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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c致歉废话写手上线日常向较长后续会不定期掉落

“宝贝~么么么么”

机场,路过的人来来往往,黎深有些无奈的看着你,倒不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肆无忌惮地亲密让他不适应,而是你亲密的对象不是他。

“宝贝~要记得想妈妈啊...”

“不行不行...不要想妈妈啊...”

“...也不行,还是想想吧...”

看着你纠结得小脸都皱巴了,黎深只觉得好笑。

“到底该想还是不想?”

“...还...

“...还是想想吧,反正都是闹爸爸。”

你抱着女儿,脸上是满满的不舍,这是女儿出生后你第一次出差,在A市进行为期三天两夜的培训,第一次要与女儿分别,心情复杂。

“妈妈是个小坏蛋。”

黎深从你怀里接过黎梨,放在婴儿小推车里,黎梨的小脚一甩一甩的。小朋友不懂为什么妈妈今天看起来脸皱巴巴的,也不懂为什么爸爸讲妈妈是个小坏蛋,她只知道她现在可以用嘴吐泡泡,好玩,爱玩,多吐几个表演给爸爸妈妈看。

“会不会过几天我回来,宝宝就不认识妈妈了TAT”

“不会的,她在你肚子里呆了九个多月。”

黎深拿出纸巾给女儿擦了擦小嘴,又从包里掏出小海豹口水巾递给你,示意你给女儿系上。

“那爸爸输咯~”

“我们宝贝还是跟妈妈更熟一点,对不对~”

系上口水巾,忍不住在女儿肉乎乎的小脸上又捏了两把,小嘴翘翘的又吐噜出一个口水泡,你笑得更甚。

黎梨看到妈妈开心了,也拍着小肚子开心,真像只胖乎乎的小海豹。

一句话就让你的心情从阴转晴,看着你逗弄女儿的样子,黎深觉得你也没有比女儿大到哪儿去。

“输了的爸爸需要安慰。”

从家里到机场,一路上你都只顾着抱着女儿“卿卿我我”,完全忽略了黎深这只粘人的大猫。曾几何时,这只大猫不管是自己出差,还是你要出差,都要刷足了存在感才会罢休。

谁说只有女孩接受不了落差?他黎深也接受不了。

“没事!老公!”

“跟女儿比起来,还是我们两更熟!”

讨好似的一把抱住黎深,又卖乖的送上几个亲亲,看到他脸色缓和,嘴角又不小心地上扬了几个像素点,你想这只大猫可真好哄。

看你说得义正言辞,表情正色得仿佛Akso上周那些宣誓的新医生,觉得可爱。

“记得要按时吃饭,不可以熬夜。”

“那边日夜温差大,记得要带外套。”

“A市天气难以捉摸,雨伞一定要放在包里备用知道吗。”

怀孕之后你再没有出过差,黎深为了照顾你和女儿,也是许久没有外地的工作了,算起来这还是你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分别。

“好好好,不要担心了老公。”

“这次没有流浪体,只是学习而已啦,很快我就回来了!”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仰着脸,看着黎深,而黎深的思绪却突然与小时候的记忆重合。

小时候的你也是这样仰着不服气的小脸看着他,非常大声地告诉他,你已经八岁了!而从他的视角看下去,小小的你的样子,怎么都没有说服力...而如今小小的人儿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你们还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黎深怎么想都觉得太幸福了,心里满满当当的。

“那这位可靠的大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和女儿都乖乖在家等你。”

紧紧地把你箍在怀里,一个吻落在你的头顶,像是吸到猫薄荷一样,头埋在你的颈侧,又狠狠吸了两口...还是不想放开...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才行,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可以熬夜看论文哦。”

“妈妈说了,如果你忙不过来,她和爸爸都可以过来帮忙带两天女儿。”

“没事,这两天没有工作安排。”

“就当跟女儿培养感情了。”

幸好黎深这两天是假期,家里还有人照顾黎梨,不然你都打算把黎梨送到爷爷奶奶哪儿去了。

“说不定等我回来,宝贝就跟爸爸最亲咯。”

“不会的,”黎深帮你拢了拢外套,“早点回来。”

“黎深跟你最亲。”

直到你过完安检,黎深还抱着女儿推着婴儿车站在原地看着你。

“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啊!生了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好!”

同事以前只是听说你与黎深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今天得以见到现场版放闪,心里一阵羡慕。

老公帅气,女儿可爱,夫妻和睦,又幸福住了你。

你回头就看到了黎深看着你,那表情,与女儿满脸笑意的样子形成了反差,你只觉得可爱,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还是回来再好好补偿黎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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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昨晚你已经见识过这只大猫的粘人程度了,那个架势就好像你要少小离家老大回一样...太久没有人出差过了,你都差点忘了黎深的分离焦虑有多难搞,你以为有女儿后会好一点,结果没想到这人是越来越不成样子。

“...不要了...黎深...”

你用手抵住他的胸膛,这个时候你才无暇顾及胸大肌的绝妙手感,只觉得这个人怎么今天没完没了的啊!!

“要出差三天...”

“你只想着女儿...”

女儿出生后,你第一次跟她分开这么久,心里不舍,晚上抱着就不放手,直到女儿睡着放在小床上,你还蜷在女儿身边,吸吸奶香味儿的小手小脚,甚至准备就在女儿卧室陪她睡下,把黎深一个人遗忘在主卧。

被黎深一个打横抱起的时候,你才记起,家里现在最离不开你的是黎深,最需要安抚的是黎深,最不好哄的还是黎深...

“你怎么还跟...女儿...争宠啊...”

你说得黎深眉头一皱,这怎么能是争宠,明明黎梨出生前,你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你出差前会借“好几天都见不到黎深,需要储备一些糖分。”这样的拙劣措辞,跟他好好黏糊一番,黎深也非常受用这套,而现在你满心满眼都只有女儿,压根儿不在乎他这个老公了,在你心里最甜的梨已然不是他了。

黎深气结,埋头,大干!

...

直到深夜,你才得以喘息,累极了,累到眼前都差点冒雪花了。以前你出差或者是黎深出差之前,一番亲密是必不可少的,但今晚,黎深大有“哄不好了”的架势,你话不成话,调不成调的...拼拼凑凑出几句“最爱黎深了”“最爱的还是老公”...才让黎深满意。

“放心吧,我会在家照顾好女儿。”

黎深从背后环抱着你,自知今晚过分了点,拍拍你的小肚子,轻轻哄着你。

“我现在比较不放心我老公诶。”

“我觉得他离不开我。”

背后的人动作一顿,将你往怀里圈得更紧了,你背对着,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的吻已经落在了头顶。

“那就早点回家。”

“别让他等太久了。”

目送你过了安检,又折返对他挥手告别,黎深就知道你会来这套,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你。

“跟妈妈拜拜。”

女儿还沉浸在吐泡泡的自娱自乐中,黎深抓起她的小手对着你挥挥。

看到你被同事又拖又拽的一步三回头,默数五秒,确认你不会再出来拜拜了,黎深抱着女儿往地下停车场走。小朋友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妈妈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现在又消失了...不过还好有爸爸在。

拢共也就三头身,要支撑个小圆脑袋好累,黎梨把头放在爸爸的肩膀上。爸爸的怀抱没有妈妈的香香软软,但是胜在比较稳当,也很催眠,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小朋友已经睡着了。

睡着就要省事多了,黎深想,刚刚还在担心女儿一个人坐后座的婴儿座椅,看不见他,会不会哭闹,还准备叫个代驾。现下看着女儿睡得安稳的样子,放心了不少。轻轻的把女儿放进婴儿座椅,看着梨梨眉头一皱,小嘴一撇,就要开嚎的架势,黎深连忙把你的小方巾塞到女儿怀里。闻到妈妈的味道,小朋友也放心了许多,抓着小方巾又沉沉睡去。

黎深看着小家伙变脸的样子,只觉得熟悉,心想真是跟妈妈一个样子,忍不住捏捏小脸,手感很好。

脑海突然冒出糯米糍的样子,白白嫩嫩,肉肉乎乎,甜品大王有了一个甜甜糯糯的女儿,听起来就觉得合理。

黎梨长得确实白嫩又可爱,见过的人都说跟他长得是一模一样,是个可爱Q版的黎深。连黎梨奶奶都要感叹一句:

“黎深如果从小不是大人的话,就是我们梨梨的样子咯。”

“...”

你经常跟黎深说,他是一只结实又爽口的脆甜大梨,女儿就是一只多汁爆甜的小梨,都让人忍不住想嘬一口,看着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黎深觉得你的形容也很精确,总而言之,黎梨就是集天下之大甜的宝宝。

“跟妈妈一样甜。”

回家路上黎深开车小心又小心,生怕惊到女儿,但早上为了送妈妈,黎梨也是一大早就被强制起床了(其实是被妈妈亲醒的。)所以一路上睡得还是很安稳,到家都还没醒。

“老公我落地啦!”

“今天天气很好,但是确实风很大。”

“料事如神的黎深~”

黎深刚刚把女儿放到小床上,就收到了你的消息。

确认女儿依旧是睡熟的状态,黎深才走出卧室,整个家今天空空的,静静的,很不习惯,还是得找老婆寻求安慰才行。

视频一接通,黎深就体会到了你说的风大,你那边风声呜呜作响,他差点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我说!”

“老公,我被头发扇巴掌了!”

你的头发被大风卷得乱七八糟,发丝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模样好不搞笑。

“注意安全,回酒店了我们再说。”

这个情况下确实没有办法沟通,你只好挂了视频。

“老公~我终于到酒店了!”

你的视频请求算是把思绪乱飞的黎深拽了回来,看着你,哪怕是隔着屏幕,黎深也会觉得心里没有空虚得很厉害。

“辛苦了宝宝,休息一下吧。”

“我们孩子爸才辛苦,梨梨呢,还没有醒吗?”

“还没,早上起得太早了,还没到车上就开始睡了,到家都没醒过。”

“我的宝贝累到了呀~”

黎深眉头一皱,就这样睁着大眼睛看着你,你被看得心虚,连忙找补哄人。

“我的大宝贝才是真的辛苦!”

“送走一个大麻烦精。”

“还得在家照顾一个小麻烦精。”

“你们不是麻烦...”

怎么拿捏黎深,你懂得很。

“接下来的安排多吗?”,黎深只希望不要太多,他真的太不习惯家里没有你的样子。

“我看看啊,行程很多诶...但是还好都不是特别重要的,我会悄悄摸鱼,远程陪伴我们黎深大宝宝的。”

你当然懂黎深什么意思,这样的分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乍一分开虽然就两天,你还没出发,他在家都提前焦虑上了。

“...你专心工作,不用管我...”

你眉毛一挑,嘴角一翘,心想老夫老妻还装上啦?

“嗯...没事的时候我可以陪你一起摸摸鱼。”

“那真是谢谢老公啦~”

你两打趣了还没两句,就听到了女儿的哭声。

“宝宝不哭,爸爸在这儿。”

抱起女儿,黎深一手托起圆乎的小屁股,一手轻轻拍着背,哄着女儿的起床气。

替女儿换过了尿不湿,又冲泡了一瓶奶粉,把她放在爬爬垫上坐着,黎深才又拨通了你的视频。

“宝宝~你醒啦~”

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小朋友略显兴奋,连手中的奶瓶都扔掉了,但是不知道声音从哪儿来,爬到抱枕哪儿一掀,没有妈妈!爬到大娃娃后面,没有妈妈!爬到爸爸背后,没有妈妈!

黎深看着女儿寻你,觉得可爱到不行,但是没找到妈妈,梨梨嘴角一撇,不高兴了。

大手一抱,把女儿圈进怀里,又把奶瓶一塞,手举着手机,黎梨终于看到视频那边的妈妈了。

你在视频里看着黎深长腿一圈,把女儿往圈里一放,小朋友看到了妈妈还拿到了奶瓶,非常满意的往爸爸怀里一靠,大黎小梨,两脸满足。

在手机另一端的你也很满足,疯狂截屏,甚至想要立马回家。你都想好了,下一次也要让黎深这样抱你,然后你再抱着梨梨,一家三口一起看电视,现在更想回家了。

“宝宝~妈妈好想你呀~”

“啊!啊!”

看着你的“哭哭脸”,梨梨小手一边指着手机里的妈妈,一边仰头看黎深。

“亲亲妈妈就好了。”

你时常怀疑黎深和女儿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沟通系统,父女两每次都能无障碍交流,你羡慕得不行。

听到爸爸的话,黎梨又抛下奶瓶,两只小短手想要去够黎深手里的手机,其努力程度差点就要站了起来,黎深把手机放低到黎梨撅个屁股就能够到的距离。

“亲亲妈妈。”

小朋友带着口水糊了黎深一手机,你看着镜头里凑过来的女儿心里软软,对着手机又是一顿亲亲。

黎深看到你们母女隔着手机深情亲亲的画面,觉得又好笑又温馨,也不忍心打断。

“宝宝,妈妈现在好想回家吸吸我的小宝贝呀~”

你是真的被女儿甜得昏了头,想着还有两天才能抱到你的小宝贝,你就心塞。

为什么亲亲了,妈妈还哭哭脸,黎梨不懂,还是望着爸爸求助。

“爸爸跟妈妈说好吗?”

把奶瓶又还给女儿,黎深把手机对准了他自己,满脸写着的都是“哄我”。看着你和女儿母女情深了一会儿,黎深心里也吃味得紧,你不说想他,满心满眼都是女儿...果然生了孩子,人都是会变的。

“唉...”

“怎么了?”

黎深不解,以为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老公现在都不甜了。”

听到这句话,黎深眉毛都快拧成八股绳了。

“现在你是一只醋梨了!黎深!”

“我没有...”

“嘴硬的人没有亲亲奖励哦~”

“一点点...”

“muamuamua!有没有把一点点的醋味打倒!不够再加!保证满意!”

你还一本正经的敬了个礼,把黎深逗得忍不住笑了。

“你只说想女儿。”

“都没说想我。”

黎深委屈,黎深要说,老婆愧疚,才有盼头。

“我怎么可能不想老公呢!那我说想女儿是怕她忘了妈妈嘛。”

“我最最最最最想的人就是黎深了!”

“老公,黎梨现在坐的那个位置,回来我也要坐。”

你看着女儿被黎深用腿圈在怀里,已经能想象到个中滋味了,大长腿一圈,大胸肌一靠,岂不美哉。

“好,等你回来。”

“妈妈刚刚还说想我们呢。”

手机息屏,黎梨只觉得疑惑,妈妈呢?

黎深抱起女儿掂了掂,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回收了奶瓶,准备带着女儿看看早教动画片转移注意力,怕她待会儿找妈妈,他也顺便得空吃个午饭。

那句小没良心的还是憋了回去,毕竟要在女儿面前维护你妈妈的形象。

黎梨生下来你就没有离开过她一整天,所以谁也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找妈妈,黎深只好帮忙用动画片转移女儿注意力。

正在成长的小婴儿除了吃就是睡,看了一会儿动画片,黎梨就开始点头打瞌睡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可可爱爱。黎深看着女儿点头的样子,就想起了小时候你们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看了一会儿书就开始“以头抢地”,他只好拿笔盒垫在你额头当枕头。

“跟妈妈如出一辙。”黎深把小糯米团子放在怀里,刮刮小鼻子,小肉手跟挠痒痒似的在脸上一通乱蹭,看到女儿的可爱样子,黎深心都快化了。把乱抓的小手轻轻把住,而女儿也本能的攥住爸爸的大拇指,小小的手连黎深大拇指都包不完整,但却包裹了他整个心。

“哇!!!”

黎深是被女儿嚎醒的,但这次却不像中午那么好哄了,不是尿了,也不是饿了,怎么哄都止不住哭。女儿哭到声音都开始嘶哑还不愿停,任凭黎深拿玩具、动画片出来诱惑依然哭声不减...黎深遇到了人生中最无解的难题。看着女儿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小脸全是湿哒哒的,豆大的泪珠还不断的掉,黎深心疼得不行。

“怎么了妈妈?”

黎梨哭得累了,在大床上一滚一爬,就趴上了你睡的枕头,是妈妈的味道,把头狠狠埋进枕头吸吸。

“是,梨梨刚刚想妈妈了。”

“好,我会的。”

“等她回来,我们再带着梨梨来看你们。”

“你是小鸭子吗?”

爸爸讨厌!黎梨把头埋到枕头里,拒绝爸爸!

“小鸵鸟。”

讨厌爸爸!把小脚放到爸爸枕头上狠狠砸两下!

“不愧是小坏蛋生的小小坏蛋。”

看着女儿心情稍微好点黎深也就放松了一点,你今晚会议结束还有个大型的聚餐,已经提前告知过他可能会很晚结束,叫他和女儿都要早点休息。

“梨梨傍晚哭闹了一场,不过没一会儿,现在趴在你枕头上睡着了。”

“【图】”

“今晚要喝酒吗?少喝一点,醒酒药我放在你行李包夹层里了。”

夜晚的思绪是怎么都关不住的,黎深越想越觉得难眠。

你的拯救从来都是及时的。

“老公~我已经回房间啦!”

刚发出信息,黎深的视频通话就已经拨打过来了。

“怎么还没有休息?黎深你不乖。”

“没收到你的消息,不放心。”

“女儿已经睡了,别担心,傍晚只是闹了一会儿。”

“今晚让她睡在主卧了,抱着你的枕头就不撒手。”

“喝酒了吗?”

你觉得黎深的状态很奇怪,看着他满脸疲惫,你也皱眉。

“没有喝酒,你放心~”

“今天是不是很累啊?你看黎梨把我如花似玉的老公给磋磨成什么样子了!”

“等我回来一定要打她的小屁屁!”

你总是能哄得他开心,黎深只要看着你就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

“女儿很乖,没有磨我。”

“不能让梨梨觉得爸爸还跟妈妈告状。”

“不利于一家三口的和谐。”

“是我很想你。”

你向来是无法招架打直球的黎深的,现下只觉得心头软软,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很想上手摸一摸。

“我也很想你,黎深。”

这次出差你的感受很复杂,开始是觉得兴奋,因为快两年没有出过差了,后来是担心,家里还有个小朋友在,虽然有个可靠老公,但是他自己的工作也非常多紧急状况,所以你还是放心不下,出发之前还在想要不要送女儿到黎深父母哪儿去...

“这次出差会累吗?我看行程安排有点紧。”

“...要不要结束之后再玩一玩?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不对劲,很不对劲,说了想你还让你在外面晚点回来...你一脸疑惑的盯着黎深。

“我是想,你这两年都没有好好放松一下了。”

“怀孕的时候哪儿都去不了。”

“生了黎梨你什么都玩不好。”

“今天女儿睡了,我一个人在家,没有工作。”

“觉得家里好静,空空的...你才出差十几个小时而已。”

但以往了一年多,你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在家等着他下班,有了女儿或许好些,但是你的责任更多了起来...

“你在想这个呀老公。”

黎深,一款很会自我反思的满分老公,但老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得哄才行。

“其实刚开始我确实很不习惯,在家里也是天天数着秒等你回家。”

“但是一想到以后家里会出现一个像你,或者是像我的小人儿,我觉得好神奇,也很期待,我的期待大于失落~”

“在家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难捱。”

“因为你老是跟我讲医院的事,而且下班都会给我带一些小惊喜,我每天都在猜想今天黎深又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而且,看着你从进门开始,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我觉得很开心。我是被你依赖着的,被你需要着的,我很满足。”

“有期待的话,这一天就不会过得太漫长哦~老公。”

没有人比你更懂怎么安抚黎深的情绪,你说得真心实意,黎深觉得老婆说得有理,要学会期待。

“谢谢老婆,是非常实用的建议。”

比如他现在倒计时你回家的日子,又少了一分钟,又近了一秒,确实不那么难捱了。

“还有梨梨,我很期待她的到来,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看着对方长大,但是现在又能在梨梨身上看到对方小时候的样子,很神奇。”

“就像从小是个大人的黎深,不会跟小时候的我一样张着个嘴嚎...”

“但是在梨梨身上就能看到诶~你不觉得神奇吗老公~”

黎深觉得你在打趣他,但好像没有确切证据。

“而且从第一次听到梨梨的心跳、第一次感受胎动到跟女儿见到的第一面,对我来说都是很新奇的体验。”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作为你的另一半,还是梨梨的妈妈,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而我乐在其中,老公,我爱你,爱女儿,但我也没有忘记爱我自己。”

黎深爱你是毋庸置疑的事,但是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教你怎么爱自己,尊重你、配合你、并且陪着你,因为有一个这样的伴侣,你可以放心大胆的做自己。你从来不会因为身份的转变而委屈自己,他给了你足够的选择权,让你有着万事都有人兜底的安全感,黎深一直都很会爱人。

“我没有让自己感到委屈,黎深。”

“我从来都在做我自己。”

这句话在你们婚礼上出现过,是黎深的宣誓词,他说希望你可以永远做自己,他也会永远尊重你,爱你,并且陪伴你。

你的话让黎深心里稍觉安慰,爱是常觉亏欠,黎深从来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会爱人,只会一味的反思自己做得不够好。可是他的爱向来都是最拿得出手的,他爱你,会因为你只是活着就爱你,没有任何的原因。

“我只希望你会开心。”

你看,这就是黎深,他对你从来都没有要求,但是对自己却是十分的苛刻。

“喏,你看,开了心的,老公开的。”

你把衣领扯下,露出手术疤痕,每每亲热的时候黎深总是要避开这道疤痕,你立志要给他脱敏。

看着黎深无语的表情,你觉得有趣,更想调戏了。

“但是既然老公都叫我晚点回家咯,那我就再玩儿两天吧~”

“你不要太想我哦~”

ooc致歉,一些准爸爸日常,后续不定时掉落~

正文彩蛋1w+第一次见到彩蛋比正文还长的我屁话真的很多道歉道歉(彩蛋独立故事不影响正文观看)

你怀孕的时候,在医院是没有秘密的,其透露者就是你的亲亲老公。跟恋爱结婚时炫耀意味更多比起来,你怀孕后,黎深焦虑更甚,要当爸爸的喜悦都压不过他的不安。

首先是关轩发现黎老师的办公室多了几份心脏病患者怀孕的资料,而后对于来门诊的孕妇,黎老师总是会在问诊时多问几个关于孕期时不适的问题。

“黎老师...”

“嗯?”

黎深正在看一...

黎深正在看一份关于心脏病患者在分娩时突发心脏不适的资料,入迷到连胡萝卜丁都送入了口中丝毫不觉。

“是...有。”

“诶,我怎么没印象,待会儿我去看看病历...”

“你师娘。”

“恭喜啊!!黎老师!啊啊我给师娘也发个祝福先。”

关轩一脸兴奋,筷子都撂到了一边。

“嗯...她最近比较嗜睡,人不太精神,可能不会太快回复你。”

说起这个,黎深又捏了捏鼻梁,你孕早期的反应太大,每天吃什么吐什么,以前说着“人是铁,饭是钢”的人,如今是一口米都吃得为难。黎深看着也跟着食不下咽,两个人双双瘦了不老少。

你嗜睡的情况更为严重,怀孕被察觉的契机也是在执行埋伏任务时,你竟然破天荒打起了瞌睡,作为过来人的楠队才勒令让你去休息检查之后才知晓,这一切都是孕早期的正常情况。

想起你现在的情况,黎深就一个头五个大,有时候甚至后悔大学为什么没有选择进修妇产科。

“你的祝福我会转达给你师娘的。”

关轩的祝福发在了Akso心外科八卦小组(无黎深版)里,你还在梦中,丝毫没有察觉,但是心外科的吃瓜群众都已经沸腾了,赌局都开到了“是像黎主任的女儿”还是“像猎人小姐的儿子”。

于是那天心外科都知道了,黎医生要当爸爸了。

其实第一个知道的是妇产科的李医生,非常和蔼可亲,是妇产科的一把手,你也跟着黎深叫李奶奶。

“恭喜啊,小姑娘,宝宝已经五周咯。”

虽然心里大概有底了,但是确认了真的有宝宝后,你的心情变得复杂微妙。

黎深不比你好到哪儿去,当爸爸的喜悦刚上头,就被现实的问题被迫冷静下来,要么说是一家人呢,两夫妻的变脸之精彩,李医生觉得面前的准爸妈真有意思。

“不要把宝宝想得那么脆弱,他也在努力的生存哦。”

毕竟是过来人,看过无数的新手爸妈,你在想什么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黎也不要太担心,目前你爱人的身体很健康,接下来也要好好照顾她和宝宝才行啊。”

黎深的担心都写在脸上,一览无余,李奶奶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

“如果有需要与心外科配合的,我肯定尽力。”

“谢谢李奶奶,我会好好照顾她...和宝宝的。”

“哈哈哈每个新手父母都是这样过来的,小黎啊别太焦虑,会影响到孕妇的。”

听到这话,黎深的眉头皱起之后又立马抚平,你抬头看着变脸表演,只觉得黎医生真是太可爱了,伸手捏捏黎深的手,安抚着他,黎深也回握住你的小手,大大的手将温度直传心脏,暖和得,满满的。

“小黎最近接了怀孕的患者吗?这么上心,真不愧是最年轻的主任啊...”

“算是吧...”

“我夫人。”

“...我说你小子呢,哈哈哈哈恭喜恭喜啊小黎!”

今天的Akso的食堂,祝福的声音此起彼伏,黎深在一声声恭喜里嘴角也翘得下不来,暗爽哥今天正大光明的爽到了。

直到你再次踏入Akso进行产检的时候,你发现大家都已经知晓了你怀孕的事。

从进医院大门保安大叔的问候开始,到不止是心外科的医护人员看见你就跟看见熊猫一般,问候不断,关心不断...

“黎医生是不是悄悄在医院拿小喇叭进行宣传啦~”

你坐在黎医生的椅子上,看着推门进来的黎深,语气揶揄。

你才不会说你脑补的画面是:黎深正跟人聊着天,冷不丁来一句宣告他当爸爸的事。

跟当初结婚的时候一样,怕人看不到手上明晃晃的戒指,于是就开始给关轩交代各种安排,关轩差点以为黎老师要离开Akso了,小心翼翼地问还回Akso吗,黎深眉一挑,一脸你终于发问了,那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婚假结束就回”,黎深的小心思明显又隐晦的,可爱得要死。

(“黎医生最近瘦了很多啊,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没有,是我爱人孕期反应比较严重。”)

你脑补得开心,神色也变得可疑,黎深还不了解你吗?

“请这位准妈妈停止不切实际的想象。”

黎深将休假日都放在了你产检的那天,方便陪着你,早上空腹检查完他就把你安顿在办公室,自己去食堂买吃的。

黎深把从食堂带的吃点放满了一桌,不知道你想吃什么,能吃什么,他就只能什么都来一点。

“吃点东西吧,下午我们再去拿结果,空腹太久了不好。”

“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背着我在医院偷偷炫耀过要当爸爸了呀~”

“没有...”

你孕反严重,能吃下的东西不多,他挖了一勺蛋羹吹吹凉,送到你嘴边。

“...只是去妇产科那边比较勤,想要多了解点...”

看你吃下一勺还没出现反胃的样子,神色自然,他又放松了一点。

“...偶尔食堂遇到也会聊几句,食堂人多,就都知道了,会烫吗?”

又成功吃下第二勺,黎深决定将蛋羹纳入安全菜谱中。

“唔...不烫...”

你也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医院的蛋羹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吃下去滑嫩爽口的,最重要的是没有出现孕反诶!

“黎深我发现了。”

看你吃了几口都没有出现孕反,黎深神情都变得愉快了一点,这么久来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一点。

“发现了什么?”

他忙着喂饭,你忙着进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你只觉得有趣。

“宝宝跟爸爸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

黎深眉毛一挑,据他妈妈说,怀他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难搞,毕竟他从小就是个大人,可靠又成熟。

“都喜欢吃医院的饭。”

“我可没有喜欢吃医院的饭,换成甜品的话说不定更能得到准确的回答。”

他提醒了你,你摸摸肚子,有一个计划就此成了型。

“我下次试试吃胡萝卜吧,唔...”

一勺蛋羹抵在嘴边,止住了你的狂言。

“算了,也是不必的。”

黎深想起了曾经有一次,挑食将胡萝卜都拨到你碗里,你虽然也不爱吃但也不抗拒,吃完黎深才深知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亲亲的时候,感觉胡萝卜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他仿佛在跟胡萝卜接吻,明明睡觉前都漱口过了!

从此以后黎深再也不敢把胡萝卜往你的碗里挑了。

今天的宝宝还是很给爸爸妈妈面子的,一碗蛋羹下肚,再喝了点清淡的汤,安安稳稳的,没有孕反。

黎深也放心了不少,摸着你的肚子就是一顿夸奖,“宝宝很乖。”

你投去了个期待的眼神,他当然明白什么意思。

“大宝宝也很乖,辛苦了,老婆。”

将你搂进怀里,最近你还是很嗜睡,吃完饭脑袋就一点一点的了,从你怀孕之后黎深办公室就多了张沙发床,两个人就这么躺在小床上,他一下一下的拍着你哄你入睡,你每次来都能让冰冷的办公室变得温馨。

“各项数值都很正常,宝宝也很健康,妈妈把宝宝照顾得很好哦。”

听到李奶奶的话你才放心,你孕反严重基本吃不了什么东西,每天只知道睡大觉,而且作为妈妈你好像也没有照顾什么,摸了摸鼻梁还挺不好意思的。

“没有啦,其实都是黎深在照顾我,他才辛苦。”

“女性孕育新生命本来就是一件艰巨的事情,每个妈妈都很伟大的。”

“孕早期反应比较大,你看你都瘦了许多,熬过这个时期或许能好些。”

“小黎要好好照顾才行。”

李奶奶当然也知道这个准爸爸也很辛苦,你瘦黎深也跟着瘦了许多,休息的时候就跑到她面前寻求一些缓解孕吐的办法,你才查出怀孕多久,她感觉妇产科又能多一个主任。

“会的,李奶奶。”

期间遇到了很多妇产科的医生护士来寒暄关心。

“小黎带着夫人来检查啦,一切都好吧。”

“一切都好,多谢陈医生挂心。”

“黎医生又来啦...这是黎夫人吧,恭喜你们呀。”

“是的,谢谢。”

一路的热情不断,还好黎深都帮你一一招架住了,你只需要点头、微笑、嗯就好了。

“老公,辛苦了...”

“怎么了...”

亲亲是很受用的,但是你突如其来的眼泪让黎深觉得惊慌了,大手不停的帮你擦眼泪,确认不是身体上的不适,那就是孕期激素波动导致的情绪不稳,他开了走下车,开了车门,就这样低下身半蹲在你面前。

“可以跟我说说吗?怎么突然掉眼泪了?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

虽然知道孕妇的情绪变化无常,但是真碰上还是让黎深心里哐当一下。

“不哭了,不哭了,待会儿我们去吃甜品好吗,庆祝今天宝宝通过第一次考试,也慰劳一下辛苦的妈妈。”

你现在听不得辛苦两个字,每个人都在说你辛苦,但是你觉得明明是黎深付出得更多,眼泪就像是开水放闸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虽然之前也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但也能很快安抚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也有点没有头绪,只能抱着你,仍由你的眼泪打湿他的衬衫。眉头皱得更狠了点,可是也只能一下一下的摸着你的头发,亲着你的侧脸...

你也心疼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就这样保持半蹲姿势,半个身子窝在副驾驶扭曲地抱你,你离开他的怀抱,鼻子一抽一抽的,对上他略带疑惑的眼神,往主驾驶坐上拍了拍。

他心下了然,帮你系好安全带,又揉揉脑袋,往驾驶座走。

你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他一秒,看得黎深心里又是一软,直到他坐定跟你对视的时候,你又开始抽抽搭搭的。

“...我是觉得...你好辛苦...我很心疼...”

说起来又觉得委屈冒出了心,小嘴一撇,眼泪又开始聚集。

“比起你来说,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宝宝。”

大手把眼泪一点点抹掉,又牵起你的手亲了亲,原来你是在担心他,他觉得心里酸得慌。

“怀孕对女性来说本来就是很辛苦的一件事,身体上的变化,激素的影响...”

“你负担得远远比我更多,比起准妈妈的辛苦来说,这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我没有办法帮你分担生育的痛苦,只能做这些事,希望让你孕期好受一点...其实也是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看来是我还不够游刃有余,竟然让宝宝这么担心心疼,该罚。”

看着你情绪稍微平稳了一点,他也好受了一点,手不停的摩挲着,神色认真。

“...不要。”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黎深,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把宝宝也照顾得很好。”

“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生下宝宝。”

“你不需要游刃有余,我们都是第一次为人父母,互相陪伴着成长不好吗?”

“黎深,不要让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一个人承担,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迎接宝宝,好不好。”

黎深没有想到他的焦虑竟然会对你影响这么大,不知不觉反而你成了心里负担最重的那个,他心里不是滋味,看着你认真的神色,拿你的手放在脸边蹭蹭,他想你说得没错,他不需要游刃有余,他陪着你成长就好。明明他的小茉莉是这么的勇敢,一定可以平安健康的带宝宝来到这个世界。

“好。”

外界的人总是称赞他是个好老公,好爸爸,而真正能担得上夸奖的是他的小茉莉,好老婆,更是一个好妈妈。

擦擦你脸上的泪痕,他轻笑,心情愉悦,又摸摸你还没有什么变化的肚子,跟里面的小家伙打招呼。

“以后就多多关照了,准妈妈...”

“还有这个小朋友。”

是甜文!全文3.5k,欢迎食用^^

“不要分手好不好......”

祁煜紧紧抱住你,似是用尽毕生的力气,语气执拗而卑微。

而刚下班的你,此时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1.

“不然就分开吧,我早已厌倦这样的生活”

祁煜一进房门便看到你听见你的话语,而你因为戴上耳机的缘故并没有听见开门声,继续在和学表演的朋友对台词。

“我已经难以忍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想下一次和他见面时就告诉他”

......

祁煜拧开门锁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原本喜悦的心情被隔......

原本喜悦的心情被隔绝门外。

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着的夜宵,又抬头看了看保镖小姐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的身影,他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你。

思忖片刻后,他决定悄悄将夜宵放在了你家入门的柜子上,然后蹑手蹑脚地阖上门走了。

手机推送了暴雨黄色预警的播报,路过小酒馆,歌手们正动情的弹唱着分手快乐。

祁煜深吸了一口气,捂住耳朵加快了脚步。

临空市的暴雨尚未到来,而祁煜心中却已经电闪雷鸣,心海在决堤边缘崩溃。

决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祁煜开始思考要怎么挽救这一段“摇摇欲坠”的感情。

2.

墙上的时钟,已然走到十点的位置。

你忽然发现,入门柜上放着祁煜早些时候短信跟你提到的要亲自送货上门的夜宵。

祁煜什么时候来的?

你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祁煜,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我看到柜子上的夜宵啦,谢谢你,很好吃。”

祁煜仿佛是住在你们的对话框里,下一秒你便立刻收到了回复。

祁煜的工作确实很灵活,你不疑有他,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准备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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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猎人协会很忙,你被安排了很多工作,包括但不限于四处奔波消灭流浪体、猎人的年度考核、新基地的驻扎等等......

你的手机也很忙。

祁煜人虽说出差在外,但是消息却一直没停过。

有新的灵感了要跟你讲,吃到好吃的东西要跟你讲,看见天空的云要跟你讲,看见光秃秃的树等等通通都跟你讲......

【震惊,天行市一男子因分手伤心欲绝,暴瘦50斤!】

【潮汐之日即将到来,海洋鱼群身体即将进入虚弱期!政府呼吁集中保护鱼类!】

你:???

3.

猎人中心最近来了一批新学员,总队把这个带新人的艰巨任务交给了你。

大多数新人都非常的正常和谐,唯独有一个男生。

总是以各种理由有意无意的向你示好,会打听你的喜好,会给你送点心,甚至试图下班送你回家。

你有些头疼。

马上下班了,你准备在协会吃了晚饭再回家。

协会的食堂非常丰盛,各种菜系菜式都能吃到,大厅还有一个巨大的LED屏平时会播放新闻、娱乐、风土民情等各种节目。

“欢迎大家来到艺术协会直播间,今天我们非常高兴能邀请到著名艺术家祁煜先生来到直播间......”

正在低头吃饭的你被电视上的声音所吸引。

好久没看到他了,算起来也快一周了,你好像确实有点想他了。

你看着屏幕上侃侃而谈的较为稳重的身影和私底下黏你那副截然不同的模样,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

不过看着看着你便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直播间背景落地窗外的城市街景有点眼熟。

这不就是临空市吗?那他之前说外地出差是怎么回事,在故意躲着你吗?

“祁煜,你在临空市???”

巨大的疑惑涌上心头。

你给祁煜发了信息之后,饭也没兴趣吃了,起身准备去电视台一探究竟。

临空市的夜晚,城市的天际线被点缀的这色彩各异的灯光,车流穿梭其中。

终于到电视台对面了,正准备穿行过去时,你的胳臂突然被人拉住。

“小心车”

转过头,结果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你压住了眼底暗藏的一丝期待。

“你怎么在这?”你问道

新人男生抬起手,将一个东西在你眼前晃了晃,一副等着被你表扬的模样。

“你的包落在餐厅了都没发现吗?我特意给你送过来的”

你这时才发现,你一直沉浸在祁煜的这个事情中,完全没注意自己忘记带包这件事。

向他客套的表示感谢之后,你正准备从他手中将包接过时,余光中你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正是刚从电视台出来的祁煜。

说时迟那时快,你立刻叫住他。

“祁煜------”

声音划破天际,原本栖息在树梢的鸟儿被惊到纷纷四散飞走,发出吱呀的叫声。

只见被叫的某鱼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是不敢朝你的方向看去,开始背对着你加快了步伐。

祁煜果然在躲你,印证了心里的想法。

来不及多想,你直接朝他的方向跑去。

“祁煜,你别跑---”

可是,久坐的鱼鱼怎么可能是天天在征战猎场的保镖小姐的对手呢?

很快你便抓住了这条滑不溜手的小鱼。

疾跑过后的你俩都在大口喘气,你紧紧攥住祁煜的衣服,防治他再次逃脱。

你看到他额前的碎发被细微的打湿,不知道是因为跑步还是因为心虚的冒出的冷汗。

“真巧啊......保镖小姐”祁煜摸了摸脖子,眼睛四处张望,不敢与你直视。

你正想开口,结果刚才被忽略的那个新人男生也追了过来。

“队长,你的包”

说着便把包递给了你,但面前的祁煜实在是太出挑了,新人男生不自觉的开始悄悄打量。

你有些头疼,怎么把他给忘了。

祁煜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表情冷了下来,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

原本还想挣脱的手,下一秒就紧紧抓住你,十指相扣,并将你微微带到他的身后。

“队长,这位是......”新人男生看了眼祁煜。

气氛着实有点微妙,你看了眼祁煜,然后转头向男生介绍了起来。

“这是我的男朋友,祁煜”

听到男朋友这个词后,祁煜嘴角以不可觉察的速度微微上翘。

你扯了扯祁煜的袖子,想让他稍微正经一点,也顺便介绍了新人男生的同事身份。

祁煜听后点了点头,大方表示:

“谢谢你替我女朋友千里迢迢送包,改天找个下班早的时候,我们情侣二人请你吃饭”

说着说着,便把你手上的包非常自然的挽了过去。

新人男生看见祁煜之后也知道实力悬殊,自己再待下去下去也是自讨没趣,简单客套几句之后便走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只剩你和祁煜两个人。

你放开了祁煜的手,双手抱臂,开始上下打量祁煜,若有所思。

祁煜被你的上下审视的眼神盯着有些不自在,率先开口。

“你刚才介绍我是你的什么?”

你被他的问题问的莫名其妙。

这家伙真变成鱼的七秒记忆了?

“男朋友呀,有什么问题吗”

下一秒,没有任何征兆,你便落入了一个清新的怀抱。

祁煜紧紧的抱住了你,像是要把你揉进身体。

“那以后也可以是吗?”祁煜语气咕哝,还带着一丝委屈。

你虽然有点疑惑,但看祁煜这认真的态度,不由拍了拍他的头。

“那不如你先跟我说你为什么假装说你外出出差了!?”

你按住祁煜的肩膀,强迫他与你对视。

你看着这双如深海里的极光般的眼眸,试图寻找答案。

只见祁煜垂了垂眼睫,顿了一秒后,开始表情痛苦地捂住心口。

“啊...其实我生病了”说罢身体还有一种摇摇欲坠的趋势。

“啊?”你赶紧扶住祁煜。

“怎么回事?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

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烧,从刚才到现在也没见他咳嗽什么的,不会是什么隐疾吧???

“到底怎么了,难受吗?有没有吃药,我带你去看看医生”边说边打开挎包。

“没事,只是我最近身体比较脆弱,可能受不了什么刺激......”

你歪了歪头,半信半疑。

这家伙刚刚逃跑的时候不还是健步如飞吗?

“那我们先回家?”

祁煜显然很赞同你的这个提议,飞快的点了点头,说着便打开手机

“唐知理那家伙还在楼上,他开了车的,我让他一会顺路送我们回去”

昏暗的街道上,点亮的屏幕总是格外的刺眼。

祁煜在打开手机那一刻,屏幕上的字便立刻跳进了你的眼里。

是祁煜之前还没有关闭的网页浏览界面......

《分手前的征兆是什么?》

《情侣间感情变淡的原因是什么?》

《女朋友总是不回信息怎么办》

《震惊,分手危机!三句话教你解决》

《复合!我只做三件事!》

祁煜显然没想到一打开是这个,立马捂住了你的眼睛。

“你你你什么都没看见”语气因心虚而变得结巴。

看到屏幕的内容结合祁煜最近的奇怪行径,你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你不禁有点想笑,把他手拿开之后,语气故作正经道。

“祁煜,你想分手?”

祁煜仿佛被触发了关键词一般,身体也不摇摇欲坠了,头转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分,永远不分手”

夜色笼罩了整个城市,昏黄的灯光抚过祁煜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如小鹿般清澈的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你,眼底涌现出不同以往的坚定。

“那生病的事......”

“我是病了...”

“啊?”

“我得了一种只要你说分手,就浑身难受的病,拿不了笔,吃不下饭,睡不了觉,呜呜”

祁煜说着说着就靠在你的肩膀上,不停地蹭。

“不要分手,我不分手,不分手......”

你被祁煜这么蹭实在是受不了,按住了他那颗不安分的脑袋。

“祁煜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你上次送夜宵时是不是听到我说分手什么的话了”

祁煜顿了顿,然后很重的点了点头。

你想尽量压住自己想翘起来的嘴角,但眼底是笑意确是藏不住,鱼鱼脑袋都是木木的吗?

在一阵解释过后,祁煜才感觉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祁煜一直都有分离焦虑,很依赖你,但是害怕自己太过直白热烈的爱意让你有负担,会打扰你,所以很多时候他都选择克制,就像深海中的浮冰一般,远远望去以为只有小小一角,实则潜藏在深海之下无限倍的扩张之势。

车流涌动,祁煜额前的碎发被轻轻吹起,你抬手拨了拨他眼前的发丝,点点星光在他眸中闪烁。

“祁煜,我们不分手”

“嗯,我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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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夫人们要是觉得还不错的话,拜托点一下小红心或者小蓝手噢,宝宝们的喜欢就是我更新最大的动力,鞠躬!!!

彩蛋是if线:收获一只你说你讨厌他时慌乱的鱼鱼+你偷亲鱼鱼=甜甜甜-3-

一直到女儿出生这天,你才知道一向沉稳的黎深居然也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

一米八六的高大男人看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儿,英俊的面容上紧张和欣喜的神色混在一起,弯腰抱她的动作比第一次上手术台时还要小心,他屏住呼吸隔空吻了吻她,又紧接着转头来吻你,嗓音哽咽着说谢谢,眼底闪着若有若无的泪光。

黎深虽然嘴上不说,但你能明显感觉到自从有了小小茉之后,他身上的某根弦就紧紧绷了起来。

凡是牵扯小小茉的任何事,他都认真得不能再认真。育儿指南翻来覆去几乎被看烂,消毒泡奶测水温的严谨程度不亚于做实验,小小茉的身高体重各项指标在Excel表里记得一目了然,谁见了都要赞一......

凡是牵扯小小茉的任何事,他都认真得不能再认真。育儿指南翻来覆去几乎被看烂,消毒泡奶测水温的严谨程度不亚于做实验,小小茉的身高体重各项指标在Excel表里记得一目了然,谁见了都要赞一句黎医生这父亲当得实在完美。

但这个众人眼里的完美父亲,在你看来却有个不大不小的缺点,随着小小茉渐渐长大,这个缺点也变得日渐明显。

简单粗暴地概括,黎深拒绝不了女儿。

只要是小小茉表达的诉求,黎深统统不会拒绝。还小的时候她要黎深抱着才能睡着,他就整夜整夜地抱着;能抱出去逛街后她指着某个玩具表现出兴趣,他立刻就给她买下来;她不想吃的东西他不会逼着她多吃一口;只要她不说停,摇篮曲他能哼一整个晚上。

再比如黎深加了通宵夜班,清晨回家时眼底都带着血丝,你心疼地正要让他去卧室补觉,小小茉却拿着绘本跑了过来,小家伙睡饱起来元气满满,缠着要爸爸举高高,又让他给她讲故事。

“小小茉,爸爸累了,我给你讲……”

你劝阻的话还没说完,黎深轻声说句“没事”,蹲下来举起小小茉放到自己肩上,接过她手里的绘本,语气温柔得像要把人融化:“小小茉想听什么呢……”

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你们家却完全倒了个个儿。小孩子最是灵性,很快发现家里谁最好说话,譬如“今天不想穿园服想穿艾莎公主裙去幼儿园”之类的要求,她知道你会拒绝,根本不来找你谈判,直接就去找爸爸撒娇。

你不忍见黎深为难,想着育儿观念也要一致,便找了个机会委婉地提醒他,对小小茉不能总这么心软,该拒绝的时候要坚决拒绝。

黎深被你戳中心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语气也有些内疚:“我知道,但我就是做不到……”

他失落的神态看得你很心疼,却也好奇一贯无所不能的黎深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为什么做不到,有个原因吧?”

谜底就在谜面上,黎深抬头看了你一眼,低眉叹出一口气:“……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像你了,我怎么都狠不下心来……”

你怔了两秒,不由为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笑出声来。黎深更是窘迫,耳根都泛了红,你赶紧止住笑,摸着他的手背又是安慰又是鼓励,黎深也点了头,说到做到地立刻研读起育儿手册。

理论很快到了付诸实践的时候,第二天小小茉睡前想吃糖,她照例不来找你,踮着小脚扯黎深的衣角,想让他把糖罐抱下来给她。

黎深看着小小茉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拳头,眉眼便有些动摇,转头却看见你靠着门框,冲他做个“加油”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蹲下来摸摸女儿的头:“今天的量你已经吃够了,糖吃太多会长蛀牙。”

他语气还是温柔,不像拒绝倒像商量,小小茉自然不会被这一句话劝退:“我不怕长蛀牙。”

轮到黎深愣了:“为什么?”

小小茉振振有词:“你之前给我讲过,我现在的牙以后都会掉的。”

躲在门后的你忍不住要笑,捂住嘴看黎深如何应对。黎深的手停在女儿头顶,思索了片刻,道:“但除了牙,吃糖太多的话身体的其他器官也会受影响,今天你不可以吃糖了。”

小小茉失望地皱起了眉,黎深的心也跟着停跳了几拍,但有其父必有其女,她很快好奇起来:“什么器官?”

黎深冲女儿微笑:“你先躺到床上去,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那晚黎深拿着本介绍人体结构的绘本给小小茉讲了大半天,总算打消了她想吃糖的念头。小家伙睡熟之后,黎深无声地熄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出儿童房,你满脸笑容地夸他做的不错,他却摇了摇头,颓然坐到沙发上。

你见势不妙,过去坐在他膝盖上:“怎么了?”

黎深先是摇摇头说没什么,沉默片刻,他伸手抱住你,把头埋进你肩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说不行的时候小小茉不太高兴的样子。”

黎深把脸埋得更紧了:“你说她之后不会不喜欢我了吧……”

“怎么会,她长大了不会记得这些事情,就算记得了也会知道你是为她好,怎么会怪你……”

没想到黎深会为这种事情内耗,并且一钻牛角尖就很执拗,你哄了他半天,他都卸不下心头的包袱,一米八多的高大男人,像只淋了雨的猫咪一样趴在你肩头失魂落魄。

“哎呀,深深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当年跟我说‘不行’的时候不是很理直气壮的吗?”

你跟他开玩笑,黎深脸红了红,小声道:“那时候我是在下医嘱,而且……”他目光低转,声音更小,“你怎么知道我拒绝你的时候我没内耗过……”

身为雷厉风行的科室主任,这的患得患失绝不是黎深的本性,但你却明白,无论是狠不下心来拒绝别人,还是狠心拒绝却陷入内耗,对女儿和你都是一样,都是因为太在乎你们对他的看法,太想得到你们的爱和认可,别人对他的看法无关紧要,但你们是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

“好啦,那就更不用担心。”你抱住他的脖子,嘴唇蹭过他的耳畔,“我被你拒绝那么多次也没有讨厌你,现在不还是嫁给你了,这么想有没有放心一点?”

你看不见黎深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肯定是笑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亲密无间的低语声散落在温馨的灯光里。

一切都如同你预料的一样,小小茉没有因此而讨厌黎深,黎深也日益娴熟地成为一个爱与严厉兼备的优秀父亲,甚至有时你都觉得有些吃惊。

小小茉抿紧嘴唇,大眼睛里满是懊悔和不甘。你在门外听到也没说什么,等黎深辅导完功课出来,忍不住小声道:“毕竟整张卷子就错了这一道题,差两分就满分了,你要求别那么高嘛。”

“不管差几分满分,能力之内的事情就不该出错,她不是说长大想当医生嘛,那就不能犯低级错误。”

黎深望向小小茉的房间,温柔而严厉的语气里,满是父亲对女儿的骄傲和期待。

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的瞬间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声音落进黎深耳朵里,却让他的信心发生了细微的动摇。

他眉头微蹙,忽然拉住你的手。

“我刚才话说得不算重吧……小小茉不会不喜欢我了吧?……”

黎深发现你最近嗜睡。

早晨叫你起床变得更困难,假期午休起床也变得更晚,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稳如泰山,哪怕黎深拿走被子拍了好几下你的屁股你都不起床。

“再不起床,上班就要迟到了,宝贝。”

黎深早就穿戴整齐,就差你给他系领带,但是此刻的你还瘫在床上不想动。

“最近怎么了?好像怎样都睡不醒。这周有空去医院复诊一下吧?”

床陷下去一块,你勉勉强强睁开一只眼睛,看到黎深坐在旁边,哼哼着说不起床然后翻了个身,懒洋洋的样子像一只小猫。

“而且经期还推迟了那么多天……”黎深说完皱起了眉,伸手把你捞过来刻意避开了小腹,“宝宝,今天先请假吧,我现在叫个外卖。”

“什么外卖?......

“什么外卖?”

“早早孕。”

等待结果的十几分钟里你们都有些紧张,黎深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是哪一次出了问题。

你不太想要孩子这件事黎深是知道的,所以每一次措施都做得很好,难不成传说中那种多少分之一的概率真被你们碰上了?

“黎深!”

你的喊声从卫生间传出来,黎深敲过门以后就推门进来,你拿着那条试纸横在他眼前,红色的加号不明显但还是有的。

“我现在预约挂号,”黎深很快冷静下来,握住你的手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次出了意外,但如果检查出来确认妊娠的话,我们也许需要认真的聊一聊。”

看起来很冷静的黎深,手其实在发抖,牵着你走到卧室要你坐下好好休息,自己则在房间踱步。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紧张?有吗?”黎深才反应过来,索性坐到你身边,手贴上你的小腹,“如果真的有了小朋友,我们…要留下它吗?”

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你垂眸扫了一眼还很平坦的肚子,腮帮子鼓了鼓,脑子里过了一遍怀孕后要面对的种种,思考无果,泄了气一样瘫在床上。

黎深也跟着你躺下来,侧着身子看着你。

“怀孕很辛苦,初期也许会有很严重的妊娠反应,严重到闻到一点油烟味就想吐,甚至对一些很平常的味道都会有反应,随着胎儿一点点长大,你肚子里的内脏会被顶到移位,很有可能会出现妊娠纹,整个肚子都是,可能会变胖会水肿会……”黎深的手依旧放在你的小腹上,一点点告诉你怀孕期间会面临的所有问题,“特别是,生产,无论是那种方式,你都需要面临前所未有的疼痛。一个女孩子从怀孕到生产再到产后,都是一个很辛苦很辛苦的过程……我…不太舍得。”

“舍不得什么?宝宝吗?”

你大脑有点没转过来,黎深这么一说,怀孕生子确实很吓人。

“嗯,是你这个宝宝。”黎深被你逗笑,在你额头上亲了一口,“测试出来显示你怀孕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惊喜,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后面马上想到的就是你要辛苦那么久,你自己都还是一个小姑娘。”

“可是你很惊喜的话,就说明你还是想要一个小朋友的。”

你不知道是不是所谓激素的原因,原本还排斥怀孕的你在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打掉,而是我要当妈妈了。

“也许感到惊喜是本能,但是我更希望你开心,所以我尊重你的所有决定,不管要不要留下它,我都听你的。”

“可它也是你的孩子。”

两个人围着这个话题讨论很久,无果,只好简单吃了午饭去医院准备做一个专业的检查。

“恭喜呀黎太太黎医生,”报告单递给主任医师的时候你们听到这么一句话,“目前宝贝的各项指标都不错,后续按时来检查就可以了。”

“谢谢,”黎深接过了检查单,顿了顿,才又继续,“周医生,如果您下班有空过来话,我们可以过来问一些更详细的问题吗?”

得到了肯定回答以后黎深又带着你去了他的办公室,你看着黎深忙前忙后的样子觉得新奇。

你靠在黎深身上小口小口的喝水,黎深坐在你身后给你当人肉靠垫,时不时还捏捏你的胳膊捏捏你的腰。

“想让你了解一下从怀孕到生产再到产后要面临的所有问题,我想,你应该有了解这一切的权利。可能网上只会说当了妈妈以后的成就感幸福感,但是我觉得,当妈妈所获得的远远比不上失去的。”

“黎医生,你今天很奇怪。”你坐直了身子,原地转了半圈面相黎深,“你好像很排斥这个小不点。”

“不是排斥,我…确实很惊喜它的到来,只是它有点不礼貌,我们没有任何准备它就来了,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是,到底要不要留下它。”

“确实,”你叹口气,眉头拧成麻花,“但是我好像没有很排斥它,反而有点期待。好奇怪,我以前都一直说自己不想要怀孕。”

“所以,我们还可以再认真思考一下,”黎深把你放倒,让你枕着他的大腿,“但是现在,夫人,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你听话得很,睡得极快。黎深低头看着你的样子,叹了口气,又抬手捏捏你的脸,又摸摸你的小肚子。

果然,不是妇产科医生,对于这件事敏锐度就没有那么高,你经期推迟还嗜睡,都是很明显的特征了。

黎深又看了一眼手机,带你去妇产科检查好多人都看见了,胆子大的会来打听消息,黎深很清楚,你现在也许已经以“黎医生爱人”的身份在他们各科室的小群里出现了。

病人隐私不能泄露,但是同事的八卦瓜可以吃。

难哦。

黎深往后一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又一次对自己“黎医生”身份感到头疼。

·

和周医生聊完已经将近七点,原本想请人家一起吃一顿饭,但被拒绝了。

黎深牵着你的手往停车场走,想起来刚刚你在听周医生讲话的时候皱成包子一样的脸,觉得可爱,又忍不住捏了捏你的手掌。

你脚步不停,转过头去看他,黎深看向你以后歪了头,拉着你停住脚步。

“在想,你刚刚像个小包子。”

黎深倒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下不好意思的反而成了你。

“只是觉得,要当妈妈确实不容易。”你叹口气,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戳了戳,“可是,我们明明措施做得很好,但是它还是来了,有没有可能就是缘分呢。他们都说,小宝宝是在天上挑了很久很久才选择好自己的妈妈的。”

“所以……”

“所以我想留下它!”你眼睛一亮,原地小蹦了一下,被黎深及时托住腰,“虽然确实会很辛苦,但是感觉有你在身边就没有关系了。而且我才不相信黎医生会嫌弃我,就算以后真的有妊娠纹有松弛,你肯定会帮我找最好的产康师。”

只是孕妇千变万化的口味要苦了黎深,不知道为什么你怀孕了以后格外爱吃胡萝卜,黎深只能买回来每天变着花样做,你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偷笑,被他发现以后又直接承认。

“在想黎医生等我孕期结束,会不会更讨厌胡萝卜。”

“当然不会。”黎深把刚做好的土豆胡萝卜炖牛肉盛出来,看向你,“吃一些胡萝卜也没什么不好,都依你。”

孕晚期你没有逃过水肿,看着比平时粗了一圈的身子,你叹口气,泄了气一样。

“在想什么?”

黎深站到你背后轻轻搂住你,手放在你的肚子上,光滑洁白的肚子,还好,让你少一点焦虑。

“我都胖了……”

你往后倾,靠在他怀里,手也抓住他的胳膊。

“胖了就胖了,想瘦回来,等小朋友出来,你休息好了,我陪你锻炼,不想瘦回来,这样子也很好。”

“才不好,”你在他怀里转了个方向,发现肚子会隔开你们,又转了回去,戳戳他的手背,“你以后抱不动我了怎么办。”

“还没到那种程度,就算哪天你真的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那我也可以在那之前好好锻炼,不管你多胖都抱的起来。”

“啊~”你脑袋顶在他身上蹭了蹭,黎深越发觉得你像一只猫,“要被你惯坏了。”

“嗯,坏就坏,我不嫌弃。”

你生产的消息是产科护士告诉小袁护士,再由小袁护士告诉黎深的。

那个时候黎深在做当天给他排的最后一台手术,已经接近尾声在缝合了,小袁护士着急得很,黎深刚从手术室出来,连手术服都没换她就跑上去告诉他这个消息。

黎深肉眼可见的变得紧张,匆匆换了衣服就赶到你所在的产房。

陶桃也在,从前两天有些动静以后你就在住院了,正巧是陶桃来看你的时候肚子里那个小朋友发动了。

“谢谢。”

黎深额头上有一层薄汗,心跳很快,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跟陶桃打过招呼道了谢,黎深就像一根柱子一样杵在那里。

等他被允许进去,你已经打过了无痛,正在等药效发作。

“宝宝。”

黎深几乎没有在同事面前流露出情绪,但是现在他实在是克制不了,早上他给你绑的麻花辫已经有些散了,一缕一缕的头发散在枕头上、黏在脸上,他知道是你太疼了才会这样。

“对不起,”黎深帮你整理好头发,低头在你额头上亲了一下,“没及时赶过来,对不起。”

你还是很疼,嘴唇都是白的,但是还是抬起手把黎深眼角沁出的泪珠抹掉。

“黎深是大笨蛋。你早上都说了有手术,总不能手术做到一半跑过来吧,”因为提前做过功课,所以到目前为止你除了疼也没有别的感觉,但是黎深看向你的眼神实在温柔,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委屈,嘴角往下弯,“可是真的好痛。”

眼泪猝不及防的就掉下来,助产士及时递了一张面巾纸给黎深,告诉你不要太激动。

黎深拍了拍你的发顶,微微发抖的手告诉你他也很紧张。

你开指过程还算顺利,小朋友也很配合,一个小时以后小朋友就顺利出生。

“是个小公主呢,恭喜黎医生黎太太。”

医生把宝宝放在手术布上等着黎深剪脐带,黎深却看向了你,问你要不要自己来。

“没力气了,”你推推他的胳膊,“你说的,宝宝出生以后吃喝拉撒睡都你负责。”

黎深低头轻笑了一下,又一次在你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好,都交给我,”黎深看了一眼还在小声哼哼的女儿,又看向你,“辛苦了,公主。”

不善言辞不过略通拳脚?

*彪郊/微发郊

*霜星生子设定,注意避雷

1.螃蟹

亲爱的日记:

我叫崇月皎,今年七岁,熟悉我的人都叫我月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离婚?

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离婚的概念。那时我正在看报纸,报纸上一则新闻讲到某某与某某离婚。这个字眼突然吸引住了我,我当时好像突然过了电一样,猛地坐直身体往下读。我从报道里推敲出来,离婚就是两个人吵了太多的架,不愿意继续与对方生活下去,于是就离婚,与结婚是一对反义词。我想着,这个词正好适合我的...

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离婚的概念。那时我正在看报纸,报纸上一则新闻讲到某某与某某离婚。这个字眼突然吸引住了我,我当时好像突然过了电一样,猛地坐直身体往下读。我从报道里推敲出来,离婚就是两个人吵了太多的架,不愿意继续与对方生活下去,于是就离婚,与结婚是一对反义词。我想着,这个词正好适合我的爸爸妈妈。于是我拿着报纸,跑去找我爸,他比较好找,因为从客厅可以看到他坐在阳台抽烟。我走过去,问他,爸爸,你和妈妈什么时候离婚?他粗声粗气,把我面前的烟雾挥散,说明天就离!我又跑去找妈妈,妈妈正在恶狠狠地对着电脑敲打键盘。但是我来了以后他还是亲了下我的头顶,说谁教你的这些呀,是不是你爸?——晚上记得洗澡。

我觉得我的爸爸妈妈应该离婚。

没有比我爸爸妈妈吵架更多的一对了。鄂小东,我的同学,也和我有一点亲戚关系,数次告诉我,他爸爸妈妈一吵架,他就会哭。我告诉他,如果我也这么做,那我一定会把眼珠子哭瞎。他惊奇地憋着鼻涕望着我。我冷酷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了。鄂小东一定无法想象他们有多么善于吵架,简直任何主题都吵得起来。比如说今天。

今天是中秋节,表舅送来一箱螃蟹,煮熟了以后味道非常好。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边,爸爸一直在用小剪刀给妈妈剥蟹,妈妈面前的盘子很快堆出一座螃蟹塔。妈妈喜欢吃蟹,就着姜醋和黄酒,吃得眉开眼笑,从蟹壳里剜出一个硕大的蟹黄放进爸爸的盘子。爸爸哼了一声,说:“真不容易,结婚这么多年,还能等到你分我一口蟹黄吃。”

亲爱的日记,从此你就可以看出,爸爸的精神状态肯定有一些问题,不然我怎么也想不出他突然大煞风景的理由。妈妈果然很生气,浓密的眉毛拧起来:

“崇应彪,你少没良心!我什么时候吃过独食?”

爸爸开始和他辩论,列举一二三条,妈妈的眉毛越拧越紧,几乎耸立。

“你给我住口!”妈妈忍无可忍,“狼心狗肺!下次不吃了!”

爸爸说狼心狗肺是我要说的词,然后冷冷地补上一句,不和我吃,那你去找姬发吃吧

妈妈说,你有病?关姬发什么事?姬发螃蟹过敏!

我听到这里,简直坐不下去,我觉得我的妈妈好像也有一些精神问题。果然,爸爸盛怒起来,说行啊,记得这么清楚,结果到现在都记不住我乳糖不耐,上次还买回家一个芝士蛋糕!

妈妈拍下筷子走了。少了一个人的餐桌,看起来顿时荒凉许多,好像所有的饭菜都一瞬间变冷了。我坐在座位上,用筷子扒了一会饭,对爸爸说,我也想吃螃蟹。

爸爸把螃蟹塔端来过来,我分给他一半,自己一半,还剩了一些给妈妈。我们俩沉默地吃了一会,我告诉爸爸:“那个芝士蛋糕是你们一起看的情景喜剧里的同款,所以妈妈才买回来的。”

爸爸叹了口气,说,唉,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干嘛那么说。

我俩慢慢地把螃蟹吃完了。螃蟹很好吃。我认为他们真的应该离婚,你觉得呢?

月皎的来历,说来与螃蟹有些关联。那天也是端午节,姬考的同学空运给他很大一箱湖蟹,鲜美异常,于是在家请客。殷郊、姬发、崇应彪、姜文焕、鄂顺几个尽数列席。这群人,父辈都是跟着殷寿创业的,现在殷氏建筑集团做得很大,几个元老家的二代仿佛与有荣焉,从小就培养出交情。殷郊和姬发是一起进的门,坐下的时候也挨着。殷郊那会就热爱螃蟹,姬发螃蟹过敏,只在旁边负责剥。剥着剥着发现不对劲,手掌红得发烫,不知道的以为蟹壳掉色。姜文焕说他很有可能对蟹壳分泌物也过敏,今天剥了太多蟹才发觉。姬发只得离席,去处理他红彤彤的双手。这下殷郊旁边的座位空了。崇应彪当时正好去卫生间,回来发现自己原本的座位被鄂顺与姜文焕悄无声息地挤压殆尽,俩人像磁铁一般紧密地吸在一块。他就只能在殷郊旁边坐下,顺手接过姬发未竟的事业,帮殷郊剥起了螃蟹。

殷郊客气了一下:“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崇应彪说你拉倒吧,螃蟹被你剥完,都要感慨自己死后还有一劫。你消停吃吧。

殷郊有点不好意思,捏着筷子继续吃。殷郊吃饭很有意思,一筷尖一筷尖地,吃得慢条斯理,咀嚼的时候脸颊可爱地鼓起来,几乎有点傻相。最好看的是,食物凑到嘴边,他总是要先探出舌尖来迎一下,那舌头柔软地泛着水光,红殷殷的,莫名给人冰沙质地的印象。崇应彪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盯着殷郊看了半天。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能吃啊?”

殷郊涨红了脸,“崇应彪!你有毛病吧?!”

为了给殷少爷顺气,崇应彪开始给他倒酒,殷郊这人有点傻,杯子摆到面前就喝,加上姬考也尽地主之谊,一个劲地劝,很快满桌人就喝得七七八八,殷郊尤甚。崇应彪酒量好,散场的时候还算清醒,把鄂顺和小姜打包塞上出租车,他转过脸,看趴在自己背上的殷郊:“你咋过来的?”

殷郊说是姬发把他送来。姬发到现在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不知道跑哪去了。崇应彪只能又拦了辆车,送殷郊回家。一路上殷郊一直挂在他脖子上。殷郊这个人酒品很差,喝多了喜欢鬼吼鬼叫,抱人不撒手,再多一些就是发困。现在喝到两种状态的中间态,表现为静悄悄地抱着崇应彪不撒手,一张嘴就一串胡言乱语,嘀嘀咕咕,黏黏糊糊,好像一个大号婴儿。下了车还是这样。殷郊比崇应彪还高些,热气腾腾地笼罩下来,伸手就抱一满怀,鬓角耳朵贴着崇应彪的侧脸乱蹭,把崇应彪半个人都蹭酥了。几乎是挣扎着上了楼,掏殷郊裤兜找钥匙,开门,把殷郊掀到床上去,以为终于大功告成。崇应彪找杯子喝了口水,回来看见殷郊横仰在床,两条长腿拖在地上,显得更长,闭着眼一副行将入睡的样子。崇应彪过去踢了踢他也不动。崇应彪只得叹了口气,捞起殷郊的脚腕,开始解鞋带。殷郊应该是从学校过来,裤子换了,鞋没换,厚底乐福鞋的皮面上全是泥点。把鞋脱了,看见殷郊穿了一双小熊印花的棉袜,本来脚码就小,这下更显滑稽,看得崇应彪笑出声来,在他足弓的骨头上捏了一下。“大小姐,你还真是大小姐呀?”

殷郊猛地一缩脚,随后又伸过来,踩着崇应彪的腹部。崇应彪故意绷紧了腹肌,殷郊感觉到了,哧哧地笑,把脚往下移,踩在崇应彪的胯骨上。崇应彪这时捏住他的脚腕警告他:“你可别捣乱啊。”

醉鬼殷郊相当不听话,故意捣起乱来,踩在已经鼓胀的那处。崇应彪捉他的腿和他搏斗,两个人滚在床上闹成一团,崇应彪气急败坏,扭着他的腕子,“我真想脱了你的裤子打你一顿!”

殷郊歪着头想了想,居然翻了个身,挺翘的屁股就这么送到崇应彪眼前。崇应彪当然不客气,抬手就在臀瓣上抽了一巴掌,殷郊叫了一声,扭来扭去地要躲,崇应彪当然不干,膝盖压着他的大腿,噼噼啪啪在那饱满臀肉上抽了好几下。等他过完手瘾,殷郊面朝下埋在床单里,居然不再动了。

崇应彪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翻过来,结果殷娇一张脸眉眼飞红,一转身就伸手揽住崇应彪的脖颈,主动把唇舌凑上来。崇应彪愣愣招架,含着那截水光潋滟冰沙质地的舌头,好像真尝出甜味。

*

“别废话了。”殷郊咬他的嘴。

但行好事之前,崇应彪扳过殷郊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凑近了,直到那虹膜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你看着我,说,我是谁?”

“你是崇应彪。”殷郊乖乖回答。

“嗯,我是崇应彪。”崇应彪非常满意,

又问一遍,我是谁?

你是崇应彪。殷郊都快哭了,长腿夹着崇应彪的腰,在他身后交缠,崇应彪还吊着他,又问,我是谁?

好哥哥,老公,我求你了好吧。殷郊口不择言,没想到这种荤话也会一语成谶。崇应彪终于满意,扯着他脑后的头发吻上去。

既然殷郊没有认错人,崇应彪就不觉得有什么负罪。他是这样想的:他和殷郊认识了这么多年,也算朋友。出于伟大友谊帮朋友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不算占便宜,反而是献身。他就这样美美地献了身。一晚上献了四五六次,腿都软了。殷郊家里没找到套子,就直接那么做,一开始记得还抽出来*在背上或腿上,后来夜色愈深,愈顾不上。反正双性体质的受孕概率很小,殷郊又夹得那么紧,拥着他不让走。

第二天早上起来,床铺另半边空着,殷郊已经跑了。冰箱上留下纸条:“在忙期中作业,吃完饭把门锁好。”

崇应彪打着哈欠,吃完了殷郊公寓的牛奶和麦片,又洗了个澡。锁上门,他就走了。那个时候他怎么可能想到十个月以后他会当爸爸呢。冥冥宇宙间毫无根据的一件事。

2.表舅

中秋节之后我一直牙痛,只能去表舅的诊所看病。我的表舅叫姜文焕,是牙医。小时候我很怕他,但是现在好了一些。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工作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只会害怕穿白大褂戴口罩的表舅。

爸爸妈妈在工作的时候也和平时不一样。尤其是妈妈,妈妈工作的时候特别凶。反而爸爸见客户的时候总要堆笑。工作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妈妈说那怎么行。宝宝,没关系,我不忙的。然后就牵着我的手出门了。

“你这次为什么牙疼?”妈妈问我。

“吃了太多月饼。”我乖乖回答。

“哦,那以后怎么办?”

“我会少吃一点,按时刷牙。”我这样说,妈妈非常开心,他开心我也开心,我就是这么爱他。

牙科诊所的味道和医院不一样,让人想起那些味道发酸的蛀牙填料。我躺在诊床上,任凭表舅用各种仪器捣鼓我的口腔。妈妈就在一边站着陪我,我转一转眼睛就能看见。他真好。

表舅把牙钻放下,让我漱口,夸奖我:“月月真勇敢。”我含着水呼噜呼噜地回答,他一定没听出我在骂他。补牙的时候表舅开始和妈妈聊天。他先问妈妈工作怎么样,妈妈说还是那样,不是外公刁难他就是股东找麻烦,然后又讲起爸爸的工作,妈妈说:“也忙。崇应彪最近天天应酬,喝得胃病都犯了。最近银行…………”

表舅:“现在的经济形势…………”

妈妈:“房价…………”

我顶不爱听这些词。我很无聊,眼珠转来转去,看到诊所的窗台上摆着一个绿瓷花瓶,里面有一支白色的水仙花,映着窗子,非常漂亮。在花瓶旁边有一个陶艺雕像,烧制得暗暗的,好像是一个人抱着膝盖仰头的样子。

妈妈注意到我的视线,走到窗台边,说:“咦,姜文焕,你从哪找出来的?”

他笑着把那东西拿给我看,告诉我,这是他上大学的时候做的第一个作品,釉面烧得很粗,上面还有抹开的指纹。他把这些地方一一指给我看。我舌头动了动,艰难地告诉妈妈,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很厉害!

妈妈大学念的是雕塑系。本来这件事对我的意义,只有妈妈帮我做手工课的黏土作业时可谓信手拈来,每次作业拿到学校去都让我很有面子。但是现在,看着这个造型奇怪的小雕像,我突然有了一些妈妈其实是个艺术家的感觉。

妈妈把雕像放回去,扶着窗台边沿,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走回来,说,快结束了吧?我最近累得有点低血糖。

表舅说那里有椅子,你坐。

妈妈把圆凳搬过来坐着。表舅又让我漱了一次口,他一边给我开水龙头,一边告诉妈妈:“前几天姬发来了一趟。他补牙,好像出任务的时候被犯人打了,嘴里还缝了三针。”

表舅口罩上眉毛一挑:“嗯?怎么又轮到我头上?”

妈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崇应彪那个*样。我一提又要炸庙的。他这个人,哼!”

我谴责地看着妈妈。妈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脏话,很抱歉地捏了捏我的手。我张着嘴叹了口气。唉,他们真的应该离婚的,不是吗?

姜文焕对于月皎的降生,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那天殷郊半死不活地晃到姜文焕家,进门就往沙发上一瘫。他穿一条肥大拖地的背带牛仔裤,上面甩得全是灰白的泥点。姜文焕总说,殷郊,如果我不知道你学雕塑,我一定会认为你是工地上卖苦力的。

殷郊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唉声叹气,说一个期中作业就累得他命没了半条。姜文焕那时候还没有成为正式医生,也在愁眉苦脸地背书。背着背着听到殷郊说,自己最近胃口不好,容易反胃,怀疑是不是累出胃病。小腹还总是坠痛。

姜文焕从书堆里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是双性体质,就问:“你最近经期规律吗?”

殷郊说,忙得都忘了,好像不怎么规律,有天突然流了一点点血,又突然没有了。

姜文焕就去卧室翻了一根验孕棒出来,递给他。

“你测一下吧。”

殷郊顿时面如金纸,拿着验孕棒去了卫生间。沉默的五分钟之后一声惨叫,姜文焕跳起来往洗手间跑。殷郊抱着头蹲在地上,验孕棒放在台子上。两道杠,红得扎眼睛。

姜文焕蹲下揽住殷郊的肩膀。“没关系,没关系……验孕棒可能不准的,我们再去医院查一次……”

医院说现在已经孕6周。

孕6周是什么概念?殷郊问。

医生姓杨,高高大大的,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想了想。“没什么概念。”他笑着说。“它现在才和豌豆差不多大。”

姜文焕噎住了。殷郊整个人打着摆子,哭丧着脸说:“不是姬发的啊。”

现在姜文焕也面无人色了。

杨医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

殷郊颤颤地开口:“如果要……那个……的话……?”

“堕胎吗?”杨医生还是公式化的柔和笑容。“那也是可以的。小手术——它只有豌豆大小啊。不过还是建议再考虑一下哦。”

杨医生是个好医生。他把天秤两端平衡得端端正正,全身心透露出“我不会评判你”的淡然态度。殷郊道了谢,走出诊室,突然腿一软,被姜文焕从身侧扶住了。殷郊闭着眼睛,眼泪慢慢地把睫毛浸湿了。他说怎么办啊姜文焕,我学校还没毕业。

殷郊当年报考艺术学院,殷寿非常不解。他从没想过殷郊竟会让他失望第二次——殷郊的出生已经让他失望过了,一个不完整却是唯一的后代,逼迫他不得不给予名为父爱的东西。殷郊在书房里跪了多少小时?记不清。最后只记得膀胱刺痛到几乎尿裤子。当时还活着的姜老师走进来,扶着殷郊的肩膀跪下了。殷寿腾地站起来。

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吧。姜老师平静地说。我现在求你放过我儿子。

殷郊就去学雕塑了。大二那年姜老师死了,心因性猝死,上着课突然从讲台上栽下去,人到医院就没了。很利落,没受什么苦。殷郊休学了一年,所以现在大家都在实习工作,他还有半年才毕业。

在读生殷郊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把自己蜷在床上,就这样一直躺到天黑。然后他起身,从床头柜最上面一格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相框,上面有一层薄灰,抹掉以后玻璃亮晶晶的,姜老师的笑容也亮晶晶的,抱着一个小男孩往相框外看。殷郊看着那张照片发呆,轻轻地把脸贴在凉玻璃上。

只有豌豆大小。

他抱着照片,把自己折叠起来,小腹埋在身体深处,用整具躯体感受着它。怎么会只有豌豆大呢?这样小的一块肉,也是一个生命吗?殷郊摸着自己平坦的下腹,想象自己是一尾豆荚。生命内部孕育着生命,概念套叠,他的躯壳是房屋,是庙宇,蚌内含珠,一个陌生的个体不敲门就闯进来。他感到难言的恐慌,喉口发紧,冲去卫生间呕吐。

殷郊告诉他,我怀孕了。

崇应彪张着嘴看着他。

殷郊急急地解释,是你的,我最近……快一年了,就那一次。你别以为我是想讹你。

崇应彪还是痴呆地看着他,状如一头驴。殷郊试图保持严肃,最后还是忍不住笑破了。“喂,你别发傻好不好?”

“啊?哦,”魂魄回了七窍,崇应彪在椅子上动了动,咽下口水。“所以说,你怀了我的小孩。”

“是的。”殷郊点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崇应彪突然变得很局促,很傻。手掌在桌面下紧张的搓在一起。“你想怎么办?”

殷郊垂下眼睛。话语突然变得很重,铅块一样坠着舌头。“我……我现在不想……”

一阵死寂。崇应彪突兀地开了口。

“随便你。”他声音僵硬地飘在半空。“随便你想怎么样。”

殷郊的眼睛追着他站起来。“你明天要陪我去医院,需要你签字的。”

“哦。”崇应彪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摔门走了。

殷郊回去找杨医生。崇应彪站在一边,中间隔一段尴尬的距离。两个人签完众多表格和同意书。殷郊换好病号服坐在候诊室里等。崇应彪问护士还有多久,护士看了一眼,说快了,四十分钟一台,你前面那个刚推进去。殷郊坐在那,发抖,崇应彪心软了,把手伸过去,殷郊冰凉地摸索上来,把他的掌骨都要捏断了。

“我很想我妈妈还活着。”殷郊声音很轻,月夜凉风一样吹出来。

崇应彪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殷郊的头揽进怀里。

“她是因为有我才和我爸爸结婚的。”殷郊说,“她有没有过……后悔?”

“不会的。她很爱你。”崇应彪说。殷郊把脸埋进他的手臂间,温热湿痕蔓延开。崇应彪被巨大的酸楚攫住,低着头,眼眶里两滴泪落在殷郊手背上,殷郊像是被烫到一样瑟缩。

殷郊抬起脸,两双含泪的眼睛对在一起,同样的孤独犹如火烧。殷郊说不清那一刻他究竟看到什么,总之是一个和父亲不一样的人。他哑着声音说,我不做了。

他站起来,顺着走廊往外跑,崇应彪愣了半天,拔腿追上去。换好衣服出来,外面阳光灿烂,把医院门口浩荡一片长阶晒暖了。殷郊找了道台阶坐下,整个人都沐浴在明亮里。是一个适合做决定的好天气。仿佛能给新生活开个好头。

崇应彪在他身后坐下,他好像刚从死中逃生,松了一口长气。一种轻松而温暖的爱意从胸口溢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眼前殷郊的发顶突然变得那么可爱。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在殷郊的头顶亲了一下,鼻端蓬蓬的檀木洗发水香。殷郊硬邦邦地哼了一声,自顾自看向远处,俯视也能看到两丛茸茸的睫毛,阳光下灰蒙蒙的。“你真烦人。”殷郊说。然后他往后靠,把后脑勺枕在崇应彪的膝盖上。

3.外公

晚上爸爸妈妈去聚餐了,说是表舅请客。我没去,和孙阿姨在家吃晚饭。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九点不到,孙阿姨下班走了。爸妈两个人各自洗漱完换好睡衣,又偎到沙发上看电视。我跟着他们看了一会,决定上楼把拼图拼完。

我走后他们开始讲小话。我不是故意在听,我只是刚好在楼梯转角拼拼图。爸爸说,你有没有觉得姬发变了?

妈妈说。有吗?好像是累瘦了。

还变矮了点吧。爸爸说。

妈妈发出两声冷笑。

他们坐了一会,爸爸突然自顾自地笑,然后说,没想到你爸还挺浪漫。多大岁数了?六十了吧?还能搞出桃色绯闻这一套。

我爸今年五十七。妈妈没有好气。

五十七也够不要脸的啦。小苏妹妹今年才多大啊?好像还没有你大。

妈妈没回答,我猜测妈妈正在捏拳头。

你说苏全孝知道这事吗——不对,老苏知道这事吗?老苏不得和你爸拼命啊?不行了,想想俩老头打架我就要笑死了——

崇应彪!妈妈怒喝一声,你对我爸有什么意见?!

这话说的。爸爸的眉毛一定扬了起来。难道你对他没意见?

我对我爸怎么会有意见!

不好意思,把你是全国头号爸宝的事给忘了。

妈妈开始尖叫。

哈哈哈,你别掐我——我告诉你,你爸人缘真的坏透了,我们私下都管他叫老逼登,姬发也这么叫!

崇应彪!妈妈气急败坏,你再不闭嘴,我就要打你了!

爸爸闭上嘴假装看电视。空气还兀自激烈地震荡着。亲爱的日记,想必你也猜得到,我爸爸如果学会闭嘴,我一定会去掀他的脸皮,看看他是不是别人假扮的。果然,安静了三分钟,爸爸又憋不住开口:“你说,你爸现在还硬得起来吗?”

一声闷响,我探头出去,看见妈妈一拳打在爸爸脸上,爸爸还手,他们打起来了。这件事在我们家也很常见,我悄悄地回到卧室,关好门。我想已经不必再解释他们有多适合离婚,我想问你,硬起来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觉得他们还是不要互相收拾的好,但是算了,也许这样收拾下去他们就会离婚吧!妈妈上了车,我和爸爸马上闭嘴,一路开到外公家。外公家非常之大,房子前面还有一片花园。进了门之后我说外公,你好。外公说月皎,你好。然后他就去书房了。我在客厅转了几圈,昨晚的问题还困扰着我,我溜进外公的书房,爬到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个椅子和外公的椅子都很高,坐在上面好像我和外公是两个皇帝一样。外公把文件放到一边,问我,怎么啦?

我问外公:硬是什么意思?

外公没有听懂,我就把昨晚爸爸的话学了一次。然后问他,外公,人为什么会不硬?不硬是坏事吗?

外公那张威严的脸涨红了,他的胡子似乎全部竖了起来。我惊奇地看着他脸上发生的变化。他怒吼道:“殷郊!”

妈妈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我坐在椅子上无辜地转过头看着妈妈。这个时候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好像闯祸了,就像上次我把爸爸那句“你不怕殷郊拔你氧气管吗?”学给外公时一样。妈妈好像也猜到怎么回事,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还在使劲装傻的我,一边说着“哎呀哎呀小孩不懂事爸你别往心里去”,一边抱着我跑了,速度快得就像外公是一个点着了引信的炸药包。刚把我放下,外公走出来站在书房门口,满脸阴沉,妈妈就又垂头丧气地被外公召唤了回去。过一会爸爸也被叫进去了。结果就是今天的午饭吃得阴云密布的。外公满脸余怒未消,爸爸妈妈头都不敢抬。唉,外公家真没意思!

回去的时候妈妈开车,爸爸坐副驾驶。爸爸沉着脸问我和外公说了什么,我绘声绘色地向他复述了一遍,我还告诉他,外公当时的表情好像闻到大便一样。爸爸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我也笑了,很快我和爸爸就笑成一团。妈妈恼羞成怒地锤爸爸的大腿。妈妈就这点不好:有时候他不能理解我和爸爸的幽默感。

p.s.:亲爱的日记,你还记得半个月前提到的小苏阿姨吗?今天我们又去了外公家,专门去和小苏阿姨吃饭。去的路上爸爸偷偷告诉我,见面以后要叫小苏阿姨外婆。我照办了,结果小苏阿姨脸上也露出那种闻到大便的表情。我和爸爸都快笑晕过去啦。后来小苏阿姨拉着我的手,用巧克力劝诱我叫她姐姐。她长得真漂亮!身上香香的,和妈妈身上的香气不一样。我决定听她的话,叫她姐姐哄她开心。

p.p.s.:巧克力被妈妈没收了,他不许我吃小苏阿姨给的东西:(

殷郊把怀孕的事告诉殷寿那天,心情奇差无比,只觉得四下一片黯淡。殷寿沉着脸听完了,反应倒是出乎意料,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冷笑了一声。这已经比殷郊预想的好上太多,以至于他甚至有些惊讶。

“孩子你打算怎么办?”殷寿问他。

“我会生下来。”殷郊低着头答话。

“你知道养一个小孩要多少钱?”殷寿的指节敲着桌沿。“我告诉过你,你不要指望我会出资买你那些石头。”

殷郊的头低得更低了。殷寿叹了口气,妻子死后他是常常叹气的。“毕了业就来公司上班吧。”殷寿说。

“不用等到毕业。”

声音细弱,殷寿没听清,让他重说一遍。殷郊大了声音,眼泪一并涌出来,说:“不用等到毕业。我——反正念完了也没什么用。”

殷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哭泣的儿子。他又想起来:“崇应彪现在在做什么?”

“他刚找到一个投行的工作。”

殷寿点了点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我还没决定——”殷郊踌躇地回答。

“不要再想了,你们必须结婚。”殷寿手一挥,给这事下了个定论。“婚房的事情我等下和秘书联系,其他的你们自己去忙。”

“可是爸爸,”殷郊嗫嚅着,“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他。”

殷寿深沉眼窝里的灰眼睛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儿子,”他说,“你怎么会觉得婚姻和爱是一回事?”

“啥啊?”崇应彪的声音冲出听筒。“跟谁说话呢?”

“是你啊。”殷郊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面对崇应彪他总要攒些力气,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争斗。“干嘛?”

“不是说明天去孕检吗,几点?”

“你八点钟到我家楼下好了。”殷郊想了想。

“行吧。”崇应彪那边顿了顿。他突然很别扭地问:“你、晚上吃饭没?”

崇应彪冒雨去了殷郊家。本来想约殷郊出去吃,因为下雨只能作罢。进门的时候他拎着一袋食材,两肩上都是雨水。殷郊好像刚洗完澡,头发湿着,浴室到玄关一路都是檀木洗发水味道。殷郊低头给他找了双拖鞋出来。“外套挂门口啊。”嘱咐了一句,又跑回浴室吹头发。崇应彪换好鞋,把塑料袋放进厨房,熟门熟路地去开殷郊家的冰箱。橙黄冰箱灯把他的脸映亮了,心里也亮起暖色的一块。这时他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琐碎日常,简直像一种预演。

殷郊吹完头发出来,看见崇应彪正在切胡萝卜,一边的锅滋啦啦热着牛肉。

“要做什么啊?”殷郊走过去看,他高,站背后就能看到菜板。垂下眼睛看到崇应彪短刺刺的发尾,脖颈剃得很洁净。

“咖喱。”崇应彪把胡萝卜扔进锅。

“会很辣吗?”殷郊问,“太辣的话我不吃。”

“你他妈爱吃不吃。”崇应彪背对着他,但是殷郊知道崇应彪一定翻了个白眼。殷郊靠着流理台边沿,看着崇应彪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长腿探出去踢了踢崇应彪的裤腿。“喂,彪子,我喜欢吃甜口。”

崇应彪好笑地抬起头看他一眼。“干嘛啊,说这个。”

“因为我爸让我们结婚。”殷郊认真地说。他突然有点紧张。“你,你想和我结婚的吧?”

咖喱浇进汤汁,盖上盖子,慢煮。崇应彪单手叉腰,深沉地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承认。“我想的。”

殷郊点了点头,转身要走,被崇应彪伸腿拦住。“那你呢?”崇应彪问他。“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有什么用。”殷郊很奇怪地问他。“我不是都说了吗。”

“我又不和你爸结婚。我问你呢。”崇应彪盯着他,视线像远方两盏孤灯。“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只要这个小孩……你可以……”

“我愿意。”殷郊突兀地截住他的话。他重复了一遍,干燥又利落,“我愿意的。”

崇应彪好像也不知道要答什么好,点点头,转过去看他的锅。殷郊飞快地跑了,心脏兀自乱跳。没过多久就开饭,咖喱熬得很稠,浸着米饭一口下去,殷郊的眉毛都飞起来。“好好吃啊!”

崇应彪得意洋洋,说那当然,姓殷的你就偷着乐去吧!殷郊的眉毛又拧起来。崇应彪说话总是这么不中听。殷郊嚼着牛肉想,算了,看在这口饭的份上再忍他一回。他又问,你经常自己做饭吗?

崇应彪失笑道,对啊。他顿了顿,说:“我爸妈都没的早,我天天自己喂自己,不弄好吃点早饿死了。”

殷郊讪讪地噢了一声。他早知道崇应彪父母的事,可是这么多年,确实没有真正地当一会事过。他恍然发觉,从今天起他就有了把崇应彪的一切都当一回事的义务。两个人在餐桌边对坐,各自捧碗,四条长腿在窄桌面下不可避免地交缠。“小孩以后一定会喜欢你做菜。”殷郊说。崇应彪有些木愣地抬起头,看见殷郊弯着眼睛向他笑了笑。两个人重新低下头去,脸被热菜的蒸汽熏得发烫。

第二天做孕检,第八周了,终于可以做腹超。冰凉的耦合剂在腹部涂开,崇应彪抓着殷郊的手,紧张地看着屏幕上的黑白噪点。他们听到一种规律性的低频的震动,崇应彪像是被吓到了一样,问:“这是什么声音啊?”

“是宝宝的心跳。”杨医生回答他,他挪了挪探头,让心跳声更清晰一些。屏幕里,小小的胚胎像一只肉虫,一只鱼,一颗瘦小的水果。那心跳有力地明灭着,像远天里一颗星子一闪一闪。崇应彪坐在那,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连殷郊都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紧绷的手臂。他们一起着迷地注视着,那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小小的血肉之核。

4.姬发叔叔

今天上午,有人找爸爸去打网球,爸爸让妈妈也去,妈妈说他头晕,不想动。爸爸说那他也不去了,妈妈就说不用,躺一会就好了。爸爸再三确认之后就出门了。果然,差不多十点钟妈妈就起来了,精神很足,在房子里乱转。今天小孙阿姨放假,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妈妈陪我玩了一会识字卡,然后我就看动画片去了。大概十一点的时候门铃响,妈妈在楼上,我跑去开门,踮起脚尖从可视门铃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姬发叔叔!”我打开门,欢乐地喊。

“皎皎!”别人都叫我月月,只有姬发叔叔叫我皎皎。他张开手臂,让我能跳进他怀里。他穿着一件很有型的皮夹克,身上有皮革和淡淡的香烟味道,但是总体来说很清爽。妈妈听到后从楼上下来,帮姬发叔叔放下手里拎的大包小包的东西。

“我刚从满洲里回来,给你们买了点特产。”姬发叔叔说。

“又跑那么远啊。”妈妈看了看他的脸,“你看你累的。”

“没什么的,追犯人嘛。”姬发叔叔笑了笑,抱着我在沙发上坐下。“皎皎,这个袋子里都是给你的。”

袋子里有一套描金画彩的巨大套娃,很多很多俄罗斯的糖果零食,还有一本诗集。我非常开心,说谢谢姬发叔叔。妈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我们,说,你又给月月买那么多糖,她会蛀牙的。

我会注意的!我反驳妈妈。

“对啊,我们皎皎会注意的。”姬发叔叔摸了摸我的辫子,然后看向妈妈:“你不是也喜欢吃吗?”

妈妈垂下眼睛,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去冰箱拿了一听我的果汁给姬发叔叔。“喝点东西。”然后妈妈就走开了,继续去忙他之前没忙完的家务。姬发叔叔和我聊了一会,问我学校怎么样,又问我最近在看的动画片。这时候妈妈抱着一些我换下来的脏衣服去了洗衣房,姬发叔叔就跟了过去。

“你知道吗,我以前还会想象你是那种穿长睡袍,会给客人泡茶的完美主妇。”姬发叔叔笑吟吟地倚在门口,拿着那听果汁。

妈妈扬起脸,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高领毛衣,领子拥着他的脸,显得他的脸好小。他看起来像个小孩一样紧张——在姬发叔叔面前他总是有点孩子气。“啊?”妈妈呆呆地问,“我应该这样吗?”

姬发叔叔坚定地摇了摇头。“现在就很好。”

妈妈低下头,有点赌气似的说。“好什么啊,我连洗衣机都不会用。”

姬发叔叔就在他旁边蹲下来。妈妈告诉他这个新洗衣机装好之后一直是阿姨在用,他还没用过。姬发叔叔点点头,端详了一会,按下几个键,洗衣机开始轰隆隆地转动。妈妈很崇拜地看着他。姬发叔叔说:“下次柔顺剂放这个槽。”妈妈一直听话地点头。

他们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又轻声细语的。不会离婚的夫妻是不是就是这样相处的呢?

我在书房拖一把椅子,姬发叔叔走进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要把诗集放在上面那层书架上。姬发叔叔帮我放好,然后看到书架角落里一立三角形的巨大书脊,他抽出来,发现是一本相册。我和他一起翻了几页。我告诉他,这是记录爸爸妈妈婚礼的相册。姬发叔叔说他知道。“我去参加你爸爸妈妈的婚礼啦。”他对我开玩笑,“他们怎么没邀请你呀?”

我哼哼了两声。我早就想明白这个问题了,我告诉姬发叔叔,那时候我还在妈妈肚子里呢。婚礼的照片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那些照片上的爸爸妈妈都很帅气,穿着类似款式的白西装,系黑领结。姬发叔叔看了一会,想起来:“我的手机里还有当时的录像呢,你要不要看?”

我当然要看。姬发叔叔翻出视频,我们抵着头一起看屏幕。画质很奇怪,姬发叔叔说这是从DV机里导出来的。我根本没见过DV机。不过这也没关系。

镜头从乱糟糟的还没有满座的坐席间穿过去,我看到外公和一些过年才会见的亲戚坐在一起,还看到了比干叔公。人群里还有小苏阿姨,穿着高中生的制服,不过她和外公离得很远,看起来还不认识。我突然看见一张脸和我爸爸长得很像,但是戴着眼镜,而且比我爸爸瘦很多。我问姬发叔叔那个人是谁,姬发叔叔说那是我爸爸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我没见过是因为他一直在外地,而且和爸爸的关系不大好。我点点头,从视频里看,爸爸那边的亲戚真是少得可怜。镜头钻进了一个很暗的地方,好像是后台。鄂顺舅夫走来走去,帮每个人整理衣领和胸花。爸爸在和一个主持人模样的人说话,看到镜头后走过来问,戒指还在吧?

“兜里呢。”那时的姬发叔叔在镜头后面说。

镜头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谁。它走进另一个房间,妈妈坐在一面化妆镜前,镜灯在他眼睛里嵌了两颗闪亮的白星。化妆师姐姐正在帮他画眉毛。妈妈眼睛转了转,看到镜头,笑了笑。“感觉外面好多人啊。”

“都乱了套了。”姬发叔叔说。“根本分不清谁坐哪。”

“那怎么办呀?”

“没事,你爸的秘书帮姜文焕忙呢。”

妈妈点了点头,看过来一眼,又一眼,伸出手。姬发叔叔的手伸进镜头里,安慰地握着妈妈的手。“我太紧张了。手里一直出汗。”妈妈笑着说。

“没事,不用紧张。”姬发叔叔说。化妆师往妈妈颧骨上稍微扑了一点粉,然后就走开了。妈妈凑近镜子看,姬发叔叔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你今天——特别漂亮。”

妈妈转过脸来,对着镜头紧张而羞涩地笑了笑。然后妈妈叫了一声,“哎呀,我的捧花!”就跑出去了。

画面黑了一会,又亮起来的时候,大家都站在一扇小门前,好像等着上台的样子。远处穿来被麦克风扩大的说话声。妈妈自己一个人站在一边,白西装在黑暗中像一尾月牙。镜头匆匆地走近他,姬发叔叔喊了一声:“殷郊。”

妈妈转过头来,捧花握在胸前,他的眉眼舒展开,对着镜头嫣然一笑。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哇。”我赞叹了一声。过了一会,我想起来一件事,“姬发叔叔,为什么你一直在拍我妈妈?这不是婚礼录像吗?”

“你爸爸有什么好看的!”姬发叔叔断然道。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

午饭之后姬发叔叔说他要走了。妈妈说你不再坐一会吗?姬发叔叔说算了,一会崇应彪回来了。妈妈哭丧着脸说那你更应该坐到他回来啊。姬发叔叔皱了眉头,问妈妈,他总猜忌你是不是?妈妈说也没有,你别多想……就是有点麻烦。哎呀。

总之,又过了一会姬发叔叔就走了。

姬发叔叔刚走没几分钟,爸爸就拎着运动包进门了。时机恰好得可疑。我去亲了爸爸一口当做问候。妈妈从厨房出来,对爸爸说,“你回来啦。”

“嗯。”爸爸走过去,亲了一下妈妈刘海下的脑门,像是要确认他的体温。“不难受了?”

妈妈摇了摇头,他主动说:“刚刚姬发来了,刚走。”

“我知道。我看见他车了。”爸爸一边换鞋一边说。

“他刚刚出差回来,给月月买了点礼物。顺便坐了一会。”妈妈毫无必要地向爸爸报告着,同时盯着爸爸的脸猛看。“你不要瞎想。”

“我瞎想什么。”爸爸很好笑地回答。“来就来呗。谁说不让这小子来了。快让开,我洗澡去。”

妈妈好像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但是我知道,这件事绝没这么简单。晚饭是爸爸做的,好吃得我想流眼泪(妈妈的厨艺实在令人伤感)。吃完饭之后,果不其然,爸爸抱着平板,在沙发上看一个叫做《妻子联合情夫杀父骗保》的罪案纪录片,还连了客厅的音响,动静很大。气得妈妈要把他的平板砸掉。我在一边玩套娃玩得不亦乐乎,指头都是套娃上的金粉。

亲爱的日记,实话说,有好多人偷偷问过我,“想不想让姬发叔叔当你的爸爸”,或者“爸爸妈妈离婚后你跟谁”的问题。我认真想过,我觉得姬发叔叔人很好,对我很好,对妈妈也很好。但是他毕竟不是我的爸爸。我和爸爸已经认识很久了,据说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爸爸就经常和我讲话,所以我和爸爸的感情基础非同一般。我不想任何人代替我爸爸。如果有天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我想我会跟着爸爸。因为到时候姬发叔叔会去爱妈妈,而爸爸只有我。

唉。我被自己的叹气声吓了一跳。听起来就像我突然长大了一样。

姬发收起DV机。新人要上台了,他们要走过红毯,走进一个“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的誓言里。而姬发能做的只有在他们交换誓言时递上戒指。戒指盒硌着大腿,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诞。

从小姬发就坚信自己会和殷郊结婚。所有人也都这样认为。姜文焕这样认为,鄂顺这样认为,殷郊这么认为,连殷寿也这样认为。甚至崇应彪在某种程度上也承认这件事。

事情成了公认,好像就不需要特意去经营,只等它自然发生就好。一个追着另一个,手牵手小树拔节一样长到20岁,该做的都做过了。小学看动画片,两条狗吃一根面条,吃着吃着嘴巴碰到一块,殷郊的嘴唇和姬发的嘴唇也碰了碰。初中知道接吻原来要伸舌头,就把舌头伸到对方嘴里,除了牙膏味还能尝出点形容不出的甜。亲完殷郊摸了摸嘴巴,说,感觉有点怪。姬发说我也觉得有点。

高中毕业,成年第一天,心智没有任何变化,突然得知一些法律法条开始生效,很突兀的变化。两个人都觉得应该启蒙一下,这也没有任何争议。第一次在姬发从小睡到大的单人床上,很挤,两个人必须叠在一块。看到对方的裸体也没什么感觉,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对对方的肢体像对自己一样熟悉。

第一次殷郊没什么感觉,只能形容出一种诡异的饱胀感。个中滋味是后来一点点摸索的。次数不算多,两个人都不太需要这个,但是每一次都很细致。姬发会精心地准备好一切,过程像浸在温水里,安全,舒缓。

和姬发相处的每一秒都像温水。殷郊想。

姬发想得很周全,什么都想到了,就忘了一件事——忘了他们要谈个恋爱。要给情感一点疼痛,一点刺激,一点失重般的怦然心跳。可是他们实在太熟,到了对方说两个字就能接出后半句的地步。还没结婚就预感过激情褪尽,尚未欢爱就亲如手足,其实不是好预兆。只是当时尚且不懂,还心安理得地浸在温水里。

殷郊在崇应彪打他屁股那瞬间第一次体验到失重。巴掌落下,他心猛地悬起来,挣扎无用,意识到身后这个人和姬发是不一样的,整个人被抛到未知的危险里。崇应彪打得他屁股发烫,脸也发烫,腿间的东西感觉到被征服,潺潺地想要祭献自己。那晚他抱着崇应彪,呼吸着崇应彪脖颈间陌生的人体味道,一切都与从前不同。原来这种事可以壮怀激烈,可以痛如小死又次次复活。如果只有那一次倒也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还会驶向既定行程,只是路经风雨一夜。可是这一夜有了月皎。

“亲爱的亲朋好友,我们今天齐聚于此,见证并祝福这二位男子步入婚姻的神圣殿堂……”

他们都上了台。姜文焕和鄂顺站殷郊那边,姬发和苏全孝站崇应彪这边。神父(姜家有基督教信仰)问,崇应彪,你是否愿意接受殷郊做你的丈夫,从今往后,无论顺境逆境,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都爱他、珍惜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姬发听见崇应彪的嘴唇和自己的心一起说,我愿意。

神父转向殷郊,殷郊,是否愿意接受崇应彪做你的丈夫……

指环亮闪闪,戒面很宽,不镶钻。姬发小心地把它递到崇应彪手里,暗自奇怪,总觉得戒指拿错了。他想,如果是他的话不会选这个款式。然后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婚礼。

“凭借这些誓言,以及交换婚戒的仪式,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丈夫和丈夫……”

恢宏盛大的乐曲在音箱中奏响,新人把嘴唇轻轻贴在一起,所有人都用力鼓掌,把手都拍红了。

姬发第一次听到殷郊告诉他结婚的消息,还以为殷郊在开玩笑呢。他说喂,殷郊,这可不好笑。殷郊很伤心地看着他。姬发脸上的微笑褪尽,他看见自己的手发抖。他一瞬间失去语言的能力,词语轻飘飘地逃离了他,他只会颤着声音一遍遍问,为什么?

殷郊说别问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姬发一拳头砸在桌面上,他说我要杀了崇应彪那个禽兽。

殷郊开始哭,孕激素让泪水变得愈发容易。他说求求你,别这样,你怪我吧,全都怪我。

姬发说,你什么要这么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怪你。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做不到。求你了,殷郊,你告诉我,为什么?

殷郊嗫嚅地说,那天,你没有回来。

姬发愣住了。他已经忘了那天是要去开什么会议,办哪个案子。他怔怔地说,我就错过了那一次。

殷郊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怯怯地仰望着他,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从来都没有真正长大的殷郊,一直被他保护着的殷郊。怀着崇应彪小孩的殷郊。从那双眼睛里,从无意义的泪水里,他明白了,几千个对也抵不过那一次错。命运不能用加减乘除的法则概括。

典礼之后新人去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挨桌敬酒。崇应彪的白酒兑了半瓶水,殷郊喝的根本就是深色果汁。即便如此两个人也被灌得七荤八素。来到亲戚这桌,殷寿罕见地有点喝醉了,在崇应彪后背上用力拍了一记,力道大得崇应彪差点一头栽进面前那盘四喜丸子里。

“崇应彪,你爸妈没的早,你这孩子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崇应彪非常感动,比格眼睛亮晶晶地仰望。

殷寿发出醉酒的冷笑:“从小我就看出你是个坏胚!”

“啊?……啊。”崇应彪假装自己是一头驴。

“但是姬发也没好到哪里去!”殷寿又给了崇应彪一掌。姬发拎着酒瓶子站在一边,隐忍不发。殷寿说,行了,争点气。

崇应彪从字里行间察觉到老逼登的柔情:“爸……”

“不许这么叫。”

“好的,殷总。”崇应彪退下了。

一转头撞到端着酒杯的崇应鸾,对方扶了一下眼镜,冷淡地向他点点头。“祝贺。”

崇应彪也生硬地点头。“谢谢。”

崇应鸾上下打量他一眼。“告诉你老婆平时注意安全。”

“滚你妈逼。”崇应彪匆匆走开。

难以理解的亲戚关系。

奔忙终于告一段落,姬发把掺水的酒瓶放好,崇应彪被拉去他同学那一桌坐下,姬发本能地环顾一圈,那个人不在。他毫无缘由地靠直觉踱到二楼露台,殷郊果然站在那,支着栏杆向外看,眉梢唇角都刻上浅淡的疲惫细痕。姬发知道现在殷郊的腹部已经有些明显,为了不破坏西装线条只能用束腹带。姬发走过去,扶了一把他裹得硬邦邦的腰,“很累吗?要不直接去休息吧。”

殷郊转过头来,倦怠地一笑。“没关系,等一等就结束了。”他转过头,抱着栏杆,俯视蒙蒙夜色中的停车场,撒娇一样抱怨。“好想抽烟哦。”

姬发递过去一片薄荷糖。硬塑糖片中间有小圆孔,殷郊百无聊赖地从小孔往外吹气。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给鄂家哥哥当花童?那会我们才五岁吧。”姬发也靠在栏杆上,看着落地窗里的觥筹交错。“那会你头发有点长,卷卷的,我非说你是洋娃娃,要阿姨给你穿裙子。”

路灯在这时亮了,一盏一盏,顺着道路蜿蜒下去。

“走完红毯之后,新娘子把头纱拆了,我捡起来,给你戴,拉着你的手到处跑。你妈妈把我们拦住,笑眯眯地,问我,你们也要结婚吗?”

糖片变薄了,锋利地割着舌头。殷郊把它咬碎咽下去。薄荷味又苦又凉。

“殷郊,你能不能告诉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姬发转过脸去,长眉紧皱,路灯照着他脸上一道发亮的泪痕。殷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上一道宽阔简约的白金指环,锁着他。他说对不起,姬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姬发走了。殷郊发了一会呆,也回到灯光堂皇的琉璃世界里。崇应彪靠在门边。他被灌了不少酒,上半张脸全红了,眼帘遮掩下的圆眼睛水淋淋的。“等你照合影呢。”崇应彪说,他直起腰,从一边抽了一张纸巾递过来。殷郊伸手要接,崇应彪手一抬,轻轻用纸巾把殷郊脸颊上的泪痕拭掉,动作温柔。“真埋汰。”崇应彪说。

“滚蛋。”殷郊破涕为笑。

5.爸爸

寒假的第三天,妈妈进了医院。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还要从姬发叔叔带回的那些巧克力说起。

一周前的一个深夜,我半夜爬起来上厕所。我已经过了睡觉要开小夜灯的年纪,但是在漆黑的晚上自己走去卫生间还是有点害怕。二楼卫生间离我的卧室中间隔了一个书房,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阵让我头皮发紧寒毛耸立的窸窸窣窣声——楼下有人!

我腿都软了,半跪半蹲地蜷下去,从栏杆之间往下看。冰箱的门开着,照亮了一小块地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响着,然后突然安静下来。下一秒,一个巨大的影子被投映在冰箱面前的光亮里。

我放声尖叫。

爸爸破门而出,一把把我抱起来,因为睡眠初醒嗓子还哑着,焦急地问我怎么了。我哭着指着楼下,爸爸把我放下,警惕地沿着楼梯往下走,顺手抄起楼梯口旁边倚着的一把伞。我胆怯地跟在爸爸后面。当我们和嘴巴沾着巧克力的妈妈打了个照面时,三个人都非常尴尬。

爸爸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妈妈像是被车头灯照到的小动物一样圆睁着眼。

“月月别怕,是妈妈。”他安慰我。

我的哭泣逐渐止住,垂眼扫到满地的紫色糖纸,哇一声哭得更伤心了——那是姬发叔叔前几天带回来的巧克力!因为太甜了放在橱柜里,我一天只能吃两块!可是妈妈一晚上就吃了那么多!

我哭得口齿不清,肝肠寸断。爸爸把我抱起来轻轻摇晃着安慰,“行了,先睡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月月别哭,糖没了咱们再买。”

我哭着点点头。妈妈失魂落魄地跟着我们上楼。在回房间之前我亲了一下妈妈巧克力味的嘴唇以示原谅,我毕竟不想让妈妈难过太久。妈妈非常感动,捧着我的脸亲了又亲,直到被爸爸拉开。

“月月快去睡觉,你,赶紧去刷牙。”

我回了房间,听到外面爸爸妈妈还在小声说话。

爸爸说,你明天早上起来一定会胖十斤。等你变成个大胖子,我保证和你离婚。

妈妈把嘴里的电动牙刷吐掉,恶狠狠道,离就离!

我一边吃煎蛋,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的对话。虽然听不太懂,但我逐渐总结出,妈妈最近一直在忙一个项目的投标,眼看快要大功告成,结果却在昨天下午的董事会上被否决了。本来作为董事长的外公不出席,妈妈的压力已经很大,结果又被当众刁难了一顿,妈妈就压力飙升从而寻找甜食的安慰。在爸爸的不断追问下,最后我们知道了,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苏护爷爷。而背后的根本原因,我猜测是因为小苏阿姨现在和外公住在一起,而苏护爷爷压根不同意这件事。

我对苏护爷爷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总是一副冷酷的表情,头发胡子都像灰色的铁丝。还有就是他相当不喜欢我外公,对我外公的“小崽子”更没什么好感,而我这个小崽子生的小小崽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倒不是很在乎别人喜不喜欢我,这一点我遗传爸爸,爸爸根本就是致力于让每个人都不喜欢他,而妈妈不是这样,妈妈总会因为别人的喜欢与否感觉到压力。

爸爸冷笑起来,说行啊,姓苏的竟敢假公济私。你等着,我早晚把他儿子也收拾一顿。

妈妈瞪起眼睛,说,你敢!苏护怎么样,和苏全孝有什么关系?

爸爸说你还真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真是殷寿的种吗?妈妈开始殴打爸爸,我偷偷溜了。

过了风平浪静的一天,寒假第二天的晚上,爸爸醉醺醺地回了家。爸爸经常要出去应酬,然后喝醉。其实我还是蛮喜欢醉酒后的爸爸,因为酒后的爸爸会非常黏人,而且好像酒精拨动了他体内的某个开关一样,平时他总是正话反说,好话坏说,喝多了他就正话正说,每每搞得妈妈脸红。喝多了的爸爸回了家,脱了皮鞋,先是稀里糊涂地亲了我一顿,又去仔仔细细地亲妈妈。妈妈红着脸推他,说这是又喝了多少,我去给你拿酸奶。

爸爸一边喝酸奶一边含含糊糊地给妈妈讲酒局轶事,云淡风轻地提到一句“苏全孝那小子真完蛋,直接喝进医院了。”

妈妈大惊失色,问他怎么回事。爸爸的回答概括一下就是说,他今天和小苏叔叔的领导一起吃饭,特意把小苏叔叔叫上,然后就把可怜的小苏叔叔灌得人事不省,但是他没想到小苏叔叔会直接酒精中毒进急诊。爸爸说这些的时候还笑嘻嘻的,妈妈简直气得满脸通红,差一点就破口大骂。妈妈质问道,崇应彪,你还有没有点良知?小苏那孩子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就狠得下心这么欺负他?!

爸爸非常委屈,说宝贝,你别发火啊,我也是想给你出口气。

妈妈说我用得着吗?!我吓得不敢吭声,妈妈一定非常非常恼怒,但爸爸醉得很厉害,所以妈妈就姑且把他拖上楼睡觉去了。我也乖乖刷牙睡觉,心想,这事肯定没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见清醒的爸爸和妈妈继续昨晚被搁置的争吵。我听见爸爸说,放屁!我有什么错?我把他带上是提携他让他在领导面前长脸,他应该感谢我!

妈妈骂爸爸是禽兽。

爸爸恬不知耻地承认他就是禽兽,然后又说,反正他没做错。

妈妈说,难道是我做错了?

爸爸说,全都怪你爸那个老东西,管不住自己裤裆,还得让儿子给他收拾烂摊子。还有你,早和你说在家等我养你就行了,非要自己去找罪受。

妈妈深吸一口气,说崇盈彪你——

一声尖叫和一串巨响。妈妈就这样进了医院。

表舅和鄂顺舅夫赶到医院时,妈妈的腿已经打好了石膏。妈妈靠在病床上,左腿被吊起来,半边脸鼻青脸肿,但是心情还算平和。表舅吸了一口气,四处看了看,爸爸在外面办住院手续。表舅俯下身,握住妈妈的手,严肃地问:“你不会是被彪子打了吧?”

妈妈冷笑一声,他敢?他心平气和地解释,我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鄂顺舅夫很担忧地说,可是,摔下楼梯是常见掩饰家暴借口第一名。

妈妈说我是真的摔成这样。这会姬发叔叔也来了,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外冲,要找爸爸打架。妈妈伸手拉住他的衣服,“我都说了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连外公都来了,很威严地背着手站在床边,说殷郊,要是连崇应彪都能欺负你,我可真是太失望了。

妈妈急了,说你们都是怎么回事?崇应彪他打得过我吗?

这倒是真的。妈妈天生巨力,一个人可以拖动整张沙发。如果爸爸妈妈斗殴,总是妈妈获胜。爸爸不是有心让着妈妈,而是真的难有还手之力。

妈妈深吸一口气,从头给他们解释:“我当时和彪子吵架,一边回头说话一边下楼,突然头晕了一下,一脚踩空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众人静默无声,这理由听起来十分可信,过了一会,表舅笑着说,你们可真能吵架,也不想想这对月月影响多坏。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抿着嘴笑了,妈妈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正好爸爸也在这会回来了,掀开病床帘子后颇感惊奇,“这么多人——你们笑什么呢?”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妈妈身边,把手放在妈妈肩膀上。“疼吗?”他碰了一下妈妈鼻梁上的淤青。

妈妈摇了摇头。他的手搭在爸爸手上。他们已经和好了。和好的过程由我亲眼见证:那会妈妈一边回头骂着爸爸一边往楼下走,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向楼下跌去,爸爸伸出手,但是只拉到妈妈的衣角。那截布料从爸爸指尖滑脱出去,两秒钟后妈妈已经躺在了楼梯底部。我吓得大哭起来,爸爸狼狈而惊慌地跑下楼,面容惨白。妈妈撑着地板勉强坐起来,额角的血顺着脸庞流下来一线,抱着腿呻吟。爸爸跪在妈妈身边,几乎是立刻哭了出来。打120以及等救护车的整个过程爸爸都一直哭着,直到上了救护车还一直在哭,把脸埋进妈妈的胸口。不管妈妈说什么他都点头,毫无犹豫地承认是他不好是他做错了,然后妈妈就满意了。他把爸爸的头从自己身上推起来一点,胸口那一块已经湿成一片。“行了,没多大事,就是摔了一下。”

那是我见过爸爸最害怕的样子。

妈妈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爸爸说他们要观察一下有没有脑震荡的情况。就在这时,一个女医生掀开了帘子,她胸牌写着姓邓,眉眼斜挑,长得很漂亮。她手里拎着一张x光片,环顾了一圈病床边的人,轻声问,谁是家属?家属过来一下。

爸爸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姬发叔叔也往前走了两步。两人面色不善地互相瞪视一眼。外公摇了摇头,拨开两个男人,跟着医生走了出去。爸爸和姬发叔叔也紧跟着。我也想跟过去听,被表舅拉住了,我奇怪地抬头看了表舅一眼,发现表舅的脸突然绷得很冷,像一具没有表情的石膏像一样。我下意识握住了妈妈的手,发现妈妈的手很凉,他和我一样不知所措,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们迟迟不回来,过了一会表舅他们也走了出去,病床这里只有我和妈妈。那感觉就像我和妈妈被流放到了荒岛上。

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爸爸他们安静地回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滞涩的沉重。爸爸的眼圈比之前更红了,他几乎说不出话,还是姬发叔叔俯下身,低声向妈妈解释:“殷郊,他们从x光片判断,你可能——得了脑瘤。”姬发叔叔顿了顿,艰难地再次开口,“现在还不能确定,要做进一步的检查。现在先去做个加强CT,好吗?”

有一双腿站在我身边,我抬头看,是外公。我像抱紧一根浮木那样抱紧他。外公把我抱了起来。他的大手也很凉,摸起来像金属一样。我问外公,脑瘤是什么意思。外公沉吟了一会,向我解释,脑瘤就是有块肿瘤长在颅腔里。原来妈妈经常头晕不是因为血压也不是血糖,他经常呕吐也不是因为压力太大,都是肿瘤的缘故。我怕极了,我问外公该怎么办呢?外公说,如果是良性的,切除掉就没事了。我说那是不是要把妈妈的脑袋切开?外公只能擦着我的脸,安慰我说,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崇应彪出生时七斤六两,是一个健康的男婴。他从医院被抱回家的时候崇母还在医院。左邻右舍都来看崇家新添的儿子。邻居间有个姓申的,疯疯癫癫,平日里研究一些四柱八字、紫薇术算之类。他走到婴儿面前,端详一番,掐着他莫名漆黑的指头尖算了算,惊奇地说,咦,你家这个娃娃是天煞孤星命啊!克六亲死八方,大凶之相!

这话谁爱听?顿时被崇家人打将出去。可是三天后,崇母在医院因并发症大出血,不治而亡。如果只有这一件事,倒也只能说是巧合,吊诡在于后来。

崇侯虎没过几年就续弦,继妻给崇家兄弟又生了个妹妹。在崇应彪初三某天,崇侯虎开着车,带着应彪、续弦、五岁的崇家妹妹,一起开车去邻省看望住寄宿高中的崇应鸾。高速路上,轿车和一辆运砂卡车迎面撞上,翻出路基。只有崇应彪从已经冒烟的车里爬了出来。奇迹般地,除了一些软组织挫伤,以及被安全气囊打断的鼻梁,他几乎没有收到任何伤害。车里的其他乘客,两个大人当场死亡,崇家妹妹死在救护车上。

翻车的原因,有人说是疲劳驾驶,也有人说,是崇氏父子又一次激烈的争吵甚至殴斗,已经十几岁的崇应彪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忍受父亲的暴行。总之,崇应鸾从此不再和崇应彪说话。崇应彪成了孤儿,后来也上寄宿高中,大学念金融系。崇侯虎留下的遗产和人脉都很优渥。他孤独地长到23岁,在一次中秋家宴上遇到曾有几年不见的殷郊。

殷郊告诉他怀孕的消息时,崇应彪先感到剧烈的狂喜,然后一丝恐慌的阴云从汹涌心潮上掠过。崇应彪始终不相信天煞孤星的论断,某种程度上他清楚,只要深入想一想那个可能性他就会发狂。他认为他遇到的不幸都只是概率问题,他不能相信,上天会残忍到永远剥夺他拥有幸福与陪伴的权利。他像一头狼一样游走在人类的荒原上,然后殷郊降落在他面前,伸出手,掌心有一颗微型的月亮。

他在一次醉酒后把这个想象告诉殷郊。他跪在殷郊面前,吻着殷郊那时已经滚圆的腹部。他说,好像月亮。殷郊问,什么?崇应彪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殷郊,说,你。你好像月亮。他记得殷郊有些害羞地回答他,我就当你是在和宝宝说话。第二天起来,殷郊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问他,你觉得月皎这个名字好不好?

他推门进了病房,心放下来:殷郊精力十足,正在忍受宫缩的阵痛,对他这么快赶来颇感惊讶。随后用贫瘠的脏话词汇对他展开辱骂,痛斥因为崇应彪他才忍受如此酷刑,听得崇应彪苦笑。三小时后殷郊被推进了产房,又过了一小时,月皎出生。新生儿有轻微的黄疸,足月前自然痊愈,除此之外异常健康,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殷郊也没有任何并发症,产后康复非常顺利,接殷郊出院那天,崇应彪看着婴儿房里小小的旁边摇篮,以及正在叠一张毯子的殷郊,恍惚间置身于幸福的虚幻。他想,无论上天判处他要经受怎样的惩罚,现在一定都结束了吧?这样的幸福,只要他珍惜,就一定能持续到永远吧?

血管造影、MRI都显示确实是脑瘤,早期诊断不算乐观。殷郊的头晕加剧了,时常呕吐,好像诊断结果陡然恶化了病情。有一天,殷郊从昏睡中醒来,看见床边的崇应彪,他恍惚地问:“崇应彪,你为什么穿着甲胄?”

崇应彪慢慢走进他,痛苦地看见殷郊瑟缩了一下,殷郊说,把剑放下,别杀我。然后他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里。崇应彪跑出病房,感觉肺部被一双有力的手紧攥,呼吸像是滚热铁水灌进气管。

陪床换班之后,他浑浑噩噩,走到城中一家有名寺庙。香火庄严,木鱼阵阵,诵经声自亘古流传而来。大雄宝殿上,三世佛悲悯俯瞰十方世界。他跪下去,额头贴在宝殿青砖上,佛祖垂眉,俯观这芸芸众生中一粟。红尘执迷,有漏皆苦。男人心声自香灰缥缈间传来,他双眼赤红,一遍遍默念,是我错了,求您放过殷郊。放过殷郊。

6.妈妈

妈妈做完手术了。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为了开颅,医生把妈妈的头发全都剃掉,只剩短短的青茬。他的脑袋陷在枕头里,显得好小。我觉得妈妈就要这样一点点消失掉。我不想在妈妈面前哭,但是我还是没有忍住。妈妈让我走进一点,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他已经感觉好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知道,妈妈是在安慰我。我听过闻教授和外公他们说,手术比预想成功,现在要对肿瘤进行病理检测,最后判断一遍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以及后续的治疗方案。我擦掉眼泪,把包里的礼物拿给妈妈,是我从表舅那里要来的,妈妈大学时做的第一个手工作品,一个抱着腿往上看的小人。妈妈看起来很惊喜,他把小雕像接过去端详了一会,说,月月,你知道这个小人在干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妈妈说,它在看月亮。

我眨了眨眼睛,妈妈把小雕像端在手里,笑着说,做这个的时候我还没和你爸爸谈恋爱呢。不过现在看,这个雕像有没有一点像你爸?

我说是有一点。妈妈让我把雕像放在床头柜上。那个小人蹲坐在妈妈脸侧,模糊的眉目孤独又执拗。妈妈问爸爸去哪了,我说我们都没找到他,他就在手术前突然出现了一下,然后又不见了。妈妈叹了口气。我又陪了妈妈一会,他的精神确实比之前好了一些,这种好转的希望让我又开心又害怕。

晚上,姬发叔叔带我去吃饭,回来的时候住院部已经差不多熄灯了,导诊台两侧的走廊都很昏暗。我要去病房拿书包,然后等姬发叔叔送我回家。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我们一起停住脚步,我听见房门里有爸爸的说话声,就松开姬发叔叔的手,从门缝里往里看。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床头一盏小灯,白光孤绝地笼罩着爸爸和妈妈,让眼前场景看像是话剧舞台上的一幕。

爸爸跪在床边,握着妈妈垂在病床边的手。他把妈妈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妈妈问他:“你去哪啦?”

爸爸说去了一趟外地。他疲惫地笑了笑。“我去找当年那个姓申的老头,别人告诉我他真出家当道士去了。五十多岁,抛家舍业的,奇怪吧?我在河北一个观里把那孙子找着了。”

妈妈静静地听着。

“他说我上辈子杀孽太重,这辈子天煞孤星,早晚把身边的人全克死。他说的对,我以前太贪心了,我以为——我还以为——”

爸爸把头低下去,额头抵在妈妈的手上。他佝偻的身形,看起来像祈祷,又像求饶。爸爸说:“殷郊,我们离婚吧。你带着月皎。以后没有我气你,也许……”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妈妈转过脸来,垂目望着他。“那你呢?”妈妈轻声问,“和我离婚,不要月皎,然后你要去哪呢?”

爸爸的咬肌绷紧了。他沉默着,但是我和妈妈都知道他的回答。妈妈抬起手来,玩闹一般在爸爸头上拍了一下。“崇应彪,你蠢死了。”

“我蠢。”爸爸点头。现在妈妈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嘴的。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了。”妈妈说。

“对,八年了。”

“你是不是以为,这八年我都过得不幸福,一直想着别人?”

“我没有怀疑你。”爸爸慌张地解释,但是他很快又把头垂下去。“可是……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当初是因为月皎才……对不起。”

妈妈笑了。“你以为我是谁呀。八年了,如果我过得不好,我早就和你离婚了,我怎么会忍受这么久?”

妈妈的手指穿过爸爸的发丛,让爸爸抬起脸来看他。“当初不全是因为月皎。”他认真地说,“还因为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你了,从那个晚上开始。”

眼泪一颗一颗涌出爸爸的眼眶。他仰着脸,像仰望月亮那样仰望着妈妈。爸爸低语着,可是殷郊,我不想害死你。

妈妈顿了顿,微笑。“结婚之前,我也找人查过八字。姜道长说我是你的贵人呢。天煞孤星只有我能解。你这辈子只能和我在一块。”

爸爸的肩膀垮了下来。他几乎是放声大哭着。妈妈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安慰着他。

“崇应彪?”

“……嗯。”

“说我爱你。”

“我爱你。”爸爸哭得口齿不清,一字一顿用力地说。

“说我不要离婚。”

爸爸抱着妈妈的手,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姬发满心酸涩地站在黑暗里。面前的女孩突然回过头来,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发亮的泪痕,那眼神看得姬发一惊。崇月皎长得和妈妈几乎是一个模子,眼睛遗传爸爸,眼皮总是微垂着,有着冷然的早慧。她牵着姬发走远了一些,认真地问他:“姬发叔叔,我之前在日记本上写过好几次,说我希望爸爸妈妈离婚。可是我后悔了。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离婚,我也不想让妈妈死掉。我只要我们三个人永远都在一起!姬发叔叔,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或者有某种意志可以决定一切,我现在和它道歉,说我反悔了,我收回我说的话。祂会原谅我吗?”

姬发的眼眶胀涩着。他伸手抱住女孩小小的肩膀。“会的。一定会的。”他安慰着月皎。“你去把你现在的愿望告诉你的爸爸妈妈,好吗?”

月皎点了点头。姬发松开手,看着女孩推开门跑进那束光线里。她纤细的手臂同时抱着她的父亲和母亲。许多的眼泪与亲吻。誓词说,我们要做彼此的丈夫,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连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宇宙悄然合拢,小小的病房变成一颗果核,一轮月亮。一切悲欢离合都散落开,宁静地发着光。崇月皎抬起朦胧的泪眼往窗外看,月轮温柔,回应她的祈祷。她知道,并且坚定地相信,肿瘤一定是良性的,妈妈会康复,会和爸爸永远相爱。他们三个人会这样一直拥抱在一起,直到永远、永远。

end.

《对表》

全部见wb@触手爬坑人马娘

CP:陈桂林x陈灰

Summary:来吃我用玻璃渣子当奶油做的蛋糕!

周一,打工人的痛苦序章。

陈灰照常买了早点,脚步颇有些轻快的走路去上班。

“喝的啥啊,看你喝的好香。”

“王奶奶做的豆浆,没喝过吧?”

陈灰挑眉,手握豆浆在空中轻轻晃了个圈,炫耀一般回应走在身侧的鬼。

“你咋知道我没喝过。”陈桂林撇嘴,装的是毫不在意。

“呵,因为她们一家三个月前才搬过来。”

陈灰说完,也不管陈桂林恼不恼,大步走远。

谁让他非要从义眼中出来走在大街上跟他讲...

陈灰虽然拿这鬼没办法,但气一气他还是能做到的。

看着陈灰自顾自走远了,刚消下去的一点点小火又从心里冒了出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陈灰的背影,那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身躯出人意料地能抗能打,每次和他交手都让他产生一种敌逢对手的快意。

陈灰是他的对手,是他的朋友,是他的……

陈桂林瞬间雾化追上陈灰,挡住他去路,双手微微向内并拢举到他面前。

“陈灰,你就放心把我一个鬼扔大街上?搞丢了怎么办?”

陈桂林双眼微眯,纯黑的眼珠仿佛要吸走陈灰眼睛里所有的光。

他就是故意的,看着陈灰要走,心里涌上的不安驱使着他追上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陈灰不能把他丢了。

陈灰听他语气怪怪的,又看了眼他伸过来的手,心道你这不是来自首了吗。

但是看着陈桂林低眉顺眼的样子,陈灰起心吓唬他,故意板着脸道:“你不听话就把你扔了。”

陈桂林变鬼后越发肆无忌惮,他作为警察怎么能真的放任不管。他只是想借机试探他对陈桂林的约束力罢了。而实际上是陈桂林找上门的,他又有什么能力决定他的去留呢?

听罢,陈桂林伸出的手颤了一下,慢慢地不甘地握紧垂落在身侧,身躯雾化钻入陈灰义眼。

“需要我的时候叫我。”

鬼影消失,耳畔才响起低落的声音。

陈灰诧异,陈桂林居然真的听进去了。莫名的成就感让他联想到警犬的训练,于是,秉承着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原则,陈灰右手两指并拢轻按在义眼上,低声道:“今天要出外勤,到时候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下班就可以给你发工资。”

义眼轻轻转动了一下,刚还在低落的陈桂林瞬间满血复活,点头如捣蒜。

商贸大厦楼下,陈灰拿着对讲机倚着车等在路边。

经人举报,位于12层的寰宇大饭店疑似有非法交易,今天先来做调查,而陈灰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只带了几个新人。

被局里的人调侃成培养新手的老师傅,陈灰也笑着应下了。谁不是从新手成长起来的呢,他至今都感谢刚入警队的时候带他们这帮新人的老刑警队长,现在老队长光荣退休了,他成了队长,接过了先辈手中的旗帜,继续培养警队的未来。

陈灰点上烟,刚吸了两口,化身黑雾去打探消息的陈桂林就回来了。

陈灰依着车门,比站直的陈桂林看上去矮了半个头,于是他微微仰头示意他快讲。

“在1号包间交易。没有大鱼,都是些跑腿的小扒菜。没什么威胁,身上只带了刀,连把枪都没有。”

陈桂林语气不屑地快速讲完,一边说一边低着头去找陈灰的眼睛。那瞳色不一的眼睛总是能吸引他的兴趣,但陈灰只是短暂和他对视了一眼就移开了。

陈灰不觉得意外。出发前他根据举报内容判断此行没有太多危险,加之有陈桂林这个挂,才敢放手让几个新人先进去调查着。

陈灰想了想,联系上几个新人,让他们留意着包间。他没有直接说明监视哪一个,毕竟要锻炼新人还不能打草惊蛇。至于担心跟丢了?

不存在的。哪怕没有陈桂林,他也是个能力出众的刑警。

“放心啦,要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你还是换批人培养吧。”

陈桂林才不在意几个条子的成长,他只是不爽陈灰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

陈灰没有说话,他是队长,意味着他需要对队员负责,对任务负责。

见陈灰还是不搭理他,陈桂林也识趣地不再打扰,贴着陈灰同样倚靠在车门上抬头望云。

他们的肩膀靠在一起,陈桂林舒心地想,他这艘船终于有了可以靠岸休息的码头了。

事实证明,几个新人挺能干的,从服务员上菜的细节锁定了1号包间,又分散开从各个角度监视监听,出口也安排好了人。

最终,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

“下班啦,老板快发工资!”

从陈灰出警局开始,陈桂林就围着他打转。

“好好好,回家再说行不?我想先吃饭。”

陈灰无奈地继续举着手机。有上次被咬的经历,陈灰说不紧张都是假的。他想着先吃口饭吧,他吃饱了再去喂陈桂林。

啧,这不就是以身饲鬼了吗。

但是他都答应了,只希望陈桂林下嘴轻点吧。

“没问题,我来给你做。”

陈桂林干劲满满,像个有用不完的精力的少年。他简单好懂,生命力总是能在他身上迸发出光彩,哪怕他已经死了,却总是能让陈灰不经意间忘掉他身死的事实。

夕阳残照,往日形单影只的身影终于不再孤寂,微风吹起万家烟火,陈灰心中的空缺好似被填满了。

吃过饭收拾完碗筷,一人一鬼坐在沙发里,陈灰认命一般抬起右手将手臂递到陈桂林嘴边。

陈桂林一脸问号,不明白他在干嘛。

见陈桂林不动,陈灰心下一慌,别是还挑嘴吧。

“愣着干嘛?只准啃手。”

陈桂林这才明白陈灰是误会了,他吸食阳气的方式又不局限于咬人,只是那晚的失控让陈灰先入为主了。不过既然陈灰都送上门来了,他当然愿意吃顿好的。

陈桂林侧过身面对向他,两只手一前一后攀附而上,阴冷的气息仿佛蛇在手臂上爬行,陈灰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巴不得他赶紧咬完。

陈桂林却一点也不急,他左手托着陈灰的小臂,右手拇指摁着陈灰流畅的肌肉线条慢慢下滑,最终停留在尺骨的位置,一轻一重地画着圈。

一阵阵酥麻的痒意从手腕上突起的尺骨处传出,故意挑逗着陈灰的神经。不等陈灰出言制止,陈桂林的手又继续下滑,顺着骨架滑过手心,一下下按抚过每根手指。

“陈灰,你手上茧子真多,和我一样。”

陈灰瞪过去,想要控诉陈桂林故意的磨人,却一头撞进了陈桂林深海一般的眼睛。

表面的漩涡,深藏的暗涌,他的情绪在翻滚,搅动着陈灰的情绪。

陈桂林握住陈灰的手背贴在自己脸上,火热的掌心烧着他冰冷的脸,他仿佛又有了活着的感觉。

陈灰独有的气息萦绕在嘴边,陈灰紧张的注视落在脸上,陈桂林终于满足地咬住了陈灰拇指下的肌肉,用略微尖锐的牙齿细细摩擦起来。

想象中粗暴的啃咬并没有到来,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打乱了陈灰早已做好的心理建设。越来越多的电流窜上大脑,直到陈桂林的虎牙已经抵住了手腕上的动脉,陈灰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

“够了,别得寸进尺。”

陈桂林立刻松口,放他手自由。

“好的,警官。”

陈桂林见好就收,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这次的试探也差不多了,他还以为陈灰会更早地喊停呢,只能说陈灰真的挺纵容他的。

纵容他这个罪犯继续在他心里杀人放火。

陈灰担心未来的不可控,又被陈桂林活在当下的精神所影响。

他终于动摇了。

周二下班,陈桂林却提出用工资换一个要求。

“干嘛?”

“去兜风,去吗?”

陈桂林的贸然闯入,打乱了陈灰工作回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开车还是陈灰,不然被监控抓到他坐灵车真就解释不清了。

陈桂林倒是双手扒在车窗上,探出半个身子恣意地感受着风的形状。

下了班还被迫当司机,陈灰看着他那兴奋样真觉得不爽。看一眼前后,都看不到车,于是陈灰抬脚揣在陈桂林屁股上,差点没给他踹出去。

“这一脚真黑啊,还好我是鬼,没用!”

陈桂林回头挑衅地冲他大笑,陈灰忍了又忍,终于拐到路边把车停了。这只是条通往海边的普通公路,倒也不影响什么。

“笑啊,我立马掉头回去。”

“对不起啦,没想到你这么小气,玩笑都开不起……”

“陈桂林!你皮痒了!”

车里一阵鸡飞狗跳。

最终他们还是重新上路,只不过陈灰手上脖子上多了些浅浅的红痕,至于陈桂林,他一个鬼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风渐渐染上了咸味,远方的地平线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深蓝。

终于在日落的前一刻,他们赶到了海边,太阳只剩一个红盖头留在海平面上,其余的部分化作无数染料倾倒在海里,海天相接,绚烂的色调在交织映照。

“好看不?天气好的话,这里超级适合看日落。”

陈桂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冲着海平面高喊了一声。他已经很久没认真看海了,小时候看得多了,长大后陪他看海的奶奶不能再陪着他了。

“确实。”

其实这里的人都知道这儿适合看海上日落,但生活忙碌起来,只剩匆匆的路过。

陈灰也是其中之一,他甚至记不清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但是这一次他却深深记住了。

他学着陈桂林的样子伸展双臂,任凭温热的海风吹在身上,一身的疲劳都被吹散了大半。

一人一鬼享受着落日的余晖,直到太阳彻底融进海里,直到天光逐渐暗淡。

“走咯?”

“天黑再走吧。”

陈灰望向陈桂林,不用多说,眼光流转的瞬间,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念头。

人生在世,何须处处循规蹈矩?

“陈桂林,谢了。”

陈灰难得对他如此诚恳,陈桂林先是一愣,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

“不说那些,吹风。”

陈灰任由他揽着自己,直到许久过去。

“陈桂林。”

“我肩膀麻了。”

“啊啊对不起!我给你揉揉?”

“滚啊!”

周三下班后,陈灰摸出裤兜里那张精神科主任的名片,扔进垃圾桶里。

晚饭是陈桂林包揽的,陈灰被他劝出了厨房,他说材料准备好了,今天做卤肉饭。

厨房里的卤水香味飘到客厅,勾得陈灰抓心挠肺,电视看不进去,数着挂钟度日。

直到数到第十七天,实际上是十七分钟过去,陈桂林终于端着一盘浓香四溢的卤肉饭出来了。

“我的独家卤肉饭,请品尝!”

那是一盘精心摆盘过的卤肉饭,米饭吸饱了卤水,黑红发亮,五花肉更是Q弹软滑,配上标配的水煮蛋和青菜心,和店里卖的有的一拼。

但,独家在哪儿?

陈灰带着疑惑吃起来,只一口味蕾就被捕获了,他不经加快了速度,直到吃到水煮蛋的时候发现味道不对。

“茶叶蛋?”

“答对了!”

陈桂林咬着下唇笑起来,眉眼弯着示意他接着吃。

还有?

陈灰将信将疑地在米饭中间挖了个洞,一片红亮的光跳出来。

下面全是油辣椒!

“陈桂林,你到底放了多少辣椒——”

陈灰当即就要站起来,陈桂林立刻俯下身,握住陈灰拿筷子的手,又摁住他的肩膀将他摁回在椅子上。阴冷的气息浇灭了陈灰刚窜上来的火气。他看着陈桂林握住他的手,牵动着他用筷子蘸了点油辣椒抬起来。

筷子的尖端挂着点滴红油,晶莹透亮,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光。

“这是改良版,信我,烧嘴不烧胃。”

陈桂林凑到他耳边低声蛊惑着。他知道陈灰不怎么吃辣椒,但奶奶给他做的卤肉饭里从来都放辣椒,他于是记住了,卤肉饭里一定得放辣椒才叫卤肉饭。

“混饭吃更香哦。”

陈桂林松开了陈灰的手,等待着他的选择。

陈灰不怎么吃辣椒只是年纪上来了,加班导致肠胃有点毛病,但是早年间他也算是能吃辣的。

陈灰心说,要不试试?

“我要是窜了你给我等着。”

陈灰撂下狠话,将筷子头含在嘴里,嗯,确实挺香的。但他实在接受不了这么多辣椒,最后是倾斜着盘子吃完了卤肉饭,剩一层薄薄的辣椒油在盘底铺开。

陈桂林有些遗憾,但是也足够了。

饭后,两人一起洗的碗,陈桂林这才如数家珍一般挨个介绍起他用的配料和制作方法。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让我进厨房?”

“看到效果后再讲过程,比先讲过程更能让人记忆深刻吧。”

陈桂林坏笑道,其实他是有些担心陈灰不喜欢才先瞒着的,但结果挺好的,就难得装一下啦。

陈灰看着他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陈灰挑眉,回以挑衅的冷笑。

“你就吹吧。”

目光交汇,没一个示弱。

可偏偏义眼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这些天都没痛过,今天却是毫无征兆地又痛起来,陈灰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捂眼,半途又想起手上全是洗碗水,生生停住,又转向去摸擦手毛巾。

陈桂林也吓了一跳,抄起手边的干毛巾把手擦干,捧起陈灰的脸。

“让我看看。”

“别捣乱。”

陈灰想把他推开,却推不动,反而让他靠的更近了。

“别乱动,我给你舔一下吧,我看上次挺有用的。”

“不需要,你起开。”

见陈灰还要把他往外推,陈桂林是真的生气了,他强硬地把陈灰的后腰抵在洗手台边,封死了他的退路。

“陈灰,我又不会害你,为什么不让我帮忙?”

陈桂林抓住陈灰的双手压在洗手台上,上半身倾压下来,陈灰疼地眯起来的左眼看不清他阴影下的眼睛。

那一晚在铁丝网前的经历幻灯片一样接连闪过,他没能拦住陈桂林给他留下终究会化为泡影的希望,也没能拦住陈桂林一条路走到黑最终生死两隔的事实。

那时候就不该答应和他聊聊。

陈灰也怒了,一个头槌向陈桂林砸去。

“不用你多管闲事!”

咚!

距离太近下大力的头槌让陈灰都有些眼花,而陈桂林却接下了没有后退一步。

“陈灰,这是我造的罪,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他低声祈求着,高大的身躯轻微颤抖,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临刑前,他想过很多事,最终闭眼的瞬间想到了陈灰。

一只眼睛看的世界都是不完整的吧。

陈灰愣住了,生前那般嚣张,死后是怎么会自责的。但是手腕上传来的战栗是真的,他像是要化开的眼睛也是真的。

他终于明白自己无法拒绝陈桂林,顷刻间卸了力,沉默地望着他。

也许哪怕回到那天,他还是会默许陈桂林舔舐他的义眼。

陈桂林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退让,他松开手,再次捧起陈灰的脸,吻住了他的眼睛。

不似上次的温热湿润,只有冰冷干涩。

就当冰敷了。

陈灰自嘲地想着,感受到幻痛的快速消散,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第二次抽烟的感觉。

会上瘾的吧。

不消一会儿,陈灰终于推开了陈桂林,后腰这才离开水池得以放松。

陈灰不知道说什么,陈桂林也没有像上次那样问他还痛不。

厨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宛如置身于夜晚的森林,一场更大的狩猎正在酝酿。

在与陈桂林的眼睛对上时,陈灰知道自己找对了。

陈桂林的目光富有侵略性,甚至毫不掩饰地摆在了明面上,陈灰一眼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是陈桂林还是退后半步给他留出了退路,他完全可以从他身侧逃走。

这等于是无声地宣告:他把决定权留给了陈灰,是走是留,全凭陈灰一人决定。

在等待陈灰作出决定的漫长的两分钟里,陈桂林远没有表面上那般镇定。第二次吻上陈灰的义眼,陈桂林终于明悟,他想和陈灰有更多的接触并不是因为鬼吸食阳气,而是他本心如此。

陈灰想了很多,前半生的回忆,与陈桂林四年多的纠缠,最后眼前浮现出的,是那红盖头般的落日。

也许喜欢看海的人都或多或少向往过自由,哪怕只是短暂的自由。

陈灰哆嗦着闭上眼,向前迈出半步,吻住了陈桂林的唇。

回应他的是毫无章法的啃咬,嘴唇被咬破了,血吞进肚里。

陈桂林的手模进他的衬衫,冰冷的触碰点燃了他皮肤下的血管,被吻得氧气缺失而头晕目眩的陈灰只觉得皮肤开始烧起来,燥热弥漫了全身。

被摸到后腰的软肉时陈灰身体骤然绷紧,不自主地仰起了头,将喉结送到陈桂林嘴边。

陈桂林无师自通一路向下吻去,啃咬过滚动的喉结,胸前的肌肤。

他用膝盖分开陈灰的腿,不让他有任何中途逃跑的机会。

直到陈桂林的手滑到了陈灰的小腹上,陈灰这才猛然惊醒。

“等等,这,这个你没办法的吧……”

“试试看?”

陈桂林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将他整个人抱起放在大理石灶台上。

厨房的窗口正对着街上的路灯,淡黄的光线照射进来,将陈灰的影子打在墙上。

漫长的夜晚,水池里的水几次剧烈的晃动,墙上的影子也停止不住地起伏。

陈灰忍痛性很好,但这一晚眼泪终究是收不住的,顺着风干过无数次的泪痕留下,滑落到嘴里,是苦涩的,也是欢愉的。

周四早上在闹钟声里醒来时,陈灰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的地方,动一下哪哪儿都疼。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侧,什么都没有。

要不是身上的青紫的痕迹,陈灰都要怀疑昨晚是不是做了个荒唐的梦。

他记得陈桂林最后死皮赖脸地爬上床,要和他挤着睡,他洗完澡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没去在意陈桂林到底睡没。

他也不在乎,只要陈桂林不会跑出去吃人就行了。他起身穿好衣服推开门,正遇上陈桂林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

“起了?来吃早饭。”

陈桂林把面条放好,走过来要牵他。

陈灰赶紧躲开他的手快步走到餐桌前坐下端起面漱漱地吃,暗道这陈桂林怎么转性一样,差点没给他吓出鸡皮疙瘩。

陈桂林没得手也不失落,扫了眼陈灰脖子上隐隐露出的红痕,满意地舔舔嘴。

陈灰注意到他的视线,脸色一沉放下筷子就要走。

陈桂林连忙讨饶道:“我走我走,有事叫我,你好好吃饭。”

陈桂林飞快地钻入他的义眼,陈灰这才坐回去把面吃完。

放了辣椒确实更有味道了。

到警局后,小王,他周一带的新人小组的组长,向他汇报了最新的进展。

“我们追查到嫌疑人后来到了菜市场新开不久的鱼类交易所,又花了两天跟踪,终于收集到证据,由林分队长带队,将嫌疑人和鱼类交易所一同查获,捣毁了这个地下走私交易点。”

这个鱼类交易所正是上次他去买鱼的那家。

“你们做的很好,记得写一份正式汇报上来,我再仔细看看。”

陈灰吩咐到,小王却没有离开,眼睛飘过陈灰脸上的黑眼圈,出言提醒道:“陈队,感谢您经常照顾我奶奶的生意,您也记得多休息。”

陈灰一愣,点头微笑着应下,目送小王退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上,陈灰松了口气,他庆幸小王只是看到了他的黑眼圈,不然可能会有诸多麻烦。

陈灰低下头两指轻按在义眼上,低声说道:“你今天的工资没了。”

义眼颤动了一下,耳边传来陈桂林的哀嚎。

“是的,我认识的一人走得不顺畅,经常半夜托梦,有时候甚至能看见他,有什么办法能将他超度了吗?”

陈灰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一阵阴冷的气息就覆盖了他。

“陈灰,你在做什么。”陈桂林俯视着他的背影,语气异常冰冷。

他站起身转过来面向他,头一次,他从陈桂林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他看到陈桂林眼里的挣扎和难以置信,仿佛下一秒就会崩碎。

那眼神下的痛苦,快要溺毙他。

看着他快要哭出来的眼睛,陈灰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你先听我说,我会老,会死,等那一天到来如果你还是不能去投胎你怎么办,还在世间游荡?”陈灰只能尽量温和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现在就联系好了人?”

陈桂林不为所动,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来骗他。张贵卿说他得了肺癌骗他去自首,林禄和让他放下执念结果骗钱骗命,现在,陈灰也要骗他吗。

但他回答不了陈桂林的质问。落在陈桂林眼中,陈灰的沉默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击破,陈桂林愤怒地揪起陈灰的领子将他提起来,近乎咆哮道:“陈灰!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去投胎?是你把我留下的!”

“什么、意思?”陈灰艰难地掰着陈桂林的手指,脚尖只能勉强触地,呼吸困难使他涨红了脸,咬着牙挤出他的不解。

“头七那晚,是,是我想再见你一面才找上的你,但是见过后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都已经准备去投胎了!是你的愿望,把我吸了过去,我根本就没想过上你身!你以为真正的鬼上身是什么样的?我会挤走你的灵魂,让你替我去死!”

陈桂林像是炸毛的狮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人撕碎。他怒视着他的眼睛,那灰蓝色的义眼仿佛在嘲讽他轻易被骗的愚蠢。那晚他为了不伤到陈灰,不得已自封入义眼,借着义眼和陈灰之间微薄的联系总算是糊弄过去,陈灰才不至于死在梦中。

以鬼的姿态逗留世间,陈桂林也庆幸过还有陈灰可以和他说话。他曾以为自己是有了码头的船,却未曾想到对于码头而言,船只是过客,去留都不会在意。

陈灰的呼吸越发困难,陈桂林眼光暗淡下去。想要抽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陈灰,这样一来什么束缚都将不复存在。陈桂林双手颤抖着,再次对上陈灰一真一假的眼睛,忽地又想起他杀了香港仔后向陈灰的保证。终于,陈桂林愤恨地将陈灰摔在地上,对着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的陈灰说了最后一句。

“想超度我是吧,把你义眼挖出来烧了就行。不然,就等着处理各类离奇死亡的案件吧!”

说完,陈桂林化为一团黑雾毫不留恋地飞走,被摔得七晕八素的陈灰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往日的一幕幕细节被重新想起。

陈桂林明明是大晚上找上门,第二天却不急着现身,直到陈灰见到幻觉后才出手,见面后也是先问的幻觉的事。

【我的愿望就是帮你解决掉那个幻觉。】

【是你的愿望将我留了下来。】

呵,陈灰终于懂了,一直没想通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潜意识里,陈灰不愿接受陈桂林的死亡,所以在被问到能不能送他时陈灰逃避了,成了他想说却没能说出的道歉,而这份逃避随着陈桂林的身死得以潜藏下去,浮出表面的愿望变成了再见他一面。

于是许下同样愿心的两人一个变成了鬼前来赴约,一个制造了幻觉来自欺欺人。陈桂林当晚见到了他得以了愿,而他正睡着错过了第一次的相遇却阴差阳错地困住了陈桂林。

等到第二日真正见到陈桂林时,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愿望已经变了。

“我才是鬼……”

陈灰低声喃道,悔恨和自责不断蚕食着他。但他现在还不能自暴自弃,他必须找到陈桂林。

陈灰重新爬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客厅,却在路过餐桌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桌子上安静地摆放着两菜一汤,碗里冒尖的米饭上还飘着热气。

陈灰一颗心都被揪住了,痛地他再也站不住,无力地跪倒在地。他回想起陈桂林进厨房前说的话。

给你炒盘胡萝卜养养眼睛。

眼泪终于决堤。

周六休息日,陈灰却是通宵不眠。

他一个人开着车,找遍了周围他们常去的所有地方都没有陈桂林的踪影。他又故地重游,找过了铁头举办葬礼的地方,找过了他追上陈桂林的巷子,找过了那晚冰冷的河流……

最后回到了陈桂林的坟前。

孤零零的小坟遮在树冠下,坟前已经长出了杂草。陈灰走上去沉默地仔细地清理起来。

石碑上,从陈桂林走后不久就一直跟着他的幻觉,正坐在上面持续骚扰着他。

“你要不把眼睛挖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与其放任他在外面变成祸害,不如给他超度了。”

陈灰依旧沉默地拔着草,他再也不会回应它了。

目前为止唯一的好消息是还没有出现一桩离奇死亡的案件。陈灰不能保证陈桂林一定不会伤人,实际上,他很担心陈桂林继续干起周处除三害的事,先除恶,最后除掉自己。

陈灰也想过挖掉义眼,但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应该是陈桂林逼他仇视、淡忘他的办法。

看着除完草重新变得干净整洁的坟墓,陈灰又点了根烟。

烟气在嘴里发苦,烟雾随风而逝。

破除虚妄,放下执念,终究只有一个办法。

“抱歉,我真的做不到……忘记你……”

周天凌晨,陈灰的搜索被迫暂停。

砰——!

右手边巷子里传来一声枪响,陈灰不忘自己刑警的职责,即便没有带枪,也下了车轻手轻脚地摸过去查看。

眼前的巷子没有灯光,漆黑一片仿佛怪物张开的巨口,陈灰踏进巷子口的时候,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不敢大意,借着月光前行着。他虽然视力变差了,但听力却得到了锻炼,他靠在墙上仔细听着,确认没有声音。

难道人已经死了或者跑了?

直到他走出拐角,这才看到一个人倒在暗红色的地上,一动不动。陈灰脸色凝重,一步步走上去查看。

突然,那人身上开始有黑雾如水般渗出,又互相吞噬、融合、汇聚,变得越来越大,甚至渐渐有了人形。陈灰心下一惊,这怪诞的一幕让人毛骨悚然。

“陈灰!别过去!”

没有任何犹豫,陈灰当即后退到了巷子的拐角。

回头一望,陈桂林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还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样子,这是他们关系第一次缓和的节点,陈桂林记住了,所以此后一直幻化成这个样子。

“你——”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陈桂林抓住陈灰肩膀将他转过去,推着他就往外走。

“去摇人,这人已经死了,另一个我刚看了眼往海岸跑了,你带人去堵那个跑了的。”

说完,陈灰已经被推出了巷子,重新站在了路灯灯光下。而陈桂林却在黑暗中转身,不多言语就要重新回到巷子里去。

陈灰赶忙握住了他的手臂,陈桂林被拉着只是停住了没有回头。

陈桂林什么都没解释,陈灰还是能猜到。能让陈桂林如此紧张他的安危,而巷子里只有一个死人。

“是鬼?你能应付吗?”

“嗯,带着怨气死的,神志不清。虽然鬼只会找上和他们有着直接因果关系的人,但是因为我的关系,你对鬼来说已经是块肥肉了,所以你不能过去,我想办法给他引开。”

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握住陈灰的手,慢慢地从他手臂上撤下去。

陈灰望着他的背影,万千心绪翻涌最终都化作了一句誓言。

“陈桂林,我会一直追捕你,直到我死。”

陈灰四处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的人,却在他身陷险境的时候冲了出来。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陈桂林一直都跟着他,只是刻意藏起来不让他发现罢了。

“警官,无论如何我都会来向你自首。”

陈桂林的保证犹如给陈灰吃了颗定心丸,他知道陈桂林既然答应了会来,就一定会赴约,多少次都是如此。

而哪怕陈桂林不做任何回答他也只能任由他离去。他首先是刑警,其次才是他自己。陈灰快速坐回车里,一边开车追去海岸一边通知警队。

清晨的时候,做完笔录的陈灰从局里出来,他昨晚实在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个小时才不至于猝死。

这起枪击案件的起因是两个抢劫犯的分赃不均,几天前才逃来避风头。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去车库的路上,早晨的太阳落在身上驱散着冷意。

陈灰真的需要休息,回到局里的时候同事们看见他惨白的脸都被吓了一跳,要不是陈灰坚持要等到个结果,大家昨晚就给他送回家了。

他的车停在了车库靠里面的位置,白天车库没开灯,只有出口处投进来的阳光是唯一的光源。陈灰远远看去,有个人影靠在他的车门边,像是在等他。

陈灰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即便如此,他也能十分确认了。

他先是顿住了,试探着走了几步,又大步地前进,可真正要看清的时候,他又惶惑了,慢慢放缓了脚步,又从大步变成了小步,最终停在了相隔十米的位置。

上去吗?说什么?道歉他会听吗?还是——

“陈灰,我来向你自首了。”

陈桂林仿佛看穿了他的窘境高声提醒道。他笑着,双手高举过头顶慢慢走上前来,走完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他看着陈灰,看着他脸上苦涩愧疚的自责融进隐忍的笑里,慢慢地将手放下来,掌心相对递到陈灰身前。

相似相同的一幕,终于有了不同的结局。

“这次可不能再把我搞丢了哦。”

陈桂林调笑道。他那日走后又绕了回来,一直跟随着陈灰,跟着他的脚步重新走过他们相遇相识相知的路。最终在坟前,听到了陈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声音。

明白陈灰没有骗他,陈桂林终于消气了,但还是有些不爽故意赌气不出现,他心里盘算着晾陈灰一周应该够了吧,哪儿能想陈灰真的是衰神附体,一个没留意就遇上了鬼。那次是真的惊险,陈灰再上去一步就会被锁定,而鬼又杀不了鬼,真要被盯上那就完犊子了。

陈灰不知道这些,但是能看得见陈桂林变得有些透明的身躯。

“这么难搞?你不会要没了吧?要不你先咬我一口。”

陈灰低声说着,紧张地抓着陈桂林的手捏了捏,又要去摸他的脸。

“不用这么麻烦。”

话落,陈桂林一手握住他的右手与他十指相扣,一手覆上他的后脑勺吻了下去。

陈灰被吻的猝不及防,连忙调整呼吸配合他。

好一会儿,陈桂林才不舍地放过他。

他们鼻尖几乎要凑到一起,陈灰的呼吸和陈桂林不自主散发的阴气在双唇间的空隙里交织融合,仿佛要将对方的灵魂融进身体里。

陈灰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猛然抬起左手攀上陈桂林的肩膀,用力抱住了他。

“再也不会了。”

陈灰低低地答应着,勾住陈桂林的脖子抱得更紧了些。

陈桂林任由他这么抱着,收紧右手将他紧紧攥在手中。

在阳光不肯施舍的角落,于尘烟起落漂浮的地下,伤痕累累的船找到了可以永久驻留的码头,逐渐衰落的码头也迎来了他唯一的船。

日后谈

放假的时候,陈灰要回去探望父母。陈桂林同他一起,帮着陈灰把东西搬上车,短暂地告别了这间小公寓,驱车前往相隔百余公里的陈灰的家乡。

路上陈桂林总是忍不住担心,看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连带着原本没啥感觉的陈灰都紧张起来了。

到家,阿妈一阵嘘寒问暖,连说又瘦了。阿爸也在门口等着,帮他拎过路上买的水果特产。这还是陈桂林力荐加上去的,不算他原本已经买好的。

陈灰去厨房帮忙,阿妈抓着他的手臂,示意他俯下身来,问道:“怎么样了?”

陈灰揣着明白装糊涂,“啥?”

“哎,就是你上次说看对眼的姑娘哇。”

“啊,他人很好,还会做饭,工作上也能帮到我,但是……

“但是他前不久出了事故,人没救回来。”

说着,陈灰脸上的爱意落寞下去,只剩了怀念和痛心。

阿妈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断念叨着多可怜的姑娘,握住陈灰的手轻轻拍着,说不出话。

儿子脸上的眷念不似作假。阿妈心口难受地疼,他家儿子多好的一个人,难道后半辈子真的就要一个人孤苦伶仃了吗,但看着陈灰一副心都随之去了的样子,她又实在说不出开解的话。

陈灰另一只手将阿妈揽入怀中,轻声安慰道:“阿妈,我没事的,我还升职了呢,我也不会孤单,哪怕他不在了,我也感觉他像是陪在我身边一样。”

阿妈久久沉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唉,不说了,都过去了,你要好好的。”

“嗯。”

只有在当他处于义眼中遇上陈灰情绪强烈波动的时候,陈灰的喜怒哀乐才会转化为他能尝到的相应的不同的味道。

一如陈灰在安慰母亲的时候,是浓厚的苦涩的中药味。

回程的路上,陈桂林终于得以出现,一出来还是在赶路,他颇有些坐不住地扭来扭去。

“别皮了。以后我阿爸阿妈都不会再催我结婚之类的了,高兴了吧?”

陈桂林听出他还在为骗了父母而愧疚,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凑过去在他嘴上轻轻啄了一下。

陈灰见他一脸讨好的样子,终于眉头舒展开。

“我这边没问题了,接下来去看望侯奶奶吧。”

陈桂林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低吼一声,又凑过来想抱他,被无情地推开。

“陈灰,我奶奶一定会很高兴的。”

陈桂林望着他笑,陈灰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最后的一丝难过也烟消云散了。

全文完

关于小船……其实是个联动

陈桂林×陈灰

删减片段的激情脑嗨记录

最机车的一篇文

私设较多注意避雷

为了让大家也脑嗨顺利所以写的有点细,希望不要嫌我冗余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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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点真特么遭罪......

陈灰不知道这已经是他抽空的第几包烟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执行这种守株待兔的任务,但荒郊野外的黑夜也显然不是什么他所喜爱的景象,偏偏这时又稀稀拉拉下起了夜雨,再连着几次开窗谈烟被淋灭后,他索性关上车窗任凭呛人的浓烟萦绕在封闭狭小的空间中——他的头痛得厉害,无论摄入多少尼古丁都无济于事。

“陈桂林......”一声疲倦的长叹中揉杂着他恨到想要杀死的人名,陈灰将有些浑浊的义眼...

“陈桂林......”一声疲倦的长叹中揉杂着他恨到想要杀死的人名,陈灰将有些浑浊的义眼取下来轻轻擦拭,原本饱满的右眼眶,因为失去眼球的支撑而松塌下去,空洞而渗人,他把一眼放入口中,像含糖球一样涮了几下,又狠狠咬在后槽牙中,好像咬住了那人的灵魂,最后吐出来用布料擦干唾液安回眼眶,灰白色的眸子这才显出几分明亮,淡了些许死气。夜还很长,长到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也不知道天...已经悄然亮起.....

“阿灰,喂,阿灰?”对讲机中上次急促的声音将它唤醒,现在是凌晨四点,远处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橙红。陈灰吓了一跳,但不是因为上司,上司是个知性的人,从不会埋怨他,即使那个他抓了四年的逃犯,至今还没有落入法网。“靠北的,那家伙该不会已经...”

“放心,他还没有进入过我们的监视范围...你现在怎么样了?”

“真是抱歉内,我没问题啦,我只是...呃...”他很快就会没事了。随着意识的清醒,肆虐的疼痛又叫嚣着侵略着他的头部神经,短暂的睡眠显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你的头痛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右眼发炎导致颅腔感染后就一直这样吧,喂,喂!别一下吃那么多止痛药啊喂!会死人的啦!嘶,还吃哦?我可看着你呢。你需要的是长期疗养,而不是靠这玩意儿续命。这次任务结束,不管抓没抓到,人都给我回去养着,我可没情趣,早早在你的棺材板上盖五星红旗。”

“不是啦~”陈灰一边苦笑着吞下噎人的药片,一边打断了数十公里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苦口婆心的“老父亲”,“我需要的并不是休假,只是需要一个结局,不管什么方式,都要有个交代。四年前如此,现如今也是这样,总不能看着他逍遥于世吧?”陈灰的嗓子哑了。

接着陈灰在隐痛中听完了上司的一系列“多保重”之类的关切,他痛得心烦意乱,没有细听。

“陈灰”

上司压低声音,“别再血淋淋的回来,你不想四年前的噩梦重演吧?”陈灰的身子颤了一下,上司随即挂断了通话。

陈灰说的一点不错,如果这次再抓不到人,他就去死,他早就这么打算了,因为再过几天是他的生日,他才不想在生日当天死去。

“陈sir,发现目标,在往铁丝网靠近。”

“了解,你们注意隐蔽,不要跟过来。”

几乎是一瞬间,陈灰整个人都仿佛烧了起来,他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霎时直冲颅顶,肾上腺素即刻充斥全身,右眼的血管像水泵一样颠得义眼在瞪的欲裂的眼眶中突突直跳,就连呼吸也急促而贪婪起来。

[这次绝对不会轻易放跑你...]摸头摸因激动而抽搐的嘴角,陈灰握着枪溜了下去。

“2点钟方向70米”

陈灰猫着腰潜行在半身高的草丛中,谨慎地按照耳麦中传来的目标位置徐徐前进。

“5点钟方向30米”

陈灰不得不放慢脚步,以减小摩擦草丛带来的声响

“.......”信号中断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对于一个只有半边视野的独眼警察。陈灰不得不压低身子,将枪对准了最缺乏安全感的右边。

“沙沙沙...”草里有动静。

[来啊,来我就打]扳机被越扣越紧,弹夹开始转动。

“咻——”一只半米长的黄鼠狼窜了出去,陈灰暗骂一声——他小时候被这玩意儿吓哭过。

就在此时,耳麦中又恢复了声音

“1点钟方向50米”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陈灰望着愈离愈近的铁丝网停了下来——不太对劲,直觉告诉他,再往前走会陷入危险之中。

“1点钟方向20米”

坏了,陈灰明明从刚才就一直没有动才对,显然对讲机另一边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是暗中观察自己的队友了,而是指挥他走向陷阱的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空气仿佛静止了,陈灰把自己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他。

尽管陈灰清楚肉搏不是自己的优势,但与其冒着被偷袭的风险倒在草丛里,不如直接将他引到明面上来。他猛地站起,举枪环视四周。

[左边,还是右边?]陈灰背靠铁丝网

[至少现在这家伙不能轻举妄动了]他发誓,草丛中一有动静,他必然开枪。

“死鬼,别逼我揪着头发把你拎出来。”狼一般的左眼扫视这无边的草场。

“不必了。”两个重叠的声音,一个来自耳麦,一个来自.....

“砰!”黑亮的手枪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响,只可惜那人重心压的很低,子弹从他头上飞了过去。

[是陈桂林]

陈灰在被扑倒的那一瞬间还在思考他是怎么不动声色地靠近到离他只有五米远的正前方伏击他的。

[他是陈桂林]

他用倒地的刹那完成了自答。

倒地后的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陈灰不是没跟陈桂林交手过,他深知一旦失去战力的搏击状态后,自己将会多么被动,于是他奋力踹开压在身上的家伙,迅速站了起来,并趁他吃痛地踉跄后退时扑到他身上,紧接着炫到他后背勒住脖子,将他仰倒在地,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在陈灰用四肢完成了对陈桂林的封锁后完美收官,可是他忽略了八厘米体型差的力量差距和怀中这条疯狗的战斗力。在挣扎两下未果后,陈桂林在身上挂了个人的状态下站了起来,将背上的人像铁丝网狠狠撞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陈桂林被勒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等到身上的重量终于脱离了身体,猛咳几声睁开双眼时,铁丝网已经血迹斑斑,可怜的警官像个被遗弃的布娃娃一样瘫靠在网前。

[靠北,大意了内]陈灰苦笑着,挣扎着勉强起身,望着眼前一步步逼近自己的人,这才想起来可怜的配枪早就在发出第一声响,后被陈桂林抛在一边的土地上,失去了价值。准确的说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保不齐很快就要死在自己的配枪之下。

陈桂林摇摇晃晃的边走边用手抹掉头上的血迹,见他起身又疾跑两步,抱住他的腰将其放倒在地。如果说刚才的过招是一场华丽的交际舞,那么现在的陈灰就如同踩错了步点,而完全陷入对方的支配之中。

“呃啊!”被死死压在身下的陈灰,拼命将双腿紧缠在陈桂林的脖子上,这个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同样的对手,同样的追逐,同样的体位,同样的被压制,可悲的是四年后面对一模一样的处境,他除了勉强完成一个更被动更无助的三角锁之外,竟然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他放弃了防御,而是在山行下上一个进攻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右拳结结实实的扣在眼前的人瘦削的脸上。

“嗡——”

陈桂林在一声耳鸣中吐出了一颗碎裂的后槽牙,视野的边缘泛起猩红,他直直地望着身下挣扎的家伙,对着他的肩膀魔怔似的一口咬下去。

陈灰现在知道为什么他的绰号是疯狗了。

雪从牙齿穿透皮肤的那一刻,便迸发出来,可是后者似乎更加贪婪地切入肌肉,对肩胛骨发起进攻,任凭他怎么嚎叫都不松口,在骨头快要裂开,而咯咯作响时,陈桂林终于拉着血丝松开了嘴,他扯住陈灰的头发,撞在网上发出“哐啷”的声响,盖住了陈灰的呻吟,那只灰白色的义眼也随即脱离了眼眶甩飞出去,不知落在何处。此刻的陈灰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脱力的滑坐在地上,那只独眼透过血染的碎发,眼睁睁看着这个他追捕了四年的杀人犯。如今,从他衣兜里摸出亮闪闪的,原本应由他带在犯人手上的手铐把他铐在了铁丝网上。陈灰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喉结不住地颤抖,却无力挣脱,他吃力地喘息着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恍惚间他能够看到陈桂林在地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大概在找枪吧,把我崩死一了百了]陈灰被这一出刺激的不轻,被罪犯反捕的羞耻已经让他生不如死,现在他闭上眼默默恳求......就这么一次,恳求他让自己解脱。

枪声并没有如愿响起身上的伤口,依旧充满痛楚。他睁开眼发现,陈桂玲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耳朵上挂着手下的耳麦。

[畜牲....]陈灰能想象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但他更担心队友的安危。

陈桂林好像猜到陈灰要说什么似的,捂住了他的嘴。

“安心啦,他们没有死掉,只是昏过去了而已。”他摘下耳麦,丢到陈灰身旁“原来我叫疯狗内,很会起绰号的嘛。”

漫长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对方长期的沉默和痛苦的喘息。

表演一旦没有了听众的参与,便失去了其应有的价值,因此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陈桂林发出了一句他认为还算合理的问询。

“你该不会...要死掉了吧?”

他点了一支烟,边抽边问,见对方的状态似乎已经差到了极点,不由得啧了一声,犹豫的片刻,把手中的烟凑到陈灰嘴边。开玩笑,去年生日攒了几百大洋,买的上等好烟,他自己都舍不得多抽,不过他的当务之急是赶快让眼前的人“活”过来,他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讲。

被钳住脸颊的陈灰起初还奋力摇头反抗,后来也只能力不从心的妥协,当看到眼前的香烟时,难耐的猛吸上去,他妈的,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还在乎哪门子形象。他被烟呛得咳嗽,带着他浑身的伤口,随着用力冒出成骨的鲜血,没人能记得他穿的什么款式的大衣了。

就这样被痛恨的人喂了几口烟,陈灰这才感觉从鬼门关迈了出来,同时也冷静了许多。

“烟不错,嗯?”陈桂林像个期待夸奖的小孩一样,兴奋地看着他,“你看起来像片颤抖的叶子。”

“帮我个忙...”他几乎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陈桂林,“在逃跑之前...给我个痛快......”

“噗!”陈桂林一口烟倒吸回去,呛着他脑仁发麻。

“拜托,开玩笑也不要用这么中二的口气讲啊,怪好笑的。”

他边说边捏着陈灰狭长的脸颊,慢慢向上抬,迫使他看着自己。

“抬头啊”

他倒要看看这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废物警官到底是谁。

于是一张沧桑而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一个空洞的眼眶亮了出来,他拨开他脸上的碎发定睛一看。

“我擦嘞!”口中的烟径直落在地上。“陈灰?怎么会...怎么能这样...靠北,怎么是你啦!”眼前的人比四年前更加憔悴,似乎也瘦了许多,右眼的肌肉已经萎缩露出渗人的褶皱,他浑身几乎没有一处不沾血的布料,这让杀人如麻的暴徒也一时闪过一丝同情。

“给个痛快...”陈灰无视了他的经验,用几乎听不见腔调的沙哑气音,又说了一次。湿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

“我不跑的,要跑也不是现在。”有意无心地扒拉着警官的刘海,她能感受到后者难以压抑的痛苦和愤怒。“你就这么想去死?我可都还没活够...喂你来真的啊!”在第三次看到他往下栽倒的时候,陈桂林最终没忍住扶了一把。

“至少把我抓住再死嘛。”

这招显然奏效,尽管被彻底激怒了。

陈灰平日里不是爱讲粗话的,但是这次他从陈桂林那到了他祖宗不知多少代,还好陈桂林是个孤儿,所以完全没有感到冒犯。

“这么多年了陈桂林,这么多年!我赢过吗?你自由过吗?我改变不怕失败,也绝不怕死,你明明可以在任何一次打倒我的场合了,结了我那样,我也算是急功近利,可是陈桂林,陈桂林啊!你让我怀疑我干了半辈子的身份,还有这身咳咳咳...可笑的警服,到底有什么意义!!!”

铁丝网被手铐撞得叮当响,血水已经在他身下汇成了一小滩。

陈桂林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掏出不知何时捡起的那只沾满泥土的义眼,隔着外衣布料捏在手里,顿了一下,还是决定扯出贴身的内衣,反复揉搓了一阵,然后伏在他身上,企图安回他眼中。陈灰的膝盖一直戒备地抵着他的胸口隔开距离。

“靠!”虽然有心理准备,也一直按着他的脑袋自我保护,但陈桂林还是在把一眼按进眼眶的那一刹那,遭到了身下人精准的打击,幸亏他阳气旺盛,不然他注定要失去余生的性福。

还有这么大力,怕是没那么容易死掉咯。陈桂林没有还手,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亏。

“绝对...不许...触碰...这里...”右眼是陈灰的不可侵犯之地。

“你的眼睛很迷人诶,像是清晨的迷雾一样”

陈灰从抽涕中分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那恭喜你哦,幼稚园的比喻句还记得蛮清...”

“那你就跑走,跑之前先把我灭掉。”

“我不是说这个”他拍了拍胸口,“第四期,肺癌,末期。”

“你认真的?”

“没错。”

“你还能活多久?”

“半年左右,快的话三个月。”

陈桂林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磕倒着鞋里的土渣,就好像在说门口的蒜香烤面包今天特售买一送一,他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像他这种过着今天没明天的人,保不住下一秒就要跟世界saygoodbye,剩下一个面包白白浪费也怪可惜。

陈灰的,眉头从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就没有解开过他几次微微启齿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堵在了嗓子眼。

“那你猜猜看,接下来我要做什么?”陈桂莲身子前倾压低身体,仰起头一脸期待的望着陈辉,毫无血色的脸。

“做自己喜欢的事吧,你没准会把讨厌的人都杀掉。”

“答对!诶等下吼,我格局没那么拉胯啦,我是打算把你们讨厌的人斩草除根的”他从兜里掏出褶皱的牛皮纸,上面是台北三大通缉犯的通缉令。“我要成为第二个周处,让所有人都记住我和我的事迹。”一讲到激动时,他就想抽烟,最后一根抽完拉倒。

“别干傻事,他们自有我们警察来搞定...”

“搞个鸡毛啊,他们不一样,要搞他们是要碰张雪的嘞,你们警察碰不到,只有跟他们同流合污的人才能搞死他们。”陈桂林解开了陈灰的手铐,陈灰向右栽倒的时候摸到了自己的手枪。失去束缚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你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打听好了,门道现在就要看我们的警官先生是否愿意合作了。”他背对着陈灰,望着远方快速移动的云彩和耀眼的太阳,他才不要做天空的过客,他要当烈日让每个人都了解他的过往。

“可是你到底图什么?”陈灰感觉手有千斤重,错不了的,一定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举不起枪来。

“图在你们每个人心中能分一抠抠位置,把我塞进去。”

他扭过头,望着趴在地上的陈灰,笑得十分灿烂。

陈灰深深叹了口气,他的眼还是闭着的,不过他能感觉到旁边有人挨着他坐了下来,他不想睁眼,就这么一次,他懒得去揣测。

“喂,你的眼现在还会痛吗?”

“还好啦。”

“你的脚走路还会跛吗?”

“一点点。”

“你现在看到黄鼠狼还会吓哭吗...喂,我开玩笑啦!”

受伤的家伙下手再重也不会很痛,于是陈桂林强迫自己挨了下来。

[伤成这样,还想着动手,真不知道谁才是暴徒呢。]

他怎么也想不到怀里这个比自己瘦小几圈的人,就是四年来一直纠缠自己的碍事,警察更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能和他肩并肩一起掏心长谈。

“等事情办完,记得回来自首,你将功补过,又能主动承认,顶多判个无期,不会死的。台南有个神医,八成能治你的病。”

“干嘛要自首?我才懒得多活那么三五天,死了都没有人记得。我要让你逮捕我,办完事我就联系你,我们说好。”

“死鬼被捕,就只有被枪毙的份了......”

“我想成为你的一等功。”

他捡起手边的枪。“这个就先借我用用喽?”他摆弄着陈灰的爱枪,枪身上刻着他的出生年月日,后面留了很长的空白,应该是用来刻殉职日期的。

“你快要过生日啦?”

是的,还有整整十天就是陈灰的生日。

“别想没用的,我不需要一等功,我只需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你大可不必寻死。”陈灰有不祥的预感,他忍痛爬起来又跌了回去,咬着牙强撑着说“去自首,拜托”

“我听到了”陈桂林将陈灰重新靠到铁丝网上,以免他被队友怀疑。上下打量一番后,又把他摆正,这样就不会牵扯到腰间狰狞的伤口。

“陈桂林......”名字的主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说话的人竭力扭动身体向他看去

“我在警局等你。”他的声音此刻虚弱无力。

“我在警局等你。”又是一遍,这次却异常坚定。

陈桂林迅速向后摆了下手,就跑走了,以至于陈灰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记得他被担架抬上车时,远处的黑点停住了,当他躺在车里望向窗外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陈灰,在码头等我吧,我就要到了。”

“陈灰!”他嘶吼,“陈——灰——”

陈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梦境。四年的,你追我赶,你打我防定格在了陈桂林将手枪如同献礼般递到自己面前的画面。

陈灰解国强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他觉得鼻子发酸,心情更是如五味杂坛。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怎么回来了?他怎么回来了......]

眼前的疯狗此刻化作了乖巧的牧羊犬,摇着尾巴将飞盘叼回主人手中,露出邀功般的骄傲神情。

[陈灰,我厉害吧?陈灰,我有说到做到哦!陈灰,陈灰,陈灰...]

陈桂林开怀地笑着,却迟迟没有说出陈灰在等的那句话。

“你来自首。”陈灰尽最大努力用陈述的腔调发出了诱导性的提问。

陈桂莲将双手合拢,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面前的人,他带着依旧灿烂的笑容摇了摇头。

“生日快乐,陈灰。”

警官的喉结狠狠的咽了一下。

“那么陈桂林”

强烈的反胃感突然上涌,他硬是咽下两阵干呕,哑着嗓子强迫自己完成了说辞。

“我以故意杀人的罪名”

陈灰知道自己在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他最不想说出的话。

“正式逮捕你”

“咔哒”

扎堆的记者并不知道警匪的状态为什么同往常完全蛮拧,前者垂头丧气,后者反倒神采奕奕的向镜头看去。

“我叫陈桂林!陈!桂!林!”

摄影机不停的闪烁着,陈灰压着他的肩膀走回车中,实则把重心撑在犯人身上,才不至于跌倒下去。

逃犯一回警局就被关进了死刑犯的牢房。警官在当天也因捕获大鱼而被颁发了一等功,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他就可以转正局长。

“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等功的勋章耶!”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死刑犯仔细的摆弄着警官的荣誉品,他对世界还是有些好奇的,不过无所谓了。

“喜欢就带走,我会托人帮你葬进去。”

“Hash!我还没要死呢!”他把勋章往地上一摔,又默默拾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

“那天你回来吧?”

“是啊,不想来都不行。”

“陈灰,你知不知道警局对面的那个烘焙坊里面有个蒜香烤面包?那天我一定要吃到它!”

“你也爱吃?”

“你也爱吃!”

[死鬼,都要死掉了食欲还那么旺盛...]

陈桂林无视了陈辉自顾自地说下去:“要当天上午买哦,我要吃热乎的。”

“我记得...它现在应该还是买一送一,咱们一人一个喽?”

“我知道了。”陈灰侧过头答应着,还好右眼的泪腺已经坏死,他几乎是逃出的审讯室。

“拜托了靓仔,大周一的谁不赶...”大妈抬头正对上陈灰死尸一般的眼睛。“我...我不要了”扔下东西便跑走了。

“陈桂林!!!”

陈灰发疯似的大喊,在一群警员的拦挡中,奋力将面包扔了进去,滚到陈桂林脚边。

将死之人望着刑场的警员把面包放到断头饭的餐桌上,回头冲着正被劈头盖脸呵斥的警官笑了一下。

[多谢了]

平时不拘小节的逃犯,在最后一餐上吃的还算优雅。刑场外,警卫室中的警官反而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好吃吧]

手中的面包,这个陈桂林从小在警局被批评教育,一出来便缠着阿婆买来吃的小小安慰;这个陈辉每次出警结束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一身伤痕与队友背靠背补充严重缺乏的能量的救命食粮,此刻,在二人手中承载了不属于它的分量。

枪声响起,故人已去。

陈灰的瞳孔骤缩,条件反射般的将口中的面包呕了出来,直到吐的只剩胃液才无助的趴倒在地——他不再去思考陈桂林受刑前故意支开他的原因,也不愿再回想,20年前,那个站在警局门口,眼巴巴望着他吃面包的少年到底何名何姓。

曾经的挚爱,他再也不愿放进嘴里。

四年的命案终于落网,陈灰等来了结局,陈桂林也如愿名传千里。

又是好天气的一天,跟他们初遇时一样晴朗。陈灰与小美一同去给陈桂林上坟,他胸口已经没有了亮闪闪的勋章,先前他吩咐手下跟人一同埋了下去。

“其实他不刮胡子也蛮帅的啦。”陈灰将那把旧剃须刀放在坟前身旁的小美眼圈通红,眼泪愣是没有落下半滴,也没有回应。

“不过他也有够狠的一个晚期肺癌的家伙,把我虐成这副样子。”陈灰强颜欢笑,试图安慰伤心的女孩。

小美破涕为笑:“警官不要这样子妄自菲薄诶,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癌症啊。”

“什么?”

“就那份入狱前的体检报告嘛,你在忙别的事情,还是我拿去和他一起看的。”她讲完才注意旁边的男人微颤的身躯。

“害,不过现在想想也是啦,不然陈警官那么厉害,一定轻松把他干趴呢。”现在轮到女孩竭力调节气氛取悦警官。

[怪不得呢...]这个挨千刀的家伙...

“陈警官,你知道吗?我这个人从不迷信,却也怕鬼,可是今天我真希望灵异能够出现。”

“别傻了,走吧,丫头。”陈灰迅速否定了他两个人迎着朝阳离开了墓地。

[如果灵异能够带给世人希望和救赎,他便脱离了定义,那时候它已不再是什么灵异,而是世人的奇迹]

小狗咬人是要被抛弃的,但陈桂林不是小狗

陈桂林最近开始抽烟,他觉得陈灰的嗅觉灵敏的离谱,像忠诚的警犬,只需微微一低头,就嗅出自己的错处。

他也抽不了几天了,还是要回家的,回陈灰家,黑道上的烟味儿不要带回家。他摸摸新剃的板寸,有些怀念,在国中念书的时候,他图方便也就推了个寸头,眉角又凶,弄得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据说是打架斗殴的好手喔,天天欺负小姑娘来的,还把看不顺的人眼球都打爆内…没有啦,陈桂林不屑于回应这些闲话,不过确实按着某个收钱的嚣张货色砸在巷壁上。

他奶奶赶好远的路来道歉,拿着票子塞到对方家长的手里,那时候他就知晓,打架可以,但是不能打到奶奶知道。

但是...

但是陈灰看他一眼什么都知晓了。

他蹲在垃圾桶里翻吃食,说实话像只流浪狗啦,前一任老大办事犹犹豫豫,叫别的盯上,混战了好几天。他和奶奶保证去学校好好学习,装乖,躲过去了,远远看着盘口都是条子和血。

后来抬起头,就看见雾蒙蒙的晨光里陈灰打着把伞,递过来一盒饭。他记住那双因阳光有些发灰的眼睛。

悄悄摸摸跟到家门口,警官把他往墙上一扣,呵到,在干什么。陈桂林的脸挨上墙灰,嗅见湿漉漉的青苔,还有对方皮衣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哦,还有消毒水。警官语气软软的,人也不凶,他就嚷好痛,骗来一个暖烘烘的家。

去洗澡,陈灰卸下自己的手表,收拢的雨伞搭在墙根,晕出一方水液。陈桂林提提自己透湿的背衫,低着头摸去了卫生间。

“你跟了我好久喔。”陈灰给他吹头发的时候慢悠悠地讲,“你连我家浴室在哪里都晓得。”

陈桂林正在啃面包,听见这话险些被椰蓉沫子呛到,拿起塑料瓶灌了一大口水。他的头发此时有些长,胡子也冒了茬,被陈灰拍拍脸颊,说,留下来,要听话。

他只记得一股脑点头,灰哥,我当然听话。

他其实是最不愿意听话的人了。

还好他听了话,奶奶的话,还有灰哥的话。

车程不远,只是又下雨,绵绵密密,织就一张大网,将缥缈的前路网罗起来。陈灰栖在道旁翻看资料,这是一条大鱼,他顺着

陈桂林给的线索去黑帮交易的酒吧打听,很快就探到了消息。

陈桂林其实不傻,就是不愿意学习,在学校也闲不住,但是陈灰明白为什么,他当时也被异样看过,到处说他是没父母的贱种,陈灰的回复是一张摔裂的课桌,面无表情的。他的学习好,又是孤儿,老师们天然偏袒,只是后来没有照期望去大学,而是继承遗志进了警校,又陷入与黑帮打交道的轮回。

陈桂林不说,但是他明白年轻人额角的戾气,也明白年轻人的沉默。

大家都年轻过。

陈灰教过他国文和算术,前一个陈桂林跟从他奶奶读过不少经卷,并不差,后一个陈灰诓他要给自己管钱,不会算术可不行。陈桂林一听到这个从游戏机里挣出来,跑到自己跟前问真的吗,凑得太近撞到鼻子,连忙喊痛,这时游戏机里游戏角色传出一声K.O.,陈桂林则得到了一连串的哄。后来他也主动要求学一点医,回家抱住药箱子数止痛片颗数,灰哥,你不能…你不要乱吃药,乱吃药肚子痛…

怎么又受伤了?

帮张阿妈捉小猫,被铁丝剜了一下,不碍事。

要不要去医院,去医院看看,要打针的内。

不用啦,不要紧的。

灰哥,你教我包扎,我要学这个,以后我管你的包扎消毒。

陈灰想着想着笑起来,他很少笑,多数都急促,大半是对拒不交代的嫌犯的无奈,要么是对眼泪汪汪的受害者家属的抚慰,他的笑属于自己的很少。

陈桂林要做的只是去捣乱,他没想到要杀人,可是对方的枪子不眨眼。

宴会上顿时乱做一团,他的额角擦过热辣辣的气流,大多都是撑场子的啰啰,被枪声吓得四散,陈桂林拧过一个高个子的头,压低身子灵活得像一条泥鳅。喧闹的黑压压的群哗开,洪仁就手底下的打手不明所以开始攻击,他穿了件T恤,尽量让自己淹没在人海里。混乱的人群很快哗变成一场乱斗,酒杯脆在地上,碎作溅血的渣子,咒骂和脏话飞扬在半空中。

陈桂林找准机会扭过开枪手洪爷小弟铁头的肩,夺过那把手枪用枪柄猛砸男人的太阳穴,夸大的动作淹没在一片喊声中。

砰砰砰,心跳声前所未有的加快,陈桂林拼着蛮力去殴打,铁头功夫不错,他控制得很吃力,于是他随手拿过桌子上的红酒瓶撞在脸上,红色的酒液像淋漓的血,蔓延出黯淡的渍。

陈桂林感受到自己手底下愈发萧索的挣扎,快活的想要大叫一声,告诉大家他的名姓。

“条子来了——跑——”

陈桂林的神魂被这一句吼声惊到耳鸣,他的第一反应和所有人一样,跑。更深层次的欲望扼住脖颈,像一条毒蛇蜿蜒上来。出人头地的执念和得到认可的欲望混杂着嘴角腥味膨胀到极点,他放肆地笑起来,挑衅似的面对混乱的群流,有种干了大事的满足。

他充血似的视野里看见恍惚的影,被兴奋抽离的魂抓住了自己的肉躯,陈桂林空洞的理智猛然警醒,耳朵边回荡着那句“别受伤”。

记忆撤回到干枯的粉末尘烟,是蛇形的青苔在雨后的腐败掺和汗水的咸,轻渺渺的薄雾混着早饭的香气,台北太多雨,陈灰总撑那把黑伞,伶仃踏入雨幕,像一只魅影,抓不住。

凛冽的开膛声惊扰了他的旧梦,陈桂林顺势倒在地上,子弹在铁头身上炸开花。

而他看见了陈灰错愕的眼睛。

陈灰承认自己老了,从街角转过几轮都没摸着陈桂林的尾巴,年轻的助手追在前面,他吃力跟着,菜市场的鱼滑溜溜的,差点绊倒他,陈桂林这个臭小子还敢朝他扔菜篮。

陈灰有气到炸,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那么笨,子弹来了不会躲,直挺挺在那边看着自己发呆。笑得好灿烂,带着满身血扭头就跑,枪也不知道擦指纹。

陈灰不知道自己气什么,一股无名火撞他的胸腔,他是有把陈桂林当做徒弟、弟弟或者说是儿子看的啦,年轻人眼睛里好纯粹。但是成习惯的照拂在对方眼中好似阻碍,叛逆期吗?不是的。都快成年了,该懂事一点点,自己又不好训诫什么,非沾亲带故,同住在狭窄的室内而已,充其量算朋友。

朋友吗?

陈灰从小到大没有朋友。

社交关系精简成告示牌,像是游戏npc头上半透明的板,这个是对他有恩的陈老师,这个是警校的师傅,这个是上司,这些是同事,这个是手把手教的徒弟。

陈桂林呢?

找不到关键词,下不了定义,陈灰跳起来拧住年轻人健壮的臂膀,借住他家的一只湿漉漉的小狗,现在张牙舞爪地去撕咬他的底线;推住滑溜溜的寸头往墙上砸,教授了一些防身的技巧就想要把他放归,在街头受了委屈又回来舔自己的脸;用腿锁住陈桂林的脖颈,还想逃,那只手抓住自己的防弹衣,脸颊被挤得变形,把他养的膘肥体壮、凶恶危险,倒扑在自己上方行歹事,好凶哦。

陈灰感觉到自己的腾空,后脑勺砸向地板前,他看见陈桂林充血的眼睛。

这就是国学课本上的杀红了眼罢。

他悲哀地想,脑中响起尖锐的鸣笛,混沌了五感的激荡模糊身边的境遇,陈灰看见跑远的逃犯。

是的,陈桂林是逃犯,他现在是了。

把陈灰抬起来往栅栏上撞的时候,陈桂林才发现他眼中宏大的警官原来这么轻。

轻飘飘的,扛起来毫不费力,受痛的腰绷得很紧,那样蓬勃地弯折在冰凉的推拉门前。如果换个什么情形,他只想咬一口,咬腰上的青筋,咬住他,像野狼咬住猎物,绞紧牙关,非撕下来一块带血的皮肉,淋漓的欲望和痛同时抚摸过颤抖地背脊。

可是他现在只想逃跑。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陈灰就好了。

他可以放肆地打架,可以跟着九爷干一票大事,可以拿到很多很多的钱邮到奶奶手里头,可以买大房子,可以招风唤雨,可以拿着手枪、甚至手榴弹。他应该出人头地,让道上所有人知晓他陈桂林的大名还不够,要提起就发抖。陈灰只会让他听话,看他好像看其他什么人一样没有波澜,或者看所有人都是空,然后自己就被这空套上了锁链,活成一只只会狺狺狂吠的小狗。

谁要这样子,窝囊的顺从于脖颈上的狗绳。

可是他真的不能没有陈灰。

他可以没有面包,没有钱和枪,他不能没有陈灰的爱。实话讲他现在拥有了陈灰的爱吗?不晓得。

陈桂林想念刚才一瞬间坠落的感觉,好快好快,砸进破旧纸盒,像是飞翔起来了一样。奶奶总说飞很难的,很难学。可是他和陈灰一起堕下天井,很爽,听不见任何的声音,灰哥也是拼了命,没有犹豫一点就跳下来,明明刚才砸他砸得好严重。

我要一辈子被他锁在家门口当小狗吗?

陈灰拿起电风扇扫倒他的脚,用木板砸向他的背,自己几击不中,又被扼住喉咙按在了供桌面前,从陈灰发顶淌落的汗坠在陈桂林额头,有些凉。灰哥的头发散了,还是散下来好看,他总是想摸,又不敢,每次在家里洗完澡,黑色的头发垂下来,笔直笔直的搭在眼皮上面,这时候他会眯起眼睛,然后过来拍拍自己的头说太晚了不要打电动,隔壁张奶奶觉浅。

两个人在关圣帝君前磕头谢罪,粗重的呼吸和疲倦掺杂着过多的情绪,都不道破,被菩萨的精光收在眼底。

陈桂林眼角的余光睨见一只金闪闪的香炉。

*一天肝了6k+,我真的是要爆肝了。

*小美那条线被我假装不存在了。但是我想你们既然都来看林灰CP了,应该大概也许可能也不想有这条线……吧?

*虽然我站林灰,但鉴于这是个清水文,所以无差啦。

*虽然我写的是清水,但我好希望有人炖肉给我吃啊!嗷~

“你是一个好警察。”

陈灰闻言有些发懵。他脑袋上被陈桂林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事实上,他浑身都疼,断腿尤甚,简直汇成一首疼痛协奏曲,在他脑中嗡嗡响成一片。让他除了那些疼什么都感受不到。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陈灰闻言有些发懵。他脑袋上被陈桂林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事实上,他浑身都疼,断腿尤甚,简直汇成一首疼痛协奏曲,在他脑中嗡嗡响成一片。让他除了那些疼什么都感受不到。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桂林说的是什么,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并无怒气,倒有一半是诧异,另一半则是警告——如果陈桂林刚刚那句是讽刺的话。尽管这样的警告没有任何威慑力,因为他现在动也动不了。

他的一只手被自己的手铐铐在了铁网上。当然,是被陈桂林铐的。他尝试挣脱了若干次,甚至想带着铁网扑向陈桂林,但那铁网被牢牢钉在固定物上,而固定物又深深扎在土地里,撼动不得。于是他也就动弹不得。

陈桂林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在制服他之后——或者说——以为制服他之后,就立刻跑掉。而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和他一样,呼呼喘着粗气。等他喘匀了,能说出话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陈灰的怀疑是有充分理由的。在他和陈桂林一起坠河折断了腿,又被按在河水里淹了个半死之后,他硬是又拖着断腿追踪到这个废弃的菜园,企图把陈桂林逮捕归案。尽管最后他还是被制服了,但任哪个人遇到这样纠缠不清的对手,都只会是厌烦乃至厌恶,而不是称赞。

陈桂林正在看他,见他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他右边的义眼上,眼神似是起了些波澜。但清澈坦诚,丝毫不见讽刺的影子。他又摸摸手边的枪,“你有了一把新枪噢。”

倒是意外他还记得自己,却让陈灰更加恨得牙痒痒。

在他失去右眼后的无数次疼痛折磨里,他无数次赌咒发誓,如果让他再见到这小子,他一定不由分说就一枪崩了他。然而……为什么,是什么,让事情变成这样?他还是没有开枪,被人痛揍一顿,最后还被自己的手铐铐在铁网上,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他并不想和陈桂林讨论自己,于是他问:“你又杀了谁?”

陈桂林眼神一下子亮了,像是早等着他来问这句话,但他忍着不立刻揭晓谜底,而是用下巴指指地上的死人,问:“你能认出他来吗?”

“你真的是一个好警察!”陈桂林的声音里透着惊喜,简直有些佩服了。

陈灰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而他也正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陈灰几不可察地摇摇头,问:“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你杀他,给你多少钱?”

“没有钱。”陈桂林停一停,像是补充,又像强调,“不为钱。”

陈灰不解地看着他。陈桂林脸上的表情全是迫不及待的跃跃欲试,却偏偏要学说书的,说到紧要处卖个关子,不立即说下去。他费力地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烟盒。烟盒已被压得皱皱巴巴,他抽出一支烟,那烟也歪歪扭扭,所幸还没有断。他把烟含在嘴里点着了,吸了一口,侧头问陈灰:“要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开始咳嗽。从胸腔深处带着肺音的那种咳,咳得撕心裂肺,听得人胆战心惊。陈灰看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板不知什么药,抠出一颗塞在嘴里,忍着咳嗽强咽下去,然后像溺水的人挣扎着吸进最后一口空气那样,又抽了一口烟。

陈灰皱起眉,忍不住念叨:“都这样就不要抽啦!”

陈桂林不理他,又咳一会儿,终于平复下来,旧话重提:“要不要来一支?”

他表情如常,仿佛刚刚那一幕根本没发生过。

陈灰烟瘾很大。刑警烟瘾都很大。在无数个需要蹲守、审讯、阅卷而熬夜的日里夜里,他们都要靠烟提神。又或许,他们离黑暗太近,甚至日日夜夜在黑暗中摸爬滚打,身上总不免沾染些黑暗的习气。烟瘾,算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一种。有许多次,当陈灰合上陈桂林的案卷,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仿佛陈桂林就坐在他旁边,只隔着一层薄纱似的轻烟,就像现在这样。

他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就像扎进他右眼的那一根,让他念兹在兹,念念不忘。无数次的假想,让今天这一幕熟悉得像是寻常。

于是陈灰点点头,说:“好。”

陈桂林抽出一支,陈灰伸出那支没被拷住的手去接,但陈桂林并没有递到他那只手里,而是直接塞进了他嘴里。他粗糙得近乎粗砺的指腹擦过他嘴唇,让他破了皮的嘴唇狠狠疼了一下。

这近乎亲昵了,和假想中有点不一样,但倒也无关宏旨。

陈桂林为他点着那支烟。他抽了一口,尼古丁入脑,这才觉得脑子清楚了一点。“不为钱为什么?”他接着问。

陈桂林看着他,眼神有些期待,“你知道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吗?”

陈灰想了想,模糊地记得似乎是念书时国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他似有所悟,但又如坠云里雾里,点头嗯一声。

陈灰怔住。尽管这与他的猜测相合,他仍然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这四年来,他翻烂了陈桂林的卷宗,自诩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但他的行为仍然如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怔了半晌后,他才问,却自觉词不达意。

“人死留名嘛。”陈桂林倒像完全理解了他在问什么,答得理所当然,倒显得陈灰疑惑得少见多怪。

“那么,为什么要死呢?”

“因为人终有一死啊!”

陈灰觉得脑袋疼。陈桂林如此强词夺理又逻辑圆融,他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辩起。他转个方向问:“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因为——我说的是真的?”

陈灰按住太阳穴,“你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陈桂林看看他被铐住的手,反问:“你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他又跟一句,非常恶毒,“警官?”

陈灰一口气噎住,气结,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问:“为什么非让我相信你?你本来可以有更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比如,杀了我。”

陈桂林仍然是那种直球模式,“因为你是个好警察啊!”

于是一切又绕了回来。

其实陈桂林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也可能他根本没意识到这其实也是他的理由之一——他觉得陈灰长得很好看。

他对他们上一次相遇记忆犹新。他在警队一群人里一眼就看见了陈灰。他不是那群人里个子最高的一个,但却是最让人眼前一亮的一个。

只是没想到这样好看的一个警察,动起手来居然这么凌厉狠辣。又像感觉不到痛,又不要命。无论受多重的伤,总是哼都不哼一声又追上来,像铁了心要与他这个犯罪分子同归于尽。而这……反而在他心里又加了几分。如果警察都这样嫉恶如仇,大概这世界上也就不会产生像他这样的恶人了吧……

只是他逼得实在太紧,情急拼命,他重伤了他。下手时完全出于本能,彼时彼刻,你死我活。只是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面对广袤无垠的黑夜,面对他无从回避的内心,每每心生愧疚遗憾的,不是那些被他夺去的生命,而是这个他手下留情没有杀的警察。

他让金毛去打探过,听说他康复出院,又回警队继续当刑警。他问金毛,他没了一只眼睛,变成了什么样子?金毛说,他装了义眼,看着和正常人差不多。

他也去看过他。偷偷的,远远的。站在下风处,时时担心风向变了,会把他身上的气味带到他旁边,被他发现。可是太远了,只看见一个轮廓,瞧不真切。

其实想也知道,陈灰是人又不是狗,怎么会有他想象的那种近乎玄学的情况发生。然而他还是害怕。陈灰那咬住就不松口的架势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他很怕如果被陈灰发现,就必得再从陈灰身上拽下一块血肉来才能脱身。于是他去过一次就不敢再去,只在记忆里不断重温初遇那惊鸿一瞥,那一瞬的惊艳。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重逢。

夜色里看不清,只觉得比他的义眼比真眼颜色似乎要浅一点,但……还是那么好看,甚至……似乎更好看了些,几乎让陈桂林着迷,确乎让他留恋。于是他坐下来,坐在陈灰旁边。咫尺之隔,闻得到陈灰身上湿漉漉的水汽,和夏夜里青草萌动勃发的气息。带着一股土腥气,让人想起一些原始的冲动。

他斜眼往下瞄。陈灰的衣服还是湿的,贴在身上,显出身体的轮廓——漂亮的倒三角,没有一丝赘肉,肌肉的线条随着呼吸若隐若现。他的窄腰收束进裤腰里,看起来十分诱人……诱人……去摸一摸。

他很想做点什么。陈灰被铐着不能动,他大可以做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人每天都会有很多想法,有的可以宣诸于口,是为梦想;有的却难以启齿,是为绮思。而想与做的一线分别,也就是人与禽兽的分野。

他反而坐得拘束了些,抱住膝盖,脸有些发烧。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坐在暗恋的女孩儿旁边,听见陈灰问:“你为什么不去见你的奶奶最后一面?”

陈桂林完全没有料到这样一个问题,怔一怔,倒是实话实说:“你们盯得太紧,我怕被抓。”他停一下,又更正:“不是,是怕在她面前被你们抓。”

“你从小父母双亡,奶奶抚养你长大,是你唯一的亲人。她死你都不能去见她一面,你做这些……混黑道,杀人,为了什么啊?后不后悔?”

陈桂林并不看他,脸隐藏在白色的烟雾里,看不出有没有被戳到痛处的痛楚。语气也平平。“我小的时候读故事,最佩服行侠仗义的大侠。我脑子不灵光,读书不行,但是打架一直很行,从小身边就有一群小弟。奶奶年纪大了,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也顾不上管我。我在街上混着混着,不知怎么就混到道上去了。年轻时也不觉得后悔,倒觉得是入对了行,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嘛……”他看一眼陈灰,“你呢?警官,你一定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没有走过一步错路。”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既然如此,不如干一票大的,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陈桂林是谁。”

陈灰同他讲道理。“你已经杀了香港仔,足够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你告诉我林禄和在哪里,我去抓他。你不要再杀人了。”

陈桂林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他深吸一口,将烟蒂按熄在身旁湿润的泥土里。烟雾散尽,空气清明。他转向陈灰,双眼发亮。“我想要杀掉香港仔和林禄和,是因为在警局看到了我和他们的通缉令。你知道吗警官?那张纸已经发黄了。我想再过一过,它就会破掉。一切都是有期限的,但人们口口相传,却可以一代代传下去。我必须,也一定,要把他们全杀掉。”

陈灰看他,眼神明亮,五官端正,甚至带点孩子气。一个连环杀人犯,却有着谜一般的天真纯净,或许是……真的符合一些心理变态者的侧写。

但陈灰总觉得陈桂林不是那样的。他翻遍陈桂林的卷宗,发现他所杀的人全部是黑帮中人。唯一一个被伤及的无辜,便是陈灰他自己。

陈灰并不认为这就减轻了陈桂林的罪责。相反,他认为这正说明了以暴制暴这种方式总难免伤及无辜,并不能保证正义。他当然没有傲慢到认为自己就代表了正义,但是他相信必须要有一定的程序才能够尽量避免不正义。但无论如何,拿陈桂林与那些真正的奸恶之徒相比,陈灰心里的天平难免有所倾斜。

陈桂林说:“警官,你问我的我都已经说了。我问你的你还没有答。”

陈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问:“什么?”

“你小的时候呢?是不是生在好人家,一直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我小的时候……

我小的时候父亲酗酒家暴,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其实她也曾忍无可忍离家出走过,但最后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不得不回来。有一天父亲又喝多了家暴母亲,我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勇气冲上去将他一把推开,他往后倒,头磕到桌角,倒在地上,流了好大一滩血。

母亲吓坏了,抱着我瑟瑟发抖缩在墙角,我俩疑心父亲死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试他的心跳。我母亲对我说,千万不要承认,就说是她杀的。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父亲醒过来。

我推开母亲挡在她身前,而他看了看我们,没说什么就走了。从那以后,他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放肆。那时我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那时我终于知道,只要敢拼命,就没有人敢欺负你。我可以保护我自己和母亲,我可以保护所有弱小的人。只是那时如果他死了……

那时如果父亲死了……

这四年来,每当陈灰合上陈桂林的案卷,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时,他的视线总是落在窗外那些树。亚热带的树永远是绿色的,那绿意肆意流淌漫延,像要顺着窗框直流进屋里来。

树下总有枯枝败叶,永远扫不完。有时陈灰来得早,看见清洁工人用一把扫帚,将落叶慢慢扫到一边去,人行道于是又恢复整齐美观。

陈灰觉得陈桂林就像那些枯枝败叶中的一片。他曾经是一棵树上的一枚叶片。他搏命、他杀人,所得大多成了树的滋养,有多少能分给他呢?他拿到多少钱呢?人们看到叶子生了虫、变了色。众目睽睽,证据确凿,抵赖不掉。于是树把他抖落,任他落在尘埃里、污泥里、阴沟里……人们看见那片坏叶子被除掉了,皆大欢喜,纷纷地从树下川流而过。而树继续生长、开枝散叶,遮蔽一方天地。

有人问过那棵树是好是坏吗?又或者,有谁真的在乎吗?坏的真的只是这片叶子吗?明明只要树在,树下就会总有枯枝败叶。

而他自己,陈灰想,某种程度上,他不过就像个清洁工,只能扫去落在树下的枯枝败叶,让人行道看上去更整洁美观。他不能去动那些树,无论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树。

说到底,他陈灰也不过是一片叶子,而已。且幸运地没有遭过虫,染过毒。可是如果那时父亲死了……那么他离陈桂林的人生与境遇,又只差多远呢?

陈桂林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就像扎进他右眼的那一根。他想要抓住他,就要了解他。要了解他,就要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和他陈灰同样的人。而既然都是人,就免不了在一些人性共通处产生理解与共情。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总说,凝视深渊的人,深渊也在凝视你。这就是为什么他产生了见面就给陈桂林来一枪的想法。只是想与做之间那条细细的线,他终究没有逾越。

至于他被戳瞎的那只眼睛……打个比方:有些人会在被狗咬后从此对这个物种恐惧厌恶,有些人则会去了解自己被咬的原因并在此后与狗的相处中加以防范避免,却不会因此对这整个物种有所偏见。陈灰属于后者。他从未把这看作私怨。

但是他觉得疲倦。他头痛,四肢百骸无一不痛。他说:“是,我父母双全,在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里长大。我只是……命好而已。”他又说,“你解开我吧。我答应给你三个月。”

陈桂林察颜观色,说:“警官我觉得你在骗我。”

陈灰斜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骗你?我看你骗我才是真的!你知道我是谁?你三个月后怎么找我自首?”

陈灰后脊背的汗毛一炸,登时翻脸,“你查我?!”

他长相其实是平和温厚那一挂,但沉下脸来,就显出他与人动手时的锋利冷峻来。

陈桂林肉眼可见地兴奋了。他本来就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他喜欢这种挑衅,喜欢这种让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他面露笑容,两眼放光,甚至还往前凑了凑。

“陈警官,我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你每一年都立过什么功,获过什么奖励噢!”

陈灰倒冷静下来,他看看陈桂林,觉得自己是脑子也秀逗了才和这么个疯子认真。他做刑警这么久,难道没有被人查过?

他挑一边眉毛,摆出一副瞧不上的表情,“就这些?没有其他了?”见陈桂林摇头,他懒洋洋地说:“那你背来我听听。”

明显是消遣他,疯子却听不出来,真的一年一年背出来。陈灰听一阵,老脸有些挂不住,打断他问:“你从哪儿看的这些?”

“新闻上都有啊!”

“你看这些干嘛?”

陈桂林顿时语塞,眼睛也垂下去。陈灰逼问他,“说啊!”

“因为……因为你是个好警察。”

陈灰几乎哀嚎,“又来!”他瞪陈桂林一眼,“神经病!”

陈桂林猛的抬起头来,盯住他,“你说的噢!”

他话音未落便伸出手来去抓陈灰的下颌,陈灰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干嘛?”

“发疯啊!你说的嘛,我是神经病。”

自食其果的陈警官很快便丧失了另一只手的自由,被陈桂林扼住了命运的手腕。陈桂林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他的下颌。他把脸扭来扭去躲不过,被掐住两腮,掰过去看那只义眼。

“原来是灰蓝色的。”陈桂林一边仔细地看,一边喃喃自语。又问:“还会疼吗?”

他凑得那么近,鼻子几乎戳到他脸上来。陈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样,都湿漉漉的。陈灰没好气地说:“你把自己戳瞎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桂林露出一个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你是因为这个不结婚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结婚的?你跟踪我?”

“所以你果然没结婚?”陈桂林笑眯眯,笑意由内而外、发自肺腑,渐渐越来越大,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清澈无邪,心满意足,像极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天,以及,后来他真的向陈灰自首的那一天。

陈灰瞪着他,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开心。这个人时傻时聪明,时癫时明白,他实在搞不定。于是他还是回到主题,“你到底解不解开我?”

“解。”

陈桂林起身,摸出刚刚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钥匙,低头看看他。陈灰充满希冀地抬头看着他,却觉得手腕忽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被拉着转了半个圈,“嗵”地一声撞在铁网上。陈桂林从背后紧紧压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听见手铐被打开的声音,然后他另一只原本没被铐住的手腕一凉,伴随着一声清脆声响,他又被铐上了。

他几乎怒吼起来,“不是说解开我吗?”

“我是把你从铁网上解下来了啊!”

“可你又把我铐上了啊!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是啊!但这并不妨碍你走路啊!你生的什么气?”

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陈桂林先开口:“陈灰!所以你一直打算一旦我解开你,就要接着跟我拼命是吗?”

他的声音有一点抖。陈灰想,大概是被风吹的。他别过脸去,半晌,说:“我是一个警察。”

他看见陈桂林脸色不善地向他走过来。他积攒起最后的全部的力气,俯身向他肚子一头撞去。但是他撞了个空,紧接着头上一阵剧痛,失去了意识。

他醒来时已经在警察局。值班的警察说他从一辆车上掉了下来,摔在警察局前面。那个小警察又看看他以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的小腿,说,你再坚持一下,急救车马上就来。

陈灰不记得陈桂林把他打昏后,背起他一步步走了回去。当然也不知道那时陈桂林的侧腹里,还插着香港仔捅进去的一根铁条。

陈灰不记得陈桂林把他放上副驾驶位,还贴心地给他系了安全带,然后拉着他去打死了那两个混混。当街,用他此前被他抢走的枪——若是他知道,只怕又要气个半死。

陈灰不记得陈桂林偷偷摸了他的脸。当然也不知道摸的时候陈桂林想,如果还有将来,他就远远看着他就好。如果不是他愿意,他绝不碰他一根手指头,虽然……嗯……他打他不过。但是他们没有将来,他没有将来,所以,他就摸摸他的脸……就只……摸摸他的脸……

陈灰只模糊地记得自己被推落下车时,其实是被陈桂林用手托住,放到很低的地方才放开,并没有摔疼。他还记得陈桂林说了一句话,意蕴不明,不知所指,声音却很清晰。

他说:“对不起。”

-完-

少年姬发ד王女”殷郊,已进化为少年夫妻文学,1v1,he

请注意避雷:电影人设但无质子背景,无神仙背景,殷郊双性设定,含联姻公主梗,私设如山,我流武王伐纣,考究党勿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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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耿耿星河

姬考看出来殷郊此刻的状态并不好,便向姬发道:“仲发,要不你先出去,让我劝一劝殿下。”

姬发深深望了他们二人几眼,并未作声,沉默地带上了门,他松开殷郊臂膀的时候,犹自感觉那截躯体在震颤不止,但殷郊并未回头,他也无法看清前者的神情。姬发将门扉合拢,便在此时,一旁守候的吕公望上前,低声道:

“公子。”

姬发未至及冠之龄......

姬发未至及冠之龄,回身时却携风凌厉,凤眼微凝,竟是前所未有的锋利。

“公子,方才属下在房里寻到一物。”

姬发只道:“我让你看着他,没让你去翻他的东西。”

吕公望面有赧色,垂首歉然:“未能照料好殿下,是属下失职,其实是阿木刚才溜进去找殿下,妮子不懂事翻找出来,怕她误食,属下便夺了过来。”

送到姬发手中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囊,面料古朴,毫无纹绣,份量亦轻,他入手掂了掂,并未急着打开,警惕地向屋内侧首聆听,幸好,里面的人并未受到惊动,他才放心地转回脸,神情晦暗不明。

室内,姬考带殷郊到了内间的暗房,一边拽起一截流苏绳,将遮盖陈设的布帛揭开,温声道:“不看看我为大王准备了什么礼物?”

殷郊兀自摇头,神情恍惚难安,讷然地嗫嚅着:“没用的,你准备什么都没用的,父亲的为人我清楚,他要么不做,如果做了一件事,势必会断绝后路,兄长,你万万不可视性命为儿戏!”

“我知,”姬考缓缓抚摸起了木笼,里面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猿猴,似通人性,温顺灵巧地注视着笼外的人,一双眼睛碧绿盈透,“这是我悉心调教之物,通人言,会舞乐,最擅取乐。”

殷郊痛声道:“真的没用的,兄长,你这样聪慧,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呢?!”

“阿郊,”面对他的失态,姬考丝毫不以为忤,似是为了安抚他,换了一种称呼,将手轻轻安放到肩上,“我还没问过你,这些时日,你过得高兴不高兴?快活不快活?”

殷郊顿时语塞:“我……”

连日风波已将初时的蜜涩滋味冲淡了,然而一想起姬发的身影,想起亘方之前相处的日日夜夜,他仍是心软地撇开了眉梢,面上流露出惊心动魄的神采,尽管只维持了一瞬,就被更多的犹疑和挣扎代替。

对他的神情转变,姬考似乎尽在意料之中,温和地替他拍抚掉肩头浮尘,谆谆教导道:“你看,你金尊玉贵,又有仲发这样年少深情的爱侣相伴,却也仍有束缚牵绊,难以完全一展欢颜。人人皆难自由,殿下有殿下的不得已,世子,也有世子一定要去做的事。”

姬考的言语柔和,语气也并不咄咄逼人,但殷郊分明感受出其言之下如铁石般难以回转的心,哀鸣高泣的心绪又占了上风,苦求道:

“一定要做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呢?你在西岐会很安全,没人能伤到你……”

“文丁之于季历,你记得吗?一旨王令,也将季历从安全的西岐带到了囚室,既有祖父先例在前,那父亲又为什么要这样勤谨奉诏前往朝歌?”

姬考边说,边引他去看笼中猿猴,猿猴依旧安静乖巧,似乎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类夺去自由,豢养取乐,做出自得其乐的模样。他诉说着旧时的血腥,平和之余,仍旧有着让人心惊的底色,殷郊知晓那段历史,姬昌之父季历为文丁所囚,而后赐死,便是因怕西岐坐大,威胁商的统治。姬考聪慧,怎会不知其意,乍提此事,让殷郊的心便又沉了一截。

“阿郊,我们都是被困在笼中之人,哪怕西岐富饶到足以撼动一座邦国,哪怕我们拥有的兵器数倍于朝歌,哪怕我们人足马肥、国富力强,可我们仍要屈膝尊王,恭敬地接受上方的赏赐,又或是,驯顺地向挥落的屠刀袒露出脖颈,我们别无选择,生杀予夺,唯有敬受。”

“这里的人民世代受商恩泽,如果西岐百姓举起反旗,便是贼、佞、寇、逆,你明白吗?阿郊,天下不承认反贼,我们别无胜算,只会把更多人拽进地狱。”

殷郊不知何时已深红眼圈,只是循着本能不甘心地低唤:“兄长……”

姬考仍旧如初见时,春风若里地望过来,所言亦似旧友之托,让人无法回绝:“父亲陷入此困,我亦无法解救,唯有以身替之,乃尽人子之责,我希望阿郊,体谅此心,不要阻止我。”

殷郊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姬考的,他似走投无路的小兽,发出战栗的喘声,仍不肯松开拽着姬考袖袍的手:“你是姬发唯一的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姬考不无怜爱地稳住他的身躯,少年这副身躯未必比仲发老成上几分,仍像是青嫩的树苗,却已有着勃发的温度,姬考如此想着,目光越发柔和:“我曾想过,如果你有一位同胞兄长,那么日子也许会好过很多,我一直将你同仲发一样看待,却也很可惜,我终究没能替你填补此前十几年的不足。”

他说罢,双目深深望来,其色璀璨无双,让人挪不开眼睛:

“仲发以后,或许只有你一个人的垂爱和怜惜,以此来支撑他渡过许多劫难,你愿意帮他脱离这个困局,你愿意救一救他吗?——给他挣脱出牢笼的机会,不要让他成为季历,成为父亲,成为我。”

他的手掌像爱抚次弟时一样,轻轻搭上殷郊的颈后,“殿下,你愿意成全他吗?”

殷郊神情痛苦,逐渐因挣扎为难而狂乱,他连声道:“不!不——!兄长,你不能这样,你不要抛下姬发……!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

话音未完,他颈后忽然传来酸疼,思绪骤然断开,整个人沉沉地往前软下去,被姬考接住,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便被拖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去。

姬考将昏睡的殷郊,交给了门外等候久矣的姬发。

后者并未多问,微仰着头,等候兄长的示意。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与往常并无不同,柔声道:“去罢,仲发。”

姬发的眼底很快亦浮起了薄红,只是垂首掩住了。

入夜时分,殷郊还没醒来,身上正盖着姬发的披风,沉沉昏睡,榻边守着的姬发仔细端详手里的东西,一张脸上看不出表情,道:

“怎么说?”

“是慢性毒,连寻了四个医官,都是这样说,只不会立刻毙命罢了,公子,殷殿下他……”

吕公望称呼殷郊的细微差别令姬发蹙起眉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殷郊入岐的时候,是我护送,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我再清楚不过了,这药粉不是他带来的。”

“公子,属下也知殷殿下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吕公望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太姒夫人去得太突然,我们是不是——”

姬发不再多言,缄默片刻后询问:“姜文焕在哪里?”

吕公望满目晦暗,似也跟他想到了一处去,自殷郊之后,殷商确实又派了一波人来:“姜公子料理殷殿下的事,还没从玄鸟庙回来。”

“我确实有些事,想来只有东伯侯公子可以解惑,把他找出来——记得带上兵器。”

姬发轻描淡写地说完,便让他退下,同时将那枚药囊收入怀中贴身处,再度俯身,十分小心地替殷郊掖了掖被角,目光忽然极静下去,像千万丝缕织就的密网,如此用力,如此专注地凝视着殷郊的睡颜,好像在用半辈子的力量看他,恨不能将他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

他将手掌贴在殷郊身前,甚至不敢用一点力气,生怕惊醒了脆弱的美梦一般:“你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孩子,无论是有他时,还是没有了的时候。”

“你究竟是因为伤心,失落,抵触,还是因为你一早就知道,它是活不下来的。”

姬发喃喃低语着,攥紧了殷郊的手掌,空寂的屋子中回荡余音,无人可以作答。他似是自嘲自己的软弱心绪,慢慢垂首,抵近殷郊的脸颊,直到可以看清他脸上细微的绒毛和隐蔽的小痣。

次日,西岐世子携礼车若干,离开岐城,前往朝歌,这一次离去距上回西伯侯远行的间隔并不久,百姓们仿佛探知了其下悲歌一般的底色,无声而不舍地随在世子车队之后,跟着走出很远,一直到夕阳的余晖已经追不上滚滚浮尘。

姬发站在城墙之上,深秋的寒意镌刻入石砖墙缝,他扶着拔地而起的城池巨兽,从未觉得自己手中、肩上有如斯重量,千万载、亘古由今的先人,都透过这一霎,无声地将他们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肩头。

冥冥之中,来路将显。

当夜,殷殿下出逃宫外,仲公子闻之,星夜纵马相逐。

那一夜月漏有光,而后重云遮蔽,飞沙走石,昏漠笼罩上沉睡中的西岐。

骤雨将至。

TBC.

预计下章,或者下下章,上卷完结。

13:14彩蛋掉落一枚,一看就是一个纯发郊恋爱脑写的。

【正文】

殷郊不小心摔了母亲心爱的玉镯,那是她的嫁妆,东方的晴水白玉碎在地上,咣当两段,断得干脆利落。

碎玉难拼,他想不出办法,便把玉揣怀里,急匆匆离开了宫殿。

“姬发,原来你在这里!”殷郊找到了最好的朋友,“帮帮我!”

姬发正在宫中巡视,见殷郊着急,还以为出了大事,给了手下一个眼神,便拉着他到一处隐秘之地,将他藏在墙边的角落,隔开所有人视线,问:“怎么了,你慢慢说。”

“我……”殷郊此刻倒有些踌躇了,不知如何开口,“我一时冲动便来找你了,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殷郊此刻倒有些踌躇了,不知如何开口,“我一时冲动便来找你了,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说了你就成共犯了。”

姬发像巡视王宫一样,仔细地扫视了他一圈,缓了口气,了然道:“你惹王妃生气了?”

殷郊的眼睛瞪大,他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是母亲听说西伯侯能占过去、卜未来,竟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学的”

姬发挑唇笑,他抬手将一簇金桂从殷郊束好的发上取下,轻轻捻弄。嫩黄细蕊的花芳香浓郁,在指尖连绵。王妃院中的花,悄悄落在王孙发上了。

姜王妃的院落中生长着一株桂树,殷郊出生那日种下的。每年秋时,十里飘香,充盈在宫殿中。宫中也种一些桂树,但只有这棵长得最好。十五年间,自开花来,年年叶茂花盛,像蓬勃生长的王孙,引得一众宫娥闻香而至。

姜王妃和蔼,会命宫娥采摘些做桂花甜糕,也会收集些做滋润皮肤的桂花药膏,晒干的桂花还会缝制成香囊,给舞刀弄枪的王孙安神。

桂花糕有些被送到殷寿的宫殿,一部分进了殷郊的肚子,还有些被他带着分给了亲近的质子们。王孙带着糕点回营的时候,向来刺头的崇应彪也会被收买,安静上好几日。

姬发总是能得到最多,殷郊会把母亲亲手做的留给他。还有些模样不好的,殷郊会紧盯着姬发,要求他必须吃完。姬发便知道,这歪歪扭扭的形状出自王孙之手。

他也不拆穿,当着王孙的面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品尝,这样的桂花糕总是格外地甜,甜得姬发忍不住想尝一尝王孙的滋味。

王孙的滋味自然跟桂花糕一样香、一样甜,他向来听王妃的话,王妃用桂花药膏,为殷郊的磨出茧子的手掌涂药,再把药膏放到他手心,要他一定用完。

殷郊的脸皱成一个小包子,母亲总会给他备上一些药膏,他受伤时也会擦,但那些药膏都没有这么香。桂花味不够男子汉,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注意这些,他给姬发用了一次后,连姬发也不愿意与他共享了。但是母亲的话他又必须要听,于是殷郊每日挖上一大团子,涂在手上、身上,想要赶快用完。所以每年到这些日子,殷郊总是桂花味的。

上一个中秋,姬发跟他睡在一个帐篷,被香得晕头转向,几乎失去理智。他忍不住在王孙身上轻嗅,热得半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殷郊睡眼朦胧地问:“姬发,怎么还不睡?”

姬发说:“我这几日有些焦躁,吵着你了么?明日我先搬出去睡吧。”

殷郊自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香囊扔给他,说:“不用,这是母亲给我的,我有好几个,这个送你安神用。”

白天,姬发藏在衣服里闻,崇应彪路过,嘲笑他:“哟,农夫知道带个香囊遮盖自己身上的大粪味了?”

姬发心情好,不跟他争论。

崇应彪见不得他好,又挑衅道:“遮盖了有什么用,你们西岐就是个粪坑。”

姬发舔舔后槽牙,冷笑一声,道:“殷郊送的,你有么?”

崇应彪脸色一变,出拳带风,就要招呼到姬发脸上,“你有病吧!”

姬发便踹开了崇应彪,崇应彪哼了一声,说:“这次就先放过你。”

姬发甚至都没听崇应彪说了什么,他正了正衣服,离开了。

殷寿从不白养质子,即使八百诸侯年年岁贡,足够他们的孩子过上优渥的生活,但质子们也肩负起殷商侍卫的责任。他们巡逻不到宫殿深处,只在外围,最远能到姜王妃的宫殿。

这时候,王孙与质子的身份鸿沟便清晰起来。

崇应彪对此颇有微词,私底下跟姬发、姜文焕、鄂顺一起划分巡逻区域的时候,骂骂咧咧道:“王孙真是金贵,我巡逻过去,看到他在王妃宫里抚琴,我们这些兄弟只许隔着门听,也就姬发你乐意去巡逻那片区域,凑着热脸去贴。”

姬发冷冷地看他,不说话,只把王妃的宫殿圈到了自己这里。

姜文焕也挨着姬发的圈划了一个,鄂顺跟着划在他旁边,只留下一块区域给崇应彪。

“崇应彪,你有本事就跟殷郊比一比。”姜文焕道:“比得过他,再说身份的事。”

崇应彪讨了个没趣儿,他嘴硬,谁都知道,殷郊绝不是凭借王孙身份在质子营立足的。

他的实力,毋庸置疑。

姜王妃常在树下抚琴,殷郊有时静候,有时亲自为母亲弹奏一曲。

即使是同一首曲,姬发也能分辨出王妃和殷郊弹琴时的不同。殷郊为他弹过,他轻易记住了殷郊奏琴时的习惯。

姬发巡逻时,会路过姜王妃的琴音,若他停下,那奏琴者,一定是殷郊。

有一日黄昏,姬发再经过王妃的宫殿,被殷郊碰见,他立刻把姬发拽了进去。

姜王妃回屋休息去了,貌美温婉的侍女在一旁为两人呈上点心与茶水。

姬发此时还穿着铠甲,他坐下时,鳞甲与王孙腰间佩戴的一串玉牌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听得姬发内心一痒。

“殿下,是什么好消息”

“不要叫我殿下。”殷郊轻轻撞了撞姬发的肩膀,他不喜质子营中人强调身份,担忧父亲认为,他是凭借身份才成为第一的。

“好了,殷郊,我错了。”姬发轻车熟路地哄他,他总喜欢在这些细小的地方,激出殷郊不一样的情绪来,这些情绪是为他而生的,那么组成殷郊的一部分也为他而生的,“是什么好消息”

殷郊便喜笑颜开,他眼神明亮,像祭台上永不熄灭的鲛灯,“母亲方才偷偷告诉我,这棵桂树下,埋着三坛酒。两坛大的,一坛小的,是我出生时,她请求我父亲与这棵桂树一起、亲手埋下的!”

姬发为他高兴,“我听说,这是祈愿酒,会在重要的日子被挖出来,当成最珍贵的礼物喝掉,到时便会被上天赐福。”

“母亲也这么说。”殷郊的脸颊染上些薄红,语气兴奋又闪耀,“这是父亲亲手埋的,所以父亲还是在乎我的。”

“这是自然。”姬发握住他的手,与往常一样,夸赞起了殷郊的父亲,他知道说什么,殷郊会快乐,他想殷郊快乐,“主帅是大英雄,大英雄都是要把感情藏在心里的。他表面对你严肃,实则心中一定认为你是他的骄傲。”

“谢谢你,姬发。”殷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细密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飞起又落下,这是他害羞时的小动作,他用幼犬一样闪亮的目光看向姬发,“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母亲说,知道的人越少越灵验!”

姬发的心像被蜜酒泡软了,他默默握住了自己的玉环,郑重得如同起誓,“我一定保守秘密。”

殷郊便又笑了,他小声地凑到姬发耳边,道:“姬发,到时候我请你喝我的祈愿酒。那一坛小的是我,除父亲母亲外,你可以第一个喝。”

姬发顿时红了耳朵,殷郊说得无意,姬发听得心脏颤动,他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是我……殷郊,你也、你也对我……我……”

他不敢说,只用欣喜的目光去看殷郊,心脏剧烈跳动着,几乎要弹出来。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殷郊对姬发展现着他对两人感情的珍惜,他的目光真诚又热切,把姬发的喜悦蒸腾得一干二净,“姬发,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姬发的心落了下去,像盛开的金桂,悄然无声,落在王孙的发上。

“原来如此。”殷郊看着姬发手上的金桂,他有些暗恼,“我粗心了,幸好是被你发现。”

“殷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姬发后退半步,给殷郊留出些空间,“你要瞒着我什么事情?即使是共犯,我也愿意。”

殷郊有些感动,在姬发温柔注视的目光中,他将事情和盘托出,“下月中秋,月圆之夜,便是母亲生辰,我想送她一对手镯。”

他从怀里掏出了帕子包着的玉,“便趁母后不在,进了她寝宫,试了镯子大小。”

“然后呢”桂花零落,余香在手,姬发近了些,他攥住殷郊的手腕,另一只手摸出手帕中两截弧形的物什来,他已经猜到了。

“等我想取下来时,力气大了些,镯子滑了出去,摔了。”殷郊低垂着头,看着姬发摊开了青色纹玄鸟的手帕,“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镯子,我摔碎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你不应该私自行动,你该同我一起。”姬发的手紧了紧,庆幸他的殿下没干出什么大事,他放下心的同时,也生起一小簇怒火。不能多,再多他舍不得。姬发摩挲着他手腕,不经意地提出了要求,“下次再想做什么事,要同我商量。”

“我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并非故意瞒你,而且若你提前知道我要私进母亲宫殿却不上报,被人发现要受罚的。”殷郊生出委屈的神色,眼中有水光,任谁见了都不忍苛责。

姬发坚持道:“我刚才已经说过,即便受罚,我也甘愿。”

殷郊的眼圆滚滚地瞪他,“可我不想你受罚。”

姬发长叹了一口气,“殷郊,我不怕。只要你需要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像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那你有办法么?”殷郊求助他,眼巴巴地问:“怎么才能修复玉镯”

白玉断成两截,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怎么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好,我等你。”殷郊像抚摸动物幼崽一样抚摸了怀中的包裹,他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我就知道,你总有办法。”

姬发也笑,目光黑沉沉的,殷郊的话熄灭了他心中的一小簇怒火,冒腾的余烟如雾,摸不清探不明,“所以,以后你有任何事情,都要同我商量,让我知晓,知道么?”

“知道了、知道了。”殷郊的肩膀与他亲密地贴在一起,“以后有任何事,我一定都告诉你!”

“说话算话。”姬发庄重认真,眼神坚定,像盯着他早已选中的猎物,只等一声令下,便射出一箭,把他钉死在这一句承诺上,“殷郊,你要说话算话。”

“你好幼稚啊。”殷郊为母亲的手镯能修补而露出梨涡儿,圆圆的酒窝儿像酒器,不知道能不能盛住姬发想饮下的第一杯酒。

恐怕只能盛住一滴酒,姬发想,最多两滴,再多就会溢出来了。从殷郊酒窝溢出来的酒,会是什么味道呢

想尝一尝……

姬发不受控制地失神,他的目光落在殷郊的脸颊上,想象着有酒液像眼泪流淌下来,他会去舔一下,品一品,是梨的甜,还是酒的涩

殷郊能感受到姬发的目光,也能感受到姬发对他的关切,和母亲不同,母亲像天边软糯的云彩,轻柔地盈满他的心。姬发像沉甸甸的大地,踏实又稳重地压在他身上。

或许这就是兄弟情吧,殷郊揽上姬发的肩头往外走,“我答应你,以后,任何事我都不会瞒你。”

姬发点点头,笑意加深,恢复成了殷郊常见的模样,像兄弟。

那手镯被送到了朝歌城里最大的玉器商家,发须尽白的老者像殷郊爷爷的年纪,他摸着两截玉痛心疾首,责怪两人暴殄天物,这上好的玉啊,怎么就断了

“怪我。”殷郊紧张地问:“能修好么?”

“能修。”老者安排贴身的小童子去准备工具,“但修好了,也不是从前那个了。”

殷郊的小脸垮了下去,姬发拍了拍他的手,对老者道:“我们知道已经无法恢复如初,但请您修成最接近原来的样子。”

师傅撸起了袖子,道:“姬发,你怎么给我出这种难题”

殷郊有些好奇,“你们认识啊?”

“我找老师保养过我的玉环。”姬发对着殷郊点头,“他手艺很好。”

老者吹胡子瞪眼,“不是很好,是天下第一好。我自出生起便爱玉如命,几乎以玉为食,以玉为妻,并非我自吹自擂,纵使神仙来了,这门手艺也不如我。我要传授于他,他竟然看不上”

姬发在一旁解释,“我有别的志向。”

“我们日后是要以弓剑为食、弓剑为妻的。”殷郊眼中迸射出光亮,光华灿烂,赤忱如阳,说起这些,他总是格外兴奋,“我们不需琢玉的手艺,需要手执宝剑和弓箭的技艺。”

老者道:“玉温润清雅,虽脆弱易碎,不如刀剑硬利。但若一个人有了一块玉,玉就是他的命。想起玉时,心底便会柔软,珍之惜之。拿起剑来,心中便更有勇气。你们或许不要玉,但要执弓、执剑去保护玉。”

尚少年的殷郊还不知老者话里有话,只把玉当玉,把剑当剑,他道:“我不要玉,也不要保护玉,玉也不是我的命,我要献出我的生命,保护父亲、母亲,保护殷商百姓。”

老者轻笑着摇头,感慨少年透亮的心,他还经历不多,不懂话中深意,像这世间任何一个未经沧桑的少年,“小小年纪,谈什么献出生命。好好活着,才是主要的。”

殷郊做着每一个少年都曾设想过成为英雄的美梦,“我又不会无缘无故献出生命,我就是死,也是像一个英雄一样,为保护大商而——”

姬发突然抓住了他。

殷郊眨眼看他,“姬发,你怎么了?”

“我没事。”姬发的手抖了一下,“你别说什么死,我害怕。”

“你可是父亲亲自教导的,你怎么能怕呢?”殷郊问他,“我们要做父亲最勇敢的儿子,你不是也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英雄么?”

他的确想成为主帅那样的英雄,但不是成为一个死去的英雄,他要活着聆听朝歌的欢呼。

“你放心,我也会帮你成为大英雄的。”殷郊笑道:“看不出来啊姬发,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姬发维持着自己的形象,他还攥着殷郊的手腕,另一只手握住了垂挂在腰间的玉环,像握住西岐金黄的麦穗,道:“我有勇气,有弓,有剑,有想要保护的玉。”

他又放开了手中玉环,迎着殷郊迷惑的眼神,对他笑了笑,“其实我还想再要一块玉。”

月夜幽蓝如幕,月色铺出明亮的路,树叶沙沙作响,他们踩着繁星莹润的光,像走在水面上,又像走在雪地里。半步涟漪,半步雪华。

“你想要什么玉?”殷郊问他,碎星闪烁降落在他眼底,组成新奇的光芒,“我送给你。”

“不用了。”姬发摇摇头,又拉住他的手腕,“我已经有了。”

“我知道你有一块,可你不是说,还想再要一块”

“也有了。”

“在哪里,怎么不见你佩戴”殷郊看向姬发腰间那孤零零的玉环,他不敢去碰,怕再碎了姬发的玉。他好像有些明白老者的意思了,姬发腰间佩戴的玉不只是玉,还是他的家人。

姬发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嘴角勾起笑容,心情大好,道:“我把他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不告诉你。”

殷郊顿时不高兴了,他是有话直说的脾气,生气也立刻就发,“姬发,你要瞒我”

姬发挑挑眉,习惯了一般道:“现在你知道你有事瞒我时,我的心情了?”

殷郊又委屈起来,他声线拉长,像对着姜王妃那般,无意识、却带着撒娇的意味,若是他的父亲在,看他这模样,定会训斥他太过软弱。

但殷郊眼前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理直气壮地柔软,“可我不是故意的~”

姬发心底柔情翻涌,面上却装出受伤,眉毛一拧,道:“我也觉得难过,我帮了你的忙,你却要伤我的心。”

殷郊忙道:“你也瞒了我一件事,我们扯平了。”

“我不是要瞒你。”姬发说,“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好,那我不生你气,你不伤心了吧?”

“嗯。”姬发笑容放大,明月落在他的眼中,像投入古井,“我不伤心了。”

虽然崇应彪总是说姬发笑得恶心、黏腻、渗人,眼神跟西岐农夫地里的烂泥一样,扯着人往下陷落,看着殷郊,好像要找个机会,把他裹进沼泽里沉下去。

但殷郊一直觉得,姬发笑起来特别好看。他不知怎么形容,只觉得像青山又像湖水,像和风又像细雨,像长弓又像利剑,像天地间每一种令他心旷神怡的事物。看见姬发的笑容,他的心就像被柔软的羽毛扫过一般,软软地荡漾。

有姬发在身边,真好。

“姬发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圆啊。”少年人心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殷郊很快被天空的明月吸引了注意力,指着月盘问:“像不像你佩戴的玉环”

“像。”

“像不像母亲佩戴的玉镯”

“也像。”

“还像什么?”

“还像你。”

“像我”殷郊奇怪地问他。

“像你不开窍的脑袋。”

“……”

殷郊下意识想去抽他的剑,但他们根本没带。姬发已预料到他的行为,小跑出几步。

“好你个姬发,你敢耍我!”殷郊去追他,“你才是不开窍的笨蛋!”

七月流火,一阵秋风,一城寒意,绿色的叶一层层变黄、变红,打着旋往下落,落在厚实的土地上,又被凉风吹起。两个少年却不觉得凉,他们还是未完全长大的孩子,是春日才冒尖的嫩芽,是丛林翻滚打闹的小兽,是天地初生孕育的幼鸟,浑身用不完的光与热,一点点朝外迸发。

落叶追在两人脚边打转,殷郊欢快地追上了姬发,轻而易举地跳上了他的背,手臂像合在一起的玉环扣住他的脖子,“竟敢对我出言不逊,罚你负重三里,背我回宫。”

姬发哈哈地笑,道了声:“遵命,殿下搂紧些,别掉下去。”

殷郊也不会纠缠称呼的问题了,他知道,姬发这时并不把他当殿下。

殿下和殷郊,对姬发而已,只是不同的称呼而已,都是他背上的人。说起殷郊时,是他人口中的殿下。说起殿下时,他人都知道,是殷郊。

他背着殷郊走在月下,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好像未来皆是如此。无情的岁月,本该留在此处,却携着少年人走向远方。

后来,那镯子被修好了,红绸的锦盒里,睡着新生的玉。殷郊拿起来,仔细地看。

断掉的两截处,被极细的金线缠绕而成的镂空玄鸟长羽箍在一起。老者的手艺极好,把金线一点点压在玉面上,不仔细看,竟像玉镯内生出振翅的金羽,要飞出玉的桎梏。

他将玉镯放回去,问:“姬发,你说,这还是最初的玉镯么?”

姬发扣上梨木的盒子,拇指在花纹上摩挲,道:“不是最初的那个,但同样美丽。加注了你的心血,更加珍贵。”

很久以后,姬发的玉也碎成两段。元始天尊连同十二金仙,耗费千年修为,以天地法力化灵引,把滚烫朱血做金丝,在殷郊脖颈环上一圈,把世间至纯、至真的玉强留在了人间。

殷商的玄鸟抖动尾羽,缓缓睁开双眼。如那日被打开的锦盒,展示着被修复的美玉。

姜王妃再见那玉镯时,是欢喜的。她并不会责怪殷郊的不小心,她抱住内疚的孩子,说她很喜欢。

正如此刻,西岐的战场之上,尸堆为山,血流成河。殷商的大军败退,青蓝晶莹的碎光散去,白衣的仙人站在眼前。浑身浴血的西岐世子也是欢喜的,他欢喜得要疯,用尽全力扑在重生的殷郊身上,将不设防的仙人压倒在地,提防眼前人突然消失。

战争像收麦的镰刀,悬在每个人头顶,随时预备收割所有人的性命。是否对死亡而言,人命的逝去,与收割一垄麦田毫无区别否则为何死亡会毫不犹豫地折断玄鸟的脖颈、收走玄鸟的性命

而自死亡手中侥幸逃出的玄鸟,像新生的麦穗,落在西岐的土地上。

殷郊没躲,似是笃信姬发不会伤害他。即使姬发充满侵略性的视线凶狠得让殷郊承受不住,但他干燥温热的手掌依旧让殷郊心头一热。

“世子殿下,我奉师父之名,下山助你。”殷郊尽职尽责地说出下山前师父教授的话,他记忆淡薄,死了一次的肉体,缺失了重要的灵魂碎片。

姬发像没有听到,众目睽睽之下,他巡视、并强硬地将殷郊摸了一遍,看得姜子牙眼睛疼,他垂着一只手捂住了哪吒的眼,又抬起一只手去捂杨戬的眼。

只可惜现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捂不及。

姬发抚摸仙人脖颈的伤疤,像抚摸一只冰凉的玉镯,红线镶嵌在他脖子上,像血色的锁,他能摸到凸出的疤痕。

姬发问他:“为什么要去死,你明明答应过我,什么事都要与我商量”

“我不是故意的。”殷郊学会了道歉,他轻易察觉到了姬发的痛苦,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因西岐世子的痛苦而抽动,“世子殿下,其实我除了记得你和殷寿,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姬发的身躯一震,抚摸他脖颈的手也骤然收紧,殷郊信任又任性地交付一切,姬发问他:“疼么?”

“疼。”殷郊诚实地点头。

颈间的痕迹曾像荆棘凌迟他,倒刺长在肉中,密密麻麻。昆仑的天尊和金仙,是最出色的绣娘,一针一针绣出玄鸟的血肉。他的骨,他的脉,生长着,蠕动着,去寻找原本紧密相连的部分。他整夜、整夜得痒,痒得他去挠,手指刺入血缝中,像剪刀划破锦绣的绫罗。他就不痒了,变成了疼,疼得夜不能寐,日不能食。

疼得好像他本就死去了。

但该死的人还活着,他不能死。他记得有人一直有人希冀他留在这世间,那人张开双手,等着玄鸟投入他的怀抱。于是玄鸟的翅膀张开,往下飞,飞到西岐的世子身旁。

西岐的世子拥着他,滚烫的泪落在他脖间,落在了他的如刀如丝的红线上,被一切两半,殷郊被眼泪烫得哆嗦。

“不疼了,以后都不疼了……”西岐世子闭上眼,趴在他身上,满足地睡去。

姬发做了梦,他梦见翻涌奔腾的黄河。

崇应彪疯癫、疯狂地大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

他拿着殷郊的鬼侯剑,一步步逼近姬发,他又笑,笑得悲哀,“为什么你揭发了罪行,你的父亲活着,我的父亲死了?”

姬发不欲与他恶战,他要回到西岐,找到姜子牙,问昆仑的仙人,殷郊的生路在何处。刀山火海,无论何处,他都要去闯一闯。

崇应彪激他,用他的软肋,“你还不知道吧?殷郊,高贵的太子殿下,他被关起来的那一夜,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梦境变幻,铺染扭曲,将姬发拉入最浓重、浑浊、深厚的地狱,崇应彪的声音化为尖刀、化为利刃,化为尖促的噪鸣,化为从未见过的恶魔,化为最阴毒的梦魇。

“殷寿的妒恨,质子的艳羡,不论是上位者的俯瞰,亦或是下位者的仰视,不只是你,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投向他!”

姬发面前是火,大火烧干净了宗庙,也烧干净了殷寿的伪装。殷寿的真面目显露,殷郊的心也被狠狠砸碎,埋在殷商的灰烬里,回归本源。

“你的人把太子送进了牢笼,在地牢里,把高贵的太子踩在脚下,听起来多么让人亢奋啊!”

由殷寿始,守在地牢的质子都要被逼着给殷郊制造一些不致命但又不可忽视的伤害,从而坚定自己的内心。

姬发曾在书上见过,军队中为了培养精锐士兵的杀性,会让他们精心养育一只心爱的宠物,可以是一条犬、一匹马、一只兔子,从小养到大,上战场前,再由他们亲手杀掉。

姬发本以为,质子营与那种军队是不一样的,像殷寿这样的大英雄,不屑于将刀指向弱小无助的宠物。现在他才明白,对殷寿而言,这个从小养给他自己和八百质子的宠物,便是殷郊。

“太子任由你们下手,那未来在战场之上,还有何惧”殷寿以剑柄击落殷郊的发冠,剥落殷郊身为王族最后的尊严,说:“权力与恐惧让他对我言听计从,敢于下手的人会是我最看重的儿子,继承我的王位和权力。”

一直未有动静的殷郊摇了摇头,他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绝望地大笑,笑以前可笑的自己:“是爱,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对你言听计从。”

殷寿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那双眼越光明,他越黑暗,越无处遁形。比起八百质子,他更想毁去的人是殷郊。

他让殷乙死于最爱的儿子,他又用父亲的命和权力摧毁其他质子,崇应彪就是一个好例子。

可殷郊不同,他就是殷郊的父亲,他也是殷郊的权力。

他不能用自己的命和权力去诱惑、毁灭殷郊,所以他永远毁灭不了殷郊。

殷寿觉得遗憾,他弯下腰,亲密地贴近殷郊,像一对真正的父子那般近,他在表演着殷郊曾经最期盼的父子情深,“郊儿……”

殷寿第一次这么喊他,他满意地看着殷郊的鲜活的心变成石头,红艳艳的血色抽去,心变得又干又瘪,像死去的青紫尸体。

殷寿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龙德殿上,他弑父杀兄的表演尤且不够,那是多么高明的演出,蒙骗了所有人的双眼。

可怎么就没有人欣赏他的演出?不通人事的狐狸是他最称心的工具,却满足不了他旺盛的表演欲,他像杀人犯重回犯罪现场一样,欣赏着逝者家人的哀嚎与痛苦。

西伯侯算出来了,那又如何

王后看出来了,真让人惋惜。

如今殷郊也看清了他的面目,真是痛快。

脏乱不堪的狱中,质子是他的观众,他是唯一的演出者,尽职尽责地展示着猖狂的底色,他在哀痛欲绝的痛苦中高潮,在摧枯拉朽的毁灭中释放。他乐于摧毁美丽的事物,由这世间最了解他的女人、东方最高洁的明月诞下的、得天独厚、天命所归的玄鸟。

皎月生郊,殷郊,他唯一的孩子,折断翅膀仍不够,他要玄鸟失去一切。

“父给予子短暂的生,子给予父永恒的死,有何不妥?”

殷郊的眼中生出悲痛的神色,求死的孩子吐出些愤怒的气息,死气沉沉的他,被怒火点燃,短暂地活了过来,“给予我生的是母亲,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母亲给予你生,给予你爱,但,郊儿,爱不能拯救你,反而权力能让你的兄弟们变得面目全非,等侯着吧,我的儿子。明日,姬发会成为我的新儿子,权力与恐惧会让他对我言听计从,而你会品尝精彩绝伦的痛苦。”

如拜访西伯侯那日一样,他微笑着、优雅得离开了牢笼。猛虎在笼中吼叫着,殷寿突然想起来,这只虎,还是殷郊带着姬发和质子团猎给他的。

大门关上之前,他听见锁链的细响。有质子动手,像猎虎一样,扯住了殷郊的头发。

看,世上的人跟他都一样。不论是给予还是获得,他的儿子,怎么配拥有爱这种东西呢?生杀予夺的权力、万世不朽的永生,才是所有人真正的追求。

为此弑父、弑子、弑妻、弑兄、弑血亲,天又如何?

天不杀他,无人可杀他!

黑云压城,黄天好似要最后看一眼玄鸟,于是沉重地悬在每个人头顶。可黄天又不忍见玄鸟陨落,便遮住了目,不施舍一缕金乌的细光。

朝歌该永远记住这个日子,天谴,天谴。到底是谁在劫难逃?

断头台上,殷郊浑身是伤,他负着沉重的木,请罪一般被压着跪下。姬发提着滴血的头,拾阶而上,只敢匆匆看他一眼。

殷郊终于明白了殷寿的意思,他要那样好的姬发弑父,与他同罪,与他同流合污,余生活在无尽的自责与罪恶中。他的心,用尽最后的力气跳动,玄鸟的悲鸣弹奏出殷商最后的哀曲。

“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朝歌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射出的箭像滴入油锅的水,滚烫着,沸腾着,四处飞溅。

除了那位太子,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杀人的剑,有人自城上挟持君王,有人辟路拾步上刑台。

救殷郊!

杀殷郊!

他是这场混战决定胜利的筹码,他的生、死是这场战争的战利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可他的目光只投向了你。纵使我那般侮辱他,扇了他一巴掌,他也不会看向我。姬发,他为你落泪。”崇应彪笑出了泪,不知为谁,“我亲手杀了他。”

朝歌玄鸟的颈子垂断,头颅像桂树的花落下,血如烈火泼洒在地上,火烧了起来,燎原之势,蔓延到西岐少年的身上。

西岐的凤凰双目淬火,在爱人的热血中灼烧,他发出最响亮的嘶鸣,悲痛响彻云霄,刺破天地,贯穿万世。

“殷寿,天不杀你!我杀!”

“他死前并不知道殷寿死了,那他一定是担心你的吧!如今殷寿也死了,你怎么不去死呢?”崇应彪踉踉跄跄地走向昏迷的姬发,“想殷郊了吧,我送你去见他!”

剑举起,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血肉四溅,姬发杀了崇应彪。

朝歌也杀了姬发,浴火的凤凰奄奄一息。他的身躯回到了西岐,灵魂熄灭。被剪断灯芯的蜡烛,笔直的一截,除非再刮下一层血肉,否则不知从何处能点燃。

与他一路逃亡的姜子牙在岐山深处垂钓,姬发在磨鱼钩,直钩钓不上鱼,但姬发像磨利箭一样在石头上磨,磨得又尖又锐又亮。

姜子牙毫不怀疑,只凭借这一指长的鱼钩,姬发就能杀死他想杀的任何人。他明明只是个少年,却早已蜕变,像这只钓,会成为杀人的利器,杀一人血溅三尺,杀万人伏尸千里。

姜子牙想,姬发要钓鱼静心,便日日来见他,可他到底是想保护他,还是在监视封神榜的去向?

姬发的力气很大,鱼钩与石头几乎要摩擦出火花,但只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刺耳利喊,像野兽的指甲抓过光滑的铜面。姜子牙的心一震,听见姬发问他:“昆仑一定能救回殷郊么?有什么条件?”

姜子牙的鱼竿晃了几下,他斟酌语言,想用他在昆仑自夸的人间经验,去宽慰姬发,但他琢磨了半天,只干涩地吐出几个字:“他是天下共主。”

姜子牙也不敢笃定昆仑能不能救回殷郊,救一个人,不难,救一个身首异处的人,太难了。元始天尊和十二金仙会为了拯救殷郊奉献出什么,他并不知晓,但代价一定巨大。

姬发不再磨他的鱼钩,抬起头看他,长眉如刀,眼若满弓,黑色的眼珠是最冰冷的夜,看不见月,看不见星,看不见任何情绪,像没有温度的石头,“昆仑救下他的条件是天下共主,如果他不是,昆仑会救他么?”

天下共主并不是确定的,姜子牙曾经也说过殷寿是,给了殷寿希望,后来他又说殷寿不是,果断离去,斩断殷寿的希望。

如果姜子牙的一句话,便能决定谁是天下共主,他如今说殷郊是,万一他某一日又说殷郊不是,那殷郊便要死了么?

姬发怎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姜子牙的手松了,鱼竿被他搁在石头上,鱼线在水中浮沉漂流。

他认为殷郊是天下共主,他看得到殷郊的善良、勇敢、正直、执着、无私与无畏,他认可殷郊身上闪亮的品质。

但在宗庙里,他也看到殷郊身上那种摇摇欲坠的自毁倾向。他是殷商最尊贵的太子,身在温柔富贵乡,却同新生的稚童哪吒一样,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世间,他的血没有像哪吒染红东海一样染红宗庙,因为姬发阻止了他,但与哪吒同样的惨烈。

正如哪吒不适合成为天下共主,此时的殷郊也不适合。自己也不适合,杨戬也不适合,甚至十二金仙、元始天尊都不适合,无关其他,只是不适合。

他们不适合人间的法则,在人间,寸步难行。

但相比之下,殷郊最适合,殷商玄鸟,最纯正的血脉,美好品行堆砌的太子,上位者的贵气。殷寿死了,天谴消失,殷郊会名正言顺地继位,成为天下新的主人,如果他不是天下共主,谁是呢?

如果他不是,昆仑有什么理由救他?姜子牙沉默了,他不想去设想这种可能。他明明该守着封神榜,等待昆仑救活殷郊,辅佐他成为新王,拯救天下。

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从他决定不把封神榜交给殷寿起,他就选了一条艰难的路,日后只会更加艰难。他要逃,要逃进迷林,要走上险道,要跳入冰湖,要法场涉险……

他看向姬发,便明白,姬发并不在意谁是天下共主,他只在意殷郊的死活。

姬发复盘过无数遍,殷郊的死究竟是为何?

狐妖起的祸,殷寿下的令,崇应彪下的手,昆仑带走了他的尸首,一次次告诉他,殷郊是生是死,容不得他做主。

殷郊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与他共度八年之久,这几乎是姬发自有记忆以来,最年轻、最鲜活的时光。

姬发像根系深扎地底常青的树,长得沉稳而挺拔,四季如一日地汲取日光、雨露,匀速生长。而殷郊像每年按季节而开的花,到了他的花季,便不管不顾,一串一串地开,一窜一窜长高。

甚至殷郊因为长得太快,夜里小腿肚的筋不住地抽搐,都是姬发握住殷郊的脚,自下而上一点点轻轻揉开。殷郊不那么疼了,抵着他的肩膀小口小口地喘息,姬发心猿意马,手底下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殷郊吃痛,轻呼着往他怀里倒,乌黑微卷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像瀑布一样朝他倾来。他想起西岐鬼怪故事里的精魅,在幽深的深潭里,光裸着身子,美艳面孔,拥有一头浓密的发,把人卷入其中,再难挣扎。

他们太过熟悉,太过亲密。冀州城下,雪山火海,他们早已能够交托生死。

但殷郊的生死,殷郊交托给他的生死,由不得他做主。

他的目光落在封神榜上,看得姜子牙紧紧抱住,悄悄转移到身后。生怕他一个上头,抢过封神榜,再次丢下悬崖。

姬发怎么舍得再次丢出封神榜呢?封神榜可是女娲娘娘所留救世神器,天下共主会持榜拯救天下。没有了封神榜,天下可能就要毁灭了!

你看,封神榜多么重要。但这些都不够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殷郊不是天下共主,那么封神榜将是能救他的唯一筹码。

有一刻,姬发突然明白在密林时,他为救殷郊,故意将封神榜丢下悬崖后,殷郊想要揍他一顿的心情。

那可是能救殷寿性命的封神榜,他丢了,殷郊只是想给他一拳,还并未忍心下手。若换做他,有人抢了救殷郊的封神榜,他定要那人如殷寿一样,死得轰轰烈烈,下阎罗地狱,给殷郊陪葬!

看,殷郊总是这么好,这么容易心软。可这么好的殷郊,天为何不对他心软?

天不杀殷寿,他不怪天,他可代行天命来杀。

可天为什么不救殷郊!到底怎么才能救下殷郊?他如何能代行天命去救?

姬发的目光向上望,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他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来。

他为何要祈求天、祈求昆仑的仙,昆仑的仙为何不能服从他的命令去救殷郊?他可以夺走封神榜一次,去威胁姜子牙,为何不能夺走第二次,去威胁昆仑的仙?

他没见过昆仑,也不敢赌昆仑不确定的施救。他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能救殷郊的人也只有自己,殷郊在他手中,才能坚定地活着,不论是身为天下共主,还是身为殷商太子,亦或者只是身为殷郊。

他只是想要回他的殷郊,鲜活热烈的殷郊。

姬发伸出手。

姜子牙忙倒退几步,甚至踢翻了他的鱼竿,他一连喊了好几声‘掌心雷’,见无事发生,才讪笑着道:“姬发,你不会来真的吧,你可千万别吓我这个老人家。”

姬发问:“我怎样才能得到封神榜?”

姜子牙叹气道:“只有天下共主,才能得到封神榜。”

于是姬发开始思考,他把‘我’和‘天下共主’放在了一起思考。骤然,空中划过白日的雷光,映出他锐利的脸庞。天空之中,风云突变,雷声滚滚,振聋发聩。

封神榜在姜子牙背后躁动,溢出如纱的光芒,姜子牙看不到,但他感觉到封神榜灼着他的后背。

姬发抬头看天,看飞回的候鸟,春雷始鸣,惊醒百虫。有什么埋在地下的,埋在心里的,即将破土而出。

姬昌半倚在床上,同样看着天空。突来的惊雷震得他拿不住手中的草芥,雷震子在一旁照顾,他想去拾,但大掌捡不起来,姬昌的嗓音像被剑割开过的气管,他道:“雷震子,要变天了,去接姬发回来吧。”

就在此时,群鸦乱飞,遮天蔽日,漫天乌鸦顺着一丝溢出的帝王之气,锁定了姜子牙。

经历了一番恶战,姬发与雷震子一同护住了封神榜。而殷寿复活的消息传来,闻太师远征回朝,不日将派遣先锋军队剿灭西岐。

姜子牙终于道:“姬发,殷郊是天命的玄鸟,昆仑一定不会让他死。”

他这次用了一定,因为殷寿还活着。若殷寿还活着,那殷郊一定不会死,姬昌的预言也是一种天命,他会在死亡中新生,成为悬在殷寿头顶那把最快的刀。

天命,天命。

天命到底是什么,为何天命不降临在殷寿身上,反而让四方伯侯的领土遭受天谴?为何要殷寿活,要殷郊死?

又为何只有殷寿活了,殷郊才能活?就好像是殷寿又一次赋予了殷郊生命,第一次是无法割舍的血脉,第二次是身负职责的天命……

殷郊以前作为殷寿的儿子活着,以后作为殷寿的仇人活着,他永远不能作为殷郊活着。

姬发的眼中升起一团火,他亲自点燃了自己。

朝歌的消息传到西岐,姬发跪在宗庙,宗庙上供着无实的麦穗,宗庙外跪了一地西岐的臣民,姬昌如枯树一样的手掌落在他的肩膀,嗓音咏诵道:“我儿姬发,从今以后,你便是西岐的世子。商王无道,引发天谴,你要带领西岐,联合八方,平息天怒,为人间争取一条活路。”

姬发接过轻飘飘的麦秆,他是西岐的世子,要救西岐,他也是殷郊的侍卫,要救殷郊。

他带领西岐的子弟一次次迎战殷商的各路兵将,直到四大天王袭来,浴血奋战间,他见救兵从天而降。

挥舞火红长绫的仙童,手持三尖两刃戟的仙人,蓝肤红发、三头六臂的巨人。

最后,法相消散,他看到了白衣的仙人,殷郊救了他。

姬发醒来,疲惫又满足,他望着头顶的帐篷想,好真实的一场梦。白衣仙姿的殷郊,像姜王后新殿里的梨花,洁白纯净,一尘不染。

殷郊终于入梦来。

“世子殿下。”有清脆如琴弦拨动的声音自帐篷外传来,“我感觉你醒了。”

“殷郊……”姬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他怕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可以进来么”记忆混乱的玄鸟,难得与他客气。忘却的记忆之外,他曾如进入自己的家一般,随时进入姬发的帐篷。

他在外面等了好久,几乎想冲进去捏住姬发的鼻子,把他叫醒。可姜师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殷郊,让他好好睡一觉吧。等着他,他一定很想见你。”

于是他听话地站在门外,有点紧张地等候西岐的世子,等候他尚且记得的朋友邀他入账,跟他说说人间过往。

他等来的,是叮呤咣啷的响声,和一个冲出来的人。紧接着,他被拥入温暖又强势的怀抱,“殷郊,真的是你……”

“是我。”殷郊回应他,他并不讨厌姬发的拥抱,这让他觉得踏实,“我奉师父之命……”

“让我抱一会儿。”

殷郊乖巧地任他抱着,脑中思绪纷飞。人间的朋友,这般热情么?昆仑山上,师父和师父的朋友们像慈悲的白玉雕像,杨戬师兄不爱说话,像一大片云,哪吒叽叽喳喳,不像红色的莲花,像红色的小爆竹。

“以后不许再离开了。”

姬发的话打断了殷郊的思考,“自然,我不但要助你平复西岐之乱,还要助你平息天谴。”

“平息天谴后也不能走。”

“这是为何?”殷郊有些奇怪,天谴之后,他自要离开。他下山前,师父嘱咐过,消除天谴,莫恋凡尘。

“我不许。”尚年轻的世子自一场场生死一线的战争中成长起来,他的身上,已初见开国帝王的威严,眉目开阔,气势磅礴,不容置喙。

殷郊沉默了片刻,突然挣脱了姬发的怀抱,他向来不会在姬发面前收敛脾气,失忆了也如此,他道:“莫要强人所难,世子殿下……”

“叫我姬发。”

“姬发殿下。”

姬发眼中闪烁泪光,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他循循善诱着,“殷郊,叫我的名字,你以前都会叫我的名字。”

“好吧、好吧……”殷郊妥协了,“姬发……”

他本认为难以开口,谁料竟如此顺畅地喊了出来,好像在过去的时光里,已经喊过千千万万遍。

每时每刻,每处每地都在喊他。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他与姬发乘着高头大马进城,沐着日光,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城中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争相为他们的凯旋欢呼。

姬发抱着不知道裹了什么的军旗,他托着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盒子,他偷偷问姬发,“重不重”

姬发露出一个弧度极小的笑,用余光看他,说,“比你轻多了。”

军旗里有什么动了一下,一个角被顶开,露出一双狐狸般懵懂的眼,咕噜咕噜转着,好奇地看向两人。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美得甚至不像人。也不像仙,妖异,古怪,像吸人精气的魑魅。

好像从这一刻起,一切全都变了。

“姬发……姬发……”

殷郊喊着喊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无数的片段涌进他的脑海。

细柳拂风的立春,麦芒金黄的盛夏,寒露肃严的霜秋,雪落无痕的凛冬,冰冷寒冷的雪山,肃杀冷峻的质子营,温暖明亮的篝火旁,大雨磅礴的训练场,夜深昏沉的王宫,高耸未成的祭天台,富丽堂皇的宫殿,密雨连连的树林,庄严神圣的宗庙,沉重血腥的断头柱。

他去捞,却如竹篮打水一场空。碰不到,记不得。

“怎么回事啊?”昆仑下山的半路仙人,两辈子都没这般哭过。若是善水遁的杨戬见了他的泪,说不定会将水遁教授与他,不需引水,任他一哭,便能化身为水,四海通行,“我的眼泪停不下来……”

姬发轻柔地为他擦拭,像擦拭一颗蒙尘的星。星星的泪聚在姬发手中,似一捧晶莹的星沙。

“为什么一想起你,我会如此难过”大商曾经的太子看着他,瞳孔中被水洗得清澈,一眼望见底,干净得好像姬发从未参与过他的人生,“姬发,你是我的什么人啊?”

姬发的手颤抖起来,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

“姬发,你说啊……”殷郊催促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去安慰流泪的双眼,不再淌出疼痛与悲伤。

他信任姬发,无论姬发说什么,他都会信。

“我们是最好的……”姬发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来,剖开在殷郊面前,诉说他的爱意!

朋友,是最好的朋友。

朝歌八年的时光如一瞬,他面前闪烁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殷郊。殷郊喊他的名字,欢快的,凝重的,信任的,懊恼的,无力的,祈求的……

姬发再次开口,说。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的爱人。”

姬发的心跳了出来,代替他张开血红大口,吞下眼前懵懂的猎物。

“真的么?”殷郊的瞳孔颤动着,似蓝色的圆润花骨朵,在空谷中被风裹挟,东倒西歪。

“真的。”西岐的世子自胸怀中吐出一口浊气,如蜡烛冒出白烟。他重新笑起来,眼神坚定不。

黄河之水滚滚流逝,西岐之山巍然屹立,姬发一往直前,再难撼动。

他有弓,有剑,有勇气,他还想要一块玉。

姬发的手稳了下来,比他射穿任何猎物时还要稳。

他的心也稳了下来,比他胁迫刺杀殷寿时还要稳。

他说,“留下吧,殷郊,作为我的爱人。”

少年世子的话是诱惑,是魔咒,连仙人也难以挣脱,殷郊慌乱地点头。他放纵自己,本能地向爱人寻求帮助,“可是眼泪还在流,姬发,我该怎么办。”

殷郊的爱人,姬发露出一个年轻的笑,像雷雨过后的太阳,金色的柔光泻出,刺透天边的云雾,任何人都会被他的笑容吸引,去追逐,去仰望。

他缓缓抬起手,轻柔地击晕了不设防的仙人。春风化雨,磅礴如泼,玄鸟终于落在大地上,姬发抱起殷郊,走入他的帐篷。

睡着了,就不会流了,姬发想。他曾在泪水中睡去,再醒来时,便没有了眼泪。

再醒来时,也不会离开我了……

昆仑的仙人神色舒展地睡在梦中,姬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望远方,望朝歌,望过去,望未来。

殷郊梦见有一只金色的凤凰温暖地托伏着他,朝着天光紫霞飞去。他抬手,想去拥抱凤凰,却发现自己也长出一对翅膀。

隐约之中,他听见一声响遏行云的凤鸣。

响彻岐山。

四大天王被姬发、殷郊连同昆仑仙人击退,闻太师用了不少阵法,但也屡屡受挫,他暂守在西岐附近,不敢再贸然进攻。

忙碌过后,西岐终于迎来了一段安稳的时光,姬发带他巡查,带他走过麦田,走过乡野,带他走遍自己长大的地方。

他们看见磨镰刀的铺子打起了刀剑,看见削家具的铺子制出了车轮,看见做衣服的铺子量裁着铁甲,看见半大的少年捡了根木棍练剑,看见军营里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像他们那时一样。

两人最后走进军营,新兵挤在一团,争先恐后地称呼他们,“世子,仙长。”

姬发和殷郊沉稳地点头,却已不似当时少年、高马意气的模样。

两人巡视一圈,回了帐篷,殷郊看着眉头紧皱的姬发,诉苦道:“我刚才一直装作冷漠的样子,保持威严,其实我觉得那群小崽子在土里打架,像泥猴的样子很有趣。”

姬发的眉心短暂地舒展开,他握住殷郊的手,道:“其实我也是。”

他们像从前一样,挤在一张床上,笑作一团。殷郊笑够了,问他:“我们当初也这样傻么?”

姬发眼中堆起怀念,他好似看到在质子营中拼命争夺第一的殷郊,“你不是,你在我眼中,一直很耀眼。我一直看着,看了八年,仍觉得看不够。”

殷郊本想安慰有些忧心的姬发,却反被姬发突如其来的情话哄得脸红,他晃晃脑袋,然而质子营的事还是想不起来太多,“我能想起你跟别人打架的时候、巡视的时候……我现在能想起的事,好多都与你一起经历……”

姬发问他,“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么?”

殷郊努力去想,却摇摇头,“不记得了。”

八年前,姬发带领的部分西岐质子,是八百质子群中第一批到朝歌的。也是四大伯侯质子中,第一个到的。

第一,总会有些殊遇。殷寿特意派人安排接见,以显示对质子营的重视。

他们被安排在偏殿,殷寿正在议事,带路的宫人请他们稍后片刻。

姬发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殷郊。

午后日光和煦,偏殿安静,他们刚吃过饭,都有些昏昏欲睡,只有姬发打着精神,精神奕奕地听着动静。

他担忧殷寿看到他们这样的昏睡模样,会觉得他们散漫。

动静有了,有人蹑手蹑脚地往这边走。听脚步声,不像大人,倒像个偷麦子的小仓鼠。

“都精神起来。”姬发发号施令,“我出去看看,你们不要让别人看西岐的笑话。吕公望,你盯着点。”

吕公望眨了眨惺忪睡眼,道:“是。”

姬发放轻脚步,一出门便逮到了正往窗户里看的小殷郊。

宫殿的门窗都做得高,他像个圆滚滚的小老虎,搭着爪子努力踮脚也看不见。

姬发见他衣着华贵,穿着皇室崇尚的白衣白靴,想起走之前,哥哥为他补习的一些皇宫信息,便猜测,他十有八九是与他年岁相仿的小王孙,殷郊。

姬发走过去,问他:“你在干什么?”

殷郊被吓了一跳,忙转过身看他。

姬发看到了他的脸,圆溜溜的大眼睛,清泉一样水润的唇,像西岐最细腻的白面蒸出来的小人面饼,让人想趁热咬一口。

姬发心跳加快,心想,他以后成了大英雄,一定会保护小王孙的。

“嘘……”白面饼小人竖起手指,“你怎么突然出现!”

“是你偷看太认真了,没注意到我,你为什么要偷看我们?”

小面饼跺跺脚,“我根本没看到!”

“你要是想看,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姬发去牵他的手,“我是西伯侯之子姬发,走,我带你进去。”

“我叫殷郊。”他只是需说他叫殷郊,整个朝歌,只有一个殷郊。

原来真是小王孙,姬发露出一个笑,“小王孙殿下。”

殷郊仰起头,当做回应,“那你带我进去吧。”

姬发把人带入殿,西岐的一团质子们也都不困了,打量着小王孙。小王孙更加好奇,他还没见过这么多同龄人。

有大胆的质子说,“原来朝歌的小王孙长这个样子,除了圆润了点,跟我们差不多,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那当然啊。”有人附和,“你觉得朝歌的小王孙应该长什么样?三头六臂啊?”

“三头六臂多厉害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姬发悄悄问殷郊,“你是不是也觉得西岐来的人,或许跟你长得不一样?”

殷郊摇摇头,“我来是想加入你们的!”

姬发一惊,他以为小王孙会深藏后宫,他以后成为大英雄了,才能有幸见到。如果他加入我们,那不就可以天天见面么?

“殿下,你说真的么?”

“当然了!”殷郊拍拍胸脯,“我也要保护父亲!”

“那日后,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

“嘘……”小王孙打断他,他耳朵支棱起来,姬发忙对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家逐渐安静下来。

“好像是父亲来了!”殷郊说,“我听出他的脚步声了!”

众人忙正襟危坐,姬发问:“你怎么办?你是偷偷跑过来的吧?”

殷郊四处望了望,迅速钻进了桌子下,桌布一盖,看不出人。姬发走过去坐下,他低下头,能看到王孙蹲坐在下面,眨巴着大眼睛,要他保密。

姬发笑着点头,在看到殷郊露出微笑后,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梨涡,又摸了摸他的头。王孙的脸皱成一团,姬发满意地放下了桌布。

“二王子到!”殷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批宫人。

姬发带着质子团起身行礼,俯跪在地,“西伯侯之子姬发,带领西岐质子拜见二王子殿下。”

殷寿没有让他们起身,走到姬发桌前停驻。姬发不敢抬眼,默想藏在桌下的小王孙是不是心跳如雷?

姬发缓缓起来,眼神不经意扫过质子团,虽然跪得有些久,幸好他们也都坚持住了。

“很好。”殷寿问:“姬发,你为什么来朝歌?”

姬发抬起头,看到了殷寿的脸,他的五官和殷郊有些像,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冷酷、坚硬,肃杀,血腥。

“回殿下,我想在朝歌建功立业,成为大英雄!”

“好!”殷寿颇有些欣赏地看他,又对着众人问:“你们呢!”

“回殿下,我想在朝歌建功立业,成为大英雄!”众人齐声高呼,虽还不太整齐,倒已颇有气势。

殷寿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才面无表情道:“西伯侯果真如传言一般,御下有方。”

姬发忙抱拳,道:“多谢殿下夸奖!”

“你带西岐质子,自行前往军营。”殷寿一甩披风,走到门口,又缓缓转头,“殷郊。”

姬发一惊,诧异殷寿如何发现的,他倾身往外看,才发现一角白衣露了出来,原来早就暴露了。

桌下一动,殷郊爬了出来,小声地喊了声,“父亲。”

“走。”殷寿冷漠地转过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姬发有些呆愣,他在家时,父亲从不会这样对自己说话。

小王孙想去牵二王子的手,二王子却把手放在了剑柄上。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牵住了二王子的披风。

殷郊满足地笑了,转过头对姬发说话,他没说出声,是唇语。姬发读懂了,他说的是:再见。

这一见,就是八年。

“其实,第一次见面,我便想保护你了。”姬发慢慢靠近他,去亲吻他眼尾的痣,又亲吻他高挺的鼻梁,亲吻他花瓣一样柔软的唇。

“我现在能保护你了。”殷郊浑身冒出热气,变得像花朵一样薄红,“姬发,现在还是白天……”

“我知道……我知道……”姬发继续吻他,手去解他的衣带,“仙长啊,仙长啊,就让我亲一下吧……”

西岐有时会寄信来,姬发收到后,就会忙忙碌碌、东奔西走,不多久,便会冒出些粮草、兵器、军甲。

姬发在忙这些事情的时候,殷郊便时常去跟杨戬、哪吒切磋。雷震子偶尔也一起,但他更喜欢守在营地附近,他固执地要保护姬发。

神仙打架,总不能让凡人遭殃,他们开辟了新的场地,有时在深山,有时在旷野,总之离军队远远的,不能伤了一根麦苗。

姬发知道他们经常切磋的几处地方,都命人搭了棚子,布了桌椅,方便他们休息。

除了姬发,杨戬竟成为他们几人中最妥帖的那个,他下仙山时,上有一老,下有一小。如今师叔姜子牙被姬发借走了,他现在有两个小的。

但尚年轻的二郎神君上战场打架时英勇无畏,下了战场,也还是个只记得带上哪吒的零食和水壶的懵懂神仙。

两个小的酣畅淋漓地打完,仙气飘飘的神君摆手招呼他们过去饮水,算是有了点师兄的样子。

随着记忆的复苏,殷郊的法相竟愈发不稳定,杨戬和哪吒总有些担忧。

殷郊问哪吒:“你的三头六臂会有自己的想法么?”

哪吒道:“怎么可能?它们都是我,三头六臂和一头两臂有什么区别?你的两只眼睛、两只手、两只脚,会有自己的想法么?”

殷郊十分苦恼,“法相也是我,可又不是我。”

“师弟,莫非法相不受控制?”杨戬道:“天尊说过,你心境澄澈,天资远超他人,故才修行数日,便能收法相为你所用。但法相随心所动,你心不稳,他便不稳。若你贪婪凡尘富贵荣华,便要误了修行。”

“富贵非吾愿。”殷郊说,“我只是想留在西岐。”

“想留就留下。”哪吒从不为难自己,他指向军营,又指着很远的地方,“等平了天谴,救了他们,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天边都没人能管我。”

“别想太多。你是昆仑的弟子,等平了天谴,回了昆仑,再请天尊帮你稳定法相。”杨戬宽慰他,“师弟,多修心吧……”

“可有时我放出法相,有一颗脑袋会很愤怒,他好像在责怪我忘记了重要的记忆。”殷郊抬起手,握住又松开,“可若我真的去回忆,另一颗脑袋会喊着头疼,让我忘记。他们在我脑海中吵架,直到第三颗脑袋苏醒,把他们统统压制住。我,就又变成我了。”

“你就是你,法相就是你。”哪吒搞不懂殷郊的法相,但他明白一件事,“什么记忆不记忆的,你只要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你的亲人是谁,足够了。”

殷郊好像被点醒了,他笑了笑,道:“谢谢你,哪吒师兄。”

哪吒挑挑眉,叉着腰,像个开心的小苹果,“还是我见识多吧?杨戬说这么多,还不如我一句话。”

杨戬在一旁浅笑,殷郊去揉他的脸蛋,小莲花的手感极佳,他一边揉一边连连点头,“自然,不愧是哪吒师兄。”

“泥放开窝,窝耀动瘦了!”

殷郊问:“他说什么?”

杨戬走近了些,点了点哪吒的鼻子,道:“你放开他,他要动手了。”

“你们都欺负我!”哪吒飞起来,混天绫在空中摇摆,像风带着舞动的红缎,他飞得高,看得远,看见姬发牵着马站在旷野上,不知道站了多久。

“师弟!”哪吒总喜欢这样喊殷郊,他曾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没有弟弟,如今有了晚入门的师弟,便经常摆起师兄的谱,表现在十分喜欢喊殷郊师弟。

殷郊也没有弟弟,便宠着他。

“师弟!”哪吒又朝下喊了一声,听到殷郊的应答后,才道:“姬发大哥来接你啦!我要告状!姬发大哥,师弟他欺负我,你管管他!”

殷郊四处寻他,姬发便策马而来,眉目含着笑,像远山,像朝阳,踏实又温暖。

雷震子从山林里飞出来,哪吒见了他,道:“雷震子,我们来比赛,看谁先飞回营地。杨戬,你来做裁判!”

哪吒说完,便径直窜出,雷震子发出一声疑惑的叫声,像是在震惊哪吒的抢跑,赶快追了上去。

杨戬轻笑着摇摇头,纵容这两个没几岁的孩子比赛,他远远地对着姬发拱手,算是拜别。随即引水,在闪闪雷鸣和点点火光的天空流过。

只剩他们两个人。姬发骑着马带他,一路驰过茂林,驰过溪水、驰过旷野,驰过山川,他们爬上了山,姬发说:“殷郊,我带你看看西岐的落日与晚霞。”

夕阳比命运慷慨得多,大方豪爽地洒下无尽的金粉,为大地罩上一层暖光。

风打山林,轻抚绿草,嫩黄小花摇曳,远处有人家,烟囱白烟袅袅。殷郊站在山巅,忍不住感慨,“真漂亮啊……”

姬发问:“比昆仑呢?”

“跟昆仑不一样,昆仑明亮。”殷郊坐下来,坐在柔软的绿草中,“这里温暖。”

姬发坐在他旁边,抱住他,“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风吹麦浪。”

“好。”殷郊一口答应他。

他们享受着短暂的宁静,片刻后,姬发小声地问:“方才同杨戬……还有哪吒说了什么?”

“修行的事。”殷郊道:“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他们会教我。”

姬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捏哪吒的脸?杨戬也在旁边,有点近……”

其实根本不近,姬发离得远,看着便觉得近了,近到他一个不能飞天遁地的凡人容不进去。

杨戬曾经带着姜子牙一起,私下找过他,对他传达昆仑的意思。

“世子,殷郊师弟记忆不全,不可强行告知他太多记忆。一来,不利于他维持心境、进行修炼;二来,他若强行回忆,便会失控。他曾在昆仑失控,被昆仑制住,不过醒来不记得了。”

姜子牙补充道:“姬发啊,殷郊好像只记得殷寿杀了他,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其余一概不记得,连他母亲姜王后都不记得了,你最好循序渐进地让他想起来。”

姬发说,“我知道,或许不记得对他也好。若他记起来……”

若他记起来,姜皇后惨死,比干叔祖枉死,他还能这般快乐地留在西岐么?他会痛苦,会难过,会不顾一切地奔赴朝歌,去杀了殷寿。

如今闻太师班师回朝,朝歌又有申公豹坐镇,他能成功么?姬发不敢想,如果殷郊再次消失在面前,他要怎么办。

如今,幸好殷郊还在眼前。

殷郊瞪圆了眼,发出震惊三连问:“你信哪吒告的状了?你怎么帮哪吒打抱不平?你帮哪吒还是帮我?”

“当然是帮你。”姬发叹了一口气,重点难道不是后面那句么?

“那下次帮我逮住哪吒,我还要捏他的脸。”殷郊道:“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找你告状?”

“放过他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收服他,让他喊了我一声大哥。”姬发笑着,看殷郊撇嘴,惹得他心痒痒,也想捏殷郊的脸。

他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只捏他的?”

“圆圆的,软软的,手感好。”殷郊道:“他像肉嘟嘟的小团子,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像这样么?”

“不太像。”他们像哪吒这么大的时候,浑身的肉已经被练没了,全身都是薄薄的一层。比哪吒更大的时候,姬发有一次看到那时还是王妃的姜氏摸着殷郊尖尖的下巴默默落泪,问他:“郊儿,你有好好吃饭么?”

崇应彪笑话姬发,说西岐失宠了,王孙现在喜欢他北崇的人。姬发哼哼走开,当天又多吃了一碗饭。

西、北阵营便暗自较量起来,饭量一个赛一个大,东、南阵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认输,他们经常比谁跑得快,比谁射得远,比谁会摔跤,如今也要比谁吃得多。

几个月下来,殷寿看着质子营呈上来的粮草清单,黑了脸,当即组织了一次山林围猎,分了四个山头,把日渐皮实的质子们派出去一个月自生自灭。

殷郊自然要跟着一起去,他还不知道源头是他,甚至他不知道质子营中的每一次暗地里的竞争都跟他多多少少脱不了关系。每次发生了摩擦,他只在旁边看,等着各个阵营自己解决。

这次也同样,他疑惑地问:“父亲怎么这么突然?不会是因为粮食吃完了吧?”

姬发没回答他,他一边帮殷郊装箭,一边问:“这一个月,你跟着我还是姜文焕?”

“母亲让我跟着姜文焕,可我想跟着你。还有啊姬发,你说话注意点,是我带领你。”殷郊撇嘴道:“但无论我带领谁,都不公平。”

“主帅没有说这是比赛,我们只要在山上不饿死就算赢了。”姬发心情愉悦,努力把殷郊拉拢到他的阵营,“你不是一直想打一只老虎给主帅么,我们这次人多,一定能猎到的。”

殷郊很快被他说服了,“还要打一只白狐,我想给母亲做双手套。”

“行,都听你的。”姬发把王孙的箭筒绑到自己的马匹上,牵过闪电,道:“你的行李就先放我这里,去跟王妃告个别吧,我们明日就出发。”

殷郊骑上轻装的闪电,玩笑道:“你扣押我的行李干嘛,怕我跑了啊?”

姬发摸了摸闪电的脑袋,说:“你跑不了,我刚才对闪电说了,让它把你带回来。”

闪电踢踏着蹄子,像是应了。殷郊扯扯闪电的缰绳,贴着闪电的耳朵,道:“闪电,别听姬发的。”

闪电发出响亮的一声鼻息,殷郊便笑开了怀,“姬发,闪电听我的。”

姬发也笑了,道:“闪电听你的,我也听你的。你快去见王妃吧,告诉她,你会带领我,让她不要担心。”

“那我走了!”太子架马,“等我回来,姬发!”

“姬发?姬发?”殷郊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你在想什么?”

姬发缓缓眨了眨眼,道:“想到了以前的事。”

“什么事,告诉我。”殷郊直白道:“说不定我会记得。”

“我想起有个像哪吒这么大的小孩子,跟闪电吵架,还没有吵赢,要我帮他。”姬发淡淡地笑,“而且他气不过,还抢走了我要喂给闪电赔礼的苹果,当着闪电的面,自己吃掉了。”

殷郊笑起来,“哈哈哈哈,是谁呀?为什么要跟闪电吵架?”

姬发说:“你觉得呢?”

“?”殷郊面色惊恐,“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你自己吧?”

姬发去捧殷郊的脸颊,没什么肉,但很柔软,他贴近殷郊,在最后一抹夕光落下时,啄了啄他的唇,“是你啊,殿下。”

【上,完】

*关于前朝商王觉得武王很好哄的一段描述

夜梦渐多,那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少年郎每日都会来梦里见他。

少年郎唤他郊郊,逗他已经叫了兄长伯邑考来朝歌提亲;少年郎为他牵马,喂他吃母亲亲手做的糕点;少年郎陪他玩耍,同他比试骑射策马扬鞭。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八年的美梦里,叔祖在宗庙里给他说先祖的故事,母亲在月光下弹琴给他听,姜文焕在营地里给他念舅舅寄来的家书。

每次从梦里醒来,殷郊都会想,若是能一直睡下去那该多好。可惜再好的梦终有清醒的时刻,醒来徒剩无穷无尽的怅然若失。

殷郊变得不愿意出门,他开始喜欢坐在屋子里发呆,这...

殷郊变得不愿意出门,他开始喜欢坐在屋子里发呆,这几日,脑子里断断续续的回忆又变多了起来。

随之而来,身体的病痛发作得越发频繁,不过大都不太严重,夜里咬牙忍忍也就过去了。

吕公望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姬发根本没有攻打东鲁的意思,吕公望和辛甲是从宋地平叛回来的,姬发不在镐京,他们只能来这里找姬发商量对宋地的处置。

宋公…是他的族叔。

要见一见吗?

不了,同他亲近的人,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还是不要惹麻烦了…

姜文焕和鄂顺,他都还没将他们救出来呢。

他的刻意勾引就好像一个笑话。

当然,他没有怪罪吕公望的意思,只是觉得羞愧难当,他本欲远离姬发两相安好,阴差阳错之下,却又刻意靠近自荐枕席,天差地别的反言行径,实在叫他难以自处。

但姬发很是生气,听太颠说,吕公望不仅被降了职,还挨了一顿军棍,是姬发亲手打的。

殷郊有些难过,姬发变得越发陌生了。

姬发从前对手底下的百夫长极好,尤其是吕公望,姬发对吕公望有亏欠,当年姬发同崇应彪打赌输了,是吕公望替姬发吞了火炭,吕公望因此哑了嗓子不能再说话。

如今,吕公望不过是戏耍了他,教唆他去勾引姬发,姬发就如此生气的惩罚吕公望,不顾昔日的兄弟情分。

若换作是他呢…

倘若他再惹姬发生气,姬发是不是就要真的杀了姜文焕和鄂顺泄愤?

殷郊不敢深想,沉默良久,彻底下定了决心:“下次见到姬发,不能再乱说话了,一定要哄着姬发,顺着姬发的心思…只要姬发的要求不过分。”

还没见到姬发,殷郊倒是先见到了姜文焕和鄂顺。

“他真的把你们放出来了!”殷郊惊喜的叫道,上前同姜文焕碰了碰拳头,又打了一下鄂顺的胳膊,嘟囔着:“姬发其实很好哄的,我不过是陪他睡了几次,他就把你们放出来了。”

殷郊说的很轻松,但落在鄂顺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种意思,鄂顺瞬间红了眼睛,跳脚叫道:“殷郊,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你陪他睡了几次?他强迫你了…是不是?”

殷郊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鄂顺这般生气的模样,脸颊涨的通红,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鄂顺似乎气哭了,他愤恨的看了眼怔愣中的姜文焕,怒骂道:“姬发怎么能这样欺负你…还不如叫他给杀了呢…不用你这样救我们。殷郊,你太傻了,你怎么能这样被欺负呢?”

鄂顺哭了…殷郊不知所措的被鄂顺抱着,他向姜文焕递出求助的眼神,姜文焕无奈叹气,鄂顺的脾气上来了,他也招架不住。

“他没强迫我。”殷郊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姬发解释一下,要不然鄂顺会骂个没完没了,若是被姬发的人听见了,鄂顺会有麻烦的。

“我是自愿的。”殷郊说道,挠了挠头,低声说道:“他没欺负我…嗯,我同他都是自愿的。别骂他了…鄂顺,你和姜文焕没事就好,我很开心啊…”

殷郊的声音变得哽咽了起来,垂头沉默良久,感慨道:“我求他是有用的…他不像殷寿,他还是会听我的。”

殷郊笑着,眼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他却只抬手擦了擦鄂顺的眼泪,挤出笑脸道:“我当年没能救下南伯侯,没能救下舅舅…更没能救下母亲。鄂顺…我…我现在能救下你和姜文焕…真好啊,你可别哭了…我们都还活着呢。”

鄂顺哭的更难看了,呜咽声在屋子里回响,他摇了摇头,骂的更凶:“好个屁!”

这一瞬间,殷郊似乎看到了已故的南伯侯,那个暴脾气的伯侯敢直接骂殷寿是个乌龟王八蛋,此刻的鄂顺像极了他的父亲,他直接骂姬发是个猪狗不如的禽兽。

这…好像是姬发骂崇应彪的词,殷郊忍不住笑了。

鄂顺见他这般反应,越发心疼,狠狠踹了一脚试图拦着他的姜文焕,叫骂声不断:“是他先背弃你的,什么一生一世,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逃回西岐就找了别的女人,还生了儿子…你呢,殷郊,他把你当成了什么?!”

鄂顺后来又骂了什么,殷郊再也没听进去。

找了别的女人…生了儿子,脑海里反复翻滚着这几个字。

殷郊刻意忽略的东西,在这一瞬间,被鄂顺无情的揭开了。

姬发已经娶妻生子了,他为了救鄂顺和姜文焕去勾引姬发,他这样的行为…和当初的苏妲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诵…那个孩子是不是会像当初自己怨恨苏妲己那样…怨恨他?

诵不会…真的不会吗?

脑海里有两种声音争吵着,殷郊的脸色变得奇差,他脱力跌坐在椅子上,鄂顺和姜文焕唬了一跳,连忙上前问他:“殷郊?怎么了…别吓我们,你到底怎么了?”

呆呆的抬头看向鄂顺和姜文焕,殷郊的嘴唇微微发抖,他抱紧胳膊,有些冷又有些热,好难受的感觉。

鄂顺不再骂姬发,他伸手摸了摸殷郊的额头,催促着姜文焕去叫巫医,姜文焕立马出了院子,看着姜文焕离开的背影,殷郊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我居然是狐妖。”

“什么狐妖?”鄂顺愣住了,抓住殷郊的胳膊,一遍遍叫他的名字:“殷郊,你怎么了,哪来的狐妖…你怎么会是狐妖呢?不要胡说八道了,没有狐妖,这里是东鲁。不是朝歌,没有狐妖,狐妖已经死了。你在东鲁,这里是你的家。”

“姬发…姬发他已经娶妻生子了,我不该勾引他的!”殷郊哽咽难言,鄂顺瞬间炸了,使劲摇了摇殷郊的胳膊,骂道:“关你屁事,是姬发不要脸,不是你的错。殷郊,跟你没关系的,你别怕…”

咬牙切齿一通怒骂,鄂顺握紧殷郊的手,保证道:“我和姜文焕都会保护你的,我带你去南鄂…大不了,大不了造反就是了,他都欺负你了,还不许我和姜文焕造反吗?”

殷郊的眼睛蓦然睁大,他下意识把鄂顺拉到了身后,看向跟姜文焕一起进来的姬发,使劲摇了摇头,替鄂顺解释道:“不是的,鄂顺不会造反的。姬发,你别信,不要伤害…鄂顺和姜文焕,我求你了,好吗?”

鄂顺的脸色越发难看,他还想说些什么,姜文焕眼疾手快把他的嘴巴死死捂住,见姜文焕胳膊肘往外拐,鄂顺毫不留情的咬了上去,姜文焕闷哼了一声,朝姬发无奈笑了笑,用尽力气将鄂顺带出了屋子,顺道拉走了暂时用不上的巫医。

“我不会走的。”殷郊看着姬发,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见姬发因为这句话稍微缓和了些,又立马想了想可以哄他的话:“我可喜欢你了,嗯,很喜欢的那种。所以,我不会跟鄂顺去南鄂的。姬发,你别生气,可不可以不要怪鄂顺?”

姬发没有说话,殷郊抿了抿唇,关上了门,他转身看向姬发,犹豫了一会儿,伸手脱自己的衣服。

“郊,对不起。”姬发突然拦住他的手,殷郊不解的看向姬发,他听见姬发低声啜泣,姬发伸手抱着他的腰,呜咽着:“我没有对不起你,郊,我和你之间没有其他人。”

殷郊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觉得眼前的姬发有些可怜,像极了他从前养的那只小狗…是姬发送给他的小狗。

那只小狗不知道去了哪里,他问了姜文焕,姜文焕也不知道。

或许是死在了朝歌,又或许是逃走了。

“我不怪你。”殷郊鼓起勇气直视姬发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诵是个好孩子,他的母亲一定是个极好的女子,与你一定是相配。是我不该再出现的…”

姬发好像又生气了,殷郊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要怎么顺着姬发的心思哄他呢…他都说不怪他了,姬发还是生气了。

亲亲他…总该不会生气了吧。

殷郊这么想着,就这般做了,姬发似乎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愣了一下,生气的表情立马消失了。

松了一口气,殷郊笑了笑,姬发忍不住昂头亲了亲他的嘴唇,殷郊没有拒绝他,只是在姬发脱他衣服的时候,忍不住抱怨道:“我不想穿那种衣服…”

姬发的手一顿,放缓了动作,轻声问他:“什么衣服?”

“你让吕公望送来的啊…你记性怎么那么差,这才几天…”殷郊小声嘟囔道,没忍住带了点小脾气,姬发听了不仅没生气,反而更高兴了,殷郊越看越糊涂,却听见姬发回他:“我没叫吕公望送什么衣服…你那天穿的衣服是我先前赐给鄂顺和姜文焕的,一件是红色的,一件是白色的。那衣服…不是你跟鄂顺要的吗?”

“啊?!”殷郊讶然的看向姬发,“你还给鄂顺和姜文焕送这种衣服?!这难道不是女人穿的衣服吗?不是你后宫里的女人侍寝穿的吗?”

从殷郊接二连三的质问声中听出了一丝酸味,看着一脸震惊的殷郊,姬发没忍住笑出了声,伸手摸了摸殷郊的乌发,乐道:“新婚礼物罢了,只是…鄂顺和姜文焕没用上。”

“我的后宫没有人。”姬发直勾勾看向殷郊,继续回答他的质问,殷郊有一瞬间的欣喜,可转念想起姬发的身份,又觉得这都是迟早的事情。

他想到了当初闯进鹿台的事情,姬发知道父王和苏妲己在鹿台,他还一本正经的跟他说这很正常,让他理解父王。

这确实很正常…姬发早晚会妻妾成群。

“以后也不会有女人。”姬发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俯身在他耳畔说道:“只有你,不过,你不愿意进我的后宫,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郊,跟我回去,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太公来东鲁了,杨戬在配药,晚点会来看你。东鲁不比镐京,有些药不如宫里的好,我答应你,只要你的病好了,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着你。”

至少求点什么…殷郊想着,或许他再给姬发一点什么,要不然…姬发太可怜了。

姬发见他不说话,以为殷郊还在介怀吕公望的所作所为,他没有替吕公望说话,而是一脸愧疚的向殷郊道歉:“郊,对不起,那晚是我的错。吕公望拿着鱼符过来,他跟我说你有惊喜给我,我信以为真…见你主动就…没忍住。”

说着,姬发懊恼的抽了自己一巴掌,殷郊吓得立马去看他的脸,有些生气的骂他:“你发什么神经,没事打自己做什么?”

“我不该让你那样做的…”姬发解释着,殷郊觉得姬发病了,莫名其妙,剜了姬发一眼,没好气的怼他:“也没见你犹豫…一刻。”

他们在大白天滚上了榻,殷郊睡醒后有些后悔白日里的胡作非为,可烛光下的姬发很温柔,他看着殷郊,承诺道:“东鲁和南鄂都不会有事,姜文焕和鄂顺永远是东伯侯和南伯侯。郊,过几日,我们回镐京好吗?”

姬发真的很好哄…殷郊在心底嘀咕道,他看着姬发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问他:“能叫姜文焕和鄂顺一起回去吗?”

殷郊知道有求于人,态度需要好些,不等姬发回他,他立马又用哄人的姿态继续说道:“我想住在东伯侯府,姜文焕说过,你在镐京给他赐了一座宅子。郎君…我可以留在东伯侯府吗?你若是想见我,就叫姜文焕带我进宫,或者…我等郎君来找我。”

姬发应他,将他揉进骨血里,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恳求道:“再唤我一声郎君,郊,以后…都这么叫我,好吗?”

随机掉落小甜饼(又连载)

如果字数多,我就分上中下,如果少,我就分上下()

发哥的醋缸子满满当当

焕哥:就很希望再来个人陪我一起受罪(不)

郊啊,要把爱大声说出来,武王很好哄

近四千字

00

说爱。

01

武王伐纣灭商翌年,立前朝太子殷郊为后,拜东伯侯姜文焕为右相。

镐京城,周王宫,仪德殿。

身份由太子转变为神仙、又从神仙转变为王后的殷郊此时此刻正坐在寝殿榻上深思。

深思什么呢?深思他姬发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一个时辰前,他表弟姜文焕来瞧过他,说是自东鲁那边捎来了吃食,带给他尝一尝。

殷郊伸手拿一块小糕点,刚吃了一口呢,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几乎是一边吃一边哭:“和……儿时的味道一模一样……文焕……谢谢你。”姜文焕就在一旁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没事表哥,你别哭了,下个月柿子熟了我再给你带柿饼来。”

殷郊连连点头,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脊背上抚着。

“阿郊,文焕走了么?”姬发批过奏章,从顺德殿一路赶过来,刚踏入殿中便看到这么一幕。

“见过大王。”姜文焕像个炮仗似的一下子从殷郊身边弹起,朝姬发行礼。

“你们在做什么呢?”姬发的脸冷得像冬日里的冰雪,但还是微微抬手示意姜文焕起来。而后他抱臂瞧着榻上的人,见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向姜文焕的眼神比冰雪更冷。

“大王不是让臣给王后带吃食来么?”姜文焕站起身来理一理衣摆:“王后思忆往昔,不自觉地就落了泪。”

“你每每来送东西,阿郊都要落泪。”姬发微微蹙眉:“那下次就先不要来了。”

“可是文焕刚刚说下次要带柿饼来……”殷郊抹一把眼泪,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糕点,声音软乎乎的:“你也是吃过柿饼的,下个月我要文焕来。”

好好好,这句话真是非常清楚。

姬发不说话,就直直盯着殷郊看。

姜文焕看看姬发,又回身瞧瞧殷郊,心里连连叹气。

于是他出声,打破这场诡异的沉默:“我下次带柿饼来直接交给大王,然后让大王带给表哥吧。”他说完,又朝姬发行了个礼:“臣先告退。”

姬发不动不言不看,还是只盯着殷郊。

“你这是干什么啊?”殷郊站起来,走到姬发身边,伸出手去扯他的衣袖:“文焕都不高兴了。”

姜文焕不是不高兴,而是无奈。

“你倒总想着他。”姬发脸上的冰雪又厚了几分:“都不想我。”

“我日日都能见着你,可是文焕却见不到几次。”殷郊眨眨眼睛,看着姬发渐渐撅起来的嘴:“你不开心了么?”

“我没有。”姬发招一招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官去打盆热水来。“你们是表兄弟,这很正常。”

“原来是吃醋了啊,姬发。”殷郊忽然笑出声来,双手覆上他的颊,轻轻捏一捏颊肉:“你都说了,我们是表兄弟,能有什么事儿啊?”

脸上的冰雪化开了一点,但不明显。

“那表亲也是可以结亲……”姬发悄声说着,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便被殷郊打断:“姬发!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他脸上的冰雪完全化开,甚至满面都变成和煦阳光:“没有什么,阿郊。”

这次换成殷郊冷脸了,他皱眉,正巧看见内侍官端了热水和手巾来。

于是转身坐回榻上,向姬发扬一扬首。姬发便拿手巾自热水中拧一圈,走到榻前一点一点为殷郊擦拭泪渍。

“别生气了阿郊,是我失言了。”姬发轻声道:“我还有奏章要批,等我忙完就回来。”

“知道了。”殷郊闭目感受着温热柔软的布料摩挲着自己脸颊,心头的气恼便消去不少。他懒懒应了一声,刚想再开口,却觉额间被一双带着凉意的唇轻触一下。

“早点回来。”殷郊睁眼,唇角牵一个笑:“我等你用膳。”

“好。”姬发应了,回身离开大殿。

殷郊瞧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02

说起姬发吃醋这事,其实在少时便有。只不过他那时的吃醋对象并不是只有姜文焕,还有质子旅的其他人。

昨日太子殿下收了谁的东西啦、今日太子殿下冲谁笑啦、明日太子殿下接过谁递来的刀剑啦……姬发都记在心里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么在意有关殷郊的事,或许是因为他被姜王后嘱托去保护他、或许是因为他是自己初来朝歌时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又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

姬发说不清楚,但是每次看见别人靠近殷郊,他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到底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你就喜欢他呗。”和姜文焕一起坐在营帐外嚼肉干时,姬发听见他这么说:“这什么肉干啊,这么难嚼。”

“这是牛肉。”姬发回答,然后又突然去捂姜文焕的嘴巴:“你胡说,怎么会是喜欢……”他说着,渐渐哑了声。

喜欢?真的是喜欢么?

“放开我!”姜文焕被姬发捂着,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他伸手去扯姬发的手,好不容易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便扔了手中还剩个边边的牛肉干:“你自己想一想,如果把表哥换成其他人,你还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么?”他支着下巴,往姬发的腰间瞥了一眼:“比如,崇应彪……”

“那绝对不可能!”姬发“噌”一下站起来,把姜文焕手里的肉干抢过来:“你少吃点,我要留给殷郊的。”

姜文焕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姬发抱着肉干往殷郊住着的帐子那边跑。

我就说这是喜欢吧,还非要犟。

姜文焕摇摇头,脑海里全是前几日殷郊找自己谈心的画面。

“文焕,你有喜欢的人么?”

“文焕,我有喜欢的人了。”

“文焕,你说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呢?”

“文焕,我把鱼符给他了。”

姜文焕嗯嗯啊啊的听着应着,一边给他分析,一边给他出了百八十个主意。一晚上过去了,他最终也不知道殷郊到底喜欢谁。

直到第二天,他在姬发的腰间看到了鱼符。

姜文焕怔在原地,眼睛就在姬发的腰上转。

“你怎么了?”姬发被他直白的目光盯得难受,忍不住问他:“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鱼符本身不奇怪,但挂在他姬发身上……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没事,我许久不见姑母了,我觉得我该进宫去看看她。”姜文焕支支吾吾地回答姬发:“我没事,真没事!”

他那次入宫,在姜王后面前暗示了许久,他也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反正这意思已经带到了。

姜王后觉得这孩子今天的话比平常多了不少,很是高兴,于是赐给他一块玉壁,和殷郊的那块一样。

后来……后来姜文焕就不知道姬发是怎么和殷郊在一起的了,或许是自己给殷郊出的主意管用了,又或许是吃肉干那天自己把姬发的心思点明了……总之他们在一起了,自己也算是功德一件。

然而,当姬发指着他腰间的玉壁问他:“你怎么会有和殷郊一样的玉壁?”

“你猜猜呢?”姜文焕瞧着姬发的脸拉着,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积德而是在造孽:“表哥那块是姑母给的,我这块当然也是。”

“你别戴。”姬发冷冷吐出三个字,然后稍加思索,看了看自己来朝歌前父亲姬昌给他戴的玉环,道:“我这就给父亲传书,再送一块玉环来给殷郊戴上。”

姜文焕第一次真正知道无语的感觉。

接着,在他某日清晨看见姬发和殷郊从同一个帐子里出来后,他决定再去宫里看看他的姑母。

“焕儿,放轻松点,他们两个的年纪做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姜王后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日是你回东鲁的日子,我这里准备了些东西,你正好捎回去给你父亲。”她说着,拿起盘子里的栗子糕递给姜文焕:“这是郊儿最爱吃的,刚做好的,你拿着吃。”

姜文焕伸手接过,然后想着事已至此,先这样吧。

栗子糕真的好好吃,难怪表哥那么喜欢。

03

姬发还是同意姜文焕来见殷郊了。

姜文焕手里拿着一包柿饼,塞到殷郊手里就准备走。

“文焕,你先别走,我有事要跟你说。”殷郊站起来,一手攥住姜文焕的手腕:“我在殿里待着气闷,你陪我去御园里逛逛。”

在殿里头说话,姬发就很勉强了,现在还要陪他去御园里散步,那姬发看见还得了?

于是姜文焕摆手想要拒绝:“不用了吧表哥,我还有事……”“就一会儿。”殷郊攥着他手腕的手又紧了紧:“别担心姬发,他不会怎么样的。”

姜文焕认命,姜文焕被连拉带拽地拽进了御园。

“我觉得姬发的脾气好古怪。”殷郊先开口道:“比小时候更古怪了。”

“怎么这样说?”姜文焕没细想,应了他一句:“他做什么了?”

“他总是很别扭。”殷郊蹙眉:“比从前更爱吃醋了。”他停住脚步,看着姜文焕:“连你的醋都吃,他是不是很奇怪。”

天哪,表哥他终于说出来了!

姜文焕热泪盈眶,伸手握住殷郊的手:“你也觉得他不对劲吧,怎么能把醋吃到我身上呢?”

“我觉得是他患得患失,总怕我不够爱他。”殷郊使了些力气把手从激动的姜文焕手里抽出来:“所以我想,今夜就把我的心里话都告诉他。”

像是燃着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姜文焕感觉一阵无奈涌上心头。但他还是道:“你这样想也对,若不是患得患失,又怎么会总是吃醋呢?”况且吃的还是他这半个媒人的醋。

“所以,你想好怎么说了么?”姜文焕接着道:“你不会从来没有同他说过爱吧?”

“没……没有。”殷郊低一低头,脸颊都红了一些:“我以为我们之间不用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我以为这种话,你们在第一次确定在一起的时候就说了。”姜文焕抱臂,瞧着殷郊略显焦灼的神情,知道他一定还没想好说辞。于是叹气道:“你……要不要先练一练?”

“那,文焕你配合我一下好么?”殷郊双手交叉握在一起,小声征求姜文焕的同意。

“我不行……”姜文焕又拒绝,生怕被姬发知道。

不过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害怕?

“配合什么?”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姜文焕听见姬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的那一刻,他那被冷水浇灭的火苗就结了冰。

“没有什么,表哥说有话要跟你讲。”他眼疾手快,将身边站着的殷郊一下子推人怀里去:“臣有急事,就先告退了。”

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姜文焕一点也不想知道,只希望表哥明日还能有力气下榻。

(1)

于适和陈牧驰商量好要一起去办离婚手续,不过不是去行政服务大厅,而是去法院。

接待他俩的书记员和他俩差不多大,不知在哪儿受了气,脸色阴沉、脾气臭臭的,拿着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对着于适核对了半天,问他:“你是被告?”

于适点点头。

书记员指着陈牧驰问于适:“那他又是谁?”

于适弯起眼睛,笑得很漂亮很招惹人:“他是原告呀。”

书记员瞪了陈牧驰一眼:“我没约你来啊。”

书记员不耐烦道:“那你也应该预约啊。”

才刚刚入秋,天气还很热。接待法庭的空调不知怎么坏了。惹得人气更不顺、更烦躁易怒。坐在陈牧驰身后那对夫妻不知怎么突然嚷嚷起来,男的狠狠拍了一把桌子,把陈牧驰吓了一跳。

陈牧驰看着传票上的日期问:“不能再快点吗?”

书记员翻着卷宗,不耐烦道:“这已经是最快了。下个月的庭审早就排满了。话又说回来,你俩都达成一致意见了,干嘛不去民政局啊?”

陈牧驰小声嘟囔:“民政局不是有离婚冷静期吗?”

书记员觉得他俩挺有意思的:“哟,这么心急?真的过不下去啦?”

于适忽然凑过来插了一嘴:“他等着再婚。”

陈牧驰怒目圆睁:“胡说八道!你才等着再婚!”

于适耸耸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不再婚,我也不着急离婚。我都同意了,多等一个月怎么就不行啦?”

陈牧驰最讨厌他这张漂亮脸蛋上摆出这副敷衍的嘴脸,以前他不知被骗了多少次,现在想想不禁有些忿忿的:“我怕夜长梦多。”

于适笑了起来,吐出一个粉色泡泡(他居然把泡泡糖带了进来,还没被安检发现):“陈先生,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书记员一点不惯于适毛病:“接待室不让吃泡泡糖。”

“哦……”他一副可怜兮兮的神色,但也没把糖吐出来:“对不起,我第一次来法院,有点太紧张了。”

天天扮乖,陈牧驰真心想动手掐死他。

“那给你俩插空安排在下下个礼拜吧。”书记员翻开卷宗,开始例行询问:“有共同车辆、房屋、有价证券及其他财产吗?”

陈牧驰说:“没有!”

于适拖着下巴想了想:“一起买的乐高算吗?”

书记员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乐高归谁?”

陈牧驰忙说:“归他。”

于适又问:“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冰箱贴呢?”

陈牧驰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咬咬牙:“归你。”

“哦……”于适解锁屏幕,给书记员看手机里的柯基照片:“我俩还一起养了一只狗……”

陈牧驰大怒:“金桔是我的狗!”

“你的狗?可买狗的发票上可是我的名字啊!”于适手指敲着桌子,不紧不慢地说:“我要狗。开庭时我会出示购买的发票原件。”

陈牧驰气得一米九的人整个都在发抖:“你以为几千块钱就能买走金桔的灵魂吗?你说它是你的狗,你喂过它吗?管过它吗?给它洗过澡吗?为它铲过屎吗?你只知道把它放在跑步机上把速度调成5公里每小时!金桔根本不喜欢!”

于适反问他:“它都胖成那样儿了,我还不能带着它减肥吗?”

“听听吧!这是一个爸爸应该说出来的话吗?你说它胖!”

书记员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俩的争吵:“狗到底归谁?”

异口同声:“归我!”

“我说你俩逗我玩呢?这算达成一致意见了吗?既然都想要狗,那干脆为了狗别离了。”

陈牧驰红了眼眶,声音哑哑的:“我要离。”

“那你俩用这两周把狗的事情处理好。不然就按照证据判。谁买的归谁。”她记了两笔,又问:“分居了吗?”

于适说:“他今早还叫我起床。还把鸡蛋煎糊了。我提出合理的质疑。他就故意把牛奶洒在我的裤子上。”

陈牧驰反驳:“我不是故意的,是你……”

于适沉下目光,打断他:“那是我最贵的裤子。非常非常贵。你记得干洗。”

书记员看了一眼表,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在这俩傻逼身上花了近三十分钟:“这种柴米油盐的事儿不用跟我讲。我不是社区调解大妈。共同债务有吗?”

陈牧驰说:“没有。”

于适又问他:“不是欠了侯雯元一顿饭吗?怎么就说没有?”

陈牧驰从进接待室开始就在忍,现在终于忍不住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哭起来竟然像个无害温和的食草动物:“那又怎么样?就算最后一无所有,哪怕背上几百万几千万的债,我也要和你离婚!我没开玩笑!我再也不会被你几句空口许下的承诺欺骗了!于适,我要和你离婚!”

于适微微皱着眉,说不上生气还是不生气,只是望着陈牧驰腮边流下的眼泪递过去一包纸巾,轻声哄他:“我知道啊,你哭什么?我不是同意了吗?“

书记员下意识地反复摁着自动笔开关,无奈又生涩地劝:“原告,要不咱们都冷静冷静……”

“轰”的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刚刚争执的那对夫妻不知为何又没谈拢,丈夫一把掀翻桌子,绕过来朝着妻子的脸猛扇脸了俩耳光。

陈牧驰想也没想就冲上前,扶起地板上的女人护在身后:“有什么事不能好说好商量?凭什么打人?”

陈牧驰比寻常人高大健壮,只是刚刚哭过,红红的眼眶里悬着欲落不落的眼泪,声音沙沙哑哑,听起来很没威慑力。那男的也不怕他,抬手推了他一把:“他妈的关你屁事?再不滚,老子连你一块儿揍!”

见陈牧驰还想理论。男人扬手就要打他。一旁的于适阴沉着脸,一把钳住男人的手腕反手扭到他背后。他速度极快,看似瘦长的手臂紧绷着一股力量,把衬衫撑得紧紧的。男人疼得哇哇大叫,不停地挣扎,被于适一脚踢中膝窝,像一座坍塌的山一样重重地跪了下去。

本来是孩子气的一张漂亮脸蛋,此刻发起火来阴郁得有些吓人,“狗东西,你和谁动手动脚呢?”

书记员看愣了,连忙转头去叫法警。

于适踢了一脚男人的屁股,命令他:“和自己老婆道歉。”

男人连忙哈巴狗似的点了两下头:“对,对不起!”

于适又踢了他一下:“还有我老婆呢?”

男人腿一软,差点给陈牧驰磕了一个:“也、也对不起!”

于适这才松了手。恰好法警此时赶来。书记员对着自己的同事一阵比划:“这男的在接待室打人!”她又指了指于适、陈牧驰,解释说:“这是我当事人,刚刚见义勇为来着。属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男人灰头土脸地被法警带走。接待室又恢复了平静。陈牧驰和于适帮忙把桌子翻过来摆正。又一起规规矩矩坐回原处。

书记员看了他俩一眼,好奇地问:“你俩什么职业?”

陈牧驰说:我海军。

于适说:我空军。

书记员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差点没把手里的笔握断,她今天真的承受了太多职业不能承受之重:“合着您二位是军婚啊……”

(2)

陈牧驰当初说要在一起,于适答应他了,现在他又说要离婚,于适也答应他了。

回到家一开门,金桔就冲过来给他俩的裤脚挨个来了个法式热吻。爸给香肠,爸好。爹带它减肥,爹也好。

陈牧驰把狗抱起来,忧伤得像是都市职场剧的女主角,长长的睫毛一眨,眼泪就忽然又要落下来:“金桔,你说我和你爹你想跟谁?”

于适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奚落他:“你这不逼哑巴开口讲话吗?”

陈牧驰看都不看他一眼:“金桔虽然不会讲话,但它能听懂。”

于适坐在单人沙发上,对陈牧驰说:“那你看这样行不行,狗秋冬归你,春夏归我,双方保留探视权,周六日可以接它出去玩,晚上六点前必须送回来。抚养费按照工资的百分之二十付,每月二十五号到账。”

陈牧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于适。他叹了口气说:“我刚刚搜过了,现在对婚生子女的处理方式都是这样。你也不想金桔少一个爸爸吧?”

陈牧驰差点被他绕进去,又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我会给它双倍的爱!”

于适呼噜了一把狗头,温柔地看着金桔朝自己摇尾巴:“可你不是我。你对金桔再好,他也会想我。”

陈牧驰抬手蒙住狗眼睛,不让他看于适:“说得好像你经常回家似的。”

陈牧驰爱怜地抚摸着小狗的脑袋:“不,它知道,它什么都知道。”

狗是于适买的,是他对陈牧驰的承诺。那些漂亮话、钻戒、房产证都不能看作承诺。只有这只活蹦乱跳的短腿小动物代表了我想认认真真和你过一辈子的诺言。毕竟谁也不想让一只六十斤的短腿小动物失望。

于适用一个投篮的动作把空酒罐扔进垃圾桶,转脸对陈牧驰说:“我饿了。”

陈牧驰说:“滚蛋。”

于适捂着胃,认真地说:“是真的,饿得胃疼。”

他常年出飞行任务,经常吃不上饭,经年累月就落下了胃病,时不时发作。陈牧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放下狗,一边嘟囔着什么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管你死活,一边套上围裙去做饭。

于适把金桔推倒在沙发上,将脸深深埋进软乎乎的狗肚皮里,含含糊糊地问:“金桔,能不能帮我和你爸求求情,不离婚不行吗?”

陈牧驰隔着厨房玻璃看着他俩,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

下一秒,他听到于适又说:“难道他还能找到一个比我帅、比我聪明、比我优秀、还比我一往情深的老公吗?他怕不是在做梦吧?”

陈牧驰翻了个白眼,把萝卜狠狠拍在案板上,不知是骂于适还是在骂自己:“傻逼……”

(3)

开庭那一周于适有任务,被紧急召回。他说没关系,只要陈牧驰这个原告出场就可以了。如果需要,他可以补交一份同意离婚的情况说明。

凌晨四点,天气很冷,陈牧驰把于适送到小区门口,一边问他:“危险吗?”

于适帮他紧了紧围巾,语气平静得像是要去旅游:“还问这个呢?又不是第一次了。”

于适点了点头,他把行李放上车,自己钻进副驾驶。汽车开始发动了,他又忽然打开车门,拽住陈牧驰的围巾,把他拉过来给了他一个吻。

以前每次他俩出任务,都会给对方这样一个吻。带着或多或少都会有的迷信,陈牧驰觉得这个仪式意味着他们把自己的运气传给对方了,这样每个人就会有双倍的幸运。

于适的呼吸热乎乎地贴着陈牧驰的耳朵,他说:“陈牧驰,离婚快乐。”

(4)

那一周陈牧驰都过得魂不守舍的,出任务不能带手机,他没法知道于适到了哪里。他只能按部就班地遛狗、做饭、消磨剩下的几天假期,每隔一会儿就检查一遍手机看看有没有于适的消息,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仿佛指望着于适和他的飞机能在此时恰好穿过云层,留下一道长而绚丽的尾巴。

开庭那天,陈牧驰自己拿着传票去了法院。法官瞥了他一眼问:“被告呢?”

陈牧驰说,他有紧急任务,请不来假,庭后会补交一份情况说明。

法槌几乎和他的屁股同时落下,发出咚的一声:“现在正式开庭……”

陈牧驰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法官的提问,目光仍时不时瞄向手机屏幕。什么时候认识的?2018年6月。是怎么认识的?说起来有点土,是在部队的联谊会上。婚后感情怎么样?陈牧驰觉得有些犯难,能说好还是不好啊?他们都不经常见面。交往一年于适他妈还以为陈牧驰是他战友。

“原告?原告?你干嘛呢?开庭不许使用手机。”

陈牧驰回过神来,小声说:“对不起。”

审判员例行问他:“原告,你觉得你和被告夫妻双方感情破裂了吗?”

陈牧驰迷茫地睁大了眼睛。据说这个问题的回答特别关键,法院判决离婚最终就是以双方感情是否破裂为依据。他闷闷地想,怎样算破裂了呢?那些争吵、冷战、一次又一次被辜负被消磨的期待算破裂吗?但也有挂念、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想要一起走下去的渴望……于适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把大部分精力专注在事业上,很小一部分留给陈牧驰,指望他在这很小一部分上总是认认真真,事事有回应……似乎又不太久可能。不知道这样回答可不可以?

他想说有次他俩吵架,于适摔门消失了整整一天。他回来的时候捂着胃,惨兮兮地说饿了,顺便给陈牧驰带了饭。

陈牧驰问:“你不道歉吗?”

“干嘛要道歉。”虽然确实是他不对。

陈牧驰又有些火大:“所以你觉得是你对?”

于适的回答总有一副极为吊诡的逻辑独立运行:“吵架就吵架。干嘛分对错。”

忽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猛地抓起手机,只觉得心要跳出胸腔。屏幕显示的是于适发给他的一句话:任务结束,我到家了。

他愣了一秒,抓起手机就往门外跑。书记员在身后喊:“原告,原告你要去哪儿?”

陈牧驰头也没回,慌乱间一头撞上了法庭门框:“对不起,我有急事……”

书记员追到门口:“无正当理由中途退庭要案撤诉处理!”

走廊里连他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书记员回到法庭,看了法官一眼,骂骂咧咧:“你说这原告是不是有病?”

法官挑了挑眉毛,一脸淡定:“改做按撤诉处理的裁定。”

(5)

陈牧驰冲进家门时,于适正在厨房里试图分清米醋和料酒。金桔躺在瓷砖地上,讨好地朝他露出肚皮。

陈牧驰三步并两步跑向于适,进厨房时被脚下的垃圾桶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冲进于适怀里。于适没准备好迎接他,被撞得后退几步。差点踩到地上的金桔。

于适被紧紧抱了个满怀。两个人的胸腔紧紧贴在一起,陈牧驰的心跳得格外快。

这傻逼还活着,陈牧驰想,他的心跳和呼吸前所未有地占据了陈牧驰的大脑和情绪。他所爱的令他苦恼,令他苦恼的却又令他放不下。

于适放下米醋,轻轻拍了拍陈牧驰的后背:“怎么了?裁判结果下来了?”

“没有。”陈牧驰把脸埋在于适的肩膀上,这个姿势让他的脖子有点微微发酸。他想起自己还交了五十块钱诉讼费,声音闷闷的:“大概率离不了。”

“为什么啊。”于适放下料酒,改用双手抱住陈牧驰,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陈牧驰不想让于适知道自己因为太想见他中途退庭的糗事,也不知道裁定书最后会邮寄到原被告双方手里,成为于适后半辈子揶揄打趣他的谈资。

他只好临时地、不太高明地撒了个小谎——

“因为他们说咱俩感情没破裂。”

END

新朝将生,国运绵长,

何人在意,武王心伤。

殷郊前六月的孕期很顺遂,孩子并不好动,除了日渐隆起的腹部,一切都无寻常无异。武王对王后越发娇宠,每日除了上朝就是陪在王后身边,事事亲为尽心尽力的伺候着。

姬发经常蹲在殷郊腿间,贴着他的小腹去听腹腔里面的动静,不知孩子是太小还是太安...

姬发经常蹲在殷郊腿间,贴着他的小腹去听腹腔里面的动静,不知孩子是太小还是太安静,姬发从来听不见什么。可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动作,因为殷郊会伸手抚在他的后背,温柔的接纳他的一切。

殷地之事被暂且搁置,姬发允许殷民一月来探望王后几次,以此来慰藉殷郊心情,让他不至于为族人焦虑。

日子平顺的度过,武王很满足于现在的每一天,他的王后温顺又体贴,会在深夜的寝宫为他留一盏灯,温一杯茶,缓解武王一整天忙于朝政的疲惫。

意外是突如其来的,听到殷郊昏倒的消息时,姬发吓得眼前一黑,朝会也不开了,跌跌撞撞的往王后宫里跑。

床上闭目躺着的人脸色苍白,唇瓣失血,看的姬发一阵心惊,连忙去捂热殷郊冰凉的手。殿下旧伤不愈体质渐虚,如今又怀胎六月更加孱弱,姬发不放心宫里的医官,派人召姜子牙入宫相看。

“大王,借一步说话。”姜子牙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床榻上昏睡的殷郊,然后眼神示意姬发跟上。

“尚父,如何?”

姜子牙摇了摇头,压低声音:“殷郊的身体太虚弱了,这孩子留不住的。你怎么才叫我过来,这孩子应趁早流掉才是!”

姬发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心下无限后悔。殿下已不是凡人之躯,死过一次又入汞池的身体更要加倍爱惜,他早应该叫昆仑的仙人来看,就不会拖到如今地步。

“没有别的办法吗?”姬发颤声问道。

姜子牙叹了口气:“底子太弱,强留不住的,就算有法子,也没什么意义,早些决断便少些伤害。”

姜子牙都懒得问姬发想保谁,只要把殷郊的身体状况摆出来,就是殷郊本人不同意,姬发也会哄着、逼着、骗着把孩子流掉。什么血脉骨肉,都抵不过殷郊的身体康健,在武王心里,殷郊就是最重要的,远远胜过血脉传承。

姬发抿住唇,沉声说道:“尚父,孤想保住的不是孩子的命,是郊郊的。”

姜子牙和姬旦俱是一惊,转瞬又明白,武王纵然欢喜于他和殷郊有了孩子,但他更高兴的是,殷郊因为这个孩子在逐渐接受现在的生活。

王后不再执着于已经不见了的姬发,就如同王后的身上佩戴的各种玉饰,不知何时起也不再是白玉底色。无论是有心改变还是被迫接受,武王总是乐于见到王后的温顺。武王最希望的就是可以永远将玄鸟庇护在凤羽之下。免他惊,免他苦,免他四下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办法不是没有。”姜子牙犹犹豫豫:“孩子毕竟不是殷郊一人的,也可以消耗…”

姜子牙没说完,但话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姬发面不改色,补充道:“也可以消耗孤的寿命来换,对吗。”

“尚父,孤要如何做。”姬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了留住殷郊,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阴谋算计也好,寿数福泽也罢,姬发都不在意。

姜子牙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先是转头看了眼仍昏睡着的殷郊,又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姬旦,最后咬咬牙坦白道:“要心尖血。您是大周的天子,福泽深厚,心尖血入药,或可一试。”

还没等姬发开口,一旁的姬旦先跪下阻拦:“王兄,万万不可!”

武王的身体本就在伐纣之战中累了不少沉疴宿疾,若是再强行剜心尖血,怕是有性命之忧。姬旦膝行上前,面露哀痛,一遍遍的劝阻王兄不要如此。

“劳烦尚父在药方里多加些遮盖血气的材料,郊郊一向嘴叼,孤不想这汤药太苦太涩。”

“这件事,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姬发的眸色忽的一冷,不易察觉的寒光转瞬即逝。

姜子牙和姬旦面面相觑,姬发心意已决无可更改,他们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姬旦牙关咬的死紧,冒着挨罚的风险又重复劝阻,可姬发只是温和的摸了摸他的发顶,转身去殿内陪伴王后了。

殷郊尚未苏醒,冷汗却浸湿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的黏在侧脸,更显破碎朦胧。姬发用帕子沾了水,一寸寸擦拭殷郊的身体,动作极尽轻柔。照顾王后这件事,武王从不假手于人,他也不喜有人过多触碰殷郊。

武王怜爱的抚过王后的脸颊,心想:小殿下这样纯净、圣洁,谪仙一般的人,就应该配他这种在乱世杀伐造了一身杀孽的孤王。他会用这个王朝的所有虔诚地供奉神君,只求殿下一丝垂怜,允他常伴左右,共度余生。

姜子牙的药算不得非常有用,殷郊虽再没有小产的征兆,可身体却愈发清减。肚子里的胎儿不复从前安静懂事,常常闹的殷郊一口水都不想喝,急的武王天天守在王后身边哄着喂。

殷郊的身体被折腾的难受,性子也跟着娇气起来,偶尔便没缘由大发脾气。心情不好时,别说姬发,就连门口的鹦鹉都要挨他的骂。姬发从不恼,赔着笑耐心哄人,等殷郊脸色稍缓,又变着法的喂他吃点东西。

姬发把所有能甩手的朝政都甩给了姬旦,自己则是每天陪在殷郊身边逗他开心。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但凡是殷郊想试,姬发都会想办法让殷郊得到。一来二去,二人竟诡异的回到了从前的相处模式——殷郊负责惹事生非,姬发负责收拾麻烦,相处的异常融洽和谐。

孩子有了动静后,武王更喜欢蹲在王后腿间去触摸隆起的腹部。有时姬发刚把脸贴过去,殷郊的小腹就凸起一个脚丫的轮廓,姬发惊喜的去碰,孩子又羞怯的缩回。这种戏码每天要上演无数次,殷郊调侃他比腹中胎儿更像个小孩儿,武王笑意盈盈的应下,依然乐此不疲的坚持。

取血入药的过程痛苦煎熬,锋利的刀刃刺破血肉剜进心尖,有一瞬间疼的姬发神志不清。可想到小殿下日渐安稳的身体,姬发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什么旧疾什么新伤,那些都不会让姬发觉得疼痛难忍,只有失去殷郊,姬发才会痛不欲生。伤口被隐瞒的很好,姬发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有时候晕的狠了,他就找个理由躲一天,第二日再一切如常的去哄殷郊。

姬发担心姬旦藏不住秘密,把人派遣到宋地暗中推进殷商旧民的计划进程。按照武王的设想,等孩子出生的时候,殷地的事情正好一并解决,双喜临门。

姬旦对此很担忧,王嫂性情刚烈,若是知道必然怒极。可武王看起来胜券在握,他说,若是没有他,殷商旧民甚至活不到今时今日。王后会明白的,这是大局所定,是天命所归。

姬旦欲言又止,他想告诉王兄,他前几日去祠堂占卜问卦,求的是王嫂的平安,可卦象结果不好,是大凶的预兆。他又求王侄的平安,卦象结果仍然不好,也是大凶的预兆。还有更古怪的,明明前几个月,他都算不出小侄子的命数,可那天以后,他突然可以算到了,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

姬旦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王兄一向冷静自持,可碰上王嫂的事情总会失去理智,什么离谱的办法都愿意尝试。想到那一碗碗流出的心血,姬旦最后还是没张嘴,王兄显然因为取血入药的事很是疲惫,无凭无据,他还是不说为好。

殷地的事姬旦一直在默默推进,时不时去龙德殿跟武王汇报进度,很快就到可以收网的时候。可还没等他向王兄报告这件喜事,鹿台先传出了王嫂小产的噩耗。

姬旦掐指一算心道不好,转头跑去姜子牙府上,找昆仑仙人帮忙。

04

武王刚跑上鹿台就听到了王后声嘶力竭的呼喊,殷郊在喊他的名字,一声声夹杂痛呼的姬发喊的武王心口发痛,恨不得替殷郊受了这一切。寝宫门口的树下汇聚了不少血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久经沙场的周武王都喉间干呕。

姬发不管不顾的要冲进房间,屋外的侍从拦都拦不住,最后还是王后的贴身侍女胆子大,跪在姬发脚边,说王后下了命令,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您进去,这才勉强拦下姬发。

婴儿微弱的哭声传出时,姬发终于松了口气,他甚至没看一眼产婆抱着的孩子,跌跌撞撞的往殿内走。屋内的血腥味更浓重,让姬发恍神回想,当初殿下被斩首时,刑场是不是也这般血腥压抑?

“郊郊…”

殷郊半靠在床头,满头大汗脸色苍白,透着即将枯竭的灰败。看到姬发进来,他勉强弯了弯毫无血色的唇瓣,艰难的朝姬发的方向抬手。

姬发连忙上前两步,握紧殷郊递来的手。小殿下的手心湿冷,手指虚软,嗓子都干哑了,说话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姬发心疼的几欲落泪,抬手用袖口去擦殷郊额前的冷汗。

“姬发。”殷郊半阖着眼睛,看起来异常疲惫。武王应了一声,并未觉得有多奇怪,殷郊偶尔迷糊时就会叫几声姬发,武王并不介意,总归都是他本人,王后认不认他是姬发都不会改变事实。

殷郊强撑着对姬发笑了笑:“你要屠杀殷商旧民了吗?”

姬发闻言一惊,杀意骤现,他就知道,殷郊最近养的那样好,怎么会突然早产,别让他逮住是谁多嘴,不然一定将那人剥皮抽筋。

“那是你和孩子的母族,我怎会那般对他们,你不要多想。”姬发靠近殷郊,附身轻吻殷郊僵冷的唇,柔声安慰他,说外面一切都好。

殷郊轻笑一声,看向姬发的眼神可以说是温和,他抬手敲了敲床头柜子,寝宫门口的鹦鹉突然开始扑扇翅膀大叫。

“武王要杀殷民,武王要杀殷民。”

姬发登时一僵,不可置信的瞪着那只鹦鹉,这笨鸟是他送给殷郊的,是什么时候…

“很惊讶?当初为了帮你伐纣,我在昆仑山可是很刻苦的认真学习。”殷郊露出个狡黠的笑容,与少时戏弄姬发时别无二致:“姬发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讨小动物喜欢。”

殷郊又敲了敲桌面,鹦鹉振翅而飞,冲出寝殿,一路向宫外飞去。姬发看着渐行渐远的鹦鹉,顿感无力,他失算了,殷商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怎会是柔弱无力的金丝雀。

“什么…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姬发惊出一身冷汗,他跟殷郊同床共枕一年多,竟不知道殷郊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从前旧事。既然想起来了,为何不说?为何还装出一副温顺无害的模样?

殷郊抬起另一只手,晃了晃手中那根已经很久没出现的白玉断簪:“就是摘下簪子的那天。”

其实殷郊是一点一点回想起来的。昆仑山给的灵药很有用,殷郊每晚做梦都会回忆起曾经,久而久之,记忆就慢慢恢复。在某天晚上,被噩梦惊醒时,旁边武王的脸和记忆中姬发的模样无限重叠,让殷郊记起从前全部。

起初殷郊只是有点不满,赌气似的摘下玉簪,可后来又发生了太多,这断簪竟是再也没回到殷郊发间,一直放在首饰盒内,就像那段封存了的记忆,无人问津。

“对不起姬发,我骗了你。”殷郊攥紧姬发的手,声音沙哑无力:“很多事…都骗了你…”

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殷郊的话坦诚到露骨,仿佛是要把血肉剖开,给姬发看他最柔软的内里。

“孩子…是我用来牵制你的…他们太蠢了…毒药拦不住你…能拦住你的只有我…可一个我好像也不太够了…你变了…变得…变得更坚韧更难改变了…”

“我早就说了…我的身体坏了不能为你孕育子嗣…没有资格做大周的王后…药是金鳌岛的禁药…孩子本来会稀里糊涂的死去…但我舍不得了…姬发我舍不得了…”

殷郊的话说的颠三倒四,眼神也开始失焦。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愈发浓烈,让姬发心里发慌。

“没事的殿下,孩子很健康,您也会好起来的。您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怪您,姬发永远都是您最忠心的臣子。”姬发握紧殷郊的手,试图把温度传递进殷郊冰冷的身体。

是啊…姬发曾发誓会忠他敬他爱他,殷郊迷迷糊糊的想着,就是因为这样,他最后才舍不得了。

他最开始应是恨的,恨姬发违背少时承诺,恨姬发囚禁他的自由,恨姬发变得他都认不出了。所以,即便殷郊后来记忆恢复,他也愤愤不满的把簪子锁进了首饰盒。殷郊绝不会承认那个拿族人性命威胁他的男人是姬发,他想,他要为过去美好的姬发守身如玉,那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殷郊算计了武王,用他自己加上一个虚假的孩子,他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武王都不是姬发了,他又何必顾及旧情。殷郊那个孩子并无任何怜惜,像完成任务一样度过每一天,他早就知道这孩子生不下来。可姬发实在太喜悦了,每天都激动的蹲在他的腿间去触摸隆起的小腹,跟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满心欢喜的期待孩子的降生。

姬发好像又变了,变回了曾经的样子,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讨他的开心,傻乎乎的去折花园开的最好的花,然后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脸红的递给他。殷郊恍然有种错觉,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如约嫁给了姬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殷郊分不清,姬发弯起的眉眼晃了他的神智,让他分不清武王和姬发。他后悔了,后悔欺骗了姬发,后悔用姬发最在意的两个人的性命做了一场滔天的赌局。殷郊试图纠正,他想,哪怕是给姬发留点什么也好,反正他的身体也在逐渐衰败,若是能给姬发换一个孩子也是好的。

这才是他怀孕七月昏倒的原因,因为殷郊舍不得了,到最后,殷郊还是做了温柔纯善的小殿下,愿意用自己的命,去为姬发换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抱歉姬发…那天晚上…都是…都是假的…母亲为我准备的酒…还在那颗梨花树下…你去…你去取回来吧…我欠你…欠你很多…还不上了…对不起…”

殷郊疼得浑身都在痉挛,嘴唇大张着,无声而痛苦地急喘,他右手用力攥紧那根玉簪,断裂的部分嵌进血肉也不在意,只用力更用力的握紧。时至今日,他还是分不清武王和姬发,但手中玉簪一定是实打实的真,是少年姬发真真切切的情谊。殷郊要带着这根玉簪走,他觉得自己也变了,变得面目狰狞热衷算计了,姬发恐怕不会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殷郊想,万一他的姬发在下面等他呢,簪子也算他俩的定情信物了,就算他面目可憎,姬发凭借簪子也能认出他。

希望他的少年郎不要介意,他这幅凄惨又丑陋的模样。他明明最是喜爱无瑕白玉,最终却成了有瑕之人,配不上对他情真意切的少年郎。殷郊也不想,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今天的处境。他只是很想很想姬发,每一天每一秒都很想,他找不到姬发了,哪怕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他姬发就在这里,他还是找不到姬发。姬发说的对,他好笨啊,又蠢又笨,不然怎么会只有他找不到姬发呢。

窗外传来宫人的惊呼,可能是刚出生的小王子出了什么意外,可姬发没精力去管那些了,他高声喊着人来救殷郊。

“孩子…孩子还好吗…”殷郊好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很好,他很好。”姬发说谎眼睛都不眨,专心安慰怀里逐渐冰冷的人:“所以你也要好好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郊郊,没有你我不行的。”

姜子牙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手忙脚乱的往殷郊嘴里塞仙丹。殷郊无意识的往下咽,只觉得越来越冷,冷风裹挟着寒意毫无缝隙地涌进他的身体,殷郊开始觉得疼得要命。

殷郊想,他可能撑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后,他还能做点什么呢?应该…应该感谢一下武王的,不管他是不是姬发,殷郊都想同武王说点什么,于是他艰难的开口,配合着呛咳出的血液,温声同武王告别。

“大王…废除旧制…是正确的…咳咳…您…您是对的…”

“殿下别说了,再撑一撑,会好的。把药吃了就会好了,郊郊。”

殷郊的字字句句听得姬发浑身,心脏越来越痛,活像被人狠狠地撕扯。小殿下为什么永远都那样好?明明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最后留给他的话竟然是“你是对的”。

少年时做质子,人人都嘲笑他的英雄梦,唯有小殿下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的勇敢。伐纣时做世子,人人都质疑他的叛乱谋逆,唯有小殿下一开始就陪着他讨伐商纣。现如今做武王,人人都反对他推行新政,还是唯有小殿下支持他的想法。太子殿下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坚定姬发的道,哪怕他已经是无处可去的旧朝余孽,他仍然想守护姬发选择的道。

你是对的,殿下说,姬发你是对的。

姬发很想知道,如果伐纣是他的天命,那殷郊的天命是什么呢?难道大商的玄鸟出生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谁能来告诉他,殷郊的道是什么?为他坚定了无数次道路的殿下,他的道路是什么样的呢?

殷郊安安静静地闭上眼,像一只被暴风折碎翅膀的鸟,破碎而单薄,对于姬发的嘶声呼喊再没有一点反应。

没有人能给姬发答案了,无论姬发痛苦的哀嚎声多么响彻云霄,都不会有人给姬发回答。小殿下的道已然走尽,走的是错是对,已经不重要了。

05

那个刚出世的孩子也没能挺多久,当晚就随着殷郊而去了,姬发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因为他一直抱着殷郊的尸体不肯撒手。若不是姜子牙找人打昏姬发,姬发怕是能一直抱着殷郊坐到天荒地老。

接连失去心尖至宝和骨肉血亲,武王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几岁。之前伐纣留下的旧疾连带着取血的后遗症一齐并发,让他的身体迅速衰弱,很快就缠绵病榻,行将就木。

武王思念王后,夜夜噩梦惊厥,为了让王兄安心修养,姬旦便将王后寝宫之物重新归类放置。殷太子留下的遗物不多,其中最震撼姬旦的是那一卷卷堆叠在一起,足有小山高的祭祀咒文。姬旦偷偷打开几卷查看,都是祈福求安的祭文,里面提到的人很多,姜王后、早夭的孩子、东伯侯、未出生的胎儿、昆仑的师兄弟、甚至连姬旦都在其中。

姬旦没忍住,一卷一卷打开来看。王后笔下出现最多的名字是姬发,其次是武王,剩下的零零散散也占了不少,可无论姬旦怎么翻阅,竟没有一卷祭文上有殷郊自己的名字。殷太子的字迹遒劲有力,自透风骨,其人也烈性使然,过刚易折。囿于深宫的每一天都无聊寂寞,或许是为了暂排苦思,殷太子写了无数的祈福祭文,为认识的每一个人祈求平安,可他有没有一瞬想过自己的结局呢?

姬旦没有答案,他能做的,仅仅是收好这些竹简,免得武王看见再添忧思。王兄的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姬旦不忍心兄长多增苦楚。

武王这一遭病的又凶又急,可还没静养调理几日,朝臣的奏折就如浪一般席来。新朝刚建,百废待兴,有太多的决策需要武王定夺。谁都可以休息,但姬发不行,他是大周的天子,是天下的希望,他必须勤政爱民,必须坚不可摧。

坐在桌前的姬发唇色惨白,呛咳不止,随时会昏厥似的摇摇欲坠,姬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也没办法。南都前日遭了水灾,需要即刻派人去处理,北境暴风雪将至,明年的岁供想必要调整,还有殷地尚未完结的旧事,各种等待实施的新政。桌上的奏折都是国家大事,一刻也耽误不得,他们等得起,天下百姓等不起了。

姬旦静默的侯在一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姬发,生怕武王坚持不住倒下。忽的,姬旦好像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滴落,他皱眉凑近几分,看到了奏折上晕开的团团墨痕。

姬旦心里一惊,王兄自王嫂离世那日便再没掉过眼泪,如今这是悲从何起,伤心至此?他不禁又凑近了一点,这次姬旦看见了摆在旁边的破旧的竹简,是他从朝歌王宫拿回来的——殷太子的手稿。

姬旦本是奉命去找梨花树下的那坛酒,可等他刨开土坑时,里面只有一个破碎的酒坛和泡的皱皱巴巴的竹简。城破时王宫乱成一团,大概殷郊自己也不知道,姜王后为他酿的酒已然渗入土壤,无影无踪。

陈年佳酿味道极好,从泡了酒的竹简上就可闻到一二。姬旦努力辨认竹简上的字迹,只隐约可见姬发亲启四字,想必是殷太子哪天心血来潮写完放进去的,想等着喝酒那日给姬发看。可事到如今,酒坛破碎竹简泡毁,谁也不知道殷郊当日给姬发留了什么话。

姬旦怕王兄受不住,急忙又在断壁残垣的王宫中翻找,还真让他在太子寝宫寻到了一些破旧的手稿。姬旦打开看,惊觉其中内容竟是武王新政雏形,内容想法别无二致。

姬旦这才明白,为何当初王兄愿意起兵谋反却不愿自立为王。殷商太子郊不同其生父纣王,他天性纯良,有一颗博施济众的赤子之心,可担天下共主之位。而姬发也是真心想做太子殿下的不二之臣,忠他敬他爱他,用一生去守护他辅佐他。

殷商的最后一只玄鸟,硬生生为已经穷途末路的大商续了28年的命脉,可惜造化弄人,最终还是被斩落天空,没能再重新飞起。

但殷郊想完成的东西却还在继续,武王继承了殷太子的遗志,完善了他的想法并力排众议付诸实施。就如从前许多次,只要是殷郊想要的,姬发都会想办法给他弄到,无论是锋利的鬼侯剑,还是最好的白玉簪,殷郊的欲求就是姬发所行之道,姬发永远以太子殿下为生命的旗帜。

姬旦看着王兄颤抖的背影,默不作声的遣散侍从,然后跟着安静的退出了房间。望着窗外的天空,姬旦回想到那天,没人知道,其实他抓到了那只飞走的鹦鹉,在它差一点要飞出王宫的时候。他本想把鹦鹉交给王兄,可那鸟接下来的话让他遍体生寒。

“武王取血入药!取血入药!”

鹦鹉扑扇着翅膀,大声重复学会的话语,姬旦慌乱的捏住鹦鹉的嘴,连忙四处查看周围。原来鹦鹉不止说了“武王要杀殷民”,还有王兄没听到的下一句。姬旦不敢深想,殷太子究竟是因为哪句话情绪波动以至早产,但姬旦不敢赌,王兄太在意王嫂了,若是让王兄听到知道,他怕是连他自己都会恨上。

绝不能让王兄听到,姬旦一狠心,用力将鹦鹉在掌心掐断气,又避开宫人将它偷偷掩埋。除了姬旦,没人会知道这只鹦鹉死在了一颗不起眼的树下,而姬旦永远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他会把鹦鹉的话带进坟墓,此生埋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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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智斗哈士奇作文(精选15篇)它有一双圆溜溜、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更让人惊奇的是它的眼睛一只是蓝色的,像蓝宝石,另一只是黑色的,像黑水晶。小巧玲珑的鼻子惹人怜爱,鼻头是黑色的,像块黑巧克力。 哈哈的鼻孔大大的,热的时候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红润的嘴里有着两排整齐而又锋利的牙齿。每天晚上,哈哈用它机灵的眼睛,警惕的耳朵环视着周围一切可疑...https://www.360wenmi.com/f/filee6tq4ls7.html
10.有关校外生活作文(精选20篇)因为狗窝里有很多可爱的幼犬,幼犬不睁开眼睛看外面美丽的世界,因为大狗跟它们走失了:有一次,大狗出门,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幼犬,幼犬很渴,大狗就把它放在河边喝水,真的很照顾它。终于,不知什么原因,来到河边,发现只剩下小狗,大狗却不见了(最近听说大狗在一户人家。每只狗都有自己的故事。https://m.ruiwen.com/zuowen/shenghuo/5376584.html
11.实用养犬百科Chapter7常见品种犬的饲养在线免费阅读巴哥犬眼睛大而圆,尘埃容易进入,应定期用2%的硼酸水洗眼睛,以防细菌感染。春夏季节每天洗1次,秋冬隔日洗1次。 眼睛 由于巴哥眼睛大而突出,又不像其他种类的狗有大而突出的鼻子保护,所以巴哥的眼睛是十分容易受伤的。每天应注意观察你的狗的眼睛,看看是否有不停眨眼或半眯着眼(尤其是只有一只眼睛是这样)的行为,...https://fanqienovel.com/reader/7283707181919112244
12.犬市场养狗知识大全:狗场养殖需要学习哪些知识?选择幼犬来喂养,可以观察与欣赏狗的生长过程,在训练时会看到它所做的动作,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小狗易生病,常会带来麻烦这就要求在选择小狗时要注意它的健康情况——查看其营养好不好,眼睛是否奕奕有神,身上的毛有无光泽此外,幼年犬尚未发育成熟,它的品种特征还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最好请有养犬经验的人来协助挑选,...https://www.6gii.com/wenda/199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