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上海进入梅雨季节,闷热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潮湿。胡衡明打开客厅空调,把厕所、厨房和卧室的门挨个关上,唯独敞开紧挨着客厅的一个小房间。房间不大,只有五六平方米,靠墙放着两个1.5米高的大书架,堆满资料,大部分是用A4纸打印出来的英文文献,上面用笔做了注释,还贴着许多彩色的标记贴。走进房间后,能闻到一股轻微的纸张受潮的气味——这也是特地不关门的原因,为了方便进出拿取资料,也是为了让冷气透进来,防止纸张发霉。
架子上的资料是胡衡明的女儿胡虹艳留下来的。这是她在研究配制治疗猫传染性腹膜炎(以下简称“猫传腹”)药物时查阅的文献,以及对患有“猫传腹”的猫使用药物后恢复过程的记录。自从2021年4月,胡虹艳被警方逮捕后,家人把她的几大箱资料搬到了妹妹租住的地方,“实在放不下,还扔掉了好多”。
今年33岁的胡虹艳深陷一起“猫药案”中。一审判决书显示,胡虹艳获悉美国吉利德公司研发的化合物“GS-441524”(以下简称“441”)可能对“猫传腹”有治疗效果,遂萌生利用441化合物作为活性物质,开发治疗“猫传腹”的兽药并销售营利的意图。2019年2月起,胡虹艳与他人合作,将仿制、提供441化合物以及研发含有441化合物成分的猫用兽药等工作发包给南京一家公司,并利用正规兽药“清瘟败毒片”作为载体,将441化合物成分加入清瘟败毒片中。同时,她将代工生产含有441化合物成分的清瘟败毒片(商品名“传腹康”)的工作发包给山东一家兽药公司。
至2021年4月案发时,胡虹艳已经累计生产和向境内外市场发出三种剂型猫用产品10万余盒(支),销售金额计人民币8000余万元。今年6月30日的一审判决中,胡虹艳因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处罚金4000万元。
“441是什么?是一种核苷酸,一种无害的物质,添加到药品里能治好猫。”胡衡明对一审判决很是不满,熟练地谈论起一些化学名词。他今年快60岁了,穿一件军绿色的T恤,上面印着年轻时入伍部队的名称。胡衡明说,自己“没多少文化,是最普通的底层农村人”。但这两年来,为了女儿的案子,他无数次往返上海和湖南老家之间,翻看了许多从前不可能接触的法律书籍,还特地找到老家的化学老师咨询各种分子式。“她做的事情,救了那么多只‘猫传腹’的猫,怎么会想到最后要站在被告席上?”
僵局中的一条出路是,吉利德公司“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共享该化合物”,在网络上公开了441化合物的分子式。这也是胡虹艳能够将441添加到普通药品、制售“猫传腹药”的前提。即使知道市场上所有的441都无法获得正规批文,没有安全保障,绝望的猫主人也只能铤而走险。一位曾经向胡虹艳购买过药品并成功治好了猫咪的主人告诉本刊记者,“她可能真的赚了非常多的钱,按现在的法律法规,这个药也可能就是‘假药’,但我不在乎,否则我的猫在三年前就死了”。
引以为傲的女儿
这是他们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女儿。从湖南益阳的农村出发,胡虹艳一步步走进上海,站稳了脚跟。采访的一个下午,丁涟夫妻俩反复提起两次少有的旅游经历,是胡虹艳陪着他们,“北京、云南雪山,跑了个遍”。胡衡明50岁生日时,“她还花好几万请了个导游专门带我们玩”。
胡虹艳爱猫,从小就是如此。老家院子里养着三四只猫,上小学时,胡虹艳每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猫咪玩耍,吵着要外婆把饭做好后,自己拌饭喂猫,晚上睡觉还得“搂着一只小猫”。
这种忙碌的回报也很明显,大概过了一年多,美容院就从居民区搬到了上海一个繁华的商圈里,店面扩大了一倍,还在其他六个城市有加盟店。胡虹艳让妹妹也来上海,边学美容,边帮忙打理生意——或许是作为大姐的责任感使然,每一次有更好的机会,胡虹艳总是想着拉一把弟弟妹妹。
有了妹妹帮忙,胡虹艳终于能从生意里抽身出来喘口气。大概在2015年,独居的她开始养猫。那是一只有着深蓝色瞳孔的布偶猫,软绵绵的,名字叫“Miumiu”。为了挑选好的猫粮,她在朋友圈里征求朋友们的“使用意见”,再一款一款去查产品信息。布偶猫的毛长,掉毛很严重,不及时打理就容易得毛球症。每天不管多晚回家,胡虹艳至少要花15分钟给Miumiu梳毛,再用粘毛器清理自己。有一次来上海看女儿时,丁涟开玩笑,“不知道以后你照顾爸妈时,会不会像照顾猫一样耐心”。
即使如此用心,Miumiu还是病了。2017年,它开始出现腹部肿胀情况,胡虹艳辗转四家宠物医院做检查,最终猫被确诊为“猫传腹”。没有现成的对症药,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安乐死”。胡虹艳不死心,她在网上查到了皮特森教授关于GC376化合物的论文,决定搏一把。那时,国内已经出现了少数制售含有GC376化合物针剂的商家。胡虹艳从药商处购买了一部分药品,又通过化合物交易网站从国外买到一些原料,给Miumiu用上。宠物医院的复查结果证明,虽然恢复效果并不显著,但猫咪的病情没有太明显的恶化。胡虹艳坚持给猫咪用了半年药,花费将近30万元后,Miumiu才最终痊愈。
“黑市”
胡虹艳出售的药品也曾出过问题。2019年初,购买了“林七夕”针剂的猫主人自发组织将药剂送到实验室检测,发现针剂实际浓度远远低于标注浓度。在一封公开信里他们写道:“很多猫咪集中恶化,家长之前打针的钱打了水漂,猫也特别受苦。”“为什么口碑这么好的一家药商,会忽然出现这么多情况?”“以您的亲身经历,可能很难相信曾经的‘救世教主’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情。”双方你来我往地撕扯了很久,这场风波最终以胡虹艳宣布退出市场作为结束。
对猫主人而言,想救回自己的猫咪,不仅需要有足够的财力,还得有信息搜索、甄别能力,在繁复无序的市场里挑出一款虽然不正规却真正有效的药品。他们最好还能直接阅读英文文献,知道正确的用药方法,再加上几分好运气。即便有人想求助正规宠物医院,医生也无能为力。林芳是一家全国连锁兽医医院的医生,她告诉本刊,这些没有获得审批的药品无法进入医院,常常会有猫主人带着自己从网上买的药剂来到医院,请医生为猫咪注射。她总是拒绝,但允许猫主人在一旁观看其他猫打针,许多人学会后,再回家自己注射。“大多数医生知道,有一些不合规的药确实有效,但我们不能说,也不能给猫咪打。”
膨胀的生意
在胡衡明存放资料的小房间里,还有一摞宣传册,16开的硬纸材质,封面印着“传腹康”(xraphconn)字样,其中“传”字的左侧被精心设计成了一个猫的形状。品牌名称下方是一行小字:中国兽药批准文字。这就是此次“猫药案”里,胡虹艳被控诉生产的“伪劣产品”,那行批文,其实属于另一款兽药“清瘟败毒片”。
截至被查前,胡虹艳的生意像脱缰的马儿一样,迅速圈下了国内“猫传腹”市场,甚至还进入海外。在国外社交平台一个关于“猫传腹”的社群里,胡虹艳的品牌和其他三个品牌一起,被称为“最可靠的”药品。
生意的迅速膨胀似乎让胡虹艳渐渐忘记了,自己是在“擦边”做生意,生产的也是非正规药品。一审判决书里提到,为扩大市场份额,胡虹艳与一位销售人员冒充吉利德公司员工,以保护吉利德公司权益的名义向上海等地的公安机关报案,打击同行。张芊芊说,被举报的同行就是传统的“小作坊”生产,“她觉得小作坊生产的都是三无产品,安全性完全没有保障。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有工厂、批文、质量把控”。不过,检方提供的证据里有一组聊天记录,胡虹艳曾对团队成员说,她的药卖到1000元一盒,其他药商卖四五百元一盒,必须把他们“搞下去”才能挣钱。
虽然野心很大,胡虹艳却算不上一个优秀的企业管理者。2020年,她报名一场交流会,想在展会上介绍“传腹康”和研发中的新药。深夜时,张芊芊看到她还在一点点制作海报图,“这么小的事情,交给美工做就行了,她非要自己动手”。在大事情上,她却显得有些迟钝。“她有点分不清朋友和合作伙伴的界限,会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对方,没法强硬地拒绝,感觉慢慢失去了对经销商的制衡能力。”张芊芊听她说起,一位把持了大部分渠道的海外经销商行事激进,总是希望能吞并更大份额,而胡虹艳已经很难拒绝。
大厦倾覆之前,胡虹艳已经有了隐隐的不安。她好几次和张芊芊提到,要把更多资源集中到审批和新药研发上,调整和经销商之间的关系,还邀请张芊芊一起加入这档生意——即使张芊芊从没有过从商的经历。
不过,这些设想都没来得及实现。羁押两年后被判15年刑期,这样的判决结果是全家人都没有想到的。胡虹艳方的代理律师认为,胡虹艳等人的行为不构成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因为“传腹康”对于猫传腹治疗确实有效果,而且无证据证明患有猫传腹的病猫因服用“传腹康”发生病情加重或死亡,也不具有社会危害性,不存在《刑法》第147条“生产销售伪劣兽药罪”所规定的“造成较大损失”的情形。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30期,文中胡衡明、慧欣、张芊芊、罗琦为化名)