞进尚存余温的被子里,拢好被角,在唇边印了一记:“亲亲吾儿。”

转过身太子又爬起来,光着肩膀说正经事:“有两件事……”

“多少件都照办,说吧。”

“靖南侯或许有贰心,却无实举,可否施恩平反?”

“准了。”

“乱党之中,有一个是我儿子。”

“什么?”

“就是我养在身边的温朔,他是帝烬言,他一直拿我当爹,我只好应承下来,当他是个儿。”

皇帝利索地应下:“好吧,就留这不肖孙子一条小命。”

“帝盛天回来了,住在云雾山,你有没有把握……”

皇帝已经自己穿好龙袍,转身瞪住那丰唇威胁,“赶紧睡觉,小嘴再叭叭叭,我就gan进去了。”

太子闪电般钻进被窝,连头蒙住。

皇帝笑出声,在被子上吻了一下:“亲亲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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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倒坐观音(二)

再过几日,就是阿易哥说定的归期了。

去年他从州城带回一只小纸包,里面是些各样花种,说是往宫中送花的花匠挑选不要的,他因看着新鲜,向人家求来。大家挑来拣去,留下一枚指节大小的东西,样子笨拙,很不像种子,似乎开不出美丽的花朵。

她于是选了那颗种子。大家都笑话它丑陋,易哥哥也说,下回再为她带更好的来。她不答应,将种子在手心捂紧,说天那样冷的时候,它都不肯干枯,竭尽全力活着,但若听见大家嫌弃它,一定难过得紧,来年草木如期染绿的时候,它那么伤心,就不会发芽了。

易哥哥和牧牛哥带她找到一片好地方,...

易哥哥和牧牛哥带她找到一片好地方,将笨笨的种子种下,期盼东风赴约的时候,它也能发芽;倘非今年,便是明年,便是下一阵春风,再下一年。到时易哥哥给她带城里娃娃们喜欢的雪红果,白白的糖霜,覆着酸甜的红果子,她只咬小小一口,然后掰开,分给朋友们一半,带给爹娘一半,邀请他们去看自己的种子,是它发芽开花的样子。

再笨拙的种子,只要一息尚存,总有发芽开花的那天,希望会化成风、化成雨,催生大地的每一个春天,就像童童对她说的那样。

它迎着风雨长大,也有为人遮风挡雨的那一天。

小姑娘在母亲怀里醒来,红通通的眼睛映出阿娘盛满恐惧的表情,她有些回不过神,呆怔片刻,抬起小手来想要摸摸母亲湿润的脸,却因那只小手骤然剧痛而忍不住咧嘴大哭起来。哭累睡去前的庞大恐惧和疼痛复又袭向她小小的身体,她被母亲小心包扎起来的手疼得如同针扎,是逃跑回村时不慎摔倒,一片小指甲被掀了起来,痛得她不断发抖。

“阿娘,疼,”梦里的种子和春天、雪红果都被铺天盖地的疼痛淹没了,她抽泣着,“囡囡疼。”

母亲慌忙把她抱紧,心痛得双臂发抖,却努力捂住她的嘴。紧接着传来叫骂声,母亲低声哄着要她不要叫,小姑娘身子抽动,兜满眼泪的大眼睛慢慢转动,一股熟悉的禽畜味儿扑面而来,她和爹娘、村里的伯伯婶婶们一起,被一群人围在鸡圈里。

将他们包围的士兵身穿轻甲,模样懒散,毫不畏惧的姿态犹如被暂行关押的村民们与一群鸡没有区别。他们神情戏谑,议论着日落前会否有人出来,在正前方的木旗杆下倒着两个人,牧牛少年浑身是伤,趴在地上轻声抽噎,在他身旁的青年也满身是血,一条手臂样子怪异地歪着,已经脱臼折断,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了无生机,任牧牛少年哭泣呼唤也毫无反应。

小姑娘呆呆看了一阵,她抬起自己剧痛的手,揪住了阿娘衣襟:“阿娘,阿娘……易哥哥?”

村妇颤抖着捂住她的眼睛。

女儿尚在魔怔般询问阿易死了没有,妇人慢慢昂头,看向木旗杆上被牢牢捆住身子悬挂的小尖椒。她紧咬着嘴唇才没有哭出声,不远处是不久前被他们孤注一掷烧毁的茅屋,付出了毁灭自己的家的代价,也没能赶走的那群人,仍在耍猴逗狗般逼迫着围栏外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他们正说着,若白老和甄牧野再不带他们进神医谷,便要将鸡圈里的村民一个个拉出去,如同对待阿易一样捆在他们的马后面,就在旗杆下转圈拖行,先从小孩开始。

妇人呜咽着拼命摇头,她抱紧女儿,无助看向了身边的汉子,央求道:“我们……”

——就交代了吧?桃源道,即在……

“相鼠有皮……”

一把稚嫩细弱的童声忽而响起,就在她怀中。忍耐着哭泣的小姑娘忽然朗声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武公子,你名少仪,算人鼠还是鼠人?”

妇人如遭雷劈,她惊慌失措,拼命再要捂紧女儿的嘴,那小姑娘却挣扎着,怒吼道:“是我!先生教过,‘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仗势欺人作恶多端,虫鼠不如,人人得而诛之!”

她稚弱的声音因这一刻的声嘶力竭,痛恨突破了畏惧,平地生出极为铿锵有力的气势。旗杆顶上被悬吊的小尖椒也高声叫道:“就是我教的,怎样!你是笨蛋大老鼠!生气就放我下来,你要拖人,先拖我试试!你们的马又大又笨,和人一样!若连我都拖不死,就把大家放走!”

两个孩子率先发作,村民们中的一派萎靡惧意褪去几分,有年轻汉子也愤怒帮腔,叫骂起来,作势要起身反抗。但轻甲士兵们立即抽刀出来,刀刃相逼,孩子们纵有无知无畏,大人却又生惧意,他们再次退却。

可他年纪太小,这番话糊弄不了武少仪。

“你小子倒有些胆色,”适才被两小童痛骂,武少仪震怒过后反而笑道,“只可惜你那群长辈还不如你,一个个缩头乌龟一般。”

“你胡说八道!”小尖椒在旗杆高处使劲摇晃,麻绳捆得他浑身剧痛,他红着眼眶正要再骂,忽而余光扫过不远处树丛,眼神骤然一亮。

他看得分明,熟悉的人们正靠近过来。为免被武少仪等人察觉异常,他咽下喜极而泣的呼唤,镇定心神,高声诵道:“‘相鼠——’”

“小混账,小爷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武少仪切齿,“拿弓来!”

往日同小尖椒一起在水边诵书的孩子们争先恐后,毫无畏惧地跟着诵唱起来。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身后凄厉惨叫此起彼伏,武少仪引弓待发,骇然转头,却见鸡圈旁自己带来的士兵被一群陌生的布衣汉子制服。这群人平白冒出,无声无息犹如遁地行进,他大怒之下手指松弦,一箭已射向旗杆上的小童,紧接着转身待要再搭箭,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头发,将他生拽起来,双脚离地,一阵剧痛也从头皮炸开。

将他提起之人沉声喝道:“十丈!”

眼尾白光一闪,一道飘忽身影迅捷灵动,随羽箭离弦声追去。来人极谙箭术,十余步后踏上旗杆,将箭势连锉三次,卸尽余力,电光石火间摘箭回身,又踏旗杆借力而返,身法轻盈,是流风疾回雪;武少仪才觉他发尾拂过自己耳垂,瞬息之间眼尚未眨,那人已转向他袭来,摘回箭尖直逼武少仪脖颈,停在身前一寸,武少仪立即听见了他震怒之下强自压抑的激越呼吸。

箭尖即将刺入喉咙,武少仪无法躲避。他被身后之人抓着头发提起,本要摇晃挣扎,却因这支箭而不敢妄动。

更令这位刺史公子既怒又惧的是,这将他发出羽箭截停后直逼面前的人,是个尚有病容的——

瞎子。

“孩子们说得很对。”被几位赶来的风霆军扶起,白药子摇手示意不必再搀扶,他向武少仪身后容色冷酷的齐天看去,又不无欣慰地看向了武少仪身前的人,哑道,“欺老害弱,人不如鼠,你是该死。”

韩烨静静聆听着近在咫尺的血液汩动声,箭尖准确无误挨上了锦衣公子青筋暴起的侧颈。

武少仪目眦欲裂,眼中映出他神情平静,盲眼微微转动,失焦混沌,却依旧能够映出璀璨天光。

“我不会立即杀你。”那“瞎子”说,“武公子若命绝于此,令尊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必定为难桃源村和神医谷。”

武少仪咽下口水,喉结滚动,撞上箭尖,当即撕破一道口子,流出血来。他声音颤抖,死死忍耐着头皮撕裂的剧痛:“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还算知道轻重,速速把本公子放下,此事还可商量……”

“所以,”韩烨不为所动,继续施然道,“我会捆了你,带到州城,就在令尊面前杀你。令尊如要报复,只需报复我一人。武公子,你可算算还能再苟活几时。”

“你不敢。你算什么东西?”武少仪咬牙切齿,“我爹可是——”

齐天正拎着他,形容不屑,打算听听他爹是哪位玉皇大帝,忽而余光里寒光一闪,他猛地丢开武少仪,向毫无防备的韩烨伸出手去。

将要日落,温客行自甄文心住处出来,叶白衣仍在门边安静守候。他望向白衣剑客,眼神里难得有些脆弱无助:“到时候了。”

叶白衣上前给他撑伞,没有多问。两人沿着栈道走出一段,温客行才忽而回神:“对了,山外如何?”

他们匆匆赶出桃源道,待到行出山洞,已是明月东出。月色下一群人向山洞走来,有伤的年迈的互相搀扶,年轻人们拎着收拣好的行囊,小毛头们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费力举着火把,摇摇晃晃地,迎面撞见两人,打头的小孩欣然道:“小师叔!”

“童童。”温客行赶忙弯腰迎他,把小家伙抱个满怀,瞅着小家伙脸蛋肿了一块,心疼道,“该死的老鼠精,揍你了?”“我自己摔的,”小尖椒赶忙道,“大家没地方住了,白公子说他替小师叔发话,让大家搬进山去,先安置在永怀村里。”

“当然可以。”桃源村民不肯对武少仪透露桃源道入口,为把那群士兵赶走,忍痛放火烧了房子,想要当作一道防线,无奈武少仪带来的官兵不吃这套,一群人反倒无家可归,温客行早有打算给他们换个地方安身,自然答应,“白公子呢?”

“眼下不好把他们另行安置,先避避风头。”韩烨说着,正要走过来,忽然绊了一下,他手里还牵着个花脸猫儿似的小姑娘,女孩怀中抱着一个土坨子,见他趔趄赶紧用力搀扶,到底个子力气又太小,还是横地探出一条有力臂膀,搂着他的肩,扶他站稳了。

齐天没有收手的意思,淡淡道:“还有几个受伤。白老和你师兄已看过了,可以搬动,一道带进去。”

小医仙动作一顿,还是朝自家中看不中用的师兄剜了一眼,看在甄牧野也鼻青脸肿的份上,忍住没作声挖苦。

“今日折腾得够呛,先带他们去歇下。”这小路不好走,韩烨安抚般攥了攥小姑娘煞有介事的手,避开了她缠着布条的伤指,“还有几个人不能带进去,齐天已安排人看守,其余的迟些再说。”

明白他是说武少仪等人,温客行应声颔首,侧身让他们先进了桃源道,又阴着脸朝看守武少仪处走去。小剑仙毫无制止他的意思,甚至打量了打量担架上昏迷不醒的阿易和小牧郎,就要和他一道磨牙霍霍去杀人,韩烨目不能视便格外依靠耳力,抬手阻拦,温声道:“便宜不了他,你若动手反而麻烦。”

温客行正是一肚子闷气,在老谷主病榻前憋得浑身不自在,既难过又生气无处发泄,嘀咕道:“也就是你。换个人拦我,非和他拼命不可。”

“少谷主,”韩烨无奈,放开身边的小姑娘,又抬手在他肩上轻推了一把,“往后需要你的人和事多着呢,这麻烦交给我吧。”

小医仙气鼓鼓,接住了小姑娘的手,借着火光看了看伤口,才被韩烨抓着袖口不情不愿地扯回山洞。他心里烦闷忧愁,也耍小性,踢踢踏踏跟在韩烨身后,闹脾气的小孩儿似的。韩烨看也不看就知道,因此当着少谷主的面很是从容地“越俎代庖”,将村民们都安置好,待到忙完,被他拽来拽去的小医仙才闷闷不乐嘀咕:“不高兴。”

齐天才把白药子的一堆瓶瓶罐罐锅锅盆盆放下,顶着小老头左挑毛病右找茬的没事找事,忙得一头大汗,回来就撞见这家伙俨然是朝韩烨撒娇,当即脸就黑了,呛道:“你不高兴,老子还不高兴呢。”

韩烨默默权衡了一下,侧首道:“你等等再不高兴。阿行,来。”

野狼头子:“……”

这也能等?

温客行苦中作乐:“哟,怎么脸上又挂彩了,你这是白净不够拿疤来凑?合着武少仪那种货色也能给元帅脸上添伤啊?佩服。”

这回变成韩烨:“……”

他微微一怔,脸色忽而有些苍白,却不吭声,拉着温客行往远处去,无奈眼睛不好,没几步就变成温客行引着他,横竖是往安静无人处去。齐天眼睁睁看着小医仙扭过头,月色底下朝他露出个狡黠的鬼脸,绿眼睛幽幽往旁瞥去,小剑仙顶着气歪的鼻子没好气:“看什么看。”

这回也不必韩烨急着动身,齐天心说是得快点走了。

“武少仪是韩熉的人?”山涧旁,温客行扶着韩烨在水边坐下,又为他方才几句交代瞪圆眼睛,“还有这等事呢?”

“他祖父武定军从前做过我外祖的部下,虽则早早调离,却对我母族颇存敬畏。因此先前他在苣州遇上过齐天,那次哥舒报出白石洲尉迟氏,他便知道退让。”韩烨摸索着拍了拍身边的石头,温客行也就挨着他坐下了,他继续道,“他父亲,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幽州刺史武央为人刚正不阿,我从前在京中便听说过。”

“是,”温客行叹了口气,“这老头在你受伤之后走马上任,我本也以为是个好官,哪知儿子是这么个混账东西。”“武央迁任刺史前便与熉儿结识。武少仪说,是去年熉儿和萧六派人来峡陵调查苦心藤和吉利的事,找上了他,就此收归己用,帮扶不少。”“……这些事你都知道了?”温客行仓促一笑,“你家野人这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一股脑都让你知道,也不怕你难过。”

吉利的事也就势必牵扯到他那位皇祖母的多年欺瞒谋害,温客行本以为齐天会之后慢慢说,没料想这曾被他无数次腹诽和韩烨一样闷的闷葫芦,确如他母亲谷妙妙所说,人家两个闷葫芦私下闷不闷,确实只有自己知道,譬如这下子看来两人私底下是已将一切都说开了。

“总要知道的。”韩烨淡淡一笑,坐在朦胧月色里,一共温柔皎洁。

武少仪之母病重,药石无用,他往苣州求医不成,又先后几次前来寻访无果,之前还同温客行起了些矛盾。但到底不到危急时候,他还且能耐下性子另寻他法,此次眼见母亲愈发不好,这才假借其父武央威势,孤注一掷,瞒着父亲暗调幽州驻军前来搜山,以村民性命威逼,无所不用其极,要强押小医仙去看诊。

他身为刺史之子,并无实职在身,敢为私事不予报备擅自调动驻军,正是倚仗如今朝中声势正盛的瑞王韩熉。

“让兄弟们暂时看守武少仪,是我想先征求你的同意。”韩烨说,“毕竟他伤了神医谷的人,这一点上我不能自作主张。”“你想怎么做?”“报复他容易,但你师门产业都在幽州,处置不慎终究后患无穷。我打算暂且放那厮回去,同时递一纸诉状,看看武央此人的态度。”他音色平和,“若武央的确刚直,有心为民作主、清理门户,武少仪自然活罪难逃;只是看在此人系为老母求医的份上,可以暂留一命,以观后效,也免你们从此结下仇怨。但若武央有心隐瞒——”

武少仪犯下重罪,武央教子无方,若更大胆包庇,那这等人也就不必再继续承担此等重任。他如今一介布衣无权无势,那武央也确是一州刺史,可要当真处置这等不知为民作主的恶吏,甚而不用齐天动手,只不过一封书信罢了。

轻拍着温客行手背,韩烨问道:“这样处置,你意下如何?”

纵然不够如江湖人一贯快意恩仇,但他是为神医谷打算长远,温客行如何听不出来。少谷主沉默少顷,反抓了抓韩烨的手:“你安排得都好,我只担心你说他是韩熉的人,他老子又是你弟弟扶起来的,万一真处置了……齐天说你难得与兄弟亲近,会否惹你和瑞王之间龃龉?”

也就这等时候,平日爱以潇洒风流混不吝面世的少谷主才流露几分正色:“倘若如此,我宁愿不让你经手,天大的麻烦我也不怕。”“熉儿……”韩烨弯了弯唇,安慰道,“你放心。我有办法向他交代。武央若为人不正,处置了反倒对他更好。”

温客行心上一块大石稍落,旋即插科打诨道:“哎哟,熉儿熉儿的,小可吃醋了。”

他离京之前韩烨这几位弟妹还对兄长敬而远之,韩烨那两位兄长又属实不是个兄弟和睦的样子。

“胡闹。”韩烨轻舒一口气,“老谷主……”

温客行安静良久。他不作声,韩烨会意,也不打扰,两人静静坐在水边,月光和微风将他们一起笼罩。温客行抬手去抓,想将一阵风挽留,却落得掌心空空。他不得不放手,又按回韩烨手背,寻找一个可以被抓住的依托。

“我自幼学医,少年成名,我无自诩天下一等之心,也总有几分自信,以为只要我竭尽全力,世上没有我留不住的人。可是阿烨,”他像个孩子似的,神色茫然,轻声问,“你说人死后,究竟会去哪里呢?”

“齐天说他们会去天上,一直看着我们。”韩烨轻柔道,“我愿意相信。”

小医仙缓缓点头,想起韩烨看不到,他将额头抵在韩烨肩上,星月下,将哀戚神色藏进好友的体温里,又重重点了点头。

可他又呢喃:“天上……好远的地方。”

许久默然。

韩烨曾目睹许多死亡,关于那许多个瞬间,他有许多话可以对挚友说。但在这一刻,面临一位深爱的人触手可及的死亡时,他只想起一个画面。那是黑暗的,或许是夜空,或许是沉梦,更或许因他目盲,目所能及只余黑暗;但火红的火星出现了,被死去之人遗留世上的思念期盼、无处安放的一切,随黄纸枯木焚烧,火星随风而上,细小、不会灼痛,携着灰烬,轻飘飘向天上去了。

死去之人的魂灵随灰烬上升,未亡之人向下沉没,是为天人永隔。

收复殷雷一战后他以为齐天再也不会回来,那漫长的百余日,甚至不足够让他积攒出面对死亡的勇气,他没有为自己尸骨无存的爱人烧一张纸、念一句经,他千万遍被思念的雷霆贯穿击打,淮水岸边的厉风,在每个梦里把他撕碎。只有某一日酒后得以短暂安眠,是在西内阁的门槛上,有那么极为短暂的瞬间,他不断沉没的一切,短暂栖停在血脉相连的、温暖的岸上。

生与死,是不断流逝的长河本身,还是河两岸呢?

他曾目睹许多死亡,可竟没有答案。

“太师父要走了,”渐渐漫开的濡湿里,温客行的诉说依依不舍,也浸在思念的水中,漫过生与死的对岸,怯生生望着那陌生的方向,“无论我成为怎样天下第一等的大夫,无论怎么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论怎样做,离去之人也永不再回来,那就是死亡。

一只手轻抚他弯曲背脊,就在这如水的月光里。

“我陪你,阿行。”

散发温热的潮湿气息靠近过来,继而手背拢上了另一个人掌心温度,韩烨于是知道齐天沐浴回来了。他顺着男人手上力度将笔放下,侧了侧头,勉强一笑:“字……很丑吧。”

齐天不置可否,从他手边抽过信纸看了看。韩烨原趴在榻上,顺势躺了下来,枕臂侧首,似乎等他的评价。

被他俩折腾坏的那张床不好修,他们不久便要离开,两人都挺乐意挤着窝在榻上凑合。齐天不吭声,挤着他往榻上凑,木着脸,往他跟前贴。韩烨早习惯了被他抹了浆糊似的偎着,这会儿他不回话,就自嘲一笑:“我幼时写字不好看,怎么都练不好。甘宁的字很好,我自惭形秽,央他暗地教我,他就把李阁老教他的话原样告诉我,我因此知道,这一道上也需天赋,我既不通,唯有勤能补拙。”

齐天也枕着手臂躺下来,望着他茫然眼瞳,低低道:“之后呢。”

“之后老师们都说,我的字好一些了。帝上……也不再皱眉,我因此大约知道,是好一些了,勉强能够入目。但我心里清楚,我要费很多力气,才能把每个字都写好。每一笔、每一划,都要聚精会神。你还未有机会见过甘宁题字吧?”

韩烨又笑了笑,模样有些羡慕:“行云流水,浑洒自如,他是真正会写字的人。即便于吹灯后漆黑暗室,无论是否执笔、无论是否用纸,蘸青天夜露为墨,展冷月白地为卷,他的字信手拈来、浑然天成,恣意挥毫即是天地清风。”

摸索向齐天拿在手里那张信纸,他模样温和却落寞:“不像我。看不到形,就写不出字,连笔划凑齐没有都不知道。桌前案上,从小到大,不知摹了多少帖子、央了多少老师,但只消蒙了这双眼睛,就一无是处。”

齐天又看向那纸上几行零散歪斜的字,韩烨已很努力了,从起初不能成个,至一页过半,已勉强将笔划凑在一起。但每一笔都发抖,从前他即便做不到他认为的最好,至少提笔写字,原本对他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难事。

他说自己一无是处。齐天知道他心中远没有面上这样平静。

“不丑。”齐天说,“比我好看。会好起来的。”

他又凑过去一些,笨拙地想着如何安慰韩烨才好,但或许察觉他的无措,韩烨笑了笑,将那几张纸敛齐,将面上几分怅然也一道掩藏进那潮湿的墨味里。

想起那纸上几行字写得七零八散,齐天猜出他在试着计算途中日程。榻边还隔着勒沣来信并另一封没有署名的谟北来信,为在皇权之外有效独断控制地火鎏金,齐天上次离开谟北时与勒沣就把控毗蓝矿脉一事彻夜长谈,说定诸多应急应变章程,约定暗号反而是其中最简单的一部分;谟北三州鼠疫后大约勒沣身为统兵忙得脚不沾地,将定期联络、汇报近况这秘密任务交给身边心腹,齐天已确认无误。

他和韩烨说好睡前把勒沣新来的信读一下,好知道谟北情况如何。韩烨等着听,摸索着自己喝了药就摸了信来搁在枕边,免得他伺机耍赖。

齐天收了他练字的信纸,整了整两人身上薄被,这就拆出那封自己早已看过的信,挑拣着读给韩烨听。韩烨用过药后常犯困,挨在他身边,听着勒沣话里都是让两人放心的好消息,微微弯唇,笑了一下。

他闭着眼睛,气息逐渐匀长,就在齐天身边睡熟。

可怜未展眉。

他曾亲身经历过同天十九年那场大疫,深知疫疠凶猛,偏偏谟北一向不富足,非膏腴之地,又太过偏远,担忧勒沣是报喜不报忧。但除了书信,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齐天心中也沉甸甸的,只是哄他睡了,怕灯烛晃眼,转手扣灭,又了无睡意,借着窗里月光又将勒沣的信看了几遍,一种奇怪的直觉一闪而过,他没能抓住,只觉心中发慌。他非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了,一向明白该如何压抑隐忍这等只会徒增挂碍的无用心绪,尤其身为将领。

但谟北三州非寻常之地,它是狼王和他的鹤卿共治之乡,更是他麾下风霆玄甲多数部将家眷所在。

不能有失,不该有失。

而若当真有失,也会作为最高密级的绝密而将困境封锁于瀚海道内。

他唯有强迫自己暂且相信,勒沣没有善意地欺骗他。

他尽量调整着吐息,想要平定自己繁杂心绪。细微窸窣声响起,是另一只手探出薄被,摸摸索索地,探向他的脸颊。

迟了,来不及闪躲。

韩烨摸到了他侧颊那道新添的伤口。

都是那姓温的,好端端提这个,他就知道韩烨是听去了。

齐天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找个理由。韩烨半睡半醒,没有睁眼,只是缓慢摇头,示意他不必说了。两人因此无话,韩烨弯了颈子,微低着头挨在枕上,被药劲压着沉沉睡去。

齐天有些不知所措,但满心繁杂沉重,却因他滑落自己手背的指尖稍稍减淡。忙活了大半日,他也有些疲倦,正对着韩烨睡脸发呆,酝酿睡意,就听竹窗被敲响了。

小剑仙和小医仙趴在窗外鬼鬼祟祟。温客行鼻尖儿都从窗格里挤进来了,瞄着韩烨睡熟,这才松口气,朝他挤眉弄眼,叫他出来一叙。

齐天老大不乐意,但看他俩这架势的确要说些正事,还要背着韩烨,遂无声叹了口气,从被窝里小心翼翼退出来。本以为这两位是来问白日里那武少仪处置的事,他边走边披衣裳,想着韩烨说已对温客行交代过了,他一向不爱跟别人扯这种事,嫌要说的话多。

不过叶温两人倒并不是为了武少仪那厮来这一趟。

外头星月明亮,是个晴夜。温客行难得这么小心,明知自己那药下去韩烨十有八九睡沉,还是生怕有点意外,叫着齐天走下栈桥,直走了好一段才停下。叶白衣和他都衣裳整齐,看来两人根本没睡,就等着韩烨睡着了来叫他;倒是齐天下午忙了一身汗,洗过澡就只胯上挂了条裤子钻到榻上去,这会儿披件外衣,特伤风败俗,出身大族的小剑仙对此很有意见,晓得他脸皮厚,特意拿韩烨刺他:“怎么,我看韩烨那么端正个人,就喜欢你这野人劲的?”

齐天就觉得他这阴阳怪气简直莫名其妙,干脆没理他“挖苦”:“什么事。”

小剑仙一拳凿棉花上了,气咻咻往后一坐,搁栈桥栏杆上翘着一条腿充惜字如金仙风道骨世外高人。小医仙对他这吃瘪后强行挽回面子的德行司空见惯,开门见山道:“他如今渐好了,我有件‘过河拆桥’的事得盘问你。外头你名声不好,这事我得问问。”

齐天眉头一挑。

“原本唯恐冤了你,上回阿易出山,我暗地托他再去打听打听。他这回遭罪,我才把他救醒,他便说你不是个好东西。”温客行拧着眉头抱着臂,直道,“现下也不是当着阿烨的面,我直说了。你在外打仗屠城杀俘,是你部曲一贯作风,沙场无眼,我可以不问。但年前你在然州大开杀戒,屠杀村落,刀下百姓满山满谷,甚至妇孺皆死,有没有这回事。”

他咄咄逼人,说罢趁齐天沉默,扭头和叶白衣互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见齐天不答话,他接着道:“你如此声名狼藉,和他……”

“你说这些,我自有我的报应,”齐天截道,“和他无关。”

——然州那场惨案,事实上先有朝廷对外关于寇朗诬害的解释,再有私下里韩烨向温客行逐项说明,叶温两人知晓当日齐天拔刀,并非只因受羽林卫府强兵压迫。以风霆玄甲的本事,尤其当日随齐天赴然州铁矿山的尽是百里挑一的狼骑精锐,即便要当真和羽林卫府、白雪狮大军撕破脸,在铁矿山那等地形下,他们不是走不掉、逃不脱。

且不说叛逃之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何等毁天灭地的万钧之罪,真正让他不得不在当时立即拔刀的,是留在京中的韩烨。

但这个理由,就像他挂在颈间红绳上那枚夜流星一样——在韩烨遗失天河砂后,他把夜流星珍重地贴身安放,它们都安稳地隐藏了起来,在紧挨着他血肉之躯的地方。

“行了。”叶白衣叹口气,“没意思。”

温客行也脸色一变,气鼓鼓地,朝齐天拱手道:“对不住。我有另一件事想和你谈,但在那之前还是想试试你是否可托付之人。”

“……这算什么考验。”齐天顿觉无语,“你俩吃饱了撑的?”

温客行额角青筋一跳,看在韩烨面子上忍了:“听不听正事了。”

齐天有些无奈,转身走了两步,也倚着身后栏杆,是洗耳恭听的意思。

“是关于他眼睛的事。”温客行说一半,惊弓之鸟似的踮着脚眯着眼往上看。叶白衣被他这偷鸡摸狗的样子气笑了:“别做贼似的,你说你的,我防着呢。他如今那样你还怕他跑来偷听?”“什么偷听,”温客行骂道,“我不是怕他听,我是怕他听见难过。”

糟了。齐天心道。

他俩这样子恐怕没好事。

“他的眼睛总不见好,我阿爹阿娘虽耐得住性子,又有他身子太虚的缘故,但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我实在觉得很不应当。”温客行神色严肃,认真道,“我有些疑心,他眼盲的原因或许不止内伤损害。你们来时我只顾着砒霜和怀沙那一箭将他本就不好的底子彻底毁了,这几日,太师父……”

提起寿数无多的老谷主,他稍稍一顿,无声咽下悲楚。叶白衣抬手抚在他肩上,并无言语,他平静片刻,继续道:“太师父还清醒时,嘱咐我,不可一叶障目。我想起另一种可能。”

齐天一怔,心也沉坠。

温客行眉心紧锁:“颅内血瘀,也极有可能导致目盲。他又是在坠山之后才彻底眼盲,更令我疑心。”

他转向齐天:“叫你出来就是想问问,他坠山后你施救时可见他头部重伤吗?若没有,那……去年里,他的头可曾受过伤?”

……没有。

鹰愁涧的山洞里,他见到韩烨时……

不是那里。

齐天面无表情地想着。

不是鹰愁涧,还有另一个地方。

他眼前闪过紫宸殿飘摇灯火,他闯进西内阁,韩烨静静躺在他面前。

缠在额头的白纱被血一层层湿透,压着微微颤瑟的碎发,拂动那张了无生气的惨白脸容。

皇帝用桌上那方砚台将韩烨砸伤,韩烨昏迷半月未醒。

“砚台。”他艰涩道,“皇帝打伤他。这儿。”

他抬手比了比自己额角。

——若因坠山,导致先前颅中血瘀移动有异?

温客行愣住了,默默良久,大约存了一肚子脏话留待私下里和叶白衣倒,才略有沙哑道:“若当真此因诱发……颅内之伤诊脉难辨,当下除冒险开颅外没有其他能够窥探之法。”

要化解颅内瘀血,靠用药用针,见效俱不足显著。即便老谷主甄文心一生经手病患众多,也无完全治好的把握,尚需七分机缘运气。

罪魁祸首,竟许是他生身父亲。

“果真如此,便要做好,长久眼盲的准备。”小医仙缓缓道,“我……不知如何向他交代,抱歉。”

“不必道歉。”齐天站直身子,“你已帮我们很多了。之后无论如何,我都护着他。只是还有一件要拜托你。”

想起韩烨趴在榻上、努力攥着笔写字的模样,齐天心口闷疼。

“你所说的……先不要告诉他。”他沉默片刻,续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无法确定。我会陪他等,也许不多久,他就能恢复了,凡有希望也好。”

也毕竟,弄伤他的那个人太特殊。外人尚且难以接受,又让他为人子情何以堪。

温客行点点头。

“你们当下要赶回殷雷,那……谟北安定之后呢?”他问道,“你们那边的事我是不太懂,但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而他曾经身为手握重权的皇储,那所谓“一角”之影响,必然举足轻重。

齐天对此并非没有考虑。甚至可以说,从年前平定谟北边军内乱、决心入西大漠搏命时起,哪怕在千里疾奔回京接韩烨离开的路上,他没有一刻不在马背上思考。韩烨曾对他提起人在朝局如绳在网中,那千丝万缕的纠缠,他早已有所领教。

最终,他决定不再向任何一股力量妥协。网中一个绳结解开了,只会促成另一个结,之后无穷尽也;而能破网的,只有足够锋利的刀刃。

不过这些,没必要对身为局外人的温客行说明了;而叶白衣,他不打算在神医谷、在朋友的立场上,和对方谈及这件事。

“明白。”他简短道,“我会处理。”

“你怎么……”小医仙还待追问,被叶白衣打断了:“好啦。你不是还有别的要嘱咐他?”

他看出齐天另有打算。神医谷从前先有潜王做靠山、后来又有东宫和菩萨蛮做背景,这两位韩家人料理朝堂上那些事有千八百个心眼,但凡上心,稍稍留神便能保合谷不出大事。是以有他们庇护,在处理某些不好放到明面来说的事情上,神医谷弟子们心思更为单纯。

而明渊剑宗就更复杂。宥州言氏因少家主言扶苏一步步成为东宫近臣,其立场由中立逐渐转向,算作哪派不言而喻,某种意义上,明渊剑宗也与这位少家主立场一致。当年韩烨要从瀚海道赶回京畿,叶白衣察觉形势不对先走一步,正是立即回本家通过言家找上了言扶苏,得知韩烨同时以倾国玉璧为召,方能在数日内成功与他们接头汇合,一起赶到穿星河谷救人。

不论言扶苏本人如何主张,但韩烨会不会再做这个太子,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意义匪浅,这是绝对的。而这个决定中,韩烨自己的意愿究竟能否完全作数,身为明渊剑宗如今的宗主,叶白衣内心并不确定。

齐天会在当中起什么作用,他也要再观察。这些话齐天没有和他们挑明的意思,并不是不拿他们当朋友,正是因为当朋友,在这片不该涉及波诡云谲的净土上,在朋友的身份中,他不想提及。

温客行左右看看,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叶白衣对他摇摇头,示意无妨,又往他腰眼上戳了一下,他才一个激灵,说起了另一件事。

“阿烨……韩烨他这人瞧着是这样,其实从小就要强,只是闷头对自己苛求,不扰旁人。”他向着齐天,郑重道,“他这样……偏偏眼睛不好了。如今毕竟日短,来来回回又在这里,是让他安心的地方,影响要弱些。往后随你出去了,加以时日长久,难免……要劳你多照顾。我……我也是因为如此,怕你们来路艰难,唯恐你当下就对他心中有怨,才出言试探。你……你往后若是不耐烦,把他带回我这里,拜托了。”

他考虑极多,只是千头万绪不好宣之于口,尤其又极少这样向人低头,这回全是为了将好友托付,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他那皇帝老爹忒不是东西,不如我好托付。”

齐天没想这么多,只顿觉这话有点似曾相识。他在质问温客行是不是想抢当韩烨他爹和质问自己在他们心里就这么不是东西中选择了后者,表达方式是一句字正腔圆的:

“烦死了!”

幽州城,刺史府。

武府家丁已来请了三次,称家中夫人不好,少爷不在,请自家老爷回府看看。刺史府前数名衙卫也去通报三次,皆如石沉大海,家丁无法,又不敢就此回家去,只得在墙根下站着,来往百姓无不指指点点,议论说刺史夫人向来病弱,年前大病一场,就没见好过,闹得家宅不宁。

也不知他们这位刺史究竟当真醉心公事还是铁石心肠,这几日竟从未离开过公门。门前衙卫统领叫嚷着将指指点点的百姓驱散了,眼看墙下那家丁急得团团转,他不由心生恻隐,吩咐人将大门守好,自己则匆忙赶向衙门后院,硬着头皮再次叩响了内室屋门。

刺史武央向来脾气不佳,虽是儒生举子出身,却不知是否隔代传了他祖父武定军的脾气,性子刚直凶悍不逊武将,走马上任不久,这新官已烧了数不清几把火,就任半年多以来得罪远近不知多少,无论上级平级下级,凡是看不惯的便操刀动斧肆无忌惮,上至本道行台、守备军府,下至乡县衙门、田间地头,大凡有不顺眼的就必定要管一管,闹得个鸡飞狗跳不消停,大有寸草不生之势,因此他们私底下都管这位“横行霸道”的主官叫“掠地火”。

私下议论归议论,但武央就任后大刀阔斧之举是一回事,不近人情之下却促成一番公平是另一回事,譬如这位衙卫统领从前便因全无门路不得重用,是武央到任后,因恨前统领仗着裙带关系尸位素餐,不顾旁人劝阻将其人除职,又亲设几门考选项目才选拔出来的。因此往日武央对他严格,他虽畏惧,更是敬重,这时刻第四次叩门,已做好被武央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

不料房门内却只传出武央疲惫话声:“进来吧。”

统领刘大一听,不由担忧,推门进去,内室萦绕着一股浓浓的醒神香味,刺激得刘大连打两个喷嚏。他忙着抹了把嘴,撇开腰上叮叮当当的佩刀,上前笨手笨脚倒了碗茶,因摸着冷了,一时无措。刘大向来不通这等殷勤侍奉之道,武央并无责怪之意,只是让他不必忙,就冷着便是了。

刘大上前奉茶,不等将茶碗递出,武央已伸手取过,仰头几口牛饮尽。冷茶入腹,他长叹一口气,将桌上一张抹污的信稿揉成团,随手掷下。刘大向他脚边看去,那里已堆了许多纸团,武央为人节俭,那稿纸正反面都用来草拟,字迹乱糟糟融合成一团,散发出新旧不一的墨臭,大约他已写了揉、揉了写,就这么忙了几日。

刘大不禁啧然:“大人……”

“不必这样叫我,我又不是你老子。”武央烦道,但因有气无力,少了几成威严,“这几月真是中邪了。”

他桌上还堆着一摞半人多高的文轴册子,纵然已有长史等人先行替他分门别类、大概预览,但因事项紧要,传信来的人更是敷衍不得,于是还得他一一过目、一一去回。武央此人从来不拘小节,就任之初复命朝廷的奏章拢共只有三行,全无虚话寒暄,几乎创下了历来简短之最,当时也并未被打回来,反倒这阵子这些章文,回得他头大如斗,更难受的是还往往回得他一头雾水。

糟糕糟糕,他还有事想求韩熉办,这下子可好,先惹人家一肚子不痛快。

武央无助无措还很委屈,他真不知道这群天潢贵胄到底要他报点啥才好了,接连几夜做梦都梦见河伯拎着金斧头和银斧头问他要哪个,武央头大如斗,双膝跪地便问:

金斧头银斧头我都不要,就想知道帝上到底要我报点啥?

刘大这人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知道近来武央烦忧得连头发都一把一把掉,他不知怎么安慰,于是小心翼翼道:“要不去观里拜拜,找个法师去一去霉气?”

武央沉默不语,更令这位“掠地火”惆怅的是,他竟然当真觉得刘大这话有些道理。不然如何解释好端端的幽州,怎么突然间就成了帝上和那位对他有提拔之功的瑞王爷心尖上的地方?

尤其瑞王,来信骂他不说,还让他给帝上写写武陵山。武陵山有什么好写?深山老林,藏着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医科弟子,多年前得了帝上钦赐金匾后没多久就有遁世之意。因他们向来谨守本分,从不惹事闹事,仅有年前少谷主似乎在留芳道出了些事,却很知分寸,没闹到幽州来;再说这群人做的是施药活命的好事,只是难敌人心叵测,今已避世,武央亦能理解,是以向来对这群帮派弟子印象非常不错。

平白无故写那等地方作甚,难不成帝上在宫里闷得慌,有心来逛逛?但广德帝向来勤政,猛不丁跑来游山玩水委实不太可能,他实是百思不得其解,更要紧的是武央心底里并不愿接待御驾,只修建行宫一项就够把幽州衙门掏个一干二净,多方倚赖之下势必加重本地豪族乡绅权重,少不得衙门为钱让步,算来算去,这笔重负还是压在本乡百姓头上。

这固然是一件做好了他自己升官发财有望的“政绩”,但他明知如此却不肯照做,因此手下长史师爷等人数次私下建议他不如大赞武陵山水,顺着帝上垂询之意,趁当下朝局安稳,邀御驾亲临避暑,他都当耳旁风,宁愿当个有眼无珠不识眼力价的“蠢货”。

——何况与其修建行宫迎接御驾,那流水似白花花的银子还不如换个地方用,他都盘算许久了,只苦于无从下手,近来多番讨好瑞王也正为此事。

可若不这么说,再要写些什么,他手下人都束手无策,然而再不去信,往京中上奏的公文就又要断了,不定还有什么狂风暴雨等在后头,那件正事就更没得谈。武央欲哭无泪,阴着脸围书桌踱步两圈,又抓耳挠腮一阵,刘大实在忍不住,低声道:“大人,府上已来请几回了,想必夫人……不如您还是……”

“知道了知道了,”一扫待在书房数日仍努力憋一份奏表的耐心,提起私事,武央不耐烦道,“她从来多病,几年来没见好过,不是风寒就是热气的,能有多大事情?寻常人谁没个三灾五难冷热喷嚏,算不得大病,忍忍便过去了。这些妇道人家,就是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养出来的闲病癔症,吃饱了撑的,当天大了!可知我这里多少大事要断,哪来闲心理她,只管教她吃饱了出去走走,散散闲气!”

提起这些他反倒满腹怨气,一股脑抱怨,刘大听出是有发泄之意,也不敢多言。为官是为官,武央是个好官,可若论家宅中事,刘大不好评议,只知他向来是个颇为傲慢的丈夫,也是个疏于教子的父亲:“大人说得是,消消气。”

武央又灌了一碗冷茶,面上却依旧浮起浓浓倦意,烦躁道:“再不久就是给朝里上税的时候,这要处置不当,账可明着摆,一层层往下算,底下乡县过年吃不吃得上干粮还要另说。圣上和瑞王爷都发话,我哪敢再敷衍……罢,你让人再去请个郎中,去府上给她换个方子开些药,让她消停,别再来人报我添烦。”

刘大连连称是,退出门去,正惆怅本乡哪还有没被请去武央府上过的大夫,忽听门前衙卫大叫,紧接着一串重疾蹄声如同轰隆雷鸣,朝着衙门压了过来。刘大精神一振,毫无惧意站上门前,抽刀斥道:“州城大道禁纵马疾奔!速速勒马下来!”

那奔马急停,烈马竟连嘶声都无,可见训练有素。马背上是个英俊少年,脑后高束个干净利落的马尾,身前一人被五花大绑,一袋粮食似的横挂着。少年将那人往地上重重一丢,并掷下一封信,冷冷瞥了刘大一眼便纵马回身,转眼不见了。

刘大这才回神,呵斥周遭衙卫速速去追,自己则上前捡起信件,似乎是一纸状子;他不识字,只把状子卷起,想着稍后先交长史过目,再上前将那被从马背丢下的人翻过来一看,当即惊呼一声。

武央独子武少仪一张脸五颜六色很是精彩,被麻布紧紧勒着嘴巴,神情狰狞地看着他。

一双小手动作灵活地抓住白纱,小心翼翼系了个结,它勾动洁净纱布,留下两个小翅膀,像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停留在小姑娘指尖上。小尖椒端着女孩的手左看右看,这才有些满意,托住那汗津津的小掌心,眨着红核桃似的眼睛,抬头冲女孩笑了笑:“师父说过不久指甲就能长好了,比从前还漂亮呢。”

小姑娘张大眼睛,认真又信任的点过头,另一只手里还捧着一个青色茶碗,小尖椒抹了把头上的汗,扭头看看甄牧野尚在和苏醒不久的阿易说话:“阿易哥也会好起来的。”

多年里来往州城和武陵山的桃源货郎这回被武少仪盯上,因他死活不肯答应带武少仪进神医谷而被拖行虐打,所幸捡回一条命,清醒后还对女孩道歉说答应她的雪红果没能带回来。小姑娘为他哭了半夜,带着眼泪睡着又带着眼泪睡醒,半点不见昨日敢当众怒骂武少仪的悍勇。

小尖椒这么说,她就继续点头,呼吸渐渐平复了,咽下啜泣声。

“小师叔怎么说你的种子?”为让她分分心,小尖椒凑过去看她抱在怀里的茶碗,鼻音很重。当日韩烨带他们进山避难,小姑娘在一片混乱里弱弱说想带上自己的花,不敢大声。爹娘忙着收拾仅有的可怜家当,是那盲眼公子听见她微弱的诉求,牵着她摸到井边,把那未来得及发芽的种子带土刨了出来,寻了只茶碗,先且安放。

这些日子谷中气氛低迷,少谷主主持老谷主丧仪,总是来去匆匆,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昨日勉强算是告一段落,温客行和韩烨一起来看望他们,嘱咐小尖椒给她手指换药;小尖椒还小,看见他平静模样仍难免难过,想起往后再没有老谷主偷偷给他们扎秋千,躲到一边哭去,错过这花种名字。

“少谷主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种子,”小姑娘奶声奶气,“但‘白公子’说,他大约知道这是一种莲花,是书里写的,他没有见过。只要我好好照顾,它总会生根发芽,开出花来的。”“那一定是很好看的花,”小尖椒和她一道凑过去看着微微潮湿的土壤,鼻尖抽动,忍着眼泪,憧憬道,“像阿莲一样好看。”

阿莲破涕为笑,大方地将茶碗放在两人中间。

“白公子他们今日就走了,你陪着我,就不能去送他们……”阿莲小声说,“童童会不会很难过?”

“不会,我知道我们一定还有再见的一天。你看,我才这么高……”小尖椒着急说,抬起小手来偷偷抹眼睛,强笑道,“或许等我这么高、这么高的时候,我们还会再见,就像……”

两个孩子趴在草地上端详,望着青色茶碗边沿,它横亘于辽远天地中间,山外犹有无限江山。

武陵山道上,一列马队踏着晨露,将出山门。

温客行嘱咐了一路,到这时还喋喋不休:“天热时候也万勿贪凉,药用上十八服就可以停半月,丸剂备了两个月的数,我之后让菩萨蛮再往殷雷传送,你记得给我来信……你若嫌不方便,找个写字端正的来,澹台偃之流代书也可,他那字我尚可勉强看看,那谁谁的狗爬字我可不看。唉,殷雷那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你呀你,就是从一个野人窝掉到另一个野人窝……”

白药子也在一旁帮腔,别别扭扭。他年事已高,这回无法随行赶路,又委实牵挂不舍,只是向来不怎么能说软话,频频背身抹泪,仗着韩烨看不见罢了。

韩烨极有耐心,大约也知道白药子难受,主动搀扶小老头的胳膊,安抚般攥着白老的手。白药子本别扭地想要将他推开,到底没犯这等欲拒还迎的犟劲,反而重重回握住他小臂,树皮般粗糙苍老的手稳稳将他扶住。

“别说话,”大约这辈子没这么肉麻过,小老头哑道,“别吭声。”

韩烨微微一笑,就这么听温客行嘱咐了一路,眼见他兜兜转转同样的话都要说第三遍了,才笑着抓了抓他袖口:“就送到这儿吧,谷内还有许多事需要你主持。”

小医仙一怔。

纵是闲云野鹤,到底身不由己,何况如今。

“还有,”温客行站定下来,久久望着他温柔神情,认真道,“眼睛的事,别着急。我向你保证,好好用药,照顾好自己,一定会好起来。”

好在穷尽他所能,并非不可做到,只是慢,且要长久。打碎一件精巧瓷器,只需霎那;而要将他于破碎之后重新拼合,就要经年累月,要费尽力气,兼且几分运气,缺一不可。

韩烨的眼睛迟迟未能复明,他爹娘毕生从医极谙举重若轻,在韩烨面前向来乐观,韩烨也不显露情绪。其实温客行清楚,即使所有人都向韩烨言语间透露他的眼睛一定会好,但久无起色,韩烨心中不可能全无怯丧。只是一来他向来懂事得过头,不是个晓得张口的人,更不想旁人担心,费力哄他;二来,老谷主方去,他打起精神既要陪着好友处理丧事,又要撑起力气打算齐天那边未尽要务,更不肯流露。

这时候上路,温客行清楚,他满心不安焦灼就更无处安放,只能隐忍而已。眼盲会带给一个曾见识光明的人的,绝不止肉体上的摧残,更何况是韩烨这样的人。武陵山里,他们尚可以竭尽所能减轻韩烨的所有不适,一旦离开这里……

这种摧残更不止是对韩烨的身心,对身旁照顾之人也同样。对他们而言,这场劫难带来的至为痛苦细碎折磨的另一道难关,恐怕要从踏出神医谷才真正开始。

鹰愁涧的雨不止打垮了韩烨的身体,一向懂事的人口中那句“过去了”不过是对旁人的安抚,他是真的担心。

韩烨也是真的不想他担心,闻言笑着摇摇头,全不在意眼盲似的:“不着急,你不必担心我,小医仙的本事我还信不过吗?”

他打定主意不肯松口,温客行无声叹了口气:“本打算无论如何送你出了鹧鸪岭才好。”“齐天认路。”韩烨安慰道,“你放心,快回去,别耽误太久了。州城的事交给我们,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你家野人认路……”温客行欲言又止,越想越恼,到底还是没忍住,朝白老使个眼色,又把他往道旁引去,低道,“我对你说实话。不是我怕你们迷路,是鹧鸪岭下有个积雷谷,这个积雷谷……”

“……积雷谷?”韩烨一怔,追问道,“我读到过……”

他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一个赛一个的脸色沉重,正抱着胳膊听叶白衣给云旗指路的齐天就难免走神。眼见他耳朵都要竖过去了,小剑仙忙不迭挤兑道:“偷听呢兄弟?正大光明去听啊,怎么不去呢,是不敢吗?”“你怎么不去。”齐天面无表情,敌不动野狼头子不动。小剑仙嫌弃道:“我不用去也知道他们说了啥,你知道吗?劝你要不想横生枝节,最好把你那口子打晕了扛过鹧鸪岭。”

齐天眉头一紧:“什么意思。”

叶白衣:“就不说。”

这厮风一阵雨一阵,齐天真个无语,懒得和他斗嘴,心道大不了等会一问韩烨便知。那边韩烨已与温客行道别,他正待过去接人,忽然又听叶白衣叫自己,登时老大不情愿:“还有什么事。”

离别将近,叶白衣也不和他计较这些:“一件事。我直觉那姓柳的不对劲,来日汇合,你们务必当心此人。”

是说柳涯。齐天脑筋转了个圈才想起这颇为陌生的名字,他点点头,同叶白衣简单抱了个拳作别。马车不便赶路,韩烨不知怎么说服齐天答应他轻骑简行,正好谟那因带了一半人离开,他们剩余的只将短程辎重分散开来各自马上携带,途中随用随补给,来时那乘很是显眼的马车就留给神医谷,照齐天的话说,拿来赔他们的床。

白药子依依不舍,佝偻着腰跟在大马一侧,明知韩烨精通骑术,又有齐天揽着,必定摔不到,还是哑着嗓子吩咐好几遍,说他胁肋有伤,断了几回了,若颠簸难受不要逞强。韩烨听出他话尾哽咽,弯下腰来向他探手,被小老头攥住了。

见他迟迟不愿撒手,齐天直道:“待我们安定下来,你若想他,我派人来接你。”

“那就这么说定。”白药子破天荒没来个口是心非,又粗声补道,“小老儿没几年好活,你小子动作快些,山遥路远,老头子唯恐这是此生见你们最后一面了。”

韩烨指尖微颤,牢牢反攥了他的手:“不会的。”

白药子望向他用以遮眼的素纱,心中惋惜,想再看看他的眼睛。他记得自己第一回把韩烨救醒时,是在承恩殿药香袅袅的热雾中,那实在是一双让人硬不下心肠的眸子,世间许许多多的怨怼,遇上它的皎然销凝,就成了无穷夜色,纵万千顷黯淡浑浊,唯独不舍侵扰明月。

好在临别之前,他得以再亲眼见到韩烨尚有自保之能,也好放下心中一块巨石了。

“去吧。”温客行上前来接手搀扶,白药子最后拍拍韩烨手背,又朝云旗看去一眼,停住了脚步,放开手道,“去吧。”

一行十三骑,并乐游于马侧随行,悄悄出了武陵山门,与来时一样,拨岚蹑雾,随着轻柔山风,同山中故人道了暂别,向洒满日光的长路行去,继续漫漫一程。

天高水阔,不复回首。

第178章倒坐观音(三)

天蒙蒙亮,布衣老汉拖着一辆木车停在宅门前,他抬袖抹了把汗。清早的风沁着凉爽,他仍大汗淋漓,是从城郊赶路过来,天不亮便等候在州城门前,才及早到这儿。小心翼翼叩响宅门,等到里头家丁前来询问,那张脸上才浮出憨厚笑容。

他朝木车上招了招手,麻布底下就钻出个年方豆蔻的小姑娘,生得水灵,怀里紧抱着一只木匣。她样子有些痴傻,站在老汉身后只知怯生生地傻笑,家丁一头雾水,老汉便说了个名字,说那姑娘叫水仙。家丁登时知道,笑说他们怎么来了?

老汉是城外村里有名的鳏夫,前半生先后娶了三个婆娘却跑了两个死了一个,就这么单着过了大半辈子,前些年进山砍柴,捡回来个被人舍在鹧鸪岭的女娃娃,养在身边,耐着不少闲言碎语,好吃好喝把姑娘拉扯大了,就是水仙。她被丢下时年纪太小,山里又冷,据说鹧鸪岭浓雾有妖邪,吃掉了她的一魂一魄,没了神智,老汉替她请过几个郎中也没看好,是个傻姑娘;还有人风凉话,说他怎么不去求武陵山里的神医谷救人,老汉只是笑笑,觉得那不过是个传说中的地方罢了,他知道许多人只是把重病亲人丢进山里,什么神医谷,不过是个光鲜亮丽的借口。

真有神医谷近在咫尺,幽州这地界每日要病死多少人,还不都一样吗。他没读过书,这些事情不过茶余饭后听听故事,每日里八成时候都忙生计,哪有功夫尽信传闻。

却说这水仙虽是傻姑娘,又委实长得一副好样貌,更懂事,傻了一些无妨,平日帮着老汉挑水做饭缝衣,勤勤恳恳,无有不会。十二三的年纪,已有媒婆上门向老汉搭腔,说得是等及笄就有人要娶她过门,自有大把男人喜爱这样的女人,她不言不语,不够聪明,只是微笑,低头做活,从无怨言。老汉本也想是件好事,女子该当有这样的归宿,正要为水仙好好选户人家,却有个公子看上她美貌,趁水仙随老汉上街卖炭时候将她掳去,老汉追不上他的马匹,头一次听见水仙放声大哭,一点不像个傻子,她是常笑,但也知道痛、知道害怕的。

那是幽州地界有名的豪族公子,人都劝他,是个好归宿了,水仙给人家做妾,是他祖坟冒青烟。他不肯,那是高门大户,可哪有当街掳人的名门公子,这又是什么做派?他今日掳了水仙,明日掳了火仙、天仙、地仙,他的马不知疲倦,每日都收集年轻漂亮的女子,水仙总有一日会变老变丑,色衰而爱驰,那时水仙怎么活呢。

可那实在是没人敢得罪的人家。老汉拿着一张草纸,央求村头上年年落第的疯书生给自己写状子,要去告官。疯书生洗了手,用劣笔在溪边石头上蘸着溪水起草,认真练了几回,捋顺字句,整齐笔迹,这才郑重写成了状子,铺在林间,晒去恶臭墨味,交到他手里。

其中波折按下不表,最终走投无路的老汉冒死拦停了新任刺史武央的官轿。武央为此案勃然大怒,数回遭属官推诿敷衍后,“掠地火”亲自顶着官帽冲进了那名门大院,找到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水仙。

小姑娘傻傻地蹲在廊下,一直盯着门口,等爹来救她。

此案后武央得罪了一大家子人,本州诸多官员私下猜测恐怕他今后寸步难行,不料这群从前很知道唇亡齿寒故而关系紧密、相近相护的乡绅豪族却更见落叶知秋,竟不必武央多言,自觉划分关系,夹紧了尾巴不敢造次。其中弯弯绕绕旁人自然不懂,只私下流传武央不简单,而在老汉和水仙心里,他就如从天而降的真君神仙一样。

当日武央把他们送回家去,安慰说让他们往后安心生活便是,家丁们晓得这桩案子,却没想到老汉又费尽周折来一趟,还是直到武央私宅来。他们说请老汉到门厅稍后,因自家夫人病重,今早老爷才回来,现正说话,需要先行通报再见,老汉赶忙摆手说不必麻烦打扰,这趟来只是听说刺史夫人病得厉害,老汉感恩图报,往庙里请了一尊药王菩萨像,望能保佑刺史夫人沉疴尽消。

他说着,拿过水仙怀里木匣塞给家丁便要转身离开,忽听宅子里一阵骚动,继而有女人凄厉哭喊。那动乱像木轮似的飞快滚近,打头之人正是刺史武央,他满面愠色,正背手大步向外走来,身后则追着几个侍女,手中搀扶个头发散乱蓬头垢面的女人,看服饰竟就是刺史夫人。

她脸色潮红得吓人,像两团血聚在颧骨上,脸颊瘦得凹陷下去,两个憔悴的坑洞,撑出她沙哑难听的尖叫:“那是你武家的后啊,是你亲生儿子,是你的血脉啊!你怎能不救他,还想要他的命,你天杀的,你要绝后——”

“慈母多败儿,就是你将他宠溺坏了!”武央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住腰带,气急败坏,破口大骂道,“我为官向来图求一个公正廉明铁面无私,偏家宅里出了这么个孽障!在外,我是官,他是罪犯,我罚他罚得;在内,我是老子,他是我儿子,我清理门户,何错之有!绝后?!这样的后,我武央不敢要,要不了,绝了正好,省得我无颜面见祖宗!还不把你家夫人拉回去,在这撒泼,像什么样子!”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老汉噤若寒蝉,赶忙搂着水仙往墙根下躲,自知这场面不该让外人看见。门前家丁怀里还捧着那尊药王菩萨像,见状赶忙上前请主君消消气,武央正满面愠色,见他怀里抱着匣子,一时恼怒,将它重重拂落:“你这看门看户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老子尚在这里,你倒还收上礼了?!”

木匣轰然坠地,里头青瓷菩萨像当即摔碎。

水仙呆呆看着,口中啊啊叫着想要去捡,被老汉攥住手。老汉含泪摇摇头,拉着她贴墙根走远几步,这才脱力坐倒,长长地叹了口气。水仙神情懵懂,安抚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跪在墙角探出头去,正看见刺史夫人气急攻心,捂着胸口昏死在家宅门前,武央脸色铁青,招呼侍女给她舌头底下含了药,快快抬回内宅。

女孩清澈目光最后落向无人问津的菩萨像,她静静等着武央钻进官轿,门前渐渐安静,她才跑过去,捡起塑像头颅包进手帕。

那还未抬起的官轿忽然掀起垂帘一角,武央眉头紧皱:“小丫头,你怎么来了?”

水仙往墙角看去,老汉只得赔着笑小跑过来,将来意说明后,武央沉叹一声,下轿俯身将碎瓷片捡起,低沉道:“对不住老乡好意了。只是这些东西,府里请了不知多少,都是没用的。小丫头也记住,求神拜佛甚么用处?日子是人自己过的。你老子爹就是从庙里捡了你,那渡姑庙才真真是个吃人的地方,若菩萨有相佛陀有灵,你怎会被丢在那呢?好了,去和你爹吃碗面条,早回家吧。”

他摘下腰上钱袋,不顾老汉拼命摇头,硬塞到水仙手里,自己一头钻回轿中,喝令起轿回衙门去。钱袋沉重,老汉拉着水仙朝远去的官轿磕头,又朝水仙手里的菩萨磕了个头:“刺史是好人,神仙有怪莫怪,有怪莫怪。还保佑他吧,保佑夫人吧。”

磕过头,一老一小再次拖着那辆木车,摇摇晃晃往长街上去,消融进千百来往人影里。

日头聆听一切,默然无声,又正大光明。至它被人声鼎沸簇拥上中天时候,那大宅里又传出幽幽哭声,几个家丁匆忙跑出大宅,向衙门赶去。

武央正一脑门官司,拿着手上那封信报,向刘大吩咐速速派人去接:“瑞王爷要来!让你手下人都把招子放亮些,这位主是个暴脾气,凡惹了他不痛快,老子可不定能保住。再有,昨日未完的杖刑今儿别忘了!”

这便是说武少仪的刑罚,武少仪横行霸道、欺侮良民,当得杖刑,昨日因被打昏死过去才暂且休停。刘大一时犹豫,这位刺史公子自幼养在慈母膝下,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这么重的刑责,今日再打,恐怕当真要被活活打死了。

“听没听见!”武央怒斥道。

刘大赶忙应道:“是。”

“咱们去接人。今年下好些事能不能成,全看瑞王爷那张嘴了。只要瑞王爷肯抬一抬手……”武央神色疲倦,他一边说,一边披上外衣便要往外走。府中家丁冲上前来,跪倒在他脚下,武央模样厌烦,一脚将家丁踹开便要出门。

那家丁泪流满面,只得道:“老爷——夫人,夫人没了,临咽气前只求您饶少爷一命,看在夫人份上,您就放少爷……”

武央步子一顿。他面无表情,停滞片刻,脚步继续朝门槛外落去。

“这是公门里,你胡乱叫什么老爷夫人,没有少爷,只有犯人。”他声音沙哑,“滚回去。府中私事,日落后再说。”

暮色半遮,山阴下横着一爿茶铺。

白云旗先打马过去里外找了一圈,远远朝同伴摆手,意为无人。再往前就入鹧鸪岭,那地方白日里且有大雾,入夜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阴潮得厉害。齐天路上和韩烨商量他们先在岭外找地方过夜休整,翌日再进山,穿出鹧鸪岭,照叶白衣提前给他们指好的方向绕行上官道,便都是大路了。

这一路颇为顺利,只是开春前他们匆匆赶去神医谷时,叶白衣带路的捷径上一条小路被雨水冲毁,不好行马,是以绕了小半圈,比他们本打算的晚了小半日。不过这茶铺齐天倒还记得,见到这儿便知道路未走错,他圈在韩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摆头让同伴们先去茶铺里简单收拾,自己则落到后头,又牵住缰绳,带着韩烨追逐夕阳,暖暖地溜达了一会儿才停下。

韩烨被他揽在身前同骑,分明听见大家足音,本打算摸索下马的,哪想他圈着腰又把自己带出去闲转,被摆了一道。但因这时辰日光洒在身上格外舒服,他放松倚靠着身后那人,也不追究,直等到烈马停下,他方才回手,按住了那将要抬起的大腿,抬指敲了敲,似笑非笑:“不许下。”

“做什么,”齐天从善如流坐稳了,笑道,“还想跑?”

“你说停就停,说跑就跑。”韩烨有一搭没一搭点他的腿,慢条斯理,“也不许跑。”

合着是“报复”被他虚晃一招。齐天凑过去解释:“那铺子里灰大,他们进去收拾呛着你。”

紧跟着云旗进去的乐游灰头土脸钻出来,蹲在马前打了两个喷嚏。韩烨看不见,但听也知道是被灰呛到:“你们走之前这铺子就空着吗?”“嗯,应当是一直没人。”齐天利落跳下马背,乐游围在腿边狗里狗气地拱动,等着和韩烨亲热,他看得来气,给狼屁股踢了一脚,这才把韩烨揽下来,“你站站,我进去瞧一眼,若实在不干净就在外头扎帐子。”

“不用,”韩烨抓着他袖子不放,“兄弟们都在外头睡,我不用进去。”“他们就好露天睡,你能成吗,你不成,夜里凉。”齐天拧起眉头,自己嘀咕,被他揪着袖口,亦步亦趋跟出好几步,眼看一群人都巴巴盯着自己,一个赛一个地可怜,再一对上韩烨勾着他不肯放的指尖儿,就有点招架不住,干巴巴道,“你身子没好。”

“好了。”韩烨想了想,干脆将遮眼的素纱摘了下来,一双茫然澄澈的瞳仁朝着他的方向,透出分外的无辜,让人没法拒绝,“我想和你们一起。”

“呜呜。”乐游把自己的大块头缩成中块头,蹲在韩烨身边帮腔装可怜。

齐天有点拿他没办法。

捏着韩烨的手,把人拉近一些,齐天慢吞吞低下头,鼻尖儿挨着他的鼻尖儿,低道:“意思意思。”

韩烨慢慢眨眼睛,无辜道:“什么意思?”

晚霞瑰丽,群山都在余光里。

唇上猝不及防被碰了一下,柔软清润,一触即去。

齐天呆了一下,待望定他弯弯眉眼,笑着伸手去逮人时,韩烨反身坐在乐游背上,巨狼一股脑窜了出去。只管煽风点油不管熄火,齐天又气又笑,还被一群看热闹的部下围起来公然“作弊”,大小狼崽子们以保护嫂嫂远离大哥为己任,害得他折腾半天都没把那点火的捞回来,直弄得他答应给这群家伙做锅汤才算罢休。

狼群翻脸如翻书,这边厢齐天咬牙切齿点头答应,晓得晚饭有了着落,那边厢立刻把他们刚才老母鸡护仔似的捂在身后的嫂嫂献了上来。

韩烨也玩累了,没事人似的往他跟前一杵,抿着唇笑了笑:“那吃什么?”

齐天抓着他亲回去,恶狠狠道:“兔子汤。”

这季节山里不缺吃的,打猎又是轩辕寨的老本行,昔日山匪头子重操旧业,这回带着韩烨一起,他也教韩烨靠耳力辨别动物足音;从前夜猎,摸黑是常有的事。韩烨聪明,一点就通,这时辰又同是许多动物捕猎归巢的时候,两人满载而归,回来时一群人正大声密谋今晚要怎么偷偷走位,横竖大家都打地铺,他们左一个右一个偷偷钻进大哥嫂嫂中间看星星,回头到营里讲讲,把其他兄弟羡慕死。

韩烨拎着兔子板着脸钻出去,云旗扑腾一声站了起来,一群人利落道:“大哥!”

他颇为满意,云旗瞟一眼跟在他后头同样板着脸的另一位大哥,思索片刻,顽强挣扎道:“……大嫂。”

齐天皮笑肉不笑:“你们今儿睁眼睡觉。”

云旗早有准备,后撤一步紧抓着韩烨一只手:“大哥救命。”

“好,好。”韩烨很是可靠,“云旗跟我睡。”

云旗用力点头,甩得小辫子都飞起来了。这小子语气乖巧可怜,脸上那得意坏笑都没地儿藏,分明欺负韩烨眼睛不好。齐天大吃一口闷气,心道他还想和韩烨挨着数星星呢,上前就要抢人:“……他都多大了?用不着揽着睡。一肚子坏水的熊样……”“他才多大,”韩烨把脸一板,将云旗往身后挡,“云旗最老实了,哪来一肚子坏水?平白无故,你骂他做什么。”

狼群在后头乐不可支,死捂着嘴不敢出声,齐天有冤无处诉,朝云旗龇牙咧嘴,就差拎过来给一拳,口中威胁道:“你晚上给老子老实点,瞎蹬腿打呼看我不拧掉你小子狗头。”

云旗自己都没想到他这回这么好说话,喜出望外,攥着韩烨胳膊连连点头,连带晚饭功夫都很是殷勤,凑过去给齐天打下手,吃过饭又自告奋勇前去洗碗收拾,十成十兴高采烈,凡是有个耳朵尾巴都一道翘起来打转生风了。等小少年好不容易都收拾完毕,美滋滋抱着铺盖在韩烨身边趴下,还没等把腰舒展开呢,就觉自己身下席子被拽动,将他连人带铺盖给换了个地方。

他家大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地躺下,有恃无恐地朝他挑了挑眉。

只要脸皮够厚,姜还是老的辣。

云旗被他欺负得无法,只能瘪着嘴摸到韩烨另一边,和乐游挤成一团卧下了。

他俩在一边乾坤大挪移,韩烨缩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偷笑。等到一条熟悉臂膀又占有欲十足地横过自己身上,他才想起这家伙刚来占空也没听见铺席子,探手一摸,齐天就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当下还不很热,山里入夜更凉,草地都湿漉漉的,一摸一手寒露,因此他们都要铺一层草席再睡,韩烨大病初愈又铺了一层褥子,身上正暖,这一摸半条胳膊都凉了。

他一时也顾不得和齐天玩闹,抬了抬身子往后挪,窄窄的草席上又让出一半:“你快上来。”

“没事,”齐天把他往回搂,“不凉,你躺好。”

韩烨默默撇唇角,不高兴。这场面恍隔经年,齐天立马拿自己刚才说话当放屁,一股脑就挤上那自己给他铺得软绵绵的被褥,熟门熟路地和他抱成一团:“好了。”

头顶苍穹广大,漫天星河璀璨。一群人嘀嘀咕咕此起彼伏,问问头顶的是什么星星,北边是什么、南边是什么,韩烨闭着眼睛,枕在齐天手臂上,眼前黑暗中也似乎随着他们鲜活声音现出星空,他柔声回答,应是长庚,是玉衡……

是毗蓝山下、离塞原上,也能望见的同一天闪耀群星。

“我们明日早些出发。”韩烨悄声说着,他还担心谟北,自然想要尽快赶路。齐天凑近他,点点头,他感知到这动作,仰头搂抱了一下爱人的脑袋,当作无言安抚——在云旗等风霆狼骑面前,齐天不想流露不安,无论因为什么,他必须在这时候稳住他的狼群。

韩烨都明白。

他抬手摸索,摸到了齐天侧颊新添的伤痕,是山外擒武少仪时留下的。这伤来得冤枉,齐天本不当回事,他也少提,更无人闲来议论。伤口细长,已结了痂,但因野狼头子手不老实,尤其入夜之后,大约是痒,常常挠掉撕开,伤口总也不好。

最后留在神医谷这些日子,韩烨常陪伴在好友身边,听闻过老谷主弥留之际,向来举重若轻玩笑人间的温衍也会埋头在老人病榻一侧低声哭泣。他没有缺席这位好友一生中第一场真正道过永别的大雨,始终平静而温柔,只是每早醒来时,常常抚摸检查齐天那道伤口。

后来他养成习惯,要自己捂着那道伤口入睡,免得野狼头子睡着了又挠。

安心地将手掌盖了上去,他虽强打精神,但终究白日接连赶路力气不济,难免倦怠虚弱,不多时便渐渐不再应,气息轻柔绵长,渐睡熟了。

齐天知道他意思,没阻拦,只觉得他这姿势大约手臂不舒服,先在他肘弯下头撑着,免他费力;待数着他呼吸渐渐沉定,知道睡沉,才小心翼翼拢着他的手拿了下来,搁回被子里。

狼崽子们默契地不再闹腾,山坳中空灵寂静,只闻听时有虫鸣。齐天这时辰还不困,挨着他,默默想着明日的事。忽觉耳边一痒,他这才想起恐怕这时候山里有小虫了,别把韩烨叮着,于是又半撑起身子,仔细将韩烨身上看了一圈,才伸手拈去一只小咬,便听云旗也默默爬了起来,随身小布袋里掏出一段驱虫药香,搁在他们身边点着。

还算这小子有眼力价。齐天促狭地朝他瞥去一眼,小少年赶忙笑着眨眨眼睛,翻身躺回去,搂着乐游继续睡了。

直待到月上中天,周遭传来微弱鼾声,守夜狼骑笑嘻嘻给几位同袍拽被子的脚步声也渐远了,齐天方才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怀中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知道是韩烨往他胸前挨过来,于是也跟着动了动,将韩烨抱紧了。

幕天席地,一夜安稳无梦。

齐天醒得早些,韩烨自病过那一场后改了从前少眠的毛病,觉多贪睡,这会儿还挨在他胸前睡得沉酣,脸颊泛着点饱睡的红,在他胸口被心跳煨暖。

云旗也已早早起了,哈欠连天的狼骑们蹑手蹑脚收拾空地,又在茶铺前头久不修葺的棚下烧上了水,他们手里拿着碗,干粮就着昨夜剩下的冷汤就当早饭,还惦记韩烨得吃药,凑成一堆,好奇新鲜地瞧着云旗煎药,七嘴八舌讨论这东西原来煎熬时味道就这么苦了,怪不得鹤卿不爱吃饭,是个人灌一肚子这玩意儿也不想吃饭了。

齐天听着忍不住心疼,他能不知道煎药的味道么,那药又酸又苦他都知道。温客行不肯松口,韩烨这药还得一直吃下去,听小医仙话里话外是想靠这一夏天的药才能试着平了病根,韩烨本就苦夏,吃饭困难,吃了药就更欠食欲,回头到了殷雷,也不知那地方有什么好下口的东西。

殷雷……

出峡陵后,他们打算自青鸟小道切入淮远。青鸟小道便是淮远与昭南相接之处一条行军常用的捷径,是当年尉迟家将收复昭南时于西南群山间开辟的小道,当年尉迟族人突破险隘,正是从青鸟小道上第一次挥起旗帜,深入瘴乡,为被羌戎人奴役的昭南各部指引光明,带来希望。

后来成功收复昭南,说是小道,其实扩修数次,已俨然成了大路,由军民共用多载。至天仪年末八子夺嫡,昭南因内有各部强兵立场不一而生内乱,内乱未歇,外又有皇子争权,此道一度沦为各方争权夺势之时暗中屯兵之所:把控进出昭南行军通商捷径,也就有了扼在昭南各部喉咙上的枷锁,借此钳制昭南各部,好为自己所用,为自己增长声势,更把控西南边疆,以求大权在握。

行天门下腥风血雨之后,作为胜利者的广德帝将青鸟小道收归军用,由重兵把守,仅供有通关文书的行军调配、军粮运送,同时另开两条大路、一条官道,可供民商使用,就此将中原直入昭南腹地的绝对捷径收回手中。

他不愁过不了青鸟小道,即便皇帝犯病不肯让他们过关,他要带韩烨去的地方也从来由不得那老头多事。不过此时和韩烨回殷雷的日子近在眼前,他回想起萧六曾来传话,萧四应当已在淮远就任,从前他们私交不错,可萧家兄弟到底是韩仲远的臣子,萧盟纵有意在淮远接应,送他们平安西出,安知不是皇帝老儿安插的桩子,进可监视关外动向,退则是一双盯在风霆军身上的眼睛。

韩烨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他口中答应,却不能放过。因此他自有算计,不能容忍自己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下。

塞北天狼是睚眦必报的野兽,韩烨逐渐痊愈,他才能安心开始这场报复。更何况……

他不自觉眉头紧锁,望向韩烨额角发丝遮掩的伤疤。

何况韩烨目盲,是他从前棋差一着使韩烨生受砒霜剧毒的错,也是皇帝的错。当初只因韩烨一时委屈负气脱口而出想要请辞储位,便被生身父亲狠手砸伤,加上鹰愁涧下步步紧逼,可见皇帝本不肯放手任他离开;为着韩烨重伤,皇帝一时放手,倘若往后再有其他变化……

齐天知道,纵然天子一言九鼎,但只要力量够强,即便朝令夕改,广德帝也自有本事让被欺骗辜负的人彻底闭嘴。他必须稳握足够与万人之上博弈的砝码和力量,才能摆脱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规则,也保证爱人余生再不会被任何人裹挟,不必有分毫不得已、不甘愿。

齐天想着这些,韩烨在怀里又动了动,稍仰起脸来,侧颊露出压住头发的细细红印儿。齐天抿着唇望他,看不够,伸手到处捏捏碰碰,想柔和点把他唤醒。韩烨困得厉害,八成也有那每日用药的功劳,迷糊着在窝他臂弯里小声呓喃,任由他捏捏脸捏耳朵,话声含混,听不清楚。

齐天又去摸他手心,他还未睡醒,却本能般将那指尖攥住。

“挠破了么……再睡会儿……”

这回齐天听清了,是惦记他脸上伤口,又想赖床。

“没挠。”他笑着凑过去,下颌蹭了蹭韩烨眉心,“好。”

一片青茬刺挠得韩烨埋头就躲,正好被他团了团端起来。可怜韩烨也是少有被人俯视的高挑,三天两头被他端来抱去,已成了习惯,正惺忪就整个人离了被窝,还犯懒不想动,自暴自弃地往他肩头一埋,也顾不得在意丢不丢人。

齐天一手托着他,让他双臂搂住自己脖子,这才得空甩了被枕麻的胳膊:“腿,上来。”

韩烨还挂在他身前犯迷糊,齐天捞起他膝弯往自己腰上提,他这才乖乖盘紧了。他因消瘦,神医谷这么阵子也没养胖几两,身后几日间上过药消了肿,仍单薄无几,齐天托住他,只觉掌心皮包骨头,就更舍不得把他弄醒,一手还搂在他后背,挑晨光明媚的地方慢慢踱步醒神,晒得他们身上都暖融融的。

乐游步伐欢快地跟在两人身边,蹿前蹿后,大尾巴摇晃着磨蹭齐天的膝盖。齐天慢悠悠逛,被他蹭烦了,就轻轻踢一脚。

等韩烨彻底睡醒时,他们已进鹧鸪岭。

他还没回过神来,都不知齐天怎么把自己摆弄到马上还能继续倚着睡着。野狼头子得意说着小菜一碟,韩烨想了想,他之前昏迷不醒那么久,还不都是这家伙贴身照顾,走到哪带到哪,就是不肯放手,自然轻车熟路。

他垂头笑了笑,齐天让人停下来,两人蹲在水边洗漱,云旗又“讨嫌”地抱着药汤过来。韩烨苦得嘴里没滋味,连带也不饿,狼骑们叽叽喳喳凑上前献宝,一堆咸菜蜜饯应有尽有,他哪舍得拂了这些好意,作势挑拣几样搁在手心,等他们喜笑颜开散开了预备出发,赶紧扭头一个接一个往齐天嘴里塞。

齐天眯着眼睛甘之如饴,被他把腮帮塞得鼓起来,因他眼睛不便,还自己张着嘴去凑他指尖,等他全塞完,就慢吞吞嚼着,摸出怀里一条淡银轻褣给他遮眼——天气渐渐热了,他手上茧疤太多,怕挑拣不明白,临行前才请教谷妙妙要裁什么布料,要柔软、不闷热的。

韩烨温顺地闭上眼睛,垂头好让他在自己脑后打了个结,正摸索着要给他递水,动作忽然顿住了。

“什么声音?”他轻问。

锣鼓喧天,唢呐吹打,好生欢庆的乐声,正穿过浓雾,往渡姑庙去。

“恐怕就是他们对你提起的那件事。”齐天接过水囊,搂着腰带他回马上,“据他们说是多年的‘病’,管不了。”

据叶温二人所言,鹧鸪岭下这一年四季常有浓雾笼罩的山坳子叫积雷谷,渡姑庙所在便是积雷谷中最为低洼的地方。齐天一行初入鹧鸪岭时,斥候之首白云旗曾专程探路,方圆数里内人烟稀薄,也只有齐天发现林中有砍伐痕迹,加以周遭湿冷,人家势必需要砍柴过冬,而鹧鸪岭中林深树密,是以断定有来往猎户樵夫伐木取暖谋生。

他们的猜测都不错。小医仙告诉韩烨鹧鸪岭里并非没有人家,只是几处村落相隔遥远,族史已不可考,附近人们猜测是天仪年大靖开国前后乱世之中避难而来。本是一门大族,后来山外战乱不歇,这一族人避进山中后生计物资愈发捉襟见肘,于是内讧,就此分散,因此虽都姓雷,却因而分成了玄白水黑四个小村落,外人总叫他们雷村人。

幽州人更常称他们为不祥之人。笼罩在雷村人头顶的,除了积雷谷这百年不散的怪异浓雾,还有一个外人听来无不幸灾乐祸的“诅咒”,前些年为此闹出大小诸多事端,官府每每插手,亦每每不了了之。久而久之,地方属官对这偏僻之地视而不见,对雷村人更是眼不见心不烦,来往乡民也为少惹闲事绕道躲避,方有齐天一行途径此处时所见荒凉景象。

——这自然是人人避而远之的“闲事”了,多年来,也没个“狗拿耗子”的人。先前叶温两人有心管一管,却落得满头满脸灰,只讲这是群“无药可救之人”。

韩烨手握缰绳,思索片刻。他对鹧鸪岭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但说起积雷谷,却还有印象——他在菁州望莲生所著的那本《大观贺微经》中读到过这个名字,那正是然州铁矿山哗变前夕,齐天和他一起读书,是暴风雨前仅余的短暂平静。

望莲生点评积雷谷中可怖传闻,用的是一句:雷霆无眼空报果,莲台有心种孽因。但这后半部贺微经中实在太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民情惨状,纵然如韩烨这般尽力无有偏见之人来看,也难免犹疑望莲生有否修辞夸大之嫌,眼下积雷谷近在咫尺,要验证此生是如实记述还是春秋笔法,这是最简单便利的机会。

何况不提贺微经,就只说从叶温二人口中得知此地旧事,他们也做不到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可他如今连一个完整的字都难写成,他没有任何身份,没有权势立场,纵然齐天还在,但为了他、为齐天的身世,这所谓郡王之尊,难免不是同样如履薄冰。更休说谟北一出事,等同风霆军后方受损,未尝不是对齐天手中势力的打击,此时横生枝节……

他被一层层涌上心头的复杂心绪压得喘不过气,无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还未开口便觉手背覆上另一层粗糙温暖。

齐天在他身后跨上马背,并未多问,也无言语,将他手拢住,一并抓着缰绳。

催马清喝中,十数训练有素的高大战马骤起疾奔,默然无声,更无嘶鸣,只蹄声整齐利索,聚成紧密队列,朝着诡异礼乐响起的方向,犹如一支羽箭破风而去,刺进弥漫整个积雷谷的诡谲浓雾中。

“素闻佘国娇女肌肤妍丽似玉生香,尤其遮艳公主,是各国皆知的美人。”

青砖垒成的高台上,北野骜临风独坐,闻听话声自身后而来,他也只懒懒睨去,见是兄长北野骥,他笑着拿起一旁已经半空的酒囊,仰头灌了几口,酒水将他下颌铺上一层湿淋淋的亮光,漫过尚在冒血的通红齿痕,他面不改色,随手抹了一把,使那血痕斜飞一道颜色,犹如一抹留在咽喉要害的胭脂。

北野骥打量着那道齿痕,又望向高台下欢呼的人群,玩味道:“你毫不珍惜美人——她那身肌肤万金难求。”

这是羌戎老王可汗北野万仞“命令”他的两个儿子“出使”羌戎西邻佘于国的第十日。佘于富庶安宁,固守着羌戎西南天然的高原险关,在两群高山围护之下,拥有着一片水草丰茂的牧场,整个国家都依靠着这片天赐的福地代代相传,他们称这片草场为“莲花”,传说中苍穹大神毗迦兰多途径此地时,感其静美,流下眼泪,神明的眼泪滋养这里安宁祥和生生不息。

当年先祖王可汗北野漠因一场白灾而率戎人南下、与羌国合二为一之前,佘于国曾是羌国毗邻的好友。羌国许多行商正是依靠从佘于国人手中倒卖牧产而发迹,两国百姓通婚来往不可胜数,亲密无间。戎人南下的阵势吓坏了向来享受安宁的佘于,当羌人面对来势汹汹的戎人手足无措、甚至被直捣王庭失去国王时,佘于人立即退回了他们的莲花里,毕恭毕敬为新的羌戎王可汗北野漠献上最娇美的女人、最恭敬的契书,以此交换北野漠的宽容。

在隐秘地“臣服”于西羌贵族强压之后,新的王可汗亟需一笔足够的资本来积攒他在崭新羌戎汗国的威望。他选择与东来的新任霸主联手,扫荡漠北、横绝东南,短暂拥有了另一位强悍盟友的支撑,使他足够打压故旧贵族,稳坐王可汗之位。但紧随而来的分裂又让这份短暂的友情分崩离析,佘于提供的战马粮草已被他压榨殆尽,再若紧逼,迎接这位雄主的只有佘于的濒死一击。

北野漠没有将已经山穷水尽的佘于逼入穷巷,带着他的痛恨和不甘、与靖国帝族深重血仇的起始,先祖王可汗离开了他的靖国盟友,回到羌戎。从此他善待四邻友邦,度过了温和慈善的后半生,最终死在王帐之内,是祥和离世还是由他的儿子送他一程,不得而知,但这就是先祖王可汗的一生。

也是北野骜的故事里,力排众议成全他父母乱伦、努力保护着他成长的人。

十日前,北野骜第一次见到祖父曾向他讲起的佘于莲花。它的确美丽安宁,但也正如祖父所说,这里天然是乌野伦勇士征服一切的袋子。这片水土,孕育勇士所需要的一切,强壮的马匹、数不尽的牧草、成群肥硕的牛羊、善生养的强壮娇美的女人,它就应该挂附在勇士腰上,享受勇士施舍的宽容和带挈,同时源源不绝地提供力量。

可这一任佘于国王却是个糊涂蛋。他拒绝向野心勃勃的王子示忠,并威胁要将北野骥名为出使实则拉拢的行为向老王可汗北野万仞说明。他的勇气值得赞叹,他的忠诚值得歌颂,于是北野骥割下他的头颅,选出王庭内身上沾染父亲鲜血最多的少年,任命为佘于新的国王,少年愿意为他献上一切,只要能保住自己和母亲的性命。

献上一切,包括他的亲阿姐,佘于国从前美名远播的遮艳公主,据说本已有一位将要于明年成亲的恋人,与她有一场浪漫而梦幻的初遇,他们相爱的传奇故事为佘于臣民所津津乐道。但这一切都伴随这场献祭而结束了,必定不会有下落。

北野骥兴致索然,将她赐给了随行的北野骜。在他们满载而归之前,还需要给这位年轻的小国王留下一些有效的震慑,他认为自己深谙北野骜的手段,遮艳公主的惨死足够让小国王记住反叛的下场,也能够通过这场惨烈告终的、未及发生的婚姻,警告小国王,除了羌戎,他不应当再异想天开拥有其他盟友。

遮艳公主的恋人,约定明年前来迎娶她的人,是另一位年轻的国王。比起他的名字,更广泛为人所知的是,当北野骥如同对待陀度支、图禄迦等国一样前去拜访他所拥有的沙漠王国时,这位国王以极为强硬的手段驱逐了他,而北野骥狂怒的报复,甚至未能突破他的王国外围第一道高墙。

佘于不能越过羌戎而依附旁人,佘于国的公主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物。北野骥对这毫不柔顺的女子不感兴趣,而他深知他的弟弟是一头野兽,偏爱会拼命挣扎的鲜活猎物。

不过他没想到,那娇美的佘于国公主竟活到了这一天。

活着,但未尝不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活着。莲花般娇艳的公主,她身上没有衣服,只有沾满牛粪的麻绳紧束着她丰腴姣好的躯体,雪白的肉被恶臭勒紧,她像一头被捆上吊杆的牛,由一群同样娇美的侍女牵着,被迫沿高台一圈圈爬行。

她仇恨的目光犹如锋利的箭,在蓬头乱发中间,每当爬过北野骜面前时,都恶狠狠地刺向他。

“珍惜?”北野骜嗤道,“我不过有我自己的玩法。一击毙命,实在无趣。”

他又抹了一把下颌的酒水,望向遮艳公主黑红交错的脚底:“我会三次放走我喜欢的猎物。她被放走两次,都拼命逃离,再被抓回来,样子就会愈发有趣。”“杀了她。”北野骥不以为意,“不要浪费时日,时候到了。佘于国是我囊中物,我们的父汗在外再无倚仗,白鸦口那场败仗打垮了旧党最后的人力,我的人已接掌北大漠,靖国人还未从那场大疫中缓过力气,守不住我们的神山。”

暂坐之后他站了起来,许诺道:“在我成为新的王可汗后,会把我的力量分你一半。我的弟弟,当你拿下白鸦口那天,我也会从北面传来捷报。自殷雷起,咱们的大宴才正式开始。”

在吞吃猎物以果腹、掠夺敌人以筑巢后,一个新的王国即将诞生于那双被野火烧亮的眼睛,北野骥已不再需要用面具遮掩他曾在殷雷大火中烧毁的半张面孔。

“戎人,羌人?”他缓缓转身,环望周遭土地,再往远方、再远方遥望,“都不是我们的名字,更不是乌野伦的名字。这是来自百年前的羞辱,我们的父辈甘愿继承,而我——”

他即将成为新的王可汗,春风得意,这份豪情足够让他忽视损伤的脸面,能令乌野伦勇士感到羞愧的,不是丑陋,只有失败。

“我要让这一切,结束在我手里。只属于乌野伦勇士的故事,理当由我来开始。”

北野骜仍坐在原地,似乎噙笑咀嚼着兄长的安排。他随意扬了扬手,石台下一个高大的乌野伦汉子是他亲兵,上前让侍女们将遮艳公主放开了。

他选中她美丽的胸口,那完整、光洁、紧致的皮肤,不能被他的箭损坏。

一支箭,狠狠刺穿了美丽公主的身体,从她背心直穿进去,她重重扑倒。

“王兄……”他这才不紧不慢道,“你似乎忘了,要开始你的故事,还有几个曾打压得你抬不起头的敌人横在面前。靖国皇帝、靖国太子、你我那位兄弟,甚至那曾驻守天门关、使你寸步难进的萧奉麾下七子,你该不会以为,你对父汗动手,他们会毫无动作?”

北野骥大笑起来。

“靖国皇帝多年养尊处优,醉心权术,早已是个提不动刀剑的老家伙,不过是副高坐朝堂的空架子,我亲眼所见。”他嗤之以鼻,全不见当日被擒时的谦逊驯服,“他自以为我们的父汗归降便无外患,已亲自将几大柱国势力打消分散,是自断爪牙,那些老家伙确有本领,但他们的儿子却不一定,譬如你口中萧奉七子……除长子萧广配得你我正眼,其余人远未成气候。而你我的兄弟……”

看向那双与齐天如出一辙的绿眼睛,他傲慢道:“待到没了神山,失去诸天烬,他又与靖国皇帝撕碎脸面,纵然我等不动手,靖国皇帝会留他到几时?”

“他有些本事,聪明的猎人不见得会这么早烹死猎狗。”北野骜漫不经心,“他也没那么容易为你所用。你口中那位本应策反他的盟友,至今连他的心腹都摸不上边呢。”

他言语间不无讥讽之意,这挑战着北野骥的耐心。但今日心情不错,北野骥没有与他争执的打算:“他有心防备,这是好事,至少证明他虽被驯化,却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靖国皇帝送我归来时,曾私下面谈,警诫于我,想令我打消劝降他的念头。”

北野骜摇了摇头,讥道:“那老皇帝只说得出这种话了。”

“没错。”北野骥嘲道,“在靖人心中北野骁永为异类,靖国人永不会真正接纳他和他的部族。如果他记不住这一点,就让我们来提醒他。退一万步,他执迷不悟,我也自有办法令他醒悟。这枚楔子与你我终究血脉相通,暂留在靖国也无妨,咱们盟友尚在,我自有要起之用之的时机——否则将他留在靖国人手里,如你所说,他就是头骡子,到底还有一身乌野伦的硬骨头,总归棘手。”

北野骜静静看着前方。

泥泞中,满身肮脏的公主站了起来,她赤身裸体,没有逃向佘于国美好的莲花,而是愤怒地爬上了石台,嘶声怒吼着,要与他同归于尽;刺出她前胸的箭尖还在滴血,反射出极为耀眼夺目的冷光,仿佛是她悲恨与骄傲的化身,在这一刻尽情烧灼着所有胆敢蔑视于她之人。

北野骜一动不动,冷冷看着她,口中却缓慢道:“那么,靖国太子?我听闻,他曾三言两语,逼死我们那位盟友的义兄弟;也听说,他从你手中,令你几无反击之力地,夺走了你的土地。他应当不是你口中……未成气候的敌人吧。”

他的话让北野骥短暂出神,回想起数次模糊幻梦,北野骥脸色数变,最终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或许是个合格的对手,无论年纪、本领,都值得交手。但你不必为此人忧心……靖国如今已无太子了。而它曾经的储君……”

公主的身躯后仰,被亲兵用两支长矛刺穿身体,他们将她顶穿的身躯高举起来,大笑着撕成两半。

她飞溅的鲜血,在北野骜视线尽头洒落到一汪明媚的霞光中。那是正好的阳光,洒落在远方莲花草场上圣洁的光辉。

北野骥冷笑道:“此人侥幸未死,却心气已折,再不会对你我有任何威胁。他被彻底打垮了——被他的亲生父亲。

“废人而已,何须在意。”

曾因捕猎失败而被胜者逐出原野的狼,在孤注一掷的疯狂撕咬后,依靠那些弱小偷生却肥美的猎物填饱了曾经的饥肠辘辘。他与新的同伴聚集起来,贪婪目光再一次充满渴望地投向了——

“中原靖国——”

渡姑庙外的林子里,近晌午的日光驱散了树顶雾气,使林下弥漫开的苍白像沉甸甸的棉絮,沉淀中若隐若现着几匹马,训练有素地站在原地,马侧则或站或蹲着几名年轻人,他们观察着浓雾那头的小庙。其中一个二十来岁,正和同伴小声说话,聊以解闷:“我打小就听人说,这里不是个好地方,靖人又坏得很。”

“那你信没?”蹲在身旁的同伴转头打趣,青年赶忙摇头:“不信。真是个这么糟的地界,何必还一个赛一个抢着要占要分?野兽都知道,香喷喷的猎物、水草足的地盘,才最值得争抢。”

这青年原是从前的褚国人,做了靖人后从前的名字不好续用,就起名诨叫白银。当年扶光侯北伐褚夷,白银被褚国官兵强行从家中掳去参战,于冰河北岸备战时,因饥寒交迫而病倒。彼时褚夷得羌戎、歌雒两国增援,看似声势浩大,可本国内已多年饥荒,两国援军一到,不久便吃没了军粮,更对褚军颐指气使,甚而曾将褚军伤兵直接抢去放血杀了,就煮进锅里,美其名曰他们助褚国抗靖,否则饿着肚子上不得战场。

被拉去煮了的伤兵里,就有白银的师傅、兄弟、好友,在他病倒后,也曾苦苦央求军中同袍不要走漏消息,他不想被外来的援军吃掉——

可人们太饿了。

饥饿才是人活世上最可怕的苦难,只要不死,饿就是最恐怖的洪水猛兽。饥饿将人变成比野兽更狂野的怪物,白银病得皮包骨头、浑身皮肤发青,但那濒死怪异的颜色,仍不比从前的同僚们默默望向他时,似乎泛起青光的眼睛。

人们在沉默中等待他的死亡,若死得太迟,饥饿的战友不介意将这个时刻提前。他不想被援军吃掉,更不想葬身战友腹中,那不是什么高尚远大的志向,他惦记家中还有祖母,唯一亲人尚在等他回家,祖母割肉将他养大的。

抱持着如此强烈的求生本能,白银奇迹般活了下来,没有用药,没有暖和的衣裳,他竟熬过了那场大病。靖国的扶光侯已被包围在冰河南岸,食水断绝,突围无望。所有人高兴叫喊着,十万靖军无论如何不可能突破六十万大军围堵,胜利指日可待。他也高兴极了,想着就要和祖母见面,他离开又脏又臭的帐子,想挤进人群,舀些汤来吃,攒足力气,多杀几个靖人,取头颅去换些钱;若实在抢不到,他想着哪怕捡一些同僚的头颅也好,总归凑数,谁知道死的是哪国人,人都是血肉之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一张嘴巴,死了就不会叫痛。

这时候,在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中,褚国的、陌生的言语里,他看见了那口很大、很大的锅。

祖母将要熬烂的头颅,短暂地浮起,似乎与他道了一声永别,便淹没进咕嘟咕嘟冒起的、喷香的泡沫中。

不知哪一方兵士、不知是谁,发现了藏在山坳里的洞穴,拖出了藏在里面的褚国百姓。他们成为了胜利前夕的佳肴,一道又热又香的骨肉汤。

谁在乎杀的是哪国人,人都是血肉之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一张嘴巴,死了,就不会叫痛。

他神色麻木,舀了满满一碗肉汤,穿过人群,死命护着它,就像抱着祖母最后留给他的一点温暖。他在人们的嘲笑和怒骂声里,殷勤地将肉汤献给主帅。在为主帅添酒时,他听到了即将施行的围剿计划。

那晚他衣裳单薄,躲过酒足饭饱的哨卫,蹚过了刺骨冰河,投往扶光侯帐下。作为指引靖军渡过冰河、直捣王庭的褚夷向导之一,他成为故国的叛徒,成为复仇者。

成为狼。

“乾坤安靖,海宇清宁,这才是中原靖国。”白银感慨道。

云旗道:“要做到还早着呢。”

几人循声望去,年轻的御风校尉向他们比划个噤声的手势,旋即摸了摸身旁有些躁动的乐游,当作安抚:饱经苦难的外邦人眼中富足安宁的靖国,亦有千般苦难,每个角落都有痛苦的人。且不提当年谟北黄犬公之祸,只这一年来天子脚下所见所闻,便知世人眼中都是别样人间了。

便是眼前看似祥和的山间小庙,其内暗藏什么,还难说清。

“不过那庙里,”另一名斥候忍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大哥他们进去有一会儿了,怎地一点动静没有。”

他们原本严阵以待,可小半日过去庙里全无动静,又有人开头低声谈天,这就都有些耐不住性子。白云旗面露不快,从几人脸上扫了一圈,他虽年少,却不减魄力,一时慑得部下们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多问。

他们重新安静下来,云旗收回目光,仍望向了积雷谷中央那座小庙。只是他心中难免也犯嘀咕:为免他们人马太多引起麻烦,齐天命他们在外等候,和韩烨一道跟随人群进入渡姑庙,至今未出,庙里究竟如何情状?

那些奇怪的雷村人,又是为何聚集在此;那庆典般的乐声是什么,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诅咒又是什么?

除这些近在咫尺的谜题外,出身谟北的少年人心中还有另一层沉重而冰冷的怅惘——

遭逢大疫的谟北、狼群的家乡,如今还好吗?

美丽的天星河……自深邃冷峻的毗蓝大山中流出、封剑长江的源头,它是否已恢复清澈?萦绕他们梦中多年的,那辽远而悠扬的牧歌声,重新响起在离塞原上了吗?

从前那海告诉过他,他们的大哥不爱唱歌。少年时候,一起放牧跑马的轩辕少年们三两结伴行走在毗蓝山下,齐天总是远远走在最后面的那一个。他一人一马,沉默驱赶落在后头的马驹牲畜,时而赶回迷途的伙伴,那时轩辕少年的牧歌铺满草场,唯独他不歌唱。

大约族人们的牧歌里温柔歌颂的家乡,一望无际的原野和高山就映在他黛绿的眼睛中,无需怀念,不必思恋。但在离开长安那天,云旗听到了齐天的声音。那低沉的、喑哑的,仿佛拂过旷野的长风般轻而低的牧歌,含混不清的咬字,似乎诉说着不为人所知的疲倦与愁索。

诸天在上。他默然祈愿着:请把春天,还给谟北吧。

突然间一阵尖声划破寂静——

渡姑庙中,轩辕羽哨!

云旗当机立断:“上!”

千里之外,许德林独自穿行过一片死寂的谟州城,从坎坷不平的小道这头走到那一头,似乎连穿行此处的长风都畏惧这片如同凝滞的、意味着死亡的寂静。他面无表情,停在一面破败的黄土墙下,望着墙角,思量片刻,遂解下腰间一只口袋,从尘土中拾捡出几块骨头,在经过仓促焚烧后,其中几块已不复坚牢,在他指端留下黑黢黢的灰烬。

仿佛不甘就此死去的亡灵,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下探出了手,以骨末作代替,眷恋着黄土以上的人世。

他一路走一路捡,口袋渐渐被撑起。将到外城城门,地上尸骨残骸堆叠渐多,从内城清理出来、未及焚烧的病患尸体堆放此处,渐有人声,是几名覆有面巾的边军兵士们正沉默着来往忙碌。城墙下钻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狗,它身上生满了疮,皮毛一块一块斑驳,不知在暗处藏了多久,此刻扑上前去就啃咬一具才被放下的尸体。

近处一名边军操起道旁一块血迹斑斑的石头,狠狠朝它砸了下去。满身疫毒的小黄狗咬着那截发青的手臂残骸,哀哀呜鸣一声便倒了下去。它被拎着尾巴抛向尸山,不久后也会跟着点燃,成为半月多来谟州外城日夜不歇大火中的一捧灰烬。

许德林静静看着,直到这一切结束,边军们让出了出城的路,对他很恭敬,眼里满是感激。他没有说话,带着那只沉重的口袋出城。城外搭着许多棚子,里面是没有被传染的谟北百姓,正排着队领粮食;因见他从城里出来,他们面露惧色,一时有些骚乱。

队伍最前的棚子里,一张熟悉面孔转向他。

言扶苏亲自在城外主持赈廪之事,见着他来了,从前少有经外头风吹日晒的昔日东宫右春坊庶子急忙抹了一把脸上的灰,上前来同他问候。得知许德林要去原上看看,言扶苏犹豫片刻,转头安排自己几名亲信留下坐镇,自己则牵了一匹马来,同他一道往离塞原方向赶去。

从前也算不得热闹的这一路,而今更荒无人烟。许德林不言语,言扶苏也少说话,两人儒生出身,骑术不算上佳,马儿走了许久,直到黄昏时候才踏上离塞原。自在塔尔那沁河端见到羌戎兵恶臭熏天、惨不忍睹的尸山之后,从前瀚海道的母亲河变成疫疠祸源,连带由它灌溉哺育的离塞原也失去生机,本就半沙半草、少有繁茂的土地,也若垂垂老矣。

许德林抱着那只口袋跳下马,言扶苏紧随其后。来到这片土地上,许德林终于深长地吐出一口气,转头对言扶苏勉强一笑。

“勒沣留下的信,”言扶苏低问,“还有多少?”

许德林答道:“还有四封。他与穆王早先约定十日传信一次,谟北出事后勒沣另作安排,没有告诉我。”

言扶苏点点头,望向他身后。

身为瀚海统兵,更作为风霆军右校尉、狼王身边的大亲卫,勒沣相信韩烨的人,因此可以把风霆军的大后方、狼群的亲眷存亡托付到许德林等人手上,但却没有把毗蓝山交给同样与靖国朝廷关系紧密的他们。

即使是许德林,也不行。

这既是齐天对他的托付,也是他免于令好友夹在朝廷和轩辕部中间左右为难的“手段”。

这时节,离塞原上本该芳草依依,如今却只余黄沙,而一条痕迹正新的辙痕则从这里蔓延向前,中断于百步开外。

两人久久望着那里。辙痕中断后,取而代之蔓延向毗蓝大山深处的,是密密麻麻、跌跌撞撞的足印,散乱无章、深浅不一,是有一群人虚弱而坚定的步伐,曾从这里走向大山。

埋骨毗蓝,从容魂降,化身千山万年雪。

轩辕族人称之为渊葬。

永远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让应当赓续的,生生不息。

“昨夜沙月地来了消息,”咽下哽咽,言扶苏沙哑道,“有位太医带着东西来,竟是禁军将领率二百禁军亲自护送,我以为帝上又有什么旨意,遣人去问,那太医竟似乎是偷偷跑来的,帝上只命禁军护送,并无其他。”

许德林转身拭泪,皱眉道:“哪位太医?”

“他们赶路太急,昨儿才进沙月地那太医就疲病交加摔了马,不甚清醒,问时说,叫作奉春。”

“奉春,”许德林重复一遍,疑道,“太医署有这号人?闻所未闻。”

两人正对话,忽闻有风轻拂过荒芜原野,投入寂静的毗蓝大山。

一把久违话声在风中响起:“笨得要命。”

两人霍然转身,许德林尚在愣神,言扶苏脱口道:“你怎来了——奉春是哪门子你?!”

“我无父母、恩师早亡,无人为我赐表。昔年殿下雪夜救我,赐我表字奉春,我虽不敢推辞,也自知天性凉薄,不配妄用,故而一向不提罢了。少见多怪。”梅谢了冷着脸坐在马上,紧攥缰绳,打量他俩四肢齐全却瞠目结舌,没一个打算动一动的意思,方没好气道,“扶一把,不会下!”

“你这人,”言扶苏嘴角抽动,露出个又哭又笑的尴尬表情,和许德林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搀扶他下马,口中不住念叨,“就你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家伙,马都骑不利落,这么远的路,何苦来这一趟……”

旧日同僚重逢,言大公子激动之余免不了心疼旧友,许德林更想着沙月地传回的消息,是说梅谢了才来就病倒,定是途中赶路过急的缘故。他满脸紧张,忙着拽好友过来瞧瞧病容如何,被梅谢了使劲撇了一把,体会个中气力,当是无有大碍。

他两人前后左右上下一顿摸,恨不得一寸不放过,是关心得不得了,活活把梅谢了臊红了脸,只得又推着两人脑袋将他们搡开,粗声道:“我收了你们的信,照症状琢磨出个良方,应当正解谟北疫证,还不够您二位替我鞍前马后一回吗?”

十三年前,镜仙道上,冻个半死的年轻太医怀抱一只手炉,跌跌撞撞追上了行走在前的少年储君。雪大如席,犹如北风将重云撕碎后散落的灰烬,他就在那漫天的灰烬中,形容倔强地叫住了才要收留他入东宫的韩烨,要归还那只手炉。

手炉精巧,裹着淡金的绸缎,并一圈可爱绒毛,垂着两条金玉珠饰的流苏。样式、材质,乃至于当中静静燃烧的炭块,均非常人用度制式。

他性子凉薄,又懒得为人处世,料定即便今日太子年幼,见他可怜,愿意收留,不多久便会和从前每个人一样厌弃他。他已难在世间立足,再因这一只手炉落下把柄多受诟病,被人侧目,实是雪上加霜,很没必要。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有这只手炉、没这只手炉,人世都冷,没分别。

太子站住了,扬手让待要上前呵斥的内侍首退下,也没有接那只被他归还的手炉。

那是储君的手炉,小小太医,草芥之身,怎配拥有?

“你捧着它,”韩烨说,“感受如何?”

年轻太医牙关战战,是实在太冷,唯有掌心温暖,便答道:“暖。”

“那便是它了。众生有灵,这不是谁的物件,不过一分温暖罢了,何来配与不配。”殿下说,“拿着它。北风凛冽,天下受冻之人已够多了。你叫梅谢了?”

是。他叫梅谢了,他一直认为那不是个好名字。

他生母本是富家小姐,随父母回乡探亲路上被山贼掳去,受尽折磨;外祖不肯放弃,遍舍家财,历尽苦辛,赎她回来,她却已神智失常,身怀有孕,不知腹中骨肉生父是谁。外祖父未料辛苦一番会是这等结果,当日呕血,不治而亡,随后外祖母自缢而死;为救她回来,家中更已穷困潦倒,就此沦为本乡笑柄,连祖宅都被强占去。

他的疯子母亲再次没了依靠,流落到一处破庙,将他生下。庙中有位入山采药的游医,闻听她在庙前树下惨叫前去施以援手,他就在那枯死的老树下出生了。

母亲为他流尽了血,咽气前痴望着头顶枯枝,口中喃喃——梅花谢了。

梅谢了。人世间,命运无情,造化捉弄,到头来不过一地落花,漂泊凋零。

游医将他娘亲就地埋葬,收养了他,那便是他的名字了。

他想,那岂是一个好名字。

殿下却说:凛冬尽,梅谢了——

是逢春之时,香尘有意,好去奉春。

殿下说,梅谢了,你的母亲留给你的,是个好名字啊。

梅花谢了,是春天到了。

好久不见!尽量周更

云雾山位于京城西南数十里地,峰顶与云霄相接,终年迷雾盘旋不去,为太祖韩子安敕予国师帝盛天之私产。

封赠之时曾闹出过人命,有从龙之臣极力反对,言:此峰凌云且风水绝佳,宜设庙坛祭天之所,祀达于天,可保江山永固,佑万物生灵,不应为帝皇私囊授受之物。

君臣相争不下,便开了大靖立朝杀功臣第一例血案。

帝盛天将云雾山收入囊中,请了大梵寺高僧在山顶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而后山顶建阁,山腰造屋,偶与帝私会于此,二人依阁远眺,似一对谪仙。

十年风雨,土木破败荒草丛生。

近日有人登上山腰把琼楼玉宇修补一新,山顶的阁楼寻常工匠不愿意上去,帝梓元匆忙之下带着长青几个侍卫亲自动手拾掇,忙了几日,虽然不复当初,一......

近日有人登上山腰把琼楼玉宇修补一新,山顶的阁楼寻常工匠不愿意上去,帝梓元匆忙之下带着长青几个侍卫亲自动手拾掇,忙了几日,虽然不复当初,一眼看过去也算赏心悦目。

帝盛天不喜欢普通的宅院,金堆玉砌的皇宫都是看不上的,她喜欢住在山上,抬眼见天,低头俯瞰众生,与她的心境堪配。

尽管这天下已全然姓韩,帝氏没落,也不会将她的骄傲磨灭一分一毫。

阁中置了新茶具,手边摆放一局残棋。

女人的白发下是令人惊叹的童颜,面色红润眼睛清亮,正当妙龄的帝梓元都忍不住盯着这张脸久久不能回神。

“妙啊!妙啊!妙……”帝梓元嘴里喋喋不休。

“啪!”一粒棋子重重落下,帝盛天头也不抬:“说正事。”

“我来陪您下完这局。”帝梓元讨好地凑上去。

“起开。”

“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只是,只是……”

“你的大事不需要我帮忙?那就说说韩烨吧。”

帝梓元搓手:“我正想说呢,韩烨他……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姑祖母啊,就算我说了,您也不会信的。”

帝盛天淡淡一笑:“是吗?你说什么我都信,不就是父子俩那点事么?去年我去过皇宫,待了半个月便悄悄走了,还有我不知道的?”

帝梓元张大嘴巴:“你,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帝盛天把棋盘一推,黑白纷纷交错落地,端起茶慢慢抿一口:“他们,到哪一步了?”

帝梓元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是洛铭西告诉我的,他也未必清楚。”她的眼睛突然红了,扯住家主的衣袖:“姑祖母,我们快些动手,把韩老头鲨了!”

帝盛天甩开她,冷然一暼:“我教你做事这般冲动了吗?”

帝梓元眼睛更红:“您教过我吗?您来我家住过几天?您倒是和太祖皇帝住在这山腰上,养了韩烨三年!”

鹤发童颜的女人沉默,突然涌上来的愧疚让她的气势减了一些,伸手掠了一把侄孙女的鬓发:“我对不住你。可是,我帝盛天生来便与常人不同,我顶天立地,可繁华过后,我也想试试做寻常女人的滋味,与喜欢的人过清静日子,一起教养孩子。”

帝梓元仰望她,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怅然,这张脸终于有了沧桑的味道。

“那三年,挺好的,可惜……”帝盛天像喝酒一样吞下一杯热茶。

可惜伴侣早逝,而且这伴侣还是偷来的,孩子也是抢来的,之后种种全是任性带来的后果,不堪回首。

帝梓元赶紧转移话题:“洛铭西本打算将韩家父子的事公之于众,但韩烨抢先一步布好了局,我们做什么都是徒劳,姑祖母,你可有办法?”

“愚不可及!你们认为只要将秘密公之于众,就能撬动藏秘密的人?”

“那…那要怎么办呢?”

“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纵使千万人一起发力,有几分把握撼动?”

帝梓元恍然:“所以要让它内部腐朽?可是……”

“好了,下山吧,近日无事就别上来了,我想清静清静。”

帝梓元依言下山,留了一个婢女在山上使唤,近日她神思常常恍惚,自己的血仇和韩烨的秘密交替折磨她的精神,她感觉自己随时会发病。

脑子里时不时窜出一些不良画面,压制不住的在她眼前晃,那个龙精虎猛的老皇帝,该不会是服了什么丹药,以至于如此癫狂……

她可怜的小竹马啊!

除了血仇,她肩上的重任又多了一样:把韩烨从狗皇帝身下拖出来。

圣寿节,百官休沐三日,宫中宴至半夜。

皇帝不发话,诸臣不敢提前离席,一个个提着眼皮奉陪,皇帝今夜格外精神,五十整寿的人开怀畅饮,喝得容光焕发,连带着臣子们醉得东倒西歪。

韩烨冷眼看着他的父皇不同寻常的模样,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献上礼物便早早离席,太子起身,众臣拱手相送,大理寺少卿帝梓元一向桀骜,立即跟着去了东宫。

韩烨浅醉,坐在轿舆上,被后头追上来的帝梓元扯住衣袖:“韩烨,下来走,我们说说话。”

内侍们远远缀在后边,两个不甚清醒的人行走在夜色中,互相搀扶着说一些醉话。

“韩烨,你爹怎么越活越年轻了呢?像个大小伙子哈哈哈哈哈哈!”

“可不是嘛,又年轻又漂亮!”

“漂亮?韩烨,你说谁呢?”

“你,还有新晋的昭仪。”

“你吃醋了?”

“我吃谁的醋?你知道什么,瞎说什么?”

“当然是吃洛铭西的醋啊,你把他打了,害他下不了床,你偷偷摸摸喜欢我。”

“韩烨,你喜欢我好不好,我保证你不吃亏。”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喜欢女人,我从小到大,只喜欢我爹,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你跟他到哪一步了?”

“谁?青桐还是施琅?”

“韩烨,你编的故事很精彩,可惜骗不到我。你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刻意瞒着我。”

韩烨并不怎么吃惊,反而有一点自信:“今夜过后,我就没有秘密了。”

“你确定?”

“我……确定。”韩烨迟疑着说完,就见两排宫灯渐渐拢过来,内侍用尖细的声音宣旨,并赐太子一只细长描金匣子。

韩烨接过来,沉甸甸的,是皇帝赏的回礼。

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呢?

皇帝之前承诺过,冠礼之后会给他赐婚,韩烨不太敢信,心里却有隐约的期待,九五至尊,不可能言而无信。

他为父皇五十整寿准备的礼物是自己亲手雕刻的人像,一大一小,小的在大的怀里,表达的是舐犊与慕孺。

他的父皇一定懂得他的意思。所以他的回礼是什么呢?

“打开看看。”帝梓元催促。

韩烨抱紧盒子:“不开。”

帝梓元撇嘴:“小气!我又不抢你的。”

“抢我也不给你。”韩烨背转身,轻轻掀开一道缝,看不清楚,再向上掀……“砰”一声盖子猝然合拢。

“是什么是什么?”帝梓元太好奇。

韩烨苍白的手指把盒子抓得死紧,一言不发朝后边的轿舆走去,帝梓元是识趣的人,见韩烨不搭理自己,道了声“早点歇息”便回去了。

回到清凉殿,韩烨赶走所有人,包括一脸担忧的女官小蝶。

盒子置于床头,沐浴更衣,打开,里面是他从未见过却猜得出来的东西。

是他一言九鼎的好父皇赐予他的回礼。

哑巴内侍玉桂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韩烨长发半干拢在后腰,慢慢脱下所有的衣物,以初生之态伏卧。

玉桂动作生疏却小心,轻轻摆弄太子尊贵的身体,等待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的临幸。

分手后相见,有的人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有的人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偶遇是对方人为创造的,不过,徐斯想刀对方的心是真的。碍于跟妈妈一起,徐斯不想当场撕破脸,引起方苹怀疑。实在情绪不佳,瞥了一眼对方后,当没看见,徐斯抬起长腿跨步离开。没想到高屹铁了心,直接上前拉住徐斯的胳膊。

“徐斯,你真的还好吗?”看到徐斯近来略显消瘦,白皙的小脸越发清俊,高屹心里一丝丝抽痛。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徐斯翻了个白眼,看到高屹莫名其妙的关心,只觉得好笑。

徐斯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望着对方,一副想......

徐斯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望着对方,一副想看对方怎么表演的样子。高屹被他这样看得有些无地自容,自知理亏,也不知道怎么跟他道歉。“对不起,徐斯,你别生气。”

回想起那一晚无法控制的愤怒,徐斯仍旧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每听对方多说一句话,内心就多一分鄙夷,一分一毫都不想理他,甚至不想开口。哪怕方苹就在旁边,他也不想开口敷衍这人,多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过去真心的侮辱。

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法掩藏,爱、贫穷和咳嗽。

打破沉默的还是徐斯那缠绵不断的咳嗽,方苹看到儿子咳得胸腔振动、脸颊泛红,知道他这是气急了,忍不住开口婉拒,“高总,徐斯身体不适,还请不要打扰。”说罢,方苹拉开高屹的手,礼貌推开对方,牵着徐斯就离开,一边走还一边轻拍徐斯的背,试图帮他缓解突如其来的咳嗽。

“好了好了,儿子别生气了,咱们走吧。”方苹拉着徐斯走到车旁,徐斯的咳嗽已经缓解许多,便自觉地走到驾驶室。两人在车上坐定后,徐斯还未启动车。方苹好久没看到孩子气的徐斯,忍不住笑了出声。

徐斯气性未消,听到方苹的笑声,没好气的盯了过去。方苹一看他的表情,拍手叫绝,给徐斯吓了一跳。

“小时候你跟同学打架了,我去帮你拉架,你就是这样的表情。”方苹想起幼时小团子时期的徐斯,笑的眯弯了眼。氛围陡然轻松,徐斯被母亲发自内心的笑容感染,卸下突如其来紧绷的情绪,也短暂的忘记了开始的不快。

高屹被方苹扒拉下手臂后,呆愣在原地,不敢在上前一步。高屹从小就是个心思敏感、自尊心极重的人,也是周围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被方苹这样的长辈言辞拒绝,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的看着徐斯母子俩走远。在此之前,高屹颓废了快一个月,得知那个惊人的真相后,一向坚韧顽强的高屹,也直接被这戏剧性的结局击碎。

分开,就再也不用担心对方知道真相后,再留下自己一个人了。

在徐斯面前,高屹是一个伪装的人格。他不敢告诉徐斯真实的自己,他究竟是个多么卑劣、阴暗的人,过去又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情。徐斯是干净、纯粹的,如同一面镜子,看到他的澄澈会反衬出自己的肮脏。跟徐斯在一起的日子,是高屹人生中少有的轻松、快乐时光。

在过去的日子里,每逢他心慌意乱,他都爱去找徐斯。抱着徐斯纤薄却有力的身体,高屹总会感到满满的安全感,他可以填满自己的空虚,他的温暖也会一次次把陷入低落情绪自己拉出来。但高屹不时都有这种幸福是偷来的感觉。

跟徐斯一起的生活,太幸福了,幸福到他害怕。他害怕哪天失去了这种幸福,他再也找不到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动力。

阴霾如期而至,高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事情的发生完全超出他自己的认知,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更无法以这样的身份,去面对那样完美的徐斯,他这样的人凭什么拥有徐斯这样好的人。每个人都希望在爱人面前,自己是优秀甚至完美的,高屹自觉太难堪,他不知道徐斯如果知道他这样的人,会如何看待他?

狠毒、肮脏,还是恶心、害怕。

高屹和徐斯的感情,本就源自高屹的见色起意,他却在拥有徐斯的日子里,逐步沦陷,沉迷于美人乡。与其成日战战兢兢、患得患失,不如彻底放弃,这样,就不用再担心失去徐斯了。

沪圈顶级精英里,白手起家和富二代们是不同的圈层,彼此有交集,但往往不会深交。徐斯所在的富二代圈子,皆是沪市上层阶级的后代,从小名校豪车,高中就开始去英美留学,资质聪慧的就去英美顶尖高校,资质差点的也能混个QS前一百的学校。像徐斯这样个人能力和外在都极其优秀的,哪怕在沪市这样的顶级圈层里,也仍旧犹为珍贵。

毕竟,有能力者甚众,而顶级美人在哪都是稀缺的。

更何况是门当户对的高质量男性,徐斯可谓是沪圈长辈眼中孩子理想的对象。只不过,徐斯以往太高冷,眼光极其高,来者皆拒,还脾气骄纵不爱理人。这才让大家慢慢冷静下来,高岭之花实在不好摘,也不是人人可沾染的。徐斯极其聪慧,泛泛之交虽多,也就跟发小莫北、关止推心置腹。

与徐斯这样二代的松弛感不同,高屹以精英学霸之姿闻名沪市,后在利都集团逐渐站稳脚跟,靠的都是运筹帷幄、八面玲珑。以往别人对利都高总的评价都是城府深、笑面虎,但是听闻他本人极度厌恶富二代,认为他们只顾奢靡享乐,无脑无能。

近期,高屹风评骤变,在利都大刀阔斧的下了两个部门一把手,还对其中一位因职务侵占提起诉讼,甚至有不少人主动请辞,引得利都上下人心惶惶。

事实上,高屹在利都集团除了自身实力过硬,最初都是仰仗董事长钟德昌的赏识。钟德昌自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吃喝玩乐资深玩家,管一个部门逼得一半人辞职、创业能亏好几个亿。小儿子更是在美期间因强.奸少女被起诉,老钟花了两千多万请了律师团打官司,这才勉强被判了三年。眼看两个儿子无望,钟德昌自然只能走职业经理人路线。高屹的管理能力远超利都集团董事会预期,年年达成顶格股权激励,现在凭借所持股份直接进入董事会,成为执行董事,并肩负集团管理责任。

高屹这个人,说他城府极深绝不是客套。在未完成对江旗胜的复仇前,在利都处事极其沉稳低调,很少得罪人。解决完江旗胜之后,高屹与徐斯沉溺于爱河,心情尚可,也算温和好沟通。当江湖找上门,与徐斯关系冷淡下去后,高屹变得越发沉默,处事及决策难以预测。高屹的助理秦复,本以为腾岳的事情处理完,高屹就能恢复恋爱期的轻松愉悦,自己也能轻松点。万万没想到,高总请假一周回来后,风云突变。老大好像失恋了,化身工作狂每天加班。

除了裁撤部门一把手,引发十几名管理人员主动离职,这样大刀阔斧、杀鸡儆猴的大动作。甚至连工作进度、细节都开始追问起来,高屹近期紧追各部门上半年业务完成进度、严查内部员工合规、加强管理流程优化等等。秉承着不回家就加班的理念,高屹失恋这一个月在公司行动频繁。

利都上下苦不堪言,纷纷询问秦复,高总什么时候心情好点?这才年中,天天这么搞是几个意思?秦复一张俊脸皱成苦瓜,心酸的摇摇头,他也想问啊。之前几周高屹加完班都不回家,直接在办公室的休息室睡觉,近一周开始下班要出去了,可能是有好转的迹像。不过,秦复作为高屹的助理,自然是不会把这些细节告诉他人的。秦复依稀有点印象,高屹的改变,好像是在与一位优雅、气质甚佳的女士,两人在办公室深谈了一下午之后。

沪市临海,今年七月,连续高温闷热,雨水不断。

深夜十一点,徐斯跟下属们整改完项目材料,开车回家的时候路上,缓缓摇下车窗,瞬间感觉到室外的热浪潮热。徐斯暗暗调整了呼吸,沪市真的太热,哪怕从小生长在此处,也无法生理性抵抗天天35度的高温。盛夏时分,他几乎就不会出现在任何室外场景,高温暴晒不说,浑身黏腻腻的感觉,让注重形象且有洁癖的徐斯很不喜欢。

停好车后,徐斯快步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久违的面孔,呼吸一滞,一阵烦躁涌上心头。

从一周前起,高屹就每天晚上在徐斯家门口蹲守,反正他也懒得回家,每天下班后就到曾经熟悉的别墅等着。在这里,他度过了曾经最温馨、惬意的日子,所以哪怕沪市热浪滚滚的夏夜,也并未阻挡高屹的步伐。

高屹想把自己错位的一生,一一讲述给徐斯听。也许以后他在徐斯心里,除了是个随意对待感情的渣男,还是个龌龊低劣的恶人,这也没关系。他想用真实的自己,去面对最好的徐斯,他希望用后半生去给予徐斯一个更加优渥、完美的未来。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得争取回来这个机会。

等了一周,高屹终于等到了主人归家。深夜,四下无人,两人久违蒙面,徐斯愣神片刻后,转身开门准备回家。

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徐斯的胳膊,“斯斯,咳嗽好点了吗?我给你带了烤梨汤,你喝点润嗓润肺。”高屹声音中略带祈求,另一只手却把保温杯递给徐斯。徐斯看了一看,“不需要,请你离开。”

高屹把保温杯放在地上,双手拉过徐斯的胳膊,两人正面相对,高屹坚定地说道。

彩蛋:高屹的错位人生解码分手缘由,粮票可看哦~

施琅小将军在军中历练多年,手上功夫比起稚龄的当年犹云泥之别,又跟着施将军正经上过两次战场,染了些血腥气。

一脚把马车前头门板踢裂,铁拳揪出里面假装云淡风轻的男人,问:“洛铭西,还认得我?”

“大庭广众之下,施小将军这是要做什么,不怕回营挨你爹的军棍?”

“那是下一步的事儿啦,我这人有个短处,就是眼睛看得短浅,不像某些人,下一步棋先给人埋十个坑,缺德!”

洛铭西斜眼一瞟,依然镇定,这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介莽夫,或许可以用口舌之利为自己争一个安然脱身机会。

谁料施琅长进了不少,抡起拳头就干:“聪明第一容貌第二的洛大人,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一力降十会?吃我一老拳!”

他的竹马太子说了,......

他的竹马太子说了,往死里揍,是什么意思呢?

不能打死,但要往死里打。

不要出人命案就行了。

施琅给他留了一口气,够他喘着求救,被好心人抬回府里。

帝梓元听说他出了事,独身去探视,人昏过去了,叫不醒。

施琅去东宫复命,太子摸了摸他红肿的手背骨节:“辛苦了,回去歇着,这事但凡有什么后续,我来担着。”

“哎,那怎么成,别人也不信啊,大家伙儿都知道我从小就爱揍他,这口锅我顶了!”

“这多不好意思啊,你想要点什么?”

施琅盯着太子手上的扳指,一共三个,一个赛一个的好。

太子手一缩,笑道:“这个不行,这样吧,我给施将军写封信,在你回营前送到将军手里,免你一顿军法,也省了将军一根棍子。”

施琅笑飞了:“这个好,谢啦!”

施琅走后,太子还在发愁,因为张扬刚刚叫人送来消息,那个姓董的前东宫侍卫不见了。

不见了有几个意思,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活着躲起来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大事不妙。

那个神秘莫测又深情的女官小蝶拿一只火钳拨开银碳,往灰堆里埋下两只红薯,她的脸被热气炙得发红,眼睛发亮,身上那股人说的“阴劲儿”半点不见。

“蝶,你来一下,帮我个忙。”太子招手。

“好勒!”女官乐颠颠过来挨着坐下。

“编个话本子,就是你和我,谈情说爱死去活来那种。”太子语出惊人。

女官真的被吓到了:“这…这是干什么?这,不合适吧?”

“合适,你不觉得我对你格外不同么?”太子眸色柔和。

“可是,我我我……”

“你不愿意?”

“我只是觉得不合适,太不合适了,你真要这么干,不如叫别人编?”这是女官头一回拒绝太子,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太子叫了温朔,这少年举子才华横溢妙笔生花,只是稚龄不通情爱,于是一个编故事一个执笔,一日之内编了两个长篇,署名斯璧居士,随后温朔带着初稿和刊引去京城最大的一家刻书坊—闻墨斋。

洛铭西闹市遇袭重伤,行凶者乃镇远大将军之子施琅,朝堂上没有起什么波澜,因为苦主还没醒,行凶的一连几日都躲在府里不出门,不相干的人议论几句就罢了。

三天后洛铭西醒了,不少官员前去探视,传话的把人挡在外面,只放了大理寺少卿帝梓元进去。

“大夫怎么说?”帝梓元往床上瞧着,还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得躺三个月才得下床走动,往后就泡在药罐子里头了。”琳琅眼皮哭肿了,说话细声细气,比床上的人好不了多少。

洛铭西眼睛睁开一道缝,缝里的光向着客人:“梓…梓…”

“好了,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洛铭西偏不肯,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一样,倔强地吐字:“纸…纸…”

帝梓元随手拿了一张纸放到他面前一扬:“是梓还是纸?要它还是我?”

“他都要。”琳琅充当翻译,顺势拿了一只细毫蘸了墨塞到洛铭西手里。

洛铭西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太子和皇帝……”才写了几个字就胳膊一软垂了下去,又睡了半日,晚上醒过来灌了三碗全根全须的老参汤,叫人去请大理寺少卿过府一叙。

洛铭西半坐半卧,眼睛勉力睁开一半,透出犀利的光色。

“梓元,我要告诉的事,你要听好,千万不要因为过于荒谬而不信我!”

“好,你说。”

“太子和皇帝,不清白!”

帝梓元眼皮一挑:“什么?说清楚!”

洛铭西狠狠咬牙:“天家父子,罔顾人伦,行苟且之事!”

帝梓元猛然起身:“我不信!韩烨他不是……”

“不是这样的人?你有多了解他?”

韩烨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也没有人比她更迷茫。她想起韩烨的脸,精致如墨描画,颜色明丽却有暗影隐匿皮下。

他在秋猎上相亲,他甘愿娶一个乞儿为妻,他急急忙忙过于草率地筹谋自己的终身大事……她知道他有秘密,她说她终将把这个秘密挖掘出来,她委托洛铭西去查。

现在,洛铭西告诉她,他的调查结果是……她为什么不信?她有什么理由不信?

“证据呢?”帝梓元冷静下来。

“几年前,东宫四品女官祝青桐因欺主获罪,自戕于清凉殿西阁。这件事你听说了吧?”

“我知道,这女官对太子有非分之想,还动了手……原来另有隐情?”

“哼!对太子有非分之想的,不是这个女官,是皇帝,动了手的,也是皇帝。当日当值的侍卫数十人全部调离,狗皇帝太过自信了没有灭口,还有,起居注郎也死得蹊跷,我来不及查。”

那两个原东宫侍卫,他只撬动了一个人的嘴,这也够了,这侍卫连夜跑路回原籍,没有留下笔墨证据,他需要的不是证据,是事实。

“梓元,这是我们覆灭韩氏的大好机会,只要消息散播出去,众口之下,再辅以……”

“来不及了。”帝梓元摇头,“在你昏睡的三天里,坊间突然有两个话本大爆,一个叫做倩女幽魂,又名青桐女官还魂记,另一个叫做贵人竹马传,主角是太子和他的伴读施琅。”

洛铭西像是受了一拳重击,表情很是破碎:“这……”

“著作者是斯璧居士,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这俩话本刊印量惊人,我也买了,很便宜,我还没看完。如果再出一个帝储情,还有几个人信?当故事看罢了。”

不甘心,他洛铭西付出了半身不遂的代价,竟然一无所获?

“这个斯璧居士是韩烨无疑了,梓元,还能补救么?”洛铭西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帝梓元居然郑重点头:“有!”

洛铭西挣扎了一下,眼睛迸出亮光:“你说!”

“我想把韩烨拉拢过来。”

洛铭西身子一软:“梓元…妹妹,这就是你的办法?他是我们的仇人,他浑身上下流着韩家罪恶的血!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有没有把帝家的冤仇放在首位?”

他也不想对她说狠话,是他没忍住,也不想忍,索性发作一回,趁着自己最病弱的时候。

帝梓元有些心虚,她知道洛铭西也恨着韩家,十年前那一场灭顶之灾里,洛家也折了几个人进去,她不明白他的恨意竟比自己更深。

“我复仇的对象是韩仲远,韩烨没有做过什么,他还矫召保下我的命。”

“矫召保下你的命?对于他来说这种事易如反掌!何况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之前你怎么不提?进京之后看到他那张脸你才说这话,梓元,你自己问问自己……”

“好了,我只是觉得他也是受害者,他一定也恨着韩仲远,他可以与我同路……”

洛铭西厉声打断:“同路?就算他恨他那皇帝爹,他的恨能跟我们比?”

帝梓元站起来:“不说了,你先休息,看看你的脸色……”像要随时断气。

洛铭西又酸又苦,他脸色差是被谁气的?

帝梓元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立马道歉:“方才是我不好,你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

“怕是好不了了,你都不安慰一下?”

帝梓元伸手在他被子上拍两下:“好了,早点休息。”

洛铭西苦笑,这安慰过于豪迈,像个杀伐果断的将军,拍在被子上,没拍到他心里去。

韩烨脚下堆着两只大箱子,里面是新买的话本,叫人发到宫里去,尽量人手一册,不够数再去书市买。

人鬼相恋,龙阳之好,随之而来的脚踏两只船,他不在乎,只要他最在意的事能蒙混过去,他就过了人生大劫。

施琅求见,手里拿着那本贵人竹马传,见到韩烨就表忠心:“殿下别生气,这个斯璧居士着实可恶,我一定把他揪出来,狂揍一顿!”

韩烨踢了踢脚下的箱子:“我不生气,这一箱都是竹马传,我买的,准备发下去大家看。”

施琅张大嘴巴:“啊!为什么啊?”

“因为,斯璧居士就是我。”

“这……”

韩烨在箱子上坐下来:“没经过你同意就做了这样的事,是我不对,要揍就揍,你过来。”

施琅从宫里出来,驾车的侍卫觉得他不对劲:“少帅,你的脸怎么了?”

施琅扭头一躲:“没什么,太子打的。”

“你没还手?”

施琅翻白眼:“没,他那张脸用来摸摸揉揉就好,哪能打呢!”

“他为什么打你?”

施琅晃晃手中的书册:“他叫我打他,我说不用,就照着书上写的让我贴贴就行。”

“他就动手了?”

“当然,因为我真的贴了。”

侍卫心慌:“贴哪儿?”

“还能贴哪儿,脸蛋啦!”

“这事可不能叫老将军知道,少帅,回营之后你嘴巴注意点儿啊!”

“没事,太子写了信,军法省了。”

“少帅啊,那是你打了洛大人那事,要是让老将军知道你跟太子有话本,还照着里面的干了,一根棍子抽断都停不了手的!”

施琅淡定如常:“哦。”

“少帅,啥时候回北边?我总觉得京城是非太多,不是咱长留的地方。”

“不,再等等,我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挨了巴掌之后才清醒过来,有些事要问清楚。

“你编这些子虚乌有的故事,为什么啊?”

太子不答。

他又锲而不舍地问:“为什么突然要我揍洛铭西?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

太子抬眼看他,捏捏他红肿的脸:“有关系,但我不会告诉你,你自己猜。”

于是他灰溜溜地出来了。他猜不到,他可以等,他的直觉很灵敏,他可以等到。

太子亲自编纂的新书发下去,人手一册,皇帝也有,是内侍出去买的。

皇帝看完了,亲自提笔批示,在女官还魂记篇末写道:“无稽之谈!世间尽为人畜统御,神鬼焉能共存相安?逆天施术必遭反噬!”

在竹马传上题记:“春日至,万物生发,皆有情。”

墨迹未干便差人送至东宫。

这两册书摆在太子书桌上,女官蝶翻了翻,不在意地笑:“逆天施术必遭反噬?”

再翻另外一本,冷笑:“万物生发皆有情?他又对哪个女人动了情?”

韩烨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你对他很不恭敬。”

女官转过身:“我为什么要对他恭敬?我的主子是你,只是你。”

“我知道,你恨他。”青桐是因皇帝的荒唐,背负污名赴死,韩烨还记得她最后的眼神,最后那一句话。

父子间的秘事,青桐是知情者。

“我不恨他。我不明白,你编故事是为什么?”

韩烨谨慎又大方回答:“为了遮掩。”

“遮掩什么?”

韩烨面色微变:“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女官一脸茫然,不似作伪。

韩烨审视她的眼睛,突然笑了:“你的确不知道,是我弄错了,跟你说笑的。”这个女人,不是青桐,或者说,不是完整的青桐。

父皇的批注“神鬼焉能共存相安”没有错,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另一本的批注“万物生发皆有情”,他的父皇,他那老当益壮的父皇,真的发*情了。

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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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万里,联雁南飞。

苏昌河蹲下身,掬了一捧水,还没喝,毫无征兆就呕出一口血,血色发暗,染得手中清水也发殷。他怔怔看着手中殷红血水,然后轻轻将水还回河里,洗净了手,又掬水漱了漱口,清冽的河水冲淡了口腔中浓重的血腥气,他却没了喝水的兴致,随意抹了把脸,将竹筒灌满水,盖好盖子放在一边,摸出几个刚才在路上摘的野果,在水中洗了洗,一起洗的,还有他刚刚做好的简陋石锅、两个木碗,两双筷子。

他的确不该再用阎魔掌。

可是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苏暮雨挡在他面前,死在他面前。

他转动了一下有些疼痛的右肩,牵动腰间伤口,背脊瞬间绷直。麒麟火牙......

他转动了一下有些疼痛的右肩,牵动腰间伤口,背脊瞬间绷直。麒麟火牙,不愧是能够和暴雨梨花针、佛怒唐莲齐名的天下三大杀器。

他甚至很是庆幸自己用出了阎魔掌,他此生最强的一掌,挡住了麒麟火牙的绝大部分威力。

麒麟火牙炸开,漫天流火飞星,那一瞬间,他甚至莫名其妙想起了当年暗河伙同唐门三老截杀李寒衣的时候。道剑仙一剑西来,杀唐门三老,逼退暗河大家长和两位家主。那一场战斗,让他记忆深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道剑仙那一剑是如何挥出来的,却始终仿佛隔着一层纱,直到麒麟火牙在眼前炸开。

行至穷途当拔剑。

苏暮雨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出现,他已无可退,无可让,无可悔!就如同当年的道剑仙。

霸道强绝的阎魔掌对上人间杀器麒麟火牙。

既无可退,无可让,无可悔,那就不退,不让,不悔!

他是苏昌河!

天空高远明净,四野寂静无人,唯有层林染尽,鸟鸣啾啾。

苏昌河心情似乎不错,脚步轻快,口中吹着跑调的小曲,拨开垂下的山藤,露出山洞的一角,他侧身闪过。

苏昌河叹了口气,又是山洞,他讨厌山洞。

不算黄泉当铺中无以数计的金子,他在钱塘还有一座大宅子,宅子下埋着一万两白银,这足够他们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而他却行野外,宿山洞,食野果,饮山泉。

着实是世事无常,世事难料。

苏暮雨还在沉睡,篝火只剩下猩红的炭,整个山洞十分温暖。

苏暮雨额头上都是汗水,双唇因为高热缺水而干裂起皮。苏昌河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苏暮雨的额头,苏暮雨骤然惊醒,并指如刀对着他的脖颈就砍了过来。

“是我。”苏昌河轻声道,听到熟悉的声音,苏暮雨收了手,颓然重新躺下去,“怎么才回来,神医给你留了饭。”

苏暮雨烧还没有退,整个人浑浑噩噩,一切都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或许他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南安城的那一段短暂时光,也是苏暮雨心中永不能忘的岁月吧。彼时,暗河初定,小白还活着,苏暮雨沉迷于做菜,而他,苏昌河,沉迷于做个挥金如土的富翁。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富甲天下。

南安城,也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有最好的他们,最好的他和他。

苏昌河看着苏暮雨,心痛如刀绞,苏暮雨的伤并不重,但是从暗河出来,他就一直紧绷着,如今才倒下,已经出乎苏昌河预料了。

苏昌河将一颗雪白药丸化在竹筒的水里,小心喂给苏暮雨,苏暮雨喝了药,又沉沉睡去。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苏昌河再度唱起那阙每一个字都不在调上的小曲,这还是他和苏暮雨当年住在钱塘时,闲来无事,小白拉着他们去茶楼闲逛学来的。

江南的曲子咿咿呀呀呀,尽是些儿女情长,让他不喜,但听得多了,却也记住了几句。

他哼着歌,在炭火中添了柴,将尚且温热的黄猄架在火上去毛,随后削铁如泥的匕首顺着骨节刺进去,很快,野狗大小的黄猄被拆解成块。大腿被打上花刀架在火上烤,油脂丰富的腹部被切成小块和白米放在一起熬煮成粥,火上烧烤,下面煮粥,效率并不高,但是苏暮雨刚刚吃了药,没有两个时辰不会醒来,苏昌河也不着急,慢慢等就是。

他看着苏暮雨沉睡的模样,木柴噼啪作响,黄猄肉的香气弥散出来,随着水汽的蒸腾而扩散在这小小山洞,一直躁动不安的阎魔掌逆反之力,竟然也难得消停,让他得有片刻喘息。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曲至终幕,南柯梦醒。

苏昌河解下腰间缠的绷带,伤口狰狞可怖,他眼神暗了暗。从东罗镇遇见雷家堡的人,到如今,已经过去半月有余,用了暗河最好的伤药,血已经止住,但伤口一直愈合缓慢。

将染血的绷带扔到火中,火舌舔过绷带慢慢燃烧为灰烬,苏昌河从里衣中撕下一条干净布条,将腰间隐隐渗血的伤口死死缠住。

他重重喘息了片刻,见炭火已经渐渐小了下去,不需要特意看着,靠着山洞壁,寻了个舒服姿势,睡着了。

“你要死了。”

苏昌河猛然睁开眼睛,夜幕降临,整个山洞一片漆黑,只有中间炭火未尽,尚且有着点点火光,苏暮雨仍旧在沉睡。

心跳声在一片岑寂里重如擂鼓。

麒麟火牙对上阎魔掌。

强悍无比的掌风,犹如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死死护住了苏暮雨。

吐出一口血,趁苏暮雨不备,手掌快如闪电切在苏暮雨后颈之上,将晕倒的苏暮雨揽在怀中。

三尺之内,天地一瞬。

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雷门众人骇然,他们已经是雷家这一辈中的佼佼者,还带了麒麟火牙这种轻易不会动用的绝杀之器,竟然还杀不了苏昌河!

“虽然答应过苏暮雨不再杀人。”苏昌河缓缓道,“不过把说过的话再收回来,只要脸皮厚一点,也不算什么,幸好我脸皮还不算薄。”

苏昌河聚气,缓缓抬掌,手掌边缘黑气缭绕,“那么,死吧。”

一掌缓缓推出。

虽缓慢,却犹如将一座大山缓缓推了过去,带来的沉重压力,压得功力浅的立马就跪了下来。

“不可不可不可。”极远之处有人疾驰奔来,也推出一掌,这一掌势甚柔,柔和得就像是一瓣雪花,一片羽毛,这样轻若无物的一掌,却如水如风,四两拨千斤,将苏昌河霸道至极的掌劲包裹,引导这强悍的一掌偏了方向,原本应落在雷家众人身上的掌劲,打向他们身后旷野,轰然巨响,如九天雷落,待烟尘散去,只余一巨坑。

此时,推出至柔一掌的人才匆匆赶到,落地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头顶戒疤,手持佛珠,身着褐色僧衣,念了一句佛号,竟然是苏暮雨拜访过的了尘大师,“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苏昌河不屑笑笑,“老和尚说什么风凉话,我不杀人,人要杀我,不然,您先劝劝他们姓雷的先放下屠刀?”

“都放,都放。”了尘大师白眉低垂,一掌将雷家堡十余人推出三尺之外,“走吧。”

了尘大师在江南名望颇重,就算是他们的堡主在大师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如今了尘大师在这里,他们自然杀不了苏昌河,当然也不会被苏昌河所杀。雷家堡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迟疑,立刻撤走。

随后了尘大师才双手合十,上下打量了一番苏昌河,“你要死了。”

苏昌河十分平静,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自然知晓,唯有暗红色一点点侵占他原本沉黑的眼眸。

这也是为什么他情愿惹苏暮雨生气也要将雷家众人毙于掌下的原因,他无法再撑住阎魔掌反噬之力了,他不能将危险留给苏暮雨。

了尘大师绕着苏昌河转了三转,每转一圈都叹息一声,“听闻暗河武功典籍无数,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这么没头没尾的。”

苏昌河诧然,“什么意思?”

了尘大师出手如电,瞬间在他天突、璇玑、华盖、膻中、神阙、气海等大穴点过,手指引动,逆走的内力竟然奇异地跟着了尘大师那枯瘦手指而动,苏昌河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运气抵抗。他清楚知道,了尘大师竟然是在为他将逆走的内力理顺,否则,不出三个时辰,他必然内力逆行,经脉爆裂而亡。

苏昌河眼眸中的暗红一点点消退。

了尘大师一掌轻轻拍在他胸口,低喝一声,“着。”

苏昌河退了三步,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竟然觉得难得的清爽,这种轻松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苏暮雨这些时日一直将自己的内力输入苏昌河体内,一方面喂养胃口日益暴涨的阎魔掌,另一方面,也是想借自己的内力,替苏昌河理顺体内逆行真气,却总是不得法。

了尘大师出手即见真章,禅宗巨擘,不可小觑。

“苏暮雨曾问过我如何化解阎魔掌。”了尘大师眉目低垂,长眉随风而动,“我当时说不知道,如今亲眼见识到阎魔掌奥妙,我的答案或许少不得要改一改。”

“只是我的能力,只能到此了。我已为你理顺经脉,却非久长之计,支撑月余已是极限,但若你肯就此废去一身功力,或有转圜之地。”了尘大师神情十分疲惫,本就苍老如枯树的面容似乎又老了十年。

“废去功力,我会如何?”苏昌河低声问。

了尘大师眼中悲悯,“经脉尽毁,缠绵病榻。但有我留在你体内的一缕真气护体,至少能活下来。”

苏昌河不语,眼中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让他废去一身功力,自此做一个行动坐卧都受人照顾的废人,不如就此死去。

“你不该练那残卷的。”了尘大师喟然。

苏昌河这下是真的震惊了,阎魔掌在暗河都是不传之秘,只有大家长才有资格修习,寻常人更是连见都见不到,了尘大师竟然根据他气血走向就知道他练的是残卷。

他继任大家长,本就是经历过惨烈厮杀得来的,而不是如之前每一代大家长一般通过前代大家长传位,他虽然机缘巧合得见了阎魔掌功法,但其中一些只有历代大家长口耳相传的心法,他是没有办法得到的,阎魔掌功法残缺,他一直知道,只是毫无办法。幸好,残缺的阎魔掌,在修炼到前九层也没出什么问题,当他突破第十层的时候,他察觉到功法有问题,已经晚了。

“人活得久了,总是见过一些人,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了尘大师笑笑,“我活得比这江湖中绝大多数人都久些,和你们暗河的某一位大家长还喝过一次茶。”

苏昌河心下了然,了尘大师所说喝茶,想必不仅仅是字面意思的喝茶。

“多谢。”苏昌河态度诚恳,对面前的了尘大师多了敬佩,他抱起苏暮雨,“只要我还在一天,暗河绝不入山门。”

了尘大师失笑,真是聪明又狡猾的人,他还能在几天。看着远去的身影,又叹了口气,念了一句诗,“大道得成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他明明是禅宗高僧,却念了一句道家真人写的诗。

苏暮雨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混了肉丁的米粥在石锅里冒着热气,炭火的余温熏烤着黄猄腿肉。

苏昌河低着头,就着炭火光亮,双手似乎在捏什么。

他没有出声,安静看了一会,这样难得的静谧让他心中十分欢愉,这种欢喜是能够盖过周身的疼痛的,

过了一会,苏昌河似乎察觉到安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看到苏暮雨醒了,高兴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忙起身过来,摸了摸苏暮雨的额头,点点头,“不烧了,起来吃东西。”

苏暮雨顺着苏昌河的力道,坐起身,这时候他才发现苏昌河刚才放下的是一块金子,被他手指搓圆捏扁,堆在地上,已经不成形状了,这家伙身上向来不差钱。

苏昌河给他倒了一碗粥,又切了一块外焦里嫩的黄猄腿肉放入他碗里。

白米软烂,肉香扑鼻,没想到苏昌河平日里碗都不刷的人,在做饭这一块竟然有一手,苏暮雨沉默了,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关于天赋的焦虑。

苏昌河察言观色,见苏暮雨半晌不动筷,心思一动就知道苏暮雨在想什么,讪笑道,“那什么,这不是做饭乃是你的乐趣,我就不忍心夺爱了。”

苏暮雨还沉浸在一个从未做过饭的人做出来的都比自己精心准备的好吃的打击之下。也是难为他了,刚刚大病初愈,就遭此重击,不亚于又病了一场,神情恍惚,也就没看到苏昌河悄悄把那一堆看不出形状的黄金偷偷收回了袖子里。

不过苏暮雨毕竟是苏暮雨,在这种惨绝人寰的打击下,还是很快振作起来,默不作声喝完了粥,吃完了肉,开始思索下一步的路线。

捡了根树枝,清整了一片平地,划出了一张地图。

了尘大师为苏昌河理顺经脉,除了废去一身功力外,还给点了一条路,补全缺失的阎魔掌心法。

虽然苏暮雨心中也知这条路并不比废去功力容易,但好歹也是一抹希望。

阎魔掌原是三百年前九幽神教某代教主所创,后来其功法被暗河所得,成为暗河大家长不传之秘。

九幽神教说是神教,实为异端,不过辉煌十余年,就被灭门。

苏昌河十分怀疑,灭九幽神教的,就是当时的暗河,杀了人全教,还抢了人武功,这事,的确是暗河能做出来的。

如今再去找,三百年过去了,连遗迹能不能找到都是问题。

可他必须列出这样一个虚幻的目标,支撑着苏暮雨,也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就算死在找寻的路上,也好过看着苏暮雨的眼中一日一日被绝望填满。

“我们现在在这里,虽然已经离开雷家堡势力范围,往西走,若是想绕开慕凉城,只能借道无双城。”苏暮雨在地图上划了个圈作为标记,“我和无双城城主还颇有些交情,应该不是难事。”

“好啊,你说了算。”苏昌河看着苏暮雨凝神细思的样子,只觉得心中又快乐又痛苦。

他们一路上走得并不快,越往西走,天气越冷,绕过慕凉城是金州城,当地人说,在金州城的最高点远眺,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祁连山的皑皑一角。

不过他们的运气并不总是很好,到达金州的时候,已经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如絮,堪堪覆盖住了一层地皮。

苏昌河兴致很好,他有一次出任务曾来过金州城,兴致勃勃向苏暮雨介绍起金州的风貌。“你看那座山,那就是金州最高的山,半山腰有五眼泉水,传闻是前朝一个用兵如神的将军用马鞭抽的。这山对面还是山,这个山矮一些,山顶有个庙,里面供了个猴子。”

苏暮雨着看着苏昌河飞扬的眉眼,唇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眉间的担忧,他能感觉到,苏昌河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那是大圣庙吧。”

苏昌河挑眉,“我当然知道是大圣庙,香火还很旺呢。啊,好香。”

是路边卖面的摊子,锅中水翻滚沸腾,蒸腾出阵阵白色雾气,香气就随着蒸腾的白气弥散开来。

摊主按照客人的要求,将面抻出不同粗细,那面极具弹性,在摊主手中,被反复对折抻拉,竟然不断,抻好的面粗的有如小指,细的却如发丝,窄的如韭叶,宽的却如裤带,在翻滚的锅中打了几转,盛出来,还要在碗里放上几片切得极薄的卤牛肉和翠绿葱花,有的还要浇一勺红彤彤的辣子。

摊子太小,不过两张桌子,五六个凳子,没有位置的人也不恼,接过碗就蹲在一边哧溜哧溜吃起来,雪花还没落下就被热气融化,白雾后是冻得通红的脸,热乎乎的面吃得肚里也热乎乎,只消片刻一碗面就下了肚,最后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两碗面。”苏暮雨看着摊子边立的木牌,上面写了不同粗细的面的叫法,他选了最细的,苏昌河选了最宽的,苏昌河还额外加了辣子,没有桌,两人就学着当地人,蹲在一边,一手捧碗,将面条吃了干干净净,最后也将汤喝了干干净净。

吃完了,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想到,堂堂暗河大家长和苏家家主,竟然如贩夫走卒一般蹲在街头吃一碗面,那场面,既怪异又带着奇异的喜感。况且,苏暮雨就算蹲在那里,也是背脊笔挺,颇有一股子鹤立鸡群的味道。苏昌河哈哈大笑起来,连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似乎都轻了不少。

不过他们并没有在金城多做停留,虽然苏昌河很想故地重游一番,但他拗不过苏暮雨,苏暮雨想尽早找到九幽神教,只好继续前行。

从金州城往南再走约莫五百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出了金州城人烟渐少,尽是废弃的官道,马车不能走,但是骑马却还是勉强可以。人烟稀少,正和苏暮雨的意,不用小心提防苏昌河随时随地失控伤人,也轻松不少。

而且往南走,有一段路比起金州城,要暖和不少,向阳的山峦起伏,笼着一层青翠,河水碧绿蜿蜒,水流舒缓,水中游鱼成群,三寸来长,鳞小骨细,十分鲜美。

苏昌河执意要再吃一顿,因此,两人没有继续赶路,而是宿在江边。是夜,河水淙淙,四野岑寂,漫天星子垂垂欲坠,山风过耳,送来夜行的小动物柔软肉垫踩在落叶上的细碎声音。

苏暮雨摘了一片江边苇叶,夹在指间,调整了一下角度,断断续续吹了几个音,而后,悠长木叶声在夜里响起。

那声音又婉转又缠绵,无端让人想起初秋傍晚的第一场雨,雨水洗净秋山,淅淅沥沥又温柔又清爽,苏昌河靠在苏暮雨的肩上,在潇潇洒洒的秋雨中渐渐睡去。

见过前人在山岩上开凿出的横架栈道的坑洞,见过被废弃破败不堪的廊桥,甚至还见到一只圆滚滚黑白相间似熊似猫的生物,苏昌河想抓住看看到底是熊还是大猫,结果对方十分警惕,见到他们扭头就跑,滚圆的身体竟然出人意外的灵活迅捷。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到了苏昌河口中九幽神教所在。

苏暮雨细细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无论男女,都穿着厚重的长袍,女人头戴璎珞,脑后垂着三条辫子,男人则是将璎珞戴在胸前,用带着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两个穿着和语言都和他们迥然不同的外人。

这里的人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一个能说官话的人,不过,人倒是挺热情好客。

苏暮雨和人家连比划带猜,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内心烦躁不堪,那人见他神色焦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苏暮雨要做什么,做了个“跟我来”的动作,带着苏暮雨穿过他们的村子,走过一个山坡,示意苏暮雨到了。

苏暮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座寺庙。

那人先是装作一脸愁闷的样子,对着寺庙拜了拜,然后愁苦转为开心。苏暮雨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以为他心情不好,让他来拜佛。

当地人有着十分虔诚的信仰,他们认为神佛能解决人生大部分不愉快。

苏暮雨心情更不好了。他带着满身疲惫回来,苏昌河却很悠哉地在煮茶,是当地人的喝法,不知道怎么做的,有些咸,但是味道很香,回味甘甜,苏昌河很喜欢。

接连几日,苏暮雨出去,又无功而返。

他听不懂当地人说话,更不知道怎么比划才能让人明白九幽神教阎魔掌这种用官话都很难说清楚的缺德玩意。

第十次被人领到那座寺庙前的时候,苏昌河听着里面传来的撞钟声,站了很久,然后第一次走了进去。

朱红佛殿,巨大的宝幢从殿顶一直垂落在地,酥油花在万千长明灯火光荧荧之下安静绽放,菩萨庄严威仪,垂眸看着这个向来背脊挺直的人终于折下身子,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从日出到日落。

他曾说,我不信神佛。却最终还是跪在佛前。

苏昌河站在殿外,眼中蕴含深沉的悲哀与绝望。苏暮雨每一次俯下身子,额头每一次触到地面,发出的每一点声音,似乎都撞在他心上,在他心上最深,最柔软的那一点上。

那一点,他在最深沉的梦魇中都不曾示人,因为在那一点上,他偷偷放着一个人。

他唯一的家人。

苏暮雨。

口中漫上熟悉的腥涩,他咽下涌上来的血,背靠着朱红庙墙,缓缓坐了下去。

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划过,坠在衣领,晕开一小片。

下雪了?

他抬头看去,幽蓝的天幕明净如宝石,三两颗贪玩的星星早早跑了出来,追逐着落日的残晖。

他突然捂住了脸,肩膀颤动,掌心下一片湿润。

又过了很久,夜幕降临,苏暮雨出来,他神思恍惚,没有看到角落里的苏昌河。

见苏暮雨走远,苏昌河才站起身,也走进庄严佛殿,虔诚跪了下去,前所未有,认认真真拜了三拜。

“菩萨在上,无论刚才那人许了什么诺,都不作数,都不作数。”

暗河之人最是知晓代价,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无论苏暮雨在神佛前想要用什么来交换他这条命,都是他承担不起的代价。

见到苏暮雨的时候,苏昌河还是有些心虚,“那个,你早回来了啊。”

苏暮雨一脸阴沉如水,彰显着他心中的怒气,“其实根本没有九幽神教,这只是你信口胡诌。”

苏昌河讪笑,“有的有的,或许不在这里,你也知道的,好几百年过去了,古人的记载,可能都误出几百里地,我们再往南找找?”

苏暮雨看着他嬉皮笑脸,唇角紧紧抿着,不然他害怕自己一张口就骂出来,连紧攥成拳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苏昌河仿佛没有看见,很没眼力见地问,“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苏暮雨怒极反笑,藏在油纸伞柄中的细剑出鞘,在苏昌河腰带上一挑,革制腰封裂开,苏昌河啊了一声,连忙扯住裤子防止掉下去,“喂喂喂,你不要耍流氓啊。”

“松手。”苏暮雨沉声道,见苏昌河没动,提高了声音,“松开!”

见苏暮雨真生气了,苏昌河见无法再掩饰,长裤下拉,露出腰间带着血色的绷带,血色殷红湿润,明显是刚刚浸出来的。

“亏我还以为瞒得滴水不漏。”苏昌河苦笑,“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忘了杀手总是对血的味道敏感。”他提着裤子,找了条腰带系上。

“这一路上,你游山玩水,慢慢腾腾,我就怀疑,你苏昌河什么时候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苏暮雨眼神痛苦,却再也说不下去。“除非……”

“除非,我知道,那个保命的法子根本不存在。”苏昌河接了下去,“了尘大师确实没有说第二条路,他只是说,如果想要活下去,只能废去这一身功力。”

“可是苏暮雨,”苏昌河眼神暗了暗,“危险来临,我如何能躲在你背后,心安理得看你为我拼命?”

“为何一定要拼命呢?”苏暮雨喃喃问,“这世上那么多不懂武功的人,都活得很好,为何你我就不行?”

“大概因为你是苏暮雨,而我是苏昌河。”苏昌河苦笑,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给苏暮雨,“这个给你,我已经感觉到了尘大师留在我体内的那缕真气越来越弱了,可能很快就压制不住阎魔掌的劲力,若是我失控,你就按照之前说的,给我锁起来。”

苏暮雨低头看,手中沉甸,是一条金黄锁链,他想起在湘西山洞里,他烧得晕晕沉沉,透过昏暗的光,看到苏昌河低着头在做什么,原来是做这玩意。

“还不如一剑捅死你来得痛快。”苏暮雨将锁链一扔,没好气地说。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月光照得窗纸一片莹白,屋内没有点灯,寂静无声。

黄粱米未熟,南柯梦不醒。

苏暮雨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看着上方隐没的黑暗里的屋顶花纹,有些决定,苏昌河不愿做,他可以替他做,就像是很多年前,他不愿杀的人,苏昌河替他杀一样。他身边,苏昌河卷着被子,发出细小的鼾声,睡得正香。

“苏昌河。”

鼾声不停。

“再唱一遍你那次在山洞里哼的曲子。”

鼾声停了,苏昌河翻了个身,侧身单手支头笑嘻嘻看着苏暮雨,“我唱曲可贵了。”

苏暮雨一肘怼在苏昌河胸口,“开价。”

苏昌河疼得龇牙咧嘴只能忍着,“你白天在菩萨面前许了什么愿?”

“我许的是,请菩萨保佑你活下来,我愿意把你在钱塘的那处大宅子卖了连同宅子下的一万两白银一并全给菩萨做香火钱。”

苏昌河一个鲤鱼打挺猛然起身就往外走,苏暮雨疑惑,“你做什么去?”

“我得告诉菩萨,作数。”

世事总归簪上雪,人生聊寄瓮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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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又起,冰雪化了,后山上的溪水流下来,绕过这个关外的小小村落。

野桃花开了又落,三载光阴随着冰消雪融花开花落悄悄溜走了。

苏昌河躺在小院前的吊床上,脚尖在树干上一点,吊床晃晃悠悠,满树的梨花如落雪,纷纷而下。

飘落空中的梨花瓣并没有随风零落泥土,反而在空中飘荡,碰撞,若是看久了,就能发现,这些花瓣分为左右两派,正分别在左右手的控制下在空中互相搏击。

无聊啊,苏昌河叹了口气。

苏暮雨去了宁远,宁远城是关外第一大城,从他们这里光是去,就要走上五......

苏暮雨去了宁远,宁远城是关外第一大城,从他们这里光是去,就要走上五天,他常喝的一味强健经脉的药里有一味药材,在关外只有宁远城的天裕堂才有得卖,苏暮雨每隔几个月都要去一趟。

算一算日子,苏暮雨早该要回来了,然而苏昌河用几颗糖收买的小小眼线整日在村口玩,却从未带回好消息。

到了第十五日,终于一个甩着鼻涕的小子屁颠屁颠跑过来,吸了吸鼻子,将堪堪流到唇边的鼻涕一下子吸了回去,跑到苏昌河面前,“大哥大哥,看到二哥了。”

左右互搏的花瓣聚拢到一起,不断旋转,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花球,在空中漂浮。

苏昌河笑嘻嘻捏了一把小家伙的脸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又给兜里塞了几颗,让他回去给小伙伴,然后顺手揉了一把小家伙头顶上扎成小揪揪的头发,“知道了,玩去吧。”

小孩子还没跑远,苏昌河已经远远看见苏暮雨的身影,他脚步看似轻缓,身形却很快,不过瞬息,就已经到苏昌河面前。刹那间,漂浮在空中的花球瞬间爆开,雪白花瓣漫天,落了苏暮雨一身。

苏昌河翻身跳下吊床,顺手从苏暮雨肩上拿下灰布包袱,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那沉坠的重量压趴下,“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重?”

“银子。”苏暮雨笑了笑,“在宁远城正好看见官差悬赏一伙杀人越货的匪盗,我见不算太麻烦,就顺手揭了榜,没想到还有一百两银子拿。”

“好家伙。”苏昌河一脸不可思议,眼中却满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得意,“行啊,苏暮雨你竟然也能赚钱了,恭喜你,你终于不再是找遍浑身上下只能拿出三个铜板的可怜人了。”

春风拂面,梨花满地。苏昌河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饱含梨花香气的春风,感叹道,“我从前总是不理解你一直想要的家园,总觉得你是在做梦,我们这样的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苏暮雨那隽长的眉微微蹙起,苏暮雨俊秀的脸上,笼了一层很浅淡并不易察觉的愁绪,那种愁绪很浅很淡,就像是细细春雨下的远山一样,一个错眼,就不见了。

回到家中,苏暮雨坐在桌前,拿柔软的鹿皮将十八柄细剑一一擦拭,然后慢慢装回油纸伞上。

苏昌河坐在一边看着他,苏暮雨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十八柄剑了。

“我这次在宁远城,听说了一个人的消息。”苏暮雨有些迟疑。

苏昌河从怀里摸出最后一颗糖,塞进苏暮雨嘴里,“你这个样子看来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听不听。”

苏暮雨看了他一眼,苏昌河无奈道,“好吧,你说。”

“慕词陵。”苏暮雨沉吟片刻。

听到这个名字,苏昌河愣了一下,作为暗河唯二修习阎魔掌的人,慕词陵这个名字一旦出现在江湖,意味着什么,苏昌河太清楚了,但他还是问出来,“那疯子怎么了?”

“也不一定是他,就是在宁远城听到一群江湖人在谈论说江湖上最近出现了一个‘疯阎王’,一身红色阎王服,拿了一个册子,杀人必问名,所杀者皆记录在册。”苏暮雨低声道,“我就想起慕词陵了,阎魔掌虽然在江湖鲜少现世,但认识这门功法的人,还是有一些的。阎魔掌这门功夫任由发展下去,必将遗患无穷。暗河在江湖中好不容易沉寂下去,若因此再起波澜,定会打破三家众人好不容易开始的平静生活。”

“除了他这个变态,还能有谁。”苏昌河笑道,“所以呢,你要去杀他,为江湖除害?”

“他毕竟是暗河之人。”苏暮雨叹息,“三姓之人,皆为血亲。但若实在无法,也不得不再做一回老本行。”

“暗河真正的三家子弟都快忘了这句话,你这个无名者倒是记得清楚。”苏昌河无奈,“你怎么救他?我当时体内有了尘大师至柔真气护体,有你拼死相助,当然最根本还是我自身实力强绝,这才侥幸才活下来,现在了尘大师已经闭关不出了,我一身功力尽付流水,你要怎么做?”

“不知道。”苏暮雨怔了一下,如实答道。

找慕词陵并不难,毕竟当一件消息已经传到这关外之地,基本上就已经不算是隐秘了。

那一身红色衣服也很显眼,和他行事一样高调。

那一身红色衣服在荼蘼开尽的暮春,几乎让人一眼就看到了。

慕词陵低头翻看手中厚厚的账本,一页一页尽是人名,有的名字很长,明显不是北离人,还有的名字竟然是北阙文,也不知道这些人都倒了什么霉撞见了这尊杀神,不明不白送了命。

“都快写满了哈。”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慕词陵向来是个爱说话的,顺口接道,“还差两个人就写满了。”

“写满了如何?”

“写满了我就……”慕词陵察觉不对,猛然止声,起身抬手反扫,掌风如刀,若是常人,定然要身首分离。

身后之人脚步一动,轻巧避开这道掌风,慕词陵回身,十分惊讶,“苏家主?”

“还有我。”苏昌河从苏暮雨身后走出来。

“大家长?”慕词陵眼角微微抽搐一下,手掌边缘,黑紫色真气缭绕。

苏暮雨看着他眼底闪现的暗红,想起了几年前那段颠沛流离不知明日如何的日子,心中微微一窒,“你跟我回去,我和昌河想办法帮你解决阎魔掌的反噬之力。”

慕词陵眼中闪过一抹警惕,他退后一步,缓慢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也走过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甚至有一些不世出的高手,有人告诉我说这种功法只有和心法一同修炼才不会有反噬之力,大家长,在这门功法上,你走得比我更远,想必比我更清楚没有回头路。”

苏昌河耸了耸肩,“我本不欲来,是苏暮雨执意要来找你,他要念同门之情,我只好跟来了,既然你不领情,正好也省了我们一番力气,就此别过。”

苏暮雨却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慕词陵,“跟我回去。”

“如果我说不呢?”慕词陵握住了腰间挂着的陌刀,他的刀曾经在天启城战慕家前任家主慕子哲时被琴弦绞碎,不知道他在哪里又寻了一柄,比之前的还要长出三寸,挂在他腰上,刀鞘拖在地上。

苏暮雨淡淡道,“那就死。”

慕词陵大笑起来,拔出了陌刀,“那就来杀!”

苏暮雨手指微动,油纸伞砰然打开。

风起,空气中开始有湿漉漉的水汽,似乎是下雨的前兆,春夏之交,本就多雨。

苏昌河退后几步,袖手站在一边,似乎有些不放心,“如今我帮不上忙,苏暮雨你要小心。”

“知道了,站远点。”苏暮雨应道。

慕词陵双手持陌刀已经冲了过来,长刀亵劈而下,苏暮雨以油纸伞横挡,两股劲力相撞,伞面在那力道之下碎为齑粉,露出了伞骨暗藏的十七柄利刃,十七柄利刃齐出,将慕词陵打退了三步,拉开了距离。

苏暮雨手指轻动,操控傀儡丝,傀儡丝另一端连接着十七柄利刃,他仅靠一只手就可以同时操控十七柄利刃。

这时候慕词陵第二刀已至,比起带有试探意味的第一刀,第二刀更快、更强,带着一道刀锋残影,转瞬就劈到了苏暮雨面门,苏暮雨折腰后仰,一柄利刃连同傀儡丝缠住了陌刀,狠狠一绞,顿时将厚重陌刀绞了一个豁口。

傀儡丝又称为刀丝,是一柄刀最锐利最坚韧的锋刃。

慕词陵低喝一声,手上用力,陌刀从崩刃处齐齐断开,折断的刀尖直奔苏暮雨胸口,苏暮雨足尖点地,身影如鹭,抬脚飞踢,将断刃踢回慕词陵,十七柄利刃悬在空中,如停滞的雨,就在慕词陵陌刀与断刃相碰的瞬间,滞空的雨水倾盆而下,落雨如丝,落雨如针,朝慕词陵兜头砸下。

慕词陵长刀一挥,将断刃打飞出去,喝道,“第三刀!”

慕词陵的第三刀只见刀光不见刀,刀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连风都透不过来,更何况雨,剑雨落在刀光之上,似乎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再不得前进一步。

苏暮雨真气流转,手指一动,沉声道,“落!”

长风起,暴雨倾盆,下了夏初第一场大雨。

利刃刺破刀光,慕词陵被那强悍的力道压得跪了下去,他咬着牙,横刀挡住落下的剑雨。手臂青筋暴起,绯红真气流转,大喝一声,“破!”力气用到极致,将压将下来的利刃打飞出去,陌刀也在这力道下,寸寸断裂,最终只剩下长长刀柄。

慕词陵弃了刀,双掌边缘黑紫色真气流转不休。

“不要靠近他,阎魔掌能吸一切功法的内力。”苏昌河叮嘱道。

“知道。”苏暮雨十七柄利刃悬在空中,他抽出伞柄中第十八柄细剑。

一剑潮起。

细长剑刃对上慕词陵阎魔掌。

天上雨落,地上潮起。

慕词陵眼中红光愈盛,以一双肉掌,对苏暮雨的十八柄剑。

苏暮雨身形隐没在落雨春潮之中,雨势更急。

空中传来呜咽之声,凄厉可怖,如鬼神夜哭。

阎魔一怒,众鬼哀嚎。

突然一声脆响,一柄细剑折断,断刃飞出去,将河边一棵合抱粗细的柳树拦腰斩断。

苏昌河看着轰然倒下的大树,溅起一片河水,长眉一挑,“打这么激烈?”

第二柄细剑折断,第三柄,第四柄……苏暮雨一连断了十三柄利刃。

然而他每断一柄剑,慕词陵身上便多一道血痕,很快,那鲜红的阎王官服就被血浸透了。

傀儡丝一动,苏暮雨足尖点在那细细丝刃上,人已经荡了出去,落在苏昌河身边,“看清楚了?”

“还是九层。”苏昌河笑嘻嘻,“但比当年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好!”苏暮雨略一点头,身形一动,提剑又要冲上去。

一只手悄然搭在他肩上,按住了他,苏暮雨愕然,回头看去,苏昌河活动了一下肩膀,“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他身形极快,一掌朝慕词陵当头拍下,慕词陵忙抬掌相抗,轰然一声,慕词陵连退三步,捂着胸口,呕出一口紫黑色的血,苏暮雨抬手空中雨水凝聚成一柄冰刃,朝慕词陵眉心疾刺而去。

“我本想写满生死簿,罢了。”慕词陵闭目,不再挣扎。

然而冰刃在距离他眉心只有一寸之时融化成雨水,落了下去。

“为何?”他睁开眼,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杀你。”苏暮雨说。

慕词陵抖了抖浸满衣袖的血水,“就算你们救我,我也不会成为你们手中的杀人刀,我杀人只为我自己,为自己而活,也只为自己而死。”

“你这是从哪个山沟沟蹦出来的,暗河已经不是当初的暗河了。”苏昌河没忍住噗嗤一笑。

慕词陵眼中警惕之色未变,“我当然知道暗河天启铩羽,损失了不少好手,连谢七刀都死了。你们此时找我,和慕子哲当年放我出不灭棺,有何区别?”

苏昌河忍不住大笑起来,拉着苏暮雨就走,“走了走了,这疯子有被迫害妄想症,没救了。”

苏暮雨没有动,他死死盯着苏昌河,“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刚才那一掌,是阎魔掌?”

“啊。”苏昌河挠了挠头,“今天天气真好。”

“在两年前的一天,我就感觉我的内力在缓慢恢复中,说是恢复,其实也不准确,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果把经脉比作河道,内力就是河水,那日为了缓和阎魔掌反噬,我散去一身功力,有了尘大师的内力和你一身功力护法,河水好险没有冲垮河道。然后在很久之后,这条干涸的河道,又慢慢有了水。大概就是这么一个过程。”苏昌河摸了摸自己唇上不存在的小胡子,咧嘴一笑。

“别嬉皮笑脸。”苏暮雨冷声道,手中长剑拍了一下苏昌河的头,给旁边的慕词陵看得一愣一愣的,“水从何来?总不能是平地涌泉。”

“就是平地涌泉!”苏昌河一拍大腿,“你说奇不奇怪,苏暮雨你是天生剑体,我可能是天生武脉。”

苏暮雨冷冷看着苏昌河,苏昌河讪讪道,“发觉阎魔掌功法出现问题后,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心法,既能够压制住阎魔掌的反噬之力,又能够承载阎魔掌的巨大威力,但总不得其法,后来你用内力支撑着我神智不失,了尘大师一缕真气为我压制反噬,你和了尘大师的心法内功都是温暖柔和,令人如沐春风,恰巧克制了阎魔掌的阴寒之力。这让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但是,也只是想法而已,总像隔了一层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散功后昏迷中,体会过了九幽十八狱的痛楚,数次生死一线,我一直在想一句话。”

“什么话?”

“大道得成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了尘大师不愧为禅宗高师。”苏昌河脸上经常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此刻却是难得的严肃,“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非起点,死非终点,世间万物生死循环,死而不止,生而不息,是为轮回。这几年在关外,关外的四季变化比暗河更为明显,春生、夏盛、秋实、冬藏,四季轮转不休,永无止境,阎魔掌就像是暗河,带来的,不应该只有死亡和消逝。想明白这个道理,一直隔着的那层纱就瞬间消失了,这套心法,我称之为轮回。”

苏昌河并指,在苏暮雨额头轻轻点了一下。苏暮雨只觉得一股十分柔和温暖的内力轻轻流进了身体,如春风拂面,如春花盈袖,竟然是说不出的熨帖与舒适。

苏昌河失控那段时日,苏暮雨没少和阎魔掌打交道,那时候的阎魔掌是血腥的,冰冷的,充满了狠厉与杀戮之气,然而此时,却是温暖的,柔和的,如万物生长的春日,花开花落。

“当然也可以这样。”苏昌河一挥手,一股冰寒霜气落到河面,奔涌的河水如遇寒冬,冰层一寸一寸凝固了河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阎魔掌,但是和轮回心法搭配使用,不会有反噬之力。”

苏暮雨眼中惊喜之色一闪,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浓郁的杀气涌上来,空气中水汽更盛,“所以,你总是借口散功后手上没有力气,让我劈柴,让我挑水,让我喂马……单纯只是为了逃避干活?”

苏昌河嘿嘿一笑,抱头鼠窜,长剑如落雨,紧随而去。

“这就走了?”一瞬间,只剩下慕词陵还呆愣在原地,“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

“怎么又是冬日了。”苏昌河坐在炕上,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关外之地,每到冬来,总有一场又一场落雪。

慕词陵早就和村子里的人打成了一片,他这人爱热闹,爱说话,村里人现在见了他,简直比见了苏暮雨还要热情,毕竟苏暮雨没有他话多,在这漫长冬日,一个话多的邻居总是让平日里的孤寂时光走得更快一些。苏昌河赶了几次人,奈何慕词陵患上了一种名为暂时性耳聋症的病,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走一个病人,着实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苏暮雨正在将火药塞进一颗颗小小的袖珍霹雳子里,黄豆大小的霹雳子塞进一点点特殊配制的火药,扔在地上,就会啪得一声爆响,炸开一小片烟火。因为火药很少,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这是苏昌河答应村子里孩子做给他们过年玩的,他做了几个嫌麻烦,剩下的任务都交给了苏暮雨。

苏暮雨倒是很有耐心,一颗一颗,一会就做了一大把。

“慕词陵怎么还不回来?”

苏昌河打了个呵欠,“谁知道,又和老林叔进山了吧。老林叔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压箱子底的好酒都肯拿出来给他,我都没有喝过。”

苏暮雨淡淡一笑,“这村子里的孩子都愿意跟你玩,想不到你竟然很喜欢小孩子。当不了暗河大家长,当个关外小村的孩子王,是不是也很有意思?”

“我从不喜欢小孩子。”苏昌河伸了个懒腰,伸着两条长腿,“很吵,也很幼稚。”

苏暮雨愣了一下。

“你是喜欢的吧?”苏昌河微微挑眉,“你每次去宁远,都想着给他们带一些零食和玩具。”

苏暮雨笑了笑,将刚刚装填好火药的霹雳子扔出去,苏昌河手掌一翻,三枚霹雳子已经夹在他手指之间,他咧嘴一笑,刚要说话,突然感觉指间霹雳子隐隐发烫,赶忙往窗外扔,霹雳子破开窗纸,尚未落地便炸开,满地烟花。

“你谋杀!”苏昌河愤愤不平。

苏暮雨看着桌上海碗之中只下去了一个角的火药和整整一盒子尚未装填火药的霹雳子,“是谁夸下海口说要给做能玩一整个冬天的烟花弹子?”

苏昌河被慕词陵传染了间歇性耳聋症,小指掏了掏耳朵,满脸都是你在说啥的表情。

这时候听得外面一阵拖曳声。

“有人拖着重物走来。”苏昌河倾身,顺着被霹雳子破开的窗纸洞朝外看去,一声惊呼,“好家伙,那疯子拖了只熊瞎子回来!”

苏暮雨想到这座小院墙上挂了一排排的野鸡、一排排的野猪腿、一排排的鹿肉,一排排的各种野物,只觉得头大如斗,无奈叹气,“这寒冬腊月,倒是难为他还能找到冬眠的熊瞎子洞。”

“苏家主,快去烧水,等我将这大家伙收拾出来。”慕词陵还没进院子,就开始喊。

苏昌河皱眉,很是不满意,“苏家主也是你能指使的。”

苏暮雨一笑,“大家长快去担水劈柴,苏家主要烧水了。”

苏昌河无奈,又叹了口气,“我是暗河大家长,为何还要做这些担水劈柴的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苏暮雨追问。

苏昌河想了想,“民以食为天,怎么也得是掌厨的吧。”

“做梦。”苏暮雨自然掌勺大厨的地位牢不可破,无人可篡权,纵然是苏昌河也不行。

慕词陵给老林叔送了一只熊掌,一大块熊肋,又顺手从墙上解下一只野鸡,一块鹿肉一并送了过去。

他从前杀人不眨眼,眼下倒颇有些纯良淑德的味道。

“明天你们和我一起进山,我山里雪下还埋着五只狍子,三只鹿,一堆兔子,无数野鸡。”慕词陵使唤起人来,十分不客气。

苏昌河刚刚入口的酒瞬间喷了出来,“你是去山里进货了吗?”

“倒也不必如此勤劳,只我们三人,吃到开春也是吃不完的,春日天暖,很容易坏了。”苏暮雨解释道。

“谁说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写了信给慕青阳,慕青阳闲来无事,打算来关外过年,这事他不小心告诉了慕雨墨、慕雪薇,听闻慕雨墨又告诉了苏紫衣,苏紫衣叫了苏长风,苏长风又叫了苏遮天,苏遮天叫了谢不谢,至于谢不谢有没有叫人,我现在还没收到消息。”

苏昌河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可是我们只有这几间屋子,哪里能住下这么多人。”苏暮雨有些发愁。

“谢家人体格强健,他们可以打地铺,慕家人可以睡在傀儡丝上,苏家人,蹲在房梁也能凑合。”慕词陵想了想,“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足够了。”

苏昌河怔怔看着这个狠人,他们以前总说他是坏东西,原来是没有见过慕词陵。

“我还是把村子里没人住的几座房子修缮收拾一下吧。”苏暮雨道。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年关将至,饮屠苏酒,写桃符,烧肉,炸丸子油豆腐。

油豆腐是南方新年的菜肴,苏昌河苏暮雨来了关外,就也将油豆腐带了过来。

苏暮雨的小院中支了一张桌,慕青阳为村里人写桃符,兼算卦占卜,桌子前已经排了一队人。

苏昌河监工,苏遮天烧火,谢不谢剁肉,慕词陵劈柴,苏长风担水,苏暮雨炸丸子油豆腐,慕雨墨慕雪薇等带着村中孩子在打雪仗,不准用内力武功。

一个锅里烧油炸丸子油豆腐,另一个锅里热气腾腾,炖着满满一锅肉,从早晨就开始炖,这会香气已经出来了。

苏暮雨偶尔抬头看一眼外面,慕雨墨她们和小孩子的笑闹声不绝,苏暮雨微微一笑,将肉末塞进油豆腐里,放进锅里炸。

“我们小时候除了练功就是任务,从未有这般无忧无虑的时刻,看到他们能开心玩耍,想到我竟然也是毫无忧虑,不用杀人,也不必担心被人杀。”苏暮雨说着话,心中分神,手上肉馅装多了,撑破了油豆腐,他啊一声,有些惋惜,小心将肉馅剔出来一些,“出鬼哭渊,争大家长之位,灭影宗,皇权战争,现在回想这些,都像一场梦,险之又险,易卜死了,瑾宣死了,萧羽死了,他们手中曾有过的能威胁暗河的密卷都销毁了,悬在暗河头上的最后一柄剑已被斩断,日后暗河子弟,皆可如这些孩童稚子一般在阳光下长大,尽情玩耍,就很开心。”

“当年瑾宣誊抄了万卷楼中卷宗,以为拿着卷宗上的秘密就可以号令暗河,大监瑾宣和那什么七皇子也实在太自负了些,和那个影宗易卜一样愚蠢。”想到当初瑾宣萧羽用暗河覆灭影宗时相助的一点情谊和万卷楼中暗河密卷相威胁,导致自己不得不和他们合作,协助萧羽争皇位,心中就恨不得将这两个人救活再杀一遍。

“虽然代价有些大,但是暗河之水,想要流淌在阳光下,花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苏遮天往灶中添了两块木柴,彼岸成立之时,他在场,覆灭影宗之时也他在,皇权战争之时,他还在,一路见证着苏昌河苏暮雨带领暗河,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让暗河的下一代,不再为了杀人而握剑,那是多少代暗河人想实现而没能实现的梦想,“暗河中的那些老头子不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老了。”

“看好你的火,油豆腐都糊了!”苏昌河眼尖,喊道,苏遮天方才新添的木柴燃烧,火力上来,油锅翻滚,油豆腐放进去,里面没有熟,外面已经焦黑如墨,苏遮天赶忙将火拨出,手忙脚乱,额前一缕发丝被火燎了一下,瞬间蜷曲烧焦。他心疼头发,一下子跳开,不小心撞到了一边的谢不谢,谢不谢重心不稳,一手按进了肉末里,满手都是油。他看着自己的手,愤怒扔了菜刀,“我刚刚打赢了南决刀仙,你们就让我剁肉!”

“那你想做什么?”苏昌河恪守本职工作,见有人要罢工,立马前来了解情况。

“我也要当监工!”谢不谢大声道。

啪一个暴栗敲在他头上,苏昌河怒道,“做梦!”

这时候慕雨墨慕雪薇等人带着一身寒意回来,身上头上脸上都是雪,十分凄惨。

慕青阳写字间隙抬头一看,险些吓掉了笔,“你们这顶尖高手和一群孩子打雪仗,竟然被打这么凄惨?”

慕雨墨抖落一身雪,“我第一次玩,不是很熟练。”

慕雪薇掩唇而笑,“雪下是冰,雨墨不习惯在冰上跑动,摔了好几次。”

“我还帮你挡了好几个雪球呢。”慕雨墨嗔道。

慕雪薇轻轻为慕雨墨拂去头上残雪,自从解了身上之毒,她整个人如焕新生,开朗了很多,歪头一笑,“谢谢你呀。”

苏遮天出来拿柴,苏长风满头是汗,已经劈了满满半院子的柴。

苏长风看见苏遮天,拉着他看自己劈的柴,“我已经会了,你看你看,这些木柴,大小形状是不是都一模一样?”

冬日残阳的余晖落在这一方小院,苏昌河捂额不忍直视,暗河顶尖杀手的剑,用来劈柴竟然格外顺手。打雪仗输给小孩子,给村民算卦算得不亦乐乎,烧火撩了自己的头发,剁肉剁了一身油污,热衷于进山打猎,沉迷于将食材做出各种丧心病狂的味道,这才几年,这些人,竟然堕落的如此之快,暗河危矣。

风声,雨声。

风雨潇潇,风雨如晦。

远远的深巷里传来三两声犬吠,耳畔是女子细细软软的歌声,混杂着江南的雨水,缠绵入骨。

“苏昌河,回家吃饭。”苏暮雨的脸被油纸伞挡住,黑色劲装勾勒出修窄腰身,执伞的右手中指上有一个滚油溅烫的泡。

苏昌河坐在桌上,脚尖点着太师椅的椅背,厚重的黄花梨木的太师椅在他脚下三条腿翘起,以一条腿为轴如球一般旋转不停,他背对着苏暮雨,闻言,脚尖一动,旋转不休的椅子瞬间停了下来,散成一地碎木头,“你做的,我不吃。”苏昌河伸了个懒腰,抻动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

雨下得更密了些,雨水汇聚成细细的水流顺着油纸伞的十七根伞骨落下。......

雨下得更密了些,雨水汇聚成细细的水流顺着油纸伞的十七根伞骨落下。

握住伞柄的手瞬间收紧,仿佛握住的是眼前人的脖子,尾音上扬,带了愠怒,“苏昌河!”

苏昌河手在桌面一撑,转了过来,尚未看清苏暮雨的脸,心口猝然巨痛,一口血喷了出来。

“师兄!”苏暮雨放下正在烤的野兔,赶忙冲过来,搭在苏昌河手腕上,指腹下脉搏紊乱至极,“脉象怎如此乱?”

苏昌河依旧维持运功打坐的姿势,唇边血迹淋漓,深深呼了口气,“想到了些旧事,气就走偏了,不碍事。”

苏暮雨很轻地皱了一下眉,然后笑了笑,眼神里的担忧却掩饰不住,功法反噬,连道剑仙都不能承受,苏昌河一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然而从暗河大开杀戒之后昏迷了整整七天,苏暮雨就知道,其实并不像苏昌河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从那之后,他们二人就离开了暗河,暗河之中的这场单方面屠杀并没有流传出去,但是前往暗河的人没有一个回去,已经让各门派猜疑不已,坏消息是暗河本就够臭的名声在江湖中又下了好几层楼,不过好消息是这里面倒是没有罪魁祸首苏昌河什么事,毕竟,众人都知道他已经死在天启城了,没人想过受了那样重的伤他还能活下来。

只是苏昌河的状态不太稳定,在苏昌河险些拧断一个过路人的脖子后,他们二人就不再走官路,尽量挑没人的地方走,甚至不敢住客栈里。

“苏暮雨。”苏昌河正色道。

苏暮雨挑眉:?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苏暮雨扣住苏昌河手腕,将自己的内力一点点喂给他,随着苏暮雨的内力入体,苏昌河惨白的脸色好了一些。

“你的兔子,”苏昌河下巴一点,“糊了。”

他皱起眉,小心转动烤兔,焦糊的味道阵阵,让本就不富裕的厨艺更是雪上加霜。

苏昌河敛神,闭目运气,内力流转,压下筋脉中针扎般的刺痛。他站起身,他们栖身的山洞很是低矮,最矮处不足人高,若是站直了必然碰头,苏昌河歪着头走到苏暮雨面前,蹲下来,往火里添了几根柴。

山洞外面果然在下雨,苏暮雨那柄十七骨的油纸伞就放在山洞口挡风雨,或许那纸伞这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还真能发挥一柄伞的作用。

新添的柴烧起来,火势变大,苏暮雨瞪了苏昌河一眼,赶忙将烤兔举高,免得糊上加糊。苏昌河笑了笑,不紧不慢伸手在火上烤火,蔓延在血管中的黑色遇热,如冰雪消融慢慢褪去。

雨势减小,苏暮雨的兔子也烤好了,他在兔肉表面均匀撒上调料,用小刀将兔子一分两半,将烤糊的那半递给苏昌河。

苏昌河接过来,牙疼一般咧着嘴,对着焦糊如碳的烤兔不知道应该哪里下口,只好小心削下一片糊得不那么厉害的放进口中,苏暮雨的厨艺十年如一日稳定,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难以下咽。

烤兔外面焦糊,内里却带着血,随着苏昌河的动作,一滴血滴在苏昌河手心,苏昌河盯着那一滴殷红,眸底一道暗红一闪而逝,隐入沉黑之中,他就着将肉送入口中的动作,舌尖一动,将那一滴血舔舐干净,手背上青筋暴起又缓慢平息。

口腔之中血的味道仍未散尽,就着腥涩,将半生半熟的兔肉吃净。

“寒水寺自从忘忧大师坐化,就没落了,忘忧大师的几个弟子除了那个无心,别的都不成气候,无心又回了天外天。”苏暮雨好看的眉眼在火光下闪耀着剔透的琥珀色,一缕散下来的头发垂落在脸颊边,他的表情很平静,声音却有些哑,“灵隐禅寺的了尘方丈听闻也是修习佛门六神通的大师,如果我们去找他,不知道能不能有些办法。”

苏昌河嗯了声,“你说了算。”其实苏暮雨说了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全部心神都在和翻涌沸腾的气血做斗争。

血的味道让阎魔掌蠢蠢欲动,鲜血与死亡,就是阎魔掌最好的食物,偏偏他的一生,充满了鲜血与死亡。

“苏昌河,你怎么了?”苏暮雨也发现了苏昌河的异样,扔了手中的兔肉就要伸手去探苏昌河手腕。

苏昌河猛然后退,厉声喝道,“别过来!”

这能吓退很多人,却吓不到苏暮雨,“我看一下。”苏暮雨仍旧往苏昌河手腕抓去。

苏昌河眼中一点暗红瞬间弥散开来,他对着苏暮雨推出一掌,虽然不是阎魔掌,但仍旧蕴含苏昌河的浑厚内力,苏暮雨不敢硬接,脚下微动,手臂抡圆,侧身将这股劲力引向山洞外,山洞外一棵环抱粗的大树瞬间拦腰而断,同时伸手一抓,原在山洞口挡风雨的纸伞飞来,握在手中,挡住了苏昌河推来的第二掌。

“师兄!”山洞矮小,根本施展不开,苏暮雨心中焦躁不堪,这种失控的时刻,这一路上时而有之,现在,却愈加频繁,说明苏昌河对阎魔掌的控制力越来越弱,若有一天,他再也控制不住,会发生什么呢?苏暮雨根本不敢想,那个时候,还能压制住苏昌河的,恐怕只有几大剑仙联手。

不过一闪神的刹那,就被苏昌河抓住了破绽,一脚踢出,正中苏暮雨胸口,苏暮雨横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山洞石壁上,跌落下来,呕出一口夹杂内脏碎片的鲜血,不待他起来,苏昌河已经飞身过来,硬如铁钳的手指并拢,扣住苏暮雨脖颈,将人提了起来。

薄薄一层皮肤下血脉的跳动被完全压制,修长指骨微动,带有薄茧的指腹几乎扣进血肉之中,苏暮雨艰难呼吸,窒息的痛苦让他浑身都战栗起来,他仰起头,声音嘶哑如吞砂砾,“师兄,醒……醒,快醒醒。”

“苏昌河,醒醒。”

那是在鬼哭渊中的一场比试,一些人联合起来一起对付苏昌河,誓要除掉这个最强对手,那时候苏昌河还没有学习阎魔掌,也没有学会寸指剑,他能打赢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但是在源源不绝的人面前,还是败下阵来,受了很重的伤。

在暗河中,鬼哭渊中的无名者不能算是人,生与死都微不足道。

这种伤,如果苏昌河不能熬过去,下场就是一瓶化尸水,尸骨无存。

连教导他的师范都放弃了,只有苏暮雨,去求了药,熬好了一点点喂给苏昌河,一声声唤他,将他从生死的边界唤了回来。

苏昌河眼中的红色慢慢隐去,苏昌河一声低喝,抬掌击在自己右臂上,骨骼断裂的声音格外清晰,他退后了一步,整个人湿漉漉的,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

钳制放松,苏暮雨踉跄退后,背靠山石,弯腰捂住喉咙,大口喘息,不住咳嗽,眼角都漫上一层嫣红。

好半晌,苏暮雨才缓过来,他看向苏昌河。

苏昌河双臂垂着,呆呆看着他,对上苏暮雨的眼神,他用力笑了一下,“对不住啊。”

苏暮雨喉咙已经肿了起来,几乎发不出声音,“师兄,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苏昌河颓然看着苏暮雨靠着山洞石壁勉力站直身子,想在自己面前装作无事的样子,心口中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突然就散了,手腕折断的伤开始痛起来,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苏暮雨攒够了力气,挑了粗壮的木头,削成木板,又撕了一件里衣,当做绳子,给苏昌河包扎固定,“手腕断了这几天就老实些,别乱动。”

“苏暮雨,你还是把我锁起来吧。”苏暮雨低着头给他打夹板,苏昌河看着苏暮雨的发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还要平静,“我不想伤你。”

“锁不住。”苏暮雨不是没想过,更不是没试过,只是以苏昌河的实力,锁链在他手上就和面条没什么区别。

“可以的。”苏昌河用完好的左手在自己胸口上方锁骨下点了点,“从这里穿过去,我就没有办法运气,锁链的另一头你牵在手里,我要是控制不住想伤害你,你就收紧锁链。”

苏暮雨心中一痛,像是一块石头压在胸口,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拉过苏昌河完好的左手,为他按摩劳宫穴,缓解紧张,“还不到那个时候,我这次只是不小心,再有下一次,我一定用十八剑阵狠狠教训你。”

雨渐渐停了,云散月明,星河璀璨。

苏暮雨枕在苏昌河腿上,盖着一件外衣,睡得正香,他伸手隔空将手掌覆盖在白皙脖颈上青紫可怖的指痕,他总是能轻易伤到苏暮雨,因为这个人在他面前,毫不设防。

苏昌河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看着山洞外的晴朗夜空怔怔出神,深夜的山里安静得过分,耳边只有苏暮雨细浅的呼吸声,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

或许死了就好了,苏暮雨也不用撑得这么辛苦。他一直都知道苏暮雨最想要的,只不过是在一个地方,有一方小院,可以每天买菜做饭,过普通人一样的日子。

他给不了他,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能给的,只有杀戮、死亡和鲜血,都是苏暮雨最讨厌的。

可是,他垂眸看着苏暮雨安静的睡颜,就是舍不得,宁肯两个人都痛苦,也要将这人困在自己身边。

当年在鬼哭渊的深井中,他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可是苏暮雨对他伸出了手。

是你先招惹我的,谁让你招惹我了呢。

苏昌河眼神中的阴鸷闪过,他拈住苏暮雨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缓慢磋磨,缓缓叹了口气,声音轻如落羽,“若是明天你想离开,我放你走。”

满堂静谧。

皇帝捻着短髭轻声道:“大伴儿,朕没说错吧,这两个女人果然有意思,只是没想到啊……”在高处坐久了难免疲累,后宫女人争斗只会给他添堵,难得看到这么一场热闹,帝氏女李代桃僵的罪过可以先搁置一旁。他更想知道,他那聪敏过人的儿子要如何收场才能保住这两个闹心的女人。

赵福还是不明白,小声应承道:“陛下明察秋毫!”

太子起身,少见的颜色凌厉:“任安乐,你闭嘴!”

众人不知他在叫谁,两个剑张弩拔的女人也不明白,太子承载着数十道探究的目光从高阶走下来,握住大理寺少卿的手,哄孩子一般拍打她颤抖的肩,在耳边轻声安抚:“梓元,冷静点,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八万将士的冤屈,我们......

众人不知他在叫谁,两个剑张弩拔的女人也不明白,太子承载着数十道探究的目光从高阶走下来,握住大理寺少卿的手,哄孩子一般拍打她颤抖的肩,在耳边轻声安抚:“梓元,冷静点,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八万将士的冤屈,我们一起讨回来。”

任少卿突然涌出两行泪,泪水洗刷过的眼渐渐清明,双手反握,像裹住一根救命稻草。

太过安静的缘故,附近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殿下,恕臣斗胆,请给大家一个解释!”左相姜瑜适时开口,这一声打破了尴尬,却也将矛头指向太子。

“姜丞相休要急躁,待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容孤先解决一点私事。”太子冷眼一扫,转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徐徐道:“任安乐,你弄错了一件事,昨夜那场火不是冲着帝梓元这个身份来的。”

任少卿的两只手还裹着太子左手,太子似乎毫无知觉,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女人脸色灰败,眼珠子死死瞪住那纠缠在一起的手,她输了?

“帝梓元所居沅水阁走水,不是冲着帝梓元?这不可能!”

“当然不是,是冲着太子准妃这个身份。”太子稍稍拔高了声量,这句话满堂人都听见了。

皇帝当然也听得见,每个字都明明白白,居然点头表示赞同:“大伴儿,朕的儿子真是太聪慧了!”

“那是自然,太子殿下智慧无双!只是这纵火的……”

皇帝嘴唇一翘:“朕知道。”

“陛下大智大慧,冠绝古今!”

“是朕吩咐玉桂子……”

“陛下请用膳,这红枣芋泥糕甚是暖胃养气,陛下多用一些,回头饿了午觉就睡不好了。”赵福急急忙忙插话。

“大伴儿,你从小跟朕一起长大,有些事,有必要让你知晓。”

“奴婢感念陛下盛情,但奴婢不想知道,陛下再用一盏银丝羹……”赵福身上出了一层汗,手也不利索了,旁边变了哑巴的玉桂倒是稳稳当当的,接了他手中摇晃的瓷碗轻轻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唉,朕的心肠还是太软,朕就没想要谁的命。”所以这女人还能活着跪在地上跟大理寺少卿撕扯,但这门亲事无以为继了,他的目的,成了。

太子处理私事雷厉风行,比公事还快,他给了女人两个选择:“任安乐,你可以开始考虑了,要么顶着性命之忧与我为妃,要么,从这里走出去,享一世安乐。”

她艰难起身,刚立起来就是一个趔趄,没有人来扶,望着她的人不少,所有的目光皆不带温度,四顾之下没有一个人属于她的世界,醍醐灌顶般的,她的目光清明了,双手提裙疾步走出宴堂,走入平凡的安稳。

皇帝点头:“好,聪明人。”

任安乐和帝梓元一样,都是颇有心计的女人,但又有天壤之别。

帝梓元的心机藏的深,任安乐心机肤浅,还恶毒。在韩烨看来,这是要命的,入他东宫做个洒扫的婢女都不行。

太子终于松开大理寺少卿的手,姜瑜迫不及待上前一步:“陛下,太子的私事已了,该谈谈公事了,这位大理寺少卿……”

“当然,安乐侯,站到姜丞相旁边来!”太子厉声打断左相未尽之语。

“够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哥哥你给我坐下!”从开席就未发一言的大公主豁然起身,用力过猛带倒了面前的案几,酒水食物洒了一地。

女将军久历杀伐的凌厉震得众人齐齐一惊,太子也微微抖了一下,喝到:“像什么样子,把桌子扶起来!”

安宁公主嘴一撇,一把挥开来帮忙的内侍,老老实实扶桌子,太子出列进言:“陛下,帝梓元李代桃僵之事容后再禀,今有一桩旧案……”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安宁公主像生怕被人抢了功一样,急急忙忙冲过来。

太子把还没站稳的妹妹一挤:“当年帝家麾下八万将士接到调令行军,途中被安乐侯领绿营伏击,全军覆没,安乐侯矫召之罪……”

“而安乐侯所获调令,为宫中所出,盖玉玺加符印!”女将军的声音,终于带上颤意。

臣子们惊得一个个低头缩脑,韩烨一脸错愕地转向安宁,皇帝捏着一只瓷碗,青筋暴起:“安宁!再说一遍!朕何时下过如此荒谬的调令!”

“不是父皇,是太后!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无半分虚假!”

大理寺少卿帝梓元出列跪伏:“臣请太后移驾,当堂对质!”

大靖朝宣和十四年冬月十五,太子冠礼日,帝下昭矫靖南军谋逆之冤,厚恤八万军士家属,斩安乐侯古云年,昭告天下。

冬月十八,太后薨。

太子韩烨与大公主安宁灵前跪孝三个日夜,兄妹俩凌晨出慈安宫,一场大雪覆了全城,白得刺目,似乾坤再造。

韩烨脚步虚浮,扶着妹妹慢慢走下台阶:“安宁,你该放下了。”

“我放下了,哥哥呢?你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放下?”安宁望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哥哥,我突然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你呢?”

韩烨细声道:“我也快了呢!”

台阶尽头处立着一个女人,一身绯红官袍,孑然傲立,仿佛要与这一方纯白天地为敌。她没有举伞,雪片纷纷扬扬扑落红裳,片刻就消融了,眼里光芒炽热似火,望向徐徐行来的两人:“可我的新生什么时候来?”

“梓元,你还想做什么?”看到她,安宁眼里瞬间漫上愧疚。

“靖南军八万将士的冤屈平了,可我父亲靖南侯呢?”帝梓元眼里血丝密布,死了一个太后,怎么够?

“梓元,这件事……”

“安宁,这件事你不要管了!”韩烨打断她,“你先回去。”

大公主走了两步,回头望了又望,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远行的足印。

“韩烨,三天前你选了我,弃了任安乐,可我知道,你选的其实不是我,是道。”

“你说的对,我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接下来呢,你会继续坚持你心中的道,为帝家主持公道吗?”

“梓元,容我想想。”

“好,我等你消息。”

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韩烨脸色隐忍,一言不发转头回转东宫。

老远就听到清凉殿外嘈杂声,几十个宫女内侍们在除雪,几个性子活泼的偷闲打闹,一团雪飞向韩烨面门,顺着鬓发擦过去。

一个宫女踹了身边的内侍一脚,内侍赶紧跪下:“奴婢该死!”

韩烨望向那位宫女:“蝶,你怎么在这里?”

宫女急急忙忙过来搀住他:“我担心你,你身子还好吗?”

内殿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宫女把韩烨安置好了,正待退出去,衣角被扯住了:“别去洗衣服了,手指都变粗了。”

“好,留下来陪你。”宫女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韩烨躺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听女官在耳边说话,女官的声音轻柔,像一道泉缓缓从身边淌过,像听催眠曲一样叫人安心,如果这道泉不是那么深不可测就更好了。

“小少爷,我对天发誓,我对你没有恶意,若有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叫厨房做好了小米粥,还有金丝燕窝,不如先吃一点再睡吧?”

“最近京城来了个女人,姓帝,你要多加小心。”

“这个女人很有两下子,不是帝梓元,她叫帝盛天。”

韩烨猛地睁眼,瞪着喋喋不休的女官。

“吵到你了?我不说话了,你睡。”女官体贴地掖被角。

韩烨睡意尽消:“你叫我怎么睡得着?”

“呵呵,我给你拍拍背?”

“不用了!”韩烨爬起来靠坐着,脸色苍白如雪,语气虚软:“我本来都拿定主意让你留下来,可是你……帝盛天,我回来的路上才有人告诉我她入京的消息,你又如何得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这样的人,为什么甘愿给我洗衣服?我韩烨何德何能劳动你这样的仙女?”

女官低头隐匿仓皇的神色:“我不是仙女,如果我说,我是一个死去多时的人,你信吗?你怕吗?”

青桐!韩烨老早就听到那几个宫女议论,说这女人是青桐转世还魂,身上有一股可怕的阴气。

韩烨感觉不到,他认为都是无稽之谈。

“糊弄我!”韩烨疲惫合眼,“我不信,也不怕。”

一觉睡到午时,膳食摆上来,都是流食化物,用到一半外间来报,张扬求见。

张扬是他放到翎香楼的探子,姓洛的知道,却也无可奈何。

满桌的东西都动过了,有的只用了一两口,张扬眼睛盯着那些盘碟,动了动喉结。

“还没用饭?翎香楼的东西不好吃?”韩烨懒洋洋地问。

“哪里比得上殿下的赏赐,呵呵!”他不介意是殿下用剩下的。

“坐吧,一起吃。”

“好嘞!”张扬欢欢喜喜上了桌,半碗燕窝倒进嘴里,又夹了一个实心丸子,“今儿一早,洛某就出去了,偷偷摸摸见了两个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一个兵马司姓白的,叫做白逸,一个禁卫军董玉林,因为我查到他们之前在您这清凉殿当差,便过来说一声儿。”

“砰”!一只琉璃碗被太子扔到地上,张扬喉咙里卡着丸子,张着嘴嗯嗯啊啊。

当年皇帝敢留着这些人,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泄露半个字,自己一个个把人叫过来问话,结果一个个守口如瓶。

姓洛的有什么本事,比得过当朝皇帝与储君?

可万一呢?这姓洛的一贯阴险,万一……

韩烨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子站起来:“去叫施琅来见我!”

“施小将军?我听说他昨天半夜才入城……”

韩烨重重一掌锤向桌面:“那又怎样,我的冠礼他迟了三天,回来就一睡不起,他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好好好!我这就去叫,我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连着被窝给您搬过来。”

施琅从府中赶来用了半个时辰,听说太子殿下发了个大火,他不着头脑,把近年来所作所为反省了一遍,除了没赶上冠礼,没啥毛病。

进门看见太子端端正正坐着,脸色如常,比几年前沉稳端庄许多。

太子抬眼:“施琅,好久不见,结实了。”

施琅神色一松:“那是,我这几年可没少被我爹锤,天天逼着我……”

“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你说。”

“揍洛铭西!”

提到这个名字,过往清晰起来,那时候韩烨性子软糯,帝梓元强势却有分寸,倒是她的狗洛铭西嘚瑟上了天,总以为自家主子才是公主,正经公主太子不放在眼里,没少挨施琅的拳头。

或许是惯性,施琅脱出而出:“成,我这就去揍他!”

“往死里揍!”太子加了一句。

施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为什么呀?他最近又欺负你了?他有那个胆子?”

他就是有胆子,他在扒拉他的衣服,要将他的秘密捏在手里,威胁他,或者,公之于众。

第八章军献城小日子

军献城待久了,韩烨也是越过越惬意。施诤言一直命人搜索着新的盲文话本籍,一旦有新出的就给韩烨带过来。

自从韩烨喜欢上听曲之后,军献城坊子里各种种类的戏剧都被叫到别院里听了个遍,从川剧、越剧、京剧到评剧、黄梅戏。韩烨发现还是最喜欢京剧,诸多高能唱段颇为精彩,甚至专门让施诤言找人把喜欢曲子谱成盲文,平日里还在跟着唱,好不欢喜。

韩仲远简直不知道这个月怎么过来的,每天下午别院里都要敲敲打打的唱一个时辰。他从小跟随先皇打天下,继承皇位后又怕皇权不保、大靖江山不稳,成日里沉迷政务,对于文学、戏曲此类消遣娱乐、靡靡之音毫无兴趣。他只觉得吵闹!

好吧,他......

好吧,他韩仲远承认,他就是个严肃喜静、不通风雅的死老头,方家院子这么小,他无论在哪个屋都能听到韩烨门外的戏曲班子。咿咿呀呀、敲锣打鼓的,他没觉得好听,只觉得吵死了。可看着自家崽子卸下以往的太子包袱,也暂时忘却身体不适,沉浸在戏剧的快乐中,韩仲远也从未在韩烨面前表达过不满。

“烨儿果然从小才学渊博,对于此等附庸风雅之事也颇有天赋。”哄得韩烨一脸满足,嘴巴里还念叨,以后父皇回宫,他也要找全大靖最好的戏曲班去宫里给韩仲远唱曲。他韩仲远真的谢谢他的好儿子,也倒是不必。

幸好韩烨现在看不见,还挺好糊弄,看不到他爹的日渐抽搐表情。韩仲远有点梦回韩烨五六岁幼童时期,拿出了当初幼童敷衍、哄骗学。在韩烨面前,韩仲远一直是个尽心尽责的好父亲。

沉浸在戏曲世界的韩烨,兴致高昂,每每听见好听的曲子、惊艳的唱腔便如同高山流水遇知心般欢喜,滔滔不绝,喜笑颜开。还好一直相伴左右的施诤言和吉利,极其的懂事、极其的配合,着实让太子殿下热爱戏曲之心得以满足。

施诤言与韩烨相识十多年,难得看到韩烨不为江山、不为百姓,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喜好而快乐,他也为韩烨感到快乐,希望韩烨下半辈子身体康健,也能拥有更多纯粹的快乐。曾经韩烨是大靖太子,他驻守西北手握三城几万士兵兵权,必然效忠于太子。可今后,无论韩烨是否回归朝堂,或者只是当个富贵王爷,他都会尽心效忠、守护于韩烨这个人。因为这个世间,在安宁死后,韩烨是他唯一至亲好友,也是他唯一敬佩、认可,能担任大靖君王的人。

方家别院里,老韩和小韩尽情享受着难得轻松的父子情。

那边京城里,摄政王帝梓元一封封传信络绎不绝送到军献城,门口的镖旗将士每日等着韩仲远回信,韩仲远都不管不顾。听着隔壁热闹非凡的京剧坊子班,高昂澎湃的唱曲声,这日,韩仲远勉强写了几个字。

“吾儿身子不适,不宜远行,归期未定。”

韩烨感觉到父皇近日心情颇好,心里的小九九也动了起来。试探性的问道,“父皇,除了宫廷点心,民间可还有其他点心?”韩仲远调来的两个御厨,擅做御膳和药膳,点心就会那么两三样。自从上次莲肉糕吃完胃疾复发,韩仲远对他的吃食管的更为严格,每日的食量、药量都严格控制,生怕他吃多了胃胀胃痛。施诤言买的点心都带不进别院,韩烨都天天吃那几样,都吃腻了。

哪能不知道这小子的小心思,“烨儿,你是千金之体,肠胃娇贵,不可乱食民间点心。”韩仲远直接拒绝,然后又找补的说,“你忘了上次吃莲肉糕都胃疼呕吐了,哪能吃别的。”

“那莲肉糕,可是御厨做的”韩烨一脸不乐意的反驳,看到一向乖顺的儿子竟然顶嘴,韩仲远也忍不住规劝,“烨儿,所以说你受伤后,肠胃娇弱,御厨做的御膳糕吃了都难受,更何况民间的。你难受,父皇看着可心疼。”韩烨被父皇的话整的哑口无言,让父皇担心是他的不是,但这些御膳他是真的不想吃了。于是,气呼呼的往床上一躺,头埋在枕头里,侧身对着墙壁。午时也不吃饭,一问就是吃腻了,一口都吃不下去。

看到任性的儿子,韩仲远劝导无果,不禁气恼,“把午膳都从太子屋里撤到厅堂,朕出去吃。”赵福等人把午膳撤走后,吉利才忍不住劝自己主子,“殿下,陛下都生气了,您要不还是吃点吧?”韩烨依旧闭着眼睛,翻过身子,正身睡在床上。“天天食补,顿顿药膳,实在是吃不下了。”想到父皇刚怒气冲冲的走了,韩烨也有点心虚“父皇刚刚很生气吗?”

吉利感到太子殿下态度有些松动,“是啊,殿下。陛下刚刚在您床边,站立了一刻钟,您都不起身。陛下脸色越来越黑,走的时候气得不得了。”韩烨沉思了一下,小脑瓜暴风转动,然后让吉利扶他起来洗漱更衣。

这边厅堂,韩仲远一边吃饭,一边也有点后悔。他只是气恼韩烨,病中还不爱惜自己身子,不过想想也是,成日里就那几道菜。韩烨从小锦衣玉食,尝遍美味珍馐,这药膳成天吃味同嚼蜡也正常。于是把太医叫来问问情况。赵福明白陛下的意思,也提前跟太医说明原因。

太医只说民间食物却非不能食,可提前审核好食材、制作过程,让厨子专门为太子殿下所做。只要不是大油大肉,甜味过重,或者冰食,还是可以给殿下吃一些。胃疾本就受情绪牵引,殿下喜时什么,还是可以尽量满足。

韩烨被吉利扶着走到厅堂的时候,韩仲远已经吃完午膳。韩烨的右腿膝盖使不上力,也不好弯曲,几乎是吉利托着他的身子将他扶过来。韩仲远看到一急,赶紧上赵福上去帮忙,两个人一起扶着韩烨坐到桌旁。韩烨坐下后有点喘,额头有一丝薄汗,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才睁开他没有焦距的双眸,低声说道“父皇,是儿臣任性、不懂事,惹恼父皇了。”韩仲远没有吱声。

“儿臣不该不听父命,任性挑食。只是在北秦醒来时,听闻莫霜公主说,在他们北秦,她父皇时常带她出去骑马逛街,可以吃无数民间小吃。儿臣听了很是羡艳。”韩仲远看不得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这小子惯会拿捏自己。自己一声不吭,韩烨这边越说越上头,“行啦!太子要什么便是,让施诤言找城里最好的厨子,亲自监督食材和制作,必须给太医过目了才能行。每日不可过食。满意了吗?太子爷。”韩烨心满意足的露出了笑脸,“儿臣现在可不是什么太子了”

韩仲远气恼的摸了摸他的头,“放心,只要烨儿愿意,烨儿永远是朕唯一的太子。”

第六章父子情深

韩仲远抵达军献城的第二天,把帝梓元派来的人都喊了回去,说是别院人太多,影响韩烨休养。虽退居西郊别苑,韩仲远毕竟是执掌大靖江山二十载的帝王,强势的下了逐客令之后,帝烬言、苑书一行人只得离开。

临走之前,帝烬言依依不舍的跟韩烨话别许久,韩烨终究是不舍得对自己养大的孩子冷言冷语。直到韩仲远在门口不悦的盯梢,才撵走了这个碍眼的帝家人。自从知道这个温朔是帝烬言之后,韩仲远更是看着他不顺眼。最开始是厌烦韩烨对他们帝家人太用心,后来更是厌烦他们对利用韩烨的善心,对他的竭力付出视若罔闻,偏偏韩烨还多次为这两姐弟受伤、赴死,韩仲远这个当爹的能不讨厌他们就怪了。

帝烬......

“纸包不住火”,韩烨还活着的,甚至韩仲远离京的消息,在京城逐渐散播开来,背后不乏多方推手助推。老百姓对于宅心仁厚、荣冠中原的太子殿下,因护国战亡本就无比痛心,听闻太子殿下有可能还活着,不禁欢欣雀跃,都暗自期待流言成真。

“最新消息!新任太傅,摄政王亲弟弟帝烬言也不在朝内,据传也是去西北接太子殿下回京的”。京城百姓流言纷纷,几乎人人都相信太子殿下真的还活着。甚至,还有传言,太子殿下回京后,陛下和韩烨太子会继续回到朝堂,现任太子韩云即将被废,而摄政王会退居西北,坚守边防。

流言越传越广,帝梓元收到诸多大臣参本此事。有的在求证真相,希望摄政王立刻澄清,减少坊间流言;有的称坊间有谣言,说是太子归来,要让摄政王退位,建议查证捉拿造谣之人;也有的称流言肯定是假的,有人假冒前太子的身份,请指尽快捉拿这个假太子。帝梓元看着这些奏折,轻蔑的一笑,心怀鬼胎的人倒是不少。

军献城方家别院

自从韩仲远来的军献城后,两父子住在一块朝夕相处,享受了难得和谐的父子情。军献城地处西北,农历八月不似京城已经入秋。军献城八月雨水增多,反而酷热难耐,韩烨不太适应这炎热、粘腻的气候。

韩仲远到军献城后,在当地给韩烨定制了二十几套衣物,韩烨身材身段皆人间仙品,琼林玉树、风度翩翩,穿什么都好看。以往韩仲远收到什么精品布料,也是优先给太子做衣裳,太子不喜欢的布料,才会轮着其他皇子。近日天气炎热,韩烨今天穿着蓝白色薄纱,六层衣物嫌热只穿了两层,顿时凉爽不少,飘飘若仙。坐在门口小风一吹,好不惬意。

次日醒来,韩烨便觉胸中有点闷,头也有些钝痛,怕耽误了辰时两位宗师的运功调息,便让吉利伺候自己更衣洗漱。两位宗师一前一后,先是将真气运到韩烨体内,帮他缓解真气乱窜之症。

不似以往真气调息的时候,会感觉胸腹疼痛之感舒缓,今天韩烨觉得气息有些不稳,胃脘有些岔气。想着可能是早上吃的小汤圆没消化不,韩烨稍缓解后,便让两位宗师开始下一个内力调息环节。

内力调息会运转整个身体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每日一个时辰。今天才刚调息一刻钟,韩烨只觉得自己心脏钝痛,呼吸急促,接着是一阵阵止不住的咳嗽。两位宗师赶紧停下来,一位扶着韩烨的身体,另一个出去叫叶老进来。韩仲远听到动静,也跟着进来了,此时韩烨已经咳得喘不过气,单薄的身子软绵绵的往床上倒。韩仲远赶紧走过去扶着韩烨的身体,让他不至于趴在床上咳,韩烨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捂着嘴不停的咳嗽。

叶老给他号脉,发现他心绪紊乱,喘症明显。叶老比较擅长内伤调息,对于此症治疗不太精通。于是,赶紧让人去叫钟太医来号脉看诊。

“陛下,请让太子殿下仰躺着,这么趴着捂着脏器,加重症状”。吉利连忙赶过来,将床头垫几个枕头,韩仲远轻轻的把韩烨放在枕头堆里。韩烨眉头紧皱,苍白的脸颊上有些许绯色,面无人色、气若游丝,弱不胜衣的整个人陷在被子里。

钟太医看着太子殿下脸色有些发红,一探才发现额头发烫。心绪紊乱、喘症明显,再加上太子殿下以前用过换心术,明显就是胸痹之症复发。“陛下,殿下这是因受凉发热,导致胸中血瘀堆积、胸闷气短,才会招致胸痹之症复发。臣去给殿下开一些血府逐瘀汤缓解胸痛,叶老,劳驾您安排一下给太子湿敷退热。”

靠在枕头堆里的人,咳嗽声逐渐细微,身子开始往右倾倒,接着就悄无声息的闭眼晕了过去。“烨儿”韩仲远着急的抱起韩烨,第一次看到孩子在自己面前痛到昏倒,搂着他单薄的身子,如同捧着快碎的琉璃一般,把韩仲远心疼得揪了起来。

“可千万记住,退热只能湿敷。太子殿下身子弱,守不住冰敷。有胸痹之症的人,退热也不可用酒精”吉利默默的点头,赶紧去打了一盆温热水进来。

温热的帕子覆在太子殿下额头,帕子凉了又换一个,一个时辰热毒都未褪去。韩烨脸颊越来越红,甚至连耳根子都红起来了,整个人散发着热气。吉利只得脱掉韩烨的里衣,用温湿的帕子不停的擦拭腋下和四肢,直至当天下午西时,热毒才逐渐褪去。

晚上戌时,韩烨纤长如羽的眼睫轻启,双眸婉如清扬,睁眼后双眼微润发红,看着好不可怜。吉利看到太子殿下醒来,激动的连忙让旁人去叫陛下和太医。

太医一边号脉一边问诊,韩烨现在还是头晕,浑身酸软无力,胸口仍有些闷痛。太医连忙向陛下禀报,“陛下,太子殿下热毒已褪,臣稍后将熬好的血府逐瘀汤端来,给殿下喝下。感冒之症,再休息两三日便可缓解,切记让殿下别再受凉”

想到黑黢黢的汤药,韩烨眉头紧皱,闭着眼侧卧转向墙壁,他现在不似上午般难受了,这个苦药不喝也罢。吉利端来汤药后,床上的人也是一动不动,装睡装的很认真。韩仲远被自家孩子的幼稚举动整得又气又笑,装作为难的叹气,“唉,是谁昨日只穿薄纱受凉的,今早那么大阵仗,可把我这个老人家吓个好歹”

韩烨听了有些不忍,早上好像是把父皇吓得够呛,可药好苦啊,一点也不想喝。他太难了。韩烨不情不愿的转过身来,缓缓睁开双眼,头也不抬,只是两眼可怜巴巴的向上看,看着站在床边的韩仲远,“父皇,儿臣今日未进食,胃脘微痛,闻着这药味儿,有点犯恶心”说完用白皙纤长的手轻轻放在胃脘处,眨巴双眼,瘪了瘪嘴,微微低头,显得越发可怜兮兮。

韩仲远败北!这小东西是要他老命啊,韩仲远不料从小到大言听计从的儿子,现下竟如此娇纵。可想着他早上昏倒的模样,又不得不硬起心肠来,冷起声说到“是谁早上心口不适、呼吸不畅痛晕厥的”说完停顿了一下,看着嘴巴撅老高,在那故作委屈的人,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得坐在床前,低声劝慰着病中任性的人,“烨儿,你做过换心术,胸痹之症复发实属严重,这个血府逐瘀汤可以缓解胸痛、血瘀,一定要喝,好不好?”

父子俩对峙了半个时辰,一个劝一个撅,最后汤药又热了一次。韩烨才勉强喝下了半碗药,要了两块荷花酥、半碗桂花羹吃下,心满意足的睡小猪觉了。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也许,高屹对他的感情就是前者吧。徐斯不可谓不伤心,可更多的,确实失望。

徐斯冷静而又专业的与合盛集团的人沟通,高屹看着许久不见的爱人,依旧精致漂亮,精神气十足,内心有一些酸涩。果然没有自己在身边,徐斯也依然过得很好。高屹知道依照徐斯的脾气,他突如其来的要收购腾岳,又莫名其妙的冷战不回家,这都会让对方气急。

可徐斯,在那天吵完以后,真的把腾岳转卖给他牵头的合盛,并未多加阻拦。徐斯从来都是话不多说,但听说私底下找了德国的百年运动品牌与安奈达合作,同时宝兴也成功入股,这笔交易使得安奈达和宝兴双方十分满意,甚至有传闻徐斯要成为宝兴的合伙人。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圆满结束,可会议结束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

会议中,签署合同的时候,江湖就对一向高傲的徐斯夹枪带棒的说话。江湖对徐斯不满由来已久,尤其是想着之前被徐斯和都博涛百般刁难,甚至是徐斯身边的助理都对她毫不客气,江湖憋了一肚子气,准备在徐斯解除投资人身份后,好好发泄一下。

收购合同签署成功后,江湖刻意未走,等合盛集团的人都离开了。这才叫下徐斯,准备跟他谈两句。高屹也没走,打算等徐斯一起离开。却没想到徐斯被江湖叫到办公室一侧,两人与众人隔了一段距离。只见江湖抄起双手,状似淡定的与徐斯说着什么,徐斯越听越上头,忽得双手捏住江湖的肩膀,很激动的仿佛在质问她什么。

高屹和吴光磊本来站在门口,看到对面不对劲,赶紧往那边跑过去。徐斯一直抓着她的肩膀不放,江湖依旧在说着什么,瞟到有人赶来,江湖高喊着“徐斯,你放手,我好痛……”

看到江湖皱着的眉,徐斯正打算松手,却没想到被旁边冲过来一人直接扒开双手,那人还紧紧地箍着徐斯的双臂。徐斯感到很不适,抬头就看到吴光磊拉开了江湖,而自己正被突然发力的高屹禁锢的动弹不得。徐斯一阵震惊。

“你干嘛?放手!”边说还使劲挣开高屹的束缚。

难得看到如此失控的徐斯,高屹怕他激动起来伤害到女孩子,便继续使劲抱着他,并未松手。

“江湖,你赶紧走吧。放心,徐斯不会伤害你的。”

高屹说完这句话,徐斯挣扎的动作小了许多,他一脸震惊的看向高屹。他好像不认识旁边这个紧紧抱住他的人,真是可笑。所以,高屹这样死死地抱住自己,是因为担心他伤害江湖吗?他就是这样看自己的。

对面的江湖看到徐斯脸色一白,内心一阵窃笑。表面仍旧状似害怕,一脸感激的看着高屹和吴光磊,仿佛自己被身边这两个男人解救了一般。“谢谢高屹哥哥,谢谢吴助理,那我先走了。”

身穿9CM的超高跟鞋,一身利落昂贵的职业装,江湖如同曾经的江大小姐一般,气势如虹的离开了宝兴,这个曾经让她无数次来汇报、摇尾乞怜的地方。高屹给她争取来独立自主的机会,她自然会好好珍惜,力争把自己的目标和理想付诸实践。让九泉之下的江旗胜,得以欣慰。今天果真是完美的一天!

等到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耳边,高屹才慢慢的把徐斯抱着挪到他的办公室里,徐斯毫不反抗,任由高屹拉着他走。

直到两人都在徐斯的办公室里,高屹看到异常平静的徐斯,觉得与刚才的激动相比很是反常。高屹意识到徐斯可能是不高兴了,但对于他在大庭广众对女孩子出手,还是觉得有些生气。

“徐斯,你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女孩子动手,这样太不礼貌了。”高屹觉得自己还是把这点跟徐斯说清楚,这个行为太鲁莽了,实在不应该出现在高贵绅士的徐斯身上。

听到高屹还在教育自己,徐斯有点难以置信,“高屹,你是在教育我吗?我把她怎么了?你激动成这样?”

“你还不承认?大家都亲眼看到你紧紧捏住江湖的胳膊,怒气冲冲的质问着什么。你现在这态度,你还好意思生气吗?”

对于徐斯现在的态度,高屹简直匪夷所思,这哪是他记忆里的徐斯,怎么会这样没礼貌,一点都不尊重女生。

这一刻,徐斯感受到了如冰窖般的酷寒,从脚心直冲天灵盖,冷得徐斯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都生疼。这就是他曾经同床共枕的人,他怎么会觉得,对方会把他捧在手心里啊。果然,真正影响到利益,尤其是江湖的利益,自己就什么也不算,必须一退再退了。所以,高屹跟江湖究竟是什么关系,江湖在他心里又是什么地位,如此高贵不可触碰。

“这就是你欺负了女生后的态度吗?徐斯,我们都冷静一下,我不想跟你吵架,你现在告诉我原因,行吗?你为什么要对江湖动手?”高屹看到徐斯高傲、冷漠的态度,很是不满,他伤害了女生,自己都没说他什么,徐斯一个大男人居然还生气,说话也完全阴阳怪气的,听着极其刺耳。但高屹不想与徐斯起争执,之前为了滕跃的收购忙了好几个月,这下终于尘埃落定。高屹还是想跟徐斯好好处的,是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试图跟徐斯好好沟通。

徐斯深吸了一口气,失望到不想说话。他站在原地未动,轻轻抬头望向高屹。

“你跟江湖,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徐斯明亮的双眸,微微泛红,一动不动地盯着高屹。

被徐斯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有点措手不及,高屹有点心慌,顾左右而言他的高声道,“徐斯,你别转移话题,我在问你为什么对江湖动手。”高屹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敢看向徐斯澄澈的眼眸。

那双眼里的情绪太重,曾经总是明亮带着爱意和笑意看向他,如今却有生气、有失望、有伤心,徐斯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总之,与高屹越是多一句对话,自己心口就多被他插一把刀。高屹就这样一刀一刀的,刺得他无法喘息。

“是啊,所以我不是问你了吗?你跟江湖什么关系,你是什么立场,你凭什么来替她质问我?”

两人的对话仿佛陷入循环,高屹质问、徐斯反问,偏偏徐斯还一副生气的样子。高屹问了半天,一个答案没得到,得到了一肚子火气。高屹心慌意乱,近来本就烦躁,本以为滕跃收购结束后,慌乱的心境可以恢复。却没想到徐斯跟江湖当众起了冲突、还动起了手。徐斯一反常态,不但对女生动手,还不讲道理。高屹不想继续下去,他感觉再这样谈下去,自己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徐斯,我真的对你很失望。对女生动手不说,态度还如此傲慢。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吧。”

直到那人离开的关门声响起,徐斯面对着落地窗,极力忍住微润的眼眶。

“我也是……,对你很失望。”

京城到岱山不过两日路程,帝家女随内官快马加鞭直奔京城,面见太后,赐居沅水阁。

皇帝去往慈安宫,名为请安实则争执,母子不欢而散,皇帝退了一步,将帝家女赐名为帝承恩。

帝梓元从大理寺骑马赴东宫,无拜帖,在宫墙外倔强地守了一个时辰,大门才缓缓打开,内官将腿脚麻木神色僵冷的少卿请进去。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妃已经定了,太子冠礼之后,这位帝承恩便要入主东宫了。只有皇帝不这么认为,大理寺少卿任大人也不这么认为。

任大人入了东宫,却没有见到太子,因为太子此刻在沅水阁。这是他要携手白头的女人,总得去看一看,不能叫人猜疑怠慢。

数年不见,少女的样貌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通身的气韵不同了,从前那个冒名者唯......

数年不见,少女的样貌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通身的气韵不同了,从前那个冒名者唯唯诺诺,如今面前的少女落落大方,笑着向他行礼让座,熟练的烹茶,嘴里不忘嘘寒问暖,言行举止堪称内外兼修的大家闺秀。

韩烨感觉心里踏实了,坐下来与陌生的少女品茶,闲话家常。

“殿下纡尊降贵而来,小女子不胜惶恐。”她的脸上不见惶恐之意,笑得很是灿烂,一双不见日光的素手行云流水般侍弄茶水。

“你喜欢我叫你哪个名字?梓元,还是承恩?”韩烨客气地询问,眼里不掩欣赏之意。

少女眼睫一抖,黯了颜色:“殿下,您明明知道,这两个名字都不属于我。我不明白,您为何……接我下山?”

昨日甫入京城,劳顿未消就接到太后旨意入宫觐见,太后面孔板正,偶尔露出一两分和蔼,旁人看着是亲切,她惶恐地受了,心里知道这是假的。

帝家家主与太祖之间的秘史在民间不算秘密,她在山上也有耳闻,这世间情爱恩义易逝,唯有仇怨难消,太后没有理由喜欢她。

太后不喜欢她,皇帝也反对她下山,她能脱出囚笼,只能是太子的主意。

“你不用明白。”韩烨心里藏着苦衷,对面前的少女也没有爱慕之情,拒绝的语气不免生硬,随后觉得不妥,便转了话题,“你本名是什么?你可以悄悄告诉我。”

少女笑起来,凑到太子耳边,嘴唇轻动。

韩烨眼睛睁圆了:“啊?”

“殿下为何如此反应,小女子这个名字普普通通,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没有不妥,只是……罢了,说点高兴的事罢。”

其实也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少女是个孤儿,遇到贵人之前,一直在颠沛流离,遇到贵人之后,只是衣食住宿安稳了,却也付出了代价,替人为囚。

“不如殿下说点高兴的事?”少女双手捧起一只青瓷盏,款款送到太子面前。

“殿下呢,也不怎么快活啊!”

韩烨笑了:“比起你们,我可快活多了,多心疼自己吧,小姑娘。”

少女立时起身,行大礼:“多谢殿下体恤,往后小女子若有不周之处,请殿下多多包涵。”

太子在沅水阁待了足足一个时辰,下了两局棋,少女写了一幅字送给太子。

任大人还在东宫候着,太子携墨迹未干的卷轴归来,玉脸盎然,昔日青梅萧瑟的脸撞进视线。

“太子殿下如此开怀,下臣恭喜了。”任少卿浅浅行了个常礼,她一身红色官服,颜色十分喜庆,气氛却肃杀。

“都出去吧。”韩烨的心情立时沉郁下来,把几个当值的内官清退了。

人走完了,大门一掩,任少卿急步冲到太子跟前:“你明知她是个假的,放着我这个真的不理会,却要娶她?韩烨,你到底在想什么?”

“是啊,你是真的,你会站出来告诉所有人,你不是任安乐,你是帝梓元吗?你的性命还要不要,你的计划还要改几次?”

“你说的都对,我不能……可是,你可以不娶帝梓元,你可以娶任安乐,你韩烨岂会拘泥于太祖一道旨意?太子娶官员,有何不可?我的嫁妆,三万水师精锐,难道不够?”

韩烨良久无言,他的苦衷不能宣之于口,向太后倾诉已经掏空了他所有力气。那天得知真相的太后奔溃大哭,而他同样,羞耻得不敢抬头,摧心裂肺的煎熬。

帝梓元于他是敌非友,这天大的秘密,更不能让她探得半分。此刻她摆在脸上的急怒是真的,她藏在心里的野心也是真的,她甚至不吝于将她里里外外都呈现在他面前。

她的情谊与血腥,他一分都不敢受。

然而帝梓元聪明绝顶,韩烨不爱她,更没有理由喜欢一个替代品,他如此急切于亲事,必定有她无从得知的理由,或者说,辛秘。

“韩烨,我们两个,都活得辛苦。”

韩烨淡然:“这世间,谁不辛苦?”

“不,你不止是辛苦,你身为储君,辛苦一点是必然的,我想说的是,你有……秘密!”

储君的秘密,自然不是寻常事,若公之于众,必然风起雷动。

她突然伸了个懒腰,像个真正的土匪那样抖了抖腿,意味深长地笑:“看来我对太子殿下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我会努力的。我相信,我之所得,必不会辜负我的努力。”

推开门,回头留下一句话:“韩烨,纵然你心如铁石,我偷也好抢也好都拿不到,至少,我能掏出你的秘密!”

太子立即背转身,完美地藏起陡然显现于面目的恐惧,当下,他的秘密重于他的命,也重于江山社稷,是他拼尽所有也要埋藏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撅它一铲子!

八月十五,君臣夜宴,帝醉,太子扶归。

漆黑的殿堂,半醉的皇帝揪起太子一团白白软软的脸肉,慈爱地笑着,太子相信这慈爱来的真切,这宠溺发自肺腑,叫人心生欢喜安定。

随后皇帝松了手,在脸上乱揉,揉着揉着,那力道一点一点的小了,渐变了抚摸,叫人不知不觉,恍然间今昔非比,那眼里的舐犊慈爱早就不见踪迹,换做求偶的贪切。

九月末,帝染风寒,太子入内侍疾。

帝畏冷,命太子同榻抵足,君臣相偎。

太子触一物事,滚热凌厉,令人生畏,羞愤欲死。

十月中某夜,乾清宫内侍官玉桂无意间闯入父子二人的天地,次日便失去了声音,舌头尚在,被赐了哑药。

都是在夜间,私密无人的世界,倘若暴露在日光之下,倘若坦于万人之前……

韩烨浑身发冷,呼吸乱了节奏,一阵天旋地转……

“还有三天就行冠礼了,冠礼之后,我就可以……”

韩烨没有倒下,他站直了身子,整理衣冠去见太后。

太后应承了这门婚事,冠礼后下懿旨赐婚,太子与冒名的少女俱是松了一口气,认为前程已无忧患。

冠礼前一天,任少卿拜会沅水阁,太子召见任少卿。

这两夜韩烨辗转反侧,自叩自省,他这二十年活得端端正正,就算死,也要清清白白。

朝堂诸人心中的储君,仁善睿德,坊间传闻中的太子,如美玉明珠,任韩烨不是重虚名之辈,亦不能接受泼天的污水腌了自己一身。

任少卿隔了一日来东宫,仍是一身绯红官服,气势收敛了不少,举止与她四品官员的身份相称。

韩烨在主座上看着她:“任大人,我今日就与你开门见山说话。”

任少卿微笑:“韩烨,你对我一向如此,什么时候迂回婉转过?你什么时候把我当个女人?”

“言归正传,我有秘密,不过我这个秘密于你无益,反而有性命之忧。”

“你威胁我?你不愿娶我,倒要取我性命?”

“安宁今晚就要到了,她有一个秘密,你不如跟她聊聊,或许能帮你,也能帮她。”

任少卿讶然:“她……有秘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直没问,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什么突然去了边关苦寒之地?”

韩烨低了声音:“每次她回来我都问过,她不肯说,前年回来述职,她喝了酒,差点就要告诉我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愁肠郁结,就是不肯告诉我这个兄长,她说我身为储君背负太多,她要自己一个人承担,我求她也没有用,我就眼看着她独自背负了这么多年。”

“你就这么笃定,她的秘密与我有关?”

“靖南侯府出事,你走了,一个月之后,她走了,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任少卿少见的失态,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当年你八岁,她还不到十岁,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是什么让她远赴边疆,除了靖南侯那件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想出来任何理由。”

“罢了,我先放过你,我明天一早就找她聊聊,不,就今晚,我在皇城门口守着她!”任少卿站起来朝主座的人挤眉弄眼,“太子殿下的秘密,我还是好奇,容我晚一些再打探。”

“好奇会出人命的,任大人。生死不是什么大事,若是任大人当真看得开,我也就不劝你了。”

“韩烨,两小无猜的我们,竟走到了这一步!”任少卿敛了笑意,“你的秘密我还是想知道,谁叫我对你这般感兴趣呢!性命,我真的看开了。”

“巧了,我也一样,除了生死,都是大事。”韩烨起身送客。

还守的要守,该偿的要偿。百姓命如蝼蚁,太子的命也是一样,并没有金贵多少。

当晚,武威将军大公主安宁返京,皇宫东面沅水阁走水。

沅水阁主人帝承恩生还,阁中仆役数十尽数殁于火场,曾经华丽的楼阁化为废墟,帝承恩受了烟火兼惊吓,半夜在太后宫中发了梦魇,口称自己并非帝梓元求诸天神鬼放过。

太后厉旨封了众人之口,静待次日太子冠礼。

卯时正,朝廷要员皇室宗亲齐聚宗庙,大儒方不语主持,帝王亲临,太子韩烨的冠礼昭示其盛宠如昔。

礼成赐宴,韩烨坐于皇帝侧面,旁边挨着大公主安宁,盯着多看了几眼,安宁回头朝他一笑,这一笑让他心里安定不少,这妹妹似乎有点不一样了,是不是昨夜与密友长谈,打开了心结?往堂下一扫,任少卿的座位有点远,排在一群四品绯红官袍末位,面色有些憔悴,精神却好,与左右相谈甚欢。

他的准妃居然也来了,受了一场天大的惊吓,眼皮肿着,擦着浓厚的脂粉也盖不住枯败颜色。

温朔不负所望中了举人之后,他就不怎么约束了,今日随他入席,在他身后添了一张小桌。

开席后肃穆的气氛就一扫而空,太子的冠礼自然要多些欢声才吉祥,皇帝克制着浅饮了几杯,眼神落在太子准妃和大理寺少卿任大人身上,颇有深意。

宴席过半,太子准妃帝承恩端着酒杯来到大理寺少卿任安乐面前。

昨夜她遭了一场灾,生了一场病,还漏了馅。

这灾本不该她承受,她发魇口吐真言,太后问话,她一五一十招了,太后略加思虑便告诉她,她与太子的婚事照旧。

这深宫朝堂的水太深,她不懂,贵人们各怀心思,好像个个都有病,她顾不得,却也有了倚恃。

她也明白,只要她顶着帝梓元的身份,还会有更多的性命之灾等着她,这身份,该还回去了。

太子知晓她的身份,太后亦然,他们都不在意,她仍然是太子妃,她想,以她本名成为太子妃,对得起祖宗父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所有人。

太子准妃举杯,轻声细语:“帝梓元,我敬你!”

任少卿几乎捏不稳手里的酒盏,这个无脑且贪图荣华的庸俗女人!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韩烨不可能告诉她!

淡然回敬,两个女人喝了四盏,面色微红,都有了一点酒意。

“帝小姐,你不打算为你家平冤翻案么?怎么还做起了大靖朝的官,朝韩家皇帝叩拜呢?”

“你如何知道……”任少卿突然顿住,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是如何暴露,真是百密一疏啊!

太子准妃甜甜的笑,凑近女官员的耳朵:“帝小姐,难道你认为,靖南侯死有余辜,那八万将士死于谋逆之战?既然如此……”

她恨这个女人,这女人生来富贵,就算落难,她养的狗赏她几碗饭,就令她十年为囚!占了她的一切,甚至是父母为她取的名字!

太子曾说,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这女人哪里不容易了,辛苦的一直只有她。

“你想做什么?今日是太子冠礼,你想出个风头?”任少卿不是示弱的人,笑得更甜更美。

“不行吗?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过了今日再说!你不也是占了我的东西,不然你有这泼天富贵加身?”

“对,可我也承担了你的灾难!昨夜那场火,绝不是冲我这民女来的!”

“你想两头都要好的?”

“有何不可!”

高处的皇帝摸着下巴,朝身边的大内官道:“这两个女人,有意思啊!”

赵福顺着主子的目光望过去,没看懂,附和道:“确实有意思。”

都是太子的有缘人,这是在争风吃醋?

太子也在看,回头问书童:“温朔,你看看,她们两个在说什么?”

温朔看了一眼:“我又不懂唇语,看不出来,不过,她们心情很好的样子。”

太子皱眉:“哪里好了?我觉得她们眼里有杀气。”

“什么杀气,明明笑得很甜很美。”

太子看了一阵:“温朔,如果待会儿她们俩撕起来,你帮谁?”

书童脱口而出:“我希望任大人赢,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她俩要是打起来,不是你为难的事儿吗?你帮谁我就帮谁!”

太子紧盯着那两双眼睛,突然身上一冷:“我觉得,待会儿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你吃饱了没,我叫散席了啊!”

太子果决地起身。

然而他的准妃动作更快,毫无预兆地往冰冷的地上一跪,朝帝王三拜,大声道:“帝氏女承恩叩谢圣恩!蒙太后大德,不计帝家谋逆之罪,不臣不轨之心,许罪女以贵人侧,罪女在此一诺,日后必粉身为报!此为罪女所写悔罪书,尽述帝氏罪孽,呈览御前!”

任少卿捏紧双拳,咬牙切齿:太后大德?!她怎么敢这般说?!

连夜写就的悔罪书呈到皇帝面前,皇帝略一扫,朗笑:“哈哈哈!好!写得好!朕不日便昭告天下,叫那些犹不死心的帝氏余孽……”

“砰!”“砰!”

接连两声,大理寺少卿任安乐踹翻了自己的桌案,犹嫌不足地踢倒了右手同僚黄少卿的桌子,她僵硬地挺着身子,肩膀抖个不停,眼里是老虎吃人的光芒,疯狂又危险。

太子重重坐下:“完了,她……发病了!”

任安乐噬人的目光死死瞪住跪在地上的帝梓元,嘶声吼叫:“任安乐!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

帝梓元回以微笑:“帝梓元,你放马过来!”

“天降一颗神药啊!”苑琴脸贴着木质门板,将里头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多年,她从没见小姐流过一滴泪,可怜的小姐活得像个假人,怨恨堆积成疾。

“那么小姐和她的药,能不能终成眷属呢?”苑书问。

苑琴一句话打碎她满眼的期待:“不能,所爱隔山海,山海可平,如果是恨……哪怕只有一点,都能让一面镜子,一块玉,碎成两半。”

苑书脸一垮:“说来说去,都是个虚的啊!”

“你要实的?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实的?”

苑书突然来了精神,扯住她的胳膊摇晃:“琴宝,我带你去看个实的!哭过之后,我就不信不做点带劲儿的!”

苑琴缩着身子不肯动:“我还小,带劲儿的,不能看呢!”

“不小了!你就比小姐小两岁,小姐能做你......

“不小了!你就比小姐小两岁,小姐能做你就能看,快……”

“别看了,你们小姐什么也没做。”拉扯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少女身子往前齐齐一个趔趄,太子施施然走出来,衣冠整洁神色清明,一派君子之态。

瞧见这情状,俩婢女失望又尴尬,太子带笑瞥向她们:“两个小家伙,别乱说话啊,孤与任大人清清白白,若是明日坊间有什么新故事,孤就找你们两个说话哦!”

帝梓元随后出来,大大咧咧道:“咱们俩的确清清白白,但坊间早就在编故事了,你吓唬她们两个小可怜做什么?”

“梓元,你不必送了。”

“我不是送你,我要留你用饭,可以吗?虽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们不说话了,吃饭喝酒行不行?”

俩婢女点头:“可以!”“当然行。”

太子依然是一副和暖面孔:“她问我,你们闹腾什么?”

俩婢女闭了嘴,但四只眼睛睁得溜圆望着他,背后两道热乎视线也是不容忽视。

自小到大,除了几次离家出走,他从未在宫外用过膳食,千金之子一饮一食须排布适宜,只是此时此刻,被三个女人团团围住,眼神织成网,叫他不好意思挣脱。

“韩烨,我原本以为你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最近我才发现,你过得也不容易,不如今日就醉卧少卿府,一卸肩上愁?”

“对呀对呀!”“吃饭喝酒!”苑琴苑书叽叽喳喳。

韩烨朝东面高耸的宫墙一瞥,沉沉叹气:“罢了,梓元,我要吃……”

“知道知道,我马上写个单子给她们。”

少卿府忙碌了一个下午,整治了一桌酒菜,其间的热闹喜气好似过年,直至太阳落山,摆上来冷热荤素十碟,酒搬了两坛。

韩烨看了一眼,朝对面女人微笑:“我以为你只记得我幼时喜好,真乃……与时俱进啊!”

帝梓元娇笑:“未经允许,擅自打探储君私密,还望恕罪呀!”

“不敢当,你是天下第一的女匪,未来的大靖女皇,在下惶恐。”

“酒还没沾唇,殿下就说醉话了。”帝梓元取坛倒酒。

“醉话我就先说了,等我真醉了,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是说过我要抢皇位江山,可我还没动手呢,太子殿下不必如此紧张。”帝梓元将一个满盏举到韩烨面前,轻佻的笑,“而且,我要把你一起抢过来。”

韩烨接了酒,朝站在两旁的婢女道:“你们俩也坐,一起喝,听她说话我难受,你们说点好听的。”

苑书一口气吸干一大碗,把碗一墩:“好,我说了,这是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我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韩烨空腹喝了一盏,喉腹火辣,咳了几声道:“尽说些不吉利的!”

苑书怔住,望向苑琴,再看看主子:“我这话,不吉利?你们评评理!”

苑琴解释:“太子殿下的意思大概是,他不希望跟我们年年岁岁,今日今朝。”

帝梓元微笑安抚:“没事,他虽然只喝了一杯,但是我看得出,他醉了,你莫忘心里去。是否与我们这些人长久,他说了不算。”

苑书还在发懵,韩烨给自己倒了第二杯,举起来放在唇边,眼里微有怒色:“帝梓元,你当我是个聋子,还是个死人?”

帝梓元握住他的手,顺势帮他把酒灌下去:“不是聋子也不是死人,只是个醉汉罢了。”

韩烨把酒吞下去,帝梓元夹了一块白豆腐递到他嘴边,他张口吞了,又夹了一段青笋,舌头一卷吃了,又给自己倒了第三杯。

苑琴嘬舌:“我滴妈呀,他好乖!”

帝梓元牵唇一笑,颇有些骄傲:“乖吧,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小声点,我听得见。”韩烨神色淡然,第三杯下肚。

帝梓元笑着摇头:“没事,咱们接着聊。”

一炷香之后,韩烨将面前的两个碟子轻轻地往前推了推,空了一点地方出来,慢慢将头和胳膊伏下去。

“醉了?”

“醉了。”帝梓元点头。

“我滴乖乖呀,醉了更乖了呀!”苑书大惊小怪,“真像只小兔子,好想养啊!”

帝梓元也带了几分醉意,笑道:“想养?如你们所愿,等我将来事成,他就是你们半个主子,就交给你们伺候着。”

“哈哈哈哈哈哈!保证给小姐伺候得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炖肉吃?”苑琴问。

桌边有细弱的声音:“我没醉,我听得见,你们…说点好听的!”

帝梓元把他扶起来靠在身上:“韩烨,既然你没醉,陪我去爬树好不好,这是你欠我的,我一直记着呢!”

帝梓元臂力惊人,将韩烨扔上树杈,自己也跳上来并肩坐着。

无星无月的寒夜里,穹窿漆黑,两个被酒意带走神智的人靠在一起,却讲不出几句真心话。

“韩烨,我的伤心事你都知道,你的呢,可否跟我说说?”

凉风吹得韩烨头痛,却去了几分醉意,摇头道:“我没有什么伤心事,你说得对,我是在蜜罐里长大的,谁敢让我伤心。”

“韩烨,你骗我,你有心事。”

“梓元,我不能把自己剖开给你看,跟你的事比起来,我这点心事不值一提。”

“好吧,你能自己解决?”

“很快,冠礼之后。你为什么不愿意翻案,我说过会帮你,你不信我?”

“我当然要翻案,只是我有计划,不能乱。”

“我明白,你的计划里,翻案只是小事,你要的是江山。”

“对,江山第一,翻案第二,皇帝的命第三。”

“梓元,再给我一杯酒!”

一只小酒坛飞上来,帝梓元伸手接住,一口气喝到见底,掰过身边人的脸,渡了一口过去。

“如果我成为女帝,我的皇后就是你,虽然我喝醉了,但是这话没有醉。”

“梓元,如果我顺利登基,我的皇后不会是你。”

“这话真叫人伤心,告诉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不然的话,我就把你……”

“推下去?”

“不,再一发力,把你扔到月宫里去!”

“好吧,你应当知道武氏则天,她就是由妃入后,由后入朝堂,力改乾坤。而你,帝家的女人,比武氏更强。”

帝梓元手里的酒坛子摔下去,摔成一地碎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帝梓元狂笑不止,差点从树上掉下去,韩烨左手抱着树干,右手死死扯住她,“梓元,你又发病了?”

女人收声擦泪:“韩烨,我就当你在夸我!只是,以后不要这样夸我了。”我怕忍不住又要发病了。

她和他,都变了,都变得冷血无情,理性至上。

谁也怨不得谁,这是他们的天劫。

太子夜半回宫,少卿府收拾残羹冷炙,帝梓元抱住一只酒坛不松手,嘴里喷着酒气:“他骗我!他扎我心!”

“有吗?我觉得他好善良呢!”苑书一脸疑惑。

“帝家的女人再厉害,韩家的男人也压得住!他搬出武则天来搪塞我,他就是不爱我了,他不喜欢我了啊呜呜呜!”

苑琴道:“小姐,恕我直言,像你们这样的人,站在云端之上,还指望情爱?”

韩烨早早就放弃了情爱的幻想,他只想成婚生子,完成大自然的法则:阴阳相和,子息繁衍。

次日他打发侍卫去岱山,送一年一次的礼物,侍卫回来禀报,帝小姐书法研习颜体,颇有几分风骨,又跟寺里老僧学棋艺,行为端方,举止颇有大家风范。

韩烨再不迟疑,往慈安宫去了。

“帝小姐是大靖囚徒,这么多年了,爷还不死心?”

“小金墨,你这脑子伺候我穿衣笔墨就行了,别的事不用想太多,你想不明白的。”

帝小姐是韩家的囚徒,是皇帝的意思,更是太后的意思,只要说动太后,帝小姐就能下山。而要说动太后,放下问佛几十年也没有释怀的心结,只有一个办法。

太后在佛堂诵经,佛堂里不止有佛像,更有太祖画像,画中太祖正当盛年,俊面朗目意气风发,是太后心中难舍难离永远放不下的模样。

太后问佛,也在问太祖,问佛是否怜悯她,问太祖可曾爱过她。

祖孙俩在佛堂待了半个时辰,太子离去,太后委顿在地,成了一摊泥,扶都扶不起来,连最亲近的大宫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太子只是告诉她,除了太祖赐婚的帝家女,他娶不到任何女人了,因为皇帝的不伦与强势。

“哀家错了!哀家以为,只是一时老眼昏花看错了,哀家以为……竟然是真的!是真的啊!”太后以手锤地,放声大哭。

“太后!太后娘娘啊!发生什么大事了?您先起来啊!”

太子问她,是她心中记了几十年的怨恨要紧,还是皇家颜面要紧?

那当然是,皇家颜面要紧啊!

她身为正室,被一个小三乘虚而入,不也默默忍了多少年,至今不敢宣之于众?

何况是,天家父子,不伦逆天。

“扶哀家起来!去岱山,宣哀家懿旨,太子冠礼在即,释帝家罪女梓元下山!”

“这……”一众惊呆了的老宫女内官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

“需要知会陛下一声么?”

太后咬牙切齿:“不必了!这个事,哀家还能做主!”

太后平缓心神,抄了一遍清心经,入夜时,她举起太祖佩剑,砸碎了金身佛像。

鬓发灰白的太后平静地望向一地坍塌的信仰:“佛祖,我跪您几十年,而您,从未有半点慈悲予我。”

那个姓帝的女人,不跪天地不敬鬼神,却得到了佛祖所有的慈悲!

英明神武的皇帝韩仲远,次日乘马车出城,去大梵寺向高僧忘机大师问法。

大梵寺中午便逐了香客,闭寺半日,为了接待一位并不虔诚的香客。

韩仲远不是第一次来,但每一次都没带什么敬畏之心,上一次是很久远之前了,他随太祖而来,同行的还有那个姓帝的女人。

这一次,他心中所想,必有解答。

他毫不客气地问:“大师,众生如蝼蚁,天子泯于众生,或高于众生?”

“佛曰,众生平等。”

“朕,亦如蝼蚁?”

“自然是不同的。”

“何处不同?”

须发皆白的老僧闭目道:“可谓蝼蚁之首罢。”

“哈哈哈哈哈哈!”韩仲远毫无笑意地笑了一阵,“难为大师了。”

“朕这蝼蚁之首,若是所求不得回应,所念不得圆满,该当如何?”

“陛下乃天子真龙,自然是有求必应,该得十分圆满。”

“真龙与佛,何者为大?”韩仲远目视老僧,“这个问题,是否让大师为难了?”

“心有佛者,佛为大,读圣贤书者,君为大。陛下前来,是专程来为难老僧的?就因陛下放不下当年老僧几句妄语?”

“大师当年在先皇与帝氏跟前说过什么,朕已然忘了,朕今日前来,是有事相询。”

老僧叹道:“那便询吧,今日驱逐香客,佛祖已是怪罪老衲了,阿弥陀佛!”

“众生循天道,何为天道?”

“老僧只知佛法,天道之事,请陛下移驾虚清观。”

“那么儒家之说呢,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佛祖管不管?”

“儒家学说,制约世人行事,若有疑惑,陛下当问当下大儒。”

韩仲远沉吟,措辞必须适当,却又要准确表达,有点难。

老僧睁眼:“陛下不必犹疑,老衲猜想,陛下心中必是有事不能决,而此事关乎纲常,对否?”

“正是。”

“唉!”老僧双目一垂,缓缓合上,“孽啊!世间最不乏便是此物了!陛下贵为天子,何不遵从心中所想,孽也好,缘也罢,终不过是一场虚妄罢了。”

“大师的意思,遵从心中所想?”韩仲远目中精光闪现。

“阿弥陀佛!如露如电亦如霜,终是虚妄啊!”老僧不再说话,起身送客。

皇帝御驾回宫,一通奔波之后,天子神光焕发,还带回一尊金佛,供于寝宫侧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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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猫多久可以驱虫药小猫2个月可以驱虫药小猫长到2个月大时,就可以服用驱虫药进行驱虫了,但是为了猫咪的健康,最好等到猫咪3个月大再进行体内驱虫。给小猫服用驱虫药,需要注意驱虫药的种类,并根据猫咪的体重来调整剂量,避免剂量太少驱虫不成功,或剂量重导致猫咪中毒。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七彩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 查看全部...http://m.qicaisi.com/bk-100590.shtml
3.给孕妈咪的53条实用宝典应当提醒孕妇,不要因为害怕营养不良而滥用营养药物或滋补药,特别是不要大量久服脂溶性维生素,以免引起中毒。营养的补充,最好还是饮食调节为好。 7.孕妇应少食方便食品及罐头食品 妊娠妇女孕期的营养摄取很重要,需要大量蛋白质,一定量的脂肪、糖、矿物质及维生素和微量元素。这些都需要从孕妇的日常饮食中摄取,只有在摄...https://www.age06.com/age06web3/Home/MobileImgFontDetail?Id=8d162522-8012-42e0-a7df-53a6ecfe817e
4.驱虫药开封多久会失效好评回答 驱虫药开封后24小时会失效。药物开封后只要在干燥的阴凉的地方放置24小时是没有问题的。不是密封保存的和空气接触过之后还是尽量不要再使用。 本网站引用、摘录或转载上述内容仅供网站访问者交流或参考,文中观点或信息与爱问公司无关,与之相关的任何事务以及法律责任均与爱问公司无关。 举报 相关...https://m.iask.sina.com.cn/jxwd/6hmPCOoXR6P.html
1.哪几个跳蚤药品牌好?跳蚤药品牌排行榜前十品牌简介:旺滴静品牌,英文名ADVANTAGE,ADVANTAGE/旺滴静品牌创建于2015年,品牌旺滴静主营产品涵盖玉箫,宠物药,跳蚤药,宠物杀虫剂,宠物驱虫药,猫驱虫药,驱虫药,宠物装等领域。 十,爱沃克 品牌简介:爱沃克品牌成立于2017年,品牌爱沃克主营产品涵盖跳蚤药,玉箫,狗体内驱虫,猫体内驱虫药,宠物驱虫药,宠物药,宠物杀虫剂,猫...https://www.ashzuhao.com/297979.html
2.阿苯达唑片(史克肠虫清)用药评价用药经验点评用药评价 (1条评价) 疗效: 副作用: 价格: 匿名 怀化 男 13 我一次就吃片才有效,这样行吗? 合适蛔虫病的药品更多 阿苯达唑颗粒(佳邦护蕾) 暂无报价 OTC 本品为广谱驱虫药,除用于治疗钩虫、蛔虫、鞭虫、蛲虫、旋毛虫等线虫病外,还可用于治疗囊虫和包虫病。 枸橼酸哌嗪片 暂无报价 Rx 医保 用于...https://wapypk.39.net/499957/comment/
3.驱虫产品真的有效吗?叔叔说我体内有虫子,要不要试试呢?最近,叔叔说我体内有虫子,建议我使用驱虫产品。这让我有些担心,也有些疑惑:驱虫产品真的有效吗?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呢?于是,我开始了一番调查和研究。 我了解了一下驱虫产品的原理。驱虫产品通常是通过杀死或驱逐体内的寄生虫来达到驱虫的目的。它们的作用机制主要有以下几种: ...http://www.di11zu.vip/xdyhzx/2323.html
4.重要文章:王幸福中医文集十11---生猪板油不可小看的妙药 12---歪打正着2:偶用留求子,识的驱虫药 13---歪打正着:喜得丁香用法 14---岳美中新解黄芪 15---三七的临床新用 16―――名医陈道隆用药妙述 17―――马勃不起眼 疗疾小神仙 18---1.麻黄临证功效多 19---2.大汗...http://www.360doc.com/content/22/0602/15/13374762_1034255938.shtml
5.福建省政府采购货物和服务项目公开招标文件(预公告版)福建灿鑫工程管理有限公司采用公开招标方式组织福州市长乐区人民政府营前街道办事处营前街道环卫作业暨生活垃圾分类服务采购项目(以下简称:“本项目”)的政府采购活动,现邀请供应商参加投标。 1、备案编号:A7-CLSYQ-GK-202005-B4361-IDN。 2、招标编号:[350182]CXGC[GK]2020005。 http://www.fzcl.gov.cn/xjwz/zwgk/gggs/202006/t20200612_3318787.htm
6.包虫病防治知识(精选6篇)八、如何预防和控制包虫病?(20分) 1、加强狗的管理,积极开展狗的驱虫治疗。 2、加强屠宰管理。 3、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4、改善饮水卫生。 5、加强健康教育。 篇3:羊脑包虫病的防治初探 1 流行病学 脑包虫病其学名为多头蚴病, 是多头绦虫的幼虫——多头蚴寄生在羊脑或脊髓的一种寄生虫病。羊脑包虫病一...https://www.360wenmi.com/f/filetaxy6sp8.html
7.学校培训总结20篇6、 完成流感、腮腺炎、乙肝、驱虫药、流感几种传染病的预防接种。 学校培训总结5 很荣幸,能参加市教育局组织的校长培训,通过本次培训,我很受启发,听了各位专家、领导的讲座我受益匪浅,其内容非常贴近我们的实际工作。他们的讲座既有高度的理论概括,又有实践性指导,这些内容都是我们校长,在实际工作中遇到的具体问...https://www.yjbys.com/peixunzongjie/3724766.html
8.驱虫药和方剂中医杂谈凡能驱除或抑杀某些寄生虫的药物,称为驱虫药。以驱虫药为主而组成的方剂,叫做驱虫方。 本类方药主要用于肠内寄生虫,如蛔虫、蛲虫、绦虫、钩虫等所致的疾患,肠道寄生虫病是儿童较为多见的疾病,临床上多见有腹痛腹胀,呕吐、涎沫、不思饮食,或善饥多食,嗜食异物,肛门,耳、鼻瘙痒,久则出现面色萎黄,形体消瘦,或...https://www.dadaojiayuan.com/zhongyizatan/63037.html
9.滋补性中成药应在饭前服用,对胃肠有刺激的应在饭后服用,驱虫药最...【单选题】道德是以( )为评价标准。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单选题】虹膜由后至前可分为( )四层。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单选题】( )是以善恶为评价标准。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单选题】眼球的水平横径平均为( )。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单选题】爱祖国、爱人民、( )、爱科学和爱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https://www.shuashuati.com/ti/b593f77595d140bf916c5acf9b5d1e6f.html
10.中成药临床应用指导原则为加强中成药临床应用管理,提高中成药应用水平,保证临床用药安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会同有关部门组织专家制定了《中成药临床应用指导原则》(以下简称《指导原则》)。《指导原则》由四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中成药概述;第二部分为中成药临床应用基本原则;第三部分为各类中成药的特点、适应证及注意事项;第四部分为中成药...http://www.ahthzyy.cn/content/detail/57eb1655af88bc35293d7853.html
11.介绍一种事物说明文500字(通用32篇)但家养时要注意不能老喂干巴巴的猫粮,适当补充鸡鸭鱼肉类等,要每月给折耳猫喂驱虫药。折耳猫冬季会换长毛,冬天,折耳猫习惯在草篮中睡觉。折耳猫爱眺望窗外,偶尔喜欢外出捕猎,它喜欢会动的东西,所以最好准备一只小动物来与它一同玩耍。折耳猫十分温顺,不会和其他动物打架,与主人十分和谐,折耳猫活动量大约能抵我们...https://mip.ruiwen.com/zuowen/shuomingwen/4322296.html
12.介绍一种事物说明文400字(通用52篇)介绍一种事物说明文400字(通用52篇) 说到作文,大家肯定都不陌生吧,特别是在作文中有重要意义的说明文,说明文有的是以时间为序,有的是以空间为序;有的由现象写到本质,有的由主写到次;有的按工艺流程顺序来说明,有的按事物的性质、功用、原理等顺序来说明。那么问题来了,说明文应该怎么写?下面是小编精心整理的介...https://www.unjs.com/zuowenku/116516.html
13.家乡的端午节作文600字(精选47篇)端午节有一个特殊的含义。这是一个民间年度国家健康节。这一天,人们打扫庭院,挂艾草,挂菖蒲,喝雄黄酒驱虫药,消除疾病。这实际上是一种自觉的防疫措施和人们的良好习惯。这些活动反映了我国疾病预防和卫生的优良传统。这些与日常保健相关的'习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科学的。 https://www.cnfla.com/zuowen/31654.html
14.端午节的作文600字(精选35篇)端午节有一个特殊的含义。这是一个民间年度国家健康节。这一天,人们打扫庭院,挂艾草,挂菖蒲,喝雄黄酒驱虫药,消除疾病。这实际上是一种自觉的防疫措施和人们的良好习惯。这些活动反映了我国疾病预防和卫生的优良传统。这些与日常保健相关的习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科学的。 https://www.fwsir.com/fanwen/html/fanwen_20200619102511_431741.html
15.渤海理工职业学院关于举办2024年度护理技能大赛的通知大赛设立一等奖(10%)、二等奖(20%)、三等奖(30%),其余为优秀奖。 八、参赛须知 (一)报名方式 (二)报名截止时间:2024年5月6日 (三)负责人:谢轶(17743790212) 高洁(18134372243) 九、裁判评分方法和成绩产生方法 裁判按照评分标准进行参赛选手单项成绩评定,各单项成绩分值与所占分值比的乘积之和,即为参赛团体...https://yyjs.bhlgxy.cn/2024_05/07_10/content-17369.html
16.讨论驱虫药与癫痫的问题(走过路过一定要看一看!!!)我看组里有很多uu都了解这个事情,但还是有不了解的,也看到组里还有说这些驱虫药药效强效果好的(没有说推荐不对的意思!可能不知道这个事情,大家推荐也是觉得有用才推荐的,都是好意!) 我再把那几种药打在前面,方便大家看到 尼可信、超可信、一锭除(这个好像现在叫贝卫多,不太确定,大家自己...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4336421/
17.宝宝驱虫药几岁开始吃孩子服用驱虫药的讲究用药指南宝宝驱虫药几岁开始吃 孩子服用驱虫药的讲究 秋天是驱蛔虫的最佳季节:夏天,成人和儿童吃大量的新鲜蔬菜和水果,不可避免地有蛔虫卵,感染蛔虫的机会更多。在秋天,幼虫生长为成虫,集中在小肠中,此时服用驱虫剂是合适的。 2岁以下儿童一般不需要服用驱虫剂:大多数卵附着在受污染的手或蔬菜表面,而寄生虫的感染方式是...https://www.bohe.cn/yaopin/jnyl4pprz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