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猫和女儿一样,是“独生子女”,它内心,和人是一样的。
我知道,它孤独。
我从没想过,家里会养只猫。说缘由,是个沉重话题。
女儿高考那年,家里感觉微妙。表面看似平淡无常,实际上,一家人都小心翼翼,围着女儿转,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距高考不到五个月,女儿主动提出上强化训练班。我说,那就选主要的补,集中精力补抓分的。女儿心贪,坚持全科补习,我虽不赞成,却也不敢反对。
如此,每天早上,女儿挤公交上学。下午最后一堂自习课退出,在街边随便吃点,再挤公交上训练班。晚上十二点,我到训练班接她回家。
时过两个月的一天,我接女儿回家。走在路上,女儿说,爸爸,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这句话说得太突然,我心里咯噔一下,却佯装淡定。我说,是压力大了,今天回家别复习,放松一下。考不上大学也无所谓,无非今后的路比别人难走点儿而已。
说了这几句,我们父女一路无语。时值深夜,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我能感觉女儿的故作轻松。
回到家,女儿当真没有复习。我弄了吃的,和她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聊,我说,刚才你说“活着没意思”的时候,我心里很高兴。
女儿掩饰不住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说,干我这一行的,特别是优秀作家,他们的生活感受和你一样。不同的是,他们在寻找人生意义的过程中,写出了了不起的作品。你觉得我会不高兴吗?接着,我和她聊《老人与海》里老渔民桑提亚戈的隐喻。
女儿笑了。她说,她想再刷几道题。最后又说,她想养只猫。
女儿刷题,我看书,我们继续装出很日常的样子。妻子沉不住气,围着复习的女儿转,她说,考不上大学就算了,你努力就行,我们不怪你。我示意停下,可她并不看我。女儿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妻子还在重话倒话。我心里紧张,也窝火。
稍后,我给女儿发短信:晚上接猫还是上训练班自由选择。肯定接猫。可这个短信并不多余。我能想象女儿高兴的样子。
晚饭后,女儿拿着我给的手机号码,迫不及待去接猫。顺道买了羊奶、幼猫粮、猫砂、猫砂盆、指甲钳、注射器,还有一大堆猫零食。这个架势,看来早就做足了功课。
接回来的是只狸花猫,下地就跑来跑去撒欢儿,一点儿也不客气,亦不认生,木地板被它踏得“咚咚”直响。那猫太小,跑起来偏偏倒倒,行动尚不协调。女儿乐坏了,追着猫跑出跑进。这是高考进入冲刺阶段,家里最有生气的一个晚上。
女儿把猫窝、猫砂盆安置在我书房里。这个,我当然不答应。我说,猫砂盆你可以放自己卫生间,猫窝放阳台上。
女儿说,你能不能把它当个人看。
我说,卫生间不是人用的吗,它在我书房里屙屎屙尿,你也该把我当人看。再说,阳台不是全封闭的吗,哪不好?
我说,哪是接只猫回家呀。
她很意外,你接了个啥东西回家?
我说,接了个祖宗回家。
我说,你是独生子女,现在不独了,我们就把它当人看,叫它“二丫”。
女儿瞪我一眼,由书房追着猫去了客厅。
女儿一直不认“二丫”这个名字,她叫它“辛巴”。我们父女各叫各的,妻子归在我的阵营。除了名字争议,其他都不是问题。女儿把二丫第一次屙在沙发下的粪便,铲到猫砂盆里,抓它过去闻一闻,二丫即会自己上卫生间。就是猫窝放哪都没用。这个家伙,毫不客气,直接跳到女儿床上睡。女儿把它踢下来,转上一圈,它就往我床上跳。
最初我想,二丫太小,晚上可能怕冷,也许它觉得孤独。离娘猫,大点儿再撵它睡自己的窝。谁想,这个家伙得寸进尺,冷了就往被子里钻。它要觉得地盘不够,全然把自己当了主人,咬我脚指头,让我睡一边去。我以为猫都蜷缩着睡,占不了多大地方。掀开被子,二丫仰着睡,还把四肢伸得长长的,横着,占的地盘够大。
女儿的注意力在冲刺上,不怎么管二丫,但唯一可以黏一块儿的,只有二丫。她给二丫戴兔头帽,教它喝酸奶,戴眼镜,剪脚趾甲,各种无聊的玩法。有个小东西在家里跑来跑去,非常时期的家竟有了生气,太不可思议。
逛超市买东西,家里收快递,拆过的空纸箱,我们都放进门口,便于出门随手带走。每次放了纸箱,二丫都跳出跳进,玩得不亦乐乎。我想,二丫是否把纸箱当成自己固有,我们扔了纸箱,作为报复,它才跳到床上屙尿。
说出这个想法,女儿再瞪我一眼,很是轻蔑。她说,你又文学思维。
为防这个小东西报复,我们服软,进门口只得长期放个空纸箱。
到了打疫苗的时候,我和女儿抱着二丫看兽医。兽医建卡,问猫叫何名?我说叫二丫,女儿说叫辛巴。兽医机灵,看出女儿的强势,问哪个“辛”?女儿说了半天,兽医没明白,也许“二丫”两字好写,随手,兽医在宠物名一栏写下“二丫”两字。
疫苗卡上写“二丫”,女儿仍叫它辛巴,我仍叫二丫。这么叫着叫着,女儿完成了高考。等待录取的日子,除了偶尔与同学聚会,女儿每天在家里呼呼大睡,似乎要把几年欠下的都补上。我们出门上班,二丫又跳到女儿床上,和她继续睡。扭转不了事实,女儿接受,这样大丫、二丫就拥在一张床上睡懒觉。
有个早上,女儿“叽叽喳喳”把我叫起来。她说,爸爸快点!辛巴跑阳台外面去了。女儿像二丫那样,跳到我房间飘窗上唤辛巴。
我说,你别叫,它兴奋了会在那里跳起来,这一跳可就太危险了。
我说,去阳台空调那里唤。女儿急急匆匆到阳台,不停叫辛巴。有个高瞻远瞩的视角,比待在家里感觉好,二丫根本就不睬大丫。喊了好几声,女儿急了,带着哭腔喊,二丫,二丫快回来!
大丫喊二丫。我看女儿一眼,她不看我,继续喊二丫。
我说,哟!你也喊二丫。
女儿仍不理我,二丫也不理她。我说,大丫别急,我有办法叫二丫。女儿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那你快点儿呀。
是个猫都有贪吃的习性,每次喂二丫,只要装猫粮的塑料袋一响,它就循声而来。我取来塑料袋,站到空调机排水口,一阵揉捏。听见响动,二丫立即向阳台张望。我叫一声,二丫,回来!
听到塑料袋响,我再一唤,二丫顺着勒脚线屁颠屁颠跑了回来。
大丫把猫抱回去,我赶快找来废纸箱,把排水管口堵上。
很快,女儿要到外省上学。她说,要带二丫去学校。当然不可,我坚决反对。
女儿说,二丫在找我呢。发现大丫在小屏幕上,二丫伸出爪子抓手机。二丫抓手机,女儿哭鼻子。
我问她,你是想猫呢,还是想我。女儿不说话。我说,我都说过了,不让你养,你非养,现在就这么麻烦。你养猫,和我养你一个道理,总不能把你捆在我身上,你也不可能带一只猫上大学。这种分别,和你离开我一样,是我们需要共同承受的。
到了暑假,女儿回家。推开门,二丫坐在门边的纸箱前,与女儿保持一步之遥,互相对视。女儿唤它,二丫也不动作,始终保持同一距离。对视一小会儿,女儿上卫生间洗漱,二丫似乎明白了什么,悄无声息追到卫生间,跳到洗脸池上继续看我女儿。女儿出来,整理行李,二丫又跟着跑出来且是落脚有声。
大丫、二丫再得相聚,彼此欢乐,两不寂寞。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6期)
【作者简介:王剑平,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过工人、银行职员、杂志编辑,出版有《城市形状——王剑平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黔中护宝记》(《护宝记》),散文集《荒谬的眼睛》等,曾获德国之声文学奖、延安文学奖、贵州省文学奖等,现居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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