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再见哆啦A梦(1)

我逃离城市,回到故乡,是在一个冬天。天空阴郁得如同濒死之鱼的肚皮,惨兮兮地铺在视野里。西风肃杀,吹得枯枝颤抖,几只麻雀在树枝间扑腾,没个着落处。

我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拖着行李箱,缩着脖子,回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

父亲在路边接我,帮我提箱子,一路都沉默。自打我小学毕业,就被姨妈带离家乡,只回来过一次,那次也是行色匆匆。这么多年,沉默一直是我和父亲之间最好的交流方式。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高兴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时,腰杆都挺直了许多。人们都惊奇地看着我,说,这是舟舟?变了好多!好些年没回来了吧,听说现在在北京坐办公室,干得少、挣得多,出息哩!

父亲连忙摆手说,干得也不少,干得也不少。

这样的寒暄发生了四五次,可见我沉默的父亲平时是怎么跟乡亲们夸我的。但如果他知道我撞见女友劈腿,随后因心不在焉而被公司辞退,生活崩溃,回来之前退掉租房,并且删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不知是否还会保持这份骄傲。

现在,面对这些粗粝的面孔,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每张脸我都记得——我是在他们的笑声、吼声、骂声和窃窃私语声中长大的,但现在却已叫不出名字,像是有一面被时光磨花的玻璃挡在了我们中间。我只能对每一个人笑笑点头。

父亲把我带回了家。记忆中的小平房已经消失了,一栋两层小楼立在我面前,但已经不新了,毕竟在寒风中挺立了几年,墙皮都有些剥落了。楼房前是一块水泥平地,青灰色的,倒映着此时暗淡的天空。这块平地用来晒稻谷和棉花,夏天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还会把饭桌搬出来,在渐晚的暮色中吃晚饭。父亲照例会喝上二两黄酒。

厨房就在水泥平地的对面,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系着饱经烟熏火燎而显得焦黑的围裙,搓着手,看着我。我已经离开母亲多年,此时有些哽咽。

回来了。她说。来来来,先吃饭。

吃饭时,父亲一直沉默着,就着一筷子菜,扒几口饭,然后抿一下酒。倒是母亲一直在说话,絮絮叨叨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大伯的儿子退伍后跟几个混混一起在街上游手好闲,抢别人脖子上的项链,被抓了;隔壁家老来得女,但孩子脑子有问题,五岁多了还坐在门前,冲路过的人傻笑,一笑就流口水;老唐家嫁了女儿,结果在喜宴上,新郎嫌老唐给的茶钱①少,当场就把桌子给掀了……

老唐家?我放下筷子,抬头问道,是住在村口路旁的那家吗?

母亲说,对,对,是那家,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对了,你以前跟老唐家的丫头经常一起玩,还记得吗?

我默然,扒了一口饭。

人家现在都结婚三四年了,唉,就是她男人不省心,天天喝酒,一喝酒就吵架,吵架还爱砸东西。电视机砸坏了好几台,前几天把摩托车给踹了,两三千块就这么一脚给蹬没了。母亲唉声叹气,一边说,一边低头拨着煤火。

母亲接下来的絮叨我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突然变远了。我匆忙把饭吃完,想去洗碗,母亲拦住了我。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不到六点,天就开始暗下来。我从北京回来,奔波了一天,在飞机、火车、大巴和拖拉机上辗转,已经很累了,于是洗漱完就在床上躺下了。

我睡得很早,但入睡之后,一场噩梦袭击了我。

梦中,我悬在一条河流之上,河面有一个旋涡,整个世界都被扭曲了,疯狂地向旋涡涌过去。一切都被吞噬。我也缓缓下沉,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腿沉浸在旋涡里,被绞碎,接着是腰、腹、胸膛,最后轮到脑袋……

我猛然惊醒,瞪着黑暗喘息。这个噩梦太过熟悉,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过程,总是在午夜潜入脑中。这是故乡给我的烙印,无法抹去。

我摸出手机一看,才十二点。夜晚风大,窗子呼呼震响,我左右翻转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按开了灯。

白炽灯的光扫开黑暗,照亮了墙角的一个木箱子,上面有些尘土。我想起睡前母亲告诉我,她把我儿时的玩意儿都收在里面了,于是我起了兴致,翻开箱盖。

里面的东西少得令人失望——没有玩具,没有记录生活点滴的笔记本,没有书信,只有几本小学时的课本,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它顶部是浑圆金属,下部是方形晶体,中间无缝接合。可能是我小时候捡的废品吧……但我拿着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如何得来的了,便丢在一边。我接着翻了翻,兴味索然,刚要关箱,突然看到课本底下压着几张光碟,上面有已经褪色但依稀看得出的清秀字迹,写着“哆啦A梦”。

长夜漫漫。正好我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有内置光驱,于是我拿出电脑,接上电源,把这几张VCD擦干净,插进了光驱中。

“每天过得都一样,偶尔会突发奇想,只要有了哆啦A梦,欢笑就无限延长……”熟悉的旋律在这间小小的、冷清的屋子里响起时,我吓了一跳,连忙调低音量。屏幕上的画面很模糊,噪点密密麻麻,偶尔还出现因碟面磨损导致的蓝色条纹。

机器猫张开嘴,舌头上坐着另一只机器猫,它也张开嘴,里面还有一只机器猫……

我偎在床头,把电脑放在被子上,看着大雄和机器猫在久远的画面里蹦来蹦去。而静香,这个漂亮的女孩也加入了他们的冒险。VCD容量小,一张碟只有五集,三十多分钟。看完后,光驱停止转动,画面满是蓝色,我一直浑浑噩噩的脑袋却在清冷的空气里清晰起来。

哆啦A梦,哆啦A梦,哆啦A梦。

这四个音节,如同咒语,一经念起,满脑子都涌出了回忆。

在能够看到《哆啦A梦》之前,我的童年乏味而无趣。

在很多人的回忆里,尤其是关于乡村的回忆,童年都是充满了乐趣的——他们无忧无虑,晃晃荡荡地穿过盛夏沸腾的阳光,在湖边钓虾,门前打弹珠,在河里游泳……他们一边回忆,一边微笑。但在我小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真正享受这种生活的,童年缓慢得如一只在烈日暴晒下的蜗牛,永远到不了夏天的尽头。他们都希望快快长大,逃离黏稠的童年,恰似如今他们希望逃离空乏的现状。

尤其是我。

我从小就不合群。上树下河,偷瓜钓虾,这些我都不喜欢。别的男孩子在稻场上拿着竹竿喊打喊杀、互相追逐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游荡在田野间,有时穿过金黄的油菜花,有时拂过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有时涉过被风吹得麦涛滚滚的麦田。

我经常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在田里干活的父母,他们对我这种漫无目的、鬼气森森的游荡感到忧虑,呵斥我回家去找邻居小孩玩儿。我答应了,却走得更远。

这种游荡一直持续到村子西边的杨方伟家买了VCD放映机为止。杨方伟的爸爸杨瘸子是开酒厂的,在白酒里兑了水卖给村里人,挣了钱,就给儿子买了这个。而那时,村里有电视机的都是少数,即使有,也是右上方有两个旋钮的那种老式电视机,加上信号不好,只能收到几个地方台。但在杨方伟家里,VCD配上大彩电,加上偶尔从镇上租的电影碟,一下子成了村里最时髦的家电。

每天傍晚,附近的老老少少都来到杨方伟家的院子里,大声喊着要看电影。杨瘸子开始没理,但人们的精力是充足的,一直喊到半夜,他想跟媳妇儿亲热都不成。没办法,他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彩电和VCD搬出来,接好线,放一部电影。

院子里挤满了人,自带椅子、板凳,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人一挤就热,蚊子又多,但人们硬是一直忍到电影播完才散开。

杨瘸子每个星期天去镇上送酒,也就顺便换下一批VCD碟,因此每个星期天,大家都知道有新电影看,人来得最多。但有一次,他把杨方伟带过去了,杨方伟在租碟店子里转了半天,看到店里有新货,选了十张封面上印有圆头圆脑机器猫的VCD。

那个星期天,人们都来了,但是画面蹦出的不再是熟悉的少林寺众僧,而是色彩鲜艳的动画。他们都抱怨起来,说:“老杨,你怎么租的这个碟?动画片不好看,换换换!”

杨瘸子说:“你叫我换就换?租碟子一张三角钱,你给我?”

众人起哄:“杨老板莫小气,三毛钱抵不上你一斤酒里掺的水,换嘛!”

“没得,碟子是伟伟租的,他就爱看这个。”

大家只能看动画片,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夸张童稚的画面并不能吸引他们。没多久,大人们就陆陆续续起身走了。

留下来的,全都是孩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坐在中间,被电视里这只神奇的机器猫吸引了。它从未来跋涉而至,陪伴在大雄身边,兜里能掏出无穷无尽的宝贝,带着大雄上天入地、穿越时空,最重要的是,它还能陪着大雄去接近美丽的静香。我看得如痴如醉,腿上被蚊子咬出了好几个大包都浑然不觉。

放了两张碟之后,杨方伟站起来,对我们说:“都放了十集了还舍不得走?回家吧,明天再来。”

我问:“还是这个时候?”

“明天可以早一点儿,要是太晚了,你们回去也不方便,”他转过头,朝我左边说,“露露,你家有点儿远,回去要小心点。”

我这才发现,一直在我左边看电视的,是一个女孩子。电视机已经关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得到她的头发扎成细细的马尾,在黑暗中一晃一晃。

我们往回走,各自散开。夏季的田野并不全然黑暗,有星光在头顶,有萤火在身畔。我走过大路,要途经一片空旷的大稻场。我四处游荡那会儿,已经走遍了全村,所以很熟悉这条路。但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是那个小女孩。一只萤火虫很近地划过她身侧,我看到她的右边脸颊有一瞬间被照亮,即使是这样的晚上,依然可以看出她很白皙,还有着黑亮的眼睛。但我再想细看时,那只萤火虫已经飞远了。

她也停下了。

我顿时明白了——稻场的周围,是一大片坟茔,村里故去的人都埋在里面。此时冷清的夜风吹过,在坟间穿梭,隐隐听得到一缕缕呼啸。坟茔的另一侧,是一条流淌的河,水声啪嗒啪嗒,像是有人在河面上走动。

这个女孩独自穿行,会感到害怕,所以才离我近一点,保持五六米的距离。

于是我放慢了速度。那是小学五年级结束的盛夏,我们都很矮小,步子跨得短,走过这片深夜的稻场要花十分钟。我记起了刚才的动画片片头曲,便轻轻哼唱起来:“每天过得都一样,偶尔会突发奇想……”星空亮起来,风大起来,我们小小的身体在风里穿行。我心里没有一点儿害怕,连路过那个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时,也步履轻快。

走出稻场,踏上村口大路,半里外家家户户灯火连缀。

“谢谢。”

我似乎听到女孩的声音,但又怀疑听错了,因为这两个字太轻,像羽毛落在水面泛起的波纹。风有点儿大,我转过身,看到女孩已经低着头转到一条小路上。小路不远处是一栋房子,我记得父亲路过这家时,打招呼喊的是“老唐,老唐”——村里出名的酒鬼和赌鬼。

她转弯进了屋。

那个晚上,我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

我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在木箱子里翻找着,但里面只有书和光碟,没有那张照片。

我跑下楼,把母亲叫醒。她正在熟睡,醒来后过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我。

妈,我的照片呢?

照片……什么照片?

就是小学毕业时候拍的合照,我记得跟课本放在一起的。你把它放哪儿了?

灯光有点儿刺眼,母亲的眼睛眯着。过了好久她才说,我不记得了,十多年了吧。你找它干吗?

我也从冲动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深夜打扰母亲,便摇摇头,回到了房间。窗外依然是铁一样坚硬的黑暗,风在铁中间切割着,声音凄厉。我准备合上箱子时,心里一动,把破旧的语文书拿出来,卷了卷,有异物感,一翻开,里面果然夹着一张照片。

因为一直藏在书中,这张照片躲过了岁月的洇染,没怎么泛黄,只有质地显得有些脆,摸上去有一种粗粝感。

我在照片上仔细寻找。第一排坐着三位教师,居中的是一个脸色阴沉的年老女人,她那比面色更阴沉的目光,透过照片,穿越十数年光阴,落在我身上。

我掠过她,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而我的身边,是一个清秀的小女孩。我终于看清了她,五官精致、秀气。她扎着辫子,嘴角有一丝扬起,不知道是在微笑还是因照片失真而引起的。她身后是一片杨树林,叶子被风托起。她的发梢轻扬。

唐露……在被回忆的潮水汹涌吞没前,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那个炎热的盛夏,我停止游荡,每天吃过早饭,就跟其他孩子一起,守在杨方伟家里。他也够意思,碟放完了就让他爸去镇上带新的回来。

杨方伟的家境很优渥,是村里第一个铺上瓷砖地板的。我们坐在地砖上,凉丝丝的,在夏天特别舒服。

经常有来他家买酒的人,看到我们一大群人老老实实坐在杨方伟家里看电视,都会啧啧称奇。有一次,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过来买酒,看到我们,冲角落里说道:“露露,去,给我打一斤酒。”

一个女孩站起来,低着头,接过了他手里的酒瓶,走向杨家院子的酒窖。

我正好尿急,也出去上厕所,看到唐露走到杨瘸子身前,怯生生地说:“杨叔叔,我给我爸打一斤酒。”

杨瘸子叼着烟,斜睨她一眼,说:“你爸爸给你钱没有?”

唐露摇摇头。

“嘿嘿,这老唐,赊了我那么多酒,自己不好意思,让个小丫头来打酒——回去告诉你爸爸,不给酒钱,我这小本生意也做不下去。”

但是唐露没有走,而是低下头,声音带着些抽泣,“买不到酒,我爸爸会打我的。”

“这狠心老唐,迟早他妈遭报应!”杨瘸子把烟扔下,踩灭了,“跟你爸说,最后一次了啊!”

我怕错过电视,匆匆上完厕所就回到房间。孩子们都在看电视,老唐也坐在一旁,呲着满口黑牙说:“这动画片有什么意思?听人说,杨瘸子藏了几部外国电影,自己一个人偷着看。哎,杨方伟,你知道你爸爸把碟子藏在哪儿吗?找出来放,我老唐带你们早点儿见到真正的女人,比这个动画有意思多了!”

杨方伟皱着眉头,没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恶的表情,但老唐浑不在意,继续满口胡言。

幸好唐露很快提着酒进来了。她把酒递给老唐,老唐乐呵呵接过,转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围的人都挪了挪屁股,离她远了一些。

这个表情又美丽又哀婉,让我印象很深,此后每次看到雨中的花,我都会想起她边流泪边笑的脸。

“《哆啦A梦》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没注意到我们,一边看一边问,“这么好看的动画片,可别给看完了。”

杨方伟一摆手,说:“放心吧,我去租碟子的时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板跟我说,这个动画片有几百集、几千集呢,而且还一直在画,永远不会结束的。”

杨方伟跟我同年级,但比我们都要高大一些,说起话来,有一种在村庄里少见的意气飞扬。他让我们在他家看动画片,俨然已经是孩子头了。大家纷纷点头。

“那我们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也冒了出来:“我要一直看下去。”

话音刚落,我和说话的人互看了一眼。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脸上染着微红。她的五官太精致,我不敢直视,于是低下了头。

“你脸怎么这么红?”杨方伟纳闷地看着我,然后对女生说,“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里能一直看下去。”

但是杨方伟的这个承诺并没有兑现。很快,杨瘸子给他买了一台游戏机,那可是最高级的玩意儿,连上电视,插一张卡,就能用手柄操纵比尔·雷泽①在二维画面里冒险。所有的男孩子都被吸引了,聚集在杨方伟家里。杨方伟固定用一个手柄,另一个给其他人轮流玩,轮不上的就算是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孩子们都兴致勃勃,只有我和唐露非常失落:《哆啦A梦》的VCD光碟被杨方伟退了,换成了一张张游戏卡。我们站在满屋子围观打游戏的孩子们的身后,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开。

我往家走,唐露跟在我身后,但直到过了她家,她还是跟着我。

“你怎么不回去呢?”我问她。

她指指自己的家,低声说:“我爸爸……”

我于是明白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四周起了风,吹起她淡淡的刘海。我们站在风中。那一个下午,天气有些阴郁,我和她都无处可去。

回忆把我推进了睡眠里,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故乡的冬天特别阴冷,没有暖气,我缩在被子里不愿意起来。但母亲过来叫了几次,我只能挣扎起床。

春节将近,家里要办年货了,往常本是父亲搭别人的机动三轮车去镇上买,但他年纪已大,腿脚不好,爬上三轮车后车架时脚滑了几下。我上前拦住了他,说,我去吧。

父亲没说什么,进屋给我找了件棉衣。风大,车开的时候,要裹住脑袋和手。他叮嘱我说。

这棉衣又破又旧,我拿在手里都有点儿嫌弃,不愿意裹住手。但三轮车一开,冷风就瞬间变成了刀子,划过每一处裸露的皮肤。我连忙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转过身,背对风口,同时裹住了手。

三轮车在崎岖坎坷的乡间路上行驶,路两旁掠过枯瘦的小杨树,枝丫孤零零的,在冷风中晃啊晃。冬日的村庄,全被一种“灰”笼罩了——灰色的天、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道路和人家。仿佛所有鲜活的颜彩,全都在这个萧索的季节里褪色了。

村子离镇上远,办年货不易,通常都是一辆三轮车载好几家人过去,每家收十块钱路费。我搭的这辆三轮车,在村里七拐八弯,接了四五个人上来,都蹲在车架上。

其中一个年轻人我看着眼熟,正思索着,他先开口了,胡舟?

这张脸迅速跟记忆里那个意气飞扬的孩子王重合了。我笑了笑,杨方伟,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多年了。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吧。

的确,自从小学毕业,我跟姨妈去了山西,从此确实没有联系过。但他说的也不对,我回来过一次,村子毕竟这么小,还是见过的,只是我跟他的关系有些尴尬,远远见到对方,都不会打招呼。现在,我们都缩在一辆顶着寒风前行的三轮车后架上,不说话尴尬,开了口却不知如何往下接。

耳边呼啸着冷风,沉默了几分钟,我问,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本来是在重庆当老师,但是当老师吧……他咧开嘴笑了笑,嘴唇被冻得苍白,因此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挣不到钱,所以年后应该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里?

准备去深圳看看,找份工作吧。

深圳压力会很大吧……

他看了我一眼,哪里压力不大呢?

我点了点头,是啊,哪里压力都大。

不过跟你不能比啊,他又笑了笑,听人说你在北京,做……是做动画片吗?

我做的其实是漫画,刚想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便点了点头。

我老婆也快生了,有了孩子就更花钱,我爸的酒厂欠了一屁股债……他缩了缩肩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听你爸说,你一个月一万多呢,顶我四五个月工资。你看,你是过日子,我是熬日子。你是文化人,你说对不对?

谁不是熬呢?我过得也很不好。

但他显然不太信我这句话。他笑了笑,就没说话了。

接下来,我们一直沉默着。三轮车在冷风中呼啸,许多枯树从我们身旁掠退。四周逐渐由零星的房屋变成了街道,人越来越多,摆满了货物的店铺排得看不到尽头。

到了,你们下车去买年货吧,我买点儿药。开车的赵叔叼着烟,吼道。十二点在这里集合。

我们蹲得腿脚发麻,下车后活动了好久。杨方伟一边抽烟一边跺脚,几大口就抽完一根。他碾碎烟头准备走,我叫住了他。

你知道……唐露过得怎么样吗?

他站住了,转头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窘迫,解释道,我听我妈说她过得不好,是真的吗?

杨方伟下意识地又点了一根烟,一口抽掉大半根。是的,她过得不好。在朦胧的烟雾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过得很不好。

没了哆啦A梦,我又恢复了闲荡的状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唐露一直跟着我,在那个遥远夏天的尾巴上游弋。

我们这两个小小的人影穿梭在田野里,在一株株将要绽开的棉花间,也穿行在村庄纵横复杂的小路上。大人们看见我俩,总会大声调笑说:“舟舟,你都有跟班啦?!”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气呼呼地昂头走过去,而身后的唐露则红脸低着头,羞怯地跟上我的步伐。

在那些漫无目的游荡的日子里,我把我在村子里发现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唐露:杨方伟的父亲之所以瘸,是因为卖假酒被人打的;还有村尾的赵老鬼,总是悄悄把别人系好的牛牵走,在田里藏一夜,第二天再给人牵回去,以此换得一声感谢和十块钱。

唐露听得十分入神,这个村子以另外一张面孔出现在她眼中。她说:“原来你知道这么多秘密啊。”

她清亮的眼睛中闪着光,这光让我豪气干云。我拍了拍胸脯,说:“这些秘密算什么,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没告诉你呢!”

我把她带到河边。这条河是村子的命脉,听说是长江的二级支流,灌溉用水都从河里面抽取。它也流经稻场,绕着坟茔而过。关于靠近坟茔的这个河流段,有许多恐怖的传说,隔壁王三傻曾经赌咒说夜里他路过这里时,听到地下传来嗡嗡嗡的声响。“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还是棺材里有人翻身……”这个傻子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用阴森森的语气说。

这种鬼故事,村里还流传着很多——一头水牛在吃草,吃着吃着头就不见了,血喷了十来米:解放前,有人掉进河里,十多年后才回来,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样貌……大人们就是拿这种故事来警告我们不要乱跑,但我向来不信,唐露也不信,却还是有些害怕。

我们小心沿着河边走。左侧是一座座土坟,唐露颤巍巍地跟着我,同时小声地对墓碑说着“对不起”。

走没多久,我们来到一处河畔前。这里非常隐秘,藏在两座荒坟后,鲜少人至。河畔长着一棵歪脖子树,都快平行于水面了。我扶着树干站稳,指着水面,对唐露说:“你看这水有什么奇怪吗?”

唐露战战兢兢,看了半天,摇摇头。

“看好了。”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扔在河面上。枯枝顺水缓缓向下流,但快到我的面前这一块儿水面时,水里像是有什么拉住它,迅速下沉,连“咚”的一声都没发出。

“咦?”唐露满脸疑惑,又捡起树枝,但接下来几次都如出一辙——树枝在水面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处水面时,便会立刻下沉。

我说:“别说树枝,就算用泡沫盒、书包、皮球,流到这里都会沉下去。我都试过的!怎么样?我说这是村子里最大的秘密吧!”

“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前阵子我做了艘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顺着水漂,我就在岸边跟着它,看它最后是不是能飘到海里去。但是我走到这里时,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发现了这里。”

“你告诉过别人吗?”唐露昂着头问我,斜阳下她的脸被染上了橘红色泽。

我摇摇头,“我本来跟我爸爸说过,非要拉他来看看,但他给了我一巴掌。我现在只告诉了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我不会的!”唐露郑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后又问,“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水面上的东西到这里就下沉吗?”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唐露却转了转眼珠,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我,说:“我猜这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装进无穷无尽的东西。说不定水面下,就有一只机器猫呢!”

她转眼珠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一时有些兴起,压低声音说:“也可能水下都是死人哦,就像王三傻说的一样,谁在水面上,就把谁拉下去!”

唐露像受惊的兔子,眼圈顿时红了,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后悔,便由她拉着袖子,慢慢走上河边,穿过坟茔,回到稻场。夕阳垂在天边,金色斜晖铺满整个村庄,尤其是河面上,一片片金鳞泛动着。

我们正要走出稻场,突然吱呀一声,那间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面目阴沉的老女人走出来,看着我们。她脸上生满了皱纹和褐斑,看上去五十多岁,但那目光却像是在寒冰中被冻住了几千年一样,只一眼便让我遍体生寒。

我赶紧拉着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一阵发毛。

后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这种眼神。

办完年货已经十一点半了。风大得有点儿邪门,我把包裹放在脚边,缩起来,瞪着苍灰色的天。

赵叔慢吞吞地从药店里出来,把几盒药扔到车上,嘴里骂骂咧咧。我低头扫了一眼,都是些风湿药或肠溶片,就问,赵叔,给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里!是那个姓陈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纪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给她买药。赵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嘴里和鼻孔里都冒出烟来。

姓陈的?我心里一动。

赵叔又喷一口烟,说,就是陈老师啊,我记得小学时她还教过你吧……

我沉默了。那双噩梦中的眼睛再次浮现,我往后缩了缩。

十二点,人来齐了,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绕到了稻场边。我看到满地都是枯黄的细草,冬风凛冽,草在风中簌簌发抖。一座一座的坟头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得如碑石般整齐,大多数无人打理,草木乱生,一派萧索。

而坟山与稻场的中间,那间屋子依然突兀地立着。它比我记忆中更破旧,原本由红砖垒砌的墙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屋顶瓦片遗落,有些地方是用稻草盖住的。难以想象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赵叔把车开到路边,并不下车,喊了声“药来了”,然后抓起那几盒药扔在了屋门口,就准备开车离开。

我疑惑道,这就走了?

不然还怎么?赵叔头都没回,踩着生锈的离合。这屋子里晦气得很,难道我还要进去?你都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这坟边,也不知在干什么。上次县里有个开烟厂的老板来买这块地,想给家里修祖坟,开价十多万啊,多少人眼红!结果这姓陈的,怎么都不卖,人家过来劝,连门都不让人进——嘿,你跳下去干吗?!

我在地上站稳,冲赵叔喊,帮我把年货带到家。然后转身,走到破屋子前,风吹得屋顶的稻草上下翻动,除此之外,我没听到一点儿人声,似乎屋里比外面还荒凉。

我把药捡起来,叫了一声,见没人应,就推开了那两扇腐朽的木门。吱呀吱呀,令人牙酸。我走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屋里很暗,摆设很少,但一桌一椅都干净整齐。最里面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老人,只露出头,但依然看得出满头白发,额角皱纹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她睡得很浅,睁开眼睛,看到了我。

我正准备说话,她却先开口了。她的脸在暗处模糊不定。她说,胡舟,是你吗?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点儿。胡舟,你长大了。

我一下子颤抖起来,药盒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团被岁月揉得发霉又褶皱的抹布。我厌恶这个女人,无数次想象过怎么报复她,现在进门来送药,也存了想看看她过得多么惨的心。但看了一眼这样的老态,看到岁月擅自将她摧毁,我只感到一种荒诞和无力。

她挣扎着坐起来,冲我笑笑。

你还记得我?我把药盒捡起来,放在床边柜上。她扫了一眼,又继续看着我,我怎么会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最深的学生,而且,你是唯一一个发现了我秘密的人。

秘密?我有些诧异,随即醒悟过来,跺了跺脚下的地板,你是说这里面吗?

她却不再说话了,重新躺下,似乎刚才这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屋子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从窗外渗进来的风掠起了她花白杂乱的头发。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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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1.四年级上册语文第五单元作文400字(精选44篇)我刚起来,蚊子跑了。突然“嗡嗡嗡”的声音在耳旁发出,“探测器”告诉我,它在我旁边。我一回头,发现它果然就在我后边,正得意洋洋的在我后面一直“嗡嗡”的唱歌呢!我顿时勃然大怒。那只蚊子没有觉得危险正在慢慢靠近,只听“啪”的一声,我觉得蚊子不死也应该受大伤了,结果我发现我打了一个寂寞。https://www.ruiwen.com/zuowen/sinianjizuowen/2613775.html
2.变形记作文(精选37篇)心里想:”原来她对真的动物挺好的'呢!””妈妈你看,这只猫身上香香的,好像是别人家走丢的,我们先把它领回去养几天吧!”是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好吧,我们先把它领回去,再打印几张寻猫启事,猫主人发现了就会来领回去了。”没想到,小女孩的妈妈居然同意了。就这样,我成功的被小女孩带回了家。https://www.qunzou.com/zuowen/1582501.html
3.jojoapril–四月的小桌即使被塞着振动按摩棒,博士也能在嗡嗡的声音中有条不紊地接受训练,学习最简单的物品使用方法。有时甚至甚至达到了不插入按摩棒就无法入睡的地步。博士的肌肉训练一度停止,然后在那段时间里被精心呵护的人员轮奸,几十人份的精液塞在空条博士的屁股里,再被塞上肛塞去学习最基本的知识。 然而—— 时间还是到达了...https://jojoapril.wordpress.com/author/jojoapr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