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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这是今天送来的订单。”孩童敲了敲门,抱着一摞卷轴和大大小小的盒子放到应星的桌案上,东西不重,可数量多,一趟走下来也气喘吁吁。

“说了多少次,不用叫大人。”应星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难得一个稍微清闲的午后,又凭空多出来这么些……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放下手中正阅的书卷,正色道,“这些你看过了吗?”

只见那孩子看着他,...

只见那孩子看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应星觉得实在有意思,笑着说:“到底看没看。不罚你。”

“看,看了……”

“还是和前些天的一样……基本是想定制有赤色纹路的玉器、刻着‘青蛟‘’云螭’的兵器、还有……”他摊开左手五指,右手仔细地盘点着。

应星听了一半,只觉得这事离谱到家了,差点给他气笑:“行了行了,都拿走吧。告诉他们,我是个匠人,会做的只有刀枪剑斧,美玉送我这就是暴殄天物。”

“兵器……一个个想刻的都是什么字……你就说,我刻字的手法一言难尽。刻出的字惨不忍睹,让他们另寻高妙。”

此乃谎言,百冶大人被誉为罗浮第一巧匠,技艺堪称鬼斧神工,冶炼兵器不在话下,雕纹刻字更是天下独一份的精美。

传说,有人给他送了块次等玉石,他说只是随手敲敲打打,那成品可以比得上府里的策玺。

“呃……好的大……应星先生。”小童愣了下,又连忙应声答道。抱起桌上刚放下的东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诶,你路上小心。”应星吵着对方的背影喊了一声,只听到了府上大门开关的声响。

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唉。

这孩子前几年开始跟他的,仙舟本地人,是持明。当时师父让他选个人当助手,他想助手若是长生种,岂不是自己垂暮之年了对方还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于是始终犹豫不决。

应星作为短生种,天赋异禀又身居高位,大多数长生种都对他不怀好意。他又想了想,于是在一众青少年模样的应聘者中选中了这孩子。

当时他出生只十二年,在天赋不高,但好在刻苦,性子单纯。两个人有如师徒也似兄弟,关系称得上很不错。

仙舟的生活普遍是慢节奏的,没有人急着做什么,人和物,一切一切都变得慢,一两个时辰在长生种眼里不过是弹指一挥。

嗯……是啊。

这还是丹枫跟他说的。

他摩挲着自己藏在桌案暗格里的一枚玉佩,指腹勾勒着上面的花纹。

虽然不明缘由,但是最近来找他的人异常的多,他隐约猜到和丹枫有关,只是这几天龙尊职务繁忙,他也不好登门拜访,以至于到现在也搞不明白始末。

旁人看来丹枫生性薄凉,很少流露出什么情绪,但其实越相处越知道,他分明心思细腻,想的事也多。

起因是有一天夜晚,他带了自己做的酒盏去参加云上五骁的聚会,丹枫接过的时候认真打量了好久,转头笑着对他说:“还是你手巧。”

丹枫的神态太平常,与朋友相聚的他并没有多大架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放松。明明天上的月没多圆,地上的花没多艳,他就是记这个画面记了好久。

再想起丹枫的眉眼,想起他眼尾的飘红,想起他通透的眼神,只觉得还可以继续记着,再偷偷记很久很久。

是这样,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这块珍藏许久的玉已经被打磨了大半。

为此他还特地去三余书肆买了不少诗词本,全部读完也没觉得哪句能被刻在这即将送给丹枫的玉佩上,最后只好决定倾尽全力去刻制花纹。

当然,这还不能让人知道。丹枫最近确实忙,处理那么多繁重的事想必是心力憔悴。等他闲下来再亲自送出去,给他一个惊喜,正好还能让他心情好点。

其实他这几日原本是很闲的,中途穿插了这么个重要的任务,不可避免地忙了起来,要说忙什么,其实无非是查文献,雕花纹,选挂穗……归根结底是为了给丹枫送礼。

这玉佩纹理本就细腻,经过一双巧手的打磨,更显得碧中流光,他在玉的正面细细勾勒了一条龙的形状,那龙栩栩如生,从龙角到鳞片,每一个细节都被刻画地极为完美。

只是背面,按理来说刻字是最好的,但刻什么……

说实话,哪怕刚才那孩子进来的时候他都还在看文献,实在是一筹莫展。

诗词估计是不太行了,嗯……丹枫,丹枫,龙尊,饮月,月……

月……

他做了个深呼吸,嘴角勾起笑容,他在作品完成构思时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像运筹帷幄的将士掌握了制胜之道。

应星站起身,熟练地用簪子簪起自己的长发,伸了个懒腰,又摊开手掌。

精致的青玉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通透。他越看,越觉得心情大好。

果真漂亮,是能配得上他。

“这事,说来话长……”坐在对面的丹枫放下了酒杯,叹了口气。

看上去倒不是恼怒,想必事情没有太棘手。只见丹枫摇摇头,无奈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龙尊的造型不由我决定,衣服饰品大多数都是族人准备好了再送来……”

他俩此时正坐在高处的亭阁中,侧身望去便能见云海白雾,应星赶来赴约的时候,只见那久违的身影正端坐在桌前,侧目观云。

长发似墨,却缀一缕鲜红,瞳色如玉,但以飘红画眼,一身素袍,又用红绳束腰。如果说他本是只得远观的圣贤,这一点点的红色为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噗……你既然知道这事,怎么也不出面阻止一下?你可知这些日子天天有人来我府上,个个都想定做跟你有关的东西。想在刀柄上刻你名字的,想在首饰上刻你肖像的……我一气之下就把人全赶了。”应星笑得自然极了,说是就事论事,说的话却有八分假,更多的是想看看丹枫的反应。

谁料丹枫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笑着斥他一派胡言,反倒簇起了眉头,认真地注视着他:“……他们当真这般打扰你了?”

“也不算打扰吧,就是一想到这事估计和你有关系,怕你遇上什么麻烦事,担心了好一阵。”他这话倒是说得坦荡,随即将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现在知道之后,心倒是放下来了。”

“我之前没想太多,就由着他们去了……我会让他们注意点的。”丹枫看上去有些窘迫,也不知道是在自责还是在犹豫,他悄悄看了对面喝得微醺的男人几眼,清了清嗓便开口唤道,“应星。”

“在这呢。”他的尾调上扬,听上去轻飘飘的,脸颊微红,笑得正灿烂,显然是有些醉意上头。

“你……没接他们的订单吧?”

“我都把人赶走了,还做什么给他们啊。怎么了,担心我把刻着你的东西交出去吗?……倒也难怪,我还没给本人送过呢。”他又在开玩笑了,好像借着酒意就能说出自己平时不敢说的话。

这样想着,他将手伸向酒壶,正欲再斟,却被对面的丹枫轻轻拍了下手背。

“对,我比较小气。”丹枫音量压得很小,细不可闻,还没等应星有所反应,他就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别喝太多了,我给你斟。”

丹枫一手摁住自己的袖袍,以防酒粘上衣裳,身体小幅度前倾,点到为止地为他斟了一个杯底的酒。

事毕,他恢复了原先的姿势,又说道:“其实之前,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感觉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都在学我的发型,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大家发现都一样,那几年我身边的人换得快,本来就记不太住脸,他们又统一了发型……我光看背影觉得他们都好像,连续问了两三个才找到想找的人……”

他这一段话没什么修饰,就是莫名地画面感极强。应星仿佛看见了丹枫尴尬无比还必须端着龙尊架子的模样,有趣得很。

“那往后十几年,从我的声音到行事风格,基本上都有被人模仿过,大多数还是小姑娘,见她们也没有恶意,大多数时候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多少也会有些人闯祸……只有那十几年,之后就少有发生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从回忆里脱出,又欲与应星对话:“红色……他们这是如何联想到的,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应星正一手托着腮,听着丹枫的话,神态若有所思。

十几年而已。

十几年那么短吗?可这已经是我迄今的半数人生了。

哪怕他和丹枫这样交好,再过几十年,丹枫……还有云上五骁的他们都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他却已经寿数将近,即将迈向生命的终点。

真不甘心,不甘心啊。

与他的相识或许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总有一天,死去的自己也会被遗忘吧——

匠人的瞳孔骤然缩小,难以置信地感受着脸上传递过来的温度。

“应星,你还好吗?”丹枫并未藏起担忧,当他看出应星眼底的伤感时甚至有些急促,还没想好怎么关心,右手先一步抚上了应星的脸颊。

“怎么这么烫……生病了?真的没事吗?不用勉强的。”

应星僵硬地咳嗽了两声:“没事,这酒太烈了……”

“这可是应你要求找来的淡酒。”

“你知道我不胜酒力。”

“……好吧。”

应星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未这么激烈过,丹枫并没有凑得很近,应星眼中他的每一个动作却都慢了下来。

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茧,是常年练枪留下的,手指很凉,手心却很温暖。

丹枫的动作很轻,眼尾的红色实在醒目,看过来的眼神……

他刻意撩了撩自己额前的刘海,想看得更真切。

头发还是有点长了,回头剪一下吧……

仅仅只是和丹枫四目相对,心中徒生的焦虑便消散如烟。

我估计真有点喝醉了……

应星的表情停滞了片刻,然后笑了,只见他把酒杯举到自己身前,低头望着那杯中倒映的明月,说道:“丹枫,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学你吗?”

丹枫不解,就这么看着他,等他说出答案。

他轻抿一口酒水,然后迎上对方的目光,语调慵懒,咬字也有点含糊,笑意更浓:“你那么好看,丹枫,你好看……好看得紧。”

你那么厉害,那么好,谁都喜欢你。

我也是。

我一辈子短得很,我比谁都清楚。与你相遇之后我也曾无数次叹过自己一生注定短暂。

但此时此刻,这就是我的答案:我要把这份眷恋贯彻始终。

除丹枫外,世上还有谁能一身素衣,单凭一抹赤色,摄人心魄,叫人移不开眼。

绯红几乎是瞬间就攀上了丹枫的耳尖,他却强装镇定:“几日不见,讨好人的功夫倒是见长。”

“我说的可是实话,大人莫要不信啊。”应星打趣道,然后手神神秘秘地伸进衣兜,好像拿了什么东西,手掌握拳放到桌上,“猜猜是什么?”

“送我的?”丹枫也放下了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是啊,给你的礼物这不就来了吗。”

“做了很久吗?”

“嗯……也还好。”不过就是设计纹路一天一夜,精磨细刻两天一夜,再加翻文书翻了小半周……

丹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笑道:“有心了。”

应星见他一笑,突然就有点不想让他继续猜下去了,想让丹枫早些看见这玉佩的样子,还没等他纠结出结果,手掌已经不受控制地摊开了。

“这是……”

应星轻咳两声,他心里还是有点骄傲的,这件作品他实在满意,从东西的原料到送礼的对象,他都很满意。

龙尊在应星的示意下拿起赤色的挂绳,端详那仅他半个手掌的玉佩,不禁感叹实在是巧夺天工,玉虽小,每一寸都被细细地雕琢过,正面的纹样精美地不像话,正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龙。

龙尊和玉龙大眼瞪小眼……应星的脑子不合时宜地冒出这句话,他不禁笑出了声,看丹枫那副欣赏的表情,提醒道:“转转它。”

他多看了应星一眼,还是照做了,随着玉佩慢慢旋转,背面的刻字终于映入丹枫眼帘。

精细的花纹之间,刻着端正又不失豪迈的“星”字。

字置于纹路之中,却没有被喧宾夺主,字形哪怕放到书法层面讨论都极具风骨。

好一个以星赠月。

“你还真是……”丹枫有点说不出话。

应星笑得正欢,学着书信落款的格式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多人学你,没人能跟你一样,无论龙尊还是少年,丹枫就是丹枫,你要愉快,请谨记。’落款,应星。”

丹枫本想继续跟他对视,最终还是在自己的脸颊也染上红晕之前移开了视线,垂着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早就空了的酒杯品酒。

一阵风起,好想把远处人们的欢声笑语也捎了进来,两人沐浴在风中,半晌再没有人语。

正当应星认为这个话题将就此结束时,听到丹枫清亮的嗓音传来:

“’天下那么多匠人,我独欣赏你一个,无论长命还是短生,应星就是应星,是天骄,更是我的知音,请谨记。’落款:丹枫。”

应星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丹枫不知何时又给自己斟了酒,正若无其事望着云海品酒,好像方才说那番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的镇定自若实在以假乱真……如果此时他的耳尖没有那么红的话。

你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嘛,丹枫……

应星看着他,又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想和他望同一片云。

“你怎么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不公平啊丹枫。”

“我酒量好,喜欢喝。”

“我酒量不好也喜欢喝。”

“我给你倒过了,是你自己喝太快。”

“不讲道理啊你——”

应星哥:刻什么呢……他是月,我是星……刻个“星”好了!

私心很喜欢应星望酒杯里的月亮,饮一口又望向丹枫的场景(嗯)饮月,饮的是月,身前的也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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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一次掉马纪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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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仙舟没有「饮月之乱」的if线。很多,很多,私设。丹恒看似二人论实则一人论。

Summary:「酒斟时,需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行香子·述怀》

又是一年过去。年关将至,仙舟罗浮上各处也张灯结彩,热闹了起来。

持明一族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多年与仙舟人共居,早已入乡随俗,该挂的灯笼该贴的对子一样不少。如果不是鳞渊境那地界儿还被海水淹着,恐怕龙尊像前面高低也得被摆上两张香案,放点贡品。

布置是布置完了,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宇宙里,仙舟人论起人情要说第二,恐怕没别的种族敢称第一。家家户户提着年货揣着红包到处走动,你给我我给他倒腾...

布置是布置完了,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宇宙里,仙舟人论起人情要说第二,恐怕没别的种族敢称第一。家家户户提着年货揣着红包到处走动,你给我我给他倒腾一圈,最后哭笑不得地发现送出去的礼物又转回了自己手里。

到底是过年讨个吉祥罢了。

唯独有一人例外。

生理年龄3天,心理年龄几千岁的新任持明龙尊——丹恒,此时正坐在黑檀木雕花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封皮没有字的书卷,看得极为认真。要知道他破壳的头两天都是蹲在这椅子上的,还是龙师雪浦今天教了他怎么把尾巴变没,他才能将那硌屁股的东西收起来,解放了蹲麻了两天的双腿。

正看得投入时,一声低笑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

龙尊居住的小院在持明一族聚居的最深处,平日清净得很。就连丹恒本人的性子都沁凉地像是团雪水。因此一声轻哼拐了八个弯,比丹恒尾巴还曲折的笑音,就显得十分诡异了。

身负龙尊之力,再加上重渊珠嵌入的长枪「击云」就在手边,丹恒并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抬起了头。

……然后他看见了鬼。

不是夸张手法,是事实。那鬼身体呈半透明状,高约莫八尺,深色的头发细看发蓝,眼睛是不详的红色,正咧开嘴邪气肆意地笑着看他。

……大过年的。

丹恒叹了口气,将书册搁到一边,指尖伸进残茶蘸了蘸,暗暗发动了御水之法,打算将他直接击昏送到十王司去。

没想到,那人,哦不,那鬼下一秒说的话让他险些打翻了杯子。

“多日不见,不知妻可安好?”

——谁是你老婆!

丹恒嘴唇掀了掀,直觉告诉他这句话还是不要说出来得好。话本子里那些随便应鬼呼唤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不论如何,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鬼找上门,开口就喊老婆,已经超出他这个刚出生三天的龙宝宝的承受范围了——纵有几千年的龙尊之传,他现在也只继承了一点碎片,全不顶用。

丹恒深呼吸一口,装作不经意地望了眼窗外空空荡荡的院子,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太爱清净,将那些仆从屏退的“陋习”。片刻间脑子转到此生最快的速度,最后却只干巴巴地问出一句:

“请问……你是?”

那人的嘴角向上咧得更欢了,这让丹恒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往椅子上又缩了缩,突然被什么顶了一下——原来是心慌之下,法力维持不住,尾巴又钻了出来。

那人看到他仓皇收到身后的尾巴尖,眼睛眯了眯。

“刃。这是我现在的名字。至于我之前的名字,你知道。”

我不知道!

丹恒有些崩溃,一边腹诽这是哪一世的自己如此有才,造就此般孽缘缠身,一边又追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到这里来的?来这里做什么?”虽然院子里没人,但大宅中一直都有巡逻的守卫,神不知鬼不觉混到龙尊的房间门口,非得有几分顶尖轻功,否则不可能做得到。

“十王司。来看你。”刃轻巧地跳过了第二个问题,因为——

他身体力行地表演了。

丹恒木然看着他穿墙自如来去,被迫再次意识到,自己这是真撞见鬼了。

刃似乎很爱看到他的这副表情,怪笑起来,扭头往丹恒的床上一躺,玉枕上一靠,倒像是比自己家更自在,比丹恒更像这屋子的主人。看他对屋内陈设的熟悉程度,丹恒不得不承认说不定他真的在这张床上躺的次数比自己多——毕竟他才活了三天。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转生。”刃开口说,“原本以为……幸好我死了。”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自打这个人出现,丹恒就觉得自己出生的头年恐怕要被一股森森鬼气笼罩。哪个脑子正常的人能在过年这当口说出“幸好死了”这种大吉祥话?

持明龙尊摸了摸自己半透明的角——这是他紧张和思索时下意识的小动作。他缓缓开口问:“你是魔阴身……”

“我是短生种,化外民。没仙舟人那么多事。”

“那……寿终正寝?”丹恒试探着问。

刃诡谲一笑:“你猜?”

猜你个脑袋。丹恒正头痛着,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了。

……是雪浦。

老成持重的持明一进门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对尖耳轻轻颤了颤,才恭敬地对丹恒一拱手:“大人,三日后新年,照例是要由您来跳祈福舞的。”

“知道了。”丹恒平静地应下,余光往床上一扫。

空空荡荡。

说不清是放下了心还是别的什么。等龙师离开,丹恒又重新拿起了那本搁置的书册。

——《持明龙尊历代手记:丹枫》。

“星历7376年。六月初五。”

“持明无事,难得有闲。景元怂恿我和他一道去工造司,说百冶大人已经好几天不曾踏出门一步,他担心对方劳碌过度。我却知道他根本想的不是那回事,只是盯着前两天那块传说帝弓司命箭矢流光凝成的好料子心痒痒。毕竟……”

“应星说,会拿它做把趁手又锋利的武器。”

丹恒任由侍女在他脸上描眉画眼,自己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只好去看那镜子里倒映出的,站在自己背后的白发男子。

“快过年了,罗浮各处都放假了,我难道不得休息休息?”景元耸耸肩,兴味盎然地盯着他的脸。

上次他来看丹恒,是他破壳的第一天,青色的幼龙从持明卵中爬出来,在他面前幻化成了三四岁的幼儿模样。一周过去,却已经快接近十五六岁的青年体形了。

“都说持明的生长过程和长生种一样缓慢,看来龙尊是个例外。”

丹恒被他看得不自然,想撇头却又被侍女轻轻捏住了下巴,只好无奈道:“一月便可成年。”

景元稀奇地啧啧两声:“本以为你蜕生前我会先魔阴身来着,怪不得老话说,「因缘际会,造化弄人」。”

丹恒听到他这话,皱了下眉——这人过年嘴都没个把门吗?

这么一想,就想到了那天房间里突兀出现又诡异消失,说着“幸好死了”的那个怪鬼,同样嘴上没个忌讳。丹恒能看出刃没什么恶意,但不得不去在意他那些……奇怪的称呼和要把他扒层皮下来的剔骨刀般的眼神。

他硬着头皮开口:“景元,十王司……也放假了?”

“啊?自然。只是每日留了一人轮换值守,否则不好管那些尚未转生的神神鬼鬼。”景元金色的眼睛眨了下,“你怎么想起来过问那地方的事儿了?”

侍女沾了点红胭脂去勾画龙尊的眼角。容貌清冷精致的少年眼睫抖了抖,踟蹰片刻才说:“我……你……知不知道我有……”

“红菱!”一人踏过门槛,不耐烦地催促道,“还没好吗,莫误了吉时!哎哟,将军也在啊。”

“涛然大人。”景元脸上仍笑着,却和方才轻松逗趣的笑完全不同了,“很快便好。是我在这儿和丹恒多说了几句,耽误红菱小姐了。”

“将军说笑了,说两句话碍什么事的。”龙师涛然不自然地摸了摸那拖布胡子,将军在这儿他摆不出什么架子,转身提足怎么来的又怎么出去了,从头到尾竟然正眼瞧丹恒一下都没。

景元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片刻后淡淡地说:“他们一直就这样?”

一直就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见到你这个龙尊还不如对茶馆里的店小二更客气?就算上一世丹枫……那也不意味着龙尊是个他们可以随便拿捏的人物。

丹恒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景元今天穿的是常服,不是将军那身浑身硬壳的铠甲,摸上那织物显得分外柔软。

“大人,好了。”红菱轻轻说,收手站到了一边。

“嗯,辛苦。”丹恒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

“对了,你刚才想问我什么来着?”景元说。

“没什么。”丹恒颇不自然地答,“我该走了。”

今日是新年第一天,他身为持明龙尊,照例要去跳那劳什子祈福用的「雨沂舞」。

说来好笑,丹恒生下来第一天梦到的就是初代龙尊「雨别」跳这舞的场景。持明龙尊的传承是件很奇妙的事,只是在梦里看了一遍,他就毫不费力地学会了,仿佛此前已经跳了成千上百遍——尽管他知道,这具身体由持明卵孵化,是全新的,只有他一个灵魂安居过的肉身。

「雨沂舞」是持明族每年规制最严整的活动之一。就连丹恒身上穿的这件祭服,都是特意用族内最好的织女一针一线用金丝织成的。阳光照过来时那金线随着穿衣人的动作明暗抖动,宛若鳞渊境那片古海的波纹,流动不息。

祭台下早就挤满了持明族人,还有听闻新任龙尊首秀,来看热闹的仙舟民。黑压压得人头攒动,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去望那身着华服,头生龙角的少年走上高台。

“奏——乐——!”侍从扯开了嗓子喊道。

台下顿时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如探照灯般射向祭台中央的人。

丹恒面色淡淡,并不觉得难为情。持明龙尊,与其说是一族之长,不如说在他心里就是个工具人,是块大家都用得趁手的砖头,哪里需要往哪搬。建木封印,舞雩吟诵,此前既然已有无数人做过,那么他来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跟随音乐的节奏伸展肢体,起伏顿挫,每个动作都精准地压在了拍子上,唯独心里有点茫然这舞究竟跳给谁看——庇佑龙族的「不朽」星神已然坠落,自然是接收不到这虔诚的供奉的。而他本人又将此事完全看做不得不做的责任,很难说能从中找到什么乐趣。

长袖在空中划过,他的目光落到台下眼中闪动光彩的民众,忍不住想,那大概就是跳给他们看的吧。总有人会相信那些未曾确证的存在,新年伊始,求个心安便是。

思及此处,龙尊清冷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

一舞毕了,丹恒拂去额上的薄汗,里衣被汗沾湿粘在身上让他有些不舒服,赶紧换了平日里穿惯的青白衣衫。

等他换完衣服,景元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见到丹恒走来,他将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

“忘了同你说,师父和白珩寄来的。”

丹恒有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镜流、白珩,还有景元,都是上一任龙尊丹枫的朋友。然而他们对待转生后的自己,依旧像是那个他们熟悉的旧友,这在持明看来是大忌。上一世的关系与此世不该有任何纠葛,就算有,一切也该被视为重新开始。更何况丹恒还未取得上一世的记忆,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朋友和丹枫之间有多少牢不可破的羁绊,才让他们如此执着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定要看到上一世的那个灵魂。

景元起初还会装作公事公办,以将军的身份来看望他,现在估计是摸清了他的脾气和底线,越来越懒得装了。

“不想看烧了也行。”景元见丹恒瞪自己,笑着说,“我们都不希望给你带来负担,丹恒。”

嘴上倒是说的好听,但也只有那张嘴会说说了。丹恒腹诽着,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满了俊秀的小字。另有一张正式的信箴,字迹和明信片上的有所不同,看来是出自二人。

“吾友丹枫恒:”

“希望看到这封信时你一切都好!镜流说把你的名字写错会让你不高兴,但之前实在写过太多次你的老前辈的名字了,明信片又只有这一张,来不及换,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和镜流此时在塔拉萨,哦,就是仙舟「岱舆」的坠毁地。老实说,这些残骸看上去挺让人难受的。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丰饶孽物的踪迹,那些叫做「视肉」的生物牙比我小臂还长,到处都是他们把船咬烂的痕迹。我和镜流按照仙舟的传统,拾了些故去之人的遗物,将它们放在星槎上送入了宇宙,希望逝者安息于星尘之间。”

“等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罗浮应该已经在过年了吧!不能去看你的「雨沂舞」,实在是我今年最大的遗憾。明年一定非在罗浮过年不可。”

“你忠实的朋友,白珩。”

丹恒看着信,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已经有位活泼的狐人少女的面容和声音响起。他笑了笑,展开那张信纸又看:

“吾友丹恒:”

“展信安。我与白珩旅途平顺,预计三月返航罗浮。景元若欺你初生,你一一记下,待我回来自会教训,无需忧心。”

“祝此生快意潇洒。”

“镜流。”

好吧,起码丹枫的朋友们都很尊重他。丹恒望向微笑看他的景元,心里的不安散了少许,那个本已经被他吞下去的问题又蹦了出来。

“景元,上一世……我可有婚配?”

“咳、咳……”景元被口水呛了个正着,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红了。

“你说什么?”

丹恒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佯装无事说:“没什么。”

“不,有什么。”景元顺过气来,脸色变得有些吓人,“有人跟你说的?”

在他景元的眼皮子底下骗人,真当罗浮将军已经堕入魔阴身了吗!

“没有。”

“丹恒,不论是谁,跟你说什么,都别信。你不可能有婚配,等你记忆恢复了就……”景元说到一半,突兀地停了下来,像是被厉鬼揪住了舌头,神色如同迪厅的灯球一样五光十色变幻莫定。

“景元?”丹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景元费尽力气,才把眼神从丹恒背后那个阴测测笑着的藏青色头发男人身上挪开。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义正言辞地说:“这事我不知道。”

“嗯?”

“婚约的事,我不知道。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景元给了丹恒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转头就跑了,“家里孩子还等我回去吃饭,先走了,丹恒,下次见!”

“哎——”丹恒正奇怪这人怎么态度180度大转弯,景元却已经跑没影了,活像屁股后面追着巡猎星神箭矢的丰饶民。

他莫名其妙地将白珩和镜流给自己的信收好,一转身正撞上刃,吓了一跳。

这鬼怎么回事!紧挨着人站,冒充背后灵吗!

“你怎么在这儿?”丹恒拽着他赶紧躲进背光的小巷子里。光天化日的就在大街上游荡,莫非他真不怕被十王司抓走?

“来看你。”刃说,“那小兔崽子跟你说什么了?”

“小兔崽子?”丹恒愣了下,回过味来,“你说……景元?”

刃哼了一声。

“你认识他?”丹恒说,“这么说,你认识的是上一世的我,丹枫?”

让丹恒没想到的是,刃一听到这个名字,神色陡然变得痛苦起来。他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蜷缩在一起,半张着嘴,发出野兽受伤时“嗬嗬”的抽气音,像是被人一剑捅穿了心脏。

只是说出自己上一世的名字,怎么会导致这种结果?丹恒仓皇伸出手,快要摸上刃的肩膀时又收了回去,改为二指伸长,贴在了他冰冷的侧颈上,默念了几句持明云吟法术,一层薄薄的水流从刃的头顶泼下,将他的灵魂轻柔地包裹了起来。

那鬼变得安静下来了。只是痛苦与疯狂的余韵让他半晌没能再抬起头。

丹恒犹豫了片刻,将手搭在他的头顶,摸了摸。

“你既然认识景元,认识我,那你认识镜流,认识白珩吗?”

“认识。”他的声音嘶哑。

丹恒蹲下来,仰望着这个尚在喘息的男人,叹了口气。

“那我猜,我知道你是谁了。”

“……百冶大人。”

“星历7377年。三月初四。”

“新一轮应对丰饶民的战争又开始了。景元担任后方指挥使尤嫌不足,偏要拿着他那新得来的宝贝阵刀冲锋陷阵。”

“应星新改造的金人比上一代的机动性更强了些,这对于数十米高的大家伙来说,算是很大的改良,不枉他熬了三天三夜……这人。”

“尽管掌苍龙之传,有云吟法术,能兴云布雨,但我仍然深深厌恶这样永无止境的战争,厌恶丰饶,厌恶所谓的长生。持明一族只灭不生的轮回在我看来有时也像诅咒。战争带来的只有失去,而一旦失去,就没有「复得」可言。”

“倘若有一天……”

“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丹恒惊愕地连端到手边的茶碗都忘了吹,一口下去烫的他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刃坐在他的软榻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点了点头。

“我的记忆不全,但你的样貌和……你转生前的名字,我都记得。”像是只要想起那两个字就会饱受酷刑般,刃的神色又扭曲了片刻,才继续说,“还有我们的婚约。”

丹恒长长地叹息一声,打了个手势让他闭嘴。他现在听到「婚约」两个字就像灌了两碗苏打豆汁儿一样发昏。

“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死了。”刃平静地说,那语气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本该在十王司洗魂轮回,但……判言说我「阳寿不该尽」,又说我「魂魄受损」,一时之间无法转生。”

“魂魄受损让我失去了部分此世的记忆,情绪容易陷入极端,会伤到其他人。十王司只好用铁链把我锁在了幽囚狱。”

“那你是怎么上来的?”丹恒奇道。

刃冷笑一声:“他们未免太小瞧人。过年居然只留一人值守。锁链和门我撬开轻而易举,从地底找个工具爬上来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你个逃狱犯怎么能如此骄傲啊!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丹恒预先给十王司的当差人点了根蜡,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满脸警惕道:“先说好,持明族没有「冥婚」一说。”

刃“嗤”地笑了。

“没必要,你已经转生了。不论怎样,那都是我和……那个人的事。”

丹恒微微睁大了眼睛,颇为意外这个回答。不论是友人,还是龙师,都认为他是丹枫或是龙尊的绵延——这自然没错,丹恒并不责怪他们。人不是机器,不可能将两个容貌相似,死了又生的人活活剥离开。

只是某个时刻,被记忆压垮,被责任裹挟到喘不过气时,他还是会有种迷茫的怨恨,也隐约和自己的前世的心情产生了共鸣——转生本就是罪孽,是诅咒,但他们除了自己,谁也恨不得。

可如今这个看似和他羁绊最深(尽管丹恒对婚约一事仍尚存怀疑)的男人,却无比冷静地将他和丹枫区分开了。

他体会到了出生以来最为放松的时刻。灵魂放下千万斤,此刻他仅仅是丹恒,而不是其他人。

“既然是你和丹……前任龙尊的事,为什么又来找我?”

“只有你能帮我。”刃说,“我不能转生,还有另一个原因。”

丹恒等他继续说下去。可刃却抬起手,浮空拽了下什么,丹恒立刻感觉自己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他惊愕万分地拉了拉胳膊,发现居然有隐约的拉扯感——可自己的手臂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婚约,你看不见么?”刃起身,张开双臂朝他走过来。

在他眼里,一根鲜红的绳拴在两人的腕上,此刻随着他们距离的拉近,失去了张力,瘫在了丹恒的脚边。

“这不可能。”丹恒斩钉截铁说,“刃,我可以帮你,但你不能骗我。”

刃漫不经心地蹲在他面前,将那根红绳挑起来:“骗你有什么好处?”

丹恒看着他的动作,语气微微颤抖起来:“你知道这如果是真的,会意味着什么吗?”

他想起那个传说,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果然不是他一个刚出生的持明族该承受的——哪怕是龙尊!如果不是他性子淡泊,此刻该开口痛骂那个杀千刀的丹枫了。这人是不是脑子疯了疯死的!

“我不知道。”刃用真诚打败了丹恒,“我说过,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是婚约,仅此而已。”

丹恒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这才说:“这不是一般的婚约。”

“显而易见。”刃笑了声,“不然不会让我死了还像个怨鬼一样缠着你。”

“这是「三星宿心」,是持明族早已禁止的秘法。”丹恒捏紧椅子的扶手,“它能让两个持明族无论转世轮回多少次,来生都会结合为伴侣。只有在其中一人灵魂灰飞烟灭时,才能结束。没想到用在短生种上也……”

等等,或许这就是刃目前无法顺利转生的原因?

“结束是指——?”刃挑了下眉。

“另一个人也彻底死去,灵魂意义上的。”

刃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爽快,笑得疯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丹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模样不似作伪。他此前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他死也是如此,这让他开始同情起眼前这个男人。

显然,他们都被上一世的自己算计了。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道是灵魂缺憾导致的癫狂,还是刺激太大,让他本就不太好使的脑袋现下彻底疯了。

丹恒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却又只能在他眼里看出高兴,没有半丝怒火或是怨怼。

……两个疯子。他只好如此评价。

“所以没有解开的办法了?”刃疯够了,也笑够了,才想起来问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丹恒揉了揉太阳穴:“暂时没有。但我会努力去找的……”他想了想,又认真地问,“你想解开吗?”他实在摸不准面前这个男人的心思。

“你想解开吗?”刃将这个皮球踢了回来。

丹恒诚实地说:“想。”

说完后,他就彻底没了踪影。

……这会儿那根自己根本看不见的红绳倒是不会把他一路拽到十王司了。

丹恒摇了摇头,感觉自己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叹气。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事啊,丹枫。

苦恼之余,他心中又不可抑制地升起一丝好奇。

他和刃,哦不,那位百冶大人应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龙尊瞒着自己的爱人下此「毒手」,用一条红绳将两个人的生生世世捆在了一起?

“干杯!”

杯盏清脆交错,澄澈的酒液在其中摇晃。

所有人默契地一口饮下杯中酒,景元那小子又拎起玉壶,开始挨个给人倒酒。

冷白的月光照在院子里,将每个人的眼睛都照得闪闪发亮。

几杯酒下肚,暖洋洋的感觉包裹了身体,意识的束缚被剥了个干净,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白珩第五十二次试图忽悠应星给她在星槎上装个能屏蔽超速摄像机的零件,工匠微红着一张脸只是使劲摇头。那边镜流训起景元这次在战场上的冒进表现,说她不想让自己的徒弟在输给不知道几百年后的魔阴身之前先死在了步离人手底下,末了话音一转,惜字如金夸他这次表现地不错。那孩子听到师父一句夸赞,眼睛顿时比太阳都亮。

丹枫坐在亭中小桌旁,淡笑着望向友人,不知不觉手里的酒杯又空了。

正要去摸那酒壶,摸到的却不是冰凉的把手,而是人温热的手指。

丹枫倒也不介意,手底下轻轻捏了捏,他向来很喜欢那人轮廓分明的骨节。很漂亮的一双手。

“你有些醉了。”

“应星。”酒意上涌,再清冷惯了的人,此刻说话尾音都带了些缱绻,“你没醉么?”

“比你好点。”这条龙其实喝不了多少,应星私下里没少单独找他品珍馐美酒,自然是知道他的深浅。他给自己和丹枫又各自倒了半杯,两个人拎起酒杯默默撞了下。白珩借镜流的势调戏景元的声音传来,倒像是离他们这个亭子很远很远了。

“在想什么?”丹枫问。

“我那年都四十五岁了。”

他是,景元是,白珩是,镜流也是。

“不会吧,龙尊大人,给你说不高兴了?”应星笑了声,自己倒全不在意。

此生能得友人,得梦想,别无所求。

……须臾人生。丹枫想,比起自己那个「饮月君」的尊号,不如说应星才是他生命里出现的,一夜芳菲的月华。

他想起了什么,轻喃道:“应星。”

“嗯?”微风拂过,匠人的鼻音也温柔下来。

丹枫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才说:“我想看你开金人。五年也好,十年也罢……”

“好啊。”

于是几百米高的金人,像是一夜之间从地底十王司钻上来的一样,一脚踏碎长乐天,另一脚踏碎星槎海,两炮就把神策府和鳞渊境轰上了天。

!!!

丹恒猛地惊醒,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来了。

那本丹枫立著的《持明龙尊历代手记》保持他睡着时的样子,摊开在某页放于枕头边。

金人至今没有驾驶系统。

于是丹恒知道,应星没有活到那一天。

“景元,新年你去找我那天,是不是看见应星了?”

“咳咳咳咳!”

景元大声咳嗽起来,引得身旁的彦卿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将军,怎么,可是花粉过敏了?”

“无事,口水没咽下去。”景元敷衍完孩子,转头警告丹恒,“别当着小孩的面说这个。十王司机密呢。”

丹恒无辜地看着他。

“再说了,看见了又如何?他现在没办法转生,还天天想着越狱,十王司的人来都来的都快把我烦死了。”景元挥挥手,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看他挺爱找你,龙尊大人如果有法子,就早日送他转生去,老赖着当个孤魂野鬼,这像什么话。”

丹恒犹豫了片刻,说:“这事其实怪我,哦,怪丹枫。”

景元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搞了什么事,但一向知道这两人很会搞事,顿时后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你……他们做了什么?”

“我们定了婚约,而且……应星恐怕是去世之后才知道的。”丹恒说。

噗!景元一口仙人快乐茶差点喷彦卿头上,吓得他赶紧把孩子往旁边一推,直接塞进了工造司锻剑坊的门口。自己和丹恒站在台阶上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

“真的?”他问。

“真的。”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龙尊大人。”景元感慨道,“就算应星那家伙头脑简单直肠子,定婚约这种人生大事也不会不懂吧?”

丹恒对此事也很困惑。不说普通婚约,「三星宿心」的仪式相当复杂,丹枫是怎么让应星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卖了的?

“为了让他顺利转生,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景元。”他说,“如今我的记忆回溯才到腾骁将军出生那会儿,丹枫的日记里也不是什么都写。”

“好啊,你想知道什么?”

“应星是怎么死的?丹枫……又是怎么死的?”

景元听到这话,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应星死于「倏忽之乱」。”

丹恒和景元在不夜侯的包厢坐下,彦卿早就看出两人有正事要聊,很有眼色地抱着新买的剑,跑去找自己的新朋友李大枕头玩去了。

景元一五一十说:“你多少应该也听说过,当时丰饶令使来犯仙舟,罗浮折损了大半的人。应星当时在的……后方,也被造翼者袭击了。丹鼎司的医师抢救没有成功。”

而景元自己当时在前线厮杀,等到回到营地听到这消息时,才腿下一软。

要不是镜流拿剑鞘狠狠戳了下他的脊梁骨,景元估计自己会毫无形象可言地跟帐篷来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最后因为打不过应星特意加固的帐篷流两滴泪出来。

头一次看他神色如此沉重疲惫,丹恒也不敢再细问下去,只好小心开口:“那丹枫……?”

“我不知道丹枫如何没的。”景元说,“倏忽之乱时,他在战场上方俯瞰,什么都一清二楚,恐怕当时就知道了。你以后或许会想起来,那场战役的雷霆劈死了无数步离人和造翼者,皆是来自龙尊的狂暴愤怒。”

“但他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要了应星的尸体。”

丹恒屏住了呼吸——不妙不妙不妙!可千万别是他想的那样!

“别担心。”景元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掀开茶盖呷了一口,“丹枫没做过火的事。建木封印好好的,鳞渊境也没打开过。”

——那恐怕是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丹恒腹诽一句,揉了揉抽疼的额角。

“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该说说……你们两个婚约的事了吧?”景元眨巴下眼睛,显然是大猫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了。那两个人背着自己偷偷摸摸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说出来恐怕连镜流和白珩都得震惊许久。

“「三星宿心」是一种很麻烦的持明法术。本来已经失传许久了。”想来只有继承了几千年记忆的龙尊,还知道这秘法如何使得。

丹恒将法术的效果和危害同景元一一讲清,老实地承认:“我也不知此法是否有解,那位百冶大人不是持明族,这件事就又多了一分难办。”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景元问,“如果解不开,且不说应星会一直在十王司徘徊不得转生,你怎么办?”

丹恒的手指来回摩挲着瓷碗,犹豫不定地说:“我不知道。”

一开始听到如此震撼的消息对他这条龙宝宝实在冲击有点大,自然十分抗拒。但随着他走进丹枫,这个距离他最近的龙尊的生活,走进他的友人,走进他……“拐卖”来的爱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十分排斥。

他们将他看作朋友固然是丹枫的原因,因为他和丹枫可谓是并蒂莲生两开花,是斩不断流不尽的一人关系。但他们也给予了他的个体足够的尊重,从来不会将那种看亡者一样不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就连刃都是疯归疯,道理却比谁都理得清。

丹恒并不介意自己多结交几个好友——尤其在心知持明长老对此恐怕并不乐意时,他就更乐意去做这些了。

虽然看上去比前代龙尊更令人亲近些,但丹恒知道,恐怕自己骨子里也是块石头般倔硬。

如果丹枫和自己的个性很相同……

“我想,他应该还是做了一些什么的。”丹恒慢慢地说,最了解丹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持明龙尊饮月君,名号倒是好听得像个清冷禁欲的谪仙,但往下挖,挖穿地心,就能翻出一团滚烫的岩浆。

龙尊真正在乎的事和人,就如同他身上的逆鳞,一旦被触碰,恐怕能干出比疯子更疯的事。

景元端详他神色片刻,浅浅叹息一声,拍了拍丹恒的肩膀。

“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和罗浮将军做朋友呢,别的好处没有,帮你撑撑腰还是可以的。要知道这可是丹枫当年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丹恒浅浅笑了下。

“谢了,景元。”

那持明龙尊脚步急促地一路穿过丹鼎司,往鳞渊境急奔而去。

龙尊怀里抱着个白发男人,双目敛合,神色安静。如果不是他胸口蔓延出的刺眼血色,恐怕任谁来看,都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将那人放在小舟上,龙尊一跃上船,并拢双指,在他额头,耳畔,喉咙,胸腔各敲击一下,口中念诵持明族世传的云吟法术。如今这法术由法力最强的龙尊使出,哪怕是还有一口气,也能被他敲活了。

可男人始终没有睁眼。

龙尊平静的面容终于破裂,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他趴在船舷上,缓缓将自己的头埋进双臂里,肩膀随着呼吸颤抖着起伏,长发如月光铺了船舱一地。

不。还有「那个」。

龙尊霍然抬起头,除了眼角的红痕比以往重了些,旁人再看不出半分异样。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支空玻璃管,手指并拢用力地捏紧了它。过了片刻,他松开手,那里已经灌满了半透明的液体。

龙尊又快又狠地拔开木塞,对准了匠人的嘴唇,一滴不落地灌了进去。

倘若药王秘传的人在这儿,肯定会尖叫出声——那就是他们在黑市上画大价钱购买的持明髓!

做完这一切,龙尊抖了下袖子,丝缎般的触感拂过匠人的脸庞,

下一秒,那尸体就消失在了船上。而他回到了持明龙尊的大宅。

每走一步,不详的龙鳞就在他的皮肤上浮现、蔓延,就连平日尾巴上乖顺贴服的鳞片,如今都片片竖立了起来,像是在叫嚣不详的咒念。

“丹枫大人!”

龙师们冲过来,却被凭空激起的水流无情地击退。

鳞渊境附近阴云密布,像是酝酿着一场张牙舞爪的暴雨。

直到那鳞片爬上丹枫的眼角,那尾巴的颜色开始发黑,龙师们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不能在这里制住饮月君,那么一旦他发狂,引来的将是鳞渊境和下面无数持明卵的灭亡!

雪浦在众人的注视下,叹息一声,取出了一把半人高的弓箭。那是龙师能和持明龙尊制衡的最后屏障,是能够杀死陷入「龙狂」的持明族的唯一武器。

雪浦搭箭上弦,将弓张满,对准丹枫的后心。

——松开了手。

“倘若,我将这一步都算到了呢?”

——《持明龙尊历代手记:丹枫》

“你不用如此着急。”

刃坐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丹恒手边快要摞到天花板上去的书册。

“还是说,你很想摆脱我?”

丹恒听闻此言,抬眼淡淡瞧了他一眼。明明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但刃就是从中看到了一丝责怪——老没良心的。

刃漫不经心笑了声,没再逗他。

历任龙尊的故事都不乏浓墨重彩,但也只是在凡人视角。在世世代代的饮月君眼中,封印建木、参与战争守护仙舟,和一只机巧鸟送货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工作罢了。

但丹枫不一样。他踏水无痕,身穿素白月袍,却比任何一世的饮月君都沾染了人间春色。在人间滚落一圈后,神性的外壳碎裂,层层剥落下来,露出了一颗懵懂又柔软的人心。

——他有了执念。

丹恒回想起自己梦到应星死的那天,胸口炽烈的灼烧感宛若地狱业火落到了身上,烧得他痛彻心扉。甚至有一瞬间,他的惊讶盖过了痛苦——持明龙尊也会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吗?

而更让丹恒诧异的是,他对此竟然感同身受。是因为做梦时的第一人称视角?还是「三星宿心」的秘法会带来感情的传承?

丹恒摇了摇头,继续翻看从持明族内藏书阁里搬来的这些古老的秘法。虽然他对此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与其如此,还不如寄托给丹枫的记忆呢。

冥冥中,他有种预感,丹枫不会将最关键的信息记在手记里,而是直接利用龙尊传承这道最稳妥的加密方法,单独留给了自己。

“下周镜流她们就回来了。”丹恒说,“景元说要在不夜侯给她们接风。你要去吗?”

刃像是听到什么好玩儿的事一样,笑了:“你是不是忘了,龙尊大人。”

“我是从十王司的地底下爬上来的。”

丹恒听到这话,神色尴尬起来。这人没事三天两头往他这儿跑,他都快忘了他本来是幽囚狱的逃犯了!新年过去已将近三个月,十王司的人手早就悉数回归,想来是景元默不作声和十王司的掌头人打了招呼,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只鬼天天跑自己这儿呆着——但要说让刃堂而皇之出现在不夜侯那种公共场合,恐怕又是另一种骚动了。

刃见他领悟了其中关窍,指节在桌面轻轻敲了敲,安抚道:“过几日再来看你。”

丹恒望着他,眨巴了眨巴眼睛。突然意识到,起初是刃来找自己求助,到如今,却是自己不想让他离开了。

难不成这也是丹枫留下来的后遗症?

让刃没想到的是,自己最终还是去了那场四缺一的聚会。

他本来正无所事事在幽囚狱抠墙皮,抠着抠着那墙皮扑簌簌往下掉,秃成了一个金人形象。十王司的人对此已经麻木了,毕竟此人是工造司的前任百冶,生前战功无数,死后又不得安宁,再加上将军特意嘱托,平日里多少会照看几分。

等到刃开始抠驾驶舱设计图时,突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应星大人。”

刃嗯了一声,转头去看,竟然是十王司中最神不知鬼不觉的人物,雪衣。

“将军请你去一趟不夜侯。”

刃听闻哼笑:“何事能劳烦将军大人请我这无名小卒?”

景元其实一直都知道他被关押在十王司,但向来极少看他,每次来了,两个人也不过是就着仙舟的现状随便说几句。

刃知道这小子的心思,在他心里,他们已身处阴阳两界,终有一别。可景元心思重,舍不得,魔阴身的隐患又在,怕生出无端贪嗔痴念,坏了大事,只好克制自己。

“不清楚。但将军原话说的是「再不来,老婆就没了」。”

雪衣的容器是偃偶,表情本就不丰富,此刻传达出这么一句话,神色却无端多了几分古怪。

下一秒,只见刃就轻车熟路地撬开了手铐和脚链,一眨眼没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样了。”

白珩看到他赶过来,着实松了口气,甚至有心情开句玩笑话:“新形象不错。”

刃嘴角勾了下,朝她和镜流点点头,转脸就看到丹恒和景元双双醉倒在桌子上,活像哥俩好拜把子。

——忘了告诉他少喝点了。

——灌刚出生没两天的未成年龙酒,好样的,景元,他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刃刚准备泼这白毛大狮子一脸茶水,让他清醒清醒,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袖口。

是丹恒。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做梦。

丹恒坐在鳞渊境显龙大雩殿的台阶上,他身后就是仅一票之差战胜「普通地站在原地」的龙尊雨别像。

我是谁?他在此叩问心门,思考这个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就存在的问题。

我是丹恒。他回答。

丹恒是谁?

是持明龙尊。

持明龙尊是谁?

是丹枫是风期是殷雷是云夷是浣舟是雨别是丹恒!!!!!

哔——答错了。

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想不通的话,不如爬到这雕像上看看?

不,我并非「欢愉」的信徒,我乃「不朽」的后裔!

我是……仙舟罗浮持明龙尊饮月君!

“你是我。”

丹恒猛地抬起头,一个人影从远处的大雾走来。

如果要说他和自己长的相似,那或许不如说,他更像是从身后那尊雕像里走下来的。

“你以后也会这样的。”

丹枫停留在他面前,一眼就看穿了他心里所想。

丹恒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个人的眼光太冷冽,就像霜凝成的利刃。

但他还是说:“我不是你。”

“随便你。”丹枫说,“你以后会懂的。”

“我不想疯。”丹恒冷冷地说。

丹枫蹲下来平视着他,慢悠悠地问:“你觉得我疯了吗?你觉得……我用这种手段留住他,是疯了吗?”

“你不是想留住他,丹枫。”他残忍地指出,“你自私极了,你想留住的是你自己。”

留住你身为丹枫的证明。留住你独一无二的感情。留住有别于其他龙尊的爱。留住你灵魂的锚点。

“你已经懂了。”即使被戳穿,丹枫仍然没有生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很抱歉。”

“他也懂。”丹恒说。

“我知道,没人说匠人一定是个呆子吧?”丹枫动了动手指,他的手腕不知何时浮现出了那根红线。

两人盯着那根红线片刻,丹恒突然问:“那龙尊算什么呢?”

“龙尊算个屁。”

他讶异地抬头,直直地看进丹枫的眼睛。

片刻后,他们突然一齐笑了。

丹枫将那根红线慢慢,慢慢地推下来,套在了丹恒手腕上。

“我……”

“我说过,随便你。”丹枫说,“在我看来,我和你的区别就是在持明卵里睡了一觉。但也可能在你看来,我们的区别是你爱吃咸的我爱吃甜的,你爱平躺着睡我爱侧卧着睡,你有个朋友叫刃,我有个朋友叫应星。”

“可惜,看来酒量是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到最后,他喃喃说了一句,整个人栽进了丹恒的身上。

咕咚。

像是石子被投入深深深深的井里。丹恒感觉自己的灵魂,一刹忽然也变沉了。

“你说的对。”

他站起身,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向那无边浩渺的远方。

丹恒睁开了眼。

出生以来第一次醉酒,他此刻感觉天旋地转。更别提四个脑袋围绕着他,异口同声地说:

“丹恒,你醒了?”

他看向那个深蓝色的脑袋,动了动手指。

刃会意地朝他靠近。

于是他一把揽住那死鬼的脖子,猛地向下一按,吻上了冰冷的嘴唇。

景云顿时发出了宛如指甲刮黑板般令人牙酸的动静,又因为被镜流一把掐住了屁股,最终演变成了一声惨叫。

“所以这就完事了?”

丹恒靠在床头,剩下三个人围着刃打转。刚才还半透明的鬼如今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甚至还有闲心品了口今年春天刚下的茶——还是活着的滋味好。

“没想到龙尊大人一把年纪,这么有童心,居然安排的是青蛙王子的剧本。”

你才是蛤蟆。刃本想把茶盖扔景元头上,后来发现这还是丹枫那年送景元的礼物,只好作罢。

“十王司的判词没错,刃之所以「命不该绝」,是当时的我用某种方法让「三星宿心」认可了他作为持明族的身份,但古海又没有他可以投胎的地方,所以只能在阳间徘徊。”丹恒解释道,“而如今我已经轮回转生,只需要再渡他一口阳气,便可以还阳了。”

这也过于简单了吧。景元狐疑地打量着两个人,知道有很多事丹恒都含糊不清地敷衍了过去。

但没关系,他早已学会,有些事只在乎结果就好。

“所以说了这么久,你到底是怎么把应星骗到手的?”白珩笑着一展折扇,“与其说什么「三星宿心」,我看不如叫「孤星枕月」好了。”

刃没忍住呛了口茶。

这件事,他心里只有隐约的猜测,真相只能由本人揭开。

可丹恒就此闭上嘴,一声不吭了。

“喂——丹恒!兄弟一场,可不能这么小气啊!”

番外·人间三月

春光正好。

丹枫和应星坐在金人巷路边的遮阳伞下,路口远远地传来唢呐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的动静,漫天飞舞的是比秋叶更红的囍字红纸,像是下了一场火红的雨。

像是被这样热烈的气氛感染,应星眼角隐约也流露出一丝笑意,被丹枫敏锐地捕捉。

“你一直没有成家。”他说。

“现在催婚,晚了点吧?”应星揶揄他,“还是龙尊大人的反射弧有整整十年那么长?”

丹枫一眨不眨看着他,那双青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块宝石一样闪闪发亮。他还和十年前一样,可应星已经不再是那个从飞船上跳下来,对着一切机巧造物惊叹不已的少年郎了。白驹过隙。

“应星……”

“他们过来了,丹枫。”他轻巧地盖住了他的话头,如同盖住新娘子的那方红娟。

乐队簇拥着红轿朝他们走来,彩纸从纸筒里哗啦啦喷出,有几张落在了丹枫墨色的长发上,无比惹眼。应星微微探身,很轻松地将它们摘掉了。

没人张口提议,但他们很默契地一同起身,朝操办喜事的酒席走去。

罗浮成婚的老传统,来者皆是客,坐下即为宾。

丹枫留下了一块玉佩,应星照常例的双份给了礼金,于是他们被主人家和和气气地请到了座位上。

受到如此礼遇,可丹枫却看不出有多高兴。应星打量了他神色片刻,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什,递到他手里。

本想着晚上喝酒时给的,现在只好提前拿出来哄哄人了。

“说好的,特意给你做的腕甲。”

丹枫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漆黑发亮的臂鞲,接过来直接戴在了左臂。

抬眼间,恰巧台上那新郎新娘也在交换结婚信物。电光火石,丹枫想起了那个……很久之前的传说。

他知道应星为什么刚才不让自己说话。如果说丹枫是百年春秋,那么应星就认为自己是那不值一提的蟪蛄。夏虫是不可语冰的。他们之间……

丹枫不着痕迹地攥紧了酒杯。

“我也有一样东西给你,应星。”

丹枫将自己平日束发用的发箍取下来,塞进了他手里。

像是怕他不答应一样,丹枫又补充道:“收下吧,我还有一个。”

这算什么,礼尚往来?应星有些迷惑,不知道这是哄好了还是没有,只好姑且先把发箍塞进口袋里,拿起酒杯和丹枫的照例撞了一下,正端到嘴边,却被那人眼疾手快地勾住胳膊,酒液从杯中受到某种控制般激荡飞出,钻进了他的嘴里。

即使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喝的是交杯酒,应星也感觉有些不对劲了,有什么东西仿佛借着丹枫那双又沉又亮的眼睛,脱离了正轨,挣开了束缚。

他张开嘴,正准备叫丹枫的名字时,突然被手指抵住了嘴唇。

龙尊身体前倾,将应星逼在了墙壁和他之间狭小的缝隙里,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他的嘴角。

周围人的眼神都紧紧落在了那台上两个新人身上,竟是无人注意角落里正在发生的秘密。

直到新郎挑开了新娘的盖头,他们才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欢呼。

应星挑起丹枫垂落在他腿侧的一缕长发,恍惚间闻到了某种馥郁的香气。

——原来是窗外的桃花开了。

FIN.

summary:景元抱着一个婴儿,对刃和丹恒严肃地宣布道:是的,你们有一个孩子。

(一)

丹恒刚接到景元的消息时,内心是迷茫的。

——什么叫“你有一个孩子”?!

他试图向景元解释:首先,持明族不能生育,其次,他连对象都没有,最后,他绝对没有孩子。

但景元依然十分坚定地告诉他:不用怀疑,你就是有一个孩子。无论你主观上怎么想,你客观上就是有一个孩子,你来将军府看就知道了。

为此,丹恒不得不再度返回仙舟。由于他的理由编得过于拙劣,星和三月七也知道了,很快,消息传遍了列车,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孩子。

瓦尔特和姬子目送他们再度进入罗浮,瓦尔特感叹一声:“丹恒也要当父......

瓦尔特和姬子目送他们再度进入罗浮,瓦尔特感叹一声:“丹恒也要当父亲了。”

丹恒和同伴们进入神策府,在专程接待的守卫带领下七弯八绕地进入更隐蔽的后厅,见到星核猎手一行人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你们怎么在这里?”

“景元说阿刃有个孩子,艾利欧建议我们过来看看。”卡芙卡说。

丹恒拉住想要上前和卡芙卡贴贴的星,看着站在他对面,眼神放空的刃,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将军从后门出来,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几月大的婴孩,站在丹恒和刃中间,严肃地宣布道:“是的,你们有一个孩子。”

丹恒:???

刃:……?

本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星和三月七顿时下巴落地,等等?她们知道景元说丹恒有个孩子,但是和刃?

“不是,等等,丹恒是男的啊,怎么生的?!”三月七大喊道。

“你已经默认是丹恒生了吗……”星默默吐槽。

星核猎手这边倒是淡定些,银狼的投影吹着泡泡糖含糊不清地问:“不是说持明族不能生育吗?”

经过景元的一番解释,众人总算明白了孩子的来历。

据景元所说,孩子降生不过数月,是上次麟渊境动荡时,从持明卵中破壳而出。与普通持明转生即是几岁小孩模样不同,倒像短生种婴孩的模样。这小孩有龙尊之力,额生龙角,身有龙尾,如果不是白露暗中帮忙,就要被那帮居心叵测的龙师抢去了。

因为这孩子实在蹊跷,牵扯龙尊传承,他请来白露为孩子诊断,又去拜托符玄动用穷观阵,最终确定了这个孩子的身份,用符玄的话说,这孩子是个以机巧为理血肉为料,加上龙尊力量和丰饶之力造出来的人造持明。

符玄穷观过去,断定他是丹枫于饮月之乱之前所造,可能是实验的一部分。或许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丹枫没有告诉任何人,将孩子藏在了麟渊境深处,直到丹恒的龙尊之力再度唤醒这颗持明卵。

“与我何干?”刃冷哼道。

“我正要说到这里。”景元答:“白露说孩子的血脉有两支,一支可以确定是丹枫,另外一支我有十分把握是你。”

“为何?”

景元把孩子的襁褓掀开一些,让众人都能看到。婴儿的轮廓尚看不出来像谁,但那双眼睛真是和刃一模一样,准确地说,是和应星一模一样。

“当然,不止因为长相,以你和丹枫的关系,他给孩子的另一半血脉不作他想。”

已经被震惊到失语的三月七颤抖着弱弱地问:“什么……关系?”

“他们以前瞒着罗浮上下结过婚。”景元淡定地回答。

三月七眼一翻,被仙舟南桐吓晕过去。

星看了看丹恒,又看了看刃,心中升起了一些希望:要是上辈子关系这么好,列车和猎手是不是可以……

但是,两位当事人并不领情。

“我对这个造物并不知情。另外,应星已经死了。”刃皱眉,转身想走。

同时,丹恒也受够了这场闹剧。“无论丹枫做了什么,我是丹恒,不是他。景元将军,你答应过我不混淆。”

这两人同时拔腿往外走,却被景元一句话喊住了。

“你们以为,我是把你们叫来好玩吗?”他声含愠怒,“这个造物——这个孩子,血脉很不稳定,你们走,他就死!”

刃和丹恒同时回头。

景元元收拾烂摊子,景元元心很累,景元元不忍了,景元元发飙了。

“——全都给我留下来照顾孩子!”

(二)

刃和丹恒在景元为他们找的住处面对面坐着,中间摆了一张婴儿床,小孩很安静,从神策府抱回来就一直在睡觉,小小的龙尾把自己裹起来,睡得相当安稳。

两人之间唯有沉默。

刃觉得自己来到这里就是一个错误。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在魔阴身边缘徘徊了十余次,万幸卡芙卡在出发前已经用言灵再三帮他压制,而且她现在人还在罗浮,有问题随时可以叫她帮忙。

他看见丹恒的脸,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丹恒凭什么还活着,自己又凭什么还活着。死亡是刃的执念,当初的事,唯有死亡才能终结。

这下好了,不仅死不成,还搞出了个孩子。

他和丹枫的孩子。刃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巨大的玩笑。

“尽管这个孩子是丹枫的造物,但他毕竟是个生命。”丹恒先说话了。“我不会允许你伤害他。”

“是什么给你错觉,让你以为我会伤害他?”

丹恒皱眉。“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做过什么,恶名在外的星核猎手。”

刃低声笑起来,嘶哑的笑声让丹恒后背有些发凉。

“你也有资格说我?饮月君……你犯下的大恶,与我不遑多让。”

“我不是——”

眼看着丹恒又要否认,孩子的哇哇大哭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丹恒手忙脚乱地尝试抱起婴儿,但不见成效,刃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四处查看,最终锁定了窗台上一盆淡青色小花,揪了一朵下来在孩子面前摇晃,试图逗他开心。

丹恒有些惊讶地看了刃一眼。

孩子继续哭,丹恒才想到:“是不是饿了。”

刃放下手里的花。饿了?丰饶祝福后,他对此实在没什么概念,折断四肢千刀万剐的伤痛都是平常,饥饿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又不会死。

“他吃什么?”刃问。

“呃……奶?”丹恒陈述常识。

刃没说话,盯着丹恒,直到后者冷着脸讽刺道:“我看着像有奶吗?”

幸好,正巧过来检查孩子情况的白露解答了他们的疑惑:“这孩子和常人不同,吃食的话,婴儿奶粉就可以,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得待在他身边。”

看着两人疑惑的表情,白露解释道:“想必将军已经告诉过你们这孩子的来历,他身体的平衡很脆弱,你们身上的龙尊之力、丰饶力量和血脉气息能给他带来积极的影响。随着他的成长,或许身体状况能稳定下来,但现在为时尚早,如果你们离开,他恐怕一年都活不下来。”

“要怎么做?”刃开口问。

“时时刻刻待在孩子身边,越近越好,最多不要离开超过半天。”白露叉着腰,严肃地强调道:“你们两个都是。我知道你们恩怨很深,但你们不能影响病人!”

白露离开后,一只鹤运物流的机巧鸟送来了网上订的奶粉。丹恒去兑奶粉,刃很自觉地抱起孩子,网上现学的姿势,做得还不赖。

白露说得很有道理,丹恒离开几步,孩子就开始哭,但刃抱起他,又安静下来了。

真是离不得半步。

待丹恒拿着奶瓶凑过来喂奶时,孩子甚至开心得咯咯笑。丹恒走远些,这小崽子又瘪了嘴。几番折腾,两人算是懂了白露说“越近越好”是什么意思。

小孩儿还越来越难满足,从一开始一人抱着就安静,到后来其中一人走远些就开始瘪着嘴翻来覆去。

一开始,晚上由丹恒带着孩子睡这个房间,刃在隔壁。看着丹恒黑眼圈越来越重,刃没说什么,直到一周后的深夜,被闹得睡不了觉的丹恒敲响了他的房门,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

“今天你带他。”

丹恒说完就要走,没想到孩子哇地哭了起来。

刃抱着孩子目不斜视地从丹恒身边走过,进了他的房间,很自然地在他床上坐下,仿佛那是自己的地盘。

“你干什么?”丹恒紧张地问。

“一起睡。”刃说,“过来。”

丹恒浑身僵硬,他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但拖了这么多天,就是不想出现这种情况。

“你还想他哭多久?”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丹恒只能照做。很好,和仇人躺一张床上,中间是他们的孩子。丹恒只想穿越回去,摇着丹枫的肩膀,把他脑子里的水给摇出来。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他睡得很好。身旁明明是仇人的气息,但身体和灵魂却告诉他,这气息很令人安心。

他甚至做了一个梦。

他躺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心中只有平静和甜蜜,龙尾不由自主地缠上那人的腰。他睁开眼,拨开几缕白色发丝,看见一张眼角有着些许皱纹却英俊依旧的脸。

枕边人睫毛动了动,悠悠醒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凑上去,在爱人嘴角落下轻轻一吻……

丹恒醒了。他再度睁开眼睛,散落枕间的白发变成青丝,爱人脸上的皱纹消弭。

他面前的是刃。丹恒僵住了。比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更糟糕的是,两人面对面侧躺着,刃一只手护着中间的婴孩,一只手搭在他身上,他的龙尾还缠在刃的腰上。

还好,刃还没醒。丹恒轻轻收回自己不听话的尾巴,从刃的怀抱里慢慢挪出来。

他出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刃睁开双眼,金红的眼瞳里不见一丝睡意。他若有所思地碰了碰腰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龙鳞的沁凉。

刃对过往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他本不该对那段时光留存什么念想,但和复仇的意念相反,他竟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浅淡的微笑。

(三)

日子就这么继续了下去。

奇迹般地,刃感到自己魔阴发作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以至于卡芙卡特地发短信过来,问他还需不需要帮助。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小孩儿已经能到处走动,对周遭的一切都很好奇,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控水之能,有一次差点儿把奶瓶炸掉。

刃和丹恒有时会带他出去透气,卡芙卡、银狼的投影和列车一行人经常来做客,丹恒还偶尔看到过墙角一闪而过的黑猫。不知是谁教的,孩子把各种称呼分得还挺清楚,就是三月七每次听到阿姨就会一阵恍惚。

一个平常的午后,阳光洒进房间,窗前春花似锦。刃在桌案上铺开多年未动过的工具。

小孩对很多玩具感兴趣,上次出去就相中了一款玩具星槎,但拆开之后十分失落。问他为什么,答里面是空的。

原来是对内部结构感兴趣,这点天赋倒是随了他。

刃的手自起死回生之后就废了,不过一个小小的星槎模型,还是难不倒曾经的天才百冶。只是在组装的时候,有一部分没有机械辅助,还是因为手抖出了些问题。

部件掉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响声,一旁看药理的丹恒抬起头来。

“帮我把这个零件装一下。”

刃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

丹恒按照他的指示把这个细小的零件装上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刃将颤抖的手藏到身后。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突兀地疼痛起来。

他冲动地抓住了刃的手。后者转过头来,眼睛因惊讶微微睁大。

好像太冲动了。丹恒后知后觉,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只能转移话题。

“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吧。”

刃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是的,这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这是一个他们心照不宣不愿触碰的话题,卡芙卡等人来的时候也问过,被他们糊弄了过去。

因为他们都默认自己是被生命绑架,不情不愿才照顾这个婴孩。他们从未承认过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只想等到孩子病情稳定,他们便可以离开,重回从前的恩怨,只当这大梦一场。

起名是父母才有的权利,一旦起名,意味着承认了这个孩子,意味着担起责任。

“好。”

丹恒正觉得自己一时糊涂,没想到刃开口答应了。

“那……那叫什么?”丹恒有些无措。

刃沉默了许久,冒出一句:“翻辞典看?”

两人行动力倒是挺强的,短短半天把智库、仙舟古辞典、历史人名之类的全翻了个遍。一个比一个挑剔,只因为过往的痛苦与禁忌实在太多了。

丹恒因为一个“腾”字把最后一个名字从纸上划去,刃忍不住问:“这个字又怎么了?”

“那我还想问你,丰又怎么了呢?”丹恒道:“我不想让他跟龙尊沾上半点儿关系,虽然这是我的孩子——”

刃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丹恒立刻闭了嘴,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

刃又追问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丹恒破罐子破摔:“我说他是我的孩子!”

刃笑了起来。和从前冷血疯狂的笑不同,这一笑温柔得像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

“平安。”丹恒突然听见刃说。

不知为何,他翻了半天辞典,却对这个俗套的名字非常赞同。那就许他平安吧。

当晚,丹恒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繁华的长乐天,白发的匠人的目光投在玩乐的小孩身上,他不禁好奇:“你喜欢小孩?”

他的爱人立刻收回了目光。“不。”

他知道应星在说谎,为了照顾他的感受罢了。身为持明,他不可能有后代。而应星身为短生种,若不结婚生子,那短暂如流星般的人生,除了他的造物,是留不下任何东西的……

“要是你想……”他听见自己说。

“别出馊主意。”应星生气了。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假设一下,要是我们有一个孩子呢?你想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丹珏。”二玉相合为一珏。

应星那双柔情的眼眸看向他。“你呢?”

丹枫看向眼前的一片盛世太平。“不知道,可能就叫——”

丹恒的心声与梦中丹枫的回答重合到了一起。

“平安。”

没有太大的期许,俗套一点并无不妥,只希望一切安好,像此时此刻的幸福一般。

(四)

又是一晃五年,于长生种不过白驹过隙。

丹恒最近时常做关于前世的梦。关于应星,还有平安。他隐约地梦见丹枫的疯狂想法,他的实验,他振兴持明一族的野望,以及他深藏心底的自私的执念。

应星是短生种,他也不想追求长生,丹枫无法从无情的时光手里将他留下。那么,留下一个有着他血脉的孩子,就成了另一种选择。

丹枫承认自己自私自利,是个疯子。他无法想象没有应星的人生,他执着地非要留下什么。

持明龙尊狂傲而固执,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

如果上一世的他看见现在的场景,他会高兴吗?还是会为了刃的痛苦心碎呢?

“阿爸!”

被花灯点满的巷道,来来往往的机巧鸟,琳琅满目的店铺,上面几个大字:元宵灯会,烟花表演,尽在金人巷。

六岁半的平安长着一对持明族的尖耳,黑色的头发中碧玉般的龙角若隐若现,脸长得就像个缩小版的刃。

“金人巷人很多……”丹恒有所顾虑。

随着年岁增长,平安的身体强健了许多,血脉的问题也因白露的医治得以缓解,按上次白露看诊的结果看,隐患快要彻底治愈了。去人多的地方,倒是没有身体上的问题。

尽管景元去年终于想办法撤销了刃的通缉令,但他毕竟被通缉过,丹恒也容易被持明族认出来,两人通常不在外久待。

平安执着地拉着丹恒的衣角,一双眼眸无辜地看着他。这眼睛形状也和刃一模一样——眼角偏下垂,可怜兮兮地看人时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尽管刃和这形容沾不上一点儿边,但平安这小孩和他爹不一样,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

“平时见不到多少人,阿爸就带我去看看吧,就一次。”

刃正巧买东西回来,平安又颠颠跑过去,像树袋熊一样抱住了刃的腿。刃试图抽身但失败了,小龙尾把他小腿缠得死死的。

“阿爹,我想去金人巷的灯会!”

靠着来回撒娇,这小子成功获得了金人巷一日游的特权。

丹恒教过平安如何将龙角藏起来,自己也藏起了龙角,保持着在列车组时的样子。刃则换了套仙舟本地衣服,将头发绾了起来。这么一番改头换面,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个寻常的长生种。

丹恒见到他绾起的长发,心脏不知怎的酸楚起来。实在是……太像梦中人了。

也许察觉到气氛不对,平安一路上都很安静,到了金人巷,被浮世繁华迷了眼时,才再度兴奋起来。

他在前面左蹦右跳,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买那个,两人一一满足。不一会儿,平安就和另一个长生种小孩玩到了一起,猜灯谜猜得不亦乐乎。

平安比那孩子年纪更小,但十分聪明,小小年纪连玉兆都会修,几个灯谜更不在话下。对方却饱读诗书,不甘下风,两人棋逢对手。

刃和丹恒安静地站在一边看,过了一会儿,有人搭话:“请问,你们两个是恋人吗?”

丹恒转过头去,搭话的是个持明族男人,他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叫小聪。我已经蜕生了很多次,每次蜕生都会爱上同一个人。她是个长生种,前几次她都接受了我,这次却不一样。我还是很爱她,想方设法追她……”

小聪把他的爱情故事讲了一遍,但两人都没打断他,末了他颠三倒四地问道:“我看见你们也是一个长生种一个持明族,就想问问,持明蜕生还会爱上同一个人吗?作为长生种还会接受他吗?”

“我们不是恋人。”丹恒回答。

小聪哑然,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遍,满脸写着我不信,然后露出奇怪的眼神,摇摇头走了。

但他的问题还在丹恒心里回响。持明蜕生,还会爱上同一个人吗?

他甚至不敢断定从丹枫到丹恒,究竟算不算完整的蜕生。

在破碎混乱的梦境中,他们也曾在元宵佳节走过这金人巷,各式各样的花灯点亮了整条街,温暖的灯光里,他抬头去亲吻应星嘴角那一抹笑意。

然后就是——

“快看,要放烟花了!”周围的人群兴奋地呼喊道。

现实与梦境重合,金人巷的上空绽开流金般的美丽焰火。平安的身影在不远的地方蹦蹦跳跳,刃和丹恒并立在焰火下,过去与未来的界限在这几年里被日常一点点磨蚀,最终在如梦似幻中消弭不见。

刃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原本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却在此时慢慢地涌了上来。他记起了和丹枫走过的金人巷,记起了他曾经的妄想。洒脱如应星,也想过如果丹枫和自己都是普通的仙舟长生种该多好,他们可以看很多次焰火。

他原来不止记得仇恨与痛苦。

丹恒感到心脏跳得飞快,数不清的情感一瞬间从心底涌上来,他转头看向刃,发现他早已注视着自己。焰火和灯火映得他很温柔,像是当年的人从梦中走了出来。

刃慢慢向他伸出手,他也像被蛊惑般靠近了些……

焰火灭了。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列车组的特别铃声。

丹恒被手机震了一下,清醒了。

持明蜕生,还会爱上同一个人吗?他的情感,是丹枫导致的,还是他自己的?

刃沉默地看着他,他给不出答案。过于慌乱之中,丹恒提起了一个不该提的话题。

“白露说平安的身体很快就会痊愈,我们不用再时刻待在他身边。”

刃的眼神冷了下去。或许是焰火结束了,或许是其他原因。“你的打算是什么。”

“我要回列车。”

刃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五)

最终,丹恒带着平安上了列车,刃回归星核猎手的生活。

列车组对新到来的成员非常欢迎,所有人都很照顾这个小孩。自和刃分别之后,平安的性格从活泼跳脱变得寡言了些,但仍然是个好孩子,待在列车上就帮帕姆做日常维护。帕姆甚至专门给他分了车厢和房间,里面堆满了他喜欢的小玩意儿。

平安最宝贝的是一架精致的星槎模型,平时都不让星碰,星直呼小气。

丹恒回归了从前的角色,整理智库,一切如常,但他低估了罗浮那几年对他的影响之深。

他夜晚难以入眠,梦境更加频繁,梦中全是那一个人的身影。清晨醒来,心像是缺了一块。明明列车的房间是专门为持明体质建的水池地铺,他却不由自主地渴望罗浮的床铺和另一个人的温度。

作为同伴,三月七和星最先发现端倪。

“你有没有发觉,丹恒从罗浮回来之后,发呆的次数变多了?”三月七和星咬耳朵。“好像睡眠也不太好……”

星语出惊人:“他老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谁能不知道啊。”

“噗——”三月七一口汽水喷了出来。话是没错,但不能这么讲啊!

姬子特地找丹恒谈了一次话。在万能的、温柔的姬子面前,丹恒总算透露了些自己的困扰:他的身份,罗浮那段时光和他的情感。

不止是丹枫丹恒的身份,横贯在他们中间的,还有过往的仇恨厮杀。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爱上刃,但内心的渴望太过强烈,强烈到他无比迷惘。

“丹恒,我不是你,所以也提不出任何绝对的建议。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认为比过去和未来都更重要的是当下。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就遵从你的内心。”

过了一天,星核猎手基地里。卡芙卡拿着手机,微笑着接近正在看剧本的刃。

“阿刃,你的手机来了条丹恒的消息。”

刃显得很意外,他接过手机,那条消息说平安闹着要找他。

【带他过来。】

他回道,附了一个据点的地址。

丹恒带着平安来到那个地址,这颗半荒芜星球的空地上停着一艘星核猎手的飞船,银狼从舱门探出个脑袋来,招呼平安上船。

早在罗浮的时候,平安就和银狼混熟了,她是几个“大人”中和这小孩关系最好的那个。见到银狼,平安立刻跑上飞船,转眼就没影儿了。

刃站在舷梯边,注视着丹恒。那赤红的眼眸像烧着一团跳跃的火,压抑、灼热而绝望。他缠满绷带的手指微微动作,又慢慢握拳,似是在忍耐着什么。

丹恒不知道的是,自从与他分别,刃原本好了很多的魔阴身重新变得严重,最近又要靠卡芙卡言灵才能压制。

丹恒静静伫立,脑海中一片混乱,理智在教他远离,情感却像藤蔓死死缠绕上来,牵引着他去靠近,无法挣脱,无法反抗。他那双碧绿的眼眸中,深沉的渴望像海一样漫溢出来。

半晌,刃开口,声音嘶哑:“还不走?”

丹恒张了张嘴,言语被满腔的复杂感情堵住了。

刃又感到魔阴将临,无法忍受,正要转身离去,丹恒却拉住了他的手。他的尾巴则比本人有想法得多,直接上去灵活地缠住了刃的腰。

不知是丹恒先扑上去抱住了刃,还是刃先低头吻了下来,或许是同时。

这一吻好像要将数百年的爱恨纠缠、美好悲痛全倾注其中,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无论多少世,无论经历什么,直到他们的人生支离破碎,直到他们甚至不肯承认自己。

——依旧会爱上同一个人。

“还想回去以前吗?”刃喘着气,慢慢地问,语气中带着些犹豫。

丹恒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息,说出话来:“不想。”

刃想放开,但丹恒抱着没松手,他继续说:“但我想去往我们的未来。”

刃低头埋进丹恒的肩窝,贪婪地感受着那失而复得的气息,发出一声闷闷的笑。

(六)

刃和丹恒复合之后,猎手和列车本就频繁的往来变得更加频繁了。无论是星、三月七银狼还是卡芙卡,都深谙套路。

自从复合第一次后,丹恒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有时候他自己都会十分惊讶且羞耻,甚至怀疑关于龙性的传言有它本身的道理。但他实在忍不住沉溺其中,刃又有求必应,不求就做到丹恒求,和记忆里的应星不一样,丰饶祝福之后简直无法无天。

直到星调侃说他们再搞下去二胎都要有了,丹恒反驳完他真的不能生,回头反思了一下,才收敛了些。

当然,两人不至于胡天胡地连孩子都忘了带。小平安过得很好,丹恒教会他驭水之力,刃指点他工匠知识。这孩子聪明至极,连景元都时常问起,一看就是动了心思,挖韭菜要从幼苗挖起。

刃和丹恒拒绝了景元的提议,不想让平安再和罗浮扯上关系。但小孩似乎很怀念罗浮那段时光,又逢元宵,嚷嚷着要再去金人巷猜灯谜、看烟火。

到了地方,平安一溜烟儿又跑没影了。一起来的银狼找到他时,他在花灯底下,跟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持明小孩儿聊得不亦乐乎。

丹恒和刃拉着手,像一对普通的情侣,漫无目的地在繁华的金人巷瞎逛。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人群兴奋地呼喊道:“快看,要放烟花了!”

焰火升上天空,刃和丹恒并立在璀璨的光芒中。从前梦见过的、从未实现过的、甚至从未妄想过的未来真实地展开。

这光华与过去记忆中的相同,刹那的绝景,如露亦如电,瞬息亦永恒。

不同的是,他们可以看尽往后的每一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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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Q:你好这里是仙舟访谈,请问你对刃恒有什么看法?

小聪:仙舟粗口那眼神都能拉丝了,还仙舟粗口嘴硬,什么人呐!仙舟粗口刚失恋的单身狗看不得这些,走了!仙舟粗口仙舟粗口*

Q:你好,请问刃恒复婚了吗?

景元:你好,没有,因为记录显示没离过。

应星从未想过,鳞渊境的深处,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地方。

或者说,他本就从未想过,作为化外而来的短生种,自己这辈子竟然有机会打破规则,踏足鳞渊境这片禁忌神秘的持明宝地。还是持明族长亲身出马,监守自盗,悄悄带他去的。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但即使出入鳞渊境这么多次,应星也是头一回来到这个地方。

要来这儿,实属不易。偌大的鳞渊境,水波浩荡...

要来这儿,实属不易。偌大的鳞渊境,水波浩荡,云雾笼罩,而这座小小的孤悬浮岛,正藏在迭迭涛声的最深处,重重浪影的最中央。能出入鳞渊境者本就极少,不设渡口,亦无艄公。无舟无楫,无帆无船,即使是最擅水性的持明族人,也难以泅渡广阔无边的水面,自行抵达此处。

应星自然也没有这个能耐。他是搭着龙尊牌莲台顺风车来的。如果罗浮真有个“滴滴打车”软件,应星只会在这次打车体验的评价栏上给一颗星——这颗星,还是看在接单司机长得漂亮的份上。

饮月的自动化漂浮莲台,清光照世,灿然凌霄,颜值和逼格都拉满了。可空间实在有限,坐一位龙尊刚刚好,要同时挤两个身材修长的大男人,真的太过局促了些许。应星不得不割舍尊严,以非常少女的姿态,大鸟依人,抱住饮月的腰,脸紧紧贴在他的背后。这个共骑电瓶车的微妙构图,似乎很适合讲一些茶言茶语,比如:

“喂,百冶大人坐在龙尊车尾后面,很丑耶!”

但如果当真出口,应星害怕饮月会像那个表情包里的女骑手一样,潇洒干脆地把他挂在车头,再突突突突一路开下去。丹枫这个狠人,绝对干得出来。所以,应星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全程静音,乖乖搂着龙尊手感极好的腰。

晃晃悠悠,两人驾着莲台,一起飞越浩荡烟波,不知飘过几重云山,这才终于到达。

那是一座小小的岛屿,孤悬在水天之间。水色淼淼,天幕森森,上下夹逼,衬托得这座岛越发微渺,几不可见,仿佛万重夜涛中的小小浮木。①

饮月就在岛屿上空,缓缓按落莲台。他一停车,应星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下了莲台,拼命揉着麻痹的双腿。举目望去,原来小小岛屿上,还有一座更加小小的水亭,高不倍寻,广不累丈。

亭榭虽小,但四面临水,构思巧妙,与周遭自然融为一体。泉渟渟,风泠泠,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②

托饮月的福,应星也有幸到访过龙尊禁邸。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自是说不尽的浮华气象。可走在重茵垂幕的长廊上,只觉一丝活气也无,连侍从们都像夹道而立的排排古俑,目光沉默而森冷,似乎在监察任何踏足的宾客。

相较之下,此处稍显冷落,陈设也极为疏简,可比起龙尊禁邸的堂皇深丽,又别有一番清素雅洁的通透光景。

饮月径直引着应星走进水亭之中,自己熟稔地打开暗格取物,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半新不旧的青蔑竹席。再盘膝跏趺,端坐其上,并示意应星也坐下来。两人在小小的水亭里,相对而坐,傍晚的柔风穿过他们之间,裹挟着清凉的水汽。

“这是历代龙尊的独处晏憩之所,只属于【饮月君】一人。”

饮月开口介绍。比起龙尊禁邸中的官话交接,他此刻才有了几分真正“主人”的从容姿态。

应星有些惊讶:

“连龙师那帮老东西都不知道?”

饮月点点头,很自豪的样子,显露出一丝孩童式的狡黠与顽皮:

“这处水亭,是在我之前的某一代【饮月君】,悄悄构建起来的。它的具体位置,藏在罗浮龙尊代系传承最深的记忆里。对于这点出格的私心,历代【饮月君】都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三缄其口,持明族人都不知道,龙师长老们自然也无从窥探。”

应星不由得微笑。

他再转头打量,这才发现丹枫的背后还摆了一座小小的屏风,算是此处仅有的装饰。木为骨,纸为面,素净端雅,不施彩饰,只以陈年淡墨题着一首《渔父词》: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③

题字没有落款,书法挺秀,风骨清明,颇有几分眼熟,但又感觉并非丹枫的手笔。

他将疑惑道出,换来丹枫一声“好眼力”的嘉许与轻笑:

“此书,确是【饮月君】所留,但并非出自我手。”

应星立刻会意:

“是在你之前的某代龙尊?”

丹枫颔首:

“他是我的前世之一。倘若猜得不错,大约便是最初创制这座水亭的那位【饮月君】。”

所以,那位【饮月君】有得到他渴求的自由吗?

顺着话头,应星差点不知不觉问出口来。但他猛然醒悟,咽下这个问题,就像咽下一枚苦涩的橄榄——累世轮回之后,又一位【饮月君】依然站在这里,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悲哀答案。

他掩过心中疼痛,再次牵起笑容,破题问道:

“既然如此,今天的龙尊大人带我来到这处最为私密之地,是有什么要紧的话交代?”

风声掠过,浩荡的云雾澄水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对坐。

丹枫定定地注视着应星,毫无犹疑,认真宣布:

“应星,我心悦于你。”

这句未加任何修饰的直白话语,猝然击中应星胸口,让他自诩的铁汉心肠,瞬间软得一塌糊涂。罗浮工造司的百冶之首,打了一辈子铁,此刻才切身领悟到“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真蕴。

心神荡漾之中,应星努力控制自己,开口说话:

“其实,我也是……”

“太好了!”

对于应星的答复,龙尊大人显然非常满意,眉眼弯弯,清俊面孔上难得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喜悦。

应星从未见过开心得如此鲜明的龙尊。不如说,他就从未见过丹枫有这样外露的情绪。就算是威震工造司的臭脸打铁佬,此刻,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然而,龙尊的下一句话,好似一记军用金人的巨大铁拳,虎虎生风地砸到了应星僵硬的笑容上:

“那么,我们行房吧!”

帝弓司命在上,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应星被轰得眼前发黑,差点当场一个坐不稳,后仰摔进水里。

见应星神色有异,饮月大概是担心自己用语太过含蓄,来自化外的短生工匠无法听懂,又认真地解释了一遍:

“行房,在罗浮辞典中的意思,就是上床,或者做碍。”

看应星还是一副被雷劈过的呆滞模样,他甚至更加耐心体贴地说明:

“具体动作,就是把你的△△放进我的○○里,然后再——”

应星感觉自己整个人从耳朵根燃烧了起来。即使是铁骨铮铮的硬汉,此刻,也只能抱住脑袋,发出纯情而崩溃的尖锐爆鸣声: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

饮月依旧端正坐着,满脸不解:

“嗯?你可能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和你——”

“小祖宗,你从哪里学来的?”

“话本里面都这么写的,这是必要的仪式啊。”

龙尊茫然地眨了眨眼:

“为了告白,我熬夜学习了几百部话本小说,它们都是这样教的。人类两情相悦,互定终身之后,就该一起行房,而且要努力行一辈子呢。”

应星本就不长于辞令,此刻更是不知怎样向缺乏常识的龙尊大人说明——通常而言,我们人类的恋爱进展,没有这么狂野而神速。他搜肠刮肚,艰难地抉择着词汇,吞吞吐吐:

“不,不是,我……我的意思是——这并非,呃……”

饮月打量着应星的满脸红云,沉默半晌,似有所悟。他满眼震惊,而后转为同情:

“难道说——你不举?”

这话落在耳中,已经不是五雷轰顶,而是雷电法王在他头顶开摇滚演唱会了。应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饮月好像也意识到了直白话语的欠妥,急忙找补:

“啊,对不起,人类一般会用更委婉的说法……无意冒犯,所以,呃,你那个,唔,有难言之隐?”

“好了,算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忍无可忍地,应星将满嘴跑火车的龙尊按倒在了竹席之上。

“——到底举不举,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水亭内春色涌动,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待到云收雨住,应星抬起眼来,这才发现此间水亭毫无遮蔽,四通八达,他们的这场情事可谓是幕天席地,真正放浪于形骸之外。

再看眼前的龙尊,尚且沉浸在余韵中,弥茫两目,摊垂四肢。素日静若深湖的天青色眼眸,此刻蓄满逼出的水汽。为防喊叫出声,他唇角还咬着自己的一绺乌发。黑发如流泉,蜿蜒在素白的单衣上。真似莹玉雕出的一个人形,温润生光,触手却是冰凉的。

应星看着看着,百感交集,后知后觉地面红耳赤起来:

师傅,我出息了!我,应星,一个化外而来的小小短生种,在罗浮仙舟的持明圣地里,亲身给他们高贵的龙尊大人破,还把龙给当场草哭了!不入龙穴,焉得龙○,舍得一身剐,敢把龙尊干到哑!

师傅听说了他的壮举,定会感动得老泪纵横,亲手把八十大锤送到他的天灵盖上。

应星爬起身来,四处摸索,从地板暗格中翻出一套古旧的茶具,现汲清泉,烧了一壶滚水。他取了两个茶盏,反复折水,直到温度恰好,方喂到丹枫唇边:

“……喝几口,补点水?”

在他小心翼翼的搀扶之下,丹枫终于坐了起来,就着应星的手,阖目喝了半盏温水,这才睁开眼睛。

应星不知为何,颇感紧张,可能是怕这缺乏常识的龙尊刚开金口,就毫无忌讳地点评他的技术太烂。

幸好,丹枫只是望着面前的茫茫水天,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赞叹:

“万顷波中得自由……哈。”

就当这是五星好评的意思吧。应星告诉自己。

此后,百冶与龙尊之间,多了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每逢龙尊失踪,连贴身侍从都不知其所,龙师长老气急败坏,应星便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刚刚跟龙师议会大吵一架的龙尊,往往独自蜷在那方小小水亭里,恨不得缩成一颗蛋。

应星首次自行寻到这里时,水亭中孤身一人的丹枫委实受惊:

“……你,你怎么过来的?鳞渊境没有舟船,连持明都游不了这么长的距离。”

应星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枚巴掌大的铁叶子:

“锵锵,请龙尊过目——工造司全新出品,迷你便携型折叠机械船,轻松飞渡千里波涛,助您高速5G冲浪!”

见丹枫满脸惊疑,又补充道:

“放心,目前,世上还只有这一艘船可以到达此处。成本太高,目前无法量产,制作技艺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掌握。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饮月默然打量他的黑眼圈,哭笑不得:

“……你不眠不休,宵衣旰食,几乎在工造司熬了一个月,就是为了这个?”

应星没料到龙尊连这等细事都知道,尴尬地摸摸鼻子,算作应承。

饮月摇摇头:

“花这么大的代价,跑来这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应星的回答非常简洁:

“陪你。”

饮月无可奈何,只能叹了口气:

“这次便罢了。下回,断不可再如此任性。短生种的身体,经不起这样高强度的消耗。你真道烧命是没有代价的吗?”

不等短生种匠人反驳,他便将应星拉到竹席之上,盖了一领薄薄的凉被:

“好了,补个觉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安心睡。”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地方。

水天之间,一亭角落,独属于他们的小小世界。他们有时在这里云雨,有时在这里议事,有时在这里斗口,有时在这里对坐下棋,有时在这里共看幻戏……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推杯换盅,望向冷月,彼此无言沉默。

应星觉得此地太过空旷,便用平日冶炼的边角余料,打了一些别致的小玩意,装点在亭中四处:鲁班锁、玉连环、会啼鸣的木头黄鹂、会舞蹈的机械狮子……奇巧百出,浑然天成。其中,他最得意的作品,是一条水晶小龙。只要敲击地板三下,小龙就会从亭下破水而出,口中衔着冷湃正好的时鲜水果。髯飘素练,角耸轩昂,鳞爪飞扬,栩栩如生。

算我补给他的。应星这么想。

此处水亭之中,两人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近乎百无禁忌。

该干的事都干了,不该干的也干了不少。

唯有一条戒律,饮月特地郑重其事告诫应星:

“我如果在这里睡着,你……不要靠近我。”

应星讶然,戏谑地问:

“怎么,龙尊殿下,你好梦中杀人?”

龙尊没有解释,只是苦笑了一声:

“不中,亦不远矣。”

应星只当这是龙尊特有的冷笑话,没有挂在心上。

说起来,其余的云上五骁都见过彼此的睡相:

春游之中,白珩和镜流曾在芳树下彼此枕籍,闭目打盹;景元下训后,又累又困,为躲师父,每每钻进应星的工坊角落,睡得像头没心没肺的狮崽,连大锤八十的敲击声都无法吵醒;应星打铁兴致来了,更是能连着熬上五六宿的大夜,功成之后,再一头倒在饮月膝上,人事不知,沉沉睡去。

回想起来,唯有饮月,任何时候,都是清醒守夜的那个。

为什么呢?

应星第一次见到饮月睡着,便是在这处水亭。

夜色安静,即使在梦中,黑发龙裔也仍然紧紧蹙眉,毫无放松之态。应星看着,不觉叹气,在竹席边上点了一支安神的线香。长风穿亭而过,应星见饮月和衣而卧,身下唯有单薄的竹席,便缓步走近,将一领凉被轻轻覆在他身上。

随着应星的靠近,饮月瞬间睁开了眼睛。

那双瞳孔,金黄如同远古的太阳,璀璨而冰冷,没有丝毫情感。

睁眼的下一刹那,龙尊翻身而起,凝水成刃,挥袖掠出。

应星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回臂格挡。水刃破空,堪堪擦着他的手掌而过,割出一道尖细绵长的伤口,横贯指节。鲜血转眼淋漓而下,滴答垂落在水亭的地板上。

说来好笑,应星那时甚至没想到疼。他望着血迹缓缓蜿蜒过明净的地板,再淌入周围颤动的澄澈水波之中,第一反应居然是抱歉——可惜了,这么多代持明龙尊,这么多年过去,拢共加起来,就只攒到了这么小一块儿属于自己的干净地方,还被一个外族短生种的血弄脏了。

变故只发生在呼吸之间,下一秒,龙尊的眼眸又恢复成澄澈的天青色,茫然地看着应星。和应星的血。

“……抱歉,弄伤了你的手。”

龙尊低头,捧着他的伤手,运起云吟法术,反复治疗。

应星疯狂被奶,看着头上绿色的生命条回满溢出,只觉匪夷所思:他到底功夫在身,水刃划伤,只浮于皮肉,没有损到肌腱,更未伤及骨节,根本没有必要这样紧张过度地施救。

他想抽回手去,却被饮月接下来的惊人之举吓得不敢动弹——龙尊张开双唇,将他受伤的指节含在口中,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触感轻柔,又湿又痒,令他回忆起路边喂过的流浪小狸奴,也是这般投桃报李。

丹枫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口,吐出他的手指,含混解释道:

“龙涎也有疗愈之功,比云吟法术更为高效。”

应星简直哭笑不得:

“太小题大作了,我又不是浮羊奶豆腐做的。”

饮月摇头,认真地驳斥:

“不行。匠人的手,造作百物,必须好好珍护。”

应星甩了甩手,见指节伤口果然已经愈合,笑着开解:

“这话说得也太矫情了。哪个匠人刚刚学艺时,没把锤子砸到自己手指上过呢?”

饮月也笑了:

“万一废了百冶这双巧手,整个工造司,不,整个仙舟联盟的发明史,都会大为失色吧。青史罪人,万古骂名,我可担当不起。”

当时,两人皆未想到,有朝一日,这双手将密布伤痕,缠满绷带,连最细的凿锥都难以把控,无法再创造任何美好的事物,只能永远与杀人锋刃为伴。

应星将手背在身后,不教饮月再看,直接地问:

“你入睡后,会发生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饮月沉默片刻,还是吐露实情:

其实,历代龙尊在承接『重渊珠』及『化龙妙法』后,均会在梦中重历龙祖的往事。此刻的饮月君,不是他,而是祂。尽管那些梦境支离破碎,难以理智分析,但毕竟是持明族更接近『不朽』的唯一方法。

是故,持明族设置史官,专司记载龙尊的梦境,巨细靡遗,不留任何隐私。而后,全部送交潜渊阁,由其负责誊录复述,并加注释,再行解析。

听起来挺变态的。也确实挺变态的。

丹枫款款道来,语气平铺直叙,不杂爱恨。这是【饮月君】的宿命,也是他们一族的宿命,仅此而已。

但应星听着,仍是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更感到苦涩。

纵然是最为贫贱的引车卖浆之流,饭牛屠狗之辈,哪怕这日极累极苦,尘土满身,只要把脑袋靠在枕上,倒头一睡,眼睛一闭,便能躲进一个人的黑甜乡,享有片刻梦境的闲暇与自由。

堂堂罗浮龙尊,行云布雨,掌苍龙之传,领有全境水域,看起来坐拥四海,雄踞万方。实际上,就算是在最为隐私的个人梦境里,也连一隅小小的角落,都不属于他自己。

【饮月君】可能是全罗浮最不自由的囚犯。即使是罪孽满身的狱中重犯,尚有放风之日,喘息之时。而【饮月君】破壳蜕生,即落缧绁之中,幽囚于龙尊禁邸,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永远披戴着金枷玉锁,举手投足皆不得自专,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活着。

星汉浩渺,与他无关。龙尊传承,永世相续。如古海之恒,万代不移。

代代如此,今世亦然。同一个灵魂,在无数次轮回中磨损。连死亡都无法许诺给他解脱。永困于万顷波中,不得自由。

应星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他悚然收口。对于一只注定永处笼中的鸟儿而言,此等直白的同情,也许都是冒犯而可笑的。

但那只鸟儿并未露出被戳中伤疤的怒意。他甚至温和地笑了笑,接着应星的诗句,继续往下背诵: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④

罗浮仙舟在宇宙中巡猎无已。建木依旧矗立,孽物仍然滋长,战伐频仍,死者摩踵。

某夜,刚刚解甲的两人并肩坐在水亭中,于古老的月亮之下,谈起过去,谈起未来,谈起一个龙族的古老寓言: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少年发心济世,入海求取明月宝珠。备历勤苦,经涉险阻,终于从龙宫获得宝珠,却在返程中被贪婪的海神设计劫夺,令少年手上摇晃不稳,宝珠堕水,落入万顷波中。

少年对海神说:“此我宝珠。今不相还,我当抒尽海水。”

海神大笑:“卿志奇高!海深三百三十六万由旬,其广无涯,柰何竭之?如日终不堕地,如大风不可揽束。日尚可坠,风尚可揽,大海水不可抒令竭也。”

少年也笑了,回答:“我今念前後受身,生死坏败,积骨过於须弥山,其血流过五河。但此小海,何足不抒。我昔誓愿,志行勇於道决,所向无难。当移须弥山,竭大海水,终不退意。”

海神只当他在说笑。少年便一心以器舀取海水,精诚之意,感动四天王来助,竟已抒尽海水三分之二。海中诸神皆大振怖,终于将宝珠还到少年手中。⑤

饮月讲完,伏在应星膝上,懒懒道:

“……这是持明典籍所载的龙宫往事,不知真假。龙师教授此节时,垂诫云:我族欲成大业者,必要有少年这般决绝气魄。却又反复唠叨,说不可学他偏狭太过,爱执太深。”

应星点头,手指梳理着龙尊的长发,一本正经地道:

“确实。这人只管抒尽海水,却完全没有顾及海平面大幅降低带来的环境危机,持明海洋保护协会发来强烈谴责。不过——那可是他的宝珠啊。”

他们相视苦笑。

也许正是这一夜,两人默默交换了彼此的决心。一个狷狂倜傥,一个清冷疏淡,表面上性情迥异,但其实骨子里都是极为相似的执拗孤绝。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就定会舍命不渝,万死无改。移须弥山,竭大海水,终不退意。

此后不久,饮月之乱遂起。

旋生,旋灭。龙举而景云属,虎啸而谷风至。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蚕珥丝而商弦绝,贲星坠而勃海决。

始则璧合珠圆,终则兰摧玉折。他们的一意孤行,让所有人都坠入无穷悔恨的渊薮。

一切诸行,无常坏灭,犹如光影,如梦如响。

蜕鳞轮回之刑已定,执行当日,曾经的【饮月君】从幽囚狱中被押送出来。

解往刑场的路上,观者如堵,呼喊聒耳。有人叫骂,有人悲叹,有人争掷瓦砾,有人遮道号哭。而更多的人,只是看着。

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

路逢故老长太息,世事回环不可测。⑥

按照惯例,为免罪人自裁逃刑,十王司褫夺了囚犯身上任何尖锐的配饰,连用以关髻的唯一发簪都被抽走。丹枫长发披散,负枷戴锁,穿着沾染血水的破碎衣袍,赤足行走在飞扬尘土之间。罗浮历代【饮月君】,累世安居高处,从未以如此狼狈的形象,示于众前。

可这位囚徒信步而行的时候,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洁净与尊严,令喧嚣声潮皆不自觉地赧然噤口。好似一道安静的月光,于喧嚣的白日垂临大地,拂过此间的纷扬红尘,向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尽头,从容奔流而去。

新任的景元将军也站在道旁,望着这一切,注目不语。

观众们都知道,经此剧变,云上五骁分崩离析,风流云散,这位白发的年轻人是硕果仅存的最后遗孑。可无人知道,将军此刻,立于此处,究竟是来监刑,还是来送行。

罪人与故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居然仍是笑着,轻轻说了最后一句话:

“……万顷波中得自由。”

【饮月君】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平静,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面前等待的,并非蜕鳞拔骨的极苦之刑,极烈之痛,而是一个终于到来的许诺。

他将离开。他将自由。他将不复存在。

他将永远越出这座牢笼。

复过数百年,不再是应星的应星,又一次踏入了鳞渊境。

此时,鳞渊境几经颠倒,波月古海数度分合。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当日的那座小小水亭,历代【饮月君】努力攒起来的一点儿自由之地,大概早已像其中的过客般星离雨散,卷入海底,不知在碧潮第几重。

刃怀抱支离剑,立于古老的海水之上,望着古老的月亮,想起了有人曾对他讲过一个古老的寓言。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他的明月宝珠,果真自指间滑下,落入这无边自由的万顷波中了。而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即使抒尽海水,他也要追寻到底,直至将那颗明月宝珠再度握于手心。

移须弥山,竭大海水,终不退意。

①《涅槃经·二十三》:

清净法宝,难得见闻。我今已闻,犹如盲龟,值浮木孔。

(宋)释重显《颂一百则·其一九》:

曾向沧溟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②(唐)白居易《冷泉亭记》

③(五代)李煜《渔父词·其一》

④(唐)韩愈《调张籍》

⑤《法苑珠林·大意经》

⑥(唐)李峤《汾阴行》

彩蛋——if云上五骁共养小彦卿的弱智故事(二)

if云上五骁全部存活,一起抚养小小徒孙的HE线,可能会发生的一些沙雕插曲……居然有续集,作者也没想到。

Summary:丹恒变成了饮月君,所以刃必须重新做回应星。

3.

十王司的判官面容模糊,他跪在殿堂上,头低垂着,双手被锁链禁锢,龙尾被巨大的珊瑚金枷锁钉穿,血液顺着缝隙滴滴答答落下来。他听见判官威严而广远的声音传来,于是他抬头望去。

“持明龙尊丹枫,你可知罪?”

他一意孤行,害了他的族人,也害了他的朋友,他是仙舟的罪人。

“我知罪。”

“丹枫,你擅用秘法,酿成大错,致使生灵涂炭,仙舟动荡,你可承认?”

“…我承认。”

他本意不是如此,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与百冶工匠应星密谋,企图动摇仙舟根基,窃取持明传承,你可承认?”

应星…应星...

应星…应星!

“不是这样!!”他猛地抬头,锁链被挣的哗哗作响,“此事皆我一人所为,百冶与我意见向左,无奈被牵扯其中,与他无关!!”

“也罢,应星已死,无罪可治。罪人丹枫,打入牢狱,即日行褪鳞之刑…”

死了?应星…死了?

他茫然的看向四周那些议论纷纷的,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尝试在里面找熟悉的那个人。云骑军将他拖走,于是他拼命回头,最后看到的只有昏暗的烛火,和缓缓阖上的十王司大门。

他开始恨所有人了,为何要求长生,为何要镇压建木,为何要对抗星神。过往如烟消散,而昔日族人和好友的面孔也渐渐模糊在混杂不堪的记忆中,手臂上的臂鞲如此冰冷,他闭上眼,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他恨应星。

在所有能叫的上名字的人中,他最恨应星。

他怨恨那人当初为何不阻拦自己,任凭他们酿下大错,无可悔改,又为何竟先一步抛他而去,留他一人在十王司大狱中苦苦煎熬。

他恍惚中,又看到那人缓缓走来,叫他,饮月,怎么站着不动,我等你好久了,于是他走过去与那人并肩而行。他们笑谈畅饮,对月推杯换盏,又对练切磋,直到霞光满天,才尽兴而归。须臾,他又醒来,回到牢狱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于是恨意愈发浓烈,深入骨髓。

有人在他耳边告诉他,褪鳞之刑已经结束了,只需在牢中潜心悔过,或许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他只轻轻一笑,转头对旁边冰冷的墙壁说,应星,我又幻听了,恐怕这持明记忆要纠缠我一辈子了,你会怪我吗?

景元来过两次,新任的罗浮将军行色匆匆,脸色疲惫,他拒绝了云骑军为他开门,只是隔着铁栏站着,丹枫看不见他,仍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黑暗,自顾自的说话,但仙舟事务繁忙,渐渐地,他便无暇再分神顾及此处。

……

他在一个夜晚清醒过来,觉得周围十分黑暗,便问为何没有烛火,守卫的云骑军告诉他烛火正亮着,于是他意识到,原来是他看不见了。

“…今日可看得见岁星?”

“…回丹枫大人,不巧今日是阴雨天。”

他闭上眼,回想起一生种种,皆是遗憾。身体的剧痛逐渐远去,他觉得轻松极了,仿佛回到最初的胚胎里。

终于,他能得偿所愿。

“…应星,你哭了吗?”

“……”

“谁伤了你的手?龙师,还是丰饶孽物?”丹恒皱眉,将刃的袖子往上拽,绷带仍一路延绵,让他越发震惊,也想不明白为何对方会伤的这么重,“到底怎么回事?景元他们知道吗?”

“…无碍。”刃看着他兀自着急的样子,尾巴无意识的在地板上拍的邦邦作响。他闭上眼睛,掩去眼底的一片血红,“金人爆炸了,我被误伤而已,不怪别人。”

他应该杀死丹恒,为这场闹剧做个终结,如果艾利欧写了剧本,那这一场绝对是他演过最烂的,他在台上唱独角戏,观众只有丹恒一个。为了把丹恒留在这里,他不得不说无数个谎言,可那又如何?戏终究要散,他们犯下的错无可挽回。

“…你躺好。”

他听见龙尊清冷的声音,一条尾巴卷住了他。刃被拉扯着向前倒去,丹恒正襟危坐的摆好姿势,用手捧住刃的脸,语气极认真的说,“持明族身为不朽,并无父母一说,但我读过俗世书籍,虽不清楚这方法是否有用,姑且一试。”

“等…唔!”

刃还想说些什么,一股大力把他整个人向下按,他猝不及防,脸直接埋进丹恒的肚子。视线一片黑暗,然后柔软和温暖才迟钝的传入他的大脑,丹恒似乎并没觉得这姿势有何不妥,伸手放在刃的背上,一下下慢慢拍打着。

“如何?这样可觉得有好受些?”

…他从何处学的这些。

刃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短生种的亲子之间绝不会用这种哄睡方式,持明更没有如此亲密的动作,他只能归结于丹恒一时的心血来潮。但对方做的如此认真,似乎真的相信这种方法能减轻他的苦痛,于是他任凭缺氧带来的轻微眩晕感侵占大脑,闭上眼去听那人安定而有力的心跳。

丹恒听见那人闷声闷气的哼了一声。

“你就拿这个敷衍我?”

他哑然失笑,没想到平时不羁的百冶大人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伸手去捻他的发丝,放在指间随意绕了绕,“也罢,看在你来看我的份上,就再对你好些。”

刃没来得及思考他话里的意味,便被人拉着坐起来,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只能看见丹恒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仿佛流着青色的火,任凭苦难磋磨却永不熄灭,龙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松开刃的手,慢慢地走到房间中央,他在那人有些震惊的神情下,轻轻扬起双臂,做了一个持明祭舞的起手式。

“应星,”他说,“这是送给你的。”

4.

丹恒梦见自己行走在荒凉的旷野上,他似乎在进行一场漫长的逃亡,脚步踉踉跄跄,他伤的很重,血液不断从指缝滑落,身后的泥土里开出花来。他只是茫然的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看不见这条路的尽头,但昏暗的天际上有一颗孤星投下暗淡的光,于是他义无反顾的追随它而行,如同神明虔诚的使徒。

他不知疲倦的追逐,偶尔有蠕动前行的烂泥状怪物向他伸出手,他只是冷冷的看一眼,便用长枪搅碎他们的身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头看那颗孤星,突然发觉它在慢慢变暗了,似乎很快就会彻底死去,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丹恒很想为它做点什么,可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怎会有拯救一颗星的余力?但后来,他终于想到了。

他可以为它跳一支舞。

他慢慢地抬起手,旋转,延展,变幻,生命在荒凉的土地上蔓延,他尽情的舒展四肢,便暂时忘却了伤口的疼痛,让一种激烈的美从身体里迸发出来。低垂的夜幕下,他仿佛在做一场盛大的祷告。

逐渐地,他脚掌陷入沼泽,污泥伸出手抓住他的腿,要将他拉入地底。丹恒无知无觉,任由泥土带着他慢慢下沉,在完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远方的天际闪烁着一颗明亮的孤星。

房间四周是放置了各种书籍和杂物的架子,床上散落着书本,智库的屏幕偶尔会亮起,他在天花板的吸顶灯下起舞。

刃是个安静的观众,他不会说什么溢美的词汇,他看着,只是看着。但丹恒满足于他坐在那里,目光追随着他,工匠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难以形容,却能牢牢吸引住他。他故意转了半圈到那人身边,不经意用手指拨过他的耳坠,便如愿以偿收获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他总是为他的子民们跳舞和吟诵,他也为了狂欢和悲歌而舞,但他却不曾舞给他的爱人。诚然,他将生命中的每一寸光阴都托付给了他的责任,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只为了自己而活。

他想起嘶喊声遍天的战场上,那人满身血污,持着一把利剑随他杀出重围。匠人白发几乎染为红色,但目光坚毅,明亮如初,他看着倒下的族人,有些愣怔,他看着年轻的将士被穿心而过,不甘的缓缓闭上眼睛,他听见持明痛苦的哀嚎,狐人尖利的嘶鸣,他为自己的冷漠而震惊。如果有一天,匠人死在自己面前,他也体会不到丝毫悲伤吗?他不禁为自己想像中的场面颤抖。

“丹枫,”应星哑声叫住他,“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战斗!不要迷茫,做你该做的。”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了,是眼睁睁地看着战争无休止的进行下去,还是孤注一掷,去赌一个渺茫的未来。那人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却没有干扰他做决定,只是提剑砍翻近身的孽物,慢慢走上来,将手臂搭在他的手臂上,成双的臂鞲贴在一起,微微散出的热意却让他不合时宜的想到微凉的夜晚,彼此肌肤相贴的温度。他们目光相接,瞳孔里倒映着对方燃烧的灵魂。

“…我要去做这件事,应星。”他说,“无论成功与否,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舞的让人眼花缭乱,衣袂随着动作飘起又落下,看不见的狂风以他为中心升起,在逐渐激烈的心跳声中,舞蹈迎来最高潮的部分,他听见那人的话语像是巨大的撞钟声在耳边回响。

那么,我来做你的护卫。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放手去做。

放心,丹枫,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他尽力做出最后一个上托的动作,好像在试图把谁堕落的身躯捧起,须臾,他双手无力的滑下,一具尸体重重的砸在地上,灰尘满天。他缓慢的一点点倒下,悄无声息的跪伏在地上。

…骗子。

刃垂眼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丹恒均匀的呼吸着,小半个肚子露在外面,是处在绝对安全环境中的模样。他俯下身替他盖好被子,关了房间的灯,推开门走出去。

走廊里很安静,他想了想,抱着支离去了会客车厢,果然卡芙卡和星穹列车的人都在。他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着说着什么,刃一打开车厢门,所有人都抬头看他。

“…怎么了?”他问。

“嚯,阿刃,你看上去还不错。”卡芙卡打量着他,对他去看过丹恒还能保持清醒的状态感到有一点好奇。

刃干脆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穹打量了一下周围,意识到大家都默契的交给他来发言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是这样的,我们刚刚找到丹恒会记忆错乱的原因了。”

“这是这片星域的航图,”穹将光幕放大到所有人都能看清的模样,“按照帕姆说的,我们现在位于这里,拉尔默雅瑞-β星云的9.64光年,它周围没有任何存在生命体征的行星,但是这片星云曾有一个称号,它被无名客们称为记忆的荒原,有人说只要拥有足够深刻的回忆,就可以在这里见到记忆的星神-浮黎。”

“可惜记载到这里就结束了,”瓦尔特杨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也听说过一些传言,浮黎允许人们用足够有趣的记忆与祂交换愿望,当然,还没有人能直接证实这一点,所以也只是传言而已。”

“但是丹恒来到这里之后才变成这样了,说明记载是真的,对吧?”三月七瞪大眼睛问。

“…应该是这样的。”

刃沉默的听着他们的讨论,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所以丹恒是跟星神许愿才会变成这样?那他到底许了什么愿望啊,是不是满足他的愿望,就可以变回来了。”三月七抓住了重点。

“有可能,”穹说,快速点着光幕,“不过还有另一种简单的方法,只要离开这片星云就可以了。”他调出航路图,示意众人看周围的星系,“记载上也说,任何影响只在星云的范围内有效,也就是说,我们只要跃迁一段距离,问题就解决了。”

众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姬子站起身,准备去通知帕姆跃迁。

卡芙卡也站起身,“那我们也该离开了,阿刃。”她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男人,“艾利欧交待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剧本没有我们。”还是说,你已经不想离开了呢?

他一动不动。

手上丹恒治好的伤口开始发痒了,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裂开,畸形的部分顽固的长合,成为丑陋的模样。也许几天之后,匆忙染成的白发也会慢慢褪去,没有什么发生变化,他仍徘徊在不死的痛苦与仇恨中。

就这样吧。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卡芙卡跟在他身后,向列车组点了点头致意。

“那就,下次再见咯?”

TBC

顺便请大佬们不要放屁屁了,谢谢~qaq

Summary:应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500年后的未来,面对自己未来岌岌可危的爱情,他做出的选择是..................

Summary:应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500年后的未来,面对自己未来岌岌可危的爱情,他做出的选择是......

-不知道饮月之乱是多少年前,就随便编了个500年

-慢热,会有点长

-好久没写过东西了,不知道自己再写什么,垃圾文笔,ooc

-刃恒,星月,微微流珩,除此之外,其余全是cb!再强调一遍,其余全是cb!大量捏造!

-丹枫丹恒一人论,应星刃一人论,因为是互穿,所以会有大量应星x丹恒、刃x丹枫,无法接受请退出

-应星的模样参考了官方支持二创pv《往业支离》中的形象,即灰发银眸。

-白珩的部分有参考内鬼发布的饮月个人故事,介意请退出

-排版很怪,就乎看,人已经写懵了

-

“怎么样?他还是不愿意和你交流吗?”

白珩和景元走进来的时候,坐在大堂内椅子上的丹枫正举杯品茗,听到这句话,向内室瞟了一眼,眼内甚是幽怨。他一反常日的端庄肃穆,仅仅身着休憩时的里衣,头发也不似平时的柔顺,乱糟糟的,眼下一片乌青,眼角那抹飘红都掉了大半,只留下斑驳的红印,也没心思去补,看样子昨夜几乎就是彻夜不眠。

“唉,再怎么说也得让他吃点东西啊,仗着丰饶的赐福使劲造作自己的身体。”景元将外带来的午膳放在桌上,看向内室。那个深发的男人正端坐在床上,敛去了外释的疯狂,闭眼沉息,一言不发,此时竟显得有些乖巧。

丹枫倒是不客气,拆开包装袋就把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他一上午都没怎么进食,此时也顾不上挑剔口味和所谓餐桌礼仪了。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看着有点像个屯食的小仓鼠——在朋友面前,他总是会更放松一点。他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又灌了几口茶水,才觉得胃里的饥饿缓解了一些。

“今日都没见到镜流,给她发消息也没见回复,她人呢?”他问。

“她啊,一大早就去云骑军那边督练了。”接这话的白珩正把堂内的安神香点上,这是昨天镜流从丹鼎司带来的能够缓解魔阴头痛的药香。

“总不能再让他们再碰面了吧。倒是差点苦了我,要不是借口和白珩姐来看你们,我也得跟着师父她加练。今天可是假期啊,假期啊,唉。”景元坐在丹枫对面的椅子上,想着昨天那令人头疼的一幕,只能捶胸顿足哀叹。

昨天刃也就下午那会清醒了一会,原本他们都想等他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好好聊一聊未来之事,结果没想到正好碰上镜流拿了药回来,刚刚进门。

本来安静趴在丹枫肩上的男人浑身颤抖起来,他猛然起身,差点把毫无防备的丹枫推摔下去。感受到杀意的镜流立刻放出剑来,却没想男人更情绪更加激动,眼内又泛起殷红,他在身边摸索不到剑刃,竟想空手迎着那把锋利的古剑冲过去。

他的身躯将再一次被刺穿,如果没有丹枫即时拦住的话。

云吟之水迅速将男人扯回来禁锢在床上,暂且能够将他和镜流分开。白珩很快反应过来是镜流引起了他的情绪波动,连忙将镜流拉去室外,镜流更是不明所以。丹枫抱住床上还在急促喘息的男人,用手遮盖他的眼睛,云吟之水从束缚流传成治疗的形态。

他对着还在室内的景元说:“你们先回去吧,今天看来是问不出来什么,他的状况应该也支持不了。我会在这里陪着他,今日之事谢谢你们了,我欠了你们一个人情。”

景元皱眉:“我们什么关系?不必这么生疏。”他看着终于恢复平稳气息的男人,又劝说:“丹枫,我觉得还是至少和他暂时分开一下比较好,我知道你放不下心,但是他的状况也太不稳定了。若是午夜回还之时,他趁你不备伤到你.....”

“不必,他伤不到我。”

见丹枫执意,景元也没有再劝,和师父他们离开。今日快到中午的时候,收到丹枫的消息,说他已经醒来了,状况还算稳定,只是一直沉默,不愿意和他交流。

“要不景元你去试试?你作为将军候选,不是一直在上什么谈判课吗?”白珩提议,“说不定还能套出点情报来。”

“有理,我去试试。”景元摩挲下颌,走入内室。

但很快,他也一脸幽怨地出来了:“叫他名字也没有反应,他甚至不愿意看我一眼,真是让人伤心啊,应星哥。”

“在他面前还是不要提“应星”这个名字,顺他的意思,唤他‘刃’吧。”丹枫已经用完了餐,小口品着茗,听到景元的抱怨,出声纠正。

“你也是太迁就他了。”

......他一定是受了很多苦才变成现在这样。”丹枫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趁他未醒之前,仔细看过他的那双手。即使以我浅薄的医理知识,我也能看出,他左手的肌腱筋骨反复断裂数次,每次未完全愈合,就又再添新伤。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哪怕哪怕请罗浮最好的医师过来,也不可能将那双手复原如初了。”

这对于一个工匠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位狷狂的匠人,终究还是被掩埋在历史的黄沙下了。

“唉,我去和他聊聊吧,”两个大男人都吃了闭门羹,尤其丹枫,被爱人拒绝交流后,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看着好不可怜,都忍得白珩的怜惜起来。白珩站起身,拿了些小吃摆在盘子里面。

“你有什么把握吗?”丹枫看向白珩,眸子里带了点期待。

哇,谁能受得了那位清冷的龙尊大人闪闪发亮的眸子啊。

“把握是一点没有,”只是有点猜测,白珩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是道:“那小子最好还能保持点曾经对女士的礼仪。”

“对了,他现在的名字真的叫‘刃’?”白珩端着盘子进去执之前转头问,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恨铁不成钢:“唉怎么取了这个名字,寓意也太不好了点。”

是啊,怎么就取了这个名字呢?

眼见白珩的背影消失在内室的门内,丹枫握着小瓷杯的手指收紧。

昨天晚上直至夜里,刃都睡得不是很安稳,嘴里呓语不断,倒是丹枫被折腾不清,得时不时去查看身旁人的情况。

又是一个半梦半醒间,丹枫听到身簌簌的声音,还有极力压抑的喘息声——有人在他身旁起身,他一瞬间清醒一半,睡意全无,但他维持着姿势没有动,静静观察动向。

丹枫睡在靠外侧,若是里面的人想要离去,必须先跨过他的身躯。他怕‘应星’夜里面清醒了趁他不备离开,虽然他还不了解这个人,但他有这样一种预感,绝不能让他逃走。‘应星’架子大,平躺在小床上,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位置,丹枫就小小地缩在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龙尾卷上‘应星’的大腿——若有什么动静,他至少能立刻反应过来。

他感到到手指被拉扯了一下,身边嗯了一下就突然息了声了,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的手和腿上的尾巴。许久,他的手指被轻轻掰开,感受着手中的暖意被抽走,就在尾椎上用了点力,这下身旁人越是拨弄,龙尾就越缠越紧。旁边的声音沉默了下去,又是长久的未动,丹枫都已经做好他足够狠心直接拿剑将他的尾巴砍断的准备了——虽然他的剑早就被收走了,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退了回去,看样子是放弃了。

也许是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拉扯的感觉了,丹枫睁开眼睛。屋内不算昏暗,月光从精雕的镂空花窗中倾泻而下,他看见深发男人靠坐在墙边,月光照亮了他半边俊俏的脸,又将另一半笼罩在阴影下。那双金红色的瞳中焰火摇曳,他支起一边腿,盯着自己的方向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丹枫坐起身,身上薄薄的被子滑落到地上,但他没有在意。盯着那双眼睛许久,他终是开口,呼唤爱人的名字。

“应星,你......”

“那你又是何人?”丹枫的心脏抽痛。

“......'刃',他们称作我的方式。”

“......弃其此身,投身锋刃?”丹枫收回手,喃喃自语:“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男人咧开嘴,他坐起身,一只手捂住眼睛,从破败风机一样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尖锐的利笑,“哈哈,这种事情,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饮月君,你明明最清楚的。”男人缓缓靠近,右手紧紧抓住丹枫的肩膀,缠着绷带的左手轻轻抚上脸庞。丹枫能感受到纱布磨过的粗糙感,那只伤痕累累的手顺着他的下颌线滑下,落在他的颈侧。男人转过手,四指虚掐住手下的脖颈,微微用力收紧。他用力不大,但还是逼着丹枫微扬起头了一下。

“你早就知道我已是这种模样,还在这里惺惺作假。看你的仇人深陷痛苦,是不是很有意思啊”男人一字一句将话语吐出,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廓上。

丹枫依旧静静看着男人,不为所动,只是脖颈上的束缚越发收力,他不得不吞咽了一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喉结贴着对方的掌心滑动了一下。

“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男人忽然垂下眼,收手回抱住膝盖,“他比你更狠心些。若我这么待他,我早就被长枪贯穿了。”

他?是他的转生吗?丹枫从男人只言片语的中努力分析。

龙尊世代记忆传承,只为守望丰饶的遗劣,那既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禁锢他生生世世的枷锁。但是,若是有作为丹枫的记忆,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爱人如此狠心,更何况应星在他无尽轮回的记忆中,都应该会是最耀眼特殊的一个。除非,他没有记忆,除非......他有了完整的转生。但,着怎么可能?

还未等丹枫细想其中的玄思,那双红瞳又移了回来。

“所以,你是什么?”

男人自言自语地开始列举:“过去捏造的影子?不,我的记忆已经被扭曲的面目全非了,它不可能捏造出来这样的你。”

“那就是幻觉,是言灵的新作用?还是说,我大意了陷入了谁布置的幻术陷阱?”

见男人还要絮絮叨叨说下去,丹枫开口,出声打断他。

“不,我不是谁的影子。”

丹枫再次伸出手,男人想偏头躲开但还是被他强硬地扣住。他将名为刃的男人禁锢在手臂中间,逼着那双眼睛看向自己。

“感受到了吗?我也不是你的幻觉。”

红色的眸子和青色的眸子对视,红瞳中烛火摇曳,而那双碧色的眼中也似有火焰跳动。

“我是真实存在的,.....刃,若你希望我这么称呼的话,我是丹枫,我只是丹枫。”

“这里是你的过去,真实存在的过去。”

刃端坐在床上,整理着自己思绪,这是他每次从混沌的初生中醒来都要做的事情,即使能够回忆起来只有些许对话和碎片,但他对初生后的那段记忆也并非是全然懵懂的。

有人在敲门。

“阿刃,丹枫让我给你送来了午膳哦。”紫发的狐族少女自顾自地闯进来,话中称谓让他想起现世某个星核猎手。

即使他十分不愿被某个星神看笑话,但故人之影,依旧如影随形。

”......放在那儿吧,你可以走了。”他转开头,没有再看她。

白珩看着终于开口的男人,在身后悄悄比了个代表胜利的耶。

好,愿意交流,还算成功。

“我想啊,这可是丹枫的房间啊。”眼见他又盯着窗外的某处出神,白珩凑了上去,“看什么呢?”

“......”这自来熟程度能和星穹列车上那个小姑娘相比了,但或许从她的角度来说,他们本来应该是相熟的。刃移走视线,淡淡开口,“不愿意我待在这,我随时可以离开。”

“离开?现在的你能去哪儿?”白珩有点想笑,“你觉得我们可能放任一个随时可能陷入魔阴身的不稳定分子在罗浮乱逛吗?

透过窗,她看到景元和丹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前院里,倒也不奇怪,此时正是夏天,院内池中的荷花开得正好,想来应该是景元拉着丹枫出去散心的。只是恰好,从刃的角度能看到亭内丹枫瘦削的背影。

好你个小子,我以为你有多看破红尘,有多自绝情爱呢,现在搁这偷偷看丹枫呢,根本放不下啊这是。

“来聊聊天吧。”没有管男人警告的眼神,白珩拉过椅子,坐在他的身前,直接挡住了刃看向窗外的。刃的视线被阻断,向眼前狐人的眼神更加不悦。

“......景元如愿成了罗浮将军是吗?他把罗浮管的好吗?未来罗浮还好吗?”连环三连问,但依旧没有回音。

“我猜猜。”白珩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我是已经死了,是不是?”她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猜测扔出,满意地看道男人瞬间转过头来,惊疑的眸子满是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会......”

果然如此,难怪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他说出那句话。

她眯起眼,带了丝狐族特有的狡猾。

“所以,你对他们那么疏离,却至少愿意和我交流,大概率因为,我已经不在那个世上了吧。我猜的没错吧?”

看着男人又将沉默下去的脸,她耸了耸肩。

“哈,早就听说什么,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好用。毕竟,罗浮的传统,‘死者为大’。人们总愿意对死者更宽容一些。”

“那我想问问,我是怎么死的呢?寿终正寝吗?又或者在旅游途中遭遇什么不测?看你的表情,总不会是枉死的吧?这么憋屈的吗?”

看着眼前的狐人似是毫不在意地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论自己的生死,刃长叹一口气,掀起记忆的一角,在血海深仇的回忆中寻找属于狐人的那一幕。

“不是枉死。”眼见什么奇奇怪怪的死法都要被列举出来了,刃终于开口打断了白珩的胡思乱想。

“你很英勇,”深发的男人不疾不徐地吐字,像是在迟疑地纠结自己的措辞,“你是为了罗浮牺牲的。

“你救了成千上万无辜人的生命。”

白珩缓缓瞪大了眼睛,良久,她开口:“战死,哈,倒是很符合,我对自己结局的想象。”紫发的女子发出了一声轻笑,她转头看向深发的男人,收起了之前玩世不恭的不着调

“刃,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如果回忆这些事情会让你痛苦的话,我就不问了。”

“只是刃,等到你愿意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们。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我们都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们依旧还是你的同伴,而且我们都很担心你,尤其丹枫他,他的状况其实也不是很好的,但他一直在强撑着照顾你。”

“......”

“白珩......”他终是将萦绕着喉咙里的名字吐出,而他早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呼唤这个名字,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白珩站起身,“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一个未来总要分别的朋友。答应我,不要拒绝他,也不要拒绝我们,好吗?“

那纯白的笑容宛若浑然天成的璞玉,在阳光下发出属于她的光芒。。

狐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再次看向窗外那个凉亭,那个长发龙角的男子和朋友一起谈论着什么,脸上似是带着轻松的笑意,狐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加入了他们,他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凉亭很远,他看得模糊,就像看一张已经泛旧的画卷。

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拿画卷的一角,拿近看得更仔细一点。但是离他更近的,看得更清楚的,是仅仅抬起都会颤抖的手,和手上的鲜白的绷带。他收回手,再次陷入了沉默。

自从他从初生的鸿蒙中醒来之后,他确实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清明,在白珩猜测自己的生死之时,他甚至能够直面那可怖的血海,向白珩描述她贯穿星辰的一击。虽然,魔阴的阴影依然在缠绕着他,回忆依旧令他头疼烦躁,但始终没能拉他进入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是什么原理?

魔阴和记忆有关,他对于过去的认知早就被扭曲,只剩下某些绝望到极致的痛苦情绪。所以,会是因为他现在某种意义上正处在记忆之中,当他大脑试图模糊错误的时候,面前真实存在的的光景直接涌入大脑,一瞬间纠正他的认知吗?他现在的头疼和烦躁,不是因为魔阴本身的影响,而是大脑在一遍一遍地自我修复中?

这是一个机会......刃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确实得到了一个机会,去找到他失去的一些东西。他的心急速跳动起来,某种渴望一旦点燃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该怎么做呢?该怎样才能去触碰魔阴的边界。

丹枫......不行,不能是他。

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从始至终,最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他,在现世的时候,只要那道青色的身影出现他的眼前,无论是哪个程度的言灵都会立刻失效。但他依旧立刻否决了这个选项,他很难说自己现在对这个丹枫抱着的是什么样感情。现世的饮月是他的梦魇,是他的饮鸩止渴的毒药,他们共犯的罪人,是应当一起赴死的仇敌。

但是他,刃回忆着看那个黑发龙角男子向自己的眼神,他什么都没有做,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带着往日的爱意看着他。

爱......

刃抚上自己的心口,细细品尝咀嚼这个字。爱,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知道恨的感觉,早就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若非恨意带来的绝望感足够强烈,他甚至将连恨意都感受不到,到那时,他将会变成真正的行尸走肉,再无人的存在。这样的他,该如何面对那双碧色的温柔眸子呢?

够了,不要去想这个了,不要去想,想想你该怎么做。脸上冷汗滑下,刃强制自己将脑海中青色人影抹去,划过一个个人影,直到在一位面带冷色的白发剑首面前停下。

那便只有镜流了,镜流......确实会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无数次身死人灭之间感受她的剑技,哪怕直到现在,一旦试图回忆,他依旧能感受到那凛冽到极致的剑风在他身上划过的痕迹,四肢百骸上每一道剑伤都要幻痛。是他为复仇向镜流寻求剑技的教授,但他将面对的是那种可怖之景,日月在生死间轮转,他一遍遍感受,在一遍遍的死亡中将不败的剑技融入体内。

只是,如果失败的话,如果他的魔阴身被彻底勾出,可能又要麻烦他来收场了。哈,真是,明明说要远离他,可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去依赖他了。

刃伸出手,他此时只披着一件外套,裸露的身躯上一道道疤痕纵横交错,宛若大地上的千万沟壑。他身上的绷带已经焕然一些,不用说他也知道,会是谁替他解开已经层层叠叠缠绕到打上死结的老旧绷带,当然,也只有他。

他将手覆在心口,感受自己长寂的心跳。

丹枫和景元坐在院内的凉亭中赏花,便见白珩从屋内走来。

“怎么样了?”两人一同向她投来期待的眼神。

“还行,至少愿意交流。”白珩摊手,大喇喇地端起桌上的一小杯凉茶灌入嘴内。

“这样神奇?他不会真还保持着对女士的一些基本礼仪吧”景元喃喃自语,要知道他进去的时候,刃可是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更何况说话。景元光顾着感叹了,但白珩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丹枫已经很不悦地绷紧了薄唇。

妈耶,龙尊大人你可别吃我的味啊,我真受不起,改天别穿我小鞋啊。

“情况特殊罢了,等会你们就知道。”白珩靠在凳子上,苦笑一声,“目前从他口中套出来多少消息?我们一起来交流一下吧......”

情报梳理的苦活当然是交给智识命途的人来做,当白珩叙述到刃承认她的结局时,丹枫和景元几乎立即变了神色。

“倒也不必这样看着我”看着眼前两双担心都要溢出来的眼眸,白珩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其实,提前知道自己结局的感觉还挺不赖的,至少,我还挺满足的?”

白珩想,更何况,那个结局是她自己选择。

“只是,这件事不要告诉镜流啊,我不想让她担心。”心里浮起那个倩影,白珩嘴角勾起。

“什么满足不满足,我一定会告诉师父,让她把你看得好好的。”景元非常不爽。

“不可不小心,下次我会让族内的工匠给你多打几套护具的。”丹枫的眼神也锐利起来。

“哈...哈哈”白珩打着哈哈,能预感到自己未来的日子估计不会好过了,正在这时,她余光瞟到门口的身影,连忙转移话题。“丹枫,快看,刃出来了。”

丹枫瞬间起身,走到刃的面前。刃比他高出近一个头,他只能微微仰望他,下午阳光正烈,金红的瞳和阳光交相辉映。

“怎么了?”他询问道。

刃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要和罗浮剑首比剑。”他开口,末了还补充一句,“立下生死契,我希望她全力以赴。”

和剑首比剑?还是生死之斗?他几乎必死无疑。

“刃,你会死的。”但丹枫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是胡闹!”丹枫身后的两人同样听到了刃的要求,景元几乎怒不可遏,他今天一天听到的怎么尽是坏消息。

“哪怕你真的能死而复生,是的,你确实可以,你的命就是这么作贱的吗?!”

“等下,景元,别那么激动。”白珩眼疾手快拽住几乎要冲到刃面前的景元。

“师父她虽然剑技已经是剑首,但毕竟是凡体肉胎,他怎么能仗着自己有丰饶赐福......”

听此,刃环抱住剑,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小子,你是不是把那个女人想的太脆弱了一点。若她真的能被我杀死,她这个罗浮剑首的称呼也不过是虚称。”

“你!你,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景元被他的话气得火冒三丈,“白珩姐,你别拦我,我一定要揍他一顿。

“好了,景元。这场比试能不能进行下去,终究还是要看镜流的意见。”丹枫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吵得头脑发胀,他抬手按住暴动的景元,看向刃。

“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了,你是想要生死之间的压迫感是吧。”他看见那双金红眸子闪烁了一下,接着说,“我有方法能够如你所愿,又不至于伤至双方。”

“丹枫你!”听到丹枫已经同意,景元的怒火更甚,“你就迁就着他吧!他迟早被你宠坏了。我真是受够了。”他甩袖转身离开。

白珩只觉得这和事佬做得真累。

“嗯,我知道,是我的问题,不怪他。”丹枫笑了一下,“我有方法,相信我吧。”他的笑容温和,只是白珩看到他淡淡笑容背后,那个依旧疲惫的影子。

“唉,什么烂账。等着,我去把镜流找来。”

紫色的倩影消失在门的尽头,丹枫转头去看他身后的深发男人,刃专注的视线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便移走了,但丹枫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哀伤。

“这下满意了?”

“我不会问你这样做的缘由。”丹枫也没再去逼他,他脚下金莲升起,在半空盘腿而坐,开始运气调息,“和剑首的比试可不会轻松,趁现在调整一下吧。”

深发的男人依旧沉默,他只是走到离他稍远的地方席地坐下,呆呆地望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丹枫捏决吟术,云吟之水缓慢包裹住即将比试的二人,又爬上二人的练习剑,悄息间融入金属的锋刃中。

“算是云吟之术的妙用吧,原理等之后再告诉你们。这下你们放开了打,不用担心会伤及彼此。”

“......多此一举。”镜流皱眉,她的剑术本就是在生死间练就,直面死亡更是家常便饭,何至于将保护措施做到如此地步。

“白珩和景元都担心你,你就妥协一下吧”丹枫叹气。

“......我看景元最近是松懈了,操心这么多,还是加练太少了。”镜流接过云吟水处理过的普通练习剑,轻飘飘地瞥了眼远处和白珩一起观战的景元,把他看的一阵恶寒。她走到院内的一端,持剑直指另一端的对手。

“此次比试,若非你执意,我绝不会答应。”白发剑首血色的双眸冷落寒冰。

“吾之剑,当为伏诛妖逆,护佑仙舟而生,而不是和同伴玩一些生死的游戏。”

“所以,挑战身为剑首的我,甚至立下生死契,你做好觉悟了吗?”剑上寒芒乍现,她挽了个利落的剑花,将一把普通练习剑舞出了神兵的气势出来。

刃看着对面的银发女人,时隔多少年,他再一次站在她的对面,直面寒霜的冷酷。他当初是为何向她求剑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为了复仇,还是单纯地希望某一次能够死在她的剑下,结束他可笑的命运。他提剑,回忆翻覆而来,他能感觉血液在翻腾。

人影交错,两只剑刃缠斗起来。

刺,斩,劈,横截,上挑,下压,反刺,前削。均是最最基础的剑术,但青锋交接,招招致命。

“你看出来了?”一旁的景元开口道。

“嗯,他的剑法思路,和镜流如出一辙,而且,也很激进”丹枫饱满的指腹摩挲着小巧的茶杯。

“甚至比师父的还要激进。”景元长叹道。

白珩凑过来了,发出疑问:“嗯?怎么说?”狐族少女以箭术见长,并不擅长使剑。

景元耐心解释:“你看,先前师父那几剑,他明明是可以躲开的,但他直接迎了上去,竟然逼得师父改了剑路,对自己特别狠,也不知道这种风格怎么养出来了。”

“是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啊......”

谈话间,胜负已分,其中一支剑刃脱手被挑飞,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插入到泥土中。白发剑首的身形如同鬼魅,刹那间的落入下风,一剑封喉。此时锋利的剑刃已经直穿过刃的脖颈,他没有感受到利剑破开血肉,但是凝聚剑首极盛剑意的一剑足以让死亡之风凛冽而过。

剑刃还钉在他的脖颈正中,一圈淡淡的碧蓝色荧光缓缓化解去剑的锋利,显然,若不是此剑被丹枫用云吟之水处理过,他已经被一击毙命了。

“你的剑术确实精进了不少,甚至一招一式都能看出是我剑路的影子。我在未来教过你?”

“但凭借来自我的剑术,就想打败我,是不是有点太自傲了点?”剑首锋利的眼神依旧能够让他的任何对手战栗。

镜流收起剑:“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这种比试不要再提了。”

“我的剑确实不是为了守护而生,我自当斩尽诸邪,那是我一生所求。”

“但我没有,对你出剑的理由。”

“我们是同伴,不是吗?”

白发剑首看着迎她而来的同伴们,寒冰之下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她扬起一丝笑容,转身走向那为她准备的欢呼声中。

他站在人群的后面,和前方某双担心的眸子对上。

“是吗?”

他微弱的话语被乍起的东风吹散,星星点点落在人间。

耳边好像有谁在呼唤他的名字?

“刃?”

“刃!”

他猛然惊醒,几个喘息间才看清楚眼前担忧的碧色眸子,他还有些惊魂未定。如果在现世,刚刚的比试足以将他压入魔阴身数次,即使能被言灵术拉上来,至少也是数月的噩梦缠身。但现在,他的身体确实有魔阴的前兆,他却甚至还有余韵去描摹眼前人的模样。

龙尊的脸上表情不显,但刃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他生气了。

“所以,我的话你是一句都不准备回,是吗?”龙尊的脸上已有些不满。

我该回什么呢?事到如今我又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他张张口,一字不语。

“到这边来。”龙尊走到床边坐下,拍拍床铺。

“刃,到我这边来。”他再次重复了的一遍,带了一点上位者的气息和命令。

不要拒绝我。

他读出了他的意思。

“......靠近我不是什么好事,饮月。”

“我随时可能陷入魔阴,届时我将认不清任何人。饮月,我会杀了你。”

“你连镜流都打不过,还妄图伤害我吗?”丹枫相当坦然,竟把刃噎得都忘了开口。

“......但你不会总能警惕,饮月,在夜深人静之时,你放任我在你的枕边,不怕在梦中被我掐死吗?”

“啊,你说今天早上那件事?我还以为你忘了呢。”丹枫佯装回忆道。

刃第一感觉到交流是如此困难,面前的这位龙尊真的是油盐不进啊。他以前有这么难搞吗?他为什么还是不懂他的意思?真的要等到一切事情都无法挽回吗?

他肉眼起见地焦躁起来:“饮月,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我在恨你,你还是没有发觉吗?”刃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和丹恒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不管之前我们是什么关系,你......”

一条龙尾伸过来打断了他的话语,蜷住他的腰腹,瞬间将他拉到床边。

“把剑给我。”

龙尊脸色依旧未变,他确实是生气了。虽是多年未见过这个模样,刃依旧条件反射般地乖乖照做了。丹枫接过那把练习剑,水流瞬间覆上剑刃,转瞬间便金属溶解,他松开手,让那些透明的液体滑落到地上。他拽过刃的左手,看到手腕上的伤口因为下午的活动再次崩裂,在绷带上印出血印。

“下午的那场比试......”刃开口,想说些什么。

“我有说是为了这件事吗?”丹枫漫不经心地回话,一下让刃噤了声。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药水滴落和绷带缠绕的声音。当丹枫将最后一道纱布缠上,并系出一个好看结来,他拍拍刃的左臂,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好了。”

刃抬手盯着整洁干净的白色纱布,愣了良久,直到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

“刃,看着我。”

他便抬起头,看了过去,眼前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薄唇微凉,胆大肆意的舌尖勾勒着他的唇形,随后撬开他微张的唇齿,引得他的舌纠缠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龙尾已悄然攀上他的腿。

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他几乎是瞬间就将人压在了床上,像一头疯狂的野兽终于咬住了他虎视眈眈盯住的猎物,他将身下人禁锢在怀抱中,发狠地汲取走舌间每一丝液体。不耐的呻吟在吻的间隙泄露而出,呼吸缠乱交织在一起。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的长发已经散乱在床上,身下人的领口大开,洁白的皮肤上已经留下无数暧昧的咬痕。

“唔.....哈啊.....”丹枫被他吻得呼吸不畅,趁着这个间隙靠在刃的胸口大口喘息,感受到身上人的迟疑,他抬眼看过去。

“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他伸手勾住刃的后颈,眼里情思朦胧,足以勾得任何有情人深陷进去。

“不要有太多顾虑,做你想做的事情便好。”他抬头去捕捉爱人的唇。

不,不行。

刃支起身,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火焰中融化,又滴落。

“饮月,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

“我恨你,我确实是恨你的。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杀你了,让你去偿还我们所犯下的罪孽。我们是死敌,你无法逃离我的阴影,你便用长枪贯穿我的身躯。恨早已经在那长久日夜积累下,没有人能够解开,没有人。

“我本该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该用长剑贯穿你的喉咙,我也确实那么做了,因为我确实恨你。”

“但是,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你......”

“你会被那些至极的绝望和恨火灼伤,直至被我拉入深渊。那些不是你该承受的东西,饮月,你还没有做出选择,我不能......”

“但它们总要有个去处的,不是吗?”丹枫静静地看着他。

“你也总该有个归处的。”他的眼神悲切又苍凉。

“我们是相同的人,必然会走上相同的道路。未来的‘我’不愿意,那为何不让现在的我来接受?”

“饮月!”刃已经压至不住话语中的愤怒,“你不能这样,饮月,你不能总是自顾自地为我们承担下所有。”

“我们......只是做出了选择。”他闭上眼,“一切都只是我们的选择,而我们也不过在为我们的选择承担相应的代价。”

“饮月,这是我们应得的,和你无关。不要再靠近了,这下去,你只会被灼烧殆尽。”

刃支起身,不去看丹枫的眼神,他是不愿看,还是不敢看?

“那我就能眼睁睁看着你痛苦吗?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星星陨落,深陷痛苦的泥沼里,而什么什么都不做吗!”

丹枫双手抓住刃胸口的衣领狠拽过来,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做不到啊,刃,我做不到!”

“你......”刃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呆滞地看着那双碧色的双眸晶莹满溢。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击了,他曾经的生命中从来都是死寂一片。

“你到底经历了多少苦,你身上的疤痕到底痛不痛,为什么那时的我没有陪在你的身边。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

“刃,你不能不理我!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青色的双眸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他所有的情绪都只能化成笨拙又无措的安慰:“别哭了,饮月,别哭了......”

“哈啊,饮月......”刚吼过的丹枫有些喘不上气来,听到这个称谓他又忍不住讽刺一笑,“你甚至不愿意叫我的名字,不是吗?我们在一起之后,你从来都只会叫我的名字的。”

“刃,我只是好痛,我的心好痛。”

“你为何,不愿意相信我。”

“丹枫......”他终于唤出了这个名字。

这一声中又包含了多少无奈和物是人非。他从前是如何唤他的名字的?他从前是以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心情去呼唤他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已经不是他了,我不值得,你也不必做到如此......”

“闭嘴!”

“刃,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才能拉住你。”

青色的碧潭里映出唯一的影子,他盯着那个影子许久,垂下头,终于妥协。

他将头埋靠在曾经爱人的肩上,缓缓开口。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长久的岁月已经将我仅剩的记忆都磨灭成完全相反的样子,我已经想不起来它原先的模样了。”

“我忘记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忘了我曾经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忘了爱的是什么人,恨的是什么人,忘切记了一切的一切。”

“所以,趁我还能保持清醒的时候,带我去寻找过去吧,丹枫。”

“这便是,我唯一的愿望。”

“......好。”

丹枫环上怀中人的后背,将自己的头也靠了过去。

“我带你去找。”

“我们会走遍罗浮,去长乐天,金人巷,星槎海,甚至我们会去朱明,我会带你走过我们曾经走过的每一处角落。”

“刃,我都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Tobecontinued...

刃:谁说我进度慢的?是谁?(指指点点)

下周一些小剧场提前放送,点击看应星老师锐评:

应星:(冷笑)自诩巧匠的长生种竟然还用着我那个时代就应该被淘汰的(击云)保养技艺,几百年来毫无长进,我都替他们羞愧。

丹恒:好狂......(心动)

留下屁股,敬请期待05篇

以及,今天字数爆了,这章1.2w,人都要写懵了。

再以及,lof的排版机制特别怪,我搞不懂,以及我先人很懵,你们就乎看吧

兴趣使然,ooc

现pa,社畜刃x转世龙尊

【正文】

景元近日乐趣除了逗偷偷带到岗位的小团雀,还有准点观赏同事刃的便当。

刃脸色凝重地盯着眼前“人畜无害”的便当盒,景元没有出声,仅仅是将身体往刃移了移,用旁观者的角度观看这场每日惯例上演的浮夸表演。

刃不是一个面部表情丰富的人,所以看一个原本清冷的人面部表情突然丰富起来不失为一种乐趣,此时他正以一种诡异的严肃态度面对这个小小的便当盒,像是拆弹的准备,他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打开了便当盒。

酸奶土豆泥和肉松面包,只是这个肉松面包两侧被人用小刀开了口,塞进几根煮熟的蟹腿,脸(如果面包......

酸奶土豆泥和肉松面包,只是这个肉松面包两侧被人用小刀开了口,塞进几根煮熟的蟹腿,脸(如果面包有脸的话)上还有用红色软糖组成的“眼睛”。

景元评价:能吃,但不多。

刃脸色没有多大变化,像是一件大事尘埃落定般放下便当盒,取出包里一次性筷子。景元明显能看出刃心不在焉,心思至少不在这个创意菜品上,打开包装袋时刃被牙签扎了,但没有痛觉一般取出筷子,夹了几下空气,下筷,咀嚼,咽下,一套动作让旁观许久的景元看出一丝沧桑与无奈。

“你要吃吗?看了这么久。”刃嗓音沙哑,鄙夷地朝景元送去目光,景元摆摆手,果断回绝了刃的“好意”,“闲来无事有点好奇,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那种会带便当的人。”

“闲来无事就帮我把方案过一下。”刃无视景元的疑惑,“每天带团雀过来,我看你都快把你家猫给忘了。”

“那我下次带咪咪过来?”

“像团雀一样塞进你的头发里吗?”刃冷冷吐槽,“你要把宠物宠坏了。”

“诶?你别转移话题哦。”景元朝刃竖起食指,手指懒洋洋地晃了晃,“自己做的,还是家里有主了?”

“猫。”刃言简意赅。

“我养了一只猫。”

原本是小区的野猫,刃不是一个喜猫的人,很难抛下自己轻微的洁癖去摸摸那只猫油腻的皮毛。那只猫很机灵,对蹲下来摸摸它的人会收起爪子,很讨人欢喜,但骨子里终究还是一只高冷的猫,对空气中弥漫的猫粮的腥腻味视若无睹,身体就这么肉眼可见地瘦下去。

刃记得那天风很大,扑面而来的冷风刮得他睁不开眼,那只猫在不远处的引擎盖上取暖,死寂的翡翠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过的刃。过去刃一直以为这只猫是一只大型猫,第一次拿正眼瞧它时,才察觉它是一只小猫,它只是一只小猫,只能把手揣在肮脏的皮毛下,将自己唯一的赌注寄托在肚皮下热量逐渐散去的引擎盖上。

它见到刃时很平静,没有朝刃喵喵叫以表示求助,是贯彻自己高冷的性格还是精疲力尽,刃无从得知,他只清楚这只猫生命力正在消散,这只猫的生命是否会消逝在寒冷的冬夜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刃的行动。命运的天平微妙地向刃倾斜,刃慢慢朝猫猫伸手。

意料之中油腻的毛发,顺着毛发向下摸去,隐约感受到狰狞的肋骨。有些神志不清的猫猫不自觉朝暖源靠去,将自己脑袋放在刃手中,细细的尾巴在刃没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攀上他的手臂。刃能感受掌心细微但温热的气息,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安定感,他将猫小心揣进怀里,在雪地中踩出或深或浅的脚印。

不管眼前这只猫多么古怪,自己要当这只猫的铲屎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然后呢?”景元依旧是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你家猫猫给你做吃的了吗?”

“可以这么说。”面对景元怀疑的目光,刃把这句话和那微妙的土豆泥一起吞进嘴里。

第一天那只猫还像一只普通的猫,迈开自己的四条小短腿在刃小小的公寓房里探索,第二天不装了,直起身,像正常人类一样在房间里行走。

第三天那只猫头顶冒出晶莹剔透的龙角,细长的尾巴布满鳞片,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笑眯眯望着刃。

第四天早上,刃面无表情地看着浑身赤裸的陌生男子骑在自己身上,如墨倾泻的发丝挠得他鼻子发痒,他尽可能抑制自己打喷嚏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你能变回猫吗?比起人类我更喜欢猫。”

果不其然被甩了一尾巴。

“应星。”这是自称丹枫的男子不知第几次呼唤他,刃给乖乖坐在沙发上的丹枫扔去外套,“穿上,以及我不叫应星,我……”

“不,我更喜欢应星这个名字。”套上外套的丹枫有些粗暴地打断刃,他低声自言自语,应星这个名字被他含在嘴里咀嚼多次,“应星更好。”

语气里有道不明的固执和傲气,刃拗不过他,打算去做早饭,却被身后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拉住。

两人相顾无言,刃挑眉,“想吃猫罐头?”他故意用哄猫咪的方式糊弄眼前的青年。

“不需要。”丹枫不满地拧了把刃的手臂上的肉,直到听到对方实在受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才满意收手,“我来,当做是道谢了。”

这句话的语气温柔,那双富有神性的双眸愣是让刃看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虽然眼前人(准确来说是龙)身高和外貌方面都没有说服力。

当然,行动也是毫无说服力。

刃悲痛地盯着被大卸八块的砧板,怒极反笑:“你和砧板打了一架?”

“……”丹枫悄悄收起手里的作案工具。

从握刀手势,力道,挥砍姿势,刃能读出眼前是习武之人并非等闲之辈。一番刀光剑影过后,刃瞧着眼前不管从嗅觉还是视觉上都是黑暗料理的菜品咽了口水,他指了指这历经千幸万苦(特指厨房)做出来的菜,又指了指自己,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

“我是来报恩的。”丹枫又羞又恼,一双筷子拍到桌子上,想以此遏制刃的想法,“不吃我可以喂你。”说这句话的丹枫笑得很勉强,刃回复也很勉强,“……谢谢。”,短短两个字他愣是反复斟酌后才像挤牙膏一样挤出来。

不管自己怎么说,这盘菜自己是吃定了。

抱着不要多想,只管咀嚼的念头,刃艰难咽下,注视许久的丹枫凑过来贴心给刃擦了擦嘴角,因为两人体型差,刃的衣服松松垮垮套在丹枫身上,随着小幅度动作,露出一节锁骨和雪白的胸膛。

春光在怀,但刃眼不见,心不跳,甚至颇有警戒意味地往旁边挪一挪,即使对方是投怀送抱的美人,他更愿意将对方定义成自来熟的陌生人,算是他反感的类型,“如你所见,我长期一人独居,自然没有你的生活用品,你有什么需求吗?”

丹枫等待这句话许久,一脸“计划通”地挨着刃坐下,“那我不客气了。”

“首先是衣服,衣服你随意挑好了,应星,可以带点甜品吗?”

“还有……”丹枫垂下眼眸,“帮我买本菜谱吧。”

“你说刃那小子找对象了?”

镜流站在门口诧异地看向景元,景元一改过往轻浮的态度,胸有成竹拍了拍胸脯,“师傅,眼见为实。”

两人在门前谁也没有敲门的动作,镜流和景元咬耳朵,“景元,如果你所说不虚,那我们此行不就打扰了两人世界?”

“相信刃的性格,我们不至于见到一些呃,不必要看到的场景,大概吧。”“大概吧”景元说得很轻。

“何况师傅很久没见到同学了,偶尔聚聚?”景元狡黠一笑,镜流心知徒弟心里有鬼,眉头一挑,侧过身,给徒弟让出一条道,“那么景元,请。”

“这……”景元有些犹豫。

“不必。”刃率先打开门,“也许你们应该知道,我这里隔音效果不好。”

在开门前,镜流脑子里想着身穿可爱情侣装的刃,景元想着刃一脸炫耀地勾着对象的肩膀在两人面前大秀特秀。大概是师徒的默契,他俩同时为脑中想象的片段感到毛骨悚然。

实际上刃依旧是原样,一身黑,但整个人湿漉漉的,水滴顺着刘海往下滴,像是刚打完水仗回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刃奇怪两人突然的到访,镜流则惊讶于两口子竟然玩得这么花,果然人不可貌相。

“学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嘴上这么说着,刃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风”露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笑容,景元默默移到镜流身后。

“大学毕业后,你我多日未见,今天路过你小区,想着来拜访你。”镜流打了个圆场,在刃看不见的地方拧了一下景元。

三人走到客厅,镜流没注意脚下湿滑的地板,险些滑倒,刃反应迅速一把扶住,“忘了说,家里刚刚大扫除过,地板有些滑,你们小心点。”

景元打量着用毛巾简单擦干头发的刃,呵呵一笑,“意料之中。”

“你们是有什么事找我吗?”心知两人此行不简单,刃心平气和为两人端来茶。

“听景元说你养了一只猫,想来看看。”

刃倒茶水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熟练地给景元一记眼刀,随后指了指厨房,“它在厨房,想看就去吧,不过别打扰它。”

为了证实刃的说法一般,厨房那头传来切菜声,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外加突兀的瓷器破碎声。

镜流下意识站起来,转身看还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抿茶的刃,感觉脑子里有根筋在突突乱跳,“刃,你的厨房?”

“随它去吧。”

三分无奈,三分纵容,一分心痛。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镜流还是一个人去了,她悄悄探出脑袋,只见一块巧克力薄荷面包,不是,一只毛茸茸的黑猫窝在砧板上,爪子似乎在碗里捣鼓什么,身旁的锅里在煮些什么,发出治愈的咕噜咕噜声,尾巴随着主人的动作颇有规律地左右摇摆,洁白的地板上是碎掉的盘子,连带着的是刃碎掉的心。

“你家猫真是……特别。”镜流回来后,高情商地给了中肯的评价,景元知道师傅话里有话,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他悄悄溜到厨房门口。

没见到猫猫,看到长着龙角的青年围着粉色围裙,背对着他,跪在地上处理地板上的碎片,尾巴心虚地耷拉在地上,仔细看,毛下的鳞片隐约可见,尾巴尖宛如燃烧的青色火焰。

“你家猫真是……能干。”景元带着宇宙猫猫头的表情回来了,瞪着刃的眼神多了一份被背叛的愤怒。瞧着优雅撩起长发别到耳边,细细品茶的镜流,景元脸上笑眯眯,心里不停呐喊:师傅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淡定的!

“刃,我还头一次知道你对茶研究颇深。”镜流对茶赞不绝口,刃苦笑回道:“家里有个口味刁钻的主。”

“噢?”镜流暗自佩服起这只品味非凡的猫,景元则愤愤啃下这口狗粮。

“猫猫的话我和白珩近日想养一只。”说起猫镜流难得眉间泛起柔柔的涟漪,旁听的景元险些打翻手里的茶杯。

“那你压力确实蛮大的。”镜流想想那个场面怪可爱的,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当然嘴上还得“真诚”安慰一下学弟。

“压力确实蛮大的……”想象那个画面,景元将手中茶杯一口闷,果断给那个画面打上码,战略性关闭听觉,想想家里的咪咪和团雀恢复一下理智。

厨房那头片刻寂静后,传来清脆的切菜声,声响似乎比之前大了许多,刃坐在客厅远远朝厨房喊了一句:“客人在,别尝试新菜品。”

于是切菜声变成剁菜声,听起来杀气腾腾。

一听刃有留下两位吃晚饭的意思,镜流以自己有事谢绝了,理由是她不相信猫猫的厨艺,即使它是一只品味非凡的可爱猫猫,她在心中给看起来最靠谱的学弟贴上没有常识的猫奴和敢于尝试的美食家的标签。景元跟着一起推辞了,理由简单得过分:他想好好吃饭,他只想好好吃顿普通不过的饭。

待两人离开后,丹枫端出几盘菜,朝刃摇了摇头,简单扔下三个字,“可惜了。”丹枫为两人没留下来吃午饭感到遗憾。

“可惜了。”刃长叹,他为两人无法陪自己受罪感到悲伤,“以及丹枫,下次大扫除的时候别发大水了。”

“好。”丹枫无趣地扒拉起碗里的饭菜,嘴上老实,实际上背着刃操控水捏成一条小水龙,在两人头顶调皮地转来转去,刃没注意对方的小把戏,专心低头干饭,丹枫自讨没趣把捏成的水龙重新还原成一颗水球,随意地扔到水槽里。

“今天的菜怎么样?”

“艺术家看了也要犹豫一下的。”

“我当你是在夸我了。”丹枫被逗笑了,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如果是应星你的话,可以再制造更惊喜巧妙的物品吧,以前你为我制造的饰品,武器精细度都叫人望尘莫及。”

“我已经无法做出任何东西了……何况我不是他。”刃侧过身不去看丹枫,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灵魂罢了,客观上是这样的,刃不信模糊不清的概念,他从小一砖一瓦建立起理性客观科学的高塔,却在丹枫一次一次陌生又熟悉的呼唤中小幅度地摇晃,一声“应星”,脸上带着的难以无视的怀念,成为松动地基的契机。

是那声“应星”刺耳,还是对方耳畔别的耳饰刺眼,刃说不清,他避免去观察丹枫此时的表情。在刃揣测丹枫情绪时,丹枫坐了起来,扭曲的影子覆盖了刃的上半身,他保持这个动作半晌,没有逼迫刃转过身同自己对峙,没有继续那个话题,“要关灯吗?”声音沙哑。

刃点头,灯灭了,窗外的月亮成为唯一的光源,丹枫同样背对着刃,原本会在睡前挠痒痒的尾巴被主人紧紧抱在怀里,刃睡着前分给对方半床被子,丹枫没有动静,任由刃给他盖上。

随着身体受重力影响往下坠,刃知道噩梦再次袭来,血液在胸前绽放出鲜艳的彼岸红,领子被熟悉的短发青年拉住,伴随着狂暴而糜烂的醉意,脑袋一同被扯起来,像是失魂的提线木偶。

这般天旋地转的视线中,对方眼神里透露的憎恨却是那么透彻分明,青涩的脸庞,一双熟悉的本应清澈的眼眸,却和各种纷沓而来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显得有些混沌。

视线逐渐黯淡下去,眼前的青年也看不分明,刃只能感觉滴在脸上的眼泪。

恨我,又为何为我流泪。

类似的梦境刃之前已经见过多次,以至于他冷静到好像以第三人称观看了一场无关自己的闹剧,一场不值票价的烂俗电影。

没有被惊醒,像是幻灯片播完最后的画面,离开电影院那样自然,刃安静地醒了过来,平静地盯着天花板,听着空调传来的聒噪声响,看闹钟秒针的抖动,侧头看向身旁。

身旁没有丹枫,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青龙窝在刃颈部充当刃的枕头,知道刃醒了,抬了抬眼眸无声同刃对视。

“做噩梦了。”丹枫很肯定地使用了陈述句语气,他一直清楚刃会在半夜醒来,然后一直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闹钟响起,听着对方从牙缝漏出的呻吟声,却装作自己听不见背着刃闭目养神。

“只是一个无厘头的梦。”刃听到自己轻轻说道,“倒是你,你难道做噩梦了吗?”

“我讨厌做梦。”化为龙形态的丹枫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要哭的前兆,但望向刃的眼神宛若一潭死水,平静得有些诡异。

“那么,来聊聊吧。”刃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换了舒服点的姿势,于是刃把自己同景元、镜流和白珩的趣事讲了个遍,他很少这般健谈地聊起自己的过去,从和景元一起逃课被白珩抓了个正着,雕刻一把木剑作为喜欢武剑的镜流的生日礼物,聊到帮景元掩盖宿舍收养野猫,包括自己出了事故手留下后遗症,无法稳稳拿着工具去雕刻细节。丹枫安静聆听,听到欢喜的事情会低声笑出声,听到悲伤的事情会悄悄用舌头舔舐刃手掌的伤疤。

“聊聊你吧。”

“……我?”丹枫迷茫地眨了眨眼。

“随便什么都可以,比如,你过去是怎么炸厨房的。”刃半开玩笑半正经地提议道。

被戳到痛点的丹枫作势要打他,最终只是轻轻在刃胸口锤了一拳。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没有那么有趣的过去。”

“自我出身起,我便承担起龙尊的职责,无法轻易外出,读书,处理事务,如此周而复始。”

“也许你会觉得夸张,现在日常生活所见之景我只能在书本上窥探几分,根据文字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

“有些景色你不亲自去看,是无法想象到的。”

“是啊,应星他也是这么说的。”

提起应星,那一谭深渊有了涟漪,柔柔地向四处荡漾,点亮了眼里倒影着的月亮。

丹枫哑着嗓子聊了许多,应星的形象在刃眼里逐渐丰满起来,丹枫讲述时耳边的耳饰一晃一晃闪着光,刃能从那精美的耳饰窥探到那位百年难遇的奇才,那双巧手下任何被人丢弃的废料都能“起死回生”,一个同自己相似的灵魂。

两个人的邂逅逐渐演变成五个人的相遇,尽管丹枫没有正面提及另外三个人的名字,刃能辨别出那位经常趴到树上逗团雀的白发少年是景元,剑法飘逸凌厉的剑首是镜流,活泼可爱的狐人族少女是白珩。

刃正听得兴头上,讲述五人的故事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丹枫别过头回避了刃的目光,其原因刃隐约可知三分。

“我会永远怀念过去的时光,和你的时光,我们五个人的时光。”丹枫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下意识用尾巴抱紧了怀里的刃,仿佛能以此圈住过去的时光。

“……你会想修复过去吗?”刃低声询问。

丹枫点了点头,又轻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所有破碎的事物都应该被修复,都可以被修复。”

就像汹涌的海水救不了搁浅的天鲸。

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那双温柔又疲惫的眼神止住话头,“聊得够多了,刃,睡吧。”

这是丹枫第一次叫刃为“刃”,而不是“应星”。

“……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要做便当给我吗?”

“哈。”丹枫先是惊讶地瞪大双眼,而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小孩子气般指着刃,眼眸里的悲哀仿佛是幻觉,他依旧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龙尊,微红着脸自豪地说道:“我知道你会爱上的。”

丹枫大笑着抹去眼角的眼泪,刃感到违和感和不真实感,怀疑自己是否沉沦于另一场荒谬的梦,身体却不由自主跟着丹枫一起笑出声。

困意毫无前兆地袭来,刃不舍地看着眼角泛红的丹枫握紧了对方的手,想抓紧自己逐渐放松的神经。大概率是丹枫所为,刃不甘地闭上眼,没有梦见什么有趣的,一片漆黑,无尽的空虚。

那片漆黑让他想起捡到丹枫的时候,准确来说是丹枫缠上他的时候,无边又寂寞的虚空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团子霸道地糊在自己脸上,那颗团子头顶冒出透明的龙角,得意甩起长长的尾巴。

之后,不知从何时起,丹枫一直呈现疲惫的模样,第一天他懒洋洋地拿了一盒杯面扔给刃,刃去泡泡面的时候,景元煞是惊讶地问你俩是不是吵了一架,第二天丹枫化为一条小青龙窝在床上就是一整天,期间紧闭双眼拒绝外界任何沟通,第三天开门迎接刃的是一只猫团子,依旧顶着标志性的龙角,会说话的眼睛笑眯眯欢迎着刃。

第四天早晨刃醒了,枕边没有丹枫,没有名为丹枫的青龙,没有那只猫猫龙,只有一只普通不过的黑猫。刃伸手碰到尚未冰冷的躯体,还是柔软的,还是有温度的,好像下一秒那只猫会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手。

黑猫确实是死了。

也许老早就在那冬夜的冰天雪地中死去,那只猫的伤势严重本就不应该活到现在,名为丹枫的灵魂活过那场雪,拖着这个躯壳同自己一起生活。

他起来简单刷牙洗脸,拿来小盒子,将黑猫装进去,小区里找了颗枫树埋了。

丹枫离开了,留下垃圾桶里堆积的过期巧克力,沾有食物残渣的菜谱,许久没动的柴米油盐,落上尘灰的品味极差的粉色围裙。

当不知第几次下意识拿起甜品区的蛋糕时,刃呆住了,将蛋糕缓缓放回,他从未感觉全身细胞是如此的麻木,身体对丹枫离开的事实是如此后知后觉。

也许我曾和你共度过去,却不曾知晓你的未来。

景元看着难得请长假的刃没有说一句话,刃像个没事人一样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没有带那个奇怪的酸奶土豆泥,不用品尝那个“超前的艺术品”,原本认真到有些呆板的他此时更是像个流水线上的机器机械地重复打字的操作。

刃越是表现正常,景元便越发担心。

“刃,中午饭你还是自己带便当吗?”

“好吧,我们打算点外卖,一起吗?”

“谢了,景元。”刃勉强扯出僵硬的笑容,景元忍不住又看了看刃,“顺便提一嘴,你休假的时候有新人来了。”

新人?新的劳动力,成为嵌入名为“公司”的机器的一颗无名螺丝。

刃对此毫无兴趣。

“那个新人叫什么来着……噢,叫丹恒。”

刃猛得抬起头,把眼前的老朋友吓得整个身子抖了抖。

“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刃低下头,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前辈是在叫我吗?”说曹操曹操就到,新的“无名螺丝”面无表情拍了拍景元,可怜的景元再一次被行踪宛如鬼魅的丹恒吓到。

刃不是没想过,如果丹枫所说是事实,人真的有所谓的转世,他是否能在不远的未来遇见丹枫的转世?那个人是否带着丹枫的记忆?那个人脱胎换骨后还是丹枫吗?

前后勾连的问题同时摆在眼前,压在眼前清冷的青年身上,刃幻想过这般场景,但当剧本中演练多次的场景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刃只是看着,仔细端详这朝思暮想的面容,和刻在脑海中龙尊清秀的面庞逐渐重叠,宛如两个灵魂最终融为一体。

瞧着逐渐冒粉色泡泡的场景,景元莫名感觉熟悉,他熟练地找了借口出了门,贴心地为两人留出了空间,考虑周到地关上了门,景元握着门把手,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刃的桃花运那么频繁吗?”

景元离开后,丹恒简单朝刃点点头,拉把椅子在刃对面坐下,翻了翻包,拿出一盒便当,刃偷偷观察眼前人的动作,没料想丹恒突然抬起头,朝他露出宽容的笑容,在他注视下打开了便当。

一份普通不过的便当,荤素搭配均衡,还有精致的饭后甜点,没有一丝丹枫做过的黑暗料理的痕迹。

刃倍感惆怅,兴趣全无地将视线移开,留下丹恒一人满脸疑惑地歪着脑袋,无辜地望着刃。

“前辈怎么了?”

“没什么。”

丹恒默默给刃推过来自己做的甜品,小声关心道:“也许吃了这个你心情会好很多。”

“谢谢。”刃苦笑道。

“前辈可以跟我说说,倾诉出来心里说不定会好很多。”丹恒平静的语气有不易察觉的执着,那双眼睛仿佛有某种魔力,循循善诱引导刃吐露心中的苦水。

“我的猫死了。”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

刃用勺子将蛋糕的一角挖下,没有将蛋糕送入嘴的后续动作,“我的爱人也永远离开了我。”

紧随短暂沉默而来的,是不合时宜的笑声,而笑声的源头是眼前看起来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丹恒。没等刃从伤感,疑惑,愤怒的混杂情绪中回过神,桌下伸来一条熟悉的龙尾巴,眷恋地缠着刃的脚踝。

丹恒对刃由愤怒转至震惊的情绪变化颇为满意,迎着刃吃惊的目光,故作委屈地问道。

“应星,你说谁死了?”

end

感谢阅读这个在舒适圈来回蹦跶的产物!

又死过一次。

他在雪堆里睁眼,睫毛扫开冰碴,一座袖珍雪山就此沙沙崩塌。皮肤适应了环境,眼球没有。雪粒侵入眼睛,带来老生常谈的疼痛,他和疼痛纠缠太久,彼此实在相看两厌,于是降临在他身上的疼痛便很敷衍,有一搭没一搭,像打不出的喷嚏,像卡在喉间叫不出口的名字,循环往复地折磨人,优柔寡断又诡计多端。

好消息是,他把自己是谁给忘掉了。坏消息是,他还记得杀掉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用什么武器。一双血红眼睛,一把雪亮长剑,它们是他的颈环。环上系一条长绳,牵绳者不是杀他的女人,所以...

好消息是,他把自己是谁给忘掉了。坏消息是,他还记得杀掉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用什么武器。一双血红眼睛,一把雪亮长剑,它们是他的颈环。环上系一条长绳,牵绳者不是杀他的女人,所以他不恨那女人;牵绳者是令他活过来的一切,所以他恨这一切。

记忆像一本被老鼠啃过的意识流推理小说,原本就云山雾罩,通篇没有一句人话;最重要的字眼又全被咬出小洞。他掀起一页焦黄脆弱的纸,透过边缘凹凸得很有意味的孔洞望出去,看到一片更加富有内涵的浓黑。实际上凹凸的边缘仅仅源于始作俑者不大整齐的鼠牙印记,而那浓黑则来自于过去、现在、未来三者手拉着手一齐向他举起的枪口。

砰!枪响了。透过一本破破烂烂的小说,不知名的凶手对不知名的受害者完成了一次不知凶器也不知作案方式的谋杀。

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冬日里的松鼠从高高的树杈上路过,蹬下一大团结成块状的雪球,清脆带响地砸在他尚未愈合的后脑上,他的大脑柔软嫩滑,被雪球啃得凹下一块,恰好一颗眼球也未在其位,于是令它自由顺畅地扭转过去,透过元宝形状的脑看向头顶浓黑的夜空。

这真是夜空吗,还是另一个瞄准了他的枪口?

他趴在雪堆里眨眼,看到无星的夜空中缓缓滑过一轮淡青的月,圆月上攀着一条琉璃似的龙,那龙咔嚓一口将月亮啃了个缺角,垂下头来遥遥与他对望。

龙首生着莲花纹。

不远处传来鞋子踩在厚雪中的声响,咯吱咯吱,像龙嚼月亮,嚼得水花四溅。月亮汁液丰沛。

他的头骨尚未愈合,眼球也还没能转回去,于是以一种相当不雅的仪态和来人对上了半张脸。

一对琉璃龙角,一双尖尖耳朵,两道眼下红痕,还有两颗玉石一样冰冷清澈的眼珠。

天上的青龙翩然而至,面无表情地垂着头叫他:“应星,还不起来?”

应星闭上眼睛,冻僵的嘴唇和舌头互相打架。

“马上,别催。”他听到自己磕磕绊绊地说。

龙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用手捧起地上积起的厚雪,像给一盆即将出锅的菜加胡椒粉那样慢吞吞洒在他的残躯上。夜空中下着大雪,像鹅毛,像柳絮,像他散失在各处的记忆,落在地上就融入一片未被污染的洁白里。青龙指间下着小雪,目标明确,位置固定,是只为一人而落的雪。

青龙很有良心,在他倒下时推了他一把,没有让他的脑袋磕在一块大石头上。

应星勉强从雪堆里拱出来,咬牙切齿道:“倘若把我弄死,你就再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冒着被龙师追杀的风险陪你偷溜出来的朋友了,饮——”

青龙埋头搓着一个雪球,头也不抬地打断他:“你叫我什么?”

“……丹枫。”应星说。

丹枫满意了,把雪球砸在他头上。应星吃了一嘴的雪,像条大狗一样甩着脑袋,把雪粒全糊在丹枫身上。龙尊仗着身上法衣水火不侵,很愉悦地甩着尾巴尖儿,看应星狼狈地和一身湿衣搏斗。

你不冷吗。应星实在收拾不好自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看着丹枫一袭薄衫,满身贵气,双手不沾凡尘,却毫不见外地翻他的包裹。猎刀,羊脂油,不能用了的火折子,还有一只沉重的酒囊。

丹枫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海底比这里要冷上太多,这才哪到哪儿。他拔了酒囊的塞子,凑上去嗅两下,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这个度数太高,不是拿来给你喝的——”

应星去握丹枫的胳膊,被他凉得毫无生命力的皮肤惊了一下,于是没能来得及拦住胆大包天的龙尊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丹枫呆滞几秒后,皮肤上隐约的鳞片骤然支楞起来,应星反应及时,放开了拉着他的手,紧接着丹枫全身便波浪似的炸起了青鳞,鳞片涌出皮肤,又次第消失在苍白的血肉之下,剩下没来得及消失的几片斑驳地留在外面,像落在水面上的青色花瓣。应星伸手摸了摸,它们冰冷坚硬,锋锐无比,像一排排开了刃的利器。

“好酒。”丹枫沉默很久之后才挤出一句话。应星坐起身来,看到他从耳尖到脖子红了一片,雪地被月光映得很亮,潮湿的火折子点不着浸了雪的树枝,倒是有个丹枫在滚烫地燃烧着自己。

丹枫把酒囊递给应星,应星接了,不忘叮嘱他:“喝醉了不许打我。”

他冷得发抖,一口高度酒灌下去,像生吞了一团火焰。火花轰地在口腔里炸开,从喉咙到肠胃全都被点燃。酒精是匹浸过滚水的洁净的布,把他的大脑和神经细细擦拭狠狠打磨,于是污浊的肉体变得一尘不染闪闪发光,明亮的一双眼望出去,看到缀满繁星的世界在云中飘摇。

应星一手握着酒囊,另一手在地上乱摸,抓到一只还带着隐约鳞片的凉手,将它攥在手心,又摸索着与它十指相扣,心里终于觉得满意了,闷闷地笑道:“好酒。”

“到底谁先醉的。”

丹枫的声音也在云中飘摇,丝绸一样吵吵嚷嚷,顺着耳道滑进他此刻水潭一样清澈而空无一物的大脑,在那里温温柔柔地盘踞下来。他不必接纳它,他只是自然地拥有了它。

应星握着酒囊喝一口,再喝一口,喝到第三口时被丹枫截住了。

丹枫说别都喝完了,给我留一口。应星举起酒囊,丹枫却没接,半垂着的凤眼逐渐靠近,近到应星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眼神。

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他唇上。

丹枫脱力似的倒在他身边,应星呆了一会儿,也跟着躺下来。天上的月亮被啃得缺了一块,依然光彩照人,他握着丹枫的手,用自己也低得可怜的体温将其捂热了,眼神没有焦距,用体谅笨蛋的语气说你舔我的嘴有什么用,早就咽下去了。

丹枫不吱声。

过了一会儿,应星突然道:“你刚才是不是亲我了。”

丹枫仍是不吱声。

不吱声就算了。应星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丹枫的颈窝,潮湿的衣服贴在背上,令他冷得发抖,然而心里又燃着一团火,酒劲冲上来,让他头昏脑胀,只能盯着丹枫耳边垂落的金莲。

丹枫看月亮,他看丹枫,四舍五入也算是一齐赏月。

应星说:“我猜你现在在想——瑞雪兆丰年,来年这颗附属星的作物收成有了保障,商会就能喘口气,你也不必再想方设法从龙师手里榨钱。是不是这样?”

丹枫说:“不是。我在想你会不会被冻死,如果出门前带件斗篷就好了。”

应星感觉到他举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放在眼前看了看。丹枫对他总是怀有一种好奇和担忧交杂的感情,大概由于常年不接触外人,更何况是在罗浮本就稀少的短生种异乡客。又或许是他们初次见面时丹枫没有注意到他站在自己身后,转身的瞬间不慎一尾巴抽断了他的肋骨。那场事故之后应星有幸破例进入龙尊居室,尽管是为了商讨赔偿事宜,却也给了他们第一次相视而笑的机会。

“虽然是短生种,倒也不必如此瞧不起我。”应星说,“我身体健壮,又正值年少,拥有大好青春。等我老死,你大概也要蜕生了。”

——可是他哪里会有老死的机会?

不死不灭的男人睁开眼。他怀中抱着一截枯骨,胸口是刺出的剑尖,雪堆是冰冷的,枯骨也冰冷,却让他感到久违的温度。

枯骨的牙齿上下相扣。我要走了,这里太冷,我要到天上去了,应■。它说。

你叫我什么?应■问。

■■。它说。

男人的眼睛渐渐黯淡下来,恢复成一片死水的宁静。我听不到。他说。你又是谁?

我?枯骨的声音变得尖锐,如一根长针捣进男人的脑袋。我是身犯十恶逆、叛出仙舟掀起大乱,被永世放逐的罪人,持明龙尊饮月君。你要记得我。

他的双手已无法再打造任何兵刃。

丰饶的力量会一刻不停地治愈他的伤口。因此他在战斗中能够肆意挥洒鲜血,以身破阵。然而看不到的伤永远无法治愈,他的手在握剑时仍然会颤抖,它们已经不再是手,而是损坏的木料,是枯萎的藤,无从修复,无处再生,无法使用。

雇佣他的组织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总是沉默。他想不起自己的曾经的名字,更何况叫什么都没有意义,他再也无法骄傲地将只属于他的符号刻在亲手锻造的武器上。支离剑,击云,石火梦身,三把仍活跃于世间,还有一张长弓已在多年前随着故人长眠星海。他清楚地记得它们身上的任何一处划伤,还有因为它们主人的使用习惯造成的最细微的重力偏移。但他再也无法锻造出任何一把新的武器,哪怕是连第一次锻器的新手也能打造的铁制长剑。

他还是会在维修师身后的某个角落里坐着,默默看着一把又一把的武器在手艺或精湛或拙劣的工匠手里从残破不堪恢复成勉强能用——这已经是他对于批量生产的流水线武器的最高评价了。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他亲手锻造的、功率几乎堪比帝弓之矢的高能武器,没有。

“怎么没有。”

丹枫抬手冲他一指,一颗滚圆水球在他脸上炸开,原本在布满鳞状珊瑚的墙沿上就站不稳,丹枫如此突然发难,让他险些直接向后栽进莲池里。好在此间主人管杀也管埋,在他失去平衡之前飞起来拉住了他的手。

龙尊生来就能登云驭水,周身不染尘埃,悬于半空时比他高上一点,眼睫微微垂着,目光平淡,嘴角似有隐约嘲讽笑意:“你说当世再没有人比你更懂如何夜探小姐闺房?应星,你探的哪个小姐,什么闺房,说给我听听,我们比试一局?”

应星不告诉他是谁家小姐,只是反握住丹枫的手一跃而下,把高高在上的龙尊拖进浩荡红尘。他站在地上仰望着他,一双明亮双眸笑得弯起来,漫天的雪映着碎星,尽数洒在他眼中,是比月下古海璀璨千万倍的泉,此刻这泉水摇摇荡荡,只盛给眼前的人看。

丹枫被他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很轻地笑了一下。

“进来喝杯热茶?下着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撑把伞。”丹枫轻巧落在地面上,先他一步转身进屋,二人相牵的手并未松开,雪地上却只留下应星一个人的脚印。

丹枫自己找不到东西,在房间里四处摸索,反而是应星直奔目标,从丹枫衣柜里抽出一条素色大毛毯裹住自己,又自给自足地在丹枫方才用的杯子里倒上茶,坐下吹着滚烫的茶汤喝完了,丹枫这才终于从枕下抽出一方折得一丝褶皱也无的手帕,回过头说:“先将就一下……”

毛绒绒的应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里还没脸大的帕子,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谁家小姐?

丹枫也面无表情地回以口型:闭嘴。

那方手帕被他塞进了应星的后衣领,应星只是笑着躲,实在躲不过去,便放弃挣扎,毫无形象地歪着身子趴在丹枫书桌上翻他闲来无事写的字。

这人平日里看着清清淡淡,却练出了一手凌厉狂妄得几乎要刺破纸面的草书,抄的诗也实在拗口又邪门,应星用手指戳着大字一个个艰难地认。

“尔虽……尔虽什么……这写的是什么。方将诉天公,借我巨灵手。尽拔东南竹柏松,屈铁缠缚都为箒……扫尔纳海压以山,使尔万噍同一……”

“同一朽。”丹枫说,“你的手怎么回事。”

应星满不在乎道:“茧子太厚,我收拾了一下。刚才是不是划到你的手了?看上去有点可怕,其实没什么的。”

他提壶给丹枫续上茶,丹枫接过杯子之后很不明显地转了个角度,就着方才应星喝过的位置啜了口热茶:“怎么收拾的。”

应星犹豫了一下,感觉到丹枫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手指一下下点着他的肩膀催促。应星说:“……弱酸浸泡之后用砂纸打磨,留一点创口,等新生血肉长出来之后敏锐度就更胜从前……”

不疼的。他把手缩回毯子里,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好在他最近顺着这雪摸出几条大鱼,如今鱼已咬钩,只待收杆,再过两日就没人再有心思维持这纷纷扬扬美丽梦幻的雪了。

丹枫手下是短生种脆弱又迸发着可怖生命力的肌肉。短生种是不是都是如此,他不清楚,但应星的每一寸肌肤之下都像埋着一颗小小的心脏,触碰的时候血管和肌肉随着心跳一齐迸发,蒸出鲜活热气,也将持明常年冰凉的体温烘得温热。

“饮月君?”龙侍轻轻敲门,送来今日刚收到的种种消息和茶水点心,顺便回报龙师近日动作。丹枫坐在位子上边听边翻着信件,感觉到有个脑袋试探着靠在他腿边。他表情分毫未动,却化出青色龙尾,在应星腰上缠了半圈。尾尖的长毛被人编了几个辫子之后他听到应星很轻地打了个哈欠,随后大腿一重,是那人的脑袋完全枕了上来。

丹枫一心二用同龙侍谈完工作安排,在对方退下之前突然想起什么,嘱咐道:“劳烦再送盒油膏过来。”

龙侍紧张道,是最近天太冷,生了冻疮吗?丹枫敷衍说是,又费上不少功夫才谢绝了龙侍要请丹鼎司医士前来诊治、并试图亲手为龙尊涂抹油膏的过于沉重的好意。小院里再次被令人昏昏欲睡的落雪声填满。

应星睡得不算熟,但丹枫并未喊醒他。堂堂龙尊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调整姿势滑坐在地面,使应星的脑袋自然地依偎在他颈侧。他拉过应星的两只手,让它们向上摊开搭在他的腿上,挖了一大坨油膏敷在他的手心。

到处是溃烂的血痂,指腹几乎被削去了一层肉,惨白的皮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的肉红色,像是他受了伤之后翻起的龙鳞。从前应星隔一两年就要这么重新塑造一次自己的手,但这还是丹枫头一回有立场也有机会碰到他的伤。丹枫用指肚和掌根慢慢把温和的油膏揉开,抽空扫了一眼应星眼下的青黑。工造司的几位名匠都忙,应星是其中最拼命的一个,有时候丹枫看着他,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颗陨石,一筒烟花。他在罗浮寂静的夜空中点燃璀璨的星火,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燃尽自己,在那之后留给他们这些长寿又寂寞的人的又会是什么。

丹枫的手心细腻得几乎不见掌纹,他长年练习枪法,却从未磨出过任何一点枪茧。应星的手则几乎像是铁打成的工具,骨节粗硬,茧子还在的时候连牵他的手都很小心,倒是一直对自己布满伤痕的双手充满自豪。现在这双手蜕鳞重生,脆弱得握不住剑柄,却蕴含着比从前更加炽热的力量。

他用冰凉的手心和应星温暖的手掌相贴,毫无温度的油膏在皮肤之间捂化了,黏糊糊湿漉漉地联结着两个人的皮肤,逐渐烘出一点清淡的莲花香气来。

应星突然闭着眼说:“我喜欢这个味道。这东西给我吧。”

丹枫尾尖一顿,手下也不再动了,片刻后才道:“你没有睡着?”

“睡着了,但你一直摸我的伤口,就算是死人也得被疼醒了。”应星扣住丹枫的手,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看着丹枫迅速移开的目光,说了一句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突兀的话,“你今天没有饮酒。”

丹枫含糊地嗯了一声,仍然只是盯着窗外的雪景,仿佛能从雪地里看出一朵花儿似的。

应星又说:“我也没有。”

这次丹枫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收回目光看着他,尖尖的持明耳血管丰富,一紧张就泛起一点薄红,手也挣动两下,试图和应星分开。然而应星的手顺着滑腻的油膏追了回去,手指缠着手指,手心挤着手心,压出粘稠湿润的水声。丹枫的眼睛也泛着水光,明亮的泪膜上映出应星逐渐靠近的脸。

应星贴着他的嘴唇,把很短的四个字混着热气呼进他的唇缝。

你要逃吗?他问。

没有人封住他的退路。椅子离得很远,桌腿也不在身边,拦不住他后退的趋势。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又被油膏包裹着,用力一抽就能拔出来,而应星甚至连分出手拦他一下都做不到。

但丹枫只是紧张又茫然地睁着眼,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像在做梦似的,被应星温柔又漫长地吻了。

没伸舌头,甚至没怎么张嘴,只是小动物一样轻轻地蹭着。刚被茶水润过的嘴唇贴在一起,温热的与冰冷的鼻息交织,却让丹枫微微地发着抖。

应星也没有闭眼,他甚至带着满眼的笑意,坏心眼地吮了一下丹枫的嘴唇,看着眼前人几乎要软倒下来却还是硬撑着坐直的样子,又问一次:你不逃吗?

丹枫的表情很凶,却含着泪光在他嘴上咬了一口。应星终于用那双手禁锢了他,滚烫的手心隔着镂空莲纹烙在他后腰,带着莲花香味侵染他洁净无尘的皮肤。于是丹枫得以放任自己伏在应星怀中,一边和年轻的恋人小心地试探着品尝彼此的嘴唇,一边把手上沾的油膏胡乱蹭在应星来之前刚换过的衣服上。龙尊的尾巴收不回去,在匠人身上软绵绵地缠着,应星一口一口喂他喝茶,每哺一口就拥紧一分,共饮一整杯之后嘴唇总算短暂地分开片刻,然而其他部分却像被焊在了一起,丹枫几乎被应星揉进胸膛里,他无法逃离,也丝毫不想逃离,只是攥紧了应星的衣襟,把脸埋在他温暖的颈窝。

一场短暂又美丽的幻梦,就像这场短暂又美丽的雪。丹枫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觉得寒冷。应星,他说,你该走了。

我该走了?应星问,我该去哪里?

你该去哪里。丹枫安静地闭上眼睛。回到你星核猎手的伙伴之中,回到你残酷而绝望的战场上,回到你永无解脱的地狱里。这三句话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最终他只是说,龙师今夜会来,你若是不想被抓个正着,就快些离开。

手中攥紧的衣料颤抖几下,变成一团看不清颜色的马赛克。雪下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向他们涌来,没过门槛,没过窗沿,将整个房间淹没在柔和又残酷的雪海中。应星睫上落满了白雪,脸颊也渐渐被雪覆盖,只留下一双花瓣形状的眼还静静地睁着,用红梅染就的眸子凝视着他。

应星的声音被寂静的空间扭曲,模糊地传进丹枫耳中:等击云脱了模,我再来找你。我终于找到能够承受重渊珠能量的材料了,你绝对会喜欢的——

我不要,别给我!丹恒醒来时,听到自己正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满身冷汗,抬手握住被褥边静静躺着的击云。枪身沉重冰冷,在被记忆淹没的夜晚带给他难言的慰藉,丹恒缓缓蜷缩起来,手指攥着击云枪身上缠绕的一段深红布条,它在他初次拿到时就已经静静地待在那里,清洗过太多次,也在阳光下炙烤太久,黯淡得几乎看不出曾经的颜色。

他的梦总是到这里就徐徐崩坏,变成一段再无后续的往日絮语,只有陪在他身边的击云证明着这段记忆的真实性。他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故人留下的痕迹?丹恒不知道。他只能在静夜里一次次做着噩梦惊醒,有时是被一个有着猩红眼眸的男人追杀,有时是被数条锁链贯穿关节,囚于黑暗的角落里挣扎,有时是白发的男人对他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他最怕梦到后者,因为那笑容泛黄的速度几乎和他的心痛来得一样快。

我不是丹枫。他将臂鞲塞进怀里,对着资料室里映着盈盈水光的黑暗呢喃。臂鞲传来一丝幻觉般的温热,像星辰遥遥抚摸了一下他的心脏。丹恒长长呼出一口气,把脑袋埋进了柔软的枕头,他有预感,接下来的小半个夜晚他终于能获得良好的睡眠。

……但我不是丹枫。他又轻声重复一次。

命运已在前方。

听我说,阿刃,放轻松。

听我说,你什么都不要想。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于是连他体内的怪物也安静了下来,无声地听她讲话。

过去向他射来一颗子弹,它没入他的眉心;未来向他射来一颗子弹,它贯穿他的胸膛。此刻结成一张蛛网,他是在网上随风摇晃的猎物和诱饵。过去和未来前往此处捕杀尚存一息的他,星核猎手在巢穴里捕杀过去和未来。

很公平的交易。刃躺在一片由云结成的乳酪中,放松而漫无目的地想。

为了测试语言暗示的结果,卡芙卡问他,现在告诉我,你为了什么而夜不能寐,为了什么而痛苦不堪,我会为你消去它。

刃想了很久。最终他在风声包围下静静地说,我曾看到过彗星坠落。

卡芙卡说就这样吗?

刃说嗯。就这样。

饮月君受褪鳞轮回之刑的那天,他游荡到罗浮的附属星上,又被镜流追上杀死了一次。

他曾在这里对罪人饮月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必定会有好收成。后来他才知道,这颗星球上没有四季,从年初到年尾,每天都在下雪,什么都种不活,垦荒者来了又走,最终只是作为流放重犯的中转地保留下来。

他在这里做了好梦,梦到看不清脸的青年牵着他的手进入一座建在岸上的宅邸。天气寒冷,房间里也像冰窟,他却靠在青年腿上睡了很好又很短的一觉。梦里有细碎的疼痛,非人生物的尾巴缠在身上的窒息感,还有很多很多冰凉湿润的吻。

醒来又是一片空茫。

雪从未停止,但他已经感受不到湿冷衣物贴在皮肉上结出的冰碴,他心中没有怨憎,也没有温情,肉体被寄生其中的藤蔓占据,心脏里扎着它们的根。心脏泵血,根茎便吸血,他的脸色惨白,映着惨白的雪色,在惨白的夜空下躺成一个被雪掩埋的惨白人形。

一头虚空歌鲸静静地停驻在距离他头顶几万千米的地方。它半透明的躯体中盛满星光,心脏几乎比三个月亮加起来还要庞大。鲸鱼缓慢地摆一下尾巴,绚丽的阴影覆盖着它身下脆弱渺小的罗浮仙舟。

这种生物性情温和,习惯群居,远避文明,仙舟联盟只在数千年前遭遇过一次它们的大群,并在那里由于试探性的攻击,导致最终折损了数以万计的护卫斗舰。没有人知道这头离群的鲸为何会突然降临在离罗浮如此之近的深空,但仪式不会因它停止。

男人眼中的罗浮只是很小的一个淡绿光点,团在虚空歌鲸的腹下,像一枚蜷缩起来的新生的卵。淡绿的卵在宇宙浩荡的风中起伏,随着鲸鱼的呼吸摇荡,卵壳上布满岁月和争斗留下的裂纹,但它不会真的破碎,它将永远存在,永远蒙尘,永远酝酿着无数的死胎,永远以鲜血连接它岌岌可危的骨架和外壳。

——于是罗浮永垂不朽。

“那是你的家乡。”男人喃喃道。

罪人饮月的血在幽囚狱的地面上流出了很美丽的花纹。罗浮人的生活平静安宁,他们不知道十王司的深处有位龙尊的生命正在惨烈的剧痛中逐渐弥散,男人却知道。游龙臂鞲上的温度一点点消失,宇宙中袖珍的罗浮卵外壳攀上了血色的花纹,像龙鳞。那么小,又那么尖锐,男人眼也不眨地盯着它,眼中被刺出滚烫的血,他任由那血从他大睁的眼眶中滑落,流不出的积在瞳孔中变成艳丽的红,从此他便有了一双见过地狱的赤红的眼,眼中常年含着两片金色龙鳞,金是罗浮仙舟夜晚永不熄灭的灯,鳞是罗浮龙尊清醒着被从血肉深处拔出的鳞。

空中落下一片青色的雪,是罪人饮月飘飘摇摇来到他眼前。鳞片完好,额间龙角依旧,一双青眸冷冷淡淡,依稀还是梦中模样。

饮月君落在他身边,俯身以雪白的手指为他擦去眼角的血。男人闭上眼,眼中的龙鳞刺痛着他;睁开眼,饮月君颊边的龙鳞刺痛着他。

男人说:“行刑完毕了?”

饮月君说:“嗯。”

男人不说话了,饮月君也沉默下来,只是一次又一次为他擦拭溢出的血。擦到最后血液终于流无可流,饮月君抓起一团雪擦净手上污血,对男人道:“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男人问。

饮月君垂眼望着他,目光中似有悲悯:“你忘记了?我要去月亮上啊。”

他站起身,莹莹月光化作登天的阶梯,顺从地伏在他的脚下。

男人无话可说。他的身边幻化出无数罗浮人身影,他们流着泪,向饮月君伸出挽留的手。

月亮上很冷。他们说。

月亮上很孤独。他们说。

月亮上只有一座会永世囚禁你的广寒宫,一棵永远被斫磨的树,一只浑浑噩噩的野兽,还有一个永远斫磨树木的男人。他们说。

不要走,饮月君,不要抛下我们,不要舍弃罗浮。他们说。

饮月君背对月亮,一双清醒冷酷的眸子却比月光更亮。他问:“那和我从前的日子有什么区别?”

宇宙一片沉寂。幻影们安静下来,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它们被说服,或是使命已完成,或是不再关心,它们回归了自己的生命线,继续谱写仙舟的辉煌历史去了。

男人看着鲸鱼说:“月亮上没有我。”

因此你再等等我,我会追上去的。

饮月君说:“是,月亮上没有你。”

但你不知道吧,月亮上也未必真的有我。

他们没有下一句对话了。语言像海浪,像沙砾,从他们的指缝间滑落,于是他们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

饮月君沿着那条月光铺就的天梯一路上行,身影融进云霭,像潜龙回归深海。他走了多久,没有人知道。天色始终暗着,大雪纷纷扬扬,男人握着怀里的臂鞲,它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重,直到最终失去了所有温度,变成和古海一样的阴寒森凉,于是男人知道,饮月君这是彻底地死去了。

一只小鸟尖锐凄厉地鸣叫着,在男人头顶的树丛间盘旋飞翔。虚空歌鲸长吟一声,整颗星球都为之震动,地面开裂,海浪跃出,吞没了男人僵硬的身体,吞没了报丧的鸟儿。深海是带来恐怖的棺椁,它只收容有罪之人,饮月君背负满身罪孽,却未能获得在此长眠的资格。

鲸鱼在宇宙中穿梭回旋,环绕着罗浮仙舟久久哀鸣。它的身躯之中包裹着另一重宇宙,包裹着三个月亮那么大的心脏。宇宙膨胀、收缩,月亮膨胀、收缩,鲸鱼的背鳍化作长须,鲸身覆满青鳞,哀鸣声由空灵鲸歌转为苍茫龙吟,一条苍龙就此出世,横海孤游,吐浪吞涛。它最后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长啸,回首看一眼罗浮,就此失去所有气力,径直跌入了古老而冷漠的星辰深处。

龙死去了。男人也死去了。他们一个从天空向海底坠落,一个从深海直冲苍穹,星球在海水中燃烧起来,带着毁灭一切的火光追上坠落的苍龙。苍龙无力地悲鸣着,用最后的力气卷住这颗即将燃尽的残星,与它一同跌入灿烂的无底深渊。

这天晚上,罗浮人看不到头顶遨游的鲸和龙,他们只看到一颗前所未见的、光华璀璨的彗星擦着罗浮的保护罩划过天际,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满天星辰都黯淡无光,天空变作海底,沉沉地压在防护罩上,将罗浮变作一艘被囚禁在鱼缸中的船。

罗浮人自此常常梦到鲸鱼死而彗星出,他们在深夜里怀抱着不明来由的悲哀而哭泣,他们不知道那只是前任龙尊死前逸散在空中的残梦,上百世流离辗转化作含混梦境,除了文人挥墨的纸张以外,再无任何介质能够承载其轻如柳絮的重量。

他只能看见一片殷红,口中腥甜,四肢绵软——

自己应是死了。

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常年纠缠他的怪物失去生息,他得以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看清带给他死亡的人。

黑发的少年浑身颤抖着,却仍紧紧攥着手中的长枪。他没有龙角,反应也比记忆中更为稚嫩。但刃不会认错这把长枪,不会认错那双眼睛,那静如湖面的青绿下是怎样的残酷。

击云再次贯穿他的胸膛,刃顺从地倒了下去,看着少年急促地喘息,捂着伤口步步后退,直至离开他的视线。

心脏跳完最后一次,刃看着这飘雪的夜空,残缺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要苏醒过来,但它们没能追上他死亡的速度。刃愉快地死去了,只在心里留下一丝难言的遗憾。

若此次能够长眠,他将错过亲眼见证罪人死期来临的机会;若他仍有带给罪人永恒寂静的机会,此次死亡便又成了一场短暂的好梦。

他的眼睛大睁着,眼睛里倒映出漫天大雪,以及生命的最后一秒中,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凶手的面容。

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他头顶,和刃眼中的倒影重合起来。丹恒抱着击云蹲在尸体旁边,看着雪花纷纷扬扬,洒满死者的睫毛和发丝,将它们裹成一片灰白。

丹恒在梦中见过刃这副样子。梦里他不叫这个名字,也没有这双失去生机后仍然保留着残暴力量的眼睛。他从不怀疑梦的真实性,梦是前世的遗赠,是他无法挣脱的枷锁。它们给他启迪,赋予他知识,其中有几个让他看到纯洁苦涩的爱,看到满怀歉疚的离别。但他想象不出这张脸露出微笑的模样。

他用手指慢慢擦去刃大睁的眼睛上积起的雪花,雪在他的体温下融化了,从刃的眼角滑落,丹恒的手顿住,他盯着刃侧脸的那道水痕看了很久,直到一只褐色小鸟落在尸体胸口,对丹恒啾啾两声,丹恒才回过神来,帮刃把眼睛合上了。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丹恒低下头,看着刃惨白的脸颊和嘴唇,他记得它们曾经有多温暖,也记得他皮肤上每一道褶皱的纹路、每一根发丝的走向,虽然那些都和他无关。因此他没有解开刃手上的绷带,尽管他此刻无比地想要知道他手心是否又长出了粗粝的厚茧,是否又炸开了脆弱的肉鳞。

他只是用衣袖擦干了自己的脸,在布料上留下一片湿凉的水痕。

你在一次又一次让他叫你丹枫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在一次又一次叫我饮月君的时候,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丹恒想。

手机震动两下,是姬子在列车上向他发来短信。

今天大雪,我们做了热乎乎的列车锅,就等你啦,忙完记得早点回来。

丹恒回复这就回来,屏幕的微光照亮了他柔和的表情。对于此刻饥肠辘辘的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和同伴一起吃顿温暖的饭菜更重要。他把那不属于自己的伤感和残缺的记忆抛在脑后,匆匆收拾好现场,拔腿就走,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回过头去,雪地上一片洁净,除了墙角的尸体之外什么也没有。丹恒困惑地收回目光,后腰处一条细长龙尾无声晃动两下,缓缓缩回,最终消失在衣摆的遮掩之下。

因此丹恒也没有看到,刃在他转身离开之后安静地眨了眨眼,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露出手心一缕从方才缠着他手掌的龙尾上落下的青色鬃毛。龙尾上尖锐的鳞片划开了他的绷带,也划伤了他的手,刚刚复活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供血,一块惨白的皮肉掀起来,像是消失在无底深渊的故人短暂地回首,为他留下的有点疼痛的纪念。

你瞧,我真的在月亮上吗?

那人遥遥向他发出无声的挑衅。那样甜美,那样残酷,如同当年赴死一般果断而强硬地拽住了他脖颈上紧锁的缰绳,生生将它扯断了,在他颈上留下一道永恒的伤痕。锁链碎裂的声音被落雪淹没,他自由,同时被更深地困住,无形绳索捆缚他的全身,在雪地上将他拖行。绳索另一端系在故人的尾尖,系在罪人饮月的骸骨上,系在新生的丹恒的噩梦中。

——你逃不掉了,饮月君。

全文完

无料纪念本在活动结束后由主催统一发出,主催会整理确认名单后再次公布所有中奖人,中奖的宝宝请自觉私信主催~

“徒望青山留我在醉饮中。”

文字来自《甘泽谣》系列的《至宝》(这个系列的词作“邪叫教主”同时也是《水龙吟》的词作~)

其实这次的画与歌词原意并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在听歌的时候发现这首歌内出现的四个意象很适合他们:士与龙,剑与琼(琼即玉,白珩中珩字有玉的含义),于是就用景元的视角画了一下他们五个。

一直觉得云上五骁的故事就是拿悲情做底色的,几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不过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而已。

【情是永无止境的追逐又短暂的一生中紧紧束缚着彼此的心灵却无法真正牵手,落的狼狈】

——————推荐食用bgm:小小

爱情不过是人生中小小的一部分,刃其实有着一双会读心的眼睛,源自于他曾经身为顶级工匠留下的习惯,他的眼睛不会放过一丝细节,哪怕再微小他也力求精益求精。

所以他才陷入了这小小的漩涡,无法自拔。

“你恐怕要死了。”艾利欧的化身,一只黑猫轻巧的落在他面前,这么传达着。

“怎么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黑猫歪着脑袋,舔了舔手,它看着刃没有因为即将获得自己最希望的东西而高兴,反倒是一脸麻木,眼睛望...

“怎么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黑猫歪着脑袋,舔了舔手,它看着刃没有因为即将获得自己最希望的东西而高兴,反倒是一脸麻木,眼睛望着地板:

“是么,我的代价都偿还完了……”他伸出手,看着自己满手洁净的绷带,可是他总觉得还有黏糊的血迹,怎么也洗不干净,大抵是他罪业如此,也或者说———

他杀掉了丹恒。

临死前丹恒很平静,他甚至没有因为疼痛而皱眉,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刃的脑袋,星核猎手错愕的听到了丹恒的叹息,他挣扎着仰了仰脑袋,露出唯一一片还没被血染红的地方,他的脖子,闭着眼说:

“辛苦你了。”

刃不解,他怒了,声音又凶不起来,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得偿所愿:

“都要死了还有闲心说话,你在挑衅我吗?”

“不,我在同情你。”丹恒身体里的支离剑刃又没入几寸,血从嘴角不受控制的流出来,落到雪白的颈子上,刃不知道为何有点慌忙又粗暴的抹掉它们,又把剑拔出来一点。

他知道这样的反复折磨只会让丹恒死的更快,可是他拔出来的初心是不想他吐在脖子上。

“为什么要同情我,我得偿所愿了。”

丹恒断断续续的说:“不…知道,就是忽然……有点……心疼你…罢了。”

这个人在说什么?刃睁大眼,像摸小狗一样摸着自己脑袋,于是他忍不住低下头,把脑袋放到丹恒的胸膛上,不出所料,心跳声越来越慢,半晌,他问丹恒:

“你还会转世吗?”

丹恒没回他,最后只是很轻地笑了笑。

刃趴在他的胸膛上好久,什么都没听到后他才抬起头,发现自己脸上的血迹都干了,他双手撑在被他杀死的人的身体两侧:

“丹恒,丹恒?丹恒!”

“………”

丹恒的碎发遮住了眼眸,可能在最后他并不忍看到刃的模样,嘴角维持一个平静的弧度,不上扬也不下弯,为什么同情他,可怜他,因为世上可怜之人也有可悲之处,开拓者哭着骂他是疯子的时候,他的牙齿正深深咬进丹恒的脖子里,把他最后一点血都要喝干净了。

都是他的,丹恒就算是死了,他的肉会腐烂,他的血会干涸,可是他的灵魂:

“你会转世么?”

被赶来的卡芙卡和银狼带走,少女看着刃朝丹恒露出痴痴的表情,不停重复这句话,伸出手又放下。

连那把支离剑都留下来陪丹恒葬在只有刃不知道的地方。

“都完了,包括丹恒。”

刃抬眼,恍然看到的是黑发青年的背影逆着光,丹恒一眼也不会看他,可是刃却看着那虚幻的背影酸了眼眶。

“你想哭吗?”黑猫优雅的转到他的脚边,尾巴扫到他的腿上:“不过也是正常的,因为你还有一丁点没泯灭的人性,支撑着你残存着的爱人的动力。”

背影渐渐消散了,刃深吸一口气,仰着脑袋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撂上去,那双金红色的夜明珠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阳光了呢。

在他最恨的丹恒停止呼吸之后。

——————

作为贡献杰出的星核猎手,刃的退场要盛大,也要华丽,所以给予他们力量的星神给了刃一场美梦,虽然刃觉得是多此一举,可是他还是借助星神的力量短暂睡了一觉。

可是只是睡了一觉吗?

刃睁眼的时候,印入眼帘的是丹恒的睡颜,不,不是丹恒,是丹枫,他趴在床沿边,微微张着嘴呼吸着,睫毛长长的,翘翘的,刃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针管,垂落下来的白色发丝昭示着他变回了应星,他小心的挪动了麻木的四肢,见丹枫半天没转醒,大着胆子俯下身给了他一个轻柔无比的吻。

柔到不足以唤醒丹枫,他依然闭着眼,应星这个角度根本察觉不到他规律起伏的心跳,在他心底现在沉睡的模样和死去的时候毫无一二,因为丹枫不睁眼,也没有因为亲吻而做出反应。

于是应星眼底暗了颜色,他打算再亲一次丹枫,可能这样才能把龙尊唤醒。

丹枫呓语了几句才睁开眼睛,乌发从洁白的床单上抽离,朦胧着,迷蒙了眸中青绿,看起来不是那么锋利,才缓缓睁开,看到应星已经坐起来了,才问道:

“醒了,身体还有无大碍?”

应星想开口回他,这个时候门外的医师端着水果进来了,说这是剑首送来的:

“两位都辛苦了,龙尊大人守了三个晚上也很累了,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丹枫摆手说没事,边接过水果跟她点头致谢。

“丹……”

“先别讲话,你等我倒杯水去。”

“你身体很弱,近来好好在医疗所待着,那边的问题我会帮你解决。”丹枫把水递给他,他刚喝了几口就咳了几声,丹枫顺着他的背拍:

“喝口水都能呛着…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应星呛的眼泪都出来了,他拉着丹枫的衣袖,指了指水果盘里的苹果。

丹枫了然,拿着随身带的小刀从里面拿了个看起来最大最甜的,红红的,脆脆的那种。

“兔子的?”

“嗯。”

或许是此刻太过宁静,应星都不忍心出声打断,他撑着脑袋看丹枫给他削苹果,龙尊不擅刀剑,刀工甚至还不如他,应星甚至期待他把手指戳破,他想看到那些鲜活的血珠带着它们应有的颜色落下来,再次落到他嘴里,这样他才会感觉丹枫是活着的。

是有温度的,是清醒的,是他在梦里小小的夙愿。

“……”应星忽然翻身要下来,丹枫刚塞苹果块进他嘴里,还没放手,它就滚到地上去了。

“我的图纸……”

“在这,只不过烧毁了一半,很可惜。”丹枫抽出来给他,展平,那图纸确实毁了一半,但是依稀看得出是护腕的结构,除却烧焦的味道,纸张的厚度让应星觉得那样陌生,心境不一样了,他握着这张早该被埋葬在历史里的纸张。

“这是你要给景元打的那把阵刀吗?我记得名字是—”

“不是。”应星打断丹枫。

他有一双会读心的眼睛,回到铸剑所的时候都是丹枫在帮他打点,他百般无聊的拉开休息室的窗帘,看到丝丝阳光照在丹枫指挥工作的侧脸上,这时他才抬起青绿色的双眸对上病中带着点慵懒的金红中,手指向右侧,让他好好休息,应星知道旁边有椅子。

过了会丹枫上来了,身后的阳光被遮住了,衣服的摩擦声传来,几根钻进衣领的白色发丝被扯出来。

再到他的肩膀烧伤处,抚着看看膏药有没有贴稳,应星保持身体放松的状态,用眼角的余光向后侧看去,刚好是丹枫眯眼的瞬间,水光潋滟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关怀,应星直勾勾的盯着他,没有回头。

丹枫一直都很喜欢他,以为隐藏的很好,但应星什么都知道。

自以为甜美的幻梦却真实的可怕,他靠上去,依附着丹枫的手把身体靠过去,脑袋埋在丹枫肩膀上,丹枫身上居然有甜到发腻的香水味,不顾踉跄,他抓住他的手臂蹭了蹭:

“你喷了什么?”

“景元硬塞给我的,都快放积灰了,拿出来试试。”丹枫没被人这样抱过,别人不会也不敢,应星仿佛是吃错了药,他感受到散落在脖子上的发丝被全部捧起来的时候,落在肩骨上方的吻,是吮吸过的,一点红星子,和甜腻到让人无地自容的“啾”声。

丹枫一下惊到了,他推开应星,有点恼怒:

“你,你你干什么?”

应星保持刚才的动作,丹枫有点气急败坏,发丝垂下来,终究遮住了他最喜欢的那双眼睛。

“你最好是脑子不清醒,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去吧。”水龙凝聚的水波以弹脑袋的力道落到应星脑袋上。

“痛。”他毫无感觉的说。

在单独和星神对话的时候,他问他是否愿意再来一次,他摇头,自言自语喃喃道:

“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我永远没办法和丹枫(恒)在一起的。”

这是很残忍的问题,在心心念念的死亡和黑发青年之中选一个,他有过辉煌的成就,有过朋友,有过新伙伴,有和黑发青年一起照顾过的流浪猫。

怎么就没有黑发青年呢?

怎么就只能选一个呢?

“那是因为他了解你,所以他愿意成全你,他原本也有改变的机会,可是他还是让给你了。”

刃不理解,他看向星神朝他落下悲悯的眼神。

撕裂了再重组,最后也是唯一能愈合他心伤的人,还是被他亲手杀了。

开拓者整理丹恒遗物的时候还来找了他一趟,小姑娘打了他一巴掌,刃破天荒的没躲开,接着手里被塞了一个袋子。

他又不是不明白,只是舍不得明白,那个人成为了他心脏上的一块肉,一块很想在最初脱离他的肉,但他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们死磕到底。

他打给他的耳饰,护腕,腰带,都在里边,即便转世也跟着他,现在全部还回来了。

啊,丹枫转世成了丹恒,但丹恒不会再转世了,刃想。

他还是放弃自己了。

应星最近总是爱做梦,丹枫看到倚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说出了是“神让我亲吻你”这样的蠢话,让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蠢货撒谎只会更蠢。

可是他知道应星很聪明的,铸剑所重造在炎热的夏天,热到丹枫没法将它忘掉。

这个热烈的夏天,冰镇的西瓜汁和吃完切糕后凉凉甜甜的嘴唇,应星吻过来的时候,他脑袋空空蝉鸣声声。

应星的伤已经好了,丹枫一拳过来的时候他躲的可利索了。

“你到底为什么亲我!你在搞什么应星!?”龙尊这一嗓子大街小巷都听到了,特别嘹亮。

应星不回话,可是他大庭广众下亲吻龙尊这件事隔天就在罗浮开始流传成小说。

—————

丹枫不喜欢热闹的场合,他小的时候龙师就教他要心静,可是人是群居动物,生性就喜好热闹大概是短生种的宿命,一如应星。在相识之后会抓着自己在宵禁后去放河灯,他明明能御水而下这高墙头,应星却在另一头朝他伸出手,说你跳下来。

那个时候他抱的多稳,多紧,应星好像都忘记了。

“马上又是河灯节了,你要不要去?”丹枫看了那些无事生非的小说后,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对应星这么问。

“我去。”

他看到丹枫遮住脸上的桃色,眼睛亮晶晶的,似乎一副嗔怒的模样,应星鬼使神差又伸手拨开他过长的刘海:

“喂应———”

“你的眼睛果然很好看。”

不是漂亮,是好看,河灯这种东西在漫长的独身岁月里他也放过好多次了,每次他都只会许下同一个愿望。

他们一路走过宁静的小巷,这个年纪早就不受宵禁约束了,可惜他们去的有点晚了,丹枫让应星去买份桂花糕,问路过的孩子愿不愿意把剩下的河灯给他,孩子接过丹枫给的糖,开心的把手里唯一的河灯给了丹枫。

应星回来的时候,丹枫半蹲在小溪的尽头,他默默走过去,鞋底踩到鹅卵石发出清脆的响声,丹枫才借着月光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带火吗?”

他们都不会火系的法术。

云上五骁的住所都挨的很近,丹枫说你等我一下,应星也说我也进去拿点东西。

“啊,等一下,桂花糕。”

“有点凉了。”

应星举起热气散去的盒子,有些无奈。

“没事,很多东西凉了也好吃。”原本以为丹枫会讲究,没想到他直接拿叉子叉了一块放进嘴里,凉的桂花糕口感不会很差吗?正当应星这么想着,丹枫又叉了一块放到他嘴边。

“张嘴。”

“我不用了,你自己吃。”

“辛苦你跑腿,虽然用的是我的钱,但你当然有份,嗯?”

应星张嘴,那香气携带着丹枫的气息那么近,他卷进口舌中,腻的发慌,一块足以,他稍稍蹙眉。

面粉和碾碎的桂花馅,大量的糖,是啊,丹枫把这样的东西称为是桂花糕,真的不可思议。

“对了,再不去的话就赶不上最后一趟花灯时机了。”丹枫提醒。

————————

丹枫对河灯许愿这种事执念不大,他觉得应星更需要,所以唯一一盏给了他,点燃花蕊的时候它们大放光彩,那些光,那些色彩,都是应星眼底不曾有过的,他通过丹枫的眼睛看得出来它们多漂亮,却无法亲自领略漂亮,丹枫的眼光随着飘远的河灯一点点燃尽余温,随着花灯影子变小,只剩下一个光点的时候,丹枫负手而立,问道:

“你还好吗?”

“什么?”

“不必继续伪装,我知道你不是现在的应星。”

应星看着他,半天反应过来,笑着说不愧是你:

“那你还愿意陪我演完这场戏?”

“我不是陪你。”

丹枫说完后顿了顿,语气忽然又变得很坚定:

“我是觉得很有必要。”

应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认真回答,他把口袋里的盒子拿出来,里边是一叠折好的图纸,有耳饰的,长枪的,护腕的。

可惜不是现成的。

“这些东西都很适合你。”

“你后来把它们都造出来了么?”

应星眼光灼热,恍如烈阳,在夜晚里格格不入,他说都造出来了,丹枫脸一热,他撇过脑袋小声的说:

“我以前让你帮我打把小刀你都不愿意,怎么现在愿意了?”

“原来你还在记仇。”

应星的口吻听起来有点惊讶,但早就料到了。

他和丹枫一起坐在河边,彼时早就没有多少人了,花灯彻底不见踪影了,丹枫才一五一十地搞懂了应星所诉说的未来。

“…刃?”

戏演完了,他褪去那身纯白,一声叹息后,刃依然顶着那张脸,摸索着抓住丹枫的手,说,我以为杀掉你我会快乐的,可是我真的快乐吗,我自己也不清楚。

丹枫点头,说我知道你想死是已经无力面对现实的人生。

“虽然我没经历过所谓你和我未来的结局,但多少,我懂。”

星神的力量能够影响刃,怎么不能影响丹枫呢?他有看到那些零碎的记忆泡影,在未来的自己死了之后,谁跪在地上沉默,沉默的眼泪都落不出来,也不敢掉眼泪,吮吸着他唯一能留给他的血液。

杀掉丹恒他真的不后悔吗?

刃不会后悔,真的,他不后悔,从踏进这个散发着腐烂果实味道的爱情幻梦里,这一切就成熟的过头了。

现在他们逐渐走向不可逆转的道路,一路分歧,一路陌路。

就像是欲言又止,触而不及,氤氲缭绕的热气间的隐忍对望,就像是过了几度的奈何桥,错过了几碗孟婆汤,他们注定会互相伤害一样,是今生喝过很多次的涩酒,在喉间入了肠,他们这该死的默契不允许开口,于是乎让热烈在沉默中阵亡。

“不,你不懂,还不能懂。”

刃亲了亲他的额头,握紧了他的手,接着说:

“你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说出这些话有多么陌生,要付出什么样的勇气。”

“关于我的?”丹枫说:“这些话真不像从你口中出来的。”桂花糕甜甜的清香还萦绕在丹枫身上。

“关于你的。”

他说,不管你是丹枫还是丹恒,活着算什么,我死了那么多次,过了那么多个轮回,我还不是找到了你。

“你真自私。”

丹枫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看到刃的身体已经慢慢开始趋于透明。

“不一样,这次不一样了。”刃扬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们有在夕阳余晖下并肩前行,而如今他们就要因为错失一个眼神交集与另一半失之交臂了。

龙尊其龙,天上月,却温暖的让人难以忘却,他希望他不只是在自己的心里的贫瘠的旷野上燃起过一片滚烫而又炙热,名为爱的滚烫。

“虽然由现在的我说出来的确可笑,我真的希望它不要变成焦土,可是我已经酿成大错,没有未来了。”刃不知道是不是在请求什么,他低下脑袋,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他曾把脸送到丹恒冰冷的唇边,也同样送到丹枫温热的唇角。

丹枫的脑袋里一下子涌进很多东西,他想到应星央求他教他御水术,他教了,可是他不熟练,一不小心把自己崩上天去,大呼小叫的被他用龙尾抓回来。

“我刚在天上看到星槎,要是能被一起带走就好了。”劫后余生这人还不忘打趣。

“少做梦。”丹枫嘴角抽搐:

“就算你逃到天上我也把你抓回来,谁让我能御水腾天。”

“那真的多谢龙尊大人了。”

那太阳的光晕一下一下的跳动着,宛若两颗马上要靠近的心。

他们两个似乎是永远合得来的人,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默契会将敌人全部扫平。

但他们没法在一起,这一点丹枫也很清楚,丹恒也很清楚,正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他们不得不面对别离。

丹枫苦笑着眨眼,他小声的说这样啊:

“把头再低下来一点。”

刃闭上眼,丹枫才去吻他的唇,包含着虔诚和温柔,刃早知道了,这花灯微弱的灯早已燃起,狂放席卷了他的身心,双眼早已不能从这绚烂上移开,他们是仇人,是彼此燃烧全世界的人,可是他们何尝不是爱人,有着不可思议的温度,甚至散发着硝烟的味道,愈发愈成瘾。

“再坚持一下吧…别放弃。”

“嗯……?”

刃一点点睁大眼,又觉得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可是他决定信这么最后一回,最后把丹枫尽收眼底:

因为丹枫说了,他说了曾经未说过的话,他承诺了。

“我在未来等你,你别死。”

半是欢喜半是悲伤。

年少的时候不明白什么叫做得偿所愿,可是刃知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才是永远的骚动,所以丹枫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影子,跟着应星一起离去了。

他睁眼,星神闭着眼让他噤声: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刃不语,未来,这个词真鲜活啊,刃看着自己的手,绷带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了,可是他真的走出过往了吗?

很多年之后,刃把丹恒从冰棺里唤醒的时候,星神的力量又把他们重新联系在一块,刃说:

“你让我在未来等你,现在我做到了。”

“…………”丹恒太久没见到太阳了,很刺眼,他醒了,醒的很及时,刃给他穿好了衣服,带好了耳饰,又把护腕牢牢贴在他的手腕上,最后把击云递给他指向自己的心脏,丹恒没什么力气,他看着刃,听他说: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是还我一枪,还是接受我的请求。”

“……什么请求。”丹恒的头发柔柔的缠在刃的手臂上,谁让他被他抱在怀里。

“我想——”刃开了头,又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的手指穿过丹恒的手指,和他紧扣:

“和你建立自愿长期结合的关系。”

啊,脸好像是红的。丹恒看到了,他慢慢重复了这句话,一笑:

“如果拒绝呢?”

刃固执的说:“可是你答应我了。”

他从自己斑驳而又零星的记忆里寻不到年少的影子,多年后丹恒也突兀的又闯回了他这座浑浑噩噩又悲剧到极点的无间地狱,孑然一身的闯,不顾一切的闯,成全也好,坚定也罢,斩断他和过去的牵连,将他的冲动又引出来,爱和欲,都是丹恒重新教会他的。

于是丹恒笑的胸口剧烈发颤,刃从来没觉得他这样鲜活过,他说:

“再说一遍?”

丹恒停止了笑声,那些发丝从刃手中滑落,终于不再是指尖流沙:

“不说了。”

刃有些噎了,他感受到龙尾缠上来,丹恒看着天空:

“记得我曾经说就算你跑天上去我也把你抓回来吗?你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待在地狱里了。”

“我没有说不愿意,不是还有你陪我。”

“我陪你?”

“你陪我。”

丹恒压下他的脑袋,给了一个刃等待已久,漫长的亲吻,压的太深,他等刃变成这样等了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上至天堂他回不去,下至忘川彼岸,他们兜兜转转都回到一起。

或许如小说那样,刃真的动过想娶丹恒的念头,但很久之后这些都会变成传说,很少人会见到他们,见到的人只会看到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坚定缓慢的朝着某一方向前进,风沙吹过,黑色与黑蓝色交叠,青绿色的眼眸在漫不经心的看着什么,不过可千万小心别盯着那好看的青绿走神。

因为金红眼眸的主人会读心,他始终保护着只属于他的一部分,不可觊觎。

“你要吃桂花糕吗?”

“这东西腻的慌,但你要想吃的话,我也吃。”

刃脱下大衣靠过去,丹恒身上是热的,任由他躺着,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可以安心的闭上眼睡一觉,因为丹恒再也不会离刃而去了。

##1.

丹恒,又或者说丹枫,安静而冷淡的坐在列车宽大的红色沙发上,他的龙角看上去冰冷而润泽,周身的仙舟服饰华丽又繁杂,他只是坐着,一言不发,眼神阴郁。这种莫大的反差让众人认识到,这不是丹恒,至少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一个,对于这种毫无缘由的变化,他们决定把全部责任推到星神身上,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帮助“丹恒”找回记忆,或者干脆让“丹枫”接受他们。

“景元将军回复了什么啊?”三月七问穹。

对于“丹枫”来说,他的记忆里没有星穹列车,取而代之的是仙舟罗浮,和曾经的云上五骁。于是他们联系了景元,将军回复的很及时,几百年...

对于“丹枫”来说,他的记忆里没有星穹列车,取而代之的是仙舟罗浮,和曾经的云上五骁。于是他们联系了景元,将军回复的很及时,几百年的光阴似乎并没有磨损他对丹枫的回忆,他单独与丹恒聊了很久,让对方终于接受了自己已经蜕生的事实,末了又用严肃的语气告诉列车,最好还是让丹恒先暂时回到仙舟,呆在熟悉的环境里,除此之外,他们恐怕还要去找另外一个人,让他陪在丹恒身边。

“他让我们去找刃。”穹言简意赅的说。

这个提议当时受到了列车的一致反对,虽然他们与星核猎手的关系在仙舟事件后有所缓和,但刃又不同,他与丹恒几乎不死不休的关系已经在列车众人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景元并没有解释原因,所以这件事也被抛之脑后,直到两天后,问题变得严重了。

他们早上揉着眼睛走进餐车的时候,发现今天的丹恒不大对劲,或者说,是丹枫的状态有些异常。

如果说平时的丹恒只是有些冷漠,那现在的他则散发着一种疯狂的气息,碧色的眼睛染上一层淡淡的红,他盘坐着浮在空中,见到列车众人进来,只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手中重渊珠转动,一股强劲的水流凭空出现,卷着三月七和穹出了车门。

“如再敢擅闯鳞渊境,我不会留手。”

三月七拼命咳嗽着,把呛在喉咙里的水吐在穹的衣服上,两人狼狈的摔成一团,还没来得及控诉对方的行为,又见丹恒面色一变,似乎遭受了什么极为痛苦的诅咒,他从半空中跌落,浑身开始抽搐,龙尾显化出来重重地拍击着地面,他的手指用力的抠进皮肤,血液顺着指缝流下来。

两人下意识的爬起来冲上去,试图安抚丹恒的情绪,但比刚刚更汹涌的潮水将他们卷到列车的墙壁上,随即餐车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偶尔会不记得自己是谁,”景元的投影靠在列车窗边,沉默了一会,“从前就会这样,恐怕我也帮不上忙。我知道你们有所顾虑,但这件事必须让刃来,只有他有办法。”而且是从前的他,景元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应星是应星,刃是刃。谁也无法确定刃是否能做到应星从前做的事。

“我觉得我们应该试试。”穹思考了一会,看向姬子和瓦尔特杨,“至少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于是穹联系了银狼,作为一个一天有二十个小时活跃在网上的重度游戏宅,银狼秒回了他们,并带来卡芙卡的口信,说她会带着刃在当天稍晚些的时候抵达星穹列车。仙舟事件过后,这算是星核猎手第一次正式的拜访星穹列车,考虑到丹恒的情况,虽然有些不情愿,帕姆仍为卡芙卡和刃准备了留宿的房间。至于银狼,因为她的投影随时都可以过来,所以本人没来就显得不重要了。

刃没什么表情的听穹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我不会帮助他,这也是代价之一。”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道。

众人面面相觑,穹望向卡芙卡,却看到她轻轻摇头,表示无法干涉阿刃的决定,仅有的一点希望似乎就要就此破灭。但刃的玉兆突然亮起,代表着某人发来了信息,他扫了一眼,微微皱眉,冷哼了一声。

“艾利欧说了什么?”卡芙卡用柔和的嗓音问。

“…他看到了正确的命运,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

“嗯,那麻烦你了,阿刃。”

紧绷的气氛这才缓和了一点,穹表示事不迟疑,现在就带刃去看看丹恒的状况。从早上到现在丹恒一直把自己锁在餐车里,无论是谁闯入,都会被重渊珠的水流送出来,所以列车上一群人到现在都没能吃上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丹恒不愿让任何人接近他,大家对此都束手无策。

“要不要我们一起出手,压制住丹恒?”穹开始出馊主意。刃没回答他,随手把支离剑放在一边,推开车厢的门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喂!你这样行不通的!”三月七叫道,“我们早都试过了,硬闯根本进不去车厢。”

她说完,又过了三秒,餐车内一片安静,什么都没发生,刃轻哼了一声,抬腿继续往里走。

“…丹恒冷静下来了?”

穹跟着刃往里走了一步,瞬间汹涌的水浪从车厢顶倒灌下来,浇了他一头之后粗暴的把人推出了门,之后车厢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关上了。

刃一眼就看见熟悉的人就站在列车舷窗前,单手负于背后,那一刹那他恍惚回到百年以前,连身体上无处不存在的幻痛也随之消散几分,丹枫偏过头,耳坠轻轻晃动着,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微笑。刃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

“应星,你来了?”

他没有作答。

丹恒似乎也并没有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的走到他面前,慢慢摊开手,露出掌心里藏了许久的东西。

“你上次对着鳞渊境的赭石徘徊许久,我便取来与你,算是还上次帮我做配饰的人情。”

刃注视着眼前毫无防备的人,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他们竟能面对面站的这样近,就像从前一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觉得双手在颤抖,脑子不是特别清醒,这通常是他魔阴身发作的前兆,可是支离早被扔在门外,于是他看着丹恒,想象着他被撕开毁掉的样子。

他目光滑过那对漂亮的龙角,觉得它们该被掰断,变得残破;那双清澈的泛着冷意的眼睛,该被剜出踩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颗胸腔内跳动着的鲜活心脏,也要被刀尖穿过,变为灰白僵硬的肉块。这样想着,他兴奋起来,觉得又找回了平常的自己,嘴角开始带着一丝笑意。恍惚间,他听见丹枫的声音:

“这就高兴成这样?还不快拿走。”

于是那人抓住他一只手,把东西放在他掌心,又将他五指合拢。

刃低下头,丹恒塞给他一颗巧克力糖。

“应星?”

他回过神来,嗓子干涩,艰难的吐出话语,“怎么?”

他不是应星,早已不再是了。刃觉得可笑,因为丹恒一遍遍跟他强调“我不是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今日也要轮到他…可他到底没有否认,或许是因为巧克力有些化了,黏黏的糊在手心,包裹住锐利的杀意。

“应星?”丹恒又叫了一遍。

“我在呢,怎么了?”

“应星?你在这里吗?”

“…我在这。”

他按住丹恒的肩膀,强迫丹恒转向自己的方向,直视他的眼睛。他又开始幻痛了,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就能得到解脱了。于是他犹豫着将双手慢慢上移,放在丹恒的脖颈上,微微用力按压。

“是你吗?应星?”

可是那人仍不肯放弃的一遍遍追问着,徒劳的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

刃吐出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在列车上,他决不能在这里杀了丹恒。然后他终于想起自己此行前来的任务,环顾四周,没有击云的影子,他便解开袖口,露出里面的臂鞲,自他快到列车起,它便已开始微微发烫,刃不想去思考另一个人会有怎样的感觉。他抓住丹恒的手,摸到成双的另一只,将它们贴在一起,热度熨蒸着两人的肌肤,丹恒似有所觉,偏过头看他,清浅的呼吸打在刃的耳朵上。

“我是谁?”

刃低声问道。

丹恒的目光从他头发上滑过,似乎有些犹豫,刃握紧了他的手,他便有些不满的看去,视线久久停留在他们交错的手指和佩戴的臂鞲上,须臾,他露出一个微笑,你是应星,他说,我的应星。

“答对了,”刃声音有些哑,“那么,你是谁?”

丹恒愣住了,下意识想说自己的名字,但剧烈的疼痛侵袭了他的大脑,有无数个名字划过,无数断裂的记忆纷涌而来,他猛地抱住头,喘息着,无声的惨叫着,下意识逃避一切现实的疼痛。但刃攥紧了他的手腕,让他无法逃脱,只能听见那人耐心的引导他,如果我是应星,那么你是谁?

“你要仔细想,和应星在一起的是谁?”

应星…应星…丹恒喃喃道,不断重复这个名字,手臂上的臂鞲温度烫的吓人,却让他感到莫名安心,这是送给他的,只是送给他的,于是他理所应当的吐出两个字,“丹枫。”

和应星在一起的,是丹枫。

##2.

刃踉跄着强迫自己走出车厢门,现在回去杀了丹恒还为时不晚,他慢慢伸手过去拿支离,它最好刺穿丹恒的内脏,让血液浸透他身下的红色沙发,那会是甜的。他会被疼痛惊醒,苟延残喘一会,然后眼神慢慢失去焦距,无助的死掉。他忍不住为这想法放声大笑,忽略了列车众人惊恐的目光,卡芙卡迎上来,“阿刃,听我说。”她低低的声音带着某种浸透人心的魔力,“放轻松,已经结束了。”

他的力气被抽走,垂着头靠在墙壁上。他在堕入地狱的边缘摇摇欲坠,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保持清醒是一件痛苦的事,为何不能放任自流?但卡芙卡的言灵让他仍在世间徘徊,仿佛一个纠缠于此的怨鬼,他甚至有心思对穹交待了一句,丹恒睡着了,现在不要进去打扰他。

“…列车上有客房,我带你去休息。”穹担心的看着他。

刃无法再开口回答,用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对抗着魔阴身。

列车的房间很宽敞,有温暖的黄色灯光,以及看上去很柔软的床铺。卡芙卡跟在他身后走进来,关上门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你何必做到这一步呢?”她很少见的用责备的语气说,“艾利欧只说了你应该选择帮助,但具体怎么做,这不重要。”

“…抱歉,卡芙卡。”

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偏执,“我无法让你的意识远离他,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阿刃。”但你会感觉非常痛苦,她温柔的注视着隐藏在阴影中蜷缩着的男人,“听我说,睡吧。”

卡芙卡直至凌晨才从客房出来,脸色难掩疲倦,穹站在门外等着,递给她一杯热牛奶。她接过,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喝着,穹在一旁默默的陪着。“阿刃的状态很差,我帮不了他太多。”卡芙卡慢慢地说,“你的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丹恒还在睡,中途醒了一次。”穹说,“看上去已经没事了。”

穹摇了摇头,其实他希望卡芙卡能在这里多待几天。

他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得到安宁。

梦魇拉扯着他,试图让他陷进更深的黑暗里,记忆不断闪回着,他看见滂沱大雨,那个青色的身影用长枪贯穿他的身体,于是他倒在泥水里,咳出一口鲜血,画面一转,又是仙舟月色茕茕的夏夜,那个人盘坐在凉亭下,手里把玩着一个酒盅,应星,过来喝一杯,他笑了一声朝那人走去,迈步的那一瞬间,周围景色又变了,这回是战场,耳旁传来厮杀的呼喊声,他猛地回头,看见白珩用星槎挡住孽物的攻击,她是如此渺小,很快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炸碎在空中,于是他咆哮着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便用支离剑插进喉咙,血液汩汩流出,他倒在地上,又陷入了不断轮回的噩梦之中。

或许是梦做的太多了,他记起一些早已淡忘的片段。

“应星,我不明白,为何世人都惧怕龙尊。”丹枫抱着臂靠在工房门口,“明明我从未伤害过他们,甚至会从孽物中保护他们。”

应星手下动作不停,磨刀石发出规律的金铁相交声,他低笑道,“丹枫,你也会如此伤春感秋?他们惧怕的只是你的力量,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旁人都没有。”

丹枫轻哼了一声,“就因为如此?那你呢,应星,你会因为龙尊的力量惧怕我吗?”

“我吗?”应星抬头看他,“对我来说,你是丹枫,只是丹枫而已。”

“好,记住你说的话,应星。无论何时,对你而言,我都只是丹枫而已。”

他睁开眼睛,有些恍然。

房间里到处都是血,地毯已经被浸透,干涸成黑褐色的硬块,墙壁斑驳,连天花板也没能幸免,支离剑就在手边,他按着头坐起来,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死了多少次。

但精神倒是很好,脑子少有的清醒。刃打开门,走廊的灯光明亮,一群人都围在门口,他诡异的沉默了一下,问,“这是在做什么?”

“…很担心你。”穹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刃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血液竟然从门缝流淌出去…似乎确实有些过了,于是他说抱歉,要麻烦你们清理了,众人纷纷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刃环视一周,没看见卡芙卡,便将视线投到三月七身上。

“小姑娘,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什么啊?”三月七有点紧张,“事先说好啊大叔,违法的事情我可不干。”

“你们有漂色剂吗?要白色的。”刃说。

他要了漂色剂,借了一面落地镜,站在镜中的自己面前,却又突然不知该怎么做了。卡芙卡和姬子听说他要染发,饶有兴趣的说要帮忙,于是他只负责坐着,让两个深谙此道的人在头顶忙活。大概用了一个多时辰,他便得到了一头白发,几乎与记忆中的自己并无差别。

他折了列车盆栽的一段枝杈,许久未盘发,手有些生,但他还是拒绝了卡芙卡的帮助,慢慢的试了几次,终于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他盯着镜中人陌生又熟悉的模样,突然又有些烦躁了。

丹恒睡了一天一夜,刃还是第一次来他在列车的房间,除了书籍和床铺,几乎没有其他东西。少年熟睡的面容柔和,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做了什么美梦。真是不公平,刃伸手捏住他的脸,干脆现在掐死算了,他恶意的想,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丹恒呜呜两声,慢慢睁开眼睛。

“你是不是想被尾巴抽,应星?”

“你睡太久了,丹枫。”刃低声说。龙尊眯着眼睛打量他,冷哼了一声,但腮帮刚被掐的红红的,威慑力有所下降。刃看着他翻身坐起,随意瞟了一眼周围的环境,“你怎么进来的?”他问,“那群老家伙竟肯放你来看我?”

刃知道丹恒的幻觉还存在,却不清楚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于是他试探着回道,“你之前带我来过鳞渊境,我便找到了门路,躲过你的族人也不算太难。”

“哼,他们都是蠢物罢了。”丹恒不在意的说,“景元和镜流怎么样?告诉他们别担心我,他们最多关我几个月,毫无新鲜。”

他这样说,刃倒是对此事有了一些印象。似乎是有那么一次,他和白珩因都不擅长水中闭气,而偏偏有些孽物爱待在水中,便想着改装一艘能在水下行动自如的星槎,为了测试星槎的密闭性,又让丹枫帮着控水,结果星槎漏水,丹枫似乎一急之下用重渊珠分了海,没控制好汹涌的潮水淹了大半个丹鼎司。这事过后,几位龙师一致认为龙尊心性不稳,需留在鳞渊境修身养性,所以他有小半年都没见到丹枫的影子。没想到此事对丹枫的影响甚大,竟成了他幻觉的一部分。

“…景元吵着要来找你,若不是我拦住,他现在已经要硬闯鳞渊境了。”

刃记得这件事的后续确实是景元按耐不住,磨着他和白珩一起,想趁夜偷偷潜入鳞渊境,只是连丹枫的衣角都没碰着就被赶出来了,他还趁乱用机巧鸟给丹枫送了壶佳酿,权当慰聊龙尊寂寞的心情。

“怎么,他难道又哭又闹的?”丹枫轻笑,“你安慰他了没有?不然等我出去,又要被磨叨好久。”

“你自己出去跟他说,况且这几天他已经在天天念叨你了。”

“哦,不必理他。”丹枫说,目光从刃的发梢向下,最终凝固在他缠满绷带的双手上,“你手怎么了?”

刃没有作答,于是丹恒不由分说的抓住他的手,重渊珠显现,涓细温暖的水流慢慢地缠绕在他双臂上,刃感到一种久违的浸泡感,水流淌在他的身体里,修复着他破碎的内脏,他感觉到安宁,如行走在沙漠的旅人喝到甘霖,或漂浮的灰尘触碰到坚实的土地。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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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其实我一直观点就是同人文是一种用爱发电的方式不能用来赚但实在想赚的话的话可以去别的软件,或者说你开一个彩蛋就主线故事结束之后的番外,但是你把后续放在彩蛋里面你想干嘛真的很恶心别来骂我了你杠就是我对我现在是见一个这样的拉黑一个很快就没有粮吃

我现在遇到一个后续放在彩蛋里的我甚至都觉得还算良心,有一些甚至要钱

我可以理解放彩蛋但是oc都不是他们的的凭什么赚钱(这一部分是我不太懂,不支持的可以忽略不看)

写一半就停美其名曰隐藏结局真的很**

这种人是想让这里变成zh吗zh甚至还是原创人物

(给点...

(给点热度或者发一下声吧我真的忍不了了,虽然别的圈子也有但是为什么我们圈特别多,推荐那边几乎随便点开一篇就有可能是,我现在遇到不收费的太太我都直接跪下了)

丹恒起床时闪了腰。沉重的身体带着他向地上栽,稳定的下盘扎住了,胸口和脑袋还在下坠。他千钧一发地用手掌撑住地面,腰椎发出一声不祥的呻吟,再起身时后腰就塞了一只切开的柠檬,每动一下就挤出酸涩汁水,痛得他咬牙切齿,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

他看到自己的手异于寻常地粗糙宽大,上面缠着厚重绷带,摁在墙上时麻木的痛感源源不断从指尖和掌心流向大脑。

这不是他的手。

丹恒拖着身体从陌生的卧室走进同样陌生的洗手间——是的,拖。他的四肢和躯干都沉重倦怠得像一根根勉强连接...

丹恒拖着身体从陌生的卧室走进同样陌生的洗手间——是的,拖。他的四肢和躯干都沉重倦怠得像一根根勉强连接在一起的圆木,仿佛这具身体根本就是直接从坟墓中刨出来、临时夺舍用上的。

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如今的面容,顿时瞪大了眼睛,浓密的睫毛掀起来,露出一双火一样静静燃烧着的眸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怪连起床这么简单的事做起来都磕磕绊绊,过了保质期还要强行使用的身体确实没有正当壮年的好用。

第二反应是,糟糕,他又给身边的伙伴添麻烦了。双方关系微妙,他不能打草惊蛇,用星核猎手的设备联络他们;好在赤手空拳的刃还不足以对星穹列车造成威胁,一旦几位靠谱的成年人发觉事情不对,也能护住其余个别缺根筋的孩子。

丹恒静静地垂下眼睫,一圈圈扯下手上缠着的绷带。绷带最里层和皮肉黏连,撕下时算不上太痛,当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在由于漫长而持续的痛苦而哀嚎时,他是很难注意到一些尽管激烈且充满视觉冲击力、却短暂得像烟花的疼痛的。

鲜血溅在镜子上,丹恒面无表情地用手把它们抹成一团半透明的红云,盯着镜中模糊的脸看了很久,才打开水龙头,捧起清水洗净了镜子上的痕迹。几分钟过去,手心的伤不见愈合,甚至连血也止不住,殷红的血珠有气无力又执着不已地从外翻的皮肉间溢出,丹恒不得不在洗手池附近狼狈地翻找片刻,从柜子里扒出一堆简直像是超市大促销期间被冲动的购物狂囤下的绷带,再次把伤口缠上了。其他位置的绷带丹恒实在没有勇气去拆,他甚至能感受到腹部还有一处仍未恢复的贯穿伤,手指隔着衣物搭在上面时有一种直达人体核心的毛骨悚然之感。

他不知道刃平时怎样和星核猎手的其他成员相处,只能维持着最麻木的表情拎起枕下放着的支离剑,在观察过门后贴着的紧急逃生地形图之后,像个还未拿到星槎驾照就被迫飙车的未成年一样,艰难而小心地操纵着这具格外桀骜的躯体走出卧室,直奔停机库而去。路上他险些被乱七八糟的器械中突然探出的灰紫色脑袋惊得当场拔剑,好在银狼只是在游戏间隙短暂地给了他一眼的注意力,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就缩了回去。丹恒强装镇定地从那片器械旁路过时还听到她在里面嘀咕:“他今天看起来怎么心情这么差,好像突然就有了存在感……”

丹恒费解地在冰冷的银色箱面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没有要吃人的目光,没有充满恶意的笑,只是稳定地面无表情着,看上去和“心情差”没有丝毫关系。怎么,难道那家伙平日里居然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类型吗?

星舰如一只逡巡的燕,缓缓靠近星穹列车的守备范围。

列车主动发来通讯请求,姬子的脸出现在屏幕上,面上的笑意在看清他的脸之后敛了下来。

“星核猎手的刃。”她的声音不太友好,“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深夜?丹恒下意识地看了眼显示屏,这才发现此刻已经是列车标准时的凌晨一点。他把一向休息得很早的姬子给吵醒了……丹恒有些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他不擅长说谎,但是总得说点什么,让他们不至于直接一炮将他乘坐的星舰轰成碎片——

“找我的。”

一道有些失真的声音在稍远的地方响起。

他倒是不至于认错这声音,即使发声的方位和丹恒以往习惯的有所不同,咬字也更含混一些。

姬子回头看了一眼,开启静音模式问了身后的人几句话,随即便关闭了列车上刚刚启动的武器阵,打开接驳车厢,请丹恒——也就是她眼中的刃进入列车。

这还是丹恒第一次顶着这么多警惕的目光走进再熟悉不过的列车。列车上的全体乘客都聚集在观景车厢,不知是还没有睡,或是睡着之后又因为突发情况被喊了起来。杨叔和姬子以一种看自家优秀孩子交到的混混朋友的眼神看着他,三月七在星的遮掩下冲他悄悄作出不太欢迎的鬼脸,帕姆躲在杨叔腿后,犹豫地嗅了几下空气中的味道,又拽着他的裤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打扰了。”丹恒说。

姬子愣了一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他道:“晚上好。不必客气,丹恒正在厨房。不介意的话,待会儿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顿夜宵。”

丹恒被她看得浑身发毛,飞快地嗯了一声,前往厨房寻找另一个被迫换了身体的倒霉蛋。在这种时刻,他宁愿和刃再打一场,也不乐意留在观景车厢承受几位熟人陌生又狐疑的打量目光。

走到一半时他才想起,按理来说刃是不应该知道列车上的厨房位置的,但此刻再回过神来装傻未免有些刻意,他只能硬着头皮滑开厨房门,把几道几乎能看透他内脏的目光隔绝在外。

刃没有为他的身体穿上外套,只穿了一件黑色单衣,袖子折得很规整,即使只是抱臂靠在壁柜边发呆,脊背也直得像用尺子量过。丹恒轻咳一声,刃回过神来扫了他一眼,目光散漫,似乎对自己原本的身体丝毫不感兴趣。

“手能用吗?”刃操着一口磁性清冷的青年音问他。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不大适应地错开目光,一个盯着正在嗡嗡作响的高压锅,另一个又咳了两声,很谨慎地压着嗓子作出回应:“要做什么?”

丹恒清晰地看到刃控制着的自己身体的脸颊动了动,那是个咬紧后槽牙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探手到背后去拔击云,伸到一半才想起来击云并不在自己身边,于是转而握紧支离剑,以防刃突然发疯。持明的力气有多大,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即使现在刃的个头只到他鼻尖,他也没有多大的信心能在搏斗中胜过对方。

谁知刃只是侧头对他一点门外:“把剑放到外面去。这地方水汽重,容易生锈。”

……啊,出现了,久违的锻器大师的气场。

丹恒默默地遵从指令,把支离剑放在走廊的武器架上,再回去时刃已经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只盖着保鲜膜的不锈钢盆,里面装着醒好的面团。刃路过呆呆站着的丹恒,淡淡地提醒他:“洗手。”

于是丹恒便洗手。洗过手之后他又举着淋漓地滴着水的双手,等待此地主人的下一个指令。

刃说:“擦干。”

于是丹恒探手就要拿起台面上放着的一块抹布,被刃眼疾手快地拦下了,抽出一张厨房纸塞进他手里。丹恒注意到刃那双纤细苍白(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个形容词有一天会用在对方身上)的手在不大明显地颤抖着,便下意识地握住了它:“怎么还在抖?”

刃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慢吞吞地道:“我们只是交换了身体。”

丹恒以为他下一句要说出少管我的闲事之类划清界限的话,谁知刃紧接着说:“我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喜欢吃鱼。”

丹恒抓着刃的手反驳道:“我不喜欢吃鱼。”

从他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去,刃似乎用他那张属于老实人的脸露出了一点略带无奈和嘲讽的笑意。他觉得很新鲜,再要细看的时候,刃却把手抽了出去。

一副一次性手套被递到丹恒手中,丹恒不太顺畅地戴上手套,空举着双手看刃驾轻就熟地在流理台上铺开胶垫、撒上面粉,将面团揉圆搓扁,擀成一张纤薄面饼。这对他而言几乎是和看帕姆跳芭蕾一样魔幻的画面。

刃说:“去把高压锅……算了。”

他自力更生地避开沾满面粉的手指,用指关节摁下排气按钮,滚烫的热气喷涌而出,浓郁而极富侵略性的肉香顿时弥漫在被两个成年男性占据后略显拥挤的厨房中。

丹恒站着多嗅了两下,被刃以手肘抵着后腰推到不碍事的角落。

排完热气的高压锅盖子被掀开,色泽红亮的浓稠汤汁包裹着大块牛肉,没有用太多调味料,香味原始霸道得不可思议。刃拿大汤勺分出一半盛进另一只深肚锅中,犹豫两秒,又挖出一小块肉递到丹恒嘴边。

“尝尝咸淡。”刃说。

丹恒吹了两下,默默把肉叼进嘴里。尝不出味道,像在嚼一团闻起来很香的抹布。他斟酌着说:“挺好吃的。”

刃根本没有理会他,自己挖出一块吃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往盛出的牛肉原汤里加入清水打火开煮,随即转身拿起菜刀,粗糙地将面饼切成两指宽的长条。

刀面闪亮,映出执刀者那张属于丹恒的脸。丹恒生怕他操起菜刀砍人,后退一步说:“你的魔阴身……”

刃和倒影中缓慢眨着一双红眼的丹恒对视片刻,淡淡道:“疼都让你受着,我自然就没事了。”

丹恒唔了一声,他并不相信刃的说法,因为他已忍受了大半天的痛楚,然而情绪依然稳定,几乎没有受到魔阴身这颗不祥种子的影响。但他没有再问,只是看着刃一头微卷的黑发在动作间轻微晃动,突然有点好奇它们的触感。于是尽管这些浓密柔软的头发他曾无数次地梳理清洗过,丹恒仍然搭了一只手上去,很轻地抓了两下。

隔着绷带和塑料手套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刃低着头没什么反应,有点像一只安静的小动物。

——等等,塑料手套。

安静的小动物冷不丁道:“你……”

丹恒默默地换了一双手套,于是刃又将嘴闭上了。他切面切得很费劲,一把新手友好的菜刀在他手中几次险些滑脱,待他终于适应了握持感,那个本就不太圆的面饼已然变成十余条重伤的带鱼,缺边少角、有鳞带鳍。或者海怪的触手,冰场被冰鞋滑过千百次的冰面,怎么形容都合适,它只是不像面条而已。

丹恒一向不在琐事上费心,此时却突然福至心灵,多问了刃一句:“那你怎么吃?”

刃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慢悠悠地把用过的锅碗厨具清洗干净,关水之后还不忘叮嘱一句:“等牛肉汤冷透之后再冻进冰柜,可以放很久。”

他擦着手一转身,险些把端着一大碗面的丹恒撞倒。丹恒刚换上这具更为高大沉重的身体,操纵得十分吃力,更不要说带伤的手中还捧着一碗滚烫的面食。刃在这点上比丹恒强一点,他抬手一扶,把几乎比他高了一个头的丹恒轻松地举离地面,在墙角稳稳放好。

刃的表情有点奇怪,丹恒也是。片刻之后丹恒斟酌着说:“我平时的力气没有这么大……”

刃说嗯。

丹恒果断道:“吃面吧。”

他夹住一根面片,转了两下筷子,将它在筷尖裹成一团,带着淋漓的面汤,强行塞进刃的嘴里。

刃哼了一声,垂着眼艰难地把面嚼烂吞了下去,下一筷紧随其后,带着主人再明显不过的心虚和十分隐晦的求饶。

这次刃避开了。他挤开丹恒堵住他去路的高大身躯,接了半杯直饮水喝下去。

“烫。”他说。

丹恒安静地盯着刃此刻漆黑的头发和灰绿的眼睛。很陌生,但他抬手帮对方擦掉嘴角的水痕时没有丝毫犹豫。他们似乎都不应该表现得如此平静,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刃占据了他的身体,待在他本应身处的列车里,用着他几乎从未涉足过的厨房,煮出一锅他尝不到味道的料理。

他看着刃没有什么攻击性的眼神,那双浅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另一双因为配上严肃认真的神色而显得古怪至极的红眼睛。毫不相干的搭配,丹恒想,刃的眼睛是破碎的红宝石,在黄金反射的碎光里熠熠生辉,它们就应该是自由的、混乱的,无论意识清醒与否,无论其中是否含着对他的恶意,都应该像一柄光华四溢的剑,即使他垂着眼睛,即使他目光散漫,即使剑收于鞘内,也依然会让人忍不住想象它出鞘时的灿烂锋芒——

心脏骤然进行了一次不祥的收缩。丹恒放下碗,茫然地捂住胸口。刃把那只玻璃杯洗干净在杯架上放好,倚在墙上看着他,露出一个很难用语言形容的表情。像是有点情不自禁的喜悦,又似乎含着难以言说的悲哀。

丹恒说:“这是什……”

他的眼前骤然一片血红。厨房变成了怪物的口腔,墙壁上长出滴着黏液的瘤,脚下的地面伴随呼吸上下起伏,长出重重肉须淹没他的脚背。丹恒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在口腔内壁的蠕动中站稳,他看到刃头顶的壁柜突然破裂,里面生出无数颗人皮被剥离的脑袋,它们咬住了毫不挣扎的刃,把他的血肉一块块撕下来、甩出去,其中一块被砸在丹恒胸口,弄脏了他身上的绷带。

丹恒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剩下白骨的刃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肯定了他的猜测:“魔阴身。”

有什么粘稠的、冰冷的东西从后背攀上他的肩膀,丹恒不去理会它。他憋住了最重要的一句“它触发的条件究竟是什么”没有问,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一次几乎被巨手攥碎的心跳来临之前,他简直像鬼迷心窍似的,满脑子都是属于刃的那双眼睛。他想收藏它们,他想一直看着它们,他想……亲吻它们。

但他最终一句也没有问。

丹恒端起那碗此刻晾得正好入口的面——此时里面已经全是刃的眼球和撕成碎块的新鲜大脑——继续完成让刃填饱肚子的任务。毕竟他们不知何时就会回到自己的身体,下一次刃想要感知味觉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刃吃到最后一口,抬眼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丹恒:“肠子。别想让我更细致地描述这东西。”

刃空荡荡的眼眶很轻地弯了一下。他看着丹恒把空碗放进水池,对他说:“行了,出去吧。你的同伴还在等。”

刃从丹恒口袋里抽出手机看了一眼未读消息,把屏幕翻转朝向丹恒。一片红色的视野之中是卡芙卡发来的消息,上面的文字扭曲晦涩,丹恒努力地分辨片刻,看出那是很短的一行字:玩够了记得让阿刃回来。

刃说:“他们不会认错人的。”

丹恒很慢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呢,就待在厨房么。”

刃用一种“少多管闲事”的生动眼神看着他,将沉重的面锅往丹恒手里一塞,把他向门外推去,而丹恒根本无法与这股巨力抗衡。

他艰难地回过头,对刃叮嘱道:“不要用我的身体自杀。”

刃顶着满身的血、触手、肉芽,以及不少其他只会出现在噩梦中的恐怖元素,很平淡地向丹恒许诺:“这次不会的。”

刃想到刚刚吃下的那一碗面。滚烫鲜香,韧劲十足,虽然面揉得不够力道,扯面师傅的功力也不到位,但用来换取他漫长生命中一段短暂的平静回忆倒是刚好。

可惜星穹列车上的厨具都太过精致小巧,如果有机会把丹恒骗到星河猎手基地,倒是可以做一次烤全羊试试,他猜丹恒会喜欢的。

刃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继续道:“但我不保证下次会怎么样,你最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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